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96.《子夜吳歌 四首》李白

《子夜吳歌(1)四首》

李白

 

《春歌》

 

秦地(2)羅敷(3)女,采桑綠水邊。

素手(4)青條(5)上,紅妝白日鮮。

蠶饑(6)妾(7)欲去,五馬(8)莫留連。

 

《夏歌》

 

鏡湖(9)三百裏,菡萏(10)發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11)若耶(12)。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秋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13)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14)情。

何日平胡虜(15),良人(16)罷(17)遠征。

 

《冬歌》

 

明朝驛使發,一夜絮(18)征袍。

素手抽針冷,那堪把(19)剪刀。

裁縫(20)寄遠道,幾日到臨洮(21)?

 

1.  子夜吳歌:《唐書·樂誌》說:“《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因起於吳地,所以又名《子夜吳歌》。

2.  秦地:指今陝西省關中地區。

3.  羅敷:人名及故事均出自樂府詩《陌上桑》。

4.  素手:女子潔白的手。

5.  青條:桑樹青色的枝條。

6.  蠶饑:出自南朝梁武帝《子夜四時歌》:“君住馬己疲,妾去蠶欲饑。”

7.  妾:古代女子自稱的謙詞。

8.  五馬:《漢官儀》記載:“四馬載車,此常禮也,惟太守出,則增一馬。”故稱五馬。這裏指達官貴人。

9.  鏡湖:一名鑒湖,在今浙江紹興東南。

10.菡萏(han4dan4):荷花的別稱。古人稱未開的荷花為“菡萏”。

11.隘:使變狹窄。

12.若耶(ye1):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境內,今名平水江,一支注入鏡湖。

13.搗衣:把新布料放在石砧上用棒槌捶擊,使之綿軟以便裁縫。

14.玉關:玉門關,故址在今甘肅省敦煌縣西北,此處代指丈夫戍邊之地。

15.胡虜:泛指北方外敵。

16.良人:古時婦女對丈夫的稱呼。

17.罷:結束。

18.絮:在衣服裏鋪棉花。

19.把:握,抓握。

20.裁縫:指裁縫好的冬衣。

21.臨洮(tao2):秦長城的最西端,在今甘肅省臨潭縣西南。此處泛指邊關。

 
 李白(701 — 762年), 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 ,李白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被尊為“詩仙”。關於李白的出生地,有綿州昌隆縣青蓮鄉(今四川江油市青蓮鎮)和西域的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市)兩種說法。李白5歲讀書,14歲時便有詩賦多首,受到一些社會名流的推崇。自開元十二年(724年)後的十幾年時間裏,李白辭親遠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和都城長安。他廣交朋友並幹謁達官顯貴,尋求入仕之途,但一直未果。天寶元年(742年),經玉真公主和大臣賀知章舉薦,玄宗召李白進宮任供奉翰林。一年後李白對禦用文人生活厭倦,行為懈怠,玄宗賜金放還。安史之亂第二年(756年),李白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在永王與肅宗爭奪帝位的爭鬥兵敗之後,李白受牽連,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途中遇赦。李白於肅宗寶應元年(762年)去世,享年61歲。

李白的詩豪邁奔放,想象豐富,意境神妙,語言飄逸,從立意到表現方式均具有典型的浪漫藝術特征,對後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李白的詩歌中,以樂府歌行體和絕句成就最高,五言律詩也多有佳作。杜甫稱讚李白的詩具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藝術魅力。黃庭堅說“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李白僅有的的幾首詞雖有真偽之爭,但詞學家普遍認為李白具有詞壇“開山鼻祖”的地位。

李白臨終前把畢生作品托付給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李陽冰不負重托,將書稿重新抄錄編成《草堂集》20卷。李白現存詩約1000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9

宋雨:李白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讀他的詩,我們總能感受到作品中表現出的超凡脫俗的氣質。李白的有些作品,在狂放中透著憤懣與激昂,彰顯大氣磅礴,如《將進酒》、《蜀道難》和我們賞析過的《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等等。而在另一些作品中,特別是在一些小詩中,李白的情感則以另外的方式去表現,這些小詩經常顯得深情、浪漫而優美,比如《獨坐敬亭山》、《峨眉山月歌》以及我們欣賞過的《春夜洛城聞笛》等等。

唐風: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孤獨的旅行。這句話用在李白身上是最合適不過了。他23歲出蜀,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一生的宦遊,對他來說也像是孤獨的流浪。在此期間,眼見年光飛逝、機會不得,心中幾多煎熬。李白的情感與他的感悟和人生閱曆交織在一起,最後織成的,是一首首感情奔湧、充滿盛唐氣象的詩篇。

