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71 - 78)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7 18:40:0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1349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64 - 70)彭小仙2016-01-25 18:09:01

第71章 七一風雪夜

   雪花撲到睫毛上很快就融化,視線重歸清晰。許稷看得沒錯,確有一人站在廊廡下等待她歸來。

    她怔了一怔,木然地關好門,轉過身頂著風雪走了過去。

    大概以為是幻覺,她沒有走得太近,也沒有太激動,直到王夫南主動往前走了兩步,低頭拆開她覆了積雪的襆頭,又抬手撣掉她肩上的雪,她才恍惚察覺這是真的。

    許稷藏在大氅裏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一動,不知是該抬起手來,還是要握緊。頂著寒風馬不停蹄地從東都趕回長安,又遭遇一連串變故,今日她整個人都已經被填滿,塞不進新的變化。於是她僵在原地,也不抬頭看王夫南,目光反而有些渙散。

    “吃飯了嗎?”王夫南很是尋常地開口,好像分別隻是昨天的事,這其中並沒有什麽要緊事發生。

    許稷已經被風雪凍得僵了。吃了嗎?她甚至不清楚有沒有吃過了。

    她終於將雙手握緊收在腹前,肩頭微縮,混在冰雪清冽味道中的衣香隱隱傳來,很熟悉,像寒冷洞穴裏跳出來的一星火苗,帶來一絲微弱暖意。王夫南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幹燥的手掌移至她臉側,想要捂熱她,許稷終於抬頭,眸光閃爍了一下。

    “是你。”

    她認出他來,但雙手仍收在身前,腳也未更往前一步。疾風驟雪將她的嗓子都凍住了,想說更多的話卻是不能,隻能靜靜感受對麵那雙手將她雙頰一點點捂熱。

    “出什麽事了嗎?”王夫南察覺出她的不尋常來。

    說話間一團白霧在夜幕裏迅速消散,像夢境。

    許稷說:“沒什麽事。”石子投入水中,卻並沒有激起波瀾。她像隻巨大的怪獸,默不作聲吞掉了一切,卻未設出口傾倒。

    就在她恢複神智要轉身回屋時,王夫南卻俯身用力抱住了她。許稷胸口一滯,局促交握在身前的手也緊緊抵在他二人之間,想動也動不了。隔著大氅傳來的壓力和不可忽視的暖意讓她有一瞬失措,王夫南將頭擱在她肩頭,閉了閉眼道:“我原本預備了許多話要同你說,不過現在隻想陪你吃頓飯。”

    她怎麽冷成這樣?他隔了厚厚的大氅棉袍抱著她,都能察覺到她在發抖。

    不用問了,她一定沒有吃飯;垂眸看看,白頭發也更多了;再瞧瞧四周,這宅子堪稱簡陋;身為服緋高官,她甚至算得上貧窮。

    沒有千纓的日子就過得這樣潦倒嗎?王夫南小心眼地表露出不高興來。

    風雪湧進廊內,許稷卻將臉埋在他肩窩裏不吭聲。

    恰這時,門梆梆梆被敲響。

    “十七叔!我進來了啊!”李茂茂言罷霍地推門而入,隔著漫天飛雪抬頭一看,竟是愣住:“啊!十七叔許侍郎!”他霍地放下手中食盒,轉身捂住臉:“我不看我不看,你們繼續……”

    許稷陡驚,然王夫南卻是不慌不忙鬆開雙臂,放開她徑直走到門口,將錢往李茂茂手中一塞:“好了,你走吧,夜路當心點。”

    李茂茂低頭數數,確認王夫南多給了跑路錢之後,點點頭小聲地說:“還是十七叔會辦事,許侍郎從來不給我跑路錢,我給他送信他都很冷淡呢!”

    他家在給小孩子零用一事上素來摳門,李茂茂在一群一擲千金的紈絝中生存至今很不容易哪!

    李茂茂收好錢:“食盒我明天來拿,放在門口就行了,反正許侍郎也沒有經常鎖門的習慣。”他壓低聲音故意說:“他好窮,賊都不高興偷他。”

    “小孩子話這麽多做甚麽?”

    “奇怪十七叔為甚麽和他好啊!”李茂茂一張白皙青春的臉凍得通紅,搓了搓手道:“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家一個叔叔曾經為此吃過苦頭,我不會那麽壞的!”他深吸一口氣,撿起傘,大義淩然地出了門。

    王夫南將門關上,拎了食盒回到屋內,趕緊關好門,將風雪都擋在了外麵。

    許稷掛好大氅生了暖爐,迅速收拾了窗邊的小案,王夫南便很是自然地擺好飯菜碗筷。熱湯熱飯,在這寒冷雪夜裏顯得格外珍貴。

    許稷什麽話都沒有說,對窗坐下來,埋頭吃飯。

    她近乎一天沒有進食,空蕩蕩的胃腹得到慰藉,似乎能恢複一些精氣神。她將滿滿一碗湯喝完,頭也不抬,問旁邊同樣對窗坐著的王夫南:“為何支使李茂茂去買飯?”

    “他自稱缺錢,非要代跑一趟。”

    “你與他很熟嗎?”

    “世家之間的往來,算熟悉。”王夫南說著停下筷子,“他是你表侄。”

    許稷捧著仍有餘溫的碗,看著窗戶道:“我知道。”起初一直想不起來何時聽過這個名字,見了李國老之後才豁然想起她與李茂茂的這一層血親關係。

    說起來,她母親那邊的家族仍然昌盛,其實她還有一群親戚,但和沒有也沒多大區別。

    她收起這些和自己過不去的想法,招呼也不打,搬過王夫南麵前還未喝的湯,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王夫南安安靜靜看她,隨手遞了帕子過去。

    “今日剛回京嗎?”、“是。”、“回過家了嗎?”、“回了家再來的。”、“家裏人都還好嗎?”、“很好。”、“你呢?”、“如你所見。”

    王夫南頓了頓,又問她:“之前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

    就這樣嗎?好平淡的反應也……他可是說不想做秋晨之露了,不能給點更熱烈的反應嗎?

    他還沉浸其中,沒料許稷卻已經轉移了話題:“河南鹽鐵使孫波被抄的家財收在哪了?”

    王夫南陡回神:“在葉子禎手裏,近日會想辦法運回京。”

    “你讓他回京不是為難他嗎?”

    王夫南言簡意賅:“沒有其他人可信任。”

    許稷微蹙了蹙眉。長安對葉子禎來說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好地方,她本心裏是不大希望他回來的。

    “你下一步計劃是鹽鐵司嗎?”

    許稷將手中的碗轉了半圈:“沒錯,鹽鐵司如今是一群窩囊廢,隻會幹等著被人搶掠。我不搶,會有閹黨去搶。這樣一塊肉我不可能讓給閹黨。”

    直白、野心勃勃,是她一貫的集權作風。

    放到地方做了這麽多年事,最容易慣出來的毛病就是集權。地方遠離朝廷核心,隻要不出格不謀逆,想怎麽改怎麽做都可以,但一旦回到中央,就麵臨處處受製的局麵,要突破這局麵,溫和派是毫無作為的,必須強硬、鐵腕,不懼流血。

    仕途本身就是血淋淋的,沒有幹淨的路可以走。

    想通這一點,她確實沒什麽好怕。

    許稷上身前傾推開一點窗,隻一絲縫隙,風雪就拚命往房內湧。天氣愈發惡劣了,也不知這雪何時會停下來。

    ——*——*——*——*——

    平康坊南曲暗巷裏,雪被夜風卷成團,嗚嗚直響,樓上漫長的琵琶曲叮叮咚咚終於到收尾,並不悅耳的女伎歌聲也哀哀怨怨低了下去。

    然而兵器碰撞聲卻不止。冷硬金屬與深夜風雪相遇,右神策軍護軍中尉與一群聽命行事的鐵甲禁軍對陣,孤身一人奮力廝殺,一招一式都使盡全身解數,溫熱的血珠飛濺,融了冰雪,霎時又冷。

    “有人舉告中尉勾結魏王妄圖作亂,隻命某等帶中尉回去審問,並無殺害中尉之心,所以中尉莫要再殺了!同某等回去自有轉圜餘地,說不定還不會死。”有人在一旁勸說,但楊中尉已殺紅了眼,分明聽不進去了。

    所謂的轉圜餘地,不過是罷為平民流放邊疆!他才不要那樣可憐兮兮淒淒慘慘地活著。

    這群人想設計他很久了罷!馬承元那個王八蛋,隻會攝君斂財危害社稷!等著吧,倘他早死了,做了鬼也不會放過那奸佞!

    他忿忿殺,忿忿想,臂膀卻忽遭人砍了一刀。

    他陡皺眉,瞬時殺得更狠。

    對方將領見他不聽勸,抿唇搖了搖頭,忽抬手做了個手勢,東西兩邊即有更多禁軍湧來。鐵鏈聲嘩啦啦響動,平康坊裏的歌舞聲霎時間似乎全都停了。

    前後鐵鏈浩浩蕩蕩襲來,攔住他又迅速交錯,將他死死鎖住。

    楊中尉何懼此,竟是仰天大笑,幾將眼淚都笑了出來。

    他笑著笑著忽明白之前為何會有那麽多回憶湧來,原是大限將至哪!雪撲了他一頭一臉,象征著軍人的紅色抹額卻未被吹散,反而格外鮮麗。

    誒,許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啦,河北也終於不用再反反複複去打了。

    他長歎一聲,止住笑道:“我豈能死於爾等豎子之手,真是可笑!”言罷舉起刀,在那禁軍將領“攔住他”的令中,幹脆利落地將刀鋒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雪愈發大,中和殿外幾乎要被淹掉,小皇帝守在晃動的燭火前發抖。

    “馬常侍,楊中尉雖然凶了點,但是、但是朕覺得他是個好人呢……”

    “陛下,楊中尉可是勾結魏王要奪位呢。”

    小皇帝慢悠悠轉過頭,看了一眼淡淡微笑的馬承元,又將頭縮回去,將手指朝那火苗伸過去,試圖去碰,最終卻被燙得低呼了一聲。

    他好沒用。

    ——*——*——*——*——

    務本坊小宅內,許稷關了窗。

    王夫南仍坐在她旁邊,過了好久,終於開口道:“我要走了。”

    許稷低著頭。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走了。”

    許稷仍低著頭,似在努力做出取舍。

    王夫南伸過手,搭住她雙肩,將她身子扳正,最後鄭重說道:“我要走了。”

    許稷霍地抬頭,麵上一本正經,氣息沉穩有力:“今日被李茂茂撞見,我無所謂,你要緊嗎?”

    王夫南盯住她的黑眸,那裏麵是他從未見過的認真。他幾乎是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意,努力放輕鬆,這才回道:“不在意。”

    “名分呢?”

    “也不在意。”他努力撐著笑臉說完,鼓起勇氣問:“那麽你呢?”

