阿茲海默症?老年癡呆?失智?Adam才57歲啊!Mary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來都是反應機敏、博學強記的人,學習和接受新鮮事物也特別快,從小到大都是學霸,無數人的偶像,怎麽就......癡呆了?這是個玩笑嗎?是他得了別的病不敢告訴自己嗎?
Mary的世界在她眼前傾斜、失重、旋轉......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覺自己肩頭的濕熱-----那是丈夫的眼淚。Mary緩緩抬起手臂,按在了鄧安達的後背,輕輕拍了拍他。除此之外,她無力,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麽。
“呤~”手機響起來,把他們倆都嚇了一跳。
Mary接起電話,說:“爸爸回來了。沒事的,就是手機沒電了,車子也壞了。好了,你們乖乖去睡覺。明天見。晚安!愛你們!噢......好吧。”
Mary把手機遞給鄧安達,後者接過來,臉上擠出笑容,溫柔地說:“對不起讓你們大家擔心了。上床睡覺,乖,晚安,愛你們!”
一通電話之後,兩個人的情緒平穩了很多。鄧安達拉著Mary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來,冷靜地告訴她這一段時間自己的感覺和醫生的檢查、診斷。Mary靜靜地聽著,沒有插嘴,隻是沉默地流淚。她無法想象丈夫在發現自己疾病的過程裏單打獨鬥的痛苦和孤獨恐懼。
“怎麽才告訴我?你說過的,我們之間不要有隱瞞。”
鄧安達垂下眼睛,咬咬牙,說:“太難了。開口告訴你,太難了......”
Mary說不出話來。鄧安達又加了一句:“我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罪人。”
“不能治好嗎?”Mary小聲問。
“不能。”
“你別怕。我們會陪著你。”Mary的話,讓她自己聽起來都輕飄飄的。
鄧安達抬起淚眼,看著Mary的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他是想表達“不怕”?還是想表達“不要陪”?Mary忽然就驚慌失措了。
她猛然摟住鄧安達的脖子,放聲大哭:“不要!如論如何,你要在我們身邊!你保證......你別嚇我.......你向我保證!”
鄧安達直起身子,拂開Mary臉上被淚水粘住的發絲,哽咽道:“我真的......無法保證。病情發展速度不明朗。也許很多年,也許很快,我就會忘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我的保證,包括......”
他說不下去了。
Mary將臉埋入自己的掌心,拚命呼吸其中循環的二氧化碳,心裏狂呼:為什麽?為什麽!
半晌,她安靜下來,抬頭對丈夫說:“都是命,是上帝的旨意。我認了。Adam,從現在起,到你忘掉所有的那一天,請記住,我愛你。”
看著丈夫淚水長流,蠕動嘴唇,吐出一句“我也愛你”,Mary仿佛忽然看見了他們生命長河中涇渭分明的水域。從今往後的日子,將會完全不同。以前可以一天一天地過,從今往後必須爭分奪秒。但是爭奪之後奮力奔向的目標又是什麽?
也許原本的思維就是錯的。現在看來,除了一分一秒地生活,那些曾經宏大誘人的目標又有什麽意義?
人和人終將要別離,終將要忘記。除了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其他的都是虛無......
來吧,一分一秒地過日子,不然呢?
Mary在鄧安達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共識。不知覺間,她的嘴唇已經觸及丈夫那幹燥灼熱的雙唇,在起初半秒鍾的遲疑之後,得到了熱烈的回應。
他們對彼此的渴求,對相互間的確認,對未知的恐懼和虛無的勇氣,疊加在擁抱和愛撫之中,仿佛是星星之火,燎原在共同踏入的荒野。他們希望這把火燒走寒冷,驅散黑霧。他們緊緊抓住這一團溫暖和炙烈,就像是抓住狂風裏幾欲翻覆的船帆。用盡氣力,傾注情愛,生死與共,無須千言萬語......
靈與肉的交合,孕育了無聲的呐喊,帶著他們的靈魂,穿過他們小小居所的屋頂,伴著隨風潛入夜的海霧,飛越寧靜的居民區內斂低調的萬家燈火,跨過漆黑一團的海灣,穿過金門橋金紅色的鋼纜,一路扶搖,到達他們曾經許下終身大事的山頂,在掛滿鎖頭的鐵絲網上尋找他們當年鎖上的那一把。
Mary記得很清楚,那是自己從宿舍裏的箱子上拆下來的鎖頭-----一把普通的學生常用的帶有密碼的鎖,是自己高中時用來鎖儲物櫃的。她記得兩人一起換了密碼,是當天的日子。這麽多年,他們都沒回去再看一眼那把鎖,Mary也沒問過鄧安達是否還記得密碼。早晚,他們都會把密碼遺忘了吧?
