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36 - 42)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4 18:14:0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8667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30 - 35)彭小仙2016-01-24 17:59:49

第36章 三六夢浮橋

  許稷做了個長夢。

    行至浮橋,再回頭,彼岸空蕩蕩。

    醒來的過程痛苦又漫長,濃煙熏壞了她的嗓子,腿也無法動彈,費力睜開眼,卻見王夫南坐在榻旁。

    她馬上閉了眼,勺子卻喂到了唇邊。

    “喝口水再睡。”

    是王夫南的聲音沒錯。

    許稷很累,但溫順張開了嘴。勺子傾得很有分寸,不會讓許稷嗆著,也不會太磨蹭。

    飲完這口水,她才又得了些力氣,複睜開眼看向榻旁的王夫南。王夫南忽探過手去輕按她頸側,大大方方道:“脈搏很好,不過你的腿折了,需臥床休養。”

    許稷仍看著他,張了張口,喉嚨卻疼得無法說話。

    王夫南伸指按住她的唇:“我知你想問甚麽。”又收回手從從容容道:“千纓已救了回來,無甚大礙,目前正睡著;那些家夥點了油坊想趁亂逃逸,但你的兵卻堵死了出口,一個不少全部落網;城門還未開,但神策軍正在駐地好好休息,不急於這一時。”

    “至於你身上的衣服怎麽換的——”他一本正經說,“是我動的手。”

    說完這句他仍一臉坦蕩:“你衣服燒壞了必須換,而這裏知你身份的僅有我與千纓,千纓昏迷,我唯有代勞,請你理解。”

    許稷就算想說甚麽也沒法說,就任由他一張燦爛的臉在眼前晃。他那樣悠閑坐著,身上套著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舊袍子,袖子短了一截,手腕露出來,姿態從容,完全沒有被這不合身與陳舊所影響,還是那風華正茂的模樣。

    真好啊,許稷想。

    她想動動腿,卻疼得根本挪動不了,最終皺眉放棄。

    “想換個姿勢睡?”王夫南起身,手探進被窩中幫忙。

    “不。”許稷艱難吐出這個字,王夫南探進去的手卻已觸到了一絲微妙的濕熱感。

    他先是蹙眉,後收回手,待低頭看清指腹上那一抹可疑血色,便焦急掀開被子去查看她腿上的傷。

    然傷口安好,並未再度滲血。

    “哪來的血?”他皺著眉自言自語,許稷卻是費力撐臂半坐了起來。

    白衫子上一片血跡令人心驚,而她隱約察覺到了腹痛。

    “經血?”王夫南極迅速地反應過來,表現卻很平淡。

    他麵上這樣鎮定,內裏卻燒得慌。不尷尬都是假話,但他不在意,索性直爽地看向許稷:“你來月信了,需要幫忙嗎?”

    許稷的臉色變了又變,恨不能將他趕出去。

    王夫南當她是在表達尷尬,卻不知這是初潮。

    恰這時,千纓的聲音乍然響起來:“三郎!三郎你在裏麵嗎?”她聲音也是啞啞的,音量卻不低,隔著門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幾乎是飛一般地衝了進來,毫無理智地撲到床前:“三郎你怎樣了?!”說著手摸到那綁著木片的腿:“腿怎麽了?”再看到血:“怎會有這麽多血!”

    一驚一乍間,許稷抬手按住了她腦袋,要穩住她急躁躁的情緒。

    她頭發衣服全亂糟糟的,一看便是剛醒來。許稷動了動嘴,以口形告訴她:“沒甚麽事。”

    “這還沒有甚麽事哪!你為了救我也不必要這麽拚哪!”千纓很沮喪,“還不如放任我死掉算了……”

    “說甚麽胡話,讓開。”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王夫南乍然開口,徑直走了過來,俯身就要將許稷抱起來。

    “你做甚!”千纓急急擋。

    王夫南餘光瞥一眼褥子上那血跡:“有嘀嘀咕咕的工夫不如將褥子換掉。”言罷不由分說抱起許稷:“她來月信了,麻煩你去準備些必要的東西。”

    “月信!”千纓再度喪失理智,手足無措原地轉了兩圈,抬頭盯住王夫南一時間不知說甚麽。乍然回神,她驚道:“你——你怎知道那是月信?!莫非你——”她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耳中嗡嗡直響,天哪王夫南竟知道許稷是女兒身了!

    她隻覺一陣胸悶,仿佛下一瞬就要急暈過去,但最終還是拽回了飛奔到懸崖邊的理智,定定神威脅王夫南道:“你倘若敢亂說我就放蛇咬你。”

    王夫南皺眉道:“別囉嗦快幹活。”

    千纓深吸一口氣,速扯下床上的髒褥子,飛奔至櫃前扒拉出新褥子來麻利鋪好,扭頭對王夫南吼:“快放她下來!”

    “幹淨衣裳呢?必要的東西呢?這樣放回去,褥子上又都是血,你腦子去哪兒了?”王夫南與千纓說話粗暴又直接,千纓討厭他簡直討厭到發狂,她咬咬牙:“換衣裳關你甚麽事!你將她放那胡床上,滾蛋!”

    兩人勢要打起來,許稷想勸架卻出不了聲,況腹痛一陣陣,她實在沒多餘精力去管這兩位之間的矛盾。

    “怎麽不關我事?她身上穿的這件便是我替她換的。”

    千纓聞言捶胸頓足,“我要死了”,她喪失理智地想。

    王夫南見她下一瞬可能就要炸成碎片,很識趣地將許稷放在胡床上,隻身退了出去。他一出門,千纓便失控地嚎啕起來,淚眼對許稷:“我就說過他本質是很壞的……嗚嗚嗚。”

    許稷什麽話也無法說,隻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而千纓見許稷太可憐,隻好抹了抹眼淚悶聲不吭去給她拿必要的東西。

    門外的王夫南聽裏麵哭聲暫歇,這才邁開腳步離開了許宅,徑直往公廨去。

    ——*——*——*——*——

    日頭露了臉,陽光雖慘淡,卻仍有那麽一點點溫度。

    王夫南坐在陳珦公房中,捋起袖子來默不做聲將肘上及腿上的破皮撕掉,又勾過藥膏盒子,蘸了些抹在傷處,末了熟練拿布帶包好,抬首恰看見走進來的陳珦。

    陳珦拿了新衣裳來:“我的衣裳你穿都太短了,這是問我妻兄借的。”說著往案前一放,探頭瞥瞥他的傷:“你沒大礙吧?”

    “能有什麽大礙。”王夫南放下袖子,輕描淡寫伸手翻了翻那衣裳:“若我有換洗衣物,絕不穿人穿過的。”

    “不用嫌棄啦,我妻兄是郎中,極愛幹淨,何況這衣裳是剛做的還沒穿過。”陳珦說完話鋒陡轉,“明府如何了?”

    “就那樣,腿折了,不養上數月好不了。”他說著頓了頓,“你去尋個手藝好的木匠,做個輪椅給他,他那性子總不可能一直臥床。”

    “十七郎所想真是周到。”陳珦讚道,又想起先前他寄來那信,遂發感慨:“十七郎對這位從妹夫倒很是在意,是以前有甚麽過命交情嗎?”

    “算是吧。”王夫南敷衍回道。

    這時吏佐祝暨忽衝了進來,手中端了一碗紅褐色的湯藥:“少府,薑湯好了!”

    陳珦接過那薑湯遞去:“這麽冷的天,淋了那麽多水,又火場裏走過,會受涼的,十七郎喝一碗吧。”

    王夫南說話已帶些鼻音,大約已經受涼,但還是端過碗,一飲而盡:“多謝。”

    日光躡足往西行,公房內火盆溫度恰好,陳珦不急不忙與王夫南說著這一年來的事,王夫南便隻沉默聽著,也不插話。

    陳珦口中的許稷,是他認識之外的許稷,但他也不覺得意外。

    她目的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麽,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官。這一點,已十分難得。

    黃昏悄然走近,公房內一片晦暗。陳珦點油燈時,王夫南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起身告辭。

    陳珦亦跟著起身,送他出門。

    出了房門,王夫南卻示意他不用再送,陳珦便停在原地,看那身影孤單單走出了公廨堂屋,走進暮色中寂靜的庭院,越來越遠。

    仍舊是日複一日的落寞與無所謂,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光彩,又有幾分是真正的王十七郎呢?

    ——*——*——*——*——

    另一邊,因許稷說沒胃口什麽都吃不下,千纓為此而急得團團轉,在後廚待了近一個時辰,也沒想好要給她做什麽吃。

    初潮對於許稷而言,是無休無止翻天覆地的痛,痛到後來隻剩麻木,終於攤手舒眉接受,呼吸也平靜下來。

    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有人於黯光中走進來。

    許稷偏頭,認出那身形。

    王夫南在榻邊坐下來,熟練地伸手去探她額頭,一層冷汗,連周邊頭發也濕透。

    一定很難受罷?