    許稷沉默了片刻,一雙冰冷的手忽然上抬,迅速搭住他側臉,上身驟然前傾,毫無預兆地吻了過去:“不在意。”
 

第72章 七二滿簾風

  王夫南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哪怕許稷隻是淺嚐輒止。

    他錯愕過後正要開口,許稷卻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別說話。”她麵上一派沉靜,冰冷的一雙手卻下移探進他的袍子裏,繞開中單貼上了他的皮膚。忽然獲得的溫暖讓她一直緊著的眉頭瞬時舒展,而另一個被凍得忍不住要打顫的家夥也隻能麵不改色地死扛。

    好在他很快就不覺得這忽然伸進來的手冷得突兀,而許稷也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忽然垂眸:“我的心意,我也清楚。”複抬起頭看向他:“我不喜歡拖泥帶水,但是有一點——”

    王夫南等她下文。

    “與我同行,我隻能允諾在有生之年,我的心不會變,除此之外,我能給你的非常少。”她無法成為合格的宦門夫人,甚至以女子身份行事也不行,更何況她還要在這風浪不息的混沌宦海前行,會不會翻船、會不會淹死……一切都是未知數。

    允諾一生一世白頭偕老這種話,對他們來說都太輕率了。

    “足夠了。”王夫南說。

    因他能給的也未必會比她多。姑且不論行軍打仗總有意外,就算沒有死在沙場上,也未必能一生無虞。倘若因為這個就畏首畏尾,怕自己遭遇意外對方無法承擔,那麽再好的心意都隻能收拾收拾扔進曲江池喂魚。

    眼前這個他等了二十幾年的人,奇跡般地出現,頑強植株般活到現在,如今還能將手挨近他取暖,就已經值得萬分慶幸。

    許稷手往上移,按住了他的心。仍是那樣熾烈,隔著皮膚能輕易感受到它的有力跳動,她不再懼怕接受這顆心,哪怕燙手她也想要收下。

    仿佛各自都獲得了勇氣,此刻外麵的風雪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

    她沒有著急收回手,於是王夫南按住她的手,看著她滿臉疲色道:“倘若吃掉我能讓你恢複力氣,那麽就請毫不猶豫地吃掉我吧。”

    許稷跪坐著直起上身,卻是低頭繼續方才那個沒有深入的吻。他唇形好看,唇瓣也柔軟,回應堪稱溫柔,與在高密酒醉後那個吻不同的是,她想更了解他更多,而非當時一味理智的推拒。

    炭盆裏木炭燃燒發出輕微聲響,朔風呼嘯,兩個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卻在親吻一事上糾纏不清,臉紅心熱地妄圖將對方吃掉。

    燭火燃盡,許稷停了下來,額頭抵著他,氣息不定卻非常疲憊地表達了自己想要休息的*:“太累了,我想要睡一覺。”

    從東都到這裏,兩天裏她沒有合過眼,等憤怒和亢奮勁頭過去,就隻剩下獨自吞咽的疲倦。好在,還有另一個人在,她覺得安心了許多,像是有了可以囤放倦意的居所,並且也樂意接受對方的疲憊。

    王夫南察覺了這一點,且深以為今日並不是甚麽水到渠成的好日子,容她挨靠著休息了一會兒,竟將她抱了起來,回應的語聲低低柔柔:“那就睡吧。”

    兩人同室處過,甚至抵足而眠過,如今更是將那一層距離移開,並枕而眠。簡榻薄被冷褥,是真正的寒舍,但能分享體溫,躺下來的一刻覺得可以安心到馬上入眠,這些簡陋就都無所謂。

    許稷難得溫暖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手腳竟都是熱的。王夫南仍在睡,麵對她側躺著,將她的手收在胸前,於是她睜開眼,就恰看到他的臉。

    外麵天色已漸漸明朗,雖常參已經停了也不必大早上趕去上朝,但許稷還是得起來了。她想了想昨晚的事,也並沒有覺得自己衝動。她於是抽出手抱住他,好像要將心中積欠多時的想念填補起來,直到覺得胸膛中滿了一些,這才喊他:“該起來了。”

    王夫南裝死不動,察覺到她鬆手,反擁住她,兩人沉默地這麽待了一會兒,許稷說“來不及”了,才從那懷抱中逃開,下床利索地套靴穿衣,又迅速出門打水洗了臉,竄進屋內卻見王夫南剛起來。

    她將手伸進他衣服裏,臉色慘白,聲音都像是被凍住了:“冷死了,外麵都是雪。”

    王夫南適應了那冷手,說:“那你再捂一會兒。”

    “不了,我要趁早去太府寺。”她抽出手低頭哈氣,拿過架子上的大氅:“不與你一道吃早飯了,我回公廚吃,走之前帶上門。”

    她說完披上大氅急急忙忙出了門,踩著積雪往北邊的安上門去。

    暴雪終於停了,長安城的百姓卻被滿城積雪愁壞,幾乎都是坊門還沒開就出來鏟雪通路,隻有小孩子們不明白這大雪帶來的麻煩,反而沒心沒肺地玩樂,像百姓無法懂朝堂裏明爭暗鬥。

    平康坊昨晚死了人。妓館的仆人將積雪鏟開,才看到積雪下一灘灘的血跡,於是慌忙報了官。而昨晚夜宿平康坊的右神策軍將領們在早上碰頭時,也互相問道“咦,中尉人呢?難道昨晚冒雪回去了嗎?”

    一群人尚不知發生了何事,走到南曲見萬年縣衙差和平康坊仆人堵在巷子裏,上前一問才知昨晚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時,坊內出了事。

    有人心中騰起不好預感,那萬年縣衙差為穩眾心卻說:“誒,指不定是阿貓阿狗的血,散了吧,都散了吧。”

    “放屁,阿貓阿狗能有這麽多血?”一孔目官罵道。

    衙差不想和當兵的打交道,於是弓著腰低聲說:“倘有打鬥樓上必能聞得動靜,某去問問。”言罷就溜了個沒影,一眾路人也因覺著案子沒什麽大爆點遂也紛紛散開。

    十幾個右神策軍將領也沒心沒肺結伴去吃早飯,有一人卻說:“昨晚怕是喝大了,頭暈,我先回去了。”

    說話那人正是右神策軍中護軍曹亞之,作為僅次於護軍中尉的領官,同樣是由宦官充任,曹亞之是個不折不扣的閹人。

    他當真是回府去,但腦子卻清醒得很。昨晚那場廝殺打鬥發生時,他就在樓上,悠悠閑閑聽伎人彈唱完了漫長的出塞曲。

    昨晚那收尾,他很滿意。

    ——*——*——*——*——

    許稷回公廚潦草吃了早飯,出來後瞥見凍得瑟瑟發抖的李郎中:“冷嗎?”

    李郎中在風雪裏昨晚站到半夜,後來被凍暈了還是被庶仆扛進去的。他為表忠心,不要臉地說:“下官本想等到侍郎回來的,後來凍暈了才……”

    “我說讓你等你便等嗎?”許稷看也不看他,“這種話倒是聽得進去,那我讓延遲交太府寺的事為何聽不進去呢?”

    她語聲不高,但無疑是朝李郎中狠狠打了一拳。

    李郎中忍凍吹風想要一表忠心,卻反被她拐彎抹角罵了一頓,連許稷身後的兩個書吏都看不出他已失勢,不再對他唯唯諾諾,反而是昂首挺胸從他麵前走過,跟著許稷往太府寺去了。

    太府寺少卿早就料到許稷會來,竟是稱病告假索性在家歇著,但這並不妨礙許稷查賬。度支雖不能直接越過太府寺動左藏庫,但對太府寺的出納仍有審查權。許稷沒有讓禦史出麵,因她打算順手將鹽鐵司與太府寺之間的出入賬也一並看了。

    主官都不在,太府寺一群小吏就任由許稷拿捏,賬簿更是悉數奉上,毫不保留。

    許稷帶著度支書吏迅速翻著今年鹽鐵每月的入賬,到收尾時忽聽得公房外麵有人跑了進來,壓著聲音四處宣揚:“楊中尉死啦!”

    許稷霍地合上手中簿子,對麵倆書吏愣了一下,抬頭看她,她卻又翻開簿子將餘下的賬看完。

    外麵的議論從“怎麽死的?”到“真的是謀逆嗎?”,知情者則一一道來:“說是昨晚在平康坊,陛下派出北衙的人去捉楊中尉,沒想到楊中尉畏罪自盡了!一刀紮心啊,死相很慘哪!”、“沒錯就是謀逆啊!還記得魏王嗎,說是魏王在河北悄悄募兵策劃謀反,楊中尉與之有勾結哪!”

    “魏王?”、“正是魏王!如今通緝令都下去了,魏王有謀逆之心,見之格殺勿論。現在一眾人大概都忙著與魏王撇清關係吧!”

    許稷合上簿子收了書匣,對麵前兩位書吏道:“速收拾好了出來。”於是走出門,對太府寺小吏道:“簿子都收了吧。”

    小吏應聲止住議論,忙進去收拾簿子。許稷埋頭出了太府寺,拐進安上門街,步履匆匆往安上門走,到處是雪氣,許稷鼻子都凍得麻木了。

    風迎麵湧來,她思路也終於理順。

    好個一石三鳥,楊中尉、魏王、與魏王有牽連的老臣,隻要沾上或許就避不開被清洗的命運。

    她甚至跑了起來,希望王夫南還沒有出門,希望能將此事速告知於他……

    ——*——*——*——*——

    中和殿內,馬承元仍與小皇帝下著千篇一律的棋,他道:“陛下,楊中尉一除,右神策軍不能無首啊。”

    小皇帝不想說話。

    馬承元就說:“陛下認為誰能挑起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的擔子呢?”

    小皇帝搖搖頭,小心地說:“朕不知道。”

    馬承元落下一顆棋:“將曹中護軍喊過來問問看吧?”

    “曹中護軍是誰……”

    ——*——*——*——*——

    許稷跑到太廟西邊時,猛地撞見了王夫南。

    王夫南握住她的肩,她深吸一口氣,抬首道:“出事了,楊中尉、出事了。且魏王也……所以……”

    “我聽說了。”王夫南神色凝重,顯然已思忖過其中陰謀。他伸手順了順許稷後背,在許稷喘氣的同時,忽然想到一個人,他聲音表情均是冷淡:“是曹亞之。”

    作者有話要說:

    船快了,但眼下還操之過急。希望第一次有個好環境好心情,現在烏糟糟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麵,但可以展現一下許稷的另外一麵。

 

第73章 七三罷進奉

   積雪將樹枝壓塌,一塊雪掉下來,就要砸在許稷頭上,王夫南拽了許稷一把,那團雪就散在了地上。許稷看著那灘雪想了想,抬首道:“曹亞之一旦上位,右神策軍恐怕……”

    她還沒說完,王夫南忽然搭住她後腦勺將她按進懷裏,並一派悠閑地看著太常寺太樂丞神色惶恐地從他們身邊路過。

    太樂丞完全嚇壞了,卻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轉瞬就跑了個沒影。

    “這種話別在這地方說。”他下巴抵著她,聲音低低,麵上雲淡風輕:“曹亞之倘若接替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的位置,對朝廷、對你我的確都沒好處,不過這麻煩以後再解決,現在別著急動,他們在放餌呢。”

    他說完才鬆了手,許稷往後退了一步:“方才有誰過去了嗎?”

