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大連?

     "旅大人民廣播電台,大風警報,霜凍報告,渤海海峽,黃海北部,複縣、新金、莊河……”

      這是半個世紀前的天氣預報,大概因為極端天氣的原因,播音員少有地以極其嚴肅的口氣播報。預報的字句整齊工整,朗朗上口,至今我記憶猶新。從這期天氣預報,可以得知旅大市位於渤海海峽和黃海北部,現在叫大連市。我們形容遼東半島為中國這隻大公雞的雞嘴,大連就在雞嘴尖上。大連的東部麵向黃海,西部則圍向渤海灣。大連市最中心的四個市區是中山區、西崗區、沙河口區和甘井子區。1984年大連市成為14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被國務院列為計劃單列市。大連市不斷發展擴充,又將轄區內與市區緊挨著的金縣劃為金州區。大連還不是雞嘴的最尖端,從大連再向南往裏走就是旅順 - 大連市旅順口區。以前旅順和大連合稱旅大市。複縣、新金、莊河是大連轄區北部的三個縣, 後來升級為縣級市,分別是瓦房店市、普蘭店市和莊河市。普蘭店市最近與金州區合並成金普新區。

      大連是遼寧的,遼寧是東北的。上大學時,老師同學們隻知道我是東北的,他們也不把遼寧、吉林、黑龍江區分開來,隻是籠統地歸類為東北。當我們大家聊起來都是打哪兒來的時候, 我說我是大連的,常常有疑惑的口氣來問,“你不是東北的嗎?”“我還以為大連是山東的。” 大連很遙遠,大連有大海,大連是足球城,大連是旅遊城市,大連是開放城市,大連很有名氣,人們都對大連很感興趣,總是問一些關於大連的一些很具體的問題,可我對大連市內一無所知,我就從來沒去過大連市區。往往我會更進一步地介紹我是瓦房店的,瓦房店有個有名的軸承廠,我們那兒出蘋果。有人馬上接茬說,“錦州這個地方出蘋果”。我就再介紹錦州屬於遼西,與我家隔著一個渤海灣。



      我來自瓦房店西南地區,距離瓦房店市區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小時候我們老家就是靠蘋果來創收。改革開放前還是生產隊的時候,每個生產小隊都有自己的一個或兩個大蘋果園,各小隊都成立由精幹的年輕人組成的專門果樹隊在果園工作。幾個生產小隊組成一個大隊,就是現在的村。我們大隊從東到西九個小隊,隊隊有果園。許多大隊又組成公社, 就是現在的鄉。除了靠近海邊的幾個大隊,其它的大隊也是隊隊有果樹。春天果樹開花季節,滿園飄香,陽光無風的日子,人們喜歡在樹下曬太陽,閉著眼睛聽蜜蜂的嗡嗡聲。有一種棕色的小甲蟲喜歡趴在花心裏,我們這些孩子喜歡捉來放在透明的小玻璃瓶裏,看著它們抱成團倔強地蠕動著,掙紮著,要逃離這眼前的苟且,也許還向往著外麵的遠方。果子長到手指頭大小的時候,需要“間果”,就是把太密集的小蘋果摘掉一部分,讓剩下的長得更好更大。等蘋果長得再大些,如需要就再來一次間果。這時候間下來的蘋果已經足夠大,但生澀,可以放在小盆裏在大鍋裏蒸熟了吃。蒸熟後澀味就消失了,但仍然很酸,有條件的人家可以加糖拌著吃。到這時候,果樹園就用柵欄圍起來了,不允許閑雜人員進入,還會有專人看管。