宋雨:《子夜吳歌》這種體裁早先叫《子夜歌》,相傳是晉朝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創調,聲調哀怨。後來就發展成了一種五言四句的小詩,詠唱男女愛情。這些小詩被收進了六朝樂府之中。因為它的曲調屬於吳音,所以又被稱為《子夜吳歌》。這些歌謠帶有江南水鄉特有的靈氣。

唐風:《子夜吳歌四首》是李白的“四季歌”。他借用六朝樂府《子夜吳歌》舊題,分別以四季時令各寫一首,而且創造性地將4句變為6句。《春歌》借用羅敷采桑的故事;《夏歌》講述西施采蓮的故事;《秋歌》反映征人婦的思念和心願;《冬歌》描寫一位戍婦為征夫縫製冬衣。這其中,《秋歌》名氣最大、廣為傳頌,但另外三首也都是獨具匠心、浪漫優美的佳作。因此,我們不作取舍,悉數予以賞析 —

 

宋雨:《春歌》是對漢樂府《陌上桑》詩中美女羅敷的故事的再創作。因此了解《陌上桑》對於理解李白的這首詩是有必要的。古時候采桑是典型的女子的勞動,又是春天的活動。《陌上桑》是著名的樂府詩,而羅敷幾乎是世人皆知的美女。所以詩人選用這首詩、這個典型人物來再創作是很好理解的。

唐風:《陌上桑》原文有53句共265字。要轉化為6句30個字是破費思量的。“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把有關的背景約化為兩句,其中“綠水”兩字極好,直指春天的氣息。原詩對羅敷的描繪有幾十個字,全麵而華美。到了李白手上,提籠、頭發、首飾、服裝等細節統統刪除,隻用十個字“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來表達。

宋雨:這個10個字的對仗句真是寫得太好了!素、青、紅、白四種顏色,把美女身穿紅衣,在陽光下勞作,雪白的雙手在青色桑枝間摘葉的情景生動地表現出來。這種概括,不再需要《陌上桑》中諸如明月珠、緗綺等描述,就凸顯羅敷的青春靚麗。而且兩聯的平仄格律精準,“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讀起來抑揚頓挫。注意“白”古音是讀入聲的。

唐風:《陌上桑》中,羅敷麵對好色的太守,用了許多言語與其周旋。而到了李白手上,就縮成了兩句:“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 蠶寶寶餓了,我得去采桑葉了,太守大人您也別在這兒耽誤功夫了。語言表麵上很客氣,但暗示的是你在我心中毫無分量,還不如我的蠶寶寶。這兩句顯示了羅敷高貴的氣質和品德。

宋雨:其實,李白這兩句化用了梁武帝蕭衍的《子夜四時歌》中“君往馬已疲,妾去蠶欲饑。”這本是一首愛情詩,這兩句說約會的時間已經很長了,男子的馬累了,女子的蠶也餓了。而李白隨手拈來,將意思轉換為對權貴的輕蔑,內涵變得深刻,比《陌上桑》原詩中羅敷用丈夫的顯赫地位去跟太守比,要高明許多。

唐風:李白這首作品雖然用樂府舊題,但字句錘煉上盡顯高明。清高宗敕編《唐宋詩醇》評論說:“多少含蓄,勝於《陌上桑》作。”盡管《陌上桑》是一首優秀的樂府詩,但畢竟是民間作品,略顯粗糙。而李白的《春歌》卻顯示出精致的文人作品的妙味。

 

宋雨:李白用春秋時期越國美女西施采蓮的故事,作為《夏歌》的主題。先作一下詞解:“菡萏 (han4dan4) ”是荷花的別稱,特別是指花還未開的時候。“隘”的意思是使得某物變狹窄。“若耶(ye1)”即若耶溪,它流入位於紹興附近的鏡湖。

唐風:“鏡湖三百裏,菡萏發荷花”描繪了百裏鏡湖一片荷花的美景。與陸地不同,古今江河湖泊相比,變化經常是相當大的。今天的鏡湖已經很窄小了,當年的確是相當寬闊的,即便“三百裏”是誇張的說法。賀知章的“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回鄉偶書二首》),描寫的也當時是寬闊的湖麵。

宋雨:“五月西施采”後麵略去的是“蓮蓬”,當然最終的目的是獲得蓮子。蓮子是荷花凋零後蓮蓬裏生長出的果實。我們一般說“采蓮”,就是指采集蓮蓬。這經常是女子的勞動,如我們過去賞析的王昌齡的《采蓮曲》中所描繪的。從時令來看,荷花從農曆四月到九月陸續開放。西施五月開始采蓮也是合理的。

唐風:西施是在若耶溪中泛舟采蓮,她的美麗引起了轟動,人們爭相觀看。“人看隘若耶”的意思是說,大量的觀看者(仿佛)使寬闊的若耶溪變得狹窄了,“隘”字用得生動,顯示岸上人頭攢動的轟動場麵。