    “太常寺那個姓蘇的太樂丞。”

    怎麽是他!許稷扭頭去看,哪裏還有蘇太樂丞的人影。她仿佛能預見到未來幾日的閑言碎語,因這位姓蘇的太樂丞出了名的愛散播是非胡說八道。不過無所謂,她既然已經做了就不怕被人說道,隻是——

    她頓了頓:“你家人多話也多,不要緊嗎?”

    “我會尋機會同阿娘說。”王夫南站在她麵前,手忽然伸過去正了正她的襆頭:“我阿娘一向通情達理且心寬,你不用太擔心。”又說:“如今正在風頭上,奪鹽利的計劃暫緩一緩不好嗎?”

    許稷見四下無人,遂道:“度支錢不夠用,且每月鹽利都以進奉形式入了內庫,鹽鐵司能收上來的很少,不能再拖了。”她頓了頓,補充道:“我有數,你倒是要當心,因魏王當時是在泰寧失蹤,眼下追究魏王,我怕牽扯到你。”

    “閹黨囂張,朝臣也不是吃素的,不用太驚恐。”

    許稷點點頭,她打算撤回度支,遂問他:“你現在要去哪?”

    “回家睡覺。”他麵上撐出笑意來,轉過身:“晚上別在公廚用飯,回來吃。”

    他說得輕鬆,像是毫不在意。但許稷卻清楚這其中利害,曹亞之雖然和馬承元等人看起來交情平平,但內裏有什麽歪歪繞繞的關係誰也說不準。萬一曹亞之與馬承元等人沆瀣一氣,那麽右神策軍對左神策軍的約束力就會大打折扣。

    要命的是,倘若曹亞之上任,王夫南身為右神策軍大將,直接領導者就會變成曹亞之。她隱約覺得這會變得很麻煩,按照王夫南脾氣,絕無可能對曹亞之之流低聲下氣。

    曹亞之此人弄權有餘,打仗卻並不在行,這樣的人來指揮十幾萬人的禁軍,想想都很可怕。

    許稷滿腹心思回了度支,而鹽鐵司使卻在公房內對著這月收上來的微薄鹽利感到鬧心。他深知自己本事有限,也知正因為本事有限才做到這個位置。因本事有限,就不會與宦官爭奪鹽鐵進奉,宦官們對他就很滿意。

    按說他攀附宦官這顆大樹足矣,但他又不甘心。鹽鐵無功,連底下的鹽鐵使也對他不理不睬,問他們要錢,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因為都看不起他。

    他身為三司使之一,活得實在憋屈。

    怎麽才能讓鹽鐵司富起來呢?他很困惑。

    不過隔壁公廨的許稷卻替他做好了決定。

    許稷進了趟宮,與小皇帝下棋時趁著馬承元不在,塞了一份奏抄給他。

    小皇帝將奏抄收進懷裏,又移開棋盤,迅速朝許稷努努嘴。許稷麵色鎮定、手腳麻利地將棋盤下壓著的製書收了起來,起身與小皇帝行了一禮。

    小皇帝速瞥了一眼背對他們而站的兩個小內侍,故意說:“聽說那個陳鹽鐵使下圍棋很厲害耶!他還會下盲棋呢!愛卿明日能喊他一起來嗎?”

    “臣……盡量。”

    “噢噢,反正你一定要努力帶他來啊,朕很想見識一下怎麽下盲棋呢。”又裝模作樣說:“愛卿快點回去吧,天都要黑了呢!”

    “喏,臣告退。”許稷再度行禮,轉身往外走,小內侍便跟上去,送她出宮。

    幽深殿內亮起了燈,小皇帝緊緊捏著手裏的奏抄,整個人都癱在軟墊上,肩膀還微微發著抖。

    他頭一次越過馬承元去插手政事,且這件事還是個局——要撒謊、要自己蓋印、要承擔可能會來臨的暴風雨。

    馬承元平日裏對他雖溫溫和和的,但要是爆發起來,會很嚇人的。

    他一想到那場麵,就緊張地咽了咽唾沫,不過他得趁馬承元回來之前將奏抄藏好才行,於是趕緊起了身,同那小內侍道:“朕有點困要去睡一會兒了,馬常侍回來再喊朕。”說罷趕緊溜了個沒影。

    ——*——*——*——*——

    許稷出了丹鳳門,到光宅寺解驢徑直返家。她履行諾言回家用飯,而王夫南也於寒舍中備好了酒菜。

    承天門上的鼓聲落盡,許稷踏進了家門,轉過身將街上來來往往的國子監生笑鬧聲關在了門外。

    王夫南聞得動靜起身出了堂屋,接過她脫下來的大氅進屋掛好,轉過身就將雙手貼上了她雙頰:“暖和嗎?”

    許稷鼻子都凍得通紅,此時一聲不吭隻顧點頭。

    等她的臉捂熱,王夫南鬆了手道:“快吃吧,要涼了。”屋內火盆燒得正旺,飯菜都用碟子蓋好,揭開來還是熱的。

    許稷匆匆洗了手,在窗前小案後坐下來。王夫南則拖了一張軟墊坐在她旁邊,與她一道吃。

    “是你做的嗎?”

    “我沒有那個本事。”王夫南老實說道,“李茂茂送來的。”

    “又支使李茂茂,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念書?”許稷搖搖頭,將飯吃完,又倒了滿滿兩杯酒,遞了一杯給王夫南:“回來的時候好像又下雪了。”

    “不是下雪,是風將積雪吹下來了而已。”

    “風什麽時候會停呢?”

    “不會停。”王夫南給了個消極的回答,卻是事實。隻是風大風小罷了,隻要有人在,就不會沒有風。

    他飲了一口酒,問道:“我看你大氅暗袋裏似乎有東西,是什麽呢?”

    許稷不打算瞞他,於是起身將製書拿來遞給他。

    王夫南看完瞬時挑了下眉:“罷鹽利月進?”他覺得不可思議:“這製書當真是從宮裏出來的嗎?”

    “陛下手書,並親自按印,要求各地鹽鐵使罷鹽利月進,除煮鹽本外其他收入一律劃歸鹽鐵司,入太府寺收左藏庫。”

    “做了什麽手腳?”

    “以陳鹽鐵司使的名義上了奏抄,請求罷內庫進奉。陛下允了,製令地方,就是這樣。”

    “你假冒鹽鐵司名義上奏?萬一被揭出來呢?”

    “既然這樣做了,就一定有應對之策。”許稷風平浪靜地說。

    “鹽鐵司使會倒黴。”他婆婆媽媽地替她指出顧慮。

    “姓陳的如果識趣,就可以無虞。”她淡淡說著,卻分明已經裁定了另一個人的命運。官場需懂得合理取放,容不下柔軟心腸。

    他隻問了一句:“此事趙相公知道嗎?”

    “知道。”

    王夫南覺得她手腳太快了,昨日才說要動鹽鐵司,今天就拿到了製令,可見很早之前她就在謀劃了。

    好膽略!

    許稷將杯中酒飲盡,想化解一下他的擔心與焦慮,遂道:“離開比部之後,許多事對我來說都是賭博。我覺得勝算夠了,就會動手,其他都交給運氣。我這樣行事,是不是讓你不放心?”

    “是。”他擔心她沒走穩會掉下懸崖,但他抬了頭看向她:“不過倘若換成是我,也會這樣做。”

    行事風格無限接近的兩個人相視一笑,飲酒擊掌。

    許稷忽然注意到,窗邊多了一盆水養的雅蒜。

    她忽略了他的細膩之處,對待生活,他可能比她更樂在其中。

    到明年春天,這盆雅蒜就會開花吧。

    再環顧堂屋,雖沒有添置太多東西,卻不像之前那樣看著冷颼颼,窗子重新釘過,連座下軟墊都換了。

    臥房裏也同樣換了厚實溫暖的被褥,應不會再覺得冷。

    許稷洗了澡,換上幹淨中單,坐到床上圍了毯子看書。王夫南走過來俯身看一眼她手裏的書,許稷短暫閉了下眼,鼻息間全是清爽幹淨的木香,都是他的氣味。

    她握著書的手垂下來,想要抓住他單薄的中衣,遲疑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動。

    “光線太黯了,明日再看吧。”他說著拿過她的書,滅了燈,將被子攤開。

    許稷躺下來,在他也躺下來的一刻將手伸了過去。

    王夫南安靜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卻又說:“你這樣抱著,我會有點困擾。”

    “甚麽困擾?”

    “睡不著。”他可是熱血曠男哪!

    許稷收回手翻了個身側著裏麵睡:“明日要早起,好好睡吧。”

    很快,睡著時特有的均勻呼吸聲傳來,王夫南側過身,將她花白頭發捋順,從背後輕攬住她,輕歎了一口氣。

    明日早起,就得麵對楊中尉被誣賴上謀逆大罪的事實。大丈夫馬革裹屍都不怕,前提是要死得其所,但如今這樣算是甚麽呢?

    懷揣忠義之心卻被剿,最後落得慘淡下場,連幫忙收屍的沒有,反而是連死了都要接受鞭笞侮辱。

    太多了,朝中為此而死的人太多了。

    倘若僅僅因此就磨滅了走下去的信念,怕是連迎接明天的勇氣都沒有吧。

    許稷睜開了眼,翻了個身,反擁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婦男: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就是這樣容易滿足)
 

第74章 七四白麻詔

   次日鹽鐵使陳琦奉召入中和殿陪小皇帝下棋,許稷卻借口度支事務繁忙未陪同。臨近年底,度支是忙,但這隻是一方麵,另外的原因是今日陳琦入宮麵聖,她回避最好。

    小皇帝和許稷有約定在先,許稷沒來在他預料之中,遂也隻是裝模作樣努努嘴,說:“許愛卿沒來好無趣哦!”隨即話鋒一轉:“不過有陳愛卿陪朕下棋也是很好的!”於是興致勃勃投身棋局,與鹽鐵使廝殺起來。

    陳琦起初是戰戰兢兢,但後來見馬承元除了派小內侍盯著並無其他動作,也放下心來,甚至自作聰明與小皇帝議論一些朝堂裏的事。

    小皇帝覺得他遠沒有許稷厲害,但卻裝出一臉附和。陳琦於是自得起來,平日裏的不得誌在走出中和殿時統統拋開,甚至覺著積雪皚皚的長安城都比往常可愛。

    與此同時,要求罷月進常例的製令也從皇城內發往了地方鹽監院。

    到了時辰,官員該回家的回家,該留直的留直,如往常並沒有甚麽不同,看起來風平浪靜的皇城各衙署,實際卻已波濤暗湧。

    中書省拜將文書皆已商量擬定,連夜付翰林學士草製。中書省用黃白二麻為綸命重輕之辨,而白麻下詔,是拜將相才有的待遇。

    王夫南拜神策軍大將軍,是以白麻下詔;曹亞之拜神策軍護軍中尉,亦用白麻詔。內廷宦官與外廷朝官分庭抗禮,可見一斑。

    曹亞之拜護軍中尉一事雖還沒有公布,但多的是見風使舵之人簇擁前去溜須拍馬,錢貨賄賂自也不會少。然曹亞之卻絕頂聰明,將宅門一關,悉數謝客,令一眾人吃了閉門羹。在這風口上,他可不想因為貪圖一時之利被朝臣抓了把柄。

    而遭遇與之截然不同的則是楊宅。楊中尉毫無懸念地被安上了謀逆罪名,緊隨其後的即是徹徹底底的抄家。

    王夫南從楊宅路過時,所見正是這一幕。

    仆從早就分了家財逃之夭夭,一眾南衙衛兵進進出出翻東翻西,罵罵咧咧說實在沒有甚麽值錢貨啊,抄個屁!