      蘋果的種類很多,最多的是國光,其它能叫上名字的有紅玉,“圍巾”(音名,不知是哪兩個字)、印度、黃元帥、紅元帥、沙果複果(也是音名)。當年還沒有富士蘋果。沙果就是海棠果,種的很少,隻有一棵兩棵的,往往是果樹隊裏內部就給消化了。複果是早熟的蘋果,識貨的人在果園還未封閉的時候會偷偷地摘些回家,盡管未熟,但比別的種類長得稍大,已經很好吃了。熟透了的紅玉比較酸甜脆,但我能記住的就是酸,它的品相好,鮮紅的夾雜著些許黃色,圓圓的,真是漂亮極了。我們很多人可以用雙手將一隻蘋果從中掰開成兩半,再將兩隻半拉蘋果再掰開,這樣憑一雙空手可以將一隻蘋果掰成四瓣,用的主要是巧勁。黃元帥皮黃,是人們的最愛,有人叫它香蕉蘋果,確實有濃濃的香蕉味道。黃元帥不像國光蘋果奈儲存,很容易丟失水分而變得皺巴巴的,有時還從心兒裏腐爛,奇苦無比。所以我們都是秋天吃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黃元帥,脆生生的,吃完滿口餘香。如果櫃子裏放幾個黃元帥,打開櫃門則是滿屋飄香。紅元帥皮紅個大,甜甜的但沒有那麽脆,“圍巾”也沒那麽脆,但酸甜澀幾味都有了,個頭也大,缺點是喜歡生蟲子,不但果肉裏麵有,從外皮的斑斑黑點兒就能看出來有蟲眼,可惜了它的漂亮外觀,有種紅粉佳人被毀了容的感覺,有蟲的地方發苦還有蟲屎,也隻有很小一部分還能吃, 我們從來不浪費。“圍巾”很快就被淘汰了。印度也是個頭大,皮綠,有點艮但隻甜不酸。 國光是主流,成熟後酸甜可口,產量大,耐儲存。我老家的國光儲存到春天還很脆生生的,不像其他地方的春天拿出來都是麵的。我們小孩子喜歡把未熟透的國光蘋果輕輕地砸在光滑的木板或石板上,把蘋果的周邊都砸到了,蘋果就變軟了,就不酸了,還很甜,我們再咬破果皮,吸吮著果汁。儲存國光的櫃子也是能讓房間充滿果香。國光的顏色發暗,沒有紅玉漂亮,要不然那就真是國色天香了。國光是我們當地最最主要的農副產品,是農村生產隊收入的主要來源。

      老家是丘陵地帶。我家門前大約二裏遠就是一座大青山,青藍色的山,山形很美,有五座山峰,像蒸熟的五個饅頭緊緊相連,東邊的一座最大,西邊的四座稍小,所以有人形象地叫它五指山,我們就通俗地叫它南山。南山表麵是青色石頭,居然還能發現很多貝殼,我們曾經爭論這些貝殼到底是怎麽出現在這山上的,有人說是有人扔在山上的,有人說很久以前這裏是大海。它土質貧瘠,隻稀疏地長了一些矮矮的茅草和荊棘叢,“封山育林”活動栽下的樹也沒有存活。山坡上反倒有一些天然的耐旱的小植物。記得有一種叫“五月枯”的多年生根莖類植物,葉子是肉質的,顏色也是多彩斑斕的,掐一下就流出白色濃濃的汁液,大人們警告我們那是有毒的。它春天發芽最早,農曆五月就枯萎了,所以叫“五月枯”。現在“五月枯”已經枯竭了,山上已經看不到它了。當年好多人家挖了它的根放在自家廁所的糞池子裏,能防生蛆。我們老家都是旱廁,挖一個坑,能容下一個大號陶缸,將土埋得比缸沿稍低一些,這樣可防止雨水流入缸內。但是如果下大暴雨,也會造成糞水橫流。在缸上麵放兩塊大石板或木板,中間留一條2寸左右的縫用來拉屎撒尿。通過這個縫可以把一個木棍插進糞缸裏,屎就落在這個木棍上,可防止濺屁股。廁所四周有圍牆,留一個出口,一麵牆上還會留一個小洞,裏麵放一些撕開的高粱秸稈,用來搽屁股。確切地說應該是刮,用鋒利的一麵刮屁股,一次不行就把秸稈錯開一點用幹淨的部位再刮一次。有的人不知節約,上一次廁所會用掉好幾根,害的後麵的人無秸稈可用。糞缸滿了就撈出來,是極好的有機肥料。現在已經家家建了沼氣池,糞便可用來產沼氣,同時糞便經發酵後也算做了無害化處理。