宋雨:“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是說西施采蓮回家不到一個月,就被選入了越王的宮中。李白寫道這裏就戛然而止了。作為一首唯美的小詩,這種含蓄是合適的。至於有什麽進一步的故事,那就隨讀者的想象了。史料記載,越王勾踐後來將西施送給了吳王夫差,通過她實施美人計,導致吳王不理朝政,最終吳國的滅亡。這是三十六計中“美人計”的背景。

 

唐風:李白是一位特別善於寫月亮的詩人。在《秋歌》中他又是以月亮開頭:“長安一片月”。這樣寫既是起興,同時也有詠月懷人之意。秋天的時候,正是妻子開始給戍邊的丈夫縫製征衣的時候。皓月當空,正方便搗衣,所以城中傳來此起彼伏的“萬戶搗衣聲。

宋雨:是的,在那個時代,秋月與思婦的搗衣之間似乎有一種自然的紐帶。比如在我們即將賞析的初唐名詩、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是很有名的兩句,意思是說月光照進了思婦的門,門簾是卷不走的;照在她的搗衣砧上,是撣不掉的。

唐風:本詩中間兩句“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我特別喜歡。秋風肅殺淒涼,它可以吹枯原野、吹落樹葉,但它卻吹不滅那連綿不絕的對戍邊親人的思念之情。“總是”二字,凸顯情愛的堅貞與深長。而“玉關情”是詩仙在冷峻的邊關與不絕的柔情之間,為我們搭起的一座無形的橋梁。

宋雨:明末清初學人王夫之在其《唐詩評選》中說:“前四句是天壤間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清代詩評家田同之則進一步說:“餘竊謂刪去末二句作絕句,更覺渾含無盡。”(《西圃詩說》)然而清代學人高宗敕卻認為:“一氣渾成,有刪末二句作絕句者,不見此女貞心亮節,何以風世厲俗。” (《唐宋詩醇》)後者的觀點,用現在中國大陸網絡話來講,就是如果把最後兩句刪了,哪裏還見得到正能量呢。對此你的看法呢?

唐風:作為組詩,單刪去《秋歌》中的這兩句不是選項。若僅看這一首,刪去後兩句似乎讓小詩更精煉、更有情韻。然而“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何日能戰勝外敵,丈夫不再遠征)直接表達了戍婦的心聲,這將小詩上升到另更高意境。鑒於《秋歌》和《冬歌》兩首為現實題材,我傾向於認為這兩句並非多餘。

 

宋雨:《秋歌》是從總體上描述女子準備為征夫縫製冬衣,並反映了她們祈求團圓的心願。而《冬歌》則具體地寫一個故事。“明朝驛使發”— 明天驛使就出發了。從詩的前兩句看,這個消息是突然的、出乎意料的。於是一位還沒有為丈夫準備好冬衣的女子不得不“一夜絮征袍”。去邊關的郵差顯然偶爾才有一次,所以女人必須連夜趕製。

唐風:除了時間的緊迫外,詩人又突出一個“冷”字,來反映趕製冬衣的艱難:“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寒冷之中女子不得不徒手持針,凍僵的手指不靈活讓人焦急。還要使用冰冷的剪刀,就更是勉為其難了。每當讀到這四句,我腦海中就不禁產生一個在寒冷的冬夜,竭力為戍夫準備冬衣的女子的形象。盡管《子夜吳歌》的具體創作時間不詳,但肯定是在開元或天寶的“盛世”。即便如此,我們依然能從側麵感受到人民生活的艱難,尤其是那個時代婦女的不易。

宋雨:戍婦縫製了一整夜,終於趕在驛使出發前把剛剛做好的征袍(“裁縫”)送到了馬車上。可女人心裏又不踏實了:“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 臨洮在今蘭州市南一百多裏處,是秦長城的最西端。在古詩詞中“臨洮”經常代指邊關。這位戍婦又擔心路途遙遠,冬衣不能及時到達,這樣丈夫要受凍的。

唐風:這樣一種細微處表現出來的關愛與牽掛,讓人物的形象更為豐滿。這也是我一開始講的,李白的詩除了豪放與灑脫之外,也有細膩和深情的一麵。依此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很飽滿的。因此,明代詩論家胡應麟評價《冬歌》“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篇不可以句摘,句不可以字求”(《詩藪·內編》卷二)。這個評價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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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悼念昨日離世的古詩詞學家葉嘉瑩先生!
我這些年從她的講座、文章中學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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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再謝花姐寫悼念文。youtube上有大量的葉先生的詩詞講座。
花似鹿蔥 發表評論於
坐沙發,同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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