    但她也沒有皺眉。

    他忽然俯身,許稷驟然閉眼,隻覺他額頭貼上自己額頭,那一霎便察覺到了燙意。

    他燒得很厲害。

    “聽副將說你前後兩次進了火場,可有礙?”她開口,聲音雖低啞,卻終於說出了完整的句子。

    “沒甚麽事。”他很自然地貼近她,閉眼安靜地說。

    許稷沒有多餘力氣推開他,就隨他去。

    他說“沒什麽事”時,她分明已嗅到他身上藥味。

    她仍低啞開口:“你很累嗎?”

    他帶著濃濃鼻音回道:“恩,是有些累。”因頭腦太沉,他甚至放棄了用手肘支撐,上身沉下去,頭埋進她肩窩,求索那微弱的托慰與溫暖,用來安放數月以來的疲憊。

    許稷沒有出聲,睜開眼便可見床帳上的隱暗紋路,自成體係地交錯覆疊,卻莫名其妙地好看。

    被沉甸甸的身體壓著,她能感受到對方有力的心跳。

    他與千纓一樣熾烈,掏心挖肺的本事甚至更高一籌。

    可那心太燙太真,許稷不敢去接。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V:三郎別怕!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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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37章 三七三鎮分

  夜幕沉沉覆下,房中未掌燈,一片闃寂晦暗中,呼吸聲交織,彼此各沉夢境,無人說話。

    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至門口,那人調皮抬腳輕踹開房門,又騰出一隻手來將門關上,摸著黑走到案前將食盤放下,小心翼翼地掌起了燈。

    一星火苗瞬時竄了起來,室內終於有了光亮。千纓複端起食盤,扭頭看向床榻處,看清後陡然睜大眼,驚道:“甚麽人!”她霍地放下手中食盤衝過去,揪住那人衣裳就將其拽起來。

    王夫南一張臉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卻還是閉著,似完全不知狀況。千纓一手揪住他衣裳,一手狠捏住他耳朵:“你在做甚麽哦!為甚要壓著我家三郎?!”

    她下手略狠,王夫南疼得咬牙皺眉,睜開一隻眼來看向她,鼻音重重咕噥道:“不知怎麽就睡著了。”

    “不知道!?”千纓咬牙捏緊那耳朵,“你的腿自己長了腦子帶你過來的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她擰住他耳朵令他朝床裏邊看:“你方才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她忿忿說著,那邊許稷也是睜開了眼,啞著聲問:“怎麽了?”

    “三郎你醒啦?”千纓倏忽變了臉色,鬆開擰著王夫南耳朵的手,忙退到案旁,將食盤端來:“我給你熬了些瑤柱粥,吃起來也不至於乏味,你喝完再睡。”

    說著便擠開王夫南自己在榻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就要喂給許稷吃。

    許稷本不想勞她,但又怕她沒事做會同王夫南掐起架來,遂依著她心意,撐臂半坐起來容她喂。

    千纓很周到地喂她吃完,又貼心問:“還疼得厲害嗎?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許稷說著咳嗽。

    千纓蹙眉:“你不會也受風寒了罷?”她說著扭頭,盯住王夫南,眼神裏殺氣滿滿,似是在責罵“受了風寒不該避人嗎?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南卻忽略她神色,反看向她手中空碗,道:“沒有我的份嗎?”

    “鬼才留你的份!”千纓又瞪一眼,霍地將碗勺往旁邊一擱,起身扶許稷躺下,倏忽拽起王夫南:“出來!”

    王夫南頭重腳輕地被她拎出門,千纓霍地將門鎖上,再瞪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廚舍去了。

    高密城冬天極冷,白天慘淡的日光一旦西逝,晚上便隻剩冷颼颼的風。夜幕壓下來,好似近在眼前,沉甸甸的雲裏應是蓄滿雨雪。

    王夫南被這冷風吹得清醒了些,抬手探探自己的額頭,卻燙得要命。

    他在這不大不小的宅子裏踱步逛了會兒,最終推開一間客房的門,進去後倒頭就睡。

    庶仆從外麵路過,竟是有些可憐他。

    千纓回到廚舍潦草吃了晚飯,百無聊賴挑了挑燈,庶仆妻在一旁無意說道:“昨晚上明府與夫人那模樣,真是嚇死人了。還有那王郎君,渾身*的,看著都冷。所幸都沒有甚麽大事哪。”

    “哦。”千纓甚是無所謂地應了一聲。她不是不知自己及許稷的命都是由十七郎所救,但她與王夫南乃是宿敵,自然也不肯輕易低下頭來道聲謝。

    橫亙在心中的矛盾始終無法化解,千纓皺眉望著那盞燈發呆。

    待外麵報更聲響起,庶仆妻要離開時,猶豫了許久的千纓忽喊住她,隨後起身走到爐前,將小鍋裏剩的粥倒進碗裏,擱在食盤上,同庶仆妻道:“給王郎君送去,問起來就說是吃到最後沒人要吃了,倒了也浪費。”

    庶仆妻看出幾分端倪,連連點頭,可剛要去接,千纓卻又端過那碗將粥裏麵的貝肉挖出來一股腦兒塞進嘴裏,忿忿嚼了嚼。

    庶仆妻看著覺得有趣,眯了眼微笑,接過碗說:“如此倒真像是吃剩下的了。”她亦是出生於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間的相處有時便是如此別別扭扭,討厭時想掐死對方,但往往又都狠不下心,而即便心軟,也總是要存留一份麵子,不肯輕易服軟。

    庶仆妻端著那碗粥出了廚舍,千纓則將那鮮美貝肉咀嚼個透,最後咽進胃腹,抬起頭,見外麵竟下起了雪。

    細細碎碎的,與長安的雪差了許多。

    這一年,就快這樣過去了啊。

    而王夫南也是被凍醒,起來翻找被子,恰聞得庶仆妻敲門聲。打開門,庶仆妻遞上粥,原封不動將千纓的話轉述,末了抬頭迅速看了眼這位貴公子的神情,笑著退了出去。

    都當自己是心冷絕情輩,卻偏偏都是熱心腸哪。這樣的人,彼此又如何恨得起來呢?

    她打算替貴公子關上客房門時,對方卻說:“不用關。”

    頭腦暈乎乎時,見冬夜雪景,似夢似幻,回過神,粥也將涼。

    這一年快走到了頭,除了身上多出來的兩三處疤痕及手心裏額外長出來的繭子,似沒太多變化,可分明又變得很不同。

    坐下來將粥慢吞吞吃完,廊外雪已鋪了薄薄一層。

    這雪沒有下太久,神策軍進城那天雪就融得差不多。許稷盡管身體抱恙,卻也親自去迎了神策軍。

    那日出門時一眾人在她家外麵候著,陳珦則是帶了木匠連夜趕製的輪椅站在院中等她出來,但卻遲遲沒動靜。

    王氏兄妹因區區“誰將許稷抱出去”這個問題又爭執起來。末了千纓橫從兄一眼,霍地抱起許稷就往外走,結果看得院中一夥人目瞪口呆,更證實了坊間“許明府懼內”的傳聞。

    “啊原來是這樣,明府夫人看著柔弱實則力大無窮,明府平日於閨房中大約經常遭致暴打啊!”、“難怪難怪,真是慘哪!”、“慘個屁,這分明是別有趣味的疼愛,將自己夫君抱出來哪!你們家的行嗎?”、“嘁……不過是明府長得瘦小罷了,換個大個呢?看夫人還抱不抱得起來!”

    總之,明府在家一定弱勢就是了,不管被迫還是自願。

    因年關至,神策軍便在高密度過了這個寒酸但安穩的年。

    六路大軍壓境淄青,卻不動百姓分毫,且格外優待俘虜,以至於各州自舉降旗紛紛倒戈,鄆州一破,青州使府則如俎上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李斯道終是沒過完這年,就失了腦袋。

    淄青叛離朝廷五十餘年,至此終於分崩離析。

    朝廷遣派戶部侍郎為宣撫使,將原淄青鎮一分為三——天平、淄青平盧、泰寧①。

    而許稷所在密州,恰是屬於泰寧鎮。除密州外,還有沂、海、兗三州劃歸泰寧管轄。

    淄青一分,各番人事調令便紛至遝來,有某某地節度使調任某某地的,連帶著底下將校也是好一番變動;也有朝廷指派的空降下來做觀察使的,比如在西征中大獲戰功的王夫南。

    天平、淄青平盧鎮皆設有節度使,偏偏泰寧沒有,隻設了個觀察使。

    所謂觀察使,觀察處置使也,是軍職,負責地方軍政。因無旌節②,故地位次於節度使,下屬將校比起節度使也要少一些。

    王夫南領觀察使同時,並兼泰寧都防禦使與都團練使,因品級不夠,遂按例借服③,從此脫掉緋衣穿紫袍。

    到這時,已是大昌元年的春天。

    城中百花開,百姓農耕忙。

    來來回回的商戶帶來番邦或旁州的新奇商品,集市裏仍各種拌嘴各番討價還價;士人們呼朋引伴野外郊遊,一壇壇酒便這樣倒進了肚腹,化作萬千詩作;教坊伶人們念著新詞,奏著新樂,紙醉金迷地舞下去。

    而許稷則盯著高密北城那一大塊的水泊,思忖著變廢為寶建新城的辦法。

    她的腿大概落了病根,風雨天總隱隱疼;每月也添了樁煩心事——月信來了真是討厭哪。

    這日她終於送走了月信,想著去城北看看,卻不料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說泰寧觀察使要來。

    去城北的計劃擱淺,許稷隻得在縣廨中老老實實等著驛所傳來的消息。

    至傍晚時分,吏卒來報,說泰寧觀察使將至,請高密各縣官縣吏速至城門處迎接。

    一眾人嘩啦啦收拾了公廨,飛奔至城門口,列隊迎接泰寧觀察使的車駕。

    高密主簿弄齊整身上公服,呼口氣瞥一眼旁邊陳珦,道:“少府你腰帶歪了。”

    陳珦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腰帶,問他:“至於這樣緊張嗎?”

