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57 - 63)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50-56)彭小仙2016-01-25 17:43:05

第57章 五七過河卒

   縣廨公堂內外吵吵嚷嚷,萬年縣令又是一連串發問,諸如“既已和離,為何無其他人知道?”、“婚期既然已經定了,到底是何時?”等等。

    王光敏難得機靈,麵對縣令重重逼問竟是順順利利答下來,像是一早預備好了說辭似的:“和離算不上甚麽喜事,除家人外便沒同其他人講,旁人自然不知。婚期原本定在去年臘月,卻又撞上國喪,不得不延後,還望明府知曉。”

    千纓察覺到王光敏今日表現有異,但又猜不到究竟是誰在背後插手了此事。她又餓又累,渾身多處疼得要命,隻稍想一想便腦殼痛,隻期盼著快些結束。

    王光敏順利將萬年縣令駁倒,令其不得不鬆口,最後帶了千纓從看熱鬧的人堆中擠了出去。

    而這時候縣廨外的馬車內,紫袍趙相公聽得外麵動靜,終於開口對麵前的吏部尚書道:“讓許稷回來吧。”

    “難道搶他一個發妻,還他一個京官的位置?”胖尚書思忖道,“給他甚麽位置好呢?”

    “既然有專財興利之能,還有甚麽地方比度支更適合他嗎?”趙相公淡淡說完,撣了撣落到紫袍上的半根羽毛。

    “但這資曆——”胖尚書糾結起來,“比部直官,高密縣令,沂州錄事參軍代領刺史職,恐是不夠啊。”

    “資曆不夠有時許是好事哪。”趙相公將簾子挑開一些朝外看,胖尚書忽恍然大悟。

    資曆不夠,貿一看就構不成威脅,是麻痹閹豎的好辦法!

    不過以甚麽理由將許稷調回來呢?沂州的任期可還沒滿哪!

    “趁和離一事還沒傳開,以‘王夫南是他妻兄,不得有監臨關係’為由速將他調回來。”趙相公簡短地說完,隨即催促車夫行路。

    趙相公要走,胖尚書隻好下了馬車。

    是哪,王夫南是許稷妻兄,有這層關係在,此二人按說應該回避,不該在同一個地方任職。

    當初因為這點,他可是極力反對過的,然最後卻還是被迫點了頭。眼下呢?又要以這個理由將許稷調回來,可真是隨心所欲啊。

    他在萬年縣的陽光底下站了會兒,歎氣一聲,背著手悠悠往西行。

    另一邊千纓被王光敏領回家,路上她便質問道:“和離一事到底是誰的主意?那文書是如何來的?三郎知道嗎?阿爺為何要這樣做?”

    “阿爺為何要這樣做?”王光敏反問,“倘若不這樣做,你就得在裏頭關上兩年!”他將她打量一番,“隻不過關了一個晚上就成了這模樣,兩年還了得?何況那小娃在家誰也沒法照顧周全,你總不忍心讓那小娃孤零零一個人罷?”

    千纓聞得這話,因“莫名其妙被和離”而騰上來的怒氣瞬時熄下去一些,又聽得王光敏道:“那趙相公都找上門來了,阿爺我能說不嗎?”

    “趙相公?”

    “正是!倘若不是有趙相公撐腰,阿爺我哪裏敢與萬年縣令說這話?那放妻書亦是趙相公帶來的,我那些話也是他教的。”

    “那與練侍禦的婚期又是甚麽?!”

    “當然是真!這可不敢開玩笑,趙相公親口說的。”王光敏一臉的“被脅迫、無可奈何”,心中卻已是暗喜多時,練繪總比許稷要好得多罷?許稷要後台無後台,要前景也無前景可言,還不知要在沂州那角落裏熬多久,如此和離了改嫁練繪正好。

    然此事對千纓而言卻是晴天霹靂。一紙假造文書就宣告她與許稷不再是夫妻,隨後又要莫名其妙與練繪成婚?不,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哪怕她這裏無異議,練繪定也不會同意的。

    千纓暗吸一口氣,決定靜觀其變。

    ——*——*——*——*——

    正忙著沂州五縣春征的許稷卻完全被蒙在鼓裏。

    京中這樣一件小事,不可能寫到邸抄上去,且千纓寫給許稷的家書也被不明人士截了下來,以至於許稷對“莫名其妙被恢複獨身”一事毫無所知。

    但調令卻長了翅膀似的飛到了她麵前,讓她愣了一愣。

    戶部侍郎專判度支——這是甚麽概念?“難以置信、簡直是瘋了、一定是搞錯了”的概念。

    以她現在的官資來說,一步步往上起碼再熬上個十年才可能到這個位置。

    因為此職包含了兩個內容:一是戶部侍郎,這是本官;一是度支使,這是使職。以戶部侍郎的身份經管度支職事,且加了個“專”字,意味著她的實質工作已不是戶部侍郎,而是判度支。

    自該使職設立以來,一直是由侍郎以上本製官擔任,近百人次,從無例外。也就是說,成為度支使,多數時候都已服紫佩金,再不濟都要服深緋,而她不過是區區借淺緋服的七品官罷了。

    待她從最初的驚詫中冷靜下來,王夫南卻到了州廨。

    他自然獲知了許稷的調令,意外之餘則是十分的擔心。進了公房,卻隻見許稷撐額頭孤坐,似乎也是心事重重。

    製書就在眼前,回京日期也卡得死死,容不得半分推諉與拖延。

    王夫南在她對麵坐下來,將帶來的酒往案上一擱:“甚麽時候交接完要走了,記得喊我喝酒。”

    “你為送這個而來嗎?”

    “是。”該叮囑的話早已叮囑過,她又不笨,並不需要再三指點。

    可她卻問:“十七郎如何看此次調動?”

    王夫南略沉吟,回曰:“度支看似權力很大,但如今國庫與內庫之爭愈烈,度支的權力也被削弱了不少。倘若要奪回財權,則必然要與閹黨鬥。”他冷靜分析完,給出結論:“趙相公等人,是將你推上去與宦官搶財權,這不是好事。”

    看似給了她滔天的權力,實際上卻是將她變成過河之卒。

    那為何用她?因她資曆淺太年輕,宦官不會將她放在眼中,反而會嗤笑朝臣一派“無人可用”,從而放鬆了警惕。

    但她又如何鬥得過閹黨呢?

    許稷並無太大信心,但仍是起身送走王夫南,抓緊時間做沂州州廨的工作交接。

    春征事宜交代好,需要做了結的事也一一做好了結。她得確保走時幹幹淨淨,不會遺留什麽難題給下一任。

    再三確認好之後,許稷從容收拾了行李,打算輕裝上路。

    臨走前一晚,葉子禎要找她喝酒,然她卻待在公廨哪都不去,提前溫了上回王夫南留在這裏的酒,略備簡餐,請葉子禎與王夫南過來。

    王葉二位仇人相見,仍舊眼紅,哪怕葉子禎已成回易務的搖錢樹。

    許稷意圖很正直,你們二位是許某在沂州的好友,分別在即,再相見也不知何時,最後碰個杯罷。

    這一餐有別於之前在葉府那一頓,飯菜簡陋、且心境也都變了。短短時日,河北遽變,泰寧也是風雨飄搖不知將來會如何,彼此心情都有些沉重,又適逢好友調任,更是愁緒萬千,襯著屋外呼呼風聲,竟有些淒慘。

    葉子禎飲盡一杯酒道:“許稷,將來撞見了若有難處互相幫一把,行嗎?”

    “權錢交易除外。”許稷亦飲盡杯中酒,公事公辦地說。

    “教條無情!”葉子禎搖搖頭,決心不與她說話,又轉頭瞥了一眼王夫南:“大帥沒話可說嗎?”

    王夫南心情差極,一想到許稷走後他就對自己麵對這個死斷袖,就頓時陰鬱起來,因此理也不理他,隻顧悶頭飲酒。

    許稷卻明白他愁悶的不止於此,於是上身前傾,手伸長,杯子舉到他麵前,碰了一下:“十七郎多保重。”她說完飲盡杯中酒,並倒置,一滴也沒有落下來。

    王夫南將她這溫暖囑托與誠摯祝福收下,亦飲盡了酒。

    許稷起身去取了一本簿子,雙手遞到王夫南麵前,認真道:“上回使府內亂,此事就給耽擱了。本來想我至少還有兩年任期,但眼下是做不成了,請大帥收下,或替某轉給下一任沂州刺史。”

    翻開那簿子,是沂河通運河之策,從詳細的勘測編繪,到工事預算,巨細無遺,非常周密。

    葉子禎瞥了一眼沒說話,這種計劃好可惜,畫了美好的夢,卻無人去實現它。

    能實現它的人要遠走千裏,去與朝臣閹黨鬥。

    這一晚酒都未喝盡興,但王葉二人卻都死皮賴臉留在公廨不肯走。這麽熬到了第二日清早,個個眼底青黑,隻能這麽狼狽地送許稷上路。

    許稷沒與他二人胡鬧,昨晚獨自在值宿房睡了一覺,以至於精神抖擻,看起來狀態極好。

    她騎上了馬,臨沂城料峭的春風將她淺緋色的袍子吹得鼓起來。她回頭朝他二人擺了擺手,繼而轉向前方,握緊韁繩一夾馬肚,朝著久違的長安城行去。

    那馬絕塵而去,馬蹄聲也漸遠,葉子禎捂住口鼻嬌氣地咳嗽,王夫南瞥他一眼:“留在這吃灰嗎?”他佯作瀟灑地轉過身,將酸楚收進心裏,給身後的葉子禎無情下命令:“一個時辰內將回易務上月的簿子送去使府。”言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

    許稷回到長安,天已徹底熱了起來。

    街頭處處是涼飲,到天門街時,她渴得很,便下馬來要一碗桑葚飲。等涼飲的同時,她四處瞥了瞥,陡然看見一頭分外眼熟的驢。

    許稷一驚,那驢似也一驚,厥哩厥哩亂叫起來,驚得那“主人”出來看。

    那驢沒拴,見“主人”來了,竟飛也似的朝許稷奔去。那店家正將桑葚飲端給許稷,許稷還沒接穩,被那呆驢一撞,紫湛湛的涼飲潑了她一身,連臉也不能幸免。

    那“主人”趕忙跑來牽驢,也不道歉。許稷問:“請問您這頭驢是如何得來的?”