      以前往往把未經處理的人糞用在自家的自留地裏或菜地裏。自留地裏幾乎家家都栽地瓜,就是紅薯。秋天挖出的地瓜要分類,小的要儲存一段時間,我們叫把它“困一困”,這段時間澱粉被轉化成糖,小地瓜吃起來特別甜。大地瓜要用來做粉子,就是澱粉。把地瓜切成小塊兒,加水用粉碎機粉碎,被粉碎的地瓜因為加了水變的稀溜溜,然後在包皮上過濾。包皮要做的致密一些。一個十字架平吊起來,包皮就係在架子上,下麵放一個大缸,是陶瓷的,將過濾下來的直接收集在缸裏,沒過濾下來還在包皮裏的是地瓜渣,用來喂豬。在缸裏沉澱下來的就是白白的粉子,收集起來做成一一坨的,我們叫“粉坨”,在太陽下曬幹,將來用它做粉條。做粉條前,把粉坨破碎成粉麵,加水和明礬和成一個大麵團,放在一個大盆裏,幾個大漢圍著大盆轉著圈兒用雙手和麵,待麵團均勻了以後, 就摳出一大團放進一個帶手指頭大小網眼的平底大鐵瓢裏,用力拍打麵團讓它從大網眼裏流出來一小部分,然後一個人把大鐵瓢一端掛在從天棚吊下來的粗大繩子上,一隻手扶著大鐵瓢的另一端,另一隻手張開,用力拍打麵團,麵條就從高高的鐵瓢網眼裏漏下來,所以我們管做粉條叫“漏粉條”或者“漏粉”。下麵就是一個燒滾開的大鍋,麵條經過大鍋被煮熟,直接從大鍋的另一側被撈起流入裝滿冰水的大缸,從大缸裏撈起來的就是粉條,然後像毛線一樣被掛起來。放在東北寒冷的冬夜裏凍冰,第二天早上將凍冰的粉條用木槌敲開,再曬幹就是我們最喜歡的東北紅薯粉條。我大哥是“漏粉”的行家。他的粉條有韌勁兒,抗火煮,不易折斷。

      每年我們還要留下一些特別大的地瓜做種。春天在火炕上將種地瓜豎著一個一個地並排碼齊成單層,地瓜之間的縫隙用沙子填充,每日灑水,蓋上塑料布保濕保溫,適度燒火炕升高溫度。種地瓜就很快發很多芽,當地瓜芽長到將近一尺高,拔掉地瓜芽,種植在自家的自留地裏。自留地是生產隊已經犁好的地,留給各家自作決定種植什麽作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種地瓜,每家按人頭分地,也就幾壟地。在壟上每隔一尺挖一坑,每坑種一棵地瓜芽,澆水,再埋上土。需要彎腰勞作,常常累得腰直不起來,我就直直地仰臥在地壟溝裏。大人們常常調侃,“小孩兒還有腰了?”種地瓜被拔完了芽子,就變成了“地瓜模子”,多纖維,有時人們也吃,尤其是那些每到春天糧食所剩無幾的人家,但多數人家用來喂豬。


      不像南山,我家的北山則充滿了綠色,有層層的梯田。我老家以玉米為主食。我們的莊稼地主要是玉米。我們早飯和晚飯是玉米粥,中午是玉米麵的餅子。熬玉米粥的是玉米碴子,粉碎機的篩網眼要大一些。熬玉米粥要放麵堿 (蘇打),慢慢地熬到黏糊糊的,很香,就著鹽鹹的蘿卜瓜子是我們的最愛。粉碎機的篩子換成網眼很細的那種就磨出玉米麵,用來烙餅子,玉米麵餅子要放“麵起子”,就是小蘇打。大連市內也吃很多玉米。有人調侃大連人,“苞米麵的肚子,的確良的褲子”。苞米麵就是玉米麵。的確良是一種布料,一段時間內很時髦但很緊俏很貴,大連人愛美,貴也買,外地人以為大連人吃便宜的玉米麵以省錢來買的確良。的確良是頂替了之前的凡利丁 (音名),的確良又被後來的迪卡給蓋了,迪卡後麵又有新的叫滌綸。大連人吃玉米麵不是為了省下錢來買的確良,主要是因為當地出產玉米。吉林黑龍江的人到我們老家出差,很驚奇我們居然吃玉米,在他們當地玉米是牲口飼料。我們很不服氣,“北大荒有什麽了不起?”。 