    “怎麽能不緊張呢,某最怕帶兵的人了。”主簿說著又深吸一口氣。

    陳珦淡笑:“去年冬天不是已經見過這位觀察使了嗎?並不可怕啊,主簿實在是怕過頭啦。”

    “不不不,那不一樣。那時他不過是神策將軍,眼□份地位俱是不同,不可輕看也。說起來,他此次來高密,是為了甚麽呢?”

    陳珦看著站在另一邊的許稷緩緩道:“大約是為了授製書而來吧。為授製書要跑遍四州,也是不容易哪,這是最後一站了吧。”

    “甚麽製書?難道軍權是又要還給明府了?”

    陳珦微笑不語,未等多時,便聞得車駕馬蹄聲由遠及近,到了跟前。

    車駕停在城門口,王夫南從車上下來,許稷亦是於一眾縣官中走出來,領頭躬身行禮。

    王夫南手持製書行至她麵前,按捺住內心起伏,平靜開口:“密州高密縣縣令許稷。”

    “下官在。”

    “接製書。”

    許稷撩袍跪了下去。

    東風正烈,將王夫南的袍角吹起。紫袍獸紋,就在她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這是跪君不是跪王夫南

    王夫南V:當上級的感覺好棒!!

    ——*——*——*——*——*——*——

    ①天平、淄青平盧、泰寧:鄆、曹、濮三州為天平鎮,淄、青、齊、登、萊五州仍為淄青平盧鎮,沂、海、兗、密四州為泰寧鎮。

    ②旌節:古代指使者所持的節,以為憑信。唐製中,節度使賜雙旌雙節。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③借服:允許低品的官員在某種條件下借穿高品服色,事畢歸還。就比如沒到三品但是穿三品的紫袍,沒到五品穿五品的緋服。

    一般來說,被允許借服的有以下情況:一是軍將在戰場上立了功,作為賞賜;二是派遣入蕃使,為了提高他們的地位;三是都督或者刺史中的卑品者,允許他們穿緋或紫。

    雖然說要歸還,但實際操作中,很多人穿上了就根本不還的,尤其安史之亂之後。(王夫南:我也不打算還了,就這樣穿著棒棒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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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38章 三八賭六博

  製令宣讀完畢,王夫南俯身朝許稷伸了手。

    那隻手幹淨,穩當又有力。

    “高密軍交給你了。”他平靜開口,用於標示軍人身份的紅色抹額之下,是舒展開來的眉眼。

    “下官定竭力。”許稷有陣子沒見他了,此時莫名覺得有幾分陌生,遂沒抓他的手借力,兀自起了身。

    王夫南收回手站直身體,姿態保持著同僚之間的客套。

    天色將黯,春風微涼,一旁的陳珦開口說:“縣廨公廚已略備飲食,懇請大帥賞光。”王夫南聞言頷首,一眾人便嘩啦啦散開來又回公廨去。

    許稷也要走,王夫南卻拽住她,莫名其妙往她手裏塞了塊飴糖。

    許稷看他一眼,又瞧瞧兩邊,見無人關注這邊,低頭瞥了瞥包在外麵的糖紙,不禁蹙了眉。

    “先吃一塊嚐嚐味道,還有很多。”王夫南閑步走在她身後,“你阿兄說你愛吃,便做了許多托我帶來。另,你阿兄家年初時得了一小兒,你做叔叔了。不,是姑母。”

    許稷回頭看他一眼,王夫南臉色卻是淡淡:“周圍無人才這樣講。”

    許稷不喜歡他拿男女身份說事,但長兄長嫂得子,倒是值得高興的事。隻是許山連封信都不來,倒全說給一個外人,讓外人來轉述這喜事,令她有些鬱悶。

    阿兄那時不還嘲笑過王夫南怕蛇嗎,二人關係怎麽就突然熱絡了起來?真是賊怪。

    一幹人等到了縣廨吃吃喝喝,基本算是開心。這接風洗塵的宴席雖很是一般,但對於清苦慣了的高密縣官縣吏們而言,已經算是不錯的福利。

    許稷是個摳門得很到位的縣官,縣廨不會克扣口糧,卻也不會讓人飽暖過頭動甚麽歪腦筋。總之摳得恰到好處,沒法讓人說甚麽不是。

    因宴席不算太豐盛,幾壇酒飲完就差不多告終。

    王夫南自然是往驛所住宿,許稷領著幾位縣官站在門口送他,客套說了幾句道別的話就不再挽留。

    見王夫南坐車遠去,站在許稷身後的主簿終於鬆口氣:“總算走啦,某可以回家給小兒過生辰了。”

    “主簿快去吧。”許稷說,又看向其他人:“時候不早,諸君都散了吧。”於是除值宿縣官縣吏,其餘人等各自道了別就紛紛散去。

    許稷從縣廨出來,徑直往家去。

    因提前打過招呼,千纓一早就吃了晚飯,這時正與前來玩樂的陳珦妻賭六博①。

    “姊姊晚些回去沒事嗎?”

    “今日七郎值宿,在家也是沒趣。”陳珦妻擲采移棋,忽然眸色一亮。

    “哎——我的魚。”千纓見她的梟吃了魚,又得兩籌,而自己明顯落了下風,便有些著急。

    陳珦妻卻岔開話題,說:“吃了上回那藥,你月信可是來了?”

    “誒說到這個,倒是真靈哪。”千纓說著擲采,又問道:“姊姊兄長當真是神醫,就是不知有甚麽法子可以治三郎的白頭發嗎?”

    “明府少年白頭,確實看著心酸,我尋機會替你問問罷!”

    千纓好一番致謝,卻也無所謂輸贏了。恰這時,庶仆在外道:“明府回來啦!”千纓霍地起身,驚道:“竟這麽早就回來了,姊姊快收起來,若被三郎瞧見要罵的!”

    陳珦妻萬沒想到許稷禁止千纓賭博,遂手忙腳亂收拾起來。

    許稷到門口時,陳珦妻已將東西都塞進了包袱裏。

    可許稷還是瞥見了地上的一根博箸,千纓與陳珦妻也都瞧見了,陳珦妻大歎不好,可許稷卻往後退一步,放下了簾子,拱手道:“庶仆未說有客至此,許某唐突了。”

    陳珦妻鬆口氣,趁她低頭時將那根博箸塞進包袱,起了身道:“既然明府回來了,奴這就告辭了。”

    許稷退到一旁,陳珦妻拎著包袱往外走,又回頭與千纓使了個眼色,便與庶仆一道回去了。

    待陳珦妻走後,許稷重新打起簾子進屋,千纓一臉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什麽都沒做。”

    “哦?”

    “你幹麽這樣陰陽怪氣哦,好像很懷疑我似的。”千纓將手背在身後,心裏有鬼地說。

    許稷不拆穿她,反是走到臥櫃前將落灰很久的博具拿了出來。

    千纓驚:“這是做甚麽?”

    “賭六博。”

    破天荒了,破天荒了。千纓想,許稷可是素來很反對賭博的。

    “疏勝於堵,既然你這樣愛賭,我便教你領會其中門道,懂了門道你便會覺得沒甚意思不想玩了。”

    “你簡直太壞!我不想知道其中門道!等等——”她驚,“門道?不是靠運氣嗎?”

    “擲采當然有門道。”

    “你居然——”萬萬沒想到許稷原是個中高手,千纓深覺被騙多年:“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就這件了,這件說完就沒了。”許稷張口便是胡話。

    “騙子!”

    她這邊剛嚷完,窗子口忽傳來一熟悉的聲音:“縣官賭博,抓現形。”說罷身影閃至門口,撩起簾子長腿一邁,就大方走了進來。

    千纓看清來人瞪圓眼:“你幹麽到我家來!”

    王夫南道:“驛所無趣,所以到這來,有甚麽不對嗎?”他二話沒說將手中包袱放下,“順帶送東西。”

    許稷瞥一眼那包袱,知裏麵定是許山托王夫南帶來的山貨和飴糖,遂道謝接過。

    千纓不高興,但看在許稷的份上,卻抬首對王夫南道:“不若我們來賭一局?”