    那“主人”臉色倏變:“幹麽,要你管哪?”

    “某沒甚惡意,隻這頭驢與某早些年丟的一頭驢甚像,故……”許稷頓了頓,“倘有冒失之處,還望諒解。”

    驢“主人”臉色越變越差,卻蠻橫道:“驢有甚麽像不像的?你分明就是想訛我的驢!”

    哦?有訛驢之事看?

    一眾無所事事的人紛紛聚來,許稷正要解釋一二,可卻忽有人開口嚷道:“哎呀,這不是那個許、許什麽嘛!”、“你家夫人、不,是原夫人今日改嫁大婚哪,許官人怎麽在這裏轉悠啊?還弄得這麽狼狽!”

    “甚麽?”許稷懵了,她覺得全長安城似乎跟她開了個玩笑。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窩過生日!所以狠狠地求花花!

    (就是這樣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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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五八自請罪

   路人七嘴八舌眾說紛紜,根本沒一句能信。

    許稷撥開人群,抹掉臉上的桑葚飲,一身狼狽上了馬。已近酉時,日頭當空卻仍舊灼人,風也吝嗇,許稷沒喝到涼飲口幹舌燥,思路也被一夥多事路人擾亂,火急火燎一路直奔回王宅。

    那偏門仍是原來模樣,然門邊上卻詭異掛了紅綢。門房聞得動靜霍地探出頭來,瞥見許稷頓時跟見了鬼似的:“呀,許三郎怎這時候回來了啊?”

    他說完忽砰地關上門,縮回門內速去給王光敏報信。王光敏一聽得許稷到了,頓時一驚:“真是怕甚麽來甚麽唷!”又拍拍心口:“幸好千纓已是走了啊!要不然得出大事啊!”

    旁邊韋氏卻是一臉著急失措:“可怎麽辦?許郎君想必還不知此事,要怎麽與他說才好?”

    “別急。”王光敏強自鎮定,吩咐庶仆:“將你家許參軍的行李拿過來。”

    庶仆憂心忡忡拿來一早收拾好的行李,王光敏提起那藤箱就徑直往外走,霍地打開門,將藤箱往許稷麵前一扔:“這裏不是你的家了,你回昭應去吧!”

    “怎麽不是?”許稷仍抱了一絲希望,“傳聞莫非當真嗎?”

    王光敏點點頭,已經做好了隨時關門的準備。他將許稷上下打量一番,雖心底裏覺著自己不厚道,且又有些可憐他,但一想到新女婿,頓時狠下心腸來:“沒錯!你與千纓和離了,她已改嫁,你不要來了!”

    他說完就要關門,許稷卻伸進來,撐住門框沉著問道:“是練繪嗎?”

    “是。”

    “甚麽時候走的?”

    “迎親到現在有一陣子了。”王光敏瞥瞥天色,見黃昏左近:“吉時快到了。”說完又警告許:“你可別去鬧啊,鬧了也沒用。此事可不是你我能控製的,都是趙相公做的主啊。”

    許稷深吸一口氣,王光敏趁他走神之際,霍地挪開他的手,砰地將門關上。

    裝了她所有家當的藤箱倒在麵前,許稷從此與王家似乎半點關係也沒有了。

    若幹年前她孤身來長安求學做官,也是這光景。

    許稷一時不知道要做甚麽,從包袱裏掏出買給千纓的禮物,最後又塞了回去。長安城終於起了風,傍晚的風將白日裏的熱氣都卷起來,吹得人頭昏腦漲。許稷轉過身,長曲中驟響起噠噠噠聲。

    許稷沒理會那聲音,悶悶翻身上了馬,就往西邊行去了。

    ——*——*——*——*——

    她前腳剛走,便有頭小驢在王宅前止住了蹄子,咚咚咚去撞那門。門房聞聲探頭一看,又嚇一跳,捂住心口自言自語道:“天呢,竟有頭驢自己找上門來了,看著怎這麽像許三郎先前丟的那頭驢唷!”他對那頭好不容易逃離“主人”魔爪的驢說道:“你在這撞也沒用啦,你家郎君啊,方才往西邊去了。”他說著指指西邊:“快去快去!”

    小驢瞬時撒丫子狂奔,隻為能追上許稷的馬。

    因在長安無其他去處,許稷隻得尋了個館驛住下,將零零散散的行李收拾妥當,屋外已是一片暗沉沉。

    她沉默著直起腰,沒有點燈就關上門走了出去。

    閉坊後的街道格外冷清,許稷一路走一路尋,想找個地方吃一頓熱乎飯。然酒肆餅店約好了似的紛紛關了門,在這夏夜裏,竟有幾分寒瘮瘮的意味。

    她不自覺就走到了練宅附近,喜樂猶在,空氣裏飄著酒香。許稷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就在她要退回去之際,忽有“噠噠噠”聲響起。許稷耳朵一動,一頭小驢竟是瘋了一般朝她衝過來,激動叫個不停。

    練宅門房聞聲探出頭來,客客氣氣眯了眼笑道:“您是來吃喜酒的嗎?”

    許稷連忙擺手,然那小驢卻不停叫喚,引得幾個庶仆都跑了出來。庭院裏吃流水席的賓客更是以為出了甚麽事,好奇地問這問那,甚至有人也出來看熱鬧。

    一眾人圍住許稷與她失散多年的小驢,想弄清楚這小驢為何這樣激動。然忽有一眼尖的認出許稷來:“許三郎啊!你來做甚麽哪!”

    噢原來是許稷!諸人摩拳擦掌要看“前夫哭鬧前妻大婚現場”這種大戲,沒想許稷卻是垂了腦袋牽過驢,想要從人群中突圍回館驛。

    諸人不幹,這種好戲怎能輕易放過呢?於是有人速去喊了練繪。此時練繪正被一群同僚盯著作完卻扇詩,卻見庶仆衝進來道:“不好啦,許三郎回來了!”

    千纓聞言倏忽放下了手中團扇,練繪轉身就往外去,諸同僚亦是悻悻出了新房。千纓也要出去,卻被媒婦死死盯住:“娘子不能出這門,晦氣!”

    可千纓實在有太多話要與許稷道,譬如她為何不回自己的信,又為何不阻止這些亂糟糟的事發生……她實在忍不住,霍地起身就往外去,倆媒婦上來就將她摁住:“新婦子可不要亂跑!”

    練繪一出門,賓客更是來勁,大戲要開始了哪!

    卻沒想練繪徑直走到許稷麵前,二話沒說拽過她就往東邊去,隻留下一小驢陪諸賓客玩耍。

    小驢深覺這些看客極蠢,一見主人走遠,就憤怒地就朝人牆撞去,驚得一夥人紛紛散開,它便趁機衝向許稷處。

    許稷罔顧那頭礙事的小驢,沉住氣抬頭質問:“所有事請與我說實話。”

    練繪於是一五一十還原了事情起因經過,最後給出了必然的結果。

    許稷聽完氣得發抖,幾乎紅了眼,不由分說就給了練繪一拳,壓低了聲音怒斥:“男人之間的那些爛算計,卻要犧牲女人來解決!你們還是不是人?!”千纓與她親如手足,這手足卻要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入獄吃那些苦頭,又因為要息言亂不得不改嫁!

    不論拳頭還怒言,練繪全盤收下,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

    許稷收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再揮一拳的衝動,練繪卻忽然撩袍跪了下來。

    那一身喜袍於黯光中竟格外刺眼,許稷皺了皺臉,想說甚麽,卻根本開不了口。她轉頭瞥見牆根邊上扒耳朵聽好戲的,頓時拋開平日裏那些好脾氣,厲聲道:“都滾!”

    一眾人被她這麽一罵,紛紛作鳥散狀:“哎唷許三郎這脾氣可長了不少”、“出任外官果然不是好事,夫人被人搶走了,自己也變得很壞!”、“正是正是,不過練侍禦也太窩囊了,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是打一架嗎?”、“你們聽清楚先前許三郎的話了嗎?甚麽甚麽算計,這其中難道還有其他歪歪繞繞的事情不成?”、“不知也,他聲音壓好低噢!”