    宅外燈籠仍亮著,有幾隻已經殘破,府內動靜迭起,引得民戶來看,便又是一番指摘:“嘖嘖,就說閹黨都不是好東西啦!”、“好在沒有家人,自己死了也不會牽連別人哪。”、“這種人沒法立碑吧?”、“什麽碑啦,連墳都不會有的!應該是最後燒燒丟曲江吧!”、“好惡心!被你這樣一說感覺曲江水好髒也!”、“有甚麽髒的,曲江本來就沉了很多死人骨頭吧!其實這樣也好啊,免得留具屍體,將來還要被開墳挖出來鞭笞……”

    王夫南沒有聽完,撥馬徑直回了務本坊。

    許稷沒有回來,進門隻見一片黑黢黢,廊下積雪看起來像冷硬石頭。

    他於是轉頭往安上門去,遞了門籍在度支見到了許稷。許稷見他找來,愣了一愣,卻一本正經問:“大將到度支可有事嗎?”

    他卻不答,隻四下看看,像個前來巡查的禦史。度支幾個留直官員麵麵相覷,心中想的則皆是同一件事——據蘇姓太樂丞說,即將上任的神策軍大將與許侍郎有牽扯不清的關係也!

    什麽牽扯不清的關係?不是前妻兄妹夫嗎?

    蘇太樂丞則說:不對!是前妻兄癡戀上前妹夫的關係!

    天唷!右神策軍那個將近三十歲的老曠男癡戀上失偶獨身怪脾氣的度支侍郎,實在太有爆點了。

    公事瑣碎無聊,如此勁爆的消息當然傳得比甚麽都快。許稷今天來公廨時就隱約察覺許多人看她的眼神不對,遂猜是太樂丞那個家夥四處散播了她與王夫南的關係。

    她當然還是坦蕩蕩做事,但底下官吏卻做不到。這種傳聞實在是對無聊官場生活的最好慰藉了,他們隻會嫌事情不夠大。因此這會兒看到王夫南過來,一個個內心都分外雀躍,哦哦,這位王曠男倒是越長越好了,也不知道自家侍郎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唷!

    當然也有反著想的,咦……好歹許侍郎也是娶過妻的人,且素來強勢,怎麽會是在下麵那一個呢!真是沒想到啊,堂堂神策大將,儀表堂堂威風凜凜,居然是被壓在下麵那個誒……

    兩派互相不服,由好賭的太樂丞牽頭,一群小官小吏紛紛加入了賭一把的行列中。到底許侍郎和神策大將之間是甚麽樣的上下關係呢?恩……一眾人嚴肅思考了一番,壓了注,等待來日驗證。

    被當做賭博內容的兩個人,卻完全不知情。

    許稷公事公辦和王夫南說了幾句話,拿上書匣就說要去政事堂,揖了一揖,就低頭匆匆忙忙出去了。

    這一晚上許多人注定難眠,翰林學士要連夜草製文書,中書省、尚書省、政事堂也都是心事重重。

    閹黨以勾結魏王為名除掉楊中尉之後,忽然罷手,竟對外廷朝臣沒有絲毫追究,實在是反常。許稷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平靜,但這平靜背後,則是不知何時又會突然伸過來的毒手。

    皇城內高度戒備了好幾天,這一日,沉浸在消極氣氛中的右神策軍終於迎來了新的大將及護軍中尉。拜將儀式與拜相一樣隆重,王夫南終於看到了闊別四年的曹亞之。

    儀式收尾,曹亞之偏頭對他笑了一笑:“別來無恙。”

    王夫南也已是活了將近三十年的人精了,很多情緒都不再往臉上寫,於是同樣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別來無恙。”

    兩人都知道對方是什麽貨色,就算別了四年,本性難道還能改了嗎?於是眾人都察覺到了他二人之間微妙的不友好。

    隨著兩人被任命,楊中尉一事匆促結了案,而他最後也當真被燒成灰撒進了曲江。

    神策軍中多的是明白人,故那幾日總有人偷偷摸摸前往曲江吊唁。王許二人則挑了個旬假前的夜晚,去慈恩寺吃了齋飯,出來一直走到了曲江邊上。

    冬日曲江冷得要命,便很少有人在此玩樂。然這樣冷風嗖嗖的日子裏卻有人放燈,一隻一隻升起來,越行越遠。

    許稷停下步子。

    不是七月十五,卻有河燈飄搖,看來吊唁的人並不少。

    王夫南沉默看了一會兒,不徐不疾道:“有一年我阿爺也在深夜時分帶我來過,那時候也是如此,數不清的天燈河燈,像夜裏做的長夢,令人難忘。”

    許稷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年,他所說正是衛征遇害的時候。朝廷上下汙水潑滿她家門楣,沒想到卻仍有人願意相信她父親不是叛逃。

    人世間這一點相信,雖隻是微弱火光,但她知道那火光有多溫暖,溫暖得令人有足夠的勇氣走下去。

    長安愈發冷了,雖然國家內憂外患,但因為年關將近,諸人也都開始籌劃迎接新年了。

    到十一月,長安城都風平浪靜,然皇城內關於“度支侍郎與神策大將風流韻事”卻傳得愈發火熱,更有國子監一群好事監生聽說兩位主人公住在務本坊,沒事就去蹲點,倘若逮著他二人一道回來了便興奮不已,恨不得爬進去看看兩人怎麽過日子。

    許稷感受到了這種注視和困擾,但卻並不澄清。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來轉移視線,對她來說其實是好事,因為將有大變動要發生了。

    十一月末,常例的鹽鐵進奉卻沒有送上來。內庫責問地方巡院,得到的回複卻是“陛下不是下詔罷月進了嗎?!”

    馬承元得訊從內侍省趕回來時,小皇帝正在天真地看棋譜。

    他抬頭看向馬承元,咧嘴一笑:“馬常侍,陳愛卿給朕的這個棋譜太厲害啦!你快來看看!”

    馬承元卻沒有笑的心情。小皇帝見他這樣,知道暴風雨要來了,便趕緊斂了笑,低低地說:“馬常侍有甚麽不高興的嗎?”

    “陛下寫了製書,私下給朝臣嗎?”

    小皇帝緊張地將手收到了案下:“啊?甚麽……”

    “陛下置東西樞密①於何地?!”馬承元鐵著臉,好像下一瞬就會將小皇帝拎起來殺掉。

    小皇帝害怕極了,但他仍強裝鎮定:“馬常侍……是指朕寫給陳愛卿的那個製書嗎?”他連忙撇清自己,撒謊道:“是他給了朕個折子,說隻要朕寫了製書……就給個很厲害的棋譜給朕。”並且主動認錯:“朕、朕真是糊塗了……”

    他說著竟將那本許稷給他的奏抄翻出來,老老實實遞給了馬承元,睜眼說瞎話:“就、就是這個折子,是陳鹽鐵使給朕的……”

    馬承元翻開奏抄一看,徐徐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轉過身陰陽怪氣同小內侍道:“傳陛下口諭,令鹽鐵使陳琦入延英殿議事。”

    小皇帝癱坐在地上,說謊真是嚇死人了,看來還要好好練練才行……

    不過他的許愛卿,不會撒手不管了吧?別讓他一個人應付啊,他應付不來哪!

    不過這時的許稷卻是悄無聲息走到了尚書省西門口。眼尖的小吏瞥見她,趕緊對身邊一群聚眾賭博的家夥使眼色,可等他們反應過來到底還是遲了!

    一群人手忙腳亂收拾時,許稷卻已走了他們身後。

    許稷將頭一探:“賭甚麽呢?”

    皇城內各衙署慣有小賭的習慣,多是趁天好在太陽底下擺上一局,一邊曬太陽一邊議論順便押注賭錢。

    這群人今日不巧賭的正是度支使與神策大將的上下關係問題,誰在上誰在下呢?這個懸而未決的賭局拖到今天,押注的人越來越多,太樂丞那小本本上都快要記滿了,因為幾乎是個皇城官員都在這賭局上押了一注。

    許稷瞥了一眼驚恐的太樂丞,又順帶看見了他懷裏揣著的簿子,伸過手。

    太樂丞抱著那簿子歪腦袋狡辯:“這、這可是機要,侍郎還是不要看了吧。”

    許稷“哦”了一聲,卻看向那案上的鐵證。案上鋪著的一塊白布,左邊寫著度支,右邊寫著神策軍,而兩邊則又分別壓了銅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甚麽意思。

    一眾人屏住呼吸等死,許稷卻是將那白布攤攤平,從袖袋裏摸出一枚銅板來,很有肚量又很瀟灑地往度支那邊一放。

    旁邊一圈瞬時都瞪成了田螺眼。

    作者有話要說:

    趙相公:許稷這個混蛋,這破賭局我押了王夫南啊,你這麽搞是要我輸啊

    ——*——*——*——*——*——*——

    ①東西樞密院:樞密分東西院,東院為上院,西院為下院,樞密使由宦官任。基本職掌是內呈外宣、出納王命;其基本作用是為聯係皇帝與中書省的紐帶。但其權勢絕非僅限於上傳下達,隨著宦官勢力的膨脹而逐漸成為內廷中樞決策的主要成員之一。

    其實這個東、西樞密使,和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並稱“閹權四貴”的。一個握軍權,一個參與政事決策,勢力簡直囂張到逆天。有個甘露寺事變可以了解一下,宦官對群臣進行屠殺,當時朝列幾乎為之一空。

 

第75章 【七五】璞玉質

   許稷押完注,並叮囑太樂丞不要忘了往簿子裏添上她這一注,低頭又將白布抹抹平,慢吞吞地走了。

    一眾人呆愣了一下,太樂丞最先反應過來,登時翻開簿子最前邊一頁,舉起筆來就要改自己的押注,一群人反應過來群起阻攔:“不能這樣啊!太樂丞怎麽能隻改自己的呢,快把某的也改了,還有曹書吏的,快快快,押大將簡直虧死,失策啊!”、“一邊去,誰讓你不早點押許侍郎,現在怎麽能改呢!買定離手知道嗎?都像你們這麽搞還賭個屁啊!”