但願,他們永遠能記得此刻以愛的名義披掛上陣的那種冰碳置腸的感覺。誓言可以忘,紀念日可以忘,愛的決心和理由都可以忘,甚至可以丟棄開啟愛情邏輯的密鑰。隻要存在於彼此相愛的盔甲裏,就會安然吧。
帆也許會被狂風撕破,船也許會被巨浪掀翻。在危急的一刻,他們緊緊相擁合二為一,生出了共同的翅膀。那是上帝的恩賜。
Mary抱緊自己的愛人,急切地默默祈禱......
穀雨回到家,心情低落,為鄧安達擔心,也後悔自己怎麽一時衝動開了警車。剛才回局裏還車,然後上樓見分組長,被狠狠罵了一頓。很快,普通案件組的探長Mark聞風趕來,逼問穀雨到底是什麽情況,為何要搜索鄧安達的行蹤。
穀雨按照David的囑咐,隻是陳述自己違規事實,絕不引申後續的發現。
“我錯了。當時鄧太太很著急,說鄧安達手機沒信號,我想就幫她查找。考慮到市長需要個人隱私,就沒有事先通報。市長口頭希望這事暫時局限在咱們幾個人之間。”穀雨報告道。
“嗬嗬,你成了市長發言人了哈?”Mark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又說:“那市長後來狀況如何呢?需要幫助嗎?”
“車壞了。鄧太太去解決了。”
“最後位置呢?”
“金門橋引橋旁邊。”
“你知道你這樣的行為是嚴重違紀嗎?”
“現在知道了。”
Mark的臉泛起來皺巴巴的綠色,看著油鹽不進的小警官,發狠地說:“你明天不用來了。在家寫報告。滾!”
“是。”穀雨挺了一下脊背,轉身走了。
穀雨出了警局,就開車去接David,然後兩人把鄧安達的車送到了他家門口。看著一片漆黑的窗口,他們倆都暗自舒了口氣------黑暗後麵,應該有疲憊的安眠吧?
送David回家的路上,穀雨告訴他Mark被氣壞了。
David冷笑了一下:“不出所料。”他歎口氣,說:“你做好思想準備。恐怕會被踢出調查局。”
穀雨猛然側頭看了一眼師父。
“不知道Adam的狀態如何。他要是出問題,警局的內部整頓就會很快變成爭端。傷亡少不了。Tim拿定主意要退休,定然不會插手了。”David悲觀地說:“唉,可惜了,你沒遇到好時候。”
穀雨的心墜了下去,不過,他必須替鄧安達保密,連明顯站在鄧安達一邊的David也不能講實情。於是,他笑笑,說:“沒事。師父,我爺爺一早告訴我,大丈夫能屈能伸。”
David沒明白。穀雨花了好多口舌才解釋清楚什麽是“大丈夫”。
到了David家門口,穀雨也下了車,靜靜地立在師父麵前。David的臉在慘淡的月色下愁雲籠罩,毫無生機。
“師父,你自己多保重哈。年紀也不輕了呢。”穀雨笑著說:“我有空來看你,給你做飯吃。”
David眨眨眼,點點頭,猝不及防伸手擁抱了徒弟一下。沒等穀雨抱緊他,David就迅速鬆開了,轉身回家,抬手在腦側揮了揮。
那一刻,穀雨心酸了。最近真是諸事不順啊。他忽然好想立夏,於是打電話給她:
“想你了。能來嗎?”
“當然。我還沒睡呢,在寫作業。我給你煮宵夜。嗯......弄個蝦仁蓋碗蒸好吧?”立夏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
“好!等下見。”
想到鄧安達在山頂的崩潰,想到他說“一切都完了”,想到他要辭職,穀雨不由得覺得天邊卷來了充盈著豪雨的烏雲。他這一刻,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想不明白,隻是希望趕快躲進立夏的溫柔鄉,直到他必須站出來麵對暴風雨的洗禮。
打開門,穀雨就聽見廚房抽油煙機在低聲嗡鳴,隨後“茲啦”一聲,一股蔥油香氣撲麵而來。
“哇,蔥油澆頭?好香!”穀雨讚歎道,走進廚房親了親立夏的臉頰。
立夏放下手裏的東西,轉身麵對穀雨,笑臉盈潤,說:“你回來啦?”
伸手摸了摸穀雨的臉,立夏皺起來眉頭:“怎麽一天沒見就瘦了?吃晚飯了沒?”
“沒。”
“你呀,就是不聽話。快去洗手。”
穀雨乖乖去洗手間洗手,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果真是瘦了一樣------腮上唇邊的胡茬子給臉龐帶來青色的陰影,眉頭也似乎舒展不開。這幾個月下來,仿佛真的“老”了。
他對著鏡子揚揚眉毛,瞪瞪眼睛,鼓鼓嘴吧,然後開始刮胡子,免得立夏等下又說要被他的胡茬子“毀容”。一抬眼,看見鏡子裏反射出的貓咪的菜刀眼。穀雨笑了:“你也不滿意?擺臭臉?”
