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7 19:26:1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6311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彭小仙2016-01-27 19:10:56

第94章 【九四】空心樹

   王夫南提出讓許稷任西北行營供軍使的同時,一眾金吾衛也急匆匆奔去禦史台捕人,見他不在台院,又奔去政事堂。

    旬假晚上,政事堂內冷冷清清。李國老已經走了,隻剩趙相公與練繪對弈。

    這對師生皆非常冷靜,似乎於一局棋中都談好了對策。金吾衛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外,等這一局棋下完,練繪起身,對栽培他多年的座主深深一揖,隨後轉過身,二話不說同金吾衛往大理寺去。

    馬承元此次挑事,不是專為弄死許稷。倘若隻要許稷一人死,完全可以讓她死得悄無聲息,但他還要拔掉禦史台裏的這顆眼中釘,還要趁機拉王夫南落水,就得將許稷這顆子用到實處。

    然而西戎犯邊與河南之亂打亂了馬承元的計劃。他的坑還沒有來得及挖深,就迫不及待將人拽進去,是無法將對方活埋的。

    許稷被責問之下一聲不吭,王夫南則借著“出兵西北”的機會擁兵談條件。哪怕馬承元此時想要扳倒王夫南,陳閔誌也不會同意,姓陳的隻想平了河南爭功奪賞,至於西北這塊硬骨頭,他隻想扔給王夫南去啃。

    河南內亂易平,西戎外患難除。陳閔誌打了一手的好算盤。

    而這時王夫南提出的“讓許稷做他的供軍使”要求,就也不顯得過分了。要知道供軍使不過度支下的臨時使職,讓許稷做供軍使,等於是將她從度支使的位置上拽了下來。

    盡管王夫南這招一看就是在救許稷,但此舉正合閹黨心意。

    何況西北供軍院素來不省心,因糧料被搶、供饋不時而被罷掉的主吏多的是,許稷這次接下的是塊燙手炭。

    許稷很久沒在推鞠房這種地方待過了。上一回還是在比部時,被練繪盯上關進禦史台推鞠院,沒日沒夜替他看賬。但那時好歹暖菜熱飯暖爐一樣不少,而今晚卻隻有冰冷狹小的房間,連隻火盆也沒有。

    空氣裏浮著鐵鏽氣味,沉冷陰森,毫無人煙氣。燈昏得不行,燈芯搖搖欲墜,火苗晃來晃去幾乎要滅,隨著一聲開門聲響,軟弱燈芯驟塌,火光倏滅。

    伴隨著腳步聲一道來的是照明的火把,許稷抬首,就見到了練繪。金吾衛和大理寺推官對練繪顯然十分客氣,打開門請他進去,並道:“委屈中丞了。”

    隨後關上門,一並退去。

    練繪聽那腳步聲走遠,非常平靜地走到案前拿過火折,將油燈點亮。火苗霍地竄起來,他轉過身,看向許稷,若無其事地說:“弄璋之喜不能當麵道賀,正覺得遺憾,沒想到卻還是見麵了。令郎可還好?”

    許稷這時不由想起阿樨,分明是美好的百日酒,但此時一家人卻分離難聚。

    “很好。”許稷回過神應道,“百日賀禮很是用心,多謝。”

    “是十八娘的主意。”

    “千纓還好嗎?”

    “很好。”

    兩個因多年前一卷策文而被困於此地的人,見麵卻不談陰謀不論對策,隻顧著寒暄對方家眷,像是街邊遇見,坐下來喝茶閑聊。

    許稷索性坐了下來,練繪也在另一邊坐下。兩個朝廷高官,一個專門挖蛀蟲,一個手握帝國財脈,席地而坐,心中各有掛念,麵上卻都是從容。

    “牽連你實在抱歉。”

    “沒有策文也會有其他事,欲加之罪,不必太在意。這種罪名撐死了不過貶謫,閹黨隻是想將我趕出禦史台,那就遂他們的願。我在禦史台待了將近十年,挖蛀蟲這種事,無有止盡,尤其是樹根都蛀爛了,有時甚至覺得真不如拔掉重來。”

    練繪薄唇抿了一下,看向燈火眸光卻黯。他抬手比劃:“這是樹幹,裏麵已經爛了一個大洞,隻剩了外麵薄薄一層枯皮在裝模作樣,根須發了瘋地長,水、養料都被汲得幹幹淨淨,地都要幹裂了。”他重新看向許稷:“我想,你明白這其中道理的。”

    許稷幾不可辨地點點頭。

    在此說這話沒事,但他這番話扔到馬承元麵前去,就是大逆不道。

    他曾為了抓蛀蟲甚至不擇手段、一心想要肅清宦池重振朝綱。然那樣的一個人,如今卻也發出了如此喟歎。所謂樹幹意指朝廷,汲幹的水與養料則是百姓血汗。不論浙東叛亂,還是河南舉旗反,究其原因,都是朝廷與百姓之間矛盾的不斷衝撞激化。

    這也是度支的難處所在。橫征暴斂、多增名目與兩稅配額,縱然能使度支看起來不那麽寒酸,卻傷透百姓;而朝廷要蕩平藩亂、要養軍禦敵,度支卻……無力支持。

    這是個困局,兩個人心知肚明。

    “西北一戰,不知何時才能了結。”練繪聲音很低,燭火映照更顯出他日益瘦削的臉,眼底則是過勞的疲憊:“連河南竟也作亂,神策軍至少要遣出去將近一半人。京畿素來都是重兵護衛,如此一來,兩京也不那麽安全了。”

    “將近一半人。”許稷下意識地算了算,“還有諸鎮軍的出界供給,拖上一年就可以徹底掏空國庫。”她忽然微微仰頭,閉了閉目,不知道要怎樣說下去,過了好久才低下頭:“我打算拚一回。”

    練繪抬眸等下文,然許稷卻不肯輕易透露她的計劃。

    她忽然起了身,像個老人家一樣低頭在房間裏踱步打圈,走了十幾圈,停下來問練繪:“禦史台除你之外可還有靠得住的人?”

    “姚侍禦。”

    “好。”許稷記下,“但願姚侍禦此次安然無恙。”

    “你篤定自己可以走出這道門嗎?”