    許稷讓開,由得王夫南與千纓賭六博,自己則卷了冊書挨著矮窗讀。

    千纓一會兒“可惡”、一會兒又嚷“你的散怎可以從這裏走啊不要耍賴啊”、一會兒又扭頭“三郎他欺負我”、再一會哀嚎“我的魚又被吃掉了”,總之永遠落於下風。

    連輸幾局,千纓就要變成窮光蛋。雖賭的不是真錢,但她心中總是忿忿氣不過。外麵報更聲咄咄響,千纓不高興地扭頭看外麵,春日夜風已經不冷了,吹進來甚至有些宜人。

    王夫南朝她伸過手,手心朝上。

    千纓說:“做甚?我沒有錢!”

    “給你解氣。”

    “誒?”千纓想,這是送上來給她打嗎?

    她正要動手打,矮窗那邊卻飄來聲音:“千纓別上當。”

    “為甚麽?”

    “你打他的手,你也會疼啊。”許稷翻過一頁書,心不在焉地提醒說。

    “是哦!”千纓恍然大悟,決定不用手打,遂抓過博箸,朝王夫南手心打過去。王夫南縮也未縮手,任她連打了幾下,手心已紅,眉頭卻沒皺一下。

    千纓到底不是心腸冷硬之輩,打了幾下就收了手,丟掉博箸說:“沒勁,不打了。”

    王夫南收回手:“十八娘可是解氣了?”

    “才沒有呢。”千纓毫無底氣地說。

    王夫南又起身出門,拎了一壇酒進來:“請你喝劍南燒春,解氣嗎?”

    千纓已有一年未喝過燒春,內心鬥爭一番,最終起身去拿了碗,毫無原則地回說:“有點解氣了。”又喊許稷:“三郎也來喝酒哪。”

    “不喝了,你們喝吧。”許稷又翻過去一頁書,單手支頤對著燈台繼續往下讀。

    春風伴酒,香氣襲人,讀書似也要醉。

    那邊兄妹二人難得冰釋前嫌地坐在一起飲酒,偶爾拌嘴卻也有笑聲,春夜溫柔得一塌糊塗。

    許稷看書看得走了神,驟然醒來,朝那邊看去,卻見燭火搖曳,燈苗快燃到底,而那兄妹二人也喝得暈暈乎乎,想必一壇劍南燒春早已見了底。

    她擱下書起身,前去收拾了博具,又將喝得臉發燙腦子發暈的千纓拖起來:“千纓啊,不能再喝了,睡覺吧。”

    千纓迷迷糊糊睜開眼,忽然笑起來,兩手抬起,捧住許稷略發涼的臉,含含糊糊道:“三郎啊,那個人很壞的你要當心他。”

    “恩,我知道。”許稷隻想著將她帶回房,連連應道:“我知道他很壞,但太晚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千纓點點頭,將全部重量都壓在她身上。許稷沒她那麽大力氣,吃力扶她回了房,將她安置好後退了出來,又往堂屋去。

    王夫南倚靠門框席地而坐,雙眼微闔,呼吸裏都帶著酒氣。

    比起千纓,他醉得似乎要理智得多。

    許稷走到他麵前:“大帥該回去了罷。”又改口:“十七郎該回去了罷?”

    對方卻恍若未聞繼續睡。

    許稷深吸一口氣,俯身要拉他起來。可雙手才剛搭上他的肩,他的手卻霍地抬起,反抓住她雙臂,力氣大得甚至嚇到許稷。

    “十七郎——”

    王夫南上身忽往前傾,許稷一個不穩便跌坐在地,後背卻被他穩穩托住。

    他收緊臂,頭也往前傾,離許稷的臉不過一寸距離。

    許稷幾乎看不清他的臉,隻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甘冽酒氣與他紫服上的木頭香,以及愈發逼近的熾烈氣息。

    庭院裏已偶有蟲鳴聲,靜得簡直出奇,許稷甚至聽到自己可怕的心跳聲。

    正愣怔之際,他額頭忽抵上來,鼻尖也與她交錯相碰,唇與唇之間更隻剩下了一分的距離,幾近相貼。

    堂屋的燈悄然熄滅,王夫南睜開了眼。

    喝多了這樣的借口,隻能用一次。願這一次,此生無憾。

    他托住許稷後背的手上移,輕啟唇,俯身低頭吻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選手……

    ——*——*——*——*——*——*——

    ① 六博:一種賭博遊戲,是早期兵種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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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九洽無嫌

  廊下無燈火,眼看不見,其他感官卻是格外敏銳。

    即便酒氣縈繞不散,王夫南卻仍能捕捉到她極淡的體香。潔淨,又有些冷硬,像土壤裏剛挖出來的竹筍。唇是出乎意料的柔軟濕潤,令人渴求更深一步的接觸,卻很可惜地被人為中止了。

    許稷按在他肩頭的手移至他臉側,頭則往後避了一避,費力掙開他的懷抱,逃開後竟是一本正經道:“時辰不早,某送十七郎去休息。”

    她不知哪來的氣力,竟將他拽起來,容他挨靠著自己,一路將其扶送至客房。薄薄的褥子一鋪,將其拽上床,脫掉其鞋履,又解開紫袍將他丟進床裏側,最後扯過薄被一蓋,一氣嗬成,從從容容。

    看起來是理智毫無疑問地占了上風,但她出了門,獨自站在昏暗廊廡下,從胸膛到指尖卻都還在發麻。她低首握拳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心髒,壓迫感與疼痛讓她從這種可控外的意亂中徹底醒來,卻也仿佛揉空了心,徒有一腔澀麻湧上來令人不適。

    王夫南自床榻上起了身,走到窗前,便有一暗昧人影落入眼簾。隻見許稷在廊下站了好一陣子,最後似是搓了搓手,低首回去了。

    蟲鳴聲複熱鬧起來,報更聲再次響起,慢吞吞地將夜敲入寂靜深處,讓它變成再尋常不過的某個夜晚。

    王夫南放下了簾子,一夜心思躺到了天明。

    千纓的聲音在走廊中響起,伴著嗒嗒嗒輕快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我錯了,不該喝那麽多酒的,你不要怪我嘛!”千纓絮絮叨叨,故意示弱:“你臉色這樣差我很害怕的,我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氣的……三郎。”

    那腳步聲驟然停下來:“昨晚有蚊子,沒能睡好故氣色差了些,不是生你的氣。”又頓了頓,語氣溫和接著道:“廚舍煮了些醒酒湯,快去喝一些。”

    千纓看看許稷:“那就好!還以為你是生我的氣,擔心死我了。”

    許稷笑了笑。她轉過身,拍了拍客房門板,聲音顯然沒那麽溫和:“十七郎,該起來了。”

    王夫南幾近一夜未眠,被她這坦蕩聲音一喊,霍地從床上坐起來,轉瞬便下了床,因無履可趿,故光著腳走過去驟然拉開門。

    許稷將他打量一番,視線從光著的腳丫到漂亮的腦袋逐次掃過,一處不落:“十七郎也去喝碗醒酒湯吧。”

    “我要洗澡。”麵無表情,下巴微抬,態度簡直囂張。

    “哦。”許稷應一聲,轉過身吩咐跑來的庶仆:“給大帥備熱水洗澡。”

    “不用了,我洗冷水。”說罷霍地關上門,隻留許稷與千纓及庶仆在外愣愣站著。

    千纓陡然回神,指了那門高聲道:“他還來勁了!好差勁!死曠男!”

    說罷倏地拽過許稷:“不管他,時辰不早了,你吃過早飯還得去縣廨呢。”

    這早飯除了多備一份,與平日裏並無什麽不同。但許稷如常吃完早飯卻不著急走,旁邊千纓問道:“今日不是旬假啊,你不去縣廨嗎?”

    “今日要去城北。”

    “去城北哪?”千纓聞言一愣,“可是好遠,你晚上還回來嗎?”

    “若趕得及便回來,你不用等我太晚,到時辰便先睡。”她說著起身,又轉頭與庶仆妻道:“替我包兩塊蒸餅吧。”

    千纓忙說:“光吃蒸餅如何夠的。”又趕緊跑去廚舍,親自打點許稷外出要帶的飲食。

    恰這時,王夫南穿戴整齊地進了堂屋,甫坐下來,庶仆便將醒酒湯端過去,他接過飲完,這才開始吃早飯。

    許稷因要等千纓來,便幹坐在這,看著王夫南吃。

    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吃相也不錯,幹幹淨淨,是有教養人家養出來的孩子。許稷老氣橫秋地想著,不自覺就走了神。

    而王夫南忽抬了頭看她一眼,目光也是落在她唇上,昨夜舊事便翻湧上心頭。他想起那未能深入的親吻,懷念那柔軟潮濕氣息交融,便更深體會到伸手可及卻不能擁入懷的遺憾。

    他斂神吃完早飯,千纓也終於將許稷外食準備妥當送了過來:“我聽說城北挺荒的,你要當心哪。”

    “沒事。”許稷拿過食盒去取馬,王夫南也跟著一道去。

    至馬廄,許稷一邊解拴繩,一邊道:“十七郎若今日無事,與某去趟縣北可好?”

