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難過，但一年好過，眨眼之間又到吃月餅的中秋節了。
我們那裏的人不叫月餅，而是叫麻古餅，它就像中秋夜的月亮那樣大、那樣地圓滿的麻古餅，大約有半寸厚，表麵上沾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芝麻，裏麵是磨碎的黑芝麻和白糖、還有搗碎的果仁等作餡料，味道甜膩。麻古餅一般都用牛皮紙包著，正中間再貼著巴掌大的紅紙，然後用麻繩橫豎兩下綁起來。從唐朝開始就有的麻古餅，人們在過中秋節時互相贈送了一千多年。
托老天爺和父母親的福，我從小幾乎沒有嚐過饑餓的苦頭，平時盼著過年過節，就因為有很多好吃的東西。
過了中秋節，天氣開始變冷了，好在離過大年不算太遠，有盼頭。
在陰雨綿綿的深秋季節裏，從我們村空曠的田野中常常傳來淒厲的鳥兒叫聲：“ 我要去回喲一！” 立即有鳥兒從另一個方向急促地回應道：“ 這裏呀一！”
兩隻野鳥兒在曠野中一呼一應，叫聲如人的聲音似的如泣如訴，讓人聽了頭皮發麻，心裏更是淒惶萬分，坐立不安。
我問奶奶：“ 這兩隻野鳥叫得真嚇人，你見過它們嗎？”
“ 沒有人見過它們。” 奶奶歎了口氣道：“ 自我嫁到這裏至今，年年在深秋的時候，就聽到這兩隻野鳥在村外的曠野裏叫起來。聽村裏的人說，在解放前，也就是我從蔡山嫁到這裏的前幾年。有姓王的兄妹倆，有人說他們是外鄉人，也有人說他們是清河對麵的人，還有人賭咒發誓的說他們就是隔壁王村的人。反正認識他們的鄉民都說這兄妹倆打小就父母雙亡，相依為命的日子過得很苦，小小的年紀就靠在色湖裏打魚為生，吃住都在漁船上。那時候我們村的東頭就連著色湖，不像現在有大壩攔著。村民們都同情這沒爹沒娘的兄妹倆，大家沒有錢買魚，就用菜和米同他們交換。到後來，發生了讓人驚掉下巴的事情，那就是做妹妹的肚子大了，所有的人都認為兄妹倆亂倫了。
所謂亂倫，亂，就是沒有秩序，可以隨意亂來。倫，指的是人倫，倫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要有條理和秩序的，一旦違反了這種秩序和打破條理就屬於亂倫。我們中國人對倫理的概念，早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的規則，即周禮。
古代的賢人孟子就概括了人與人之間的五種最基本的道德關係，就是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在古人看來，一切人倫紊亂的行為都是對社會秩序的破壞與挑戰，一律視為亂倫。即使是在偏遠的鄉村，一切有違倫理道德的事兒，都很難被社會容忍。
王姑娘跟自己的親兄弟亂倫，是天大的禁忌，是犯了天條，要被天打雷劈的，更不要說遭受眾人的道德譴責。當王姑娘挺著大肚子和哥哥來村裏賣魚時，就再也沒有人搭理他們了，都避邪似的躲得遠遠的，更不用說同他們用米和菜換魚了。後來王姑娘也許是羞愧難當，不堪忍受眾人的白眼，帶著自己肚子裏的孽種，在深秋的一個夜裏投進野外的水塘裏了。王姑娘的哥哥將妹妹埋在色湖邊的荒野裏，也將自己掛在那個野外水塘邊的歪脖子柳樹上了。偏僻的小村莊出了人命，民不告，官不究，這兄妹倆頂著罵名就此消失在人間。
從那以後，每到深秋時節，就有兩隻奇怪的野鳥出現在荒野裏。這個鳥淒厲地叫著 ：‘ 我要去回喲一！’ 另一個鳥兒從不遠處立馬回應道：‘ 這裏呀一 ！’ 它們一聲聲地遙相呼叫著，直到寒冬臘月天寒地凍的時候才消失。更加奇怪的是，這兩隻野鳥隻在我們村這一帶遊蕩。
那時候，村裏也有人說兄妹倆根本就沒有亂倫，從那兩隻野鳥淒厲的叫聲就能聽得出來。隻因王姑娘長得很漂亮，被惡人禍害了。王姑娘懷孕後，惡人害怕孩子生下來後被人認出來，就悄悄地將可憐的姑娘沉塘了。忠厚老實的哥哥沒能力或者是沒膽量為妹妹報仇，又咽不下這口氣，隻好自我了斷。在那兵荒馬亂的世道裏，鄉下人活下來都不容易，那裏顧得上埋在地下的人？隻是閻王爺不收冤魂，這王家兄妹倆死後變成精靈鳥，在天地之間徘徊，苦苦地叫喚著。哎一，真是太淒慘了！”
我聽得毛骨悚然。隔壁的王村夾在我們村與色湖農場總部之間，村裏的男女老少加起來大概有一千多口人，大王、小王和老王們占了村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口。即使是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中後期，我們村裏的人還是覺得同一個姓的男女是不可以結婚。人們固執的認為同姓就是一家人，同姓結婚就是亂倫，是令父母丟臉、令族人蒙羞的。甭管是出了三服或五服，就是五百年前，同姓的人也是一家人，而一家人怎麽可以結婚呢，那不就是亂倫嗎？何況是親兄妹亂倫，在世人的眼中更是死有餘辜，是絕對不可饒恕的罪惡。至於兄妹倆到底是不是有冤屈，恐怕隻有天知道。
“ 奶奶！是不是我們村東北邊，靠近百裏長堤壩腳下的那個水塘 ？” 我想起自己曾經路過那口荒涼的水塘時頭皮發麻，心裏無端的害怕得 “ 咚咚 ” 地直跳。而在淒風苦雨中，荒野裏清楚地傳來兩隻野鳥一呼一應的叫聲，它們叫的是那麽的淒涼，那麽的辛酸。
“ 就是。聽說在陰雨天氣裏，那裏會有孤魂野鬼出沒。你沒事不要靠近那裏，免得撞邪。”
我和哥哥去色湖農場的排水溝捉魚時路過那口水塘邊，平時人跡罕見，怪不得那口水塘裏的野荷花長得那麽好看都沒人摘，更沒有人在水塘裏挖藕。怪不得那個水塘邊的雜草長得有半人高，水塘邊的確有幾棵歪脖子和翹屁股的老柳樹，平時村裏的放牛娃都不會牽牛去那裏吃草，原來是這樣的啊。
也許是因為在深秋，兩隻野鳥淒厲的叫聲回蕩在又冷又黑的夜空裏，嚇得我們村裏這些小孩子們晚上不敢出門玩。
隨著歲月的流逝，王家兄妹倆早已被後人遺忘。隻是直到如今，每到深秋的時節，荒村野外之地依然傳來這兩隻野鳥在一呼一應地叫著：“ 我要去回喲一” ，“ 這裏呀一 ” 。
（待續）
上集：
村裏抗美援朝的老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