    “不是我篤定,是你篤定。”許稷站著說道,“我一提牽連,你立即知道是策文,你在我出事之前恐怕已經預料到了此事。而你的表現,分明已經是有了對策,政事堂不會放任不管,因你我還沒有到用盡可廢的時候。”

    “此事十七郎已經知道了,倘若不出意外——”

    “我會成為他的供軍使?”

    練繪再次抬眸。

    “他也隻有這辦法了。”下下策,但好過讓她繼續窩在這地方。

    練繪對他二人之間的默契毫不懷疑,但他覺得許稷可能另有打算。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許稷倦了,就靠牆埋頭休息,但又不可能睡著。練繪忽問:“有魏王的下落嗎?”

    許稷未抬頭,隻低低說:“知道又有何用呢?”

    “陛下是可造之材,但等一個孩子長大,時間太長了,如今已沒人等得起。”這樣的局勢之下,似乎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險。

    一個毫無力量的君王,活在閹黨的掌控之下,其實也在受罪不是嗎?倘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哪裏要這樣如履薄冰。

    許稷鬥膽反問:“魏王取而代之就有用嗎?”

    練繪輕歎出聲:“你見過陛下的傷嗎?”他語聲稍滯:“那麽小的孩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卻隻能悄悄捂住不敢告訴旁人。連近身內侍都敢掐他打他,小孩子的強顏歡笑,也是很累的。”

    許稷的心梗了一下。

    今晚他那樣衝撞馬承元,甚至怒氣衝衝摔了暖抄手,馬承元怎可能不教訓他?

    閹黨需要的隻是一個提線木偶,不是有腦子會思考的活人。倘若這木偶動了支配自己命運的心思,就會被脅迫虐待,直到重新變回那個乖順木偶。

    許稷覺得很難過,倘若阿樨被這樣對待,她必會衝上去撕了對方,換成小皇帝,她也一樣這樣想,可實際上她卻沒有足夠的力量,這是感性與理智之間的距離。

    深夜裏的中和殿安靜極了,隻聽到細尺抽在皮肉上的聲音。

    小皇帝弓著腰跪坐在地上,像個犯了大錯的罪人,身後站了一個小內侍握著細尺子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背。單衣之下是疼得皺縮顫抖的身體,小皇帝拚命忍著痛,不讓眼淚掉下來。

    其實他隻要哭饒就好了,示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餘光一旦瞥見坐在一旁的馬承元,他就憋足了一口氣,不再想求饒。

    從記事以來,他見過許多人的死,原本不明白為什麽,後來才覺察出是因為自己無能。他沒有能力保護他的臣、他的民,甚至連所謂的內庫,他都沒有資格過問。

    隻要哪個臣子與他走得近一些,就會像過河卒一樣,被碾得粉碎。

    他覺得,太難過了。

    這難過,甚至勝過細尺經年累月的抽打。

    他是個沒有用的小孩子。

    屋外的風帶著長安城初春的料峭寒意四處晃蕩,銅鈴聲無節律地咚咚亂響,已過四更,長安城的百姓多數仍在安眠。

    千纓睜開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的天,咕噥一聲摟著櫻娘繼續酣睡;葉子禎輾轉反側披袍起身,給小奶娃掖好被子,束起頭發走到廊外迎接次日晨光;王夫南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會議,領兵徑直趕去大理寺。

    “大將冷靜哪!”、“等明日再說也不遲啊……”、“大理寺現在……”

    可他沒法忍受許稷在那鬼地方多待上一刻,這群禽獸他早晚要弄死他們。

    大理寺留直官員還在打盹,看到王夫南領兵進來頓時嚇了一跳:“大將這是要做什麽?”

    “放人。”他將文書丟給留直官,頭也不抬地大步走了進去。
 

第95章 【九五】一隻燈

   街鼓聲響起時,長安城各坊門口早早聚集了一批要出坊的百姓和官吏。官吏牽著馬彼此寒暄,有些附耳議論西戎、河南戰事,要麽熱血激昂,要麽唉聲歎氣,當然更多的是漠不關心,因西戎鐵蹄還沒殺到西京,而河南河北反反複複鬧事,聽都聽膩了。

    但等日頭移至當空,天門街上來來去去都是軍人時,長安百姓忽然領悟到了一點,此次調派的軍隊規模可能超出了他們預料——邊境或許當真不太扛得住了,而河南此次也不僅僅是藩亂兵變。

    盡管天氣轉暖晴日當空,卻莫名有山雨欲來的氣氛。

    小皇帝一大早就爬起來去做擺設,他沉默地坐在上首,聽群相諸將議論戰事。而實際上,調兵的命令在與他商量之前早已下定,他枯坐了兩個時辰,京畿各駐軍也都已經忙了一個上午,為開拔做準備。

    案上的茶涼了又換,新換上的這盞又涼了。小皇帝掃過諸人的臉,沒有看到許稷和練繪。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侍郎呢?”

    一片安靜。

    唯趙相公道:“許侍郎任西北供軍使,眼下正忙著籌備大軍糧草。”

    “哦。”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用餘光迅速瞥了一眼馬承元。

    許稷從大理寺出來,眼也沒合就回了度支。供神策軍的軍費自不必說,而藩軍出界打仗,也全仰賴度支給付糧草軍餉。許稷趁新官未到,毫不猶豫地挪用了東南鹽利充軍費,近乎一整日都耗在繁瑣的手續和轉運事宜上。

    待回家收拾行李已經是次日深夜,同坊卒出示了魚符,騎馬回到務本坊的宅子,迎接她的隻有外麵一盞燈籠。

    她抬手敲門,葉子禎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衝了過來,打開門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嗓音道:“好不容易哄睡了,不要吵醒他。”

    許稷進門後挨著門板低頭喘了口氣,獨自將馬拴好,正要去看阿樨,卻被葉子禎逼著先去洗漱,他一臉嫌棄道:“你髒成這樣子怎麽好意思去看小孩子!”