他擦擦手,想去拍拍小貓的腦袋,卻冷不防被扇了一巴掌。
好嘛,衰運被貓欺啊。穀雨笑著搖搖頭,然後打起精神走了出去。看立夏已經在小餐桌上擺好碗筷,正把自己的書本移開。他忍不住想:這樣的生活就好了吧?真的不能要太多。不知道今晚鄧先生有沒有好好吃飯,能不能好好睡覺。明天會不會有關於他辭職的一場風暴?而自己的去向到底會如何……
第二天,兩人睡到自然醒。立夏窩在穀雨懷裏,賴著想翹課。
“不行,乖!起床嘍!”穀雨一把拉開了被子,惹得立夏大叫。
“我今天去看爺爺,然後寫報告,下午做好飯等你回來。”穀雨一躍而起,把立夏也拖了起來。
等立夏出門去上課,穀雨開車去爺爺家,聊了幾句,就開始動手幫爺爺換水龍頭。他鑽在櫃櫥下麵,聽爺爺打開了電視,新聞裏的女聲激動地播報:“今日頭條新聞,舊金山現任市長Adam Teng通過市府辦公室主任宣布因健康原因辭職。他將於代理市長人選確定以後立即離開市長辦公室......”
穀雨猛然起身,腦袋撞在了櫃櫥邊緣,疼得他直咧嘴。
他快步走進客廳,看見正是李主任做新聞發布會的鏡頭。李主任雖然一臉黑線,語氣卻平穩清晰,措辭簡潔:“鄧市長的健康細節無可奉告。他將盡最大努力保證市長工作的交接順利進行。在此,我代表鄧市長感謝公眾對他的關心,也感謝他上任兩年以來對他的信任和支持。鄧市長特別提到,他會大力支持繼任市長,服務舊金山。他會為舊金山和每一個舊金山人祈禱。謝謝大家!”
“健康問題?”穀爺爺一臉狐疑地問孫子:“你都沒發覺?”
穀雨搖搖頭。健康問題?昨晚那麽大的反應,難道是絕症?這麽一想,穀雨的冷汗都被嚇出來了。人生無常啊......鄧先生才五十幾歲,怎麽就那麽倒黴呢?
“唉,天妒英才啊。”爺爺長歎一聲,搖搖頭:“舊金山政壇要地震。你啊,莫要慌張。更不要參與。”
“我知道。”穀雨想著自己也許回不去調查局,心裏堵得慌。
“鄧安達是個好人。有空去看看,關心一下。”穀爺爺站起來,Larry立刻跑過去貼著他的腿。穀爺爺摸摸狗頭,說:“狗都忠心呢。不能人走茶涼。畢竟鄧先生提攜過你。”
穀雨猛點頭。但是心裏很亂------這個時候,不知道鄧先生肯不肯見人。
“交友須帶三分俠氣,做人要存一點素心。”穀爺爺說:“菜根譚,有道理。你如果自己受到了影響,也不要沮喪。踏踏實實做事就好。你到警局升得太快,搞不好有人看你不順眼。就好比發過頭的饅頭,反倒是蒸不出好形態。穩一下,退一步,也是好事。”
“爺爺乜都知!我記牢了。”穀雨笑笑,轉身接著去裝水龍頭。
“濃夭不如淡久,早秀不如晚成。”爺爺又自言自語道:“菜根譚,好有道理。我年輕時沒有讀到啊。唉,爺爺學問差,老了才懂。你要記住!”
穀雨暗自吐吐舌頭,其實他根本沒聽懂。但是剛才那句他記住了:三分俠氣,一點素心。他想無論怎樣安排,他都做好了準備。
第二天回到警局,穀雨被通知離開調查局,去同屬於行動局的巡警處(patrol division)報道。
巡警處是警局裏人員最多的一個單位,也是警員當中的一線人員。當穀雨抱著紙盒來到他們辦公樓層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連辦公桌都沒有。領裝備的時候被提醒:天天要穿那種最厚的防彈背心,而不是製服下麵的輕薄款。
新搭檔是個五大三粗的黑人老大哥Jacob,一見麵就猛頂拳頭,咧嘴笑:“還好個子夠高!幾次分給我的中國佬都太矮了。”
“對不起,我不喜歡被稱為中國佬。就像你們不喜歡被稱為黑鬼一樣。”穀雨立刻糾正他。
“Okay,Okay!小白臉娘娘腔我也不喜歡。你小子跟緊我,別掉鏈子。”Jacob狠狠地拍了拍穀雨的肩膀,說:“還有,20尺戒律,記住了?防彈衣不防刀,知道不?我可不會給你擋刀子的。20尺之內,你的命我就不負責了。”
“謝謝提醒。我知道了。”穀雨平靜地笑笑,說:“合作愉快。”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