    議論聲漸遠,小驢也變得安靜。它從久別重逢的喜悅中醒過來,大約知道主人遭遇了甚麽不好的事,也不再出聲,隻沉默乖巧地看著。

    許稷那一腔怒火仍在燒,她閉了閉眼,卻深知不論如何這事實已定,沒法再回圜。

    冷靜下來的內心像是被肅颯秋風橫掃而過,一片空蕩蕩。

    她不自覺往後一步,看向長跪不起的練繪。早幾年王夫南曾與她說過宦海中的立場,練繪既是順著座主的關係一步步往上爬,那麽他的人生也要接受座主的安排,這其中亦會包括婚姻大事。

    若要怪,得怪他們都置身這波濤渾濁的宦海,怪立場,怪權爭,怪他們都無能抵抗這侵襲而來的巨浪。

    置身宦海中,跪下來太容易了,站著才累,幾乎要將力氣耗盡。

    許稷背挨上牆壁,對練繪說:“練侍禦請起來吧,某受不起。”措辭已轉為客套與疏離,已經是保持距離的理智在主導。

    練繪聽懂了她的話,起身猶豫了半天,道:“請隨某來。”他側過身往偏門走,正是要帶許稷去見千纓。

    許稷瞬時窺知了他的意圖,卻沒有及時跟上。練繪止住步子回過身:“許參軍?”

    許稷釘在原地動也不動,夏夜的風將她沾了桑葚飲的袍子吹得鼓起來,空氣裏的酒氣遲遲不散。她拒絕了練繪的好意,並道:“十八娘因那樣的流言被迫選擇眼下的路,某不能讓她再染上甚麽閑話。”

    她已為他人婦,不能再輕易靠近。流言害人,會讓她將來的日子都不好過。

    練繪知自己是致使他夫妻二人分離的罪魁禍首,倘若不是宦官為了誣陷他,倘若不是趙相公一意孤行要救他,那麽也不至於令事情變成這樣。

    許稷這般,令他更為愧疚,甚至不敢回去麵對新婦子。

    就在他愧得不知做甚麽回應之際,許稷卻忽邁開步子朝他走來。她在他麵前停下,自懷裏摸出一盒不遠萬裏從沂州帶來的上好口脂遞過去:“請替某交給十八娘,讓她保重。”

    “她喝酒沒有節製,不要給她太多酒;她喜歡錢,發脾氣的時候給她錢數一數就會消氣;她睡相不好,天冷的時候記得及時給她蓋被子。”她退後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請你好好待她,也好好待櫻娘。”

    她說完即刻轉過了身,小驢反應過來,連忙噠噠噠地跟了上去。

    練繪站在原地,手中還握著那一盒精巧口脂。

    冷硬金屬尚帶著體溫,是心的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我睡相不好嗎!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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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九政事堂

   許稷比預計早幾日到長安,遂不必立刻趕去戶部報到。如今她在長安已無處可去,接連幾天基本是在滿城尋住所,最後在務本坊國子監隔壁賃了一間小屋,雖磕磣了些但好歹算個容身所。

    至此,她已算是身無分文,餓著肚子整理完屋舍,就看見放旬假的國子監學生朝氣蓬勃地從門外路過。

    許稷一身士子單袍,雖然頭發花白,卻像極了跑來長安求學的外地學生。

    有好奇的家夥瞥瞥她:“咦,又換了人住也!”甚至對她狡黠一笑,惡作劇地說:“這裏死過人唷!晚上要小心哪!”

    許稷淡淡一笑,這群青春逼人得幾乎要炸掉的家夥見她如此反應,無趣笑著各自散了。

    她回屋拿了禮物,關好門,騎驢往昭應去。一別許家就是好幾年,也不知他們眼下如何。

    她先是到昭應城的舊居所,沒見到人,便趕在天黑前上了驪山。

    剛行至石甕寺,家犬許鬆就興奮跑了來,後麵跟著一個小娃,氣喘籲籲止住步子,仰頭看許稷,許稷也看他,那小小眉眼與許山妻十分相像。

    許稷正要上前抱他,許鬆卻汪汪汪不停吠,不由分說湊過來就是一頓親昵,看得一旁小驢忿忿地直噴氣。

    暮色將合,在這暑氣旺盛的時節裏,山中卻很是涼爽。許稷帶了一娃一犬一驢迎著晚風回了家,許山又是驚喜又是興奮,他先是將許稷打量一番,又道:“王娘子如何沒與你一道來?”

    他久居山村,對長安城的各種消息並不知情,更不知他家弟媳如今已改嫁為他人婦。許稷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坦白了和離事實。許山一愣:“為何和離?是你不好還是她不好?”

    許稷尷尬抓抓腦袋:“成婚幾年了也沒能有個孩子,我不能耽誤她。”

    她等於直白說自己不能生,許山一聽自己弟弟竟有此隱疾,頓時不知是安慰好還是勸他求醫好,最後瞥見在角落裏玩耍的親兒子,招呼過來大方與許稷道:“不要緊,往後他給你養老。”

    乖巧小娃趕緊抬頭喚了聲“三叔”,許稷伸手揉揉他腦袋,遞了見麵禮過去。

    小娃接下,咧開嘴就表了大決心:“我會給三叔養老的!”

    屋內氣氛瞬時熱鬧起來,許山妻將晚飯端上桌,一家人高高興興吃了飯,到最後許山也沒有問過許稷一句仕途上的事。

    他並不在乎弟弟是否可以做大官,隻是希望弟弟身體康健。年紀輕輕就白了頭發,手伸出來慘白細瘦,根本沒甚麽血色,這才值得心疼。

    次日許稷臨走前,他又裝了一堆滋補山貨給她,再三叮囑:“你身體都是虛耗得太厲害才這樣,一定要記得吃,等天涼快點啊,多燉些吃吃,身體養好了才能做事記住沒!王娘子如今不能替你操持內務,你自己一個人不能太將就,往後旬休無事就到這來吧。”

    他叨叨個不停,許稷騎上驢都要走了,他仍在不停說,最後還是被妻子拉住,這才止住了話。

    他看著許稷遠去的背影歎一聲:“我這個弟弟啊,甚麽都好,就是太能吃虧,可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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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天亮得早,但百官們仍是天蒙蒙亮就要起來,免得上朝遲到。

    這日更鼓聲過了沒多久,櫻娘翻了個身,八爪魚似的手腳纏住千纓不放。千纓見時辰不早,輕手輕腳挪開她的手腳,將薄毯拖上來蓋住她肚子,小心翼翼下了床,迅速掖好床帳免得有蚊子飛進去。

    她洗了臉,坐到妝台前麻利整理了頭發,施了淡淡口脂,看著鏡中人卻覺有些陌生。

    那麵目比幾年前看起來更清麗幹淨,也添了些因年齡增長帶來的從容,畢竟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一不如意就會逃出家門跳曲江的輕率家夥了。因為櫻娘,因為這些年遇見的許多事,她體諒了為人的難處,也懂得了生命的可貴,更清楚自己應該做甚麽。

    她像個尋常宦門夫人操持著家務,安排每日膳食,管理開支賬務,侍奉長輩教導孩子,有條不紊,盡職盡責。

    練老夫人對她極好,簡直當成親女兒;練繪也對她極敬重體貼,她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做一個好丈夫,但這些都不是急於一時的事。

    千纓起身往廚舍去,她前腳走,小櫻娘就翻身坐起來,費力挪過足凳,站上去夠水洗臉。她磨蹭磨蹭將自己收拾妥當,溜出房門就去找練繪。練繪昨夜忙到很晚,這時聽得動靜從滿案卷宗中撐起頭,睜開眼就瞥見櫻娘溜了進來。

    “阿爺很累嗎?”她一張臉上透著虎虎生機,與練繪說:“我想讓阿娘教我寫字,可阿娘說自己寫得不好看不願教……阿爺能寫張字帖給我嗎?”

    練繪應了一聲,微笑著起身去開了窗。夏日晨風湧進來,櫻娘趴在矮案對麵,看她阿爺收拾卷宗,又看她阿爺變出一張紙來,給她寫字帖。

    時辰不早,千纓過來喊練繪吃早飯,走到門口,就恰看到如此一幕。

    她抬起來要敲門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直到練繪將字帖寫完遞給櫻娘,她這才敲響了門板,淡淡地說:“吃早飯了。”

    與此同時,住在務本坊國子監旁的許稷也爬了起來。

    她翻出嶄新的深緋官袍,佩上銀魚袋,係好襆頭,吃了些幹糧就往外去。

    她走到門口,恰逢放假回來的國子監學生,那一眾學生見這破屋裏驟然冒出個深緋服色的高官,頓時嚇了一跳:“喂,那不會是鬼吧?”、“鬼你個頭啦,是上次新搬來那個白頭發家夥啦。”、“誒?竟然是個四品官也,太年輕了吧……”、“我都二十三了還在國子監混,甚麽時候我才能穿上這身哪!”、“還是做夢比較實際。”、“對對。”

    一眾人便這樣輕易放棄了雄心壯誌,看許稷騎著寒磣小驢噠噠噠遠去。

    務本坊緊挨安上門,許稷便從安上門入皇城,沿著安上門街直接就能到尚書省。拴了驢繞出來往西走,左手邊仍是老弱聚集地禮部南院,右手邊則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比部公房。

    她步子未停,然呂主簿卻恰好在這時出門去對麵禮部南院索要食物,看到她跟見了鬼似的驚叫一聲:“天呢!你是從嘉嗎?才幾年不見你連這身衣裳都穿上了!”