    一番鬧哄哄之下,太樂丞從人群中貓腰擠出來,襆頭也掉落在地,隻能頂著一頭散發迎風哀歎:“世風日下,上下不明哪,以貌取人果然是不對的!”

    這邊還在吵吵鬧鬧,那邊許稷已從西門口走回度支。她剛到門口,就見一名小內侍急急忙忙衝進了隔壁鹽鐵司。原本風平浪靜的鹽鐵司瞬時沸騰,因那內侍罵咧咧道:“怎會不在呢?今日又不是旬休!他告假了嗎?這個屁.眼子!”

    鹽鐵司一眾官吏支支吾吾:“不、不知道。”、“那、那個……其實陳鹽鐵使已兩天沒來了……”、“是誒,壓了一堆判卷,到現在還沒有處理呢。”

    內侍聽一眾人絮叨完,大歎不妙,朝那正在掃地的庶仆吼道:“快去將你們官人喊來!就說陛下要見他!”

    庶仆嚇得丟了掃帚,趕緊奔出門往自家長官家去。他一路死趕,穿過含光門到長安縣,在陳琦家門口下了驢,抬手就是一通敲門,可敲得手都疼了就是沒人理他。

    他貼上去從那門縫往裏看,裏麵卻是一個走動的人也沒有。耳朵貼上去仔細聽聽,連個呼吸聲都沒有!庶仆覺著其中有鬼,這時恰有一老嫗走過,他便問:“知道這家人往哪裏去了嗎?”

    那老嫗說:“好像是搬走了,連夜走的,本家的老母死了吧,你們官家人不是死了爺娘就要守孝三年嗎?應是回家守孝去了。”

    “哦哦。”庶仆不明就裏,趕緊騎上驢回去匯報。

    可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對那內侍說陳琦喪母回去守孝時,內侍直接甩了他個嘴*****:“放屁!陳鹽鐵使家的爺娘七八年前就死光了,他本家哪還有什麽至親!”庶仆嚇得氣都不敢出,直到那內侍氣勢囂張地出了門,這才鬆了一口氣。

    內侍前腳走,鹽鐵司內一片靜寂,一個個敢怒不敢言,抱怨之聲更是絕跡。從內侍的態度來看,陳琦必然犯了事。不過素來脾性懦弱、對宦官低頭哈腰沒什麽氣節的陳鹽鐵使又怎麽會和閹黨對著幹呢?費解。

    隔壁許稷聞得鹽鐵司動靜消停下去,立刻就起身去往禦史台。

    練繪剛從政事堂回來,在路上恰好碰到許稷。

    省了寒暄直入主題,練繪邊走邊道:“陳琦還沒走,但家眷已離京,他本人則在觀望,不過所有證據都指向他,對他那種膽小怕事的人來說,能避開這麻煩自然是上選,他很快會發現這觀望除了徒增危險並無意義。況且這件事,本質上構成不了甚麽罪名,閹黨沒有明著治他的理由,他隻要離開京城,就沒甚麽事了。”

    他一口氣說完,駐足停下,寬闊的景風門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許稷點點頭,練繪又道:“按照相公指示,已安排了人盯著陳琦。他想翻出甚麽浪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隻是我擔心……”

    擔心這些都是無用功。

    費盡心機讓地方鹽監院罷除月進、讓陳琦這個無用的家夥滾蛋,或許可以因此獲得一兩個月的高鹽利回報。但如今官宦把控樞密院,內呈外宣、出納王命,閹黨想要恢複月進,其實並不難……

    “我正為此事而來。”許稷伸手示意他繼續往前走,低著頭道:“對鹽監院來說,進奉或是交國庫,並沒太大差別,他們在意的隻是能不能繼續待在鹽場牟利。閹黨能威脅他們,我們為何不能?鹽場*乃大罪,隻要抓出來罷職是沒跑的。所以說,服就繼續罷進奉,不服就讓地方監察禦史出麵查,必然一查一個準。”

    她說得不無道理,然練繪卻直截了當回絕道:“監察禦史勢單力薄,孤身去撞鹽監院,無異以卵擊石。我不能送下屬去送死。”

    “不見得。河南鹽監院已換成自己人,東南鹽場更是溫和派,監察禦史不可能連這些都做不到。”

    “隻要東南?”

    “光東南鹽利養邊軍就綽綽有餘,目前能將東南鹽鐵茶利抓過來就足夠了。”與宦官爭利隻能慢慢來,倘若太急躁,閹黨的反擊也會越厲害,她覺得朝臣目前並沒有可以吞掉閹黨的氣勢。

    所以,能爭一點是一點,太冒進了或許會適得其反。

    “同相公說過了嗎?”

    “倘若必要,你可再與相公商量一番。”許稷很謹慎地說完,又補了一句:“如果行之有效,改日請你吃飯。”

    她言罷就要回去,練繪卻喊住她:“你與十七郎……”

    “沒甚麽好揣測的。”她轉過身來,“如你所想。”她坦蕩說完,就往東回了度支。

    ——*——*——*——*——

    皇城內的陽光靜如水,隔著一道夾城內的宮城此時卻湧著不安。

    中書省及尚書省一眾朝臣、東西樞密使(也是宦官)、馬承元和小皇帝,在延英殿內對峙。

    許稷同樣在列。

    樞密使無非是質問小皇帝為何要擅作主張下製令,而小皇帝怯懦懦地開口:“因為陳愛卿說,內庫已囤了許多錢,但邊軍卻吃不飽穿不暖的,才總是打敗仗。他說朕不該問底下要太多進奉,朕想了想覺得有點道理。”他機智地舉出例子來:“朕每天都吃一點點,用的也不鋪張,宮人的吃穿用度肯定也不可能比朕還好,所以宮內的開支一定很少的。既然宮內不需要那麽大的開支,那麽內庫果真是不需要很多錢的,要那麽多進奉做甚麽呢?”

    “陛下,宮中支用不過是內庫開支最小的部分,平日裏陛下對神策軍的別敕給賜可是大頭,更別說還有寺觀建築、佛道施舍等等支用了。況且內庫也是左右藏庫的後備庫,別忘了先帝在時,可從內庫撥給過許多軍費!”東院樞密使道。

    “這麽麻煩啊……”小皇帝聲音低下去,“那、能少給些賞賜嗎?反正平日也沒有缺他們的俸哪……至於寺觀建築、佛道施舍,朕不信那些呢,不能少支一點嗎?還有既然已經有延資庫了,為什麽還要再設個後備庫呢?軍費從延資庫支不就好了嗎,朕聽說延資庫前陣子將度支和戶部的積欠都要回去了呢,現在應是很有錢吧……”

    小皇帝語氣姿態柔柔弱弱,說的卻全是朝臣要說的重點。

    東西樞密使氣得要命,馬承元平日裏到底在幹甚麽?難道沒有將史書拿出來教小皇帝念嗎?史上那麽多朝臣篡權篡位的例子,小皇帝竟沒覺得朝臣不可信!

    “陛下這樣想真是太天真任性了,這些支用都是內庫慣例,陛下難道要違背先帝創下的製度嗎?”東院樞密使又道。

    “可是……”小皇帝無辜又困惑地看向馬承元,“馬常侍說,內庫是朕的啊,朕想怎樣就怎樣。難道不是的嗎?”

    馬承元已察覺到了不好的苗頭,前陣子他太疏忽了,放任小皇帝和朝臣往來,眼下看來是不行了。

    小皇帝這一問,弄得樞密使隻能無理取鬧道:“陛下還是小孩子,哪能全由著陛下的性子來!”

    “鄭樞密這話是在質疑陛下的權威嗎?”一紫袍老臣道,“君臣有別,豈可這樣說話?”

    小皇帝卻說:“不不,鄭樞密說的也對。朕是小孩子,故而要時常聽一聽大家的想法才能行事,不能妄斷。往後朕想做甚麽,都會與眾卿好好商量的,不會再像這次一樣了。”

    他示弱示錯,卻委婉表達了要與朝臣們溝通的想法,分明是想踢開內呈外宣的東西樞密院。

    朝臣接道:“陛下這次下製令雖欠商量,但目的卻是好的。”充分肯定了罷除鹽利月進的措施後,又說:“隻是鹽鐵司不可無長官,陳鹽鐵使既然跑了,總要有人接替。”

    “他跑了呀?”小皇帝作驚訝狀,“好可惜哦,他下盲棋好厲害的……”

    “不若讓度支許侍郎兼鹽鐵使吧!”又一老臣說道。

    “不行不行!”小皇帝看向許稷,故意堅定地說:“許侍郎原本就好忙,倘若再兼鹽鐵使,豈不是更沒空與朕下棋了!陳愛卿跑了,許侍郎再沒空和朕下棋,朕會沒事可做的!”

    “陛下,眼下朝中一時真沒甚麽人可用了,就讓許侍郎暫時代領鹽鐵事務罷。”老臣道。

    “不會吧?”他轉過頭又看一眼馬承元,“馬常侍……”

    在大事決策上,他仍尋求馬承元的許可,便是充分給閹黨臉麵。馬承元沉吟片刻,卻說:“不過是暫領鹽鐵事務,這種事陛下自己不能做主嗎?”

    “朕、朕做主嗎?”小皇帝矛盾地皺起了眉頭,“朕本心裏是不想的,可是……”

    許稷垂著頭一聲不吭,因她知道小皇帝下一句肯定是:“哦,那就暫辛苦許愛卿了。”

    一個“暫”字是很微妙的,“代”領更微妙。許稷就算主鹽鐵事務,卻並不是真正的鹽鐵使,宦官想換掉她就不難;再加上馬承元不想讓她以下棋為名與小皇帝有太多接觸,就幹脆讓她去忙。

    最重要的是,馬承元並不覺得她有甚麽本事,仍覺得她不過是外廷老臣的一顆小卒子,構不成太大威脅。

    小皇帝允了這請求後,唉聲歎氣滿臉不高興,像小孩子丟了個玩伴,純真自然。

    待許稷謝完恩,他有點不耐煩地說:“就這樣吧,朕有點想去睡覺了。”

    東、西樞密使還想說上一二,卻被馬承元給瞪了回去。而一眾朝臣也紛紛告退,離了延英殿。

    趙相公領頭走在前麵,許稷低頭行在他身側。

    曬了一天太陽的白玉階似乎沒有平日裏那麽陰冷,趙相公神采裏難得有笑意:“璞玉之質,可造之材。真是沒想到。”

    許稷知他所指是誰,於是接口道:“請相公務必保全陛下。”

    趙相公遲疑了片刻,最終在走下白玉台階後,迎著暮光道:“從嘉啊……你還是太單純了。”

    長安城又迎來了黃昏,街鼓聲咚咚咚,葉子禎拿了字條行在務本坊的巷子裏,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許稷的破屋子。

    他在那門口探了探,正嘀咕“寧可住這種破屋也不要我的金葉子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時,忽有人很謹慎地在他身後開口:“九叔嗎?”