    “你要去那做什麽?”

    “去了再說罷。”許稷翻身上了馬背往外去,隨即便聽到了跟上來的馬蹄聲。

    兩人馬不停蹄地抵達高密北鄉,已至下午。

    勒馬停下,滿目水澤,襯以藍天,竟有無邊際之感。

    許稷收回目光,不徐不疾道:“高密境內河流皆是從南流到北,南來之水滯留此地,城北便成水鄉。”說罷自袖中取出高密城布局圖:“這片土地一日未能用起來,北鄉就隻能維持人少荒蕪的現狀。近年雖常有戰亂,高密人口卻逐年增加,外來客戶也越發多,加上朝廷有意削減兵員,更多軍人仍要回歸土地。長此下去,高密土地緊缺的矛盾隻會更突出。”

    她下了馬,王夫南亦跟著下馬。兩人沿河道而行,王夫南開口問:“除土地緊缺的原因外,還有何理由令你動了這念頭?”

    “漕運。”

    王夫南聞言不語,他大約能猜到許稷心中盤算。許稷與早年的一位名臣作風極像,不論在哪裏為官,不論是升官還是貶職,總願以一雙手為百姓造更多福祉。得父母官如此,此乃百姓之幸,卻也透著局限。

    他沉默不語,許稷遂問:“大帥認為可行性有多少?”

    王夫南停住步子,遠眺道:“你想將高密北鄉之水導出,需人工開挖河道,必然要動用民力。我不懷疑你用民力的本事,依你之前的治績看,你或許能將民力用得很好,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任期不過三年,再多也不會超過四年。而開挖河道不是小工程,耗時自然不會短,或許工程還未結束,你就已離開了高密。你走之後呢?倘若下任能力不夠或幹脆不作為,這就會是個爛攤子,且會比原先更糟糕。”

    他句句戳中許稷所擔憂的部分。有時很想放開手腳大幹一場,可需顧及的事卻太多太多。

    “太平年間不懼工事,但如今並不太平。”王夫南繼續往前走,“往外看,西戎邊患一直都在;西南邊也蠢蠢欲動,且擾邊行徑較之西戎更為惡劣;往內看,北方藩鎮眼下是平息下來了,但隻要財權、兵權、政權都還在節帥手中,便始終是隱患;南方藩鎮看著溫順,實際上隻要朝廷一鬆手,兼並也在所難免。”

    最怕到頭來強藩並弱藩,舉國混戰。

    他言聲平淡,麵色卻不如先前那般輕鬆。

    有些話都是不願與同僚說的,但他願與許稷說,這信任來的莫名其妙,但格外理所應當:“按說天下暫安,理應休養生息彌補這些年來的長久巨耗,但朝中已複起奢靡之勢,對地方的盤剝隻會變本加厲。你到高密之前也該知道,許多地方雜稅多得驚人,惹怒百姓,後果會很不堪。”

    王夫南說著俯身撿起一塊石頭擲進水泊之中,轉開話題:“既然水多,就用水之利不好嗎?”

    他說著看向她,眸光明亮。許稷微蹙眉,轉頭看向這廣闊水域,若有所思。

    濕地湖泊,自然也有可用之處。

    行了將近一天,日薄西山,兩人皆是饑腸轆轆。許稷拿來千纓準備的食盒,尋了草地坐下來開吃。而王夫南也在對麵坐下來,瞥了一眼她的食盒,沒有說話。

    千纓替她準備得十分周到,其中用心是一眼即可辨的。

    許稷很節製地吃著,也不說要分給他。早上她看他吃,眼下則輪到他看她吃,好像十分公平。

    但她吃了一半便不再動筷子,食盒推給王夫南:“十七郎要吃嗎?”

    王夫南接過來,將剩下一半吃完。

    千纓若知道了恐又想殺了他吧,他收拾食盒時不禁想。

    因實在太晚不便折回,許稷便打算宿在城北館驛。可到了館驛一問,卻說隻剩下一間空房。那夥計見他二人猶豫,便道:“二位官人宿一間不好嗎?還省錢嘞!總不至於一個宿客房一個宿柴房吧!”

    最終許稷開口說:“宿一間。”

    “好嘞!”夥計拎著鑰匙就帶他二人去,點了燈,並熱情送上洗漱溫水,道了些“祝君好眠”等話,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兩人都困極,隻因昨晚幾乎都沒有睡。

    因是許稷付的房費,故許稷理所應當睡床,而另一人則隻好委屈睡地上。

    許稷簡單洗了個腳便窩進床裏睡覺,王夫南則鋪開藺草席,吹滅了燈台。

    先是一片黢黑,待適應這黑暗,便隱約可看見黑暗中的人與物。

    王夫南坐於藺草席上,能看到許稷側睡的背影。

    他很困了,但睡不著。

    多年未考慮過男女情.事,如今一發不可收拾,卻又不得不忍耐克製。

    他可以將心全給她,但她未必會接受。

    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且隻要她還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她與他,就沒有可能朝夕相伴。

    他甚至明白她與千纓之間的互相依賴,若她以官員身份繼續活下去,千纓就會以宦門夫人的身份伴她終生。

    千纓對她來說,或許是相伴一生的親人,而他對她來說,恐怕隻是秋晨之露。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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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40章 四零爭財權

   館驛客房外的走廊裏有人來回走動,也有人輕聲細語說話,襯得這夜更安靜。王夫南盤腿而坐,實在坐不住便悄悄起身出了門。

    他前腳剛走,許稷便睜開了眼。

    分明很困了,卻如何也睡不著,不由輾轉歎氣,起身剝了一塊飴糖吃。

    大約是來自家中的熟悉味道令人心安,吃完這塊飴糖,她覺得好多了,便再次躺下睡覺。

    由於後來睡著了,她竟不知王夫南是何時回來的。隻知道自己睜開眼,便看到王夫南正於藺草席上打坐,麵容平靜,看起來莫名有幾分潦倒與困頓。

    她迅速掀被下榻,披上外袍,戴好襆頭,徑直走到那藺草席前,看了一眼明亮矮窗:“大帥,天已大亮,該走了。”

    王夫南睜開眼來。

    他未束抹額,又僅僅穿著薄中衣,看起來沒有太多身為將領的氣勢,反而瞧著有些可憐。

    眼窩略凹進去,是沒休息好的表現。

    見他毫無回應,許稷決定關心他一下:“大帥沒睡好嗎?”

    王夫南抬首,直來直去:“若我說沒休息好呢?你會心疼下我嗎?”

    許稷聞言心中一咯噔,他卻霍然起了身,瞬間從仰視姿態變成了居高臨下,垂眸看了一眼許稷的心髒位置,目光又上移複看向她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說:“既是你不在意的事,有詢問的必要嗎?”

    好差勁!許稷麵上毫無波瀾,心裏想的卻全是千纓的忿忿罵辭。

    她風平浪靜地微笑,然後俯身撿過足袋及鞋子,彎著腰穿好,站直了看他一眼:“大帥還是將衣裳穿好吧,某在館驛外候著。”

    她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夫南拍額一陣懊惱。

    若逞一時口快都是傻子,他必然是頭號傻子。

    許稷那種冷硬心腸,怎可能因他一兩句氣話心軟?

    王夫南唉聲歎氣穿戴整齊出了客房,無精打采下了樓梯,而許稷早已等在了館驛外的蒸餅鋪子裏。

    棚下寥寥坐著幾個行路的人,許稷低頭喝熱水,餘光瞥見王夫南走過來,便放下陶碗,示意他在對麵坐。

    可王夫南偏偏不遂她願,徑直往她身旁一坐:“你吃了甚麽?我要吃一樣的。”

    許稷毫不在意地揮手示意夥計過來,又替他喊了份一樣的粥與蒸餅。

    兩人各自低頭用早飯,許稷速度顯是更快些。她將食物都塞進肚腹中,正要起身,王夫南卻霍地抬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你急著做甚麽去嗎?”

    “春征正忙,昨日已荒廢了一天,今日自然要早些趕回縣廨。大帥若無事慢慢行就是,但請允許某先告辭。”許稷說著拱手,姿態自動放低。

    “你這樣做事嗎?喊我過來,眼下又要將我丟在這裏。”

    許稷居然無言以對,隻好繼續坐著等他吃完。

    “大帥的抹額沒有束好。”她好意提醒。

    王夫南恰低頭吃蒸餅,聞言立刻轉過頭來:“你就隻提醒一下嗎?”

    “不然呢?難道要下官給大帥束嗎?”

    “不可以嗎?”王夫南手抓蒸餅,看一眼她正處於空閑狀態的雙手。

    許稷未再多狡辯推辭,坦蕩起身,手伸至他腦後解開那抹額,又往後稍退一些,將抹額貼上他發際往後收,一絲不苟係好,側頭一本正經盯著他的臉看了看,認真地說:“這回好了。”

    她一臉的無所謂,王夫南心中卻波濤翻湧靜不下來。

    在這種事上她可真是高手哪,姿態坦蕩得令人不敢亂想,卻偏偏又將人心攪得天翻地覆。

    太過分。

    ——*——*——*——*——

    待這頓早飯吃完,兩人便踏上歸程回高密縣廨。

    抵公廨時又是下午,許稷正要去公廚填肚子,陳珦卻急急忙忙攔住她:“明府,快看這個!”