    許稷從大理寺出來,身上味道確實不好聞。她認真洗漱完換了身幹淨衣裳,這才回到房間,在榻旁坐下,伸手想撫摸小孩子的臉,卻又怕他醒。

    葉子禎以極低的聲音在一旁道:“十七郎下午抽空來過,也是行色匆匆,見一眼就走了。你們都往西北去,孩子怎麽辦?”

    許稷眸光黯了黯。

    “西北要打多久?一年半載夠嗎?”葉子禎盡管很想將小崽子據為己有,但他也不忍心看親子長久分離這種事,最好是快刀斬亂麻將西戎處理幹淨,好回來團聚。

    然而許稷沉默半天,卻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她從沒有去過西北,更不知眼下戰況到底如何,說實話她心裏並沒有底。

    葉子禎不再說話,卻忽見許稷起身又跪坐,麵朝他伏地行大禮:“表兄——”

    “你這是幹什麽?!”葉子禎瞬時跳起來,“你不要開玩笑!托孤什麽的我絕不會接受的,你同十七郎都得分毫不損地回來,不然我就惡毒地將阿樨扔到曲江去喂鯉魚!”

    許稷卻一動也不動,弓著脊背冷靜道:“我會努力活著回來,但世事誰都無法預料,倘若我遭遇不測,懇請表兄——”

    “混蛋!後麵的話不許說!”葉子禎聲音不由自主地高上去,原本呼呼睡覺的阿樨咕嚕翻了個身,似乎要醒。他瞬時按住心口,平息了一下情緒跪坐下來,壓低聲音非常冷靜地同對許稷道:“活著回來,阿樨不能沒有阿娘。”

    許稷點了點頭。

    葉子禎垂眸,順著她頂心花白頭發往下看,隱約看到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淚,於是遞了塊帕子過去:“我會好好照看阿樨的,在西京等你們。”

    夜隨更漏一點點深,葉子禎起身出門:“一看就是好些天沒睡了,快點睡一覺,行李的事我來吧。”

    將門小心翼翼地關上,葉子禎站在走廊裏被夜風吹得肩頭發顫,他心憂地睡不著覺,正好替許稷打點行李。

    而那屋的燈,很快熄了下去。

    接連幾天沒閉眼的許稷守著阿樨入睡,至後半夜,隱約聽得動靜,迷迷糊糊中睜開眼,隻模糊辨得身影與熟悉氣味,知道是十七郎在外側躺下,就繼續睡。

    這一覺睡到天蒙蒙亮,阿樨最先醒來,整隻都扒住王夫南,口水糊了他前胸,濕嗒嗒一片,但那軟軟的臉卻還往上蹭。

    晨光爬進來,阿樨大約覺得太黏糊了,往上爬了爬,兩隻肉手按住王夫南的臉,將自己臉蛋貼過去,將口水蹭他臉上。

    王夫南醒了,卻任由小家夥捉弄自己。

    許稷睜開眼,看到這一幕,將手伸過去與王夫南的手交握,借取一點幹燥暖意。阿樨玩膩了阿爺,就扒住他繼續呼呼大睡,如此親昵是十足的信任,小崽子像是天生就知道阿爺值得依靠。

    可他這位值得依靠的阿爺,卻要辭別他,遠征西北。

    許稷以為王夫南要起來了,可他卻單手摟著阿樨,往裏挪了一挪,三個人的呼吸都可聞,互相倚靠,連溫暖也是流動的。

    這短暫依偎,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之一。凝注了最溫柔真摯的情感、也暗含了無奈的舍離,日光愈來愈亮、愈來愈暖,王夫南睜開眼,舍不得起身,卻不得不走了。

    許稷也同樣起了身,王夫南替她披上袍子,她將再次睡熟的阿樨裹進繈褓,低頭親吻他的額頭,猶豫再三終於放下。

    葉子禎在外麵等了多時,見他二人出來,將許稷的行李遞了過去:“什麽都備好了,絕無遺漏,你們走吧。”

    這個狠心的家夥連早飯也不給,就將他們趕出了門。

    待他們當真走了,又從門口探出頭去,孤寥寥地看著空蕩蕩的街巷裏,灰塵重新落下來。

    供軍糧草衣料,隨同右神策軍一起浩浩蕩蕩離開了西京。

    而王許二人的事,也給沉悶西京添了一些戲謔話題。譬如說王夫南不計前嫌勇救拋棄他的許侍郎,許侍郎感動之下後悔不已,終於兩人又握手言和雲雲。

    但玩笑話也隻能解一時的愁,京中大規模的人事變動,弄得皇城內烏煙瘴氣,簡直嗆人。

    練繪被調至鳳翔任節度使兼隴右度支營田觀察使,終於離開了他待了近十年的禦史台。

    調令下來,驛所就催著走。

    鳳翔就在長安西邊,因離得近,練繪所得裝束假就十分短暫。

    千纓得到消息連夜爬起來收拾行李,有了之前同許稷東奔西走的豐富經驗,她收拾起家當來從容不迫井井有條,以便到了鳳翔還能同現在一樣過日子,不會缺東少西,這裏不順手那裏不順眼。

    練老夫人已經年邁,自不可能與他們夫妻一起顛簸,隻交代了幾句,便由得他二人自己解決。

    時近黃昏,櫻娘在老夫人房裏臨她阿爺的字帖,盡管還不怎麽識字,但像模像樣寫得十分起勁。

    千纓則站在臥房外對著單子核對要帶的行李,她眯了眼努力瞧,但暮光太黯了,看得十分吃力。這時忽有亮光靠近,千纓抬頭又轉身,隻見練繪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正舉著一隻燈籠給她照明。

    “回來啦?”千纓趕緊將那單子收起來,因她覺得自己的字太醜了,怕被嘲笑。

    練繪應了一聲,帶了些鼻音。

    盡管已經相處了這麽久,但練繪每每與她單獨相處,就會表露出些許拘謹來。

    千纓挑了下眉,轉過身去看放在廊下的行李:“快收拾完了,明早就可以走,驛所的人說什麽時候來了嗎?”