       我們種的大豆可以用來做豆腐。大豆要用水泡上一天,豆類會脹大,由圓形變成橢圓形。換水搓洗,再象地瓜一樣加水經過粉碎機粉碎,經包皮過濾,沒過濾下來的是豆渣,用來喂豬,過濾下來的是豆漿,需加熱煮熟,留意不要跑鍋。加鹵水 (氯化鎂溶液)使大豆蛋白凝聚成團,再經包皮過濾,壓縮成硬塊,就是豆腐。每年冬天近乎家家做豆腐,我家自然是我大哥主持。大豆也用來榨油,榨完油的大豆做成豆餅,主要用來喂牛馬,特別是下小崽的牛馬。我曾喝過馬奶,因為母馬產奶太多,小馬駒喝不了那麽多,我們就把馬奶擠出來給孩子們喝。其實豆餅煮熟了也很好吃,畢竟大豆蛋白都在,曾有人到生產隊偷豆餅回家吃。大豆也有用來發芽的,吃大豆芽。但大多用綠豆來發芽。綠豆產量低,綠豆往往和別的米一起煮成稀粥,我喜歡和地瓜一起煮成的地瓜粥,甜甜的,有點粘稠。三伏天還煮綠豆水解暑,家禽中毒了還給它們喝綠豆水解毒。

        我們的食用油主要是豬油而不是大豆油。家家都殺一頭豬,還都在新年前。人們都攀比,我家的豬是不是比別人家的豬小了。我小時候大多數人家的年豬是二百多斤,甚少有三百斤以上的,這和品種有關係。在我爹小時候,我爹的爺爺,就是我的曾祖父,和他的四個兒子還沒有分家,有一年,他們年豬是120斤,已經非常轟動了,因為那時的大多數人家的年豬往往還不到一百斤。豬不但比大小,還要看肥不肥,因為一年的油水主要就靠這頭豬了。豬全身是寶。豬頭凍起來,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時,將豬頭劈成兩半,吃掉一半過元宵,另一半繼續凍起來等到二月二龍抬頭的時候再吃。豬皮有收購,可以賣掉。也有的人家把豬皮做成皮凍吃。豬蹄子煮熟,剃下蹄筋,拌上蒜醬,作為下酒菜,剩下的就是孩子們上嘴啃豬蹄骨頭上剩下的肉。內髒上的係膜有厚厚的脂肪組織,可以用手撕下來,我們叫“水油”,經常和脾髒一起放起來以備煉油。脾髒我們叫“砂肝”。還有厚厚的不是直接連著內髒的叫“板油”, 連同“水油”和肥肉一起是煉油的主要材料。煉油後剩下的肉渣我們叫“肉孜啦”,經常是剁碎和酸菜一起包包子或烙餡餅。豬腸子用來灌血腸。盛豬血的盆裏放些鹽似乎有抗凝的作用,再加些粉子和調料,灌入洗幹淨的豬腸子裏,兩頭封緊,下鍋煮熟。這自然又是我大哥的活兒。心肝肺連著氣管一起吊起來掛在屋外凍起來。我們老家的吃法非常簡單,就是煮熟了切成片拌蒜醬。所謂的“蒜醬”就是搗碎的蒜加上醬油。   