    他說罷將文書遞給許稷,又偏頭看了一眼跟著走進來的王夫南,躬身推手匆忙行了禮。

    許稷將文書看完輕皺眉,轉頭去看王夫南。

    “不是我要與你爭財權,所以不必這樣看著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書是甚麽,“進去談。”

    許稷瞬時忘了吃飯一事,握著那文書進了東邊公房,陳珦也跟了進來。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後道:“這次我來高密,一是為高密官健兵削減事宜,二則是為財稅。兩位也看到了,戶部要求各州縣原除陌外增加抽貫,有何想法不妨說說看。”

    許稷將文書放在案上,暫不說話。

    陳珦則道:“近年來舉國戰事連連,實在巨耗,國庫一遇危機,便不斷增加除陌①,從每貫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還要再額外增加抽貫,恐怕——有些難辦。”

    所謂除陌,是商稅一種。

    初設時天下公私貿易,皆要進行除陌抽貫,交易每貫(一千文),則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稱之為除陌錢。

    此後除陌錢不斷加征,用以軍費補貼,從抽貫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還要求繼續加征。

    至於陳珦所言難處,其實是行兩稅以來,地方與中央在財權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與地方爭財權,其中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貫。因以每貫抽二十文為例,中央便可爭奪地方兩稅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獲得的財利也愈大。

    簡而言之,增加除陌即是變相增加了地方的上供稅額。

    執行還是不執行,願不願意將這財權讓出去,都是許稷要考量的問題,也是王夫南避不開的選擇。許稷麵對的僅是一縣,而他要處理的是四州。

    但許稷一直不說話,反而是拿過一旁算盤,劈裏啪啦撥了一陣,最終手按住算盤將其轉了個圈,示向對麵的王夫南,終於開口:“每貫抽八十文是下官能承受的底線,但戶部要抽兩百文,下官覺得匪夷所思。”給出結論:“下官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她態度很堅決,沒甚麽商量餘地。哪怕對麵坐的不是王夫南,換成其他上官,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給出這答案。

    王夫南將目光從算盤上移開,望著她道:“此舉看起來應隻是臨時之策,為甚麽做不到?”

    “那是二百文,不是二十文。若強征,民必恨牙商苛索官府無情。哪怕隻是一時,也會致人心無憀。”

    她對中央的財稅政策顯然是不滿的。僅以鹽茶市價而言,光從去年到現在就一加再加,已至極限;倘若抽貫再無止境地加下去,她就不僅僅是不滿,而是痛恨了。

    朝廷如此作為,是殺雞取卵,非要逼得民怨沸騰。

    她不想看到那樣的一天。

    “我知你現在身為地方父母官,處處為百姓著想。”王夫南平靜地說,“倘若你站在戶部的位置,麵對空虛無力亟需充盈的國庫,又會如何想?”

    她知道這樣一個龐大帝國、尤其是連年被戰事拖耗的帝國,需要用怎樣可怕的財力去維持。

    戶部想要開源,是理所應當的想法。

    但許稷道:“在其位而謀其職,下官在高密一天,就會以高密縣官的立場做事,這是下官的局限。但縣官不是幫著朝廷斂財而設,為充盈國庫加抽貫至兩百文,恕下官無法執行。倘若有一天立場改變,下官去了戶部那位置,下官也絕不會以此種辦法與地方爭財權。”

    外麵有吏佐走動的聲音,有其他公房間或響起的開門關門聲,也有悉悉索索說話聲,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內,卻是一片沉寂,各不說話。

    “所以呢,你要上書反對嗎?”

    “是。”

    王夫南無話可說。她說的都對,但對他來說毫無建樹。她不可能直接上書至朝廷,她的反對牒文會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說不,她的反對就毫無用處,必須執行。

    但她態度堅決至此,就更讓他為難。

    他是逼迫她執行,還是回頭上奏朝廷懇訴反對呢?

    一旁陳珦小心翼翼開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許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陳珦瞬時收來兩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卻開口:“請陳少府暫回避,順道將公房門口那兩個偷聽的人帶走。”

    陳珦聞言忙起了身,步子飛快走到門口,一開門果真逮住兩個偷聽的家夥,遂壓著聲音責道:“在這做甚麽?沒事幹嗎?快去做事。”

    屋內兩人則繼續僵持。

    沒了外人,這氣氛更古怪。

    許稷餓得胃疼,她皺了臉看向窗戶那邊,有些氣餒地說:“說是戶部要充盈國庫,其實並不可信。每年財賦,有多少能進得國庫?都是進了內庫②罷了,而把持內庫的又都是閹黨,這種沒本事的點子,多為宦官挑唆。”

    她提起宦官,眸中便是沉甸甸往事。

    她轉過臉來,看向王夫南:“我不是故意令你為難,抱歉。”她言罷低頭致歉:“請大帥還是按原先的打算做吧,方才是下官太冒失了。”

    “我之所以征求你的意見,也是給自己多個理由。”王夫南很平靜,“起初我想,若上奏反對,恐會被人當做是‘觀察使貪戀財權不肯與朝廷讓步’,但聽你一番話,發覺這擔憂毫無意義。”

    他伸過手,攤平手掌:“你冷嗎?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陳珦V:對不起QAQ我好像當電燈泡的時間當的久了點,我該早點撤的,不好意思……

    ——*——*——*——*——*——*——

    ①除陌錢:一種雜稅,屬於交易稅,基本稅率是2%,不時有額外加征(提高稅率)。建中四年唐德宗為解決軍費困難而開征此稅。它以公私支付和交易的款項為征收對象。“天下公私給與貿易,率一貫舊算二十(稅率),益加算為五十,給與物或兩換者,約錢為率算之。”征收方法是官給牙商印紙,使其登記收稅;不給牙商的交易另發私簿報繳。有逃稅不報者,100錢,沒收緡錢歸官,達2000文者另加刑杖60。

    其實商稅還有好幾種,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②內庫:通俗來說是屬於皇帝私人的,且通常由宦官把持。而許稷本人對宦官是十分痛恨的(公私仇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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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一常平倉

   許稷看一眼他攤平的手,回說:“實在不知下官的手冷不冷與大帥想握一握有甚麽幹係。敢問大帥是想握冷的手,還是不冷的手?”

    王夫南自己措辭不清出口錯漏,給了她大空子鑽。

    以至於這麽一句本質上肉麻麻的請求,最後變得冷硬又疏離。

    但他正自惱之際,許稷卻將手伸了過去:“若想握旁人的手,不是該直接說嗎?為甚麽要問我冷不冷?”

    她霍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坦率評價:“看來大帥是想握冷的手,因為大帥的手當真是很暖和。”

    王夫南的手被她涼涼的手一握,卻是僵了一僵,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也隻任由她握著。他怕一反握,她就要甩手離開。

    許稷大力握著那隻手,像是拚命借取那溫暖,卻如何也填不平心中溝壑,反而覺得更空更冷。

    恰這時,門乍然被推開。剛剛從外麵回來不知情委的吏佐祝暨大咧咧進來,剛要開口,卻被緊握著手表情奇怪的兩個人驚到。“呀!”他慌不擇路地要出去,卻隻是無頭蒼蠅般地原地轉了一圈,隨後盯住二人:“某是不是來錯了時候?”

    許稷霍地收回手,定定神道:“可有事?”

    祝暨便道:“哦,是為這個!”他說著往前一步,一隻蟲子屍體便落在了案上。

    許稷拿起來看了一眼:“哪裏發現的?多嗎?”

    王夫南已辨出那是蝗蟲屍體。

    “有些多。”祝暨實話實說,“南鄉報來說已發現不少了。眼下還是春季,多是若蟲,再過個一二十日,天再熱些就都長成有翅膀的成蟲了,就怕飛蝗太多會很麻煩哪!”

    許稷顧不得天色將晚,即刻起身就要往南鄉去。王夫南另有事做,則不同往,但卻不忘在許稷出門前去公廚拿了兩塊餅給她,並叮囑道:“千纓那我會替你帶話,但還是盡早歸為好。”

    許稷接過紙包塞進懷裏,翻身上馬便與幾位吏佐一道往南鄉去。

    去年冬天雨水不多,土地旱時居多,對飛蝗而言便是繁育好機會。許稷今年早春時便周知各鄉,隻要發現土脈隆起便立即報官,以便及時撲滅還未成長完全的飛蝗。另一方麵,水利疏通也不敢懈怠,就怕至夏時幹旱,更易引得蝗災爆發。

    河南河北兩道均是蝗災高發區,但吃了這麽多次虧,在治蝗一事上卻毫無長進,到頭來百姓饑荒國庫空竭,隻引得動亂頻發。

    許稷一行抵達南鄉,將裏正聚集起來,連夜議了防蝗災之事。

    許稷治蝗方法很明確,逮住就滅,就算有除治不以之處,也好過養患成災。

    然卻有年老的裏正義正言辭反對道:“飛蝗乃是‘災仙’!如何能這樣滅?蓋蝗蟲奶奶廟是做甚麽用的?便是用來拜的!隻需多拜上一拜,等這誠意足夠,災仙們便會自行離開!若按明府所言,這般貿貿然撲滅,等惹怒了災仙,那蝗災可就真的要來了!我高密多少年沒有蝗災了,都是蝗蟲奶奶廟的功勞!”