    葉子禎身子瞬時僵住,李茂茂猶猶豫豫繞到了他跟前。
 

第76章 【七六】舊長安

   李茂茂起初尚不確定,但甫見到葉子禎正臉,簡直要跳起來:“九叔你還活著!”他這位叔叔一去不返,好些年一點訊息也沒有,還以為早就不在人世,沒想竟活得如此鮮亮照人!真是美男子哪!

    “我是茂茂啊!”李茂茂激動地說著,手已伸過去想要緊握叔父大手,然葉子禎卻別過臉一聲不吭。

    暮色隨鼓聲逼近,葉子禎身上籠了一層看著暖洋洋實際卻沒甚麽熱度的光。李茂茂察覺出他的冷淡來,識趣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又瞧見同窗正往這邊走來,隻留話道:“九叔倘若有空還是回家看看吧……我、我先走了……”

    他說完就與順路的同窗一起回家去了,葉子禎聽那腳步聲遠去,則偏頭朝另一邊的國子監看了一眼。

    長安真是沒甚麽變化,國子監的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大門卻仍是那個樣子,樹也是舊模樣,好像這些年都沒有長。

    排水溝潺潺流水聲都變緩,葉子禎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就看到王夫南騎馬而來。他倏地勒住韁繩,葉子禎抬手揮了揮揚起來的塵土,皺眉道:“你不能溫柔些嗎?”

    王夫南不著急下馬,居高臨下道:“都要閉坊了,你不去館舍在這做甚麽?”

    “館舍太無趣且烏糟糟的,我來投奔嘉嘉啊。”葉子禎看一眼那門,心道許稷怎麽還不回來呢?他正想著,忽扭頭盯住王夫南:“那你到這做甚麽?你家不是在崇義坊嗎,這裏可是務本坊!”

    “我住這裏。”言簡意賅。

    葉子禎反應了一下,頓時又跳起來:“你說甚麽?!你與嘉嘉住在一塊嗎!”他指了王夫南:“真是禽獸啊,果真沒有放過你妹夫……還說甚麽嫌惡斷袖真是虛偽!”他忿忿說完,扭過頭,完全不想再理會王夫南。

    王夫南莫名其妙被他凶了一頓,也不與他爭辯,調轉馬頭徑自買飯去了。

    葉子禎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塵土揚起又落下,黃昏愈濃,夜幕欲降。

    許稷回來了。

    許稷騎了那頭失而複得的小驢,慢吞吞到了家門口。葉子禎一點久違的矜持也沒,又跳起來:“給你金葉子為甚麽不要?!”

    許稷本想溫和些對待他的,卻沒料招呼還沒打就遭遇了這麽劈頭蓋臉的問話。

    “寧肯住這麽破的房子,騎這樣蠢笨又寒酸的驢,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小驢噴氣怒瞪葉子禎,許稷隱約察覺到葉子禎心情不太好。

    “因為收了便屬受贓。”許稷就事論事,語氣十分溫和。她下驢開了門,轉過頭對他道:“進來吧,天都要黑了。”

    葉子禎知自己有些理虧,遂站著不動。他糾結了一陣,最後說:“我錯了,你不要往心裏去。”

    “沒事的。”

    他於是將那頭“蠢驢”牽進來拴好,耷拉著腦袋告訴她:“十七郎來了又走了。”

    “知道了。”許稷應了一聲,領著他往裏去,指了東側一間小屋同他道:“不是甚麽好房子,但前些日子修整過,至少不會漏雨進風,你暫住這裏吧,倘覺得不舒服再回館舍去住。”

    葉子禎將包袱放在擱架上,四下看看,屋子雖小卻也幹淨,他竟然破天荒對許稷說了聲“謝謝”。

    “你先歇會兒,我去買些吃的來。”許稷對他友好是有原因的,回長安對葉子禎來說並不是一件妙事。她知他內心沉重,所以也不打算再讓他吃癟添堵。

    許稷剛走出門,就聞得馬嘶聲傳來。鼓聲已落盡,王夫南將手裏的食盒遞過去,自己則拎了壇酒下了馬。

    “怎麽樣?”王夫南牽了韁繩問她,“鹽鐵司的事沒牽扯到你吧?”

    許稷點點頭:“以後再細說。”她拎著食盒進了堂屋,那邊王夫南已是站在走廊裏開口道:“出來吃飯。”

    葉子禎換了身寬鬆袍子,養尊處優往堂屋一坐,王夫南則在一旁自覺生火盆,而許稷將剛出爐的古樓子端上案,鼻翼輕翕,兩邊唇角略彎,滿臉的滿足:“好香。”

    上一回三人一起吃飯,已經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古樓子還冒著熱氣,酒盞裏都滿上了劍南燒春,氣氛便很快被調動起來。葉子禎一改之前的鬱鬱臉色,生動敘述他們離開後泰寧發生的一些趣事。

    “泰寧是好地方。”許稷切了一小塊古樓子慢吞吞吃著,“不過開挖河道的事,有眉目了嗎?”

    “何刺史已在籌備,明年開春或許會動工。”葉子禎說,“你走之後沂州風調雨順,何刺史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倘若之前水利沒修估計也不行的。”

    他說著忽想起甚麽事,摸出一本簿子來遞給許稷:“我已核算過了,孫波被抄家財按市價平估有八十多萬緡,具體明細在此。”

    “讓你帶著孫波被抄的財物千裏迢迢從泰寧運到長安,這一路辛苦了。”

    “是有點費事,不過我都換成了輕貨,也還好。”葉子禎直言不諱,“自朝廷禁了飛錢1之後,行商就很麻煩,每次出門都要帶上一撥人,用途僅僅是為了護運錢物,太費事了。”

    “飛錢一事,朝廷在考慮恢複了。”

    “當真?”

    “銅錢荒愈發嚴重,亟需緩解。但是飛錢要如何管理,還在商榷。”

    “我可以給你參謀參謀。”

    “好。”許稷接過王夫南遞來的一塊古樓子,卻被葉子禎搶了去:“最後一塊給我吃吧。”

    “喂!”王夫南小氣地要搶回來,“從嘉在公廚從來都吃不飽,你不能體諒她一下嗎?”

    “吃吧。”許稷卻如是說。

    於是葉子禎毫不猶豫地將最後一塊古樓子吃進了肚子裏,又飲了一杯酒。他喝起酒來簡直沒完,一壇子裏有一半都是他飲掉的。

    就在三人快要結束這晚餐時,外門忽被敲響。

    這時會有誰來呢?許稷起身,王夫南卻按她坐下,自己走了出去。堂屋的門沒有關,有寒風湧進來,葉子禎縮了縮肩,偏頭看向外麵,並與許稷說:“看起來是個小仆。”

    許稷隱約猜到是王家的人來找王夫南,就收起打探的目光,反是將杯中酒飲盡了,低頭翻閱手邊的簿子。

    王夫南匆匆折返,對許稷道:“我阿爺從嶺南回來了。”

    葉子禎和許稷同時看向他,王夫南又說:“阿爺被調回,應是得益於李國老回朝重掌中書,不管怎樣,都是好事。”

    他提到李國老時,葉子禎的眸光明顯閃爍了一下。

    許稷則問:“你現在要回去嗎?”

    王夫南點點頭,許稷起身,他卻又將她按回去,當著葉子禎的麵堂而皇之吻了下她前額,又看了一眼葉子禎,示意他離許稷遠點。

    葉子禎一臉不屑,目送王夫南離開後,轉回頭看向許稷:“王相公貶到嶺南那麽久,到底是回來了。不過王相公一回來,你們以後必然會碰麵,不會覺得尷尬嗎?”

    許稷想飲酒,但酒已經沒了。

    “不會。”

    “王家會如何處理這件事呢?”葉子禎低低地說,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你們之間的關係,並非誰都能容忍。”

    “我知道。”許稷仍是低頭翻賬簿,翻了一會兒緩緩抬頭:“你呢?回來的心情如何?還恨那些人嗎?”

    “人都死了,有甚麽好恨的。”葉子禎淡淡地說,並將杯子裏僅剩的一口燒春飲完,白皙麵龐上就染了隱約醉意,於是他自相矛盾地說:“可是,當真能放下嗎?那陣子我已很富裕了,並無生活之煩憂,但卻一直感到痛苦。我也嚐試放下糾結,去享受當下的快樂,但時間一長,還是回到原先的怪圈子裏,牽扯不清。”

    許稷從那不羈與隨性中察覺出了困擾,但這樣的困惑與痛苦是旁人難以體會和開解的,隻能自己拆解。

    “今日我遇見李茂茂了。”他說。

    許稷抬頭。遇見李茂茂?難怪情緒會突然變得這樣古怪……是擔心李家上下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嗎?

    他又在害怕甚麽呢?
倘若害怕,是因為根本沒有放下過吧。

    妄圖有一天這個家還能再接納自己,妄圖一切都沒有發生——倘若當年沒有一時糊塗喜歡上那樣的人渣,就不會遭遇出賣和羞辱,也不會被家族驅趕放逐,更不會丟掉名字。

    這些是他仍然貪戀的部分,想起這部分就會覺得自己惡心且渾身是錯,但他又做不到違心地活著,這是矛盾之處。

    李家能接納現在的他嗎?

    是否仍覺得他不幹淨、有辱門風……

    葉子禎雙臂交錯伏在案上,頭埋進去,仍然年輕的身體微微顫抖。孤獨多年無可告慰的人生難處,也隻能在半醒半醉時,才有釋放的可能。

    許稷起身拿過架子上的毯子覆在他肩上,拿起案上的賬簿,語聲低低,像是自顧自地說著:“李家現在會不會不一樣呢?”