        我們也種穀子和糜子,打出來就是小米和粘黃米。小米飯也是隻有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粘黃米磨成麵做年糕。往往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做年糕,說是用年糕把灶王爺的嘴給黏上,別讓他說我們的壞話。給灶王爺的春聯的上聯就是“上天言好事”,如果不言好事就把你最給粘上。我們也種冬小麥,晚秋時種上,出苗後冬天到了,麥苗枯萎了,來年春天再發新芽,陽曆7月份就收割小麥了。所以,我們老家農業可以兩年種植三季。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不多種植冬小麥,結果種了那麽多玉米。玉米隻可一年一季,兩年兩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土壤種小麥的產量低於玉米,養活不了那麽多人。 

       盡管北山的山坡是農田,但山頂卻和南山一樣是光禿禿的。聽老人講,以前山上也都長滿了鬆樹,但都被人們砍光了。有的是用來蓋房子,有的純粹就是為了燒火做飯。可以說,老家的自然資源已經不能再養活更多的人了。計劃生育在我們那兒執行的非常堅決,70年代婦女輸卵管結紮手術就很開始了。醫療隊下鄉來做結紮手術。一個生產大隊開辟一個大房間作為手術室,適齡婦女分批去做結紮手術,適當恢複一下後,各生產小隊派馬車把同一批的術後婦女接回家。當年我還沒上學,跟著坐馬車來來回回好幾趟。


      我家西南方附近最為人知的地方叫長興島。我們把長興島叫“裏”,相反他們把我們叫“島外”。長興島不是一個行政單位,它屬於交流島公社。小時候很多新鮮的海產品是長興島居民趕著馬車走街串巷來賣。春天一車一車的“針老杆子”(音名),淡綠色,細長象蛇,但比蛇粗大,大長尖嘴,刺綠,很硬,但肉細膩鮮美。我們老家人都是和粉絲條一起熬煮,喝湯吃肉。後來就越來越少來賣了。我最最喜歡而又難忘的是蝦皮。打撈上來的海產品是怎麽加工的我不清楚,聽說是蒸煮之後過鑼篩,過濾下去的是蝦皮,沒過下來的都是大一些的雜七雜八的各種海貨,主要是大一點的蝦,還有烏賊,各種小魚、小螃蟹,這些混雜物極其鮮美,統稱“鑼上蝦”,名字非常形象,所以這些聽說來的加工方式我還是相信的。長興島的鑼上蝦就是品牌,很貴,當年就已經是八毛錢一斤,不是所有人家都舍得花八毛錢買一斤鑼上蝦。因為它不像“針老杆子”熬上一大鍋夠全家人美美地飽飽地吃一頓。鑼上蝦盡管味道鮮美,但飽腹感很差,倒是更開胃了,反而能讓人消費更多的本來就不太富足的糧食。另外它也有點鹹,不能當主食吃。它是孩子們的最愛。放學後去山上挖野菜,兩邊衣服兜裏一邊裝的是幹糧,往往是玉米麵餅子,另一邊就是一小把鑼上蝦。孩子們喜歡鑼上蝦的另一個原因是它裏麵往往會看到海馬、海龍和從來沒有見過的海裏珍奇物種,令人對大海極其神往。後來鑼上蝦也越來越少來賣了。有記憶的長興島的另一個品牌是蝦爬子,從城裏下方到農村的知識分子管它叫螻蛄蝦。也是春季才有賣的極品海鮮。孩子們吃完了肉就把殼給擺成各種造型,將大長鉗子插入已成了空心的尾巴裏。 經濟條件好的人家會買一大堆蝦爬子,將頭剁掉,用擀麵杖把肉從斷頭處趕出來做包子餡兒。我沒有吃過,但可以想像那該是多麽的好吃呀, 那肯定是耳朵被割掉了都不知道!老家人形容一個東西好吃,就說你吃了它耳朵被割掉都不自覺。 