    “明府太年輕了,小孩心性!全不將災仙放在眼裏!”有老氣橫秋的鄉民指了許稷道,“本來蝗災不會有的,明府如此一整,不來也要來了!”

    “就是就是!”、“有這工夫不如去拜拜蝗蟲奶奶廟!”、“明府帶上縣官去拜一拜,蝗災就不會來了!”、“有理有理!”

    許稷坐著不吭聲,一旁的祝暨瞥瞥她,厲聲道:“明府是為高密著想!爾等別瞎起哄!”

    “這哪是起哄?是明府沒事找事做!”

    許稷仍不說話。

    這時有年輕的裏正看不下去,幫著許稷反駁道:“蝗蟲奶奶廟每年都拜,可七年前那蝗災又如何說?難道那年就沒拜嗎?蝗蟲奶奶廟拜得到底有沒有用還未可知咧!你們就跟著瞎說!”

    “就是就是,一群老頭子就知道瞎說。”另有人跟著附和。

    “兔崽子兔崽子!”年老的裏正咚咚咚將拐棍戳得直響,“毛都沒長全!懂個屁!”

    兩群人眼看著要打起來,許稷拍了拍案,示意眾人安靜。

    “蝗蟲奶奶廟許某不會去拜,撲滅蝗蟲則勢在必行。”她說著補充道,“常平倉①及義倉②為積極滅蝗者而大開。至於消極之輩,開倉時許某會有所考慮。望諸君掂量。”

    她說罷起身離席,祝暨忙與諸裏正道:“請諸君散了吧,時候不早,趕緊回去睡一覺,明早還得與鄉民一道滅蝗呢。”

    言罷趕緊追上許稷,走了一段忍不住問道:“明府,高密這邊蝗蟲奶奶廟已拜了許多年,您這般斬釘截鐵地說不拜,有些鄉民恐是無法接受哪。為何不迂回一下呢?”

    “迂回?一邊去拜,一邊滅蟲嗎?鄉民會以為縣官毫無立場,最後該怪還是要怪。”她淺歎一口氣,“靠土地為生之人仰賴天地神靈,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拜蝗蟲奶奶廟是對飛蝗的姑息,是給自己無為之借口,此風不能助長。”

    她立場很堅定,以至於祝暨也不知該回駁什麽。但他仍不死心,又問:“可若滅蝗也沒用,萬一真爆發起蝗災來……最後這罪名,可都要安到明府頭上了。”

    “倘若真那麽不幸……”她遠眺夜色中的阡陌,淡淡地說:“罪名安就安吧。”

    因放心不下南鄉滅蝗事宜,許稷決定親自坐鎮監督,並將春征及縣廨其餘事全權委托給了陳珦。

    她還連夜書了信,令吏佐轉交給王夫南。

    王夫南收到信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彼時他正在驛所寫上奏反對加抽貫的折子,便聽得有人敲門將信送來,打開一看卻是許稷字跡。

    許稷於信中陳了幾條。一是泰寧所轄四州皆是蝗災多發區,一處爆發必累及他處,懇請他務必處理好泰寧鎮蝗災的防治工作;二是既然朝廷想要與地方爭奪財權,不若懇請朝廷恢複荒廢多年的常平倉及義倉,一來地方災害有所倚靠,且因所有權屬於中央,中央反而增了財利。

    最後一條言簡意賅——望君保重,知名不具。

    公事之外點到即止的柔情,恰到好處。

    她確是高手。

    王夫南自歎弗如,寫好折子便動身折返泰寧治所沂州。

    ——*——*——*——*——

    加抽貫一事,因遭致多數節度觀察使的反對而以失敗告終。

    而春征總額按照慣例分為三份使用。一份上供中央,一份獻方鎮節度觀察使,最後一份留州縣。

    這三份素有份額,三級財政明麵上的份額互不相讓,絕不肯多割舍出一分。若中央想從方鎮或州縣兜裏多摸出點錢糧,就要費盡心思拐彎抹角想辦法。

    許稷所提出的恢複常平倉及義倉,則是替中央爭財利的辦法之一。

    尤其義倉,是用以賑濟災荒。按說賑災之糧應從中央兜裏出,但中央卻能以義倉之名,要求其中糧食從所征收的地稅總額中扣除。如此一來,便是變相讓地方負擔了這部分糧食,而義倉所有權,卻歸於中央。

    就在春征結束之際,中央果真下令恢複常平義倉。

    盡管地方仍有忿忿不滿之聲,但中央打著“為水旱天災為百姓儲糧”的冠冕旗號,實在是令人沒理由反駁,因此也隻好執行。

    高密所受影響不大。早在去年,許稷便開始利用縣預算的羨餘及周轉本錢開始屯義倉之糧,以備不時之需,高密義倉到這時甚至將滿。

    時間不知不覺近六月,天氣熱得出奇,千纓每晚都喊熱,半夜總要起來吃半個涼瓜才能接著睡。

    “三郎哪,有近一個月沒下雨了吧?不過這瓜倒是很甜。”她一邊吃著瓜,一邊歪著腦袋看向正在伏案工作的許稷。

    “恩。”許稷抽空應了一聲,繼續寫她的牒文。

    千纓吃完瓜去洗了手,看許稷仍在忙案牘之事,又見她蹙眉,想問卻又不知怎麽問。

    這種閱曆與見地上的碾壓,並沒讓千纓覺得不舒服。她覺得人做自己擅長的事沒什麽不好,若讓她讀書不如要她的命,而若要許稷置身於瑣碎家務中恐怕也是要她的命。

    但如此各司其職也有局限,她沒法與許稷有太多想法上的交集,何況許稷還常常故意遷就她。這種不足令她感到遺憾,也難免有些失落。

    想了一堆,竟是睡不著了。她就坐在那案旁,支著下巴看許稷做事。許稷驟然抬頭看她一眼:“你不去睡嗎?”

    千纓不說話,隻看著她。

    “看我做什麽?”

    “你好看啊!”千纓說著又不高興,不由皺起眉來:“你若長得沒這麽好看,十七郎說不定就不會喜歡你了。”說著又否定自己的假設:“也不一定,他也不是看中外貌的人,哎,反正就是很討厭啦,他做事很壞。”

    許稷不知怎麽回。

    千纓起了身:“若他哪天要將你搶走,我要和他打一架,不,我要放十條蛇咬他。”她忿忿一握拳,外麵卻響起了敲門聲。

    許稷抬頭,千纓也轉過身。

    庶仆急急忙忙去開了門,卻見是祝暨來訪。

    祝暨二話沒說直奔堂屋,許稷起身走到外麵,喊住他:“祝暨,有甚麽急事嗎?”

    “明府!出大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握手那個,我覺得對喜歡但有不敢說出口的人才有那樣的感覺,不知道諸君如何想╮(╯▽╰)╭

    王夫南:公公的意思是小稷也喜歡窩嗎!!

    ——*——*——*——*——*——*——

    ① 常平倉:中國古代政府為調節糧價,儲糧備荒以供應官需民食而設置的糧倉。可以用來調節市場糧價,一來可以防止“穀賤傷農”,也防止了“穀貴傷民”。

    ② 義倉:也是政府的糧食儲備,但主要是用來賑濟災荒的。

    這部分糧其實是從地稅裏摳出來的,按理說需要中央來出這個頭,但中央為了和地方爭奪財權,就從地方自留賦稅的份額裏麵摳,結果所有權還是歸中央。最後義倉等於變相是中央從地方口袋裏掏錢。

    淺笑流易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4 21: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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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yce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4 22:54:53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42章 四二行路難

   飛蝗越過青州,壓境高密,一時間垂天蔽日,無見邊際。僅僅半夜,便自高密西北結群遷徙至南鄉,引得高密民眾驚惶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腦子清楚的尚知道奮力撲滅,不清楚的卻隻能眼看著蝗蟲食苗,手不敢捕。

    蝗蟲奶奶廟頓時香火旺盛,鄉民皆燒香禮拜,期冀蝗勢自行減退。許稷連夜趕至南鄉,所見便是這副情形。

    天還未大亮,許稷立即召集了南鄉裏正,議捕滅蝗蟲一事。

    祝暨將連夜拿到的邸抄遞給許稷:“今年春夏不雨,河北河南、甚至淮南道眼下都是飛蝗成災,縱使先前高密做了諸多防治事宜,但今勢之下,高密也不過波濤孤島,恐也免不了被吞沒……”