    不會像以前一樣冷血無情,不會再往原本已經受傷害的孩子身上再插一刀,逼著他們亡滅……

    就在她想起母親之時,外門再一次被敲響了。


    許稷陡收回神,披上大氅冒著寒風走到門口,隻見一庶仆立在門外。那庶仆對她一揖,雙手遞上請柬,並道:“國老邀許侍郎及葉郎君明日到府上一聚。”

第77章 【七七】負石行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許稷有些不安。不論是邀請她,還是邀請葉子禎,都不太正常。那庶仆卻緊接著道:“國老說請侍郎去是為公事,望侍郎不要覺得唐突。”

    公事要去府裏談嗎?庶仆的話仍沒能打消許稷的顧慮。那庶仆又行一禮隨即告辭,許稷則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她回屋後葉子禎已伏在案上睡著了,她將其拍醒,見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便沒有著急告知李國老的邀請。

    次日天剛亮,王夫南就到了。

    早飯擺上桌,許稷梳洗完畢坐下來,葉子禎則無精打采坐在案後。他抬首看看王夫南:“你擔心我會將嘉嘉吃了才故意這麽早過來的嗎?一點誠意也沒有,也不帶好吃的早飯來,這個早飯好差。”

    王夫南寡著臉用一隻餜子堵了他的嘴,許稷則將請柬拿出來放到案上,平推了過去。

    葉子禎咬著那隻雜餜子打開了請柬,眸光閃爍,俊眉微蹙,神情幾變,看得出很是糾結。

    “說是公事,所以你不必太緊張。”許稷安慰他。

    葉子禎放下請柬,吞咽幹巴巴的雜餜子,低頭未說話。

    王夫南將那請柬拿過來看了一眼,偏頭看看身旁的許稷,卻見她神色平淡,似乎對此全無所謂,盡管本質上這邀請意義深重。

    她是衛征之女,李國老是她的外祖,這一層血親關係是如何也抹殺不了的。她出生至今,從未踏足過李家,也沒有稱呼過李家人,但如今李家卻喊她去赴宴,怎麽看都不能算是無所謂的事。

    李國老知她是衛征的女兒嗎?按說不應該。那麽,請她去當真是為公事嗎?而將葉子禎一並喊去,是因知道葉子禎就是李純嗎?

    王夫南略想了想,卻說:“下直後我送你過去。”

    那邊葉子禎陡回神:“那我呢?”

    “你自己去啊。”王夫南無情地說。

    “你不能順帶也將我一起送過去嗎?我看著可比從嘉還好欺負呢,萬一遇上甚麽不測呢?”

    王夫南:“……”

    許稷:“酉時一刻到安上門等我。”

    葉子禎的緊張情緒這才得到了緩解,從定的許稷顯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樹,他要借一借她的鎮定。

    長安城晴空萬裏,但這個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卻並不好過。鹽鐵司不僅司鹽鐵茶利,還要主轉運,實際事務繁重。之前陳琦在時,因對鹽鐵司疏於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懶懶散散,許稷暫領鹽鐵事宜,就又要整肅風氣。

    這種事她從地方一路做到中央,一遍又一遍,好像沒有個頭。身為一司長官都有這樣的體會,每天都在做這種事的禦史台恐怕體會更甚。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何時呢?

    許稷從鹽鐵司拐出來時,耀武揚威了一天的太陽垂垂降下,一輪紅日掛在西山,晚霞鋪滿天際,勢要覆住整座長安城。承天門上的鼓聲準時響起,下直官員紛紛出了公廨,景風門大街上來來往往全是小官小吏。

    許稷埋頭往前走,忽有一人拽住了她。

    四麵八方的目光瞬時投過來,王夫南卻坦坦蕩蕩同許稷一道穿過大街往安上門去。

    按說同僚之間互相拉拉拽拽也不算稀奇,但這一對哪怕隻是一起走,都要引來一陣唏噓議論。

    時下好男風其實不算太大的事,有偏好這口的甚至會找一些小倌、出身不好的漂亮男孩養著,僅僅也隻是風流玩樂。

    但堂堂兩個高級官員,卻明目張膽在一起,性質就大不一樣。反正開國以來還沒見過這樣公開著來的,哪怕真是互相傾慕,也都是偷偷摸摸維係著,明麵上照樣娶妻生子。

    為甚麽要這樣做?一是為延續香火,二是為掩人耳目。畢竟兩個男人相處,在眾人眼裏似乎總有相對“弱”的一方。眼下人的觀念裏,一向都覺得“弱”的一方隻能是小倌這種風流場的人,倘若一個官員、或者世家子弟,被公認為是“弱”的一方,就很丟顏麵,甚至為人所不齒。

    所以許稷、王夫南誰在上誰在下這件事能引得皇城內一眾人下賭局,也就不稀奇了。

    而葉子禎正是在這件事上吃過苦頭。

    他那時不過十幾歲年紀,時常去秘書省溜達尋書看。年少時總有迫切的求知欲,雖然他在同齡人中已算才情驚人,但閱曆畢竟有限,之後認識了一個三十歲的秘書省正字,便常常詢問切磋,時間一長,竟對風流倜儻博學多才的正字產生了傾慕之情。正字也是對年輕的*覬覦已久,欲擒故縱一陣,便讓葉子禎徹底昏了頭。

    後來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葉子禎因年紀小,家教又嚴,隻想小心翼翼維持這段感情,可風流成性的正字顯然與他不同。正字竟是將此段風流韻事拿出去炫耀,說睡了李中書的孫子雲雲,甚至與人說那小子味道不錯,年紀輕輕簡直鮮嫩得不行,是個好玩物等等,為此還寫了豔詩示人。

    一片赤忱卻換來豔詞侮辱,葉子禎斷然轉了頭。但這悲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閑言碎語瞬時湧來,甚至說他堪比平康坊的男/妓,放蕩至極。

    流言是難止的,對本人、對家人的傷害更是難以估量。

    對門風極正的李家來說,任何醜聞都是不被允許的,葉子禎因此遭受了嚴酷的家法伺候。倘若這些罪遭夠了就能重頭開始也就罷了,但上至父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時間都百般嫌惡他,覺得他十分古怪惡心。

    他離開長安李宅那一年,用的仍是李純這個名字,還不叫葉子禎。

    自尊喪盡,他是懷著卑微怯懦又憤恨的心情離開的。如今再回來,那一份懼怕未減,卻也隱隱存了“想要被重新接納”的心思。

    許多年過去,人們似乎都已忘了當年輕率說出口的話,隻剩當事人仍記憶深刻,隻有當事人還能低頭看到劃開胸膛的利刃。

    許稷喊了他一聲,葉子禎有些錯愕地回頭。許稷收回侍衛遞過來的門籍,走出安上門,看他道:“站在風口等不冷嗎?”他臉被風吹得仿佛要皺起來,慘白一片,一點血色也沒有,隻勉強擠出一絲笑:“迎風站才酷啊。”

    許稷喊他上了馬車,葉子禎就一直窩在側旁望著外麵,將長安城暮色盡收眼底。一路彎彎繞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是夢裏走了無數遭的回家路。

    相比之下,許稷就平靜得多。公服未換,到李宅時仿佛多了一層鎧甲,下車時王夫南說:“我先回務本坊,晚些時候來接你們。”

    許稷點點頭,徑直往裏去,身後則跟了個底氣不足的葉子禎。

    回家情怯,葉子禎手腳冰冷,許稷停步轉身,走過去很義氣地拽了他一把:“談公事緊張甚麽?”

    葉子禎淺歎一口氣:“嘉嘉你真好。”

    “說甚麽胡話,快點走,我們已經遲了。”許稷催他往前,又抓抓他的手給了他一點勇氣。

    葉子禎眼眶微酸,低頭跟著她一路行至中堂。庶仆將門打開,說:“兩位請先坐,國老馬上就會來的。”

    李國老姍姍來遲,雖上了年紀卻仍然精神很好。朝官將已經回隴西養老的李國老請來重掌中書,可見朝中真的沒甚麽人好用了。

    許稷與葉子禎都起身與他行了禮,李國老很尋常地說:“坐吧。”

    酒菜上桌,許稷、葉子禎與李國老僅隔了一張案的距離,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葉子禎的緊張是難掩的,他對祖父的印象還停留在許多年前。他深知祖父的手腕,他離開長安後不久,那位秘書省正字就被貶邊地,後來死在了任上。

    三人吃了好一會兒,互不說話。

    後來許稷問道:“請問國老今日是有何事要指教晚輩?”

    “聽說你抄了河南鹽監院,錢物交給了一個商戶?”李國老直白地開口,又看向葉子禎:“是這位葉五郎嗎?”

    他沒有選擇與葉子禎相認,葉子禎心底裏一些微妙的希望破滅,卻忽然不那麽緊張了。

    換上葉子禎的身份,他是有底氣的。

    “正是在下。”他回。

    “打算怎麽用?總不至於抄了你的錢貨入國庫吧?”李國老姿態毫不客氣,像是當真對待陌生人。

    許稷回道:“回國老,下官認為此款可用在揚州城城南的運河維修工事上。鹽鐵茶利、米穀賦稅,都要仰賴運河。而東南運河是轉運之根本,但如今揚州的漕運條件卻每況愈下,維修迫在眉睫。倘若可行,下官會奏請自籌經費興運河疏通工事,以改善揚州的漕運條件。”

    胸有成竹,一句自籌經費,就合理地將此款用在朝廷工事上,既避開了宦官的反對,又順便抬高了葉子禎的地位,因名義上這筆錢是葉子禎私人捐給的。

    拿了好處又送人情,倒有幾分高明。

    李國老卻道:“揚州那個爛口子,沒有幾百萬緡是填不來的。你這筆錢倘若用完了還不夠,之後呢?”

    “在下來出!”葉子禎脫口而出。

    許稷錯愕地看向他,他看起來竟像一個著急在長輩麵前表現自己的小孩子。他是巨富沒錯,但……

    葉子禎卻渾然不覺:“下官行商,也確覺揚州港如今多有不便利之處,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自己掏錢給朝廷,未必會有什麽大回報,明白嗎?”

    他微微垂眸:“在下……想做些有用的事。”不想被再說成是惡心的怪物,想成為有用的人,想在你們心裏有一點點位置。

    許稷聞言,手中的杯子轉了半圈,抿緊了唇。

    “那既然你已有了好想法,就這樣辦吧。”李國老直接拍了板。

    許稷抬首,李國老卻是飲了一口酒:“沒人說你像一個人嗎?”

    許稷挺直了脊背,這是她的防禦姿態。她以為今晚可以不用觸及這個話題,但終究——無可避免。

    “有,說年紀輕輕就頭發花白,像以前的衛將軍。”

    李國老轉了小半圈杯子:“是嗎?似乎是有點像。”

    “衛將軍算是國老半子,當年衛將軍遭害時,國老卻未出麵說一句話,是為什麽呢?”

    “說一句話就有用嗎?”李國老忽然抬頭看她,語氣卻淡淡:“不要想當然。”

    “說一句話,或許……會有轉機呢?”她脊背已經略彎,“畢竟衛將軍,並不是會投敵叛逃的人啊。”

    “他那個古怪脾氣,平日對人愛理不理,偏偏又功高蓋主,別人一看都覺他傲得很。嫉妒也好、有積怨也罷,倘若有一天,他被指投敵叛逃,多的是投石之人。難道老夫一句話,就能把那些石頭都吹上天嗎?”

    許稷手掌撐住座下軟墊,想要借一把力:“可為何國老沒有出手幫一幫那對母女呢?丈夫被眾人誣陷、汙水潑滿門庭,倘若當時身為父親、外祖的國老伸一把援手,她們母女就不會死。”

    “不會死嗎?”李國老眸光仍然銳利,一陣見血:“李家出去的人,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必然會死。”

    許稷握緊拳,語氣已經不對:“都沒有伸手去試,就如此篤定嗎?”