    竟是深緋哪!

    許稷停下來淡笑笑:“呂主簿。”

    “你調回來了?”呂主簿仍是蓬頭垢麵,看樣子又熬了一晚上,到清早才出來覓食。

    “恩。”許稷應一聲,“呂主簿可還好?”

    “有甚麽好不好的。”呂主簿揉揉空蕩蕩的肚子,“每日總那些事,還能翻出甚麽花樣來?說起來……”他聽聞了許稷與王十八娘的和離之事,也聽說練繪娶了十八娘,覺著許稷肯定倍受打擊,遂道:“哎,你要好好過啊,堅強些哪!”

    許稷淺笑著點點頭。

    今日天不好,風大潮氣重,陰雲沉甸甸,看著總有大雨要來。

    西京濕潤的空氣裏蘊著帝國百年浮沉的味道,藏納了無數公廨的皇城,像一口方方正正的井,深不見底。

    許稷別了呂主簿徑自往政事堂去。

    在往戶部報到前,她得先去見過政事堂一群紫袍相公。

    記得幾年前還在比部時,頭次來政事堂,那個夜晚風大天也很冷,處於立場選擇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她,而現在也重新走到了這裏。

    她正了正衣冠,逆風行至政事堂門口,吏卒抬頭看她一眼,忙往裏通報。

    脫靴,開門,進屋,行禮,應聲抬頭,政事堂內竟有八個人在。許稷迅速掃過,內心給他們一一排定了立場,最後在矮案前跪坐下來。

    “許侍郎在高密及沂州的治績格外突出,破格提拔,是聖人期望許侍郎能領好度支,充盈國庫富我大周,莫要負此重托。”一位紫袍相公如是道。

    許稷低頭以標準官腔應道:“下官定鞠躬盡瘁。”

    “還有一事。”忽有位稍年輕的紫袍相公開口道,“魏王於沂州失蹤,關於此事,許侍郎可有話要講?”

    終於問到。

    許稷麵色無絲毫變化,她一直在等他們問到魏王,但對不起,她這隻棋還不能動。

    她仍以官腔答:“彼時恰逢河北軍作亂,下官無能,應付無法,並沒能打探到魏王消息,請降罪。”

    這官腔豈能騙得了一眾紫袍妖怪?

    不過就算是謊話又能如何?魏王竟然當真信她,躲起來不再出現,也不與其他人聯係。她莫名其妙成了聯係魏王的一條線,倘若將她這條線剪斷,對誰都沒好處。且也不能逼問她,若惹急了,她連玉碎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

    此人狡詐,出乎意料。

    姑且就先這樣用著吧,等宦官一勢弱下去,再作打算不遲。

    諸位相公打算放過她時,忽有一吏卒敲響了門。

    吏卒進內,對眾相公行了禮,又對許稷作揖,道:“聖人口諭,傳召戶部侍郎許稷延英殿覲見。”他說完小聲對許稷道:“內官已在外候著了,許侍郎請罷。”

    諸相公不語,聖人不過小孩子,哪裏想得起來喊朝官應對,分明就是閹豎的意思罷?

    許稷起身,又與諸相公一揖,轉身出了政事堂,低頭穿鞋。

    站在不遠處的內官眯眼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聽說皇帝才8歲 心塞
 

第60章 六零交爭利

   延英殿外是中書省、殿中內省等中樞機構,此時各公廨一片沉寂,同這陰沉沉的天色一樣,不知雨能撐到何時才落下來。

    許稷垂首老老實實跟著內官往前走,白玉階每一層都有涼意,令人懷疑如今並非值盛夏。

    遠處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殿門被打開後,埋首下棋的小皇帝從案後抬起了頭,聽得內官通報了一聲,便見得許稷垂首躬身地進了殿。濕潤的風湧進來,小皇帝打了個噴嚏。

    許稷進殿規規矩矩行禮問安,卻根本沒人理她。小皇帝倒是看了看她,但很快又將目光移到了棋盤上。馬承元跪坐在棋盤對麵與之對弈,同小皇帝隨口道:“陛下,這是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專判度支,認一認罷。”

    小皇帝盡管年紀小,但有些事也明白的。他道:“是替朕管國庫的嗎?”

    “正是。”馬承元落下一子,陰陽怪氣道:“不過也有逆黨聲稱國庫不是陛下的,陛下還記得嗎?”

    小皇帝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僅“唔”了一聲。他隱約知道之前的那一任戶部侍郎上書諫稱國庫乃天下之有,隻有內庫才是皇帝所有。身為一國之君,不該為一己私欲窮國庫而富內庫,不然國用日耗百姓窮困,君主就會成為禍國之首。

    言辭激烈懇切,仿佛要拚上命一博,但他們給他安了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弄死了他。

    總之,倘若有人想將手伸向內庫,好像就會不得善終。前一任的戶部侍郎死於此,這一任呢?小皇帝不清楚。

    馬承元故意當著許稷與君主的麵說這件事,就是要告訴小皇帝“任何想奪內庫之財利的,都是逆賊”,另警告許稷“前車之鑒就在那,不想死就別動甚麽歪腦筋”,是再明顯不過的下馬威。

    許稷動也不動,安安靜靜跪在一旁跪了好久。直到馬承元說:“陛下又贏了,老奴實在不敢再與陛下對弈哪。”

    小皇帝臉上閃過一抹微妙的失望和無趣感。自打這些人想將他扶上位,就是這樣日複一日的討好——給他找各種新奇玩物,哄他高興,幾乎事事都順著他。

    他原覺著自己棋術不錯的,但下多了就漸漸發現並不是那麽一回事。

    他忽然瞥向許稷,甚至不知道她姓甚麽,就說:“愛卿會下棋嗎?”

    許稷回:“微臣略懂。”

    小皇帝迅速瞥了一眼馬承元,見他麵上沒甚麽變化,就與許稷道:“那與朕對弈一局吧。”

    “喏。”

    馬承元睨了睨許稷,滿臉的瞧不起,起身讓了位置,許稷便小心翼翼跪坐到棋桌對麵,將棋子分揀回棋罐。

    棋局慢慢鋪開,小皇帝頗占上風,鬥誌滿滿打算贏了麵前這勁敵,最後卻莫名其妙被許稷殺得節節敗退,輸得簡直不明所以。許稷從不以欺負小孩子為恥,她堂堂正正清點了棋子,宣告了小皇帝的敗績。

    小皇帝瞠目結舌看著,懵懵道:“朕真的輸了嗎?”

    “是。”許稷一臉無情無義,淡漠瞥了一眼旁邊的馬承元,馬承元果然目光瞬變,似在責許稷不知輕重。

    小皇帝求仁得仁終於輸了一回,醒過神來雙眼發亮,猛地伸手抓住許稷袍袖:“愛卿好厲害,教朕下棋吧!”

    “喏。”許稷沒有半分謙虛,坦率應道。

    馬承元全沒料到這人如此不知輕重,按常理這時候不應該萬般推辭嗎?可許稷偏不,她從從容容分揀了棋子,起身一躬:“陛下倘若無他事,請容臣告退,臣還要往戶部去報到。”

    小皇帝見她要走了,忙說:“愛卿不能再陪朕下一局嗎?”

    許稷深諳這種屁孩子的心理,偏不順著他,不要命地回說:“改日吧。”

    小皇帝抿了抿嘴,瞥瞥身邊的馬承元,也不敢說太多的話:“哦,那你去吧,朕會再找你的。”

    許稷再次行禮,又與馬承元作個揖,甚至笑了一下,轉過身卻瞬時滿臉冰霜,麵無表情走出了殿門。

    雨嘩啦啦倒了下來。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這時候,實在任性。許稷冒雨一路穿過丹鳳門拐進皇城直奔尚書省,到戶部時已渾身濕透。

    她剛進門就撞到從度支司匆匆跑出來的小吏,那小吏身形一晃,懷裏一摞高過頭頂的簿子就散落一地,許稷忙蹲下來幫著撿,那小吏也沒注意她身上服色,亦是埋頭撿。

    恰這時,一雙黑皂靴踏進了度支司的門。

    “中尉過來躲雨哪?”、“中尉可要喝水?”一連串奉承的話即刻迎了上去。許稷瞥也沒瞥,聽得“中尉”稱呼,便知來者何人。

    左右神策軍,各設一名護軍中尉,這位護軍中尉淩駕於神策軍所有將吏之上,有最高指揮權與監督權。要命的是,護軍中尉擔當者,全是宦官。

    閹黨一手控製著兵權,另一手緊握內庫財利,這是專權的基礎。

    故而外朝官吏雖恨極閹黨,卻也有人為了往上爬勾結宦官,為官宦牟利;或是表麵上和和氣氣甚至笑臉相對,免得結下梁子落個悲慘下場。

    來者正是左神策護軍中尉陳閔誌,他對度支官員的熱情似乎並不買賬,冷淡接過送來的茶水,卻也不坐,隻居高臨下看許稷與小吏埋頭整理地上林林總總的簿子。

    從許稷服色上可輕易辨出她就是新任戶部侍郎,且專判度支。聽聞這人是直官出身,官資很是一般,也不知那群老家夥相中了她哪一點,竟將掌財利的要職丟給她做。

    許稷埋頭撿拾簿子,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打算。陳閔誌飲了一口茶水,直接就吐了出來,且接連吐了好幾口唾沫:“這種茶也能喝嗎?”

