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婚之後

銀婚之後

兩個人的婚姻能走過二十五年實屬不易。無論是過去那些不得已與國家一起經曆政治風暴的那一代，還是後來改革開放後麵臨挑戰誘惑的我們這代人。想都想得到，要靠怎樣的堅持忍耐奮鬥才保住兩人的小舟不至於翻船。按理說兩人既然能走過了銀婚，還能有什麽更大的風浪能夠打碎經營了二十五年的婚姻呢？可是我的好朋友笑青就在她銀婚紀念日的第二天離了婚，那一年她五十二歲。


我第一次見到笑青的時候，我以為她已經從離婚的陰影中走出了，至少在她開朗，仍然嫵媚的笑容裏絲毫沒有看出她的落寞。笑青身材欣長，高高的個子，一襲銀灰色的連衣裙長長的拖到腳跟，一雙軟皮的平跟涼鞋舒適的包在腳上。從第一眼，我對她就有強烈的好感，看著她與大家談笑風生，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心想，她的丈夫怎舍得離開這樣令人舒服的女人，同時也不禁覺得自己應該顛覆一下以往的觀念了，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原來照樣可以這樣依然光彩。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說不出來一個女人走到五十多歲來離婚不是個災難， 尤其對我們中國人來說。

笑青說她和我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事實上，我們幾乎立刻就交換了電話號碼，並且相約下個周末一起逛街。

和笑青交往很長時間我都從未問過她的過去，更沒有去探聽她離婚的理由，雖然我早就道聽途說有關她的許多版本。直到有一天，到她家時，看到桌子上鋪滿了照片。我好奇的拿起一張又一張，那是一組拍得極棒的照片。時間大約是他們一家剛到英國不久的時候，無論是他們在陽光下放風箏，還是在蒙蒙細雨中散步，或者和朋友們一起Barbecue，一家三口都是其樂融融。笑青的丈夫，高大偉岸，前額寬闊，目光炯炯有神，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常有的猶疑不定委瑣或懦弱。我看著這些照片半天不能放手，照片上男人英俊女人秀美，兒子相偎在他們中間……，他們那種很滿足很安詳的表情不是能夠裝出來的，誰能想象就在這樣的照片背後，一個家庭竟然走向了崩潰！

我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可信了.


笑青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發呆的樣子，她停下手裏的活，朝我走過來。她從我手裏接過照片，凝視了大約那麽五秒鍾，然後把照片一撕兩半。

啊，你別！但已經來不及了。

家都沒了，還留著這些嘮什子幹啥，笑青平靜地說。這時我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經有一堆剪碎了的照片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掩飾不住的黯然傷神的樣子。

為什麽為什麽，笑青？！我幾乎是大聲叫起來。為什麽你們這樣美滿的家庭也非要破散，為什麽你要和他離婚，他看起來是個這麽好的男人……，一下子女人本性中的八婆特質暴露無遺。我很後悔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我從來不問她。

笑青，坐在沙發上，第一次在我麵前變成了“哭青”。

笑青說他們曾經是大學同學，文革期間開始談戀愛。她說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的風風雨雨，政治運動，下農場勞動改造，生活的拮據，什麽也沒能阻止他們過了一段非常非常幸福的生活。後來文化革命結束，她的前夫成了文革後考上的第一批研究生，也是最早公派出國的那一批人。然後，當然她自己迫不得已的做了多年的留守女士。也就是在他們不得已分居的五年中，他的前夫有了另一個女人。

笑青說這一切都是她來到英國之後才知道的事。但她非常願意原諒丈夫，因為她知道孤獨的滋味，知道舉目無親的男男女女對彼此慰籍的渴望。但她明確的對丈夫說希望在他們全家團聚的一刻，他能切斷一切往來，並且逐漸地全身心地回到她的身邊。但是，笑青說，她給了他十年的時間，盼著丈夫回心轉意。但是到最後，她的前夫竟然大言不慚的說，他就是需要兩個女人，一個做他的妻子，一個做他的情人，兩個都要。他說他不想離婚，他說他仍然愛她，但他也做不到隻愛她一個人。

滾你TM的蛋，你去找一個能跟你分享的老婆吧！就這樣笑青咬著牙狠著心離了婚。辦完手續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們銀婚紀念日，二十五年婚姻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你後悔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不！離婚或不離婚都是同樣的令人痛苦，但至少我不會再受妒嫉猜疑的折磨，不會讓自己像個潑婦似的難以克製的發瘋……。當然一個人也是很難過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尤其我原來又是慣於依賴丈夫的女人。但是，我知道我隻能這樣。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要把這些過去的記憶都抹掉，我必須往前走，必須朝前看，不能回頭，不能……，她說他的前夫前幾天還打電話來企圖說服她複婚。

我看著那些已經支離破碎的舊照片，突然明白了。我說笑青你不能毀掉它們，這麽美的照片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無論怎樣，無論你們中間發生了什麽，這些照片都是無辜的，這些美麗的記憶都是無罪的。如果此時此刻它們讓你難過，讓你軟弱，你讓我暫時為你保管好了。再過幾年，我相信你的心情會大不相同，到時我再完璧歸趙……。

笑青沒有說話，但手中的剪刀不再磨刀霍霍。

後來多少年過去了，笑青迎來了她的六十大壽。她那已經是美國一家大公司的CEO的兒子為她舉行了一個小型Party。在杯盞酒色交錯中，在一片真誠的祝福中，在笑青開懷的大笑中，我還是在她的眉宇間讀出了寂寞。但寂寞又怎樣？！在如今寂寞早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時代，不會因為寂寞使她的生活更糟。 而事實上，她很快有了孫子，舐犢之天倫之樂足以填補了生活中的任何缺憾，如果說那真是一種缺憾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