    “氣節比性命重要,以死明誌亦比苟且偷生更重要。”

    “明誌為甚麽要去死?死了就能夠證清白嗎?!”

    “是。”

    一旁的葉子禎忽然起身跑了出去,而許稷已經紅了眼,她撐著酸脹的眼皮,將一口氣生生悶了回去。

    她起了身,聲音冷透:“下官告辭。”

    她幹淨利落地退出了堂屋,行在燈籠遍布的走廊裏,朔風吹得人臉生疼。葉子禎的匆促腳步聲消失在走廊裏,她眼皮忽然耷拉下來,眼淚倏忽滾落,無休無止。

    她不知怎麽走到了門口,又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偶有過往行人好奇看她,卻無人駐足。

    馬蹄聲逼近,又戛然而止,有人下得馬來,大步走過去將她按進了懷裏。
 

第78章 【七八】冰水和

    幹冷冬夜,門口燈火不停晃動。門房窩在小屋裏偷偷喝酒,聽到外麵馬蹄聲驟停,以為是甚麽客人來了,忙探出頭去看,然所見卻嚇了他一跳。

    一個高大官人摟著一個嬌小官人,黏得可真是好緊哪!可怕可怕,再一看……咦,那嬌小官人不是之前出去的那個許侍郎嗎?原來傳聞竟是真的也!

    他留了道門縫,本想喊同僚一道來看,卻陡看到王夫南朝這邊投過來的目光,瞬時嚇得將門閉緊:“嚇死我了!”同僚忙問:“怎麽啦?”庶仆說:“看到了一個很凶的鬼!”同僚哆嗦了一下,轉眼酒杯就被對方搶了去:“快讓我壓壓驚!”

    許稷止住了哭,王夫南卻仍能感受到那瘦弱身板在發抖。他有料到今日或許不會是什麽尋常日子,但到底沒想到許稷會哭成這樣。上一回情緒失控,大概還是幾年前蝗災鬧饑荒,那時麵對人命選擇無力困頓的哀慟,也是一樣。

    拜托什麽都不要問,隻待一會兒就好。

    王夫南了解她的需求,於是就任她這樣站著哭完,手心穩實有力地順她後背,直到她緩過來、那身體不再顫抖,不再有抽噎,這才鬆開了雙臂。

    許稷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聲音低啞道:“謝謝。”

    將眼淚糊滿他前胸袍子,自己臉上倒是幹幹淨淨,恩,這感謝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王夫南任她抓著自己的手,覺得這樣待到何時都沒關係。許稷卻抬首道:“我很想和你待著,但眼下我得去找葉子禎,為公為私我都怕他出事。”

    她手握得更緊,最後忍不住又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他,像是借取一些力量。

    “如今坊門都閉了,他應還在這附近。”

    “不。”許稷看向停在對麵被解了馬的車,“他解了馬,手裏又有我給他的通行文書,坊門攔不住他。”

    “你回務本坊去找,我去商隊住的館舍看看。”王夫南很快做了安排,“你騎我的馬回去,我去武侯鋪借匹馬就行了。”言罷輕哨一聲,那馬便走到許稷麵前。

    許稷有好幾年未見這匹白馬了,它似乎並沒有老,琥珀色眸子裏滿是故事。而此時來不及感懷太多,她披上大氅利落地翻身上馬,接過王夫南遞來的馬鞭,一夾馬肚就速馳遠去。

    風將大氅鼓起來,獵獵作響,她穿行在沉寂將眠的深曲中,像一隻展翅的鷹。塵土揚起又歇,馬蹄聲漸遠,那身影也愈發小,王夫南心中卻湧起感動,比起他,她到底更像衛征啊,孤勇仗義、不輕易示弱、好像什麽也不怕。

    她倘若要飛,他一定不會阻攔。

    ——*——*——*——*——

    許稷幾乎將務本坊翻了個遍,甚至去了國子監、道觀,一一問過,卻根本沒有葉子禎的蹤跡。而王夫南帶人將李宅所在的長興坊巡了一遍,又去平康坊問過館舍中的人,但都沒有葉子禎的下落。

    許稷找得頭痛,額角突突跳得厲害。葉子禎在她與李國老爭辯過性命與氣節孰輕孰重後忽然跑出去,她很擔心他會想不開。

    他隻要一回李家,仿佛就變回當年那個犯了錯的少年。這樣的少年會一時衝動做出甚麽傻事來嗎?許稷深吸一口氣,竄進肺裏的空氣冷得戳人,她忽然舒展了眉頭,翻身上馬往長安城東南方向的曲江奔去。

    對,曲江。他多少年前就說過這樣的喪氣話,倘有一天必須要死的話,就死到曲江去,和滿池的淤泥為伴,來年沃養盛開的荷花,那時就沒人記得他了。

    馬不停蹄趕到曲江時,許稷胸腔都要廢了,仿佛塞滿了冰碴,一呼一吸之間都好疼。她翻身下馬,借著月光四處找,終於在一棵歪柳樹旁看到了那匹被葉子禎解下來的馬。

    那匹馬顯是從定極了,沐著月光站姿悠閑,完全不關心將它騎到這來的人去了哪裏。許稷篤定了他在這裏,卻無法定心,反是更焦急。不要放棄……不要同她母親一樣,為了那該死的氣節就輕而易舉放棄了自己……

    她沿南岸搜尋,兩邊、前麵,一處都不放過。柳樹枯槁枝條亂晃,月光被切割成條,又交錯斑駁,她霎時駐足,卻見一雙黑色皂靴立在岸邊,孤零零的像無處可去的魂靈。

    許稷當即脊背發寒,衝過去就往下看,但哪裏還有甚麽人影?水麵風平浪靜,連漣漪都沒有……

    葉子禎……

    許稷心砰砰猛跳,跪地就朝下喊:“葉子禎你不要亂來!快點出來!”

    越喊越急,四下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水中則一點動靜也無。

    有人霍地從後麵拍了她一下,神經緊繃的許稷嚇得差點沒跌下去。她速起身轉頭,卻見渾身*的葉子禎正站在她麵前。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喜悅,許稷這時眼淚差點掉下來,幾次要開口都沒能發出聲來。

    她覺得肺快要冷碎了,努力想要將砰砰狂跳的心收回來,葉子禎卻沒出息地哭了出來:“嗚嗚嗚你竟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胡話,知道到這裏來找我……嘉嘉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我沒有對你好。”許稷見他又哭又抖,沉默著解下身上大氅,上前一步踮腳給他披上。

    葉子禎哭得更猖狂。他邊哭邊說:“我打算一了百了,可跳進去才發覺冬天的水卻不夠深,連曲江水都欺負我……”

    許稷摸出帕子來遞了過去。

    窩囊了一整天的葉子禎這時候可憐極了,但他又覺得身上這件大氅給自己帶來了熱度與力量,於是止住了哭,看向許稷:“我事情還沒有做完,所以還沒有到死的時候。答應下來的事,我不會撂挑子的。”

    “蠢貨。”許稷見他這模樣,太想搖醒他了。

    他可憐巴巴地說:“你能抱抱我嗎?”

    “不能。”

    他繼續賣可憐:“那你能抓抓我的手嗎?”

    許稷義氣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葉子禎已然平靜下來,被夜風吹到麻木的臉卻變得柔和起來:“你是我表妹對嗎?嘉嘉……從嘉,我該早些想到的。”

    他溫柔垂眸,長睫毛下一片慚愧,之後又抬眸看向許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代表李家,但還是,對不起。”

    許稷的手被他反握,她低頭,卻又抬起,啞著聲音說:“接受。”

    葉子禎忽覺得心頭驟暖。原以為世上都是無關緊要的旁人,但幸運的是,他還有這樣一個麵冷心熱非常義氣的表妹,繁星中找到了相鄰的那一顆,好像日子也沒有那樣冷冰冰了。

    然許稷忽然低頭,拎了那雙皂靴扔到他麵前,幹淨利索地破壞了氣氛:“不想被凍死就趕緊穿上跟我去慈恩寺。”視線所及處,那一雙白皙漂亮養尊處優的腳,這會兒卻凍得發紫且傷痕累累,真是找死。

    葉子禎趕緊將靴子乖乖穿好,跟著她往附近的慈恩寺去投宿。

    她待他洗漱完畢換上居士袍,便說:“城中還有人在找你,我得去知會他們,你好好休息,明日還有正事要做。”言罷她拿過架子上的大氅就要往寮房外走,但卻忽然又轉過身來,盯住葉子禎:“倘若你再去做傻事,我絕對不會饒過你。”

    葉子禎被她盯得發毛,忙擺手說不會了。

    許稷卻不太信他,於是放出了大招:“我這個人不怕淤泥髒,你隻要敢去跳曲江我就一定會將你的遺骸撈上來,扔到糞坑裏去,沃養荷花開這種事你想都不要想。”

    葉子禎聞言哆嗦了一下,仿佛已經被無情的許稷丟進了糞坑。他覺得好惡心好惡心,正要回駁許稷時,許稷已經披上大氅帥氣地出門去了。

    他坐下來,拉開了袖子。

    白皙手腕上幾條刀疤皆有來曆,他覺得痛苦時數次想要了結自己,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他要死得其所才行。

    ——*——*——*——*——

    長安城沒有迎來溫暖的陽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場柳絮般的雪。

    許稷從務本坊出來時地上還是幹燥的,隻有雪滿天恣意飛舞,一點寒意也沒有。但她仍然攏了攏袖子,想要維持住原有的一點熱度。

    她昨晚未能尋到王夫南,正打算騎馬去神策軍公廨看看。

    可才剛剛拐進天門街,就有馬蹄聲傳來。許稷一見是王夫南,忙勒住了韁繩,待王夫南走近後她道:“葉子禎沒事了,我過會兒會遣人去慈恩寺將他接回來。”她頓了頓:“昨晚辛苦你了。”

    “這麽見外做甚麽?走,帶你去吃飯。”王夫南調轉馬頭,徑直帶她往一處飯莊去。

    這時王相公的馬車正從他們身邊路過。王相公聽車夫說“那不是十七郎嗎”,於是挑開了簾子,卻看到王夫南與許稷一前一後,越行越遠。

    絮雪被風拽進車廂內,王相公眸光微斂,放下簾子鋪好了膝上的薄毯:“繼續往前走吧。”

    另一邊許稷追上王夫南,與之並轡而行,又道:“你為何是從皇城內出來的?昨晚難道回公廨了嗎?”

    “有點急事,所以連夜回去了。”

    “甚麽急事?”

    “浙東裴鬆起義,象山等縣被攻。兩浙久無戰事,官軍不經打,浙東觀察使征伐無力,隻能請求朝廷援助。”他看著這滿目雪花,冷靜地開口:“這場火不知道會到哪裏啊……”
 

所有跟帖: 

《半子》 作者:趙熙之---- (79 - 8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532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58:18

《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8603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10:56

《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