    遞茶的小吏頓時緊張萬分,不知是去將茶盞接回來還是趕緊去給他換一杯……他尚在猶豫之際,陳閔誌卻直接摔了杯盞,甩手出了門。

    公房內瞬時一片靜寂,連算盤聲都止住了。

    一書令史霍地認出許稷來,忙起身喚道:“許侍郎!”

    公房內其他人聞聲紛紛站起來,其餘公房內的人也湧出來,度支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瞬時將許稷圍在了中間,但許稷卻一動也沒動。

    周身*,陳閔誌怒摔掉的杯盞碎片劃破她的手背,唾沫則吐在了她手腕上,倘若陳閔誌是故意,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看起來十分狼狽,尤其是在即將共事的僚佐麵前。

    與她一道撿拾簿子的小吏這時壓根不敢動,都怪他眼拙啊,就不該讓新來的侍郎撿簿子哪!

    公房內氣氛格外滯悶,隻聽得屋外嘩啦啦雨聲。

    許稷抹去簿子上的水,一絲不苟整理妥當交給小吏,起身自袖袋內摸出帕子,在眾人圍看之下默不作聲將手擦幹淨,抬起頭來。

    以前度支與比部常來往,某些度支官員對許稷非常熟悉。那時她就是比部最沉得住氣的官員,幾年未見,她竟不可思議地爬到了這個位置,且氣度也見長,實在無法小覷。

    許稷沒有說太多,僅簡單講明了來意,就由吏卒領著往公房去。

    其公房在最裏麵,上一任戶部侍郎看起來似乎十分勤儉,公房內未有太多布置,簡單整潔,很合許稷心意。

    庶仆打了水來,恰這時,卻忽有吏卒進來報道:“許侍郎,禦史台練侍禦前來拜訪。”

    許稷一愣,回之:“請。”

    練繪入內時,許稷正在洗手洗臉。

    “敢問練侍禦為何事而來?”許稷偏頭看他一眼。

    練繪收起尷尬,公事公辦道:“某為度支的某些帳而來。”

    許稷聞言微頓,收回水盆裏的手,拿過手巾擦幹,問道:“度支怎麽了?”

    “據某所知,度支高價收了二萬二千五百疋紫綾入國庫。”練繪說著關上了門,“而這些皆是從內侍手中購入。”

    換言之,宦官將紫綾高價賣給度支,等於變相將國庫的錢挪進私囊。貨蠹國用,嚴格來說是重罪,但這樣的事肯定早有了,且一定不止這一件,練繪為何這時候提出來呢?

    許稷手背上的口子很深,她抹掉血珠子,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盒子,很是自然地抹藥膏,並道:“練侍禦很著急處理這件事嗎?”

    “是。”

    “此種事積弊已久,不是片刻之功就能解決的。現在動手會不會太急躁了些?”

    “正因積弊太久,忍到現在忍無可忍才不得不解決。”他說著打開書匣,將其中一本簿子遞給許稷。

    許稷接過來速翻了一遍,抿唇一言不發。

    室內氣氛一陣凝滯,許稷認真道:“我才剛到任,這些事我需再想一想。”

    她說著皺眉看了眼再度冒血的手背,撕了一塊幹手巾咬住一端,迅速纏裹住,卻忽得練繪道:“你與王夫南越發像了。”

    隨身攜帶膏藥,連自己裹傷口的姿態都一樣。

    “是嗎。”她沒有意識到,低低說了一句就合上了簿子。

    練繪繞回重點:“此事我需要你的配合,明日請一定給我答複。”

    許稷起身,做了個請回的動作。

    待練繪走後,她重新坐回案後,偏頭即可看見窗外淅瀝不止的雨,還有打著傘從景風門街橫行過去的神策軍中尉陳閔誌。

    練繪這招是積極的對抗,盡管對閹黨這張網而言隻是剪斷了一個其中小口子,但好過坐以待斃。

    她神情寡淡地攤開纏著白布的手,不自禁想起一些舊事。

    閹豎專權幾十年,橫行無忌。但總有一天,要看他滅頂。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努力上線中

 

第61章 六一引內鬥

   至下值時分,外麵的雨仍沒有要歇下來的跡象。留值官吏紛紛小跑至戶部公廚搶晚飯吃,唯有許稷仍埋首公房梳理內外朝派別之間的關係。

    她離開長安多年,對朝局的把握多是依賴邸抄,但這次回來發覺許多新麵孔,不免有些惴惴。她耐心做了一番梳理,厘清基本關係,又打開練繪留在此的簿子。

    他的清單裏寫得很清楚,什麽時候某某某與宦官勾結做了什麽事,看著很是觸目驚心。許稷粗略心算一番,也大概知道這其中盜走了國庫多少錢貨。

    如今的國家財政收支係統,大抵分為二,與此對應的分別是度支所掌的左藏庫、及內官所執掌的大盈庫。

    前者即是狹義上的國庫,後者則是俗稱的內庫。

    如上一任不幸被害的戶部侍郎所言,國庫是天下所有,並非皇帝私產,是為支度國用,不是為滿足帝王私欲而設;而內庫則相反,內庫純粹是帝王私庫,供帝王使用,基本與國用無關。

    那國庫與內庫的收入來源又各是什麽呢?如今國庫收入以兩稅為主,而內庫收入則以進奉為主。這兩個完全不同的財政收支係統,都有各自收入來源,按說不會有太大衝突,但事實上,卻無處不爭利。

    早在很多年前,就有興利之臣入相,為爭奪內庫利權,不惜改革賦稅製度,推行兩稅法重新確定天下賦稅收支,此後非法賦斂、急備供軍、折估、宣索、進奉之類者,皆並入兩稅。1因此這些原歸於內庫的收入也就都嘩啦啦收回了國庫。然而內庫也不會幹等著喝西北風,於是又弄出一係列新的斂財名目來,繼續問底下要錢。

    如此反反複複,你爭我奪,無有盡頭。

    內廷與外朝的矛盾,最集中體現的也就在此——財利。財利相爭貫穿始終,且雙方都無法拍著胸脯說“看,財權都被我握在手裏了”,哪怕一時占了優勢,也要時時提防。

    如今的形勢對度支來說是極不利的,許稷曾在製科對策中陳述過一二,主要集中在進奉製度這一塊。國家的財收相對來說是固定的,問題總是出在分配上,以進奉名義交上來如今都要進內庫,進奉多,國庫的收入必然就會減少。

    以鹽利為例,鹽乃國家專營,其中利潤頗高,每年度支對鹽利都有征收定額,但年年都征不到一半,為何?

    因鹽利收入多用來進奉行賄,正額鹽利卻計以虛估。進奉入內庫,行賄入宦官和某些使臣之囊,那麽入得國庫的自然就少了。

    類似積弊,遠多於此。

    度支是稍有不慎就會上下左右都得罪的衙門。倘若與宦官沆瀣一氣,則朝臣不滿;堅守立場爭奪財利,宦官不滿;征收得多了,地方不滿;國庫不盈無力撥給,邊軍及各衙門又會不滿。

    處此位,如行走危崖,不小心就會被踹下去。

    許稷熬到很晚才回務本坊,潦草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睡了一個時辰就聞得屋外晨鼓聲鳴。飛快起床趕去上朝,早朝結束後吃廊餐,一群殿中侍禦史來來回回巡查,盯吃相差姿態差的,抓住就彈劾。許稷往嘴裏塞了一塊餅,才剛咽下去,就有內官急忙忙跑來,說小皇帝要找她下棋。

    許稷又趕緊抓了兩塊餅,在對麵吏部侍郎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迅速往嘴裏塞。殿中侍禦史逮住了許稷這般強盜吃相,正要過來指摘一二,許稷立刻催著內官往東內中和殿去了。

    小皇帝找她下棋,馬承元居然不在,按說可以假借此機會與小皇帝灌輸些“小道理”,但馬承元卻安排了宦官在一旁盯著,監視許稷一言一行。

    許稷索性隻與小皇帝論下棋。不過棋盤中亦有大學問,從棋路棋風中也能看出些端倪,小皇帝很聰明,年紀雖小但也能看出一些心計與策略,倘若按照這種勢頭長下去且沒被宦官玩死,將來或許也能成為明君。

    一盤棋剛結束,小皇帝托著下巴琢磨為甚麽會輸,這時外麵內官忽通報道:“右神策軍楊中尉到了!”