      很多的貝殼類我們就叫“嘎子”,“毛嘎子”就是外殼有很多毛毛。春天海邊“毛嘎子”成災,但島裏人不來賣“毛嘎子”。我們島外的生產隊就派去兩輛大馬車趕向幾十裏外的長興島去拉回“毛嘎子”,再分給各家各戶。不知是免費的還是島裏人適當收取費用,反正是每年春天要去拉好幾趟,所以一段時間內可以吃很多次“毛嘎子”。我們的吃法非常簡單,就是清洗後加少量清水煮,煮到它們都張開了殼,肉可以很容易地剝落甚至自然脫落。很鮮!長興島是原軍委副主席徐才厚的老家。長興島曾得到大力開發,建有化工廠和造船廠,生活小區也很幹淨漂亮。現在隻剩下化工廠,聽說造船廠韓國一方已撤資,基本上處於倒閉狀態, 不知是不是因為徐才厚的仕途的原因。

      我家距離海邊也有幾十裏。但也擋不住人們去趕海。都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我小時候發現靠海邊的地方更窮。也許那個年代溫飽是人們的最高需求了,糧食等陸地生產的主食遠遠大於對海產品等輔食的需求,海邊打的魚也賣不出個好價錢,更何況我們這些種地產糧的也可以去趕海,盡管沒那麽專業。去海裏捕魚蝦的,叫“島裏人”,我們內陸種糧的叫“島外人”。島裏人是捕魚,我們島外人是釣魚,釣上來的量比不上捕魚的量,但也足夠自家吃上一陣子了。我們釣的最多的是胖頭魚,可能是因為頭大而得名。胖頭魚是一年生的魚,到深秋時節魚長可達一尺。小時候問老人們為何胖頭魚活不過一年呢?據說胖頭魚曾自詡,“一年長一尺,十年長一丈,再過一百年,就可吞龍王”。龍王大怒,“我叫你當年生當年死,看你再張狂”。 確實深秋的胖頭魚長得很大,但可能是因為產卵的緣故,魚肉發苔,不硬實,據說很不好吃,甚至還傳說它有毒,人們根本就不去吃這個時節的胖頭魚。我見過深秋的胖頭魚,大大的,胖胖的,膚色已變成淺黃,根本就趴著不動,任你隨意捕捉。春夏之交時節釣上來的相對小一點,膚色深,暗黑,但最好吃,我們釣來很多胖頭魚,新鮮的吃不了,就鹽起來再曬成魚幹留著冬天甚至來年早春再吃。鹹魚隻需要稍微加點水蒸熟就可以吃了,如果加點豬油那就又鮮又香了,比鹹蘿卜瓜子還要好吃。

      另外一個趕海的目標是挖貝類,主要是指一種叫“蜆子”的,個大皮薄肉突出得殼都包不住得那種。這個比釣魚要更消耗體力。等到退潮時,我們不管是島裏人還是島外人,都背著幹糧和飲用水,一隻手提著小桶,踩著泥濘的灰黑色海灘淤泥慢慢地向深處跋涉。另一隻手拿的東西島裏人和島外人就有區別了,島裏人手裏拿著一個不到一米的小鐵鉤子,島外人手裏提著的則是一把笨重的大鐵鍬。蜆子在爛淤泥下麵,爛淤泥隻是表淺的一層,下麵就是沙質的海床,硬硬的,蜆子就在沙質層裏,有一個窩,向外通一小孔,叫做“旋兒”。島裏人能用這小鐵鉤通過淤泥探進去把蜆子給鉤上來。我們島外人沒有這眼力和技術,我們就用耗力的笨法,用鐵鍬鏟去上麵的淤泥,露出“旋兒”,再伸出手指將“旋兒”弄到足夠大,再將整支手臂伸進去把蜆子抓上來。可想而知,這效率是比不上鉤子,而且有風險,如果沙層有碎貝殼,能把手臂劃破,我的右手至今可見清晰的一寸多長的疤。“戀山不戀海”,到了該撤出的時候就要堅決撤出,不然漲回來的潮流有可能隔斷你回去的路,甚至把你淹沒。另外,“笑山不笑海”,退潮時海灘一望無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互之間有一定距離,但都不遠,如果內急,不管大號小號,都隻能就近解決,沒有人笑話你。就因為這,有的人不吃海鮮,說海裏太髒。