    “明日辰時。”

    “那來得及。”千纓俯身合箱,“我再收拾一會兒就結束了,你吃飯了嗎?廚舍還熱著飯呢,或者再做條魚……”

    “這次離京去鳳翔,實在是辛苦你了。”練繪很抱歉地說,“讓你們隨我奔波,對不住。”

    千纓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過身去:“為何說這樣的話?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哪裏有人可以一直在京做官哪,外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有準備的,不在意。”

    “可是鳳翔——”

    “淄青我都去過,鳳翔算甚麽?”她又開始睜眼說大話,“我膽子很大的,櫻娘也隨我,膽子也很大,聽說要離開西京去別處,她比我還開心。”

    練繪不知道要怎樣接她的話。長時間的相處,他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什麽樣的脾性,她樂觀、坦率、麻利,好像什麽也不怕,但實際是個膽小鬼。

    暮光愈發暗沉,他手裏的一隻燈籠也愈發顯亮。

    這光亮映照在她的緋裙上,柔和又暖融。

    千纓看他拘謹的模樣,知道他在擔心什麽。這個人在朝堂裏邁得開步子,在家裏卻縮手縮腳,怕一著不慎破壞已經存在的一點點溫暖,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去擁抱屬於他的人生。

    這時一個小仆低著頭從廊下走過,他走得很慢,千纓盯著那小仆一路走遠,再轉過頭往另一邊一瞧,見四下皆是無人,忽然往前一步,走到練繪跟前,還不容他反應,抬起雙臂忽然抱住他,踮起腳在他側臉淺淺地吻了一下。

    練繪手裏一直提著的燈籠,輕晃了晃。
 

第96章 【九六】護軍糧

   西出長安,過中渭橋,曆興平、武功、扶風、寶雞,經蘭州往西,也就徹底出關內到河西治所涼州。

    而如今涼州已被西戎攻陷,河西節度使楊三德無力抵抗,棄涼州往西逃,還沒到甘州,途中就被沙陀殺了。

    西戎乘勝追擊,隴西大亂,而這時的朝廷西征軍卻還在路上。

    西征軍離開長安好幾天了,身後的柳樹抽芽返青,關內將迎來春天,而他們的前路卻仍被困寒冬之中,風雪漫天。

    氣候惡劣,幹燥寒冷浮塵又多,連夜行軍考驗體質和意誌力,許稷的供軍隊伍遠遠落在主力軍後麵,隻能拚足一口氣往前趕。

    所幸行軍不僅僅仰靠專線供給,軍隊本身有將近三分之一的輜重兵,負責武器、糧料等物資的護運,還能進行就地補給,這樣算來,許稷的供軍糧料隻能算為儲備,前期並沒有太大壓力,走得慢些反而穩妥。

    她很久未見王夫南了。盡管一同西征,但王夫南比她早行將近幾十裏路,兩人又都無法隨意離崗,就不容易見上一麵。

    夜晚可聞得水聲嗚咽,依稀可辨遠處山脈,有雪花不斷落下來,風呼嘯而過,許稷勒住韁繩,身後判官道:“可是要停下來歇一歇?”

    許稷點頭,翻身下馬,去河邊接了水,洗了個臉。她蹲在河邊,低頭揉了揉太陽穴,一個隊頭忽然扔了條魚給她:“剛抓的!”

    許稷摸出匕首,將匕尖插進魚腹,不動聲色地撕開肚皮,掏出內髒刮幹淨鱗片,浸到水裏洗淨,走到生起來的火堆邊去烤魚。是一條不錯的魚,沒有調料吃起來也很香,她吃得耐心又有條理,能將一條魚徹底吃成一隻空架子。

    判官開玩笑說她是貓投生的,隨後又遞過去一封信,正色道:“前邊送來的。”

    王夫南?許稷擦幹淨手,接過信拆開,對火光眯眼細看。

    王夫南言簡意賅,無非是說“人糧馬料、軍裝、軍資的具體細目及數量”已閱,請她務必按人頭重估一遍,並盡量找機會沿州縣補充口糧,不要隻指望西北供軍院的屯田和鹽場,因西北供軍院的就地補給一向不值得信任。

    最後又說,西戎近期可能對大散關有所動作,倘若真打過來,不必往西到涼州了,這兒就會先打起來,所以讓供軍糧草走慢一些,免得被卷進去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他屢次西征經驗豐富,自然值得相信。許稷於是囑咐判官:“今晚就地休整,明早再走。”諸人都累得不行,可以睡個囫圇覺自然開心。而待他們紮營時,許稷則起身歹人巡視周邊做好部署。

    細雪往下落,惹了一頭白。從長安往西這條路,許多人走過,這其中也包括她阿爺,但他到底沒能再回來。

    這是條血路,多的是無法回頭的人。

    往西,再往西,是她沒有接觸過的人情風土,她不知那裏是什麽模樣,也不知自己的命途會如何與之交錯相纏,是否會有深緣。

    雪愈發大了。

    ——*——*——*——*——

    長安往東有函穀關,往西有大散關。大散關是出入關中之要隘,散關失守意味著關中西邊門戶打開,十分危險。

    王夫南所料沒錯,西戎著急擴張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攻陷秦、成、渭、隴州後直撲大散關,勢要將隴西南部全部吞下。當地官健及牙兵死守大散關,快撐不住時幸得朝廷西征軍相援,終是補上了這口氣,繼續與氣焰囂張的西戎相對抗。

    打起仗來的消耗與日常行軍的消耗自然差了許多,前線的大口張開,源源不斷吞補給,而許稷隻預備了四十日的軍糧。

    前路被堵死,許稷隻能後退問藩鎮借糧,哪料藩鎮捂緊口袋隻嚷嚷沒糧,分毫不給。最後沒辦法問鳳翔要糧,鳳翔竟慷慨解囊,許稷這才知道練繪調到了鳳翔。

    來不及敘舊,許稷便要動身,並將糧草分批運送。糧草出界,宛若肥肉出鍋旁邊圍了一圈貪婪食客,個個都等著爭搶,她自然做好了發生折損的準備。而將糧草分散運輸,則是將目標減小,從而避開大規模的爭搶。

    而由她親自押運的三十乘糧車,從鳳翔出來,還未到隴州,便與一群作亂的叛軍遭遇。叛軍有數百人之眾,而她隻有八十人,正麵相遇,且又有糧車拖累,敵我差距太大,勝算小得可憐。

    許稷在指揮奇襲上尚有優勢,但正麵攻防卻根本不行。她當機立斷要求所有人棄糧車後撤,隊頭惶惑不解之時,隻見許稷已經帶人調轉馬頭躬身飛奔往西去。

    真是個膽小鬼!隊頭無法理解這樣的決定,要知道這三十乘糧食來得多不容易,說拱手讓人就讓人嗎?!可另一邊卻不斷催促他趕緊逃命,隊頭權衡之下,趴下來抱住那糧車軲轆:“老子死也要與糧車死在一塊!”

