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周末,她約我去喝奶茶。
我以為她是熬不住了先妥協,誰知她張口就說:哥,我挺喜歡你的,可你都快四十了,連自己的住處都沒有。咱倆不合適。聽著不像氣話,也不像諷刺。
我大感不妙,立刻收起來時的一點吊兒郎當:很快就有了。我不跟你說過了嗎?那天我還和哥們談那事兒,你也聽到了。
聽到了,一室一廳,五百尺出頭,還不確定能不能拿回來。
那天,高人確實和我談到,最近新聞上說,因為疫情後租金暴漲,像我這類以自住為理由驅逐租客的案件較往年上升了七成,被駁回的幾率也大幅上升。
我現在擁有的確實有限,但我有的,我都會盡可能給你,以後也會是這樣。我把一顆心捧給她。
她卻沒有接,還把它捏成一坨爛泥巴:你可得了吧。頭回上你那兒,沒帶牙刷,你明明有備用的電動牙刷頭,結果不舍得,還怕我看見,往抽屜深處懟。轉頭拿了個國內什麽破賓館的一次性牙刷給我。哥,幹嘛非逼我說這些?好聚好散不行嗎?
我的自尊轟然碎了一地。
告別前,我提出送她最後一次,她謝絕,說要逛逛附近的日本藥妝店,一會兒自己回去。
坐回車裏,我望著她的小身影漸行漸遠,然後消失在通往廣場背麵的拐彎處,越想越不甘,於是一腳油,追了上去。
那兒果然有個藥妝店。
我能從各類商鋪的小門臉中,一眼找到它,是因為它的店門前停了一輛紮眼的法拉利,在深秋的陽光下靜靜發出一種屎黃。
我像被什麽錐了一下似的,一哆嗦。
怪不得高人最近少找我了。
他們後來怎麽聯絡上的?是吃火鍋那天,趁我上廁所的時候,彼此換了聯係方式?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高人涎著眼,拿起手機湊近她:妹,加個微信吧,以後他敢欺負你,來找哥。
本來,我們就是不幸掉入同一糞坑的臨時難友,現在他已解脫,當然不用再顧忌我。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不想看見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見,除了上班、買菜,我難得出門,出門必帶口罩,好像我一年內兩次被甩,以及被劈腿的恥辱都刻在臉上。
渾渾噩噩了好幾個禮拜,地母來電指導:你寫的拿回自住的理由,我看了,就那麽兩三句話也太簡單了,得展開詳說,不能隻說跟女友分手。
我這才驚覺,已經十一月了,還有三周多就是聽證會了。
怎麽展開?我忙問。
你就從家庭、工作、健康、經濟,等等等等,各方麵入手、拓展開來,讓法庭知道如果不能搬回去,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什麽重大影響。到時候上庭作證,這些點你都得提到,你這故事才能打動人,讓人覺得合理。
我還得親自上庭作證?我不敢相信。
對啊,你是房東啊。地母不可思議地笑。
你那時候不是說我不用管麽?一想到要在法庭上麵對著建築工人,語無倫次地說那麽一大串話,還要抵擋他極有可能發動的無情狙擊,我就寒毛直豎。
我是說我會主導,負責幫你跟房客溝通,但上庭你還是得露麵的呀。地母的口吻裏多了點安撫。
可你那時候說我不用管呐!你就是這麽說的呀。我孩子氣地耍起無賴。
哎呀,沒什麽好擔心的,你就實話實說。你要實在不想作證,也行,但打動法庭的效果肯定就沒有你親自說明情況來得好。
那我上庭作證,房子一定能拿回來麽?我看新聞上說最近這類案件很多嗬。
唔,你問到了點子上,今年這類案子確實很多,難度確實比以前大。
她突然審慎的口吻,讓我慌起來:你以前不是這麽說的,你說趕走問題不大!