    小皇帝咕噥一聲“壞了”,趕緊與身旁那小內官道:“你快去將馬常侍喊來。”

    那小內官拔腿就往外去,許稷瞥了一眼門外侍衛,趁這當口低聲問道:“楊中尉過來,陛下為何要去喊馬常侍呢?”

    小皇帝緊張地說:“朕有些怕楊中尉,他會凶朕。但他與馬常侍關係不大好,馬常侍在他就不敢凶朕。”

    小皇帝這話實在太微妙了,許稷一句話也不接,隻顧埋著頭收棋子。

    楊中尉氣勢洶洶進來,對小皇帝也隻是一拱手,瞥瞥許稷,又盯住那棋盤,果然凶道:“陛下除了下棋便沒甚麽旁的事好做了嗎?難道甚麽事都要交給馬常侍去做嗎?這樣下去如何才能長大,才能治國?”

    小皇帝悶屁不敢放一個,抿著嘴巴不說話,眼巴巴望著門口,等馬承元來救他。許稷則厚臉皮坐著,打算隻要他們不趕她走,她就堅決不走。

    馬承元姍姍來遲,還沒與楊中尉打招呼,楊中尉的氣勢就瞬時低下去一截。但馬承元也不會對他吆五喝六,隻問:“楊中尉可是有事要奏?”

    楊中尉挺著帥氣的肚子:“河北軍太不像話了,新派去的監軍1又被殺了,不蕩平河北簡直難消心頭恨。何況河南諸鎮也深受河北軍之苦,再這樣下去,河南幾鎮全要被吞掉,陛下快撥錢打吧。”

    “先帝幾將內庫撥空了,軍費這塊是無底洞,所以——”馬承元說著看向許稷,“內庫沒錢。”

    許稷裝傻充愣不搭理,楊中尉瞥她一眼:“你是新到任的戶部侍郎?國庫有錢嗎?有錢就快撥給。”

    “啊?”許稷佯作一驚,仍是跪坐著,道:“下官剛剛上任,還不大清楚……”

    “屁用都沒有的窩囊廢,那群紫袍老鬼還真是沒人可用了。”楊中尉直來直去,雖是個閹人,說話卻一點都不陰陽怪氣,最後煩躁地撂下一句:“我不管,反正河北一定要打,不然河南再被吞過去,江淮轉運就斷了,江淮轉運一斷,我們都得喝西北風。左神策軍不想動,那就讓我們來,所以軍費請撥給到位,就這樣。”

    楊中尉牛氣地說完,同小皇帝道:“陛下要好好讀書,別整日想著下棋,臣走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殿門,留下呆呆的小皇帝和默不作聲的馬承元,還有一肚子歪心思的許稷。

    許稷也起身,與小皇帝行一禮:“臣還有公務在身,今日論棋就到此吧,請陛下容臣告退。”

    小皇帝縱然舍不得這良師勁敵,幾經猶豫,但瞅見了馬承元不耐煩的臉色,也隻好乖乖地對許稷說:“好的,許愛卿慢走。”

    ——*——*——*——*——

    許稷出了門,外麵一改昨日風雨如晦的景象,日頭甚至灼得人睜不開眼。

    她還能看到楊中尉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拐個彎,消失在了視線中。

    許稷下了白玉階,急匆匆回了度支公廨,直奔公房翻出練繪的簿子,取了筆耐心地進行勾畫。她一頁頁翻一頁頁勾,至午飯時辰,度支眾官吏都去公廚吃飯了,她攜了簿子往禦史台去。

    正值飯點,禦史台大小官吏也大多去用飯,練繪從門內出來,恰撞上許稷。

    練繪似乎並不想讓人知道許稷在配合他查度支的案子,遂壓低了聲音道:“換個地方談。”

    許稷跟著他往含光門那邊的大社走,那邊平日幾乎無人,在這炎炎夏日裏,更是沒人會跑到那地方去忍受陽光炙烤,倒是個密談的好地方。

    “這次的案子你不需要出頭,表麵上看隻是無奈之下配合禦史台查案。”練繪澄清其中厲害關係,“你新任戶部侍郎,沒必要太早和他們對著幹。樹旗幟這種事,交給禦史台就好了。”

    與其說是保護許稷,不如說是朝臣一派想保存鬥爭力量。

    許稷自然明白,她眼下也在觀望,並不打算和宦官硬碰硬,這也是為何她會選擇忍受羞辱的理由。

    許稷頷首,練繪又問:“看了簿子有甚麽想法嗎?”

    “我並不讚成你一鍋端的計劃。”

    練繪挑眉。許稷自袖中取出簿子遞過去:“我們可以先隻吃一邊。”

    練繪翻開簿子,那上麵已被她勾滿,貿一看,應是按照她的認知對這些人劃分了陣營,而她打算隻針對其中一個陣營下手。

    宦官也有派係也有內鬥,光神策軍就分了左右兩支,所以至少存了兩派。這兩派麵對朝臣及其他勢力時或許會有合作,但平日裏更多的則是互相牽製和爭奪。

    很明顯,以楊中尉為首的右神策軍與陳閔誌、馬承元為首的左神策軍,各有心思,也各成派別。想要對宦官動手,不一定要同時得罪這兩派陣營,可以先對一邊動手,而讓另一邊暫時得利。

    她相信,楊中尉一定樂得見外朝從馬承元、陳閔誌囊中掏錢撥給他當右神策軍的軍費。

    權力鬥爭的智慧不在於標明立場時時樹敵,而在於如何使用能動用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看到沒,河北又來煩我了,我能上線了嗎?趙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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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六二速戰計

   午食這點工夫並無法深聊,許稷辭了練繪回度支,二人約定下直後再議。

    許稷下午的表現很反常,度支司是個人都能瞧出許侍郎很焦慮。許稷一焦慮就會咬指甲,走來走去坐都坐不住,且她憂心忡忡調取度支封存的賬目,好像陷入了甚麽大麻煩之中。

    笨蛋隻能幹看著許侍郎心神不寧,機靈人卻隱約能猜到一二。

    因昨日練繪前來拜訪了許稷,按說他二人私下有那層微妙的裙帶牽扯著,應該關係很差,不會輕易有來往,那麽練繪特意過來,便意味著有公事。

    被禦史找上門談話,絕不可能是好事。

    練繪到訪,許稷焦慮,種種跡象像投石入湖,引得度支頓時起了片片漣漪。不過,禦史台真敢動刀嗎?或許隻是嚇唬嚇唬人?心虛的家夥紛紛存了疑,怕出事但隱隱又覺得上頭有閹黨罩著,應該不至於出甚麽大事。

    下直後許稷破天荒地第一個出了度支司,大小官吏紛紛覺著怪異,但又不敢輕易張口議論。

    許稷大步出了尚書省,騎驢回了務本坊。

    她換了身士子服,拎了書匣從小宅裏出來,恰撞上一群從國子監溜出來的學生。國子監學生對她甚感興趣,因她年輕卻白頭,不過二十幾歲卻已是高官,是高官卻住在如此潦倒之所。國子監學生尾隨她一路,在後麵打賭說她一定是去平康坊狎妓作樂,沒想到她卻進了一間酒肆,尋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來,隻要了一碗素湯餅。

    “真是窮得不像話哦!”國子監的富家子弟們看不下去,就在她旁邊的桌旁圍坐下來,要了滿桌酒菜,豪奢地吃著。

    許稷仍低頭吃麵前的素湯餅,一隻手忽然伸過來,一盞涼飲就放到了她麵前。

    許稷抬頭,一個十七八歲青春逼人的家夥對她一笑:“郎君請用。”

    “幹麽給他唷!”、“李茂茂過會兒結賬你記得多給錢哦!”

    被喚作李茂茂的家夥頗無所謂地說:“我為麽要多給錢?每人一份我又沒多拿。”

    許稷接受了這孩子氣的好意,但細想李茂茂之名,卻隱約覺得耳熟。她接受了這好意,抬首就見同樣一身士子服的練繪走了進來。

    練繪果然也很摳門,連湯餅也不要,坐下來就隻要了一碗茶。

    純真的學生們並不認得多少官員,隻當又來了個窮鬼。

    但李茂茂眼尖得很,瞅見練繪就偏開頭,隻聽同窗們瞎聊,自己一句話也不講。

    許練二人亦不怎麽說話,隻待許稷吃完湯餅喝完涼飲,兩人這才打算走。許稷摸出銅錢來,臨走前往李茂茂麵前一放。李茂茂趕緊遮臉,練繪卻已是看到了他,不過沒說什麽,就與許稷一道出去了。

    務本坊內有東西橫街,街南邊被景雲觀占去,街北邊一半則全是國子監,除此之外隻有進奏院與旅舍等,私宅極少,故平日裏十分冷清。

    許練二人路過西門鬼市,天色已晦,進得偌大景雲觀,便有小道出來相迎。觀內十分清淨,小道領二人至一處廂房,拉開門道:“兩位知客,請。”

    練繪進內點了燈,許稷跟進去,那小道便很識趣地走了。

    屋外唯有夏夜蟲鳴聲,絲毫不用擔心會有人聽牆角。

    練繪攤開簿子,許稷也將自己查賬整理的一份從書匣裏取出來。練繪道:“你先前勾的那一份有些疏漏,我遂重新勾了一遍,請過目。”

    她先前按幾年前的印象劃分陣營顯然有些錯漏,練繪重新勾過之後,再翻一遍,她對宦官陣營也有了更明確的認知。簿子快翻完時,她道:“報給政事堂知曉了嗎?”