    上百號官健叛軍見許稷棄糧逃之夭夭,隻剩一個隊頭死抱著車軲轆不放,將糧車圍了一圈,笑道:“你死守有個屁用,你們頭都跑啦!腦袋這麽尖,給爺爺們蹴鞠都嫌不好使!”

    一陣哄笑。

    那隊頭是個誌氣滿滿的愣小子,他聽了這話氣直罵許稷:“沒節氣的混蛋!身為供軍使連護衛糧食的覺悟都沒有!朝廷派出來的文官就沒一個好貨!都是孬種!隻知道保命!不得好死!呸!”

    而被罵得狗血淋頭的許稷此時已經帶人繞了一個大圈,回到了東邊。

    官健叛軍覺得那隊頭是個二愣呆貨,也就懶得殺,捆了扔在糧車上,拖著三十乘糧車徑直往東邊去。將近兩百人,本想將糧食拖回安全的地方,但此時已經日暮,前麵路又險,實在不宜繼續前行。

    一群人弄了糧食,像模像樣燒熟了飽腹一頓,看車上竟然有酒,罵道:“娘的神策軍真是好待遇,連酒都有!”一群人氣不過,霎時將酒一分,高高興興地飲起來。

    飲酒飲到月上中天,被捆在糧車上的隊頭則一直罵罵咧咧:“喝屁個酒,都是我們的酒!強盜!叛賊!無恥!不得好死!呸呸呸!”

    他罵得越厲害,叛軍就越開心,一個個飲得東倒西歪,指著他回罵。

    這邊酒食飄香,守在東邊岔路口的許稷等人卻饑腸轆轆。笑罵聲漸漸低下去,食物的香氣也趨於無,掛在天上的月亮已經慢慢往下移,隱約聽得打呼嚕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哨兵們防止打瞌睡的閑聊聲。

    許稷仔細辨聽了一會兒,伸手右擺,示意動手。盡管帶出來的都是神策軍的輜重兵,算不上個個好手,卻也不賴。

    前鋒悄無聲息摸過去殺了幾個哨兵,見叛軍此時都已睡下,遂往回投石告知許稷。許稷眸光沉穩,示意下一隊人跟上。

    十來個人陸續摸進叛軍當中,躺的躺蹲的蹲,就為一刀抹幹淨對方脖子,讓對方死得連聲也不能出。

    一群人動作麻利,一個副隊頭剛殺完人,打算站起來去殺另一邊,卻被一叛軍搭住了腳,那叛軍咕噥一聲:“你他娘的幹啥去啊?”

    他說著就睜開了眼,副隊頭一驚,那人看見刀子也是一驚,副隊頭瞬時回神,眼明手快補了一刀:“起夜撒尿,快睡你的。”

    有人迷迷糊糊聽得這話,也不在意就繼續睡。副隊頭這才鬆一口氣,卻仍不敢懈怠,可他剛轉頭,就有人乍喊:“血!都快醒醒!”

    副隊頭霍地衝過去就將他宰了,卻見接連有人聞聲跳起來。

    他忙給許稷放了信號,收了匕首雙目一瞪,握起大刀逢人就砍,身後一群小卒也跟著他一頓狂砍。

    叛軍陸續被驚醒,拎起刀就回砍,這時東邊忽響起衝鋒鼓聲,一群人蜂擁殺過來,還伴著火炮炸開的聲音。

    叛軍嚇了一跳,迷迷糊糊全然不知是哪裏冒出來的軍隊,且對方陣仗似乎還不小!

    鼓聲如急驟雨聲,敲得人心慌亂,叛軍一個個都是初醒,反應過來殺的殺跑的跑,還有人不願放棄糧車,拽了糧車想溜。

    那隊頭被綁在糧車上,原本罵累了都快要睡著,聽得“嘭——”的火炮炸裂聲和廝殺聲就回頭看,還沒看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卻突覺車被拖走,驚駭之下忙嚎道:“有人偷糧食啦!有人要把糧車拖走啦!”

    他快要喊破喉嚨,然那糧車卻被越拖越遠。

    許稷驟然聽得那聲音,循聲一看糧車已經被拖走,她衝過去正有一叛軍要翻身上馬,幾乎是眨眼間,一把匕首就紮進了那叛軍的腿,許稷狠狠將他拽下馬,緊握韁繩翻身上馬,騎馬速追那匹被搶走的糧車。

    隻有月光的夜裏,那糧車越跑越遠,許稷騰手抽出身後弓箭,憋足一口氣拉滿弓,穩住手臂霍地鬆開手指,那尖利兵箭便驟然飛了出去,從那隊頭背後危險擦過,瞬時戳進了前麵人的後腦。

    另外一人見隊友倒下,驚駭之下正要提刀將隊頭殺掉泄憤,另一隻箭卻也離弦,“啾”地一聲朝他速飛而來。

    那隊頭轉過腦袋,隱約看到馬背上颯爽英姿的許稷,頓覺錯愕,卻陡然睜大了眼,驚呼道:“侍郎小心!”