    最擔心的事仍發生,哪怕許稷事先做好了準備,也被這漫天蝗蟲弄得愁眉不展。

    年輕裏正摩拳擦掌預備大幹一場,執迷不悟的老裏正則忿忿暗罵許稷,仍認為這蝗災皆是因許稷拒不禮拜蝗蟲奶奶廟而起。

    然許稷並不在意這般說辭,隻撂下了獎勵辦法:捕得一升蝗蟲者予米一升,以蝗換米,決不食言。

    至此,執迷不悟的老裏正們也閉了嘴。他們曆經過數次蝗災,對蝗災最後造成的結果有非常直觀的預估,蝗災既然來了,饑餓是在所難免的,而眼下許稷既然開了這個口,為免得最後餓死,也隻得咬咬牙率鄉民捕蝗。

    許稷也率高密官健兵奮力撲滅蝗蟲,官民齊心奮戰,曆經幾個晝夜,個個疲憊不堪。萬人麵對數千萬隻蝗蟲,人力便顯出卑渺來。

    草木被啃得零零落落,長久苦戰,令人累到幾近嘔血。蝗蟲撲滅一陣,卻留滿地蟲卵,若不及時處理,很快便又是一陣。自青州、萊州、淄州飛遷而來的蝗蟲簡直難以阻擋,山川城樓均不能阻擋它們的雙翼,勢要將千裏間草木齧盡。

    正值炎夏,赤日當空,土地倍感焦灼,幹裂露紋,僅有芝麻等作物幸免於難。耗時近大半個月,這一陣蝗勢終在眾人努力之下亦漸止息。

    許稷挨著樹幹打算淺寐一會兒,卻沉沉睡了過去。

    陽光將她的臉曬得發紅,嘴唇幹燥脫皮,眼窩深陷,花白頭發也更顯出滄桑來。

    祝暨飛奔而來,倏地止住步子,喚了好幾聲她都毫無反應,大約是太累了吧。祝暨也想讓她再睡會兒,但有事要報,便又連喚幾聲。

    許稷猛地睜開眼,眼中全是血絲。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也都是血絲,但麵上卻盡是喜色:“水引入田間,料那蟲卵也是活不下去了!”

    許稷聞言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知道了。”

    祝暨又道:“陳少府傳話說亟需您回去一趟,義倉那邊他似乎主持不來。”

    許稷緩緩歎口氣,終於起了身,卻一陣頭暈眼花:“祝暨啊。”

    “誒?”

    “餓嗎?炒盤蝗蟲吃了再回縣廨吧。”

    “好嘞!”祝暨聞言立即奔回去,令廚子將蝗蟲炒了吃。

    許稷吃了滿滿一盤蝗蟲,打起精神回了縣廨,未打頓便與陳珦一道往義倉去。陳珦邊走邊說:“某聞得朝廷已分派禦史為捕蝗使至各州縣滅蝗,決心很大,卻不知結果到底能如何。倘若臨近州縣蝗災勢頭不減,我們也是懈怠不下來哪。”

    許稷默不答話,至義倉便先調了簿子看。忙昏了頭的書吏抱怨道:“這陣子前來換米的人實在太多,收了好多蝗蟲哪!爛臭爛臭的!”

    “炸了佐酒吃味道挺好,分下去能吃就吃了吧,吃不完燒掉。”許稷將簿子翻完即往前麵去,又與陳珦道:“我看大豆芝麻棉花都還好,不若明年軍田就多種這些吧,蝗蟲不愛吃。”

    “是。”陳珦應道,“不過今年秋征粗估至少要減七成,且義倉的糧食不知能不能撐到下一季糧收。”

    “義倉的糧食足以讓高密熬過這個冬天,隻要人心不亂,不至於出甚麽大事。至於秋征,今年河北河南均這副樣子,朝廷也隻能繼續節衣縮食了。”許稷這樣講,陳珦也不再潑冷水。

    若換做是他,想必無法將百姓用度計算得如此清楚,也做不來此等未雨綢繆之事。高密義倉空荒多年,許稷用公廨本錢及羨餘能填滿這偌大糧倉,理財觀念確實難得。

    許稷曾在製科策文中對蝗災問題寫過策論,如今將對策落實,她卻並不覺得欣慰。旁人看她步步走得穩妥,隻她自己知道如行危崖。蝗災之後是矛盾爆發的集中時期,能不能處理好她心中並沒有底。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疲勞地想。

    “災情如何報?”陳珦又問。

    “受災情況據實上報。”她留了個心眼,“但義倉的事隨便說說就好了,不要讓他們覺得我們糧食充裕。”

    “是。”

    說話間兩人就快走到東門換糧處。門口已派重兵守著,按說不容易鬧起事來,但許稷規定不能輕易對百姓出手,此時官健兵們便隻能一動不動忍受著鄉民謾罵。

    “都是春季時你們滅蝗惹來的災禍!現下沒有糧食吃了,憑甚麽不給我們換米?”、“就是!若不是你們滅煌,今年都要豐收了!”、“家中小兒都要餓死了,還不發糧!”

    官健兵就隻能一板一眼回說:“要米請拿蝗蟲來換。”、“何時開倉放糧明府自有定奪,請老鄉回去等吧。”

    鄉民忿忿,撲上去就揍,其餘人便一擁而上,打起官兵來。

    許稷見之要去,陳珦卻擔心她成為靶子而一把拉住她:“明府!”

    許稷看他一眼,陳珦見她態度堅決趕緊鬆了手,隻好跟著她過去。

    “縣官來了!縣官來了!”人群中忽有人高喊,毆打官健兵的鄉民便紛紛停手,看向走來的兩位縣官。

    一塊石頭忽朝許稷腦袋飛去,許稷反應極快,迅速偏頭避開,皺了眉道:“餘校尉!”

    “在!”校尉立刻出列,跑至許稷麵前停下。

    “知道帶頭挑事者是誰嗎?”

    “知道!”

    “擾亂換糧處妨礙公務並毆打官健兵,該如何處理?”

    “徒一月!”

    “按律執行。”

    先前鄉民仗著官健兵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態度甚是囂張,眼下卻被官健兵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由驚慌。有人欲奪路逃,卻被餘校尉逮個正著。

    “狗官!都是你要滅蝗滅出來的災禍!”其中一老者罵道。又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把糧食還來!”

    許稷被這樣的汙水簡直潑到麻木,也不想解釋。在這位置上待一天,不論做什麽總有人說三道四,她不可能因為這樣的事情就動搖。

    她必須有立場,才能走下去。

    “至下月中旬,裏正會對每戶情況進行核實上報,縣廨會分輕重等第撥糧。而對鬧事者,必按律處置,決不輕饒。”許稷言罷俯身鞠躬,“請周知。”

    有了她這一番話,騷亂漸漸平息下來,卻仍有人心中記恨,但因無法發作,隻好就此罷手。

    就在官健兵遣散鄉民之時,許稷身子忽然一歪,徑直就栽了過去。

    “明府!”、“明府!”

    許稷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暮色沉沉,千纓坐在榻旁縫衣服。

    “你醒啦!”

    許稷撐臂坐起來。

    “你一去就是這麽些天,還是他們將你抬回來的,嚇死我了。”千纓嘀嘀咕咕說著,又起身:“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外麵庭院裏平平靜靜,好像隻是睡了個漫長午覺,醒來後什麽事都未發生。

    然蝗災波及多處州縣,赤地千裏,顆粒無收。這一年對許多人而言,都很艱難。舉國多處糧庫紛紛告罄,市場上的米亦是賣得十分昂貴。民食草子而食,餓極了啃樹皮,或去外地逃荒。

    初秋早晨,寒露降,天轉冷。許稷在去往公廨的路上見饑民無數,甚至被一個孩子死死拖住褲腿索要食物。

    她沒有給。

    庶仆見她麵色很差,便說:“明府很想給吧?可一旦給了,就都會湧上來的。眼下外地都說高密有糧,就都往這邊來,外來饑民是越來越多了,還有搶糧食的,哎,真不知要怎麽辦呢。”

    庶仆所言,許稷何嚐不知道。近些日子,她每天都要督促吏佐及時處理城中餓死的外來流民,以免屍體處理不當爆發瘟疫。

    但她擔心的仍是發生,高密城外開始有瘟疫肆虐,而流民卻紛紛湧進高密。

    高密彈丸之地,隻怕負荷不起了。

    這一日下起了雨。焦渴了多日的天地,終於迎來老天的恩賜,可惜太遲了。

    許稷站上城樓,看紅了眼的流民冒著滂沱大雨不斷湧進城,握住傘柄的手青筋凸起。副將站在她旁邊催促:“明府,請快做決定吧。”

    她久久不言,身為一邑之長,她的立場注定狹隘自私。

    “傳令關城門。”她做了決定,同時轉過了身。

    副將腳步匆匆前去執行,不時,底下便傳來拍打城門聲及謾罵聲,哭天喊地,是走到絕路的淒惶。

    秋雨越下越大,許稷覺得傘太沉了,就丟棄在一旁,低著頭走下了城樓。

    她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及衣服回到未掌燈的室內,整個人都冷得發抖。

    自我厭棄感難以抑製地湧上心頭,黯光中有個人朝她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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