      我家東南方向有一個小鎮叫複州灣,原來我們都屬於瓦房店市的,但最近複州灣已經被劃歸金普新區了。我的高中就是在複州灣。當年瓦房店市區有一個全市重點高中,是全市招生,隻有各地的尖子生才能考入。在農村地區還有幾個普通高中。我的高中招生範圍就是我們縣的西南地區,也包括長興島。我就住在我姐家, 每天步行20 分鍾到學校。複州灣的地質不同於周圍其它的地方,三葉草化石據說是在複州灣發現的。長春地質學院的學生曾連續多年到複州灣實習。複州灣是一工業小鎮,出產煤炭和粘土,還有一種當地叫做“缸泥”的,是用來燒製陶瓷的原材料。利用當地煤炭和缸泥,建立了兩個陶瓷廠。前麵提到的陶瓷大缸就是出自這裏。因為有瓷,所以我們也叫複州灣為“裏”,相應地,我們自己就是在“窯外”。有人把這個缸瓦窯子和妓院的窯子弄混,以為複州灣以前是開妓院的地方。複州灣有一個鞍鋼的粘土礦,為鞍鋼的耐火材料廠提供原材料。煤炭儲量據說還可以,我姐夫就是挖煤的礦工,大半生就是以做井下礦工維持生計。陸地上的煤礦已經枯竭,海邊的儲量豐富,但現在已停止開采,因為海水倒灌,已經沒能力開采了。不管是煤礦、缸泥,還是粘土礦,因為有地下深井,安全事故時有發生, 我姐夫就曾經腿部被嚴重擠傷,皮肉外翻,好在沒有傷到骨頭。複州灣還有一個鹽場,據說海鹽的產量曾經在全國排第四。曬海鹽是在平坦的海灘上將其分割成很多的大方格並圈起來,叫做“圈”,每隔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個的圈裏的海水按順序依次引流到臨近的下一個圈裏。引流幾次以後,越後麵的圈裏的海水鹽分越高,最後析出結晶,工人們就用大耙子將鹽結晶從圈裏推出來,叫“出鹽”。這可是一個體力活兒。當時共有八個分場,分場之間有小型有軌機車運送工人、工具、還有鹽,所有的鹽堆積如山,由火車運向遠方。


       以前去複州灣沒有直達公共汽車,騎自行車需要兩個多小時。中間路過老帽山,崎嶇的山路很不好走。老帽山是我們當地的最高山。山頂有一個山洞,70年代末80年代初不知怎麽來了一股迷信風,人們都到老帽山去求藥。白天晚上都有人去。我放學後晚上跟人去看熱鬧。山上的荊棘叢紮滿了紅布條,在山洞口,隻見人們拿出一個小酒杯,向裏麵倒些酒,再用紅布蓋上,就開始下跪述說自己的病情,然後磕幾個頭,小心翼翼地掀開紅布頭,定睛細看酒杯底部,還真有那麽幾個黑顆粒,趕緊端起酒杯一仰脖全部下肚。效果如何不得而知。我看到的一個最最虔誠的是一個中年人,就跪在那兒一直磕頭:“老神仙呀老神仙呀,給我點藥吃吧,我腿疼的厲害呀。”就這麽一直磕頭一直哀求,也不掀紅蓋頭。磕了好一會兒,忽然停下抽一支煙,居然說是有點冷,抽顆煙來暖暖身子解解乏,抽完後就又繼續磕頭,直到天黑我離開也沒見他檢查酒杯裏是否有藥了。

       要說我的故鄉是東北,有點太大,說遼寧,也不小,說大連,有點像窮親戚攀富,要說是我們那個小村子,又顯得有些狹隘,我就把我的故鄉限定在我小時候的活動範圍和生活最直接涉及到的地方。這樣,我是不是可以自豪地說我的故鄉就是這麽一個能自給自足,豐衣足食,有山有海有礦藏還有仙氣的好地方?

大醬風度 發表評論於
你說的兩種蘋果的名字,一個是倭錦,另一個猜是富國。
canto2010 發表評論於
你的故鄉吃的東西真多,如下放到你家鄉來插隊落戶也挺不錯的。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