    許稷來不及閃避,低頭就看到一支箭頭從她鎖骨下麵冒了出來。

    幾乎是同時,她弓下了背。
 

第97章 【九七】供軍院

   許稷聞得身後馬蹄聲,也聽到箭從上空掠過的聲音,她料定身後隻有一人追來,算好時機弓著身子咬牙撐開了弓,在避開一支箭的同時迅速轉身,離弦之箭便直撲敵軍而去。

    對方顯未料到她會突襲,還未及避讓,箭已沒入其左胸,那人身子略傾了一下,發覺大事不妙,立刻調轉馬頭匆匆往後逃去。

    許稷撐著一口氣奔至糧車處,迅速下了馬,那隊頭看到她宛若看到救星:“侍郎救我!那群兔崽子……”

    “閉嘴!”許稷痛得已經不耐煩,咬著牙將他身上繩索割開,那隊頭這才察覺到她鎖骨處的箭頭:“侍郎你——”

    許稷扔了那繩索,下意識捂住了傷處,短促地吸一口氣道:“這輛車我看著,你去告知他們不要硬拚,我們的重點是糧車。”

    隊頭驟然回神,忙不迭點頭,隻見許稷丟了把匕首過來:“後麵砍了。”

    她轉過身,那大半支箭就露在背後,隊頭咽了咽口水,緊張地抬手小心翼翼地將箭弄斷,捧著匕首遞還給她:“侍、侍郎那我去了……”

    他轉身飛奔,腦子裏還沒能徹底回過來,原以為許稷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臭文官,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狠的角色……

    許稷手涼透了。傷口因為最後拉弓有些撕裂,皮肉骨頭全連著一塊兒疼,後脊背和額頭直冒冷汗,她閉目深吸氣,聞得那邊的拚殺聲逐漸消止,這才鬆一口氣挨靠在糧車邊上。

    雜遝的腳步聲逼近。

    “侍郎就在那邊!中箭了!”、“你個蠢貨,先前讓你跑你死逞個什麽能!”、“我、我以為——我、我哪裏知道——”

    隊頭邊跑邊辯解,最後實在不好意思說了,衝到許稷麵前,扯了塊布條獻寶似的遞過去:“侍郎快將衣服解下來綁上!不然會流血流死的!”

    許稷睜眼瞥了瞥那塊不知從哪件髒衣服上扯下來的布,挨著糧車低聲道:“不用了,去清點一下人數和糧車,把我的包袱拿來。”

    隊頭抿了下嘴,發覺自己好像是被嫌棄了,於是沮喪地將布條塞進懷裏,去給她拿包袱來。

    許稷待一眾人走遠之後,趁著天色未明,咬牙拔掉箭頭,輕嘶一聲,迅疾解開袍子露出肩膀抹上藥膏,撕了一件幹淨汗衫子壓住傷口,肩頭漸漸就麻木起來。她抬頭,隻見明月倦累,也快與日頭交班了。

    縱有好藥,在這種地方也無法得到很好的治療,那件汗衫子幾乎被浸得血紅。到天明時,許稷又上了一次藥,裹上厚實的外袍,翻出地圖看了一會兒,隻能祈求接下來的路順當一些。

    她麵色蒼白,時不時發熱,不過十來天似乎已經瘦了一大圈,袍子套在身上仿佛都空空的,抓不到骨肉。隊頭從這之後對她態度突轉,就差沒將這位侍郎供起來,路上能抓到什麽好吃的全都弄給她吃。

    一直到隴州,他們才與其他分隊相遇。諸隊皆不是很順利,但折損程度仍在預估之內。神策軍輜重兵收了消息,前來迎接他們。許稷將軍糧安全運到最前線時,也迎來了神策軍擊退了西戎兵的消息。

    然而如今大散關卻比以往要冷清得多,放眼望去,能見到的幾乎都是當兵的。盡管西戎兵此次沒能占到什麽便宜,卻也讓守軍損失慘重。

    ——*——*——*——*——

    許稷在驛所倒頭睡了一覺,醒了之後全身都疼。光從窗子裏照進來,但已不太亮眼。她試圖翻個身,但肩頭實在痛得厲害。又躺了一會兒,眼看著外麵的光逐漸暗淡下去,才知道自己睡了將近一個白日。

    她倒吸口氣坐起來,磨磨蹭蹭穿好袍子,忽有人在外邊敲門:“侍郎,大將請您過去一趟。”

    她應一聲說知道了,隨後低頭套好鞋子,正要往外走時,又折回來照了照鏡子,覺得還算說得過去便出了門。

    太久沒見,王夫南找了個正當理由喊她過來,說是要看一下軍資細目。許稷至營中,剛將簿子放下,就聽副將說“大將方才去北邊巡防了,侍郎可要等一會兒?”,許稷身體不適,就在營中等候。

    天色愈發黯,許稷等了好久卻仍不見人來。她起身出營,獨自往北邊走,山脈隱在暮色中,隻有月亮與之為伴,回頭看才可見得依稀燈光和人煙氣。

    許稷低頭吸了吸鼻子,踢走腳邊一塊石子,很是想念遠在長安的阿樨和其他親人們。倘若可以,她也想活在安定盛世,不用為戰亂奔波,也不必出手殺人。

    她想得出神時,忽有馬蹄聲驟傳來。那馬蹄聲不斷逼近,許稷抬了頭,暮光中那人帶著一隊兵馬疾馳而來,是撲麵而來的風霜。

    她站正了,那馬奔至她麵前驟然停下,王夫南翻身下馬,回頭對僚屬道:“你們先回去吧。”

    僚屬多少聽過一些傳聞,頗不正經地嘻嘻哈哈一陣就是死賴著不走,王夫南回頭拉下臉,一眾家夥才打哈哈各自上了馬,調轉馬頭回營去。

    許稷清了下嗓子,開口說:“軍糧昨晚都送到了,我覺得很困,就睡了一天。”她說著偏頭望了一下天際,“是問鳳翔借的糧,倘若不是練繪,我恐怕——”

    王夫南卻打斷了她:“還好嗎?”他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縱然光線晦暗,許稷消瘦的臉和發白的唇卻還是沒有逃過他敏銳的眼。

    “受了點小傷,沒什麽大事。”許稷盡可能地淡化了這件事,她知道王夫南脾氣,讓他知道了反而麻煩。

    “這叫小傷!”外袍一翻,裹著的白布上仍有血:“你告訴我這叫沒事?!”他盡力克製,但牙根發顫心肺都翻湧,那血布在暮色裏看著都刺目,她到底將自己當不當回事?!