    “說了。”

    “怎麽講?”

    “說‘不是甚麽高明的點子,但既然閹豎囊中的錢沒法直接納入國庫,那就索性用掉它,讓許稷送楊中尉一個見麵禮也不錯。’”練繪一字不變地轉述座主趙相公的原話,又道:“所以,今晚動手。”

    許稷抬眸,又聞得練繪道:“涉案的度支、太府寺官吏及內侍省等宦官,應是早得了風聲正在觀望,但他們認為禦史台不會太著急動手。越是如此,越要殺個措手不及。南衙諸衛與北衙神策軍比起來雖不值一提,但捕幾十個人應不是問題。”

    “之後呢?”

    “人一帶走,就直接抄家。”練繪仍然冷麵,“文書都已妥當。”

    “我需要做甚麽?”

    “平贓定估。”

    所謂平贓定估,即是將贓資以貫折算,一來是為判定受贓輕重以便量刑,二則是為後期贓資快速入庫支用做準備。

    “預計數額會很大,所以接下來幾日戶部可能會很忙,這裏廂房很安靜,你可以在此先睡一覺。五更天之後會有小道士來喚你,屆時你直接從安上門回衙門即可。”

    許稷頷首,練繪卻已起了身。他低頭道:“我還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他步子邁出去,卻又想起許稷給李茂茂銅錢那一幕,遂問:“你認得李茂茂?”

    許稷搖搖頭,練繪便不再追問。他將要移開門時卻又頓了頓,另一邊許稷心中也是一番猶豫,最後兩人同時開口:“十八娘……”

    許稷止住話頭,練繪續道:“很好,櫻娘也好。”說罷拉開門,低頭走了出去。

    ——*——*——*——*——

    景雲觀清淨得簡直如死寂了一般,許稷睡得很沉。將近五天更,小道在外梆梆梆敲響門,許稷霍地坐起來,出門洗了個冷水臉,天邊還是一片暗沉沉。

    她速趕去衙門,剛到就被戶部尚書當著一眾人責道:“還知道回來啊!昨晚度支十幾個人被抓,這是多大的事你知道嗎?不是說住國子監旁邊嗎?怎麽尋不到人?你上哪兒逍遙去了?”

    許稷被罵得狗血淋頭,戶部大小官吏皆不敢出氣,甚至還有人可憐許稷,但多數人不過覺得她年輕不懂事。

    唯有當事人門清,許稷深知這不過是演戲。紫袍老臣們為了“保護”她還真是甚麽法子都用上了。

    昨晚練繪讓她宿在景雲觀的意圖,就是讓人去住所找不到她,如此早上才有戲可演,讓她從一個主動參與者變成被動執行者。

    許稷忙同戶部尚書認錯,戶部尚書不耐煩道:“行了,帶上你的人趕緊去將贓資折算清楚。”

    一眾人正要散,陳閔誌帶著左神策軍就到了。戶部尚書轉頭就要逃,陳閔誌高喝一聲:“站住!”

    戶部尚書站定,拱拱手道:“敢問中尉為何至此?”

    他握著佩劍,橫眉怒抬:“少放屁,誰讓你們將東西搬這來的?”

    “回中尉,禦史台稱這是贓資,遂遣南衙搬來的。”戶部尚書想也不想,矛頭全指給禦史台。

    陳閔誌滿臉戾氣,言簡意賅指揮手下:“搬回來!”

    戶部尚書驚道:“陳中尉可得律辦事哪!不然某等不好交差哪!”

    陳閔誌橫他一眼,手下神策軍立刻就往裏衝。戶部一群文士,哪裏他們的對手,隻好眼睜睜看著他們將禦史台搬來的贓物搶回去。

    尚書省廊廡下頓時一片亂糟糟,其餘幾部紛紛探出頭來往這邊看,許稷弓著的腰也直起來,她聽見了噠噠噠腳步聲,於是偏頭去看,隻見楊中尉領著右神策軍朝這邊行來。

    她站著一動不動,冷眼看陳閔誌指揮手下搬贓物。

    陳閔誌轉頭一瞥,見楊中尉也帶人過來,還以為他也是同自己一樣來要東西的,遂命令手下動作再快些,搶了東西趕緊走。

    沒料楊中尉卻帶人直接圍了戶部,將出口全部都堵死。

    陳閔誌挑眉:“楊中尉這是做甚麽?”

    這場禍事裏楊中尉甚麽損失也沒有,自然不是來抗議的。他看一眼許稷:“你就是那個判度支吧?”

    許稷忙躬身:“是。”

    楊中尉挺著肚子問:“按律贓資怎麽處理來著?”

    “按律應沒官充官用。”許稷頓了頓,第一次行使了領度支後的支用分配權:“征伐河北在即,軍用緊缺,可充右神策軍軍糈。”

    楊中尉得了這話,頓覺解氣。先前陳閔誌借馬承元內常侍的便利,在先帝駕崩時把持東內,現在又把持小皇帝,弄得他右神策軍屁點好處也沒占到,加上再之前的種種矛盾,如今已是恨得要命,這下見了陳閔誌吃啞巴虧,真是天道輪回好報應哪。

    陳閔誌見狀況不對,但橫行的架勢絲毫不弱。他指了許稷衝楊中尉道:“你小子搞錯了罷?是他們抓了我們的人,搶了我們的東西!”

    “我怎麽不知道?”楊中尉瞥他一眼道,“是你的人手腳不幹淨,和度支勾勾搭搭行蠅營狗苟之事。我手下可幹淨得很,甚麽事也沒有!”

    陳閔誌倏忽明白過來。禦史台是拿住他左神策軍開刀,對右神策軍則是分毫不管!他啐了一口唾沫,瞥見一臉無辜的許稷,怒氣頓時湧上來,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無辜,衝上去就要揍。

    許稷避也不避,當真挨了一拳,這才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忍痛求饒道:“中尉饒命!”

    楊中尉這時才站出來橫臂一擋:“你拿他撒甚麽氣?他與你有仇嗎?”

    陳閔誌瞪圓了眼,楊中尉仍挺著肚子,一臉牛氣。

    他忽朝陳閔誌的手下喝道:“找揍是不是!東西都給老子放下!”

    許稷舒口氣,抬手揉了揉痛得快掉下來的下頜骨。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已收到密報,稱下章可上線。趙公公

    青春逼人的李茂茂V:猜猜我是誰唷!

 

第63章 六三隻有錢

   陳閔誌怒瞪著楊中尉,直接與他戳穿了朝臣們的詭計:“他們今日能對付我,轉頭就會對付你,你就等著後悔吧!”說罷命令手下開撤,怒氣衝衝甩手就走。

    右神策軍讓開路來讓他們離開,楊中尉瞥了一眼許稷,又回味了一番方才陳閔誌的話,卻絲毫不在意這詭計,反而看著那滿目贓物與許稷道:“他娘的竟有這麽多,折算成軍費應是不得了吧,能撐著打完河北嗎?”

    許稷捂著下巴粗略算算,誠實地回說:“不夠。”

    “河北痞子,真是逼人燒錢。”楊中尉不肯相信國庫沒錢,“太府寺能撥多少?”

    許稷說:“不多。”她痛得齜牙咧嘴,聲音低下去:“按說內庫這幾年吃鹽鐵進奉和宣索都很多,不該窮的,按說神策軍是聖人的禁衛軍,賞賜軍費從內庫出也是無可厚非吧……”

    楊中尉心說真是屁話,他也知道內庫有錢哪,可手伸不進去有甚麽辦法?他才無所謂軍費是內庫撥還是國庫給,隻要有錢就好了。可個個都在哭窮,難道要他自己掏腰包嗎?他也不是很有錢啊!

    楊中尉瞪住許稷道:“不是快秋征了嗎,多征點會死啊?”

    許稷艱難回話:“征收定額是去年計帳便配好的,下官想改也隻能改明年的……”

    “多開些臨時名目不就好了嗎!”楊中尉一腔求錢不得的怨氣全拋給了許稷,“隻會抓著死規矩不放,真煩!再不改,錢就全進內庫了!”

    許稷等的就是他這話。

    內庫被陳閔誌、馬承元等人把持,想必楊中尉也認為從國庫撈錢比從內庫撈錢容易,所以在國庫與內庫的財源爭奪中,他興許更願意站在國庫這一邊。

    那麽賦稅製度改革,是否也能獲得右神策軍的支持呢?

    許稷不是太確定,但有一點她是明白的。支持改革的一定是想要從中獲得利益,跳出來反對的隻會是既得利益者。隻要明麵上貿一看無傷右神策軍的利益,那麽獲得支持的可能性會很大。至於具體要如何操作,才能讓他們明明支持卻吃啞巴虧,就是專業與非專業的較量了。

    很顯然,楊中尉對財利爭奪這塊,非常生疏。

    許稷捂著下巴一句話也不說,楊中尉又瞪她一眼:“一拳就給打脫臼了真是不經揍。”他上前一步,忽然掰住許稷下巴,一拉一托,骨頭哢嗒聲乍響,許稷嚇了一跳。

    給她整完下巴,楊中尉竟然抬手拍了一下她腦袋:“真是沒用的東西!快去給老子折算清楚!”