我確實認為咱們的勝算很大,因為我們收回房子是為了搬回自住,不是為了趕走租客、重新出租,租更高的價格,是不是?但是上庭的變數也是有的,比如遇到的法官怎麽想?會不會相信你是真的要自己回去住?你說的那些理由站不站得住腳?所以我才讓你好好準備呀。
如果,如果法官駁回我的請求,我要怎麽辦?你還能為我做什麽?
那我們就再次申訴,讓租客知道,我們趕走他的決心是不變的。
就是又要等上個一年左右?
對。
我在崩潰中陷入沉默。
哎呀,咱們就好好準備,該吃吃,該喝喝,做好下一步打算,為他難道還不生活了?她站著說話不腰疼地安慰。
這安慰令我十分惱火:我現在在租房子,跟兩個印度人共用一個廁所,你說說,我怎麽做下一步打算!
傍晚,我在電腦前絞盡腦汁地摳理由,正摳得一肚子火,忽然聽到樓下好一陣熱鬧。
我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一瞅,路邊停了一輛車,車上走下來四五個印度男女,個個都穿了拖拖掛掛的印度裝,說說笑笑地進了我們的集裝箱。不一會兒,樓下廚房就響起了他們“咦咦啊啊”的印度神曲。
好啊!房東帶著他的女人不知去哪裏逍遙快活,這兩個印度廝就堂而皇之地在家裏開起了派對。
我惡毒地掏出手機,調出房東號碼,正要告狀。
忽然有人敲房門。
我帶著一腔怒火去開的門,門口站著一個印度笑臉:今天是我們的‘低窪裏(diwali排燈節)’,我們請了幾個朋友來慶祝,帶了好多吃的,你想加入我們嗎?
看我一臉困惑,他又笑著解釋:就是我們的燈節,有點像聖誕節之於加拿大人,或是春節之於你們。
你知道我們的春節?我心裏一熱,怒氣也逐漸消散。
對,來加入我們吧,幫我們把食物吃完。他笑道。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跟著他下了樓,一頭紮進人滿為患的廚房。
這一晚,我就著辛辣開胃的咖喱,吃了不少手撕烤餅,還嚐了他們甜的發齁的糖環和椰餃,大笑著跳了印度舞。吃飽喝足,還和他們一起去車道上放了煙火。
十一月的多倫多已經很冷了,我裹緊了身上的薄羽絨服,仰臉望著飛散的煙花,和一張張印度笑臉,不敢相信,這異鄉寒夜的溫暖竟是他媽的印度人給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繞著集裝箱區,跑了個三千米,然後回家衝了個澡,振奮了精神,在電腦前,按地母指導,接著寫理由。然後日日複誦,務必在開庭前練就一副從容之姿,所謂“鬆弛感”。
聽證會的前一周,我蓄勢待發之際,地母忽然傳來一個噩耗:建築工人申請延期。因為大屁股婆娘剛剛生了二胎,還是剖腹產。他要照顧妻兒,抽不開身。
我很是沮喪,像預備好要上場、比賽卻被叫停的拳手。更有些忐忑:他為什麽挨到最後一刻才說?是不是又憋著什麽壞呢!
然而我無能為力,隻能磨牙鑿齒地等待。
原定的聽證會當日,我忽然收到了高人一條久違的微信:Good luck!(祝你好運!)