    沒想到許稷二話沒說卻忽然伸出雙臂柔軟地抱住了他。

    他一愣,許稷壓低了聲音道:“不要對我生氣。”

    她將臉貼近他的胸膛,頭頂挨著他下顎,有節律地呼吸,甚至幹脆閉上了眼。王夫南一腔怒氣就被她這柔軟態度瞬時逼退,最後隻剩滿心酸楚翻湧,硬氣地說:“你鬆開。”

    “當真要鬆開嗎?”許稷嘴上這樣說,行動上卻為零。

    “壓著對傷處不好。”他冷酷地說。

    “但我想抱一會兒。”許稷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閉上眼,聲音愈發低軟,仿佛要一起沉進這暮色裏:“就再抱一會兒……”

    覺得很安心。不論經曆過什麽事,不論曾經有多痛,能這樣擁抱就令人分外安心。

    朔風挾塵湧來,但也不覺得冷。大散關短暫的春日在望,繼續往西北行軍,關外的春天也快要到了吧。

    王夫南替她擋了粗糙朔風,垂眸可看到她新冒出來的黑發,他恍惚想起來,懷裏這個人三十歲還不到,肩上卻已經負起了重擔,且隻能這樣扛下去。

    他應當理解她的堅忍,明白她的用心,但……

    他的手護在她腦後,想要給她一星半點的溫暖:“不是生你的氣,是覺得……”

    許稷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唇,抬首道:“不要說。”她知道他那套說辭,無非是覺得拖她出來做供軍使很後悔,覺得自己很沒用之類。但比起這樣的話,她倒是更喜歡和他談一些實際的事情。

    她單手摟著他的腰,抬眸說:“作為彌補,給我換個藥。先前自己動手,處理得有些拙劣。我得快點好起來,這樣很不方便。”

    王夫南二話沒說,順手將她抱起:“上馬回營。”

    不遠處,幾個好事的僚屬看向這邊,已經哈哈哈笑作一團:“那誰打賭說大將在下麵的,眼睛都瞎了嗎?大將單手就能將那小侍郎抱起來,還下麵?下麵你個鬼哦!”、“喬四郎你好天真唷,不說你了,趕緊撤,被大將逮著要完蛋!”

    王夫南策馬正往這邊來,一群人趕緊作鳥獸四散狀。

    許稷說:“看這情形該回京找蘇太樂丞做個了斷了,這賭局似乎還沒完。”

    “讓他們賭吧,左右誰也贏不了。”王夫南勒住韁繩下馬,抱她下來,不顧左右徑直入營,將傷藥翻出來,問小卒要了熱水,嘩啦啦全倒進木桶裏。

    “你得洗個澡,處理完傷口接著睡。”他看一眼營門,“沒事的,這裏不會來旁人。”

    許稷脫掉衣服鑽進水裏,為了防止水沾到傷處,隻得緩緩往下沉。王夫南拿來藥膏白布,坐在旁邊抓住她另一側肩:“當心。”他皺眉拆許稷自己裹的白布,每撕開一點都覺得好疼:“疼告訴我。”

    許稷偏頭看著不說話,他拆完後取過潮濕手巾將周圍擦洗幹淨,打開藥盒,手指蘸了藥膏,一絲不苟抹上去,最後麻利撕開白布:“手抬起來。”許稷照做,他迅速替她裹好,雙臂撐在桶沿:“我會換到你傷口徹底好為止,你那種拙劣的手藝不要再自己弄了。”

    許稷點點頭,磨磨蹭蹭洗了一會兒,手扒住桶沿說:“賞件換洗衣服穿吧。”

    “等著。”他去翻找衣服,許稷在他身後說:“經這次的事,我覺得食出界糧製很糟心,還不如完善就地供給。你先前說勿太仰賴西北供軍院,但西北供軍院的屯田鹽場確實足夠很大開銷,倘若製度施行上沒有問題,不可能……”

    “現在不談,到西北供軍院再找那群人算賬。”王夫南折回來,將衣服遞給她。

    “夠不到。”許稷說。

    他走近一點,俯身撐住桶沿:“走太近我會熱血沸騰的,你自己來吧。”

    許稷伸手抓過他前襟,仰頭吻了上去。

    “唔——老實點!不要胡來!
 

第98章 【九八】回頭路

   許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夢,醒後忍不住鬆口氣慶幸那隻是夢。她想抬手擦擦額頭薄汗,手卻被王夫南握著。

    腦後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後背緊貼著他胸膛,能察覺到穩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想要接著睡,但閉上眼許久,卻根本睡不著。

    白天睡了太久,她現在腦子清醒得很,於是將近來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實說成為西北供軍使並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且這戰事不知要到何時,倘若一直被困在這,會耽誤她的其他計劃。

    她一離京,鹽利就又落入了閹黨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條瀕死的魚一般苦苦撐著,戶部司為了補充戶部錢,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錢,更是將飛錢經營牢牢控製在手中,加饒高至百文,引得商戶百姓多有不滿。

    河南戰事也不如預料中那樣的順利,血盆大口已經張開,可根本填不飽它。

    帝國的航向成謎,誰也不知是觸礁沉沒,還是驚險避開險灘從此一帆風順。

    許稷想了半響,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閉上了眼。

    ——*——*——*——*——

    西征大軍繼續往西北行,那裏有被西戎攻陷的涼、沙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隻能生活在西戎的勢力之下。

    許稷的傷,在王夫南的緊盯與照料之下,也逐漸好轉。她一路籌集糧草,並不輕鬆,但她仍然是珍惜了這段常聚的時光,兩人一道鑽研火藥,她也趁機向王夫南習一些防身之術。

    “太慢。”王夫南瞬間握住她的手腕,“再試。”

    他鬆手,她活動手腕,將匕首收在袖中,醞釀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對方,就在刀尖貼上他衣服時,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還是太慢。”

    無論她速度有多快,總能被他抓住,根本沒法按照計劃紮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動動右手之外,連站姿都幾乎沒變過。

    他在這種事上明顯是嚴師,也是高手,許稷毫無勝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會變,這破綻太明顯了。”他握著她手腕:“雖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夠,沒法反手紮,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後,抬腳狠踹。來,試試看。”