    許稷被拍得腦殼疼,卻不敢再捂頭,隻領著一眾度支官員將贓物再搬回去,戶部尚書則連忙去與楊中尉說好話。

    他囉嗦一陣,楊中尉覺得沒趣就直接走了,卻留了一大半人守在戶部外麵,免得再生出甚麽枝節。

    禦史台和大理寺沒眠沒休地推鞠審案,戶部一眾官員也沒得歇,因神策軍就守在外麵,也不好輕易出去,且還有贓物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待全部折算清楚,已是四日後。

    一眾人都潦倒得不像話,又值夏日,戶部聞起來都臭烘烘的。

    許稷撐到了最後,待她整理妥當,其他官吏不是回家就是徑直往平康坊泡湯搓泥去了。

    贓資折算結束後暫入太府寺①,但也隻是走個程序。征討河北一事不能再拖,右神策軍開拔在即,軍費是不能欠的。

    而軍費撥給的程序也不能忽略,作為專判度支的戶部侍郎,許稷要以度支通判官的名義上奏,得到長官戶部尚書的審批之後,再報給尚書省左右仆射進行勾稽檢查,通過之後,傳至度支長官負責執行,下符支配太府寺,到太府寺出納執行,這事才算完。

    許稷從太府寺忙完手續出來,低頭聞聞自己的官袍,覺得是有些味道,於是徑直回了務本坊的家。

    又是旬休,又是國子監學生溜出來放風的日子。平素裏冷清的務本坊瞬時熱鬧了起來,引得橫街對麵的景雲觀道士們很不滿:“幹麽打擾本道修煉!”、“年紀輕輕真是煩死了吵甚麽吵!”諸如此類。

    而國子監生們也絲毫不弱,毫不猶豫罵回去:“嫌吵就上天去呀!”、“不是有本事嘛來啊!”

    許稷騎著毛驢路過時,便有幸得見這一月三次的道士與監生之吵。

    忽有個腦袋從人群中擠出來,走到許稷麵前攔了她的驢。

    許稷勒住韁繩,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李茂茂。她不開口,李茂茂就笑著說:“許侍郎好。”

    打聽得還挺清楚,竟連她的官職都知道了。

    “有事嗎?”

    李茂茂忽從袖袋裏摸出信來,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許稷一愣,他又眯眼笑道:“驛所方才來了人,見許侍郎不在又不知給誰。某恰好路過,就代收了,請侍郎收下。”

    許稷接過信,卻不著急拆開,隻問李茂茂:“為何要代我收呢?”

    李茂茂一攤手,青春逼人的臉上笑意滿滿:“某也不知道,隻覺得似乎很久之前就認識許侍郎了。”

    許稷對這般套近乎的說辭並不在意,隻淡笑謝過,就徑直回了住所。

    她燒水打算洗個澡,等水燒開時,就將信取出來,往陽光底下一坐,拆信。

    一共兩封,都很厚實。

    看字跡,許稷就已認出了寄信人。一個是秀整謹慎,一個是灑脫無拘,拆開信來,內容物亦是迥然不同。

    許稷將其中一隻信封裏的內容物倒出來,竟是會心地淡笑了笑。

    ——*——*——*——*——

    這封信寄於一月之前,彼時夏收剛剛結束。

    葉子禎到泰寧使府匯報回易務的事情,見了王夫南。二人聊完公務,王夫南再三催促他離開,葉子禎卻死賴著不走。他回頭一看,隻見廊中站了個驛站的家夥,一看就知道是王夫南喊來收信的。

    葉子禎說:“大帥是要寫給誰啊?這麽神神秘秘不想讓人知道,看著就可疑。”

    “你走不走?”

    “不走,我也要寫。”葉子禎厚臉皮地說,“大帥寫給誰我也就寫給那個人。”他說罷不要命地搶走一隻信封,盯住王夫南道。

    在死不要臉這件事上,王夫南深知不是其對手,索性不再管他,將一早寫好的信裝進信封,又從小屜裏取出一把新收的麥穗,一並放入了信封內。

    葉子禎在對麵看著,不由努了努嘴。他已猜到了王夫南的寫信對象,一定是許稷沒錯啦!

    還真是肉麻麻哪,葉子禎不由想,不過倒是一副很懂許稷的樣子呢——告訴許稷今年沂州豐收,再附上沂州土地上收割下來的麥穗,一定很能討得嘉嘉歡心。

    世上難得是知心,十七郎這隻熊包可真是很了解從嘉啊。

    然葉子禎卻搖搖頭評價道:“風花雪月不切實際,一把麥穗哪裏吃得飽唷!”他說完將錢袋拿出來,嘀咕說:“嘉嘉不食人間煙火,而我卻隻有錢。”說著抓了把金葉子往信封裏一塞,眯起眼來對王夫南笑了笑:“我沒有行賄唷!”

    王夫南看著對麵那張欠揍的臉,已經預見到他被許稷退信的慘淡結局。

    果然,一個月後許稷從那信封裏倒出大把金燦燦的金葉子時,隻愣了一瞬,立刻將金葉子又都塞了回去,並又包了一隻信封,回寄給了葉子禎。

    這封信輾轉至葉子禎手中,又是一月後。

    右神策軍已經開拔,許稷亦開始秘密籌劃鹽利進奉的改革,而遠在沂州的泰寧使府,上下已繃緊了等待遽變的到來。

    這天王夫南點完兵回來,天色就倏忽晦暗如夜。

    初秋到,雨也變得頻繁起來。閃電撲進使府,餘雷聲陣陣,似乎就在耳畔。他剛坐下,葉子禎就到了。

    仍是按慣例匯報回易務的收支情況,但這次又有些不同,因泰寧府將迎來一大筆開支,故葉子禎需將總賬算給王夫南,看看到底能負擔多少。

    自許稷開先河將州府公廨本合入使府回易務之後,州府與使府一直合作愉快,一度雞肋的回易務也成為兩府的重要收入來源。

    如今河北軍屢屢南下進犯,實在教人忍無可忍,而秋收將近,河北更是蠢蠢欲動,等穀物一熟,便會如蝗蟲一般南下搶掠。

    同樣遭河北之害的還有天平、淄青平盧兩鎮,這三鎮本該聯合起來對抗河北,可又彼此不信任,怕一出兵,鎮內空虛,就會遭到對方的突襲。

    這一拖就是許久,直到神策軍征伐河北的消息傳來。

    既然朝廷表明立場要打,作為沒有割據的方鎮,就要緊隨朝廷步伐配合神策軍征伐河北。

    既然要帶兵出境打仗,就意味著大筆開支。按說藩鎮兵出境作戰是需要朝廷撥給軍費,但如今朝廷拚命哭窮,度支的許稷也說“請諸位先墊上,以後再補給”,簡直是空頭屁話,沒有半點可信度。

    盡管將許稷罵了個狗血淋頭,各鎮卻不得不自掏腰包充軍費,王夫南也不例外。

    葉子禎當著王夫南的麵算清楚,自信滿滿道:“隻要大帥還有力氣打,我就有辦法籌錢,所以沒有大多後顧之憂,大帥可放心。說起來,這些錢還是從河北軍手裏撈過來的呢,如今用在征討他們上,好像也不覺得很可惜。”

    王夫南看著那賬簿不言聲。

    老實說他一點都不想將錢用在這上麵,他本來打算籌夠沂水通運河的工事錢,以便明春開挖河道。

    眼看這下又要泡湯。

    屋外的雨嘩啦啦地下,風雨往屋內湧。葉子禎起身將門窗關起來,因為穿了一身單衣,故抱怨起這天來:“說冷就冷下來了,真是不舒服。”

    王夫南點了燈,葉子禎見他不大高興,霍地想起甚麽來,忙道:“對了,十八娘與從嘉和離了,大帥知道嗎?”

    王夫南驟然抬頭,京中傳來的信中,根本無人與他提過這件事。

    “誒,真不知道啊,不過大帥庶妹和離改嫁,確實也不是甚麽值得廣而告之的事。不過呢——”葉子禎彎唇一笑:“重點是從嘉和離了竟也沒告訴大帥!”

    “為甚麽會和離?改嫁於誰?”

    “兩地分居?被練侍禦鑽了空子?或者為了櫻娘?總之就是和離了,改嫁給了練侍禦,我也是行商途中遇見一京中老友,他告訴我的。”

    王夫南深感震驚。

    “大帥不是該開心嗎?幹麽這種表情!”葉子禎滿臉的瞧不起他,“大帥對嘉嘉有意思罷?還說甚麽嫌惡斷袖,我看大帥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且還是最變態那種,連自己妹夫都不放過。”

    葉子禎嘖嘖說完,門忽被梆梆梆敲響。

    “進來!”

    一吏卒衝進來,努力壓住起伏不定的氣息,報道:“河北軍從抱犢山西邊殺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禎v:別問,就是有錢,任性。

    公公:我沒錢嗚嗚嗚羨慕樓上求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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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64 - 7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3403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8: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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