他顯然不知我的聽證會已經延期,也顯然不知我已知他在我的腦頂種了一圈油菜。
我決定讓他知道,於是我言簡意賅地回:謝謝!你也好好在我下遊的髒水裏暢遊,別淹死了!然後把他拖入了黑名單。
又是一個月的煎熬,聽證會的日子終於到了。
疫情後,這些聽證會都轉為了線上。
我們的排期是早上九點,地母、我和建築工人提前十五分鍾便在線上的候審室候著。和我們一起候著的,還有不少其它的房東、房客,以及律師助理,還有兩個背景寫了“房東房客委員會”字樣的工作人員。
除了兩個工作人員,大家的音頻、視頻都閉了,像公司開線上大會聽CEO嘮嗑。
等了有半個小時的樣子,一個麵容憔悴的大姐上線,音頻、視頻都開著,然後便旁若無人地扁著嘴哭泣,我正突兀著,她又開始分享她的悲慘遭遇,說她地下室的租客賴了大半年了,不給房租,也不肯搬走,還盡往家裏招不三不四的人。她很擔心自己的安危。
一個工作人員打斷了她:女士,這裏是公共候審室,請不要分享你的案件細節。
你們不是陪審團?她掛著淚珠,不解地問。
不是,我們也沒有陪審團,一會兒你會見到仲裁員。
哦,對不起,我弄錯了。她忙止了哭,閉了音頻視頻。
候審室重新恢複平靜,但是我的心卻開始發毛。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一個自稱仲裁員的女人進來了,宣布今天的聽證會到中午十二點結束,最後一兩個來不及,有可能要改期。
我心裏一“咯噔”。
十一點時,候審室裏竟還有幾對房東房客。我的神經受不住了,給地母去了電話:我們今天能輪上嗎?不會又延期吧?
我看懸。
這事我真不想拖了。
那咱們隻能和他再談談。前兩周談,他要五千塊賠償,外加搬家費。
他做夢!
那就隻能等延期。我是傾向於咱們跟他和解,上庭到底還是有變數的。
三千!三千你問他幹不幹?多一分沒有!我近乎咬牙切齒。這時已經是十一點一刻了,候審室裏卻一點進展都沒有。
唉,那我再試試吧。地母“勉為其難”地去了。
我不斷寬慰自己,就當少領了一個月薪水。
二十分鍾後,地母給我發了條微信:三千五,不能再低了。外加一封推薦信,說是你一開始就答應的。
我把臉埋進枕頭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
然後忍著飆升的血壓,重新伏案,點開文檔,言不由衷又令人發指地給我的下家寫道:
尊敬的先生/女士,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向你隆重推薦我的租戶XXX(建築工人)和XXX(大屁股娘們兒),他們自X年X月X日起住進我的鳥窩以來,一直認真負責、態度友善、和我相處愉快......
交接房子那天,我帶著支票,一臉淒涼地去了我久違的鳥窩。這一年多,我拿回了屋子,可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不過我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如果今天他們不走,明天我就能叫法警上門驅逐。
建築工人滿麵春風地打開門:你好嗎?放了我粗粗一管血,他沒法不春風。
好你媽了個X。我在心裏惡狠狠地回。
一個兩歲左右的藍眼睛小男孩忽然跑到門前,好奇地仰臉打量著我。大約是怕孩子跑出去,抑或純粹是出於父愛,建築工人躬下身,用他野獸般粗壯的臂膀撈起了他的小獸。
進到窄小的客廳裏,大屁股婆娘正站在窗邊,輕輕晃著懷中的嬰兒,並衝我笑著“嗨”了一下,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聖母般的慈愛。因為剛生育,也可能因為在喂奶,她的胸前也沉甸甸的,於是我的腦子裏也充斥了一股奶香。
我檢查已經搬空的房屋有無損壞時,他們一家四口在客廳裏等著,女人衝野獸不知低語了什麽阿塞拜疆話,野獸低首投向她的眼裏滿是溫柔。
我居然有些感動,心中的恨意也在不爭氣地消散。
他們走後許久,我仍百感交集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把玩著失而複得的鑰匙。
忽然,前不久看過的一則新聞襲擊了我的大腦,我馬上給地母去了個電話,有些語無倫次:假如他複製了我的鑰匙,哪天趁我不在家,再偷偷搬進來,住滿四十八小時,到時候哪怕我和他沒有租約,是不是也不能把他轟走,報警都不管用?
哦,你說的是西班牙的“占房運動”吧?嗬嗬嗬。地母笑著拽了一串英文:Don’t worry. That only happens in Europe. Canada is not that evil.(哦,別擔心。這種事應該隻會發生在歐洲。加拿大還沒有那麽罪惡。)
我鬆了口氣,壓下換鎖的念頭,總算省了筆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