    許稷瞄他一眼,覺得還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況你在對麵,我出手紮時也會猶豫,倘若對方真是我想殺的人,我會比現在更快。”

    王夫南鬆了手:“未必,人緊張時表現隻會更差。”他似乎猜到她的意圖,接過步卒拿來的茶水,分一碗給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這樣的辦法殺某個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項去與旁人博。”

    許稷飲了一口茶,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這條心,聽到沒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時保命,而不是將自己當成利劍,麵對麵地去戳敵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報仇。”許稷聲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

    “繼續忍著。”他清楚她與閹黨那些新仇舊恨,也很想結果了那些惡貫滿盈的家夥,但他不能讓她去做這種事。他擱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舊恨,都讓他們血償。”

    許稷動了動唇,但沒有說話。

    她將匕首收起,忽聞得接連幾聲巨響,隨後一步卒匆匆跑來,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試了,很是厲害,恐能將人炸飛,馬都嚇死了!”

    許稷聞言很是興奮,拔腿就要跑,卻被王夫南拽了一把:“從容點。”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鬆開:“等回去得好好謝謝你阿兄。”許山看著是個山夫,卻有造武器的天賦,他的一些試驗再經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雖不至於令多人死傷,但好歹能令馬驚人慌,倘若天氣幹燥,則比單純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這無疑是對作戰極為有利的。

    兩人又看了次試驗,王夫南叮囑她保存好配比與製作方法,不要讓有心之人竊得。

    西征軍繼續前行,軍糧供給也緊跟其後,但還是體會到了拮據感。西北供軍院如傳聞中一般不靠譜,賬目一塌糊塗,許稷熬了數晚核對賬實,厘清收支,懲戒了幾個中飽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獲的時節在即,許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與鹽場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軍,足夠支撐西征軍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暫舒一口氣時,卻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說是河南戰事吃緊,饋運不濟,讓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沒有理由拒絕,於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軍院的事,立刻動身回關中。

    天熱了起來,王夫南騰出時間來送她,分別時隻給了她一袋瓜:“這一路驛所太少,別渴著,路上當心。”他頓了頓,囑咐完:“你還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拚。”

    許稷點點頭,想再說些什麽,但公事都已經交代完,私事……想說的太多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她翻身上馬,揮動馬鞭疾馳而去,外袍就被風吹得鼓起來。

    身後,是心頭牽掛;往前,任重而道遠。

    一路不作無謂停頓,鼓足了勁往回趕,馳過中渭橋,進了金光門,就是熟悉的長安裏坊。

    她倉促麵了聖,又速回了中書外省,從李國老口中聞得最新戰況。原來陳閔誌領兵攻打河南叛軍的同時,河北又亂,武寧等鎮紛紛領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軍院供給,而南北供軍院現在一塌糊塗,快到夏收時,倘若轉運控製不好,要出大事。

    河南河北今年的收成是不要指望了,那就隻能以東南之糧補給。但河南又踩著帝國運河命脈,河南如今亂成這樣,運河轉送也十分堪憂。

    許稷危中領命,二話沒說扛上擔子就帶人直奔河南。東出長安,途徑灞水,柳樹成蔭,人煙寂寥,過了函穀關即可見逃難流民,成群結隊蜂擁往西去。

    她不是沒來過河南,兩任官職都在此地,那時淄青縱然被控製在李斯道手中,卻也沒有像今日所見這樣,滿目瘡痍。

    田地荒蕪百姓棄家逃難,不過短短數月就淪落至此,看著教人心痛。

    深夜時分終於趕到沂州,驛丞認出她來,知她是以前的州錄事參軍,眼下的戶部侍郎領南北供軍院事,趕緊請她入驛所住下,然許稷卻並不打算在此多待,隻問:“眼下這裏是誰鎮守?”

    時局多變,鎮守也往往都是臨時將領。驛丞回:“是朱廷佐將軍。”

    “朱廷佐?”許稷隻知他後來去了銀夏鎮,同年銀夏軍被編入神策行營,眼下竟也來打河南?這在她意料之外,但也不失為一個好消息。

    許稷連夜奔赴營地,出示魚符要見朱廷佐。

    朱廷佐聞得許稷到來,立刻起身出迎。二人自多年前高密裁撤官健軍一事後,便再未有過交集,如今也算是故地相遇,但心境地位卻都已經大變。

    朱廷佐雖不在西京混,但也聽說過她與王夫南的事。憑他對王夫南的了解,倘若王夫南真不顧傳聞要與許稷在一起,那許稷必然是女人,且……許稷不會是旁人,隻能是衛征之後。

    他十分篤定,但不戳穿。

    許稷風塵仆仆趕來,他備了酒菜招待,許稷便抓緊時間詢問眼下情況。

    朱廷佐不急不忙說:“神策軍打得一團糟,前來支援的諸鎮軍,由於節帥太多,人心不齊,都各自觀望,決計不會主動衝在第一個。”

    人心不齊,枉兵數眾,反而虛耗口糧,調動困難。

    “諸鎮牙軍都是吃這口飯的,要他們出界,錢給不到位,自然就不肯動。時間一長,士卒離叛之事,屢屢發生,人心都快散成沙了,要攏回來談何容易?”

    許稷將一口沒有咀嚼的飯咽了下去,噎得食道一陣鈍痛。

    “這次調兵太亂了,眼下還不如讓幾個鎮的兵全部撤回去,南北供軍院隻供神策軍應該算不上太難。”

    “神策軍不是打得不好嗎?倘若諸鎮撤軍,叛亂又壓不下去,豈不更糟?”

    朱廷佐不屑地輕嗤一聲:“有陳閔誌怎可能打得好?還有他底下的中護軍和判官,都是什麽狗東西!”

    “怎麽說?”

    “你那裏做軍資細目,估算支用數,是按照人頭來做。但軍中等級森嚴,從上往下數個級別,單單分給最上麵的,就可以抵下麵千人所需。陳閔誌領兵打河南,不是為了真打敗起義軍,他是在——刮軍餉,這就算了,他還問我們收納課錢,請問誰受得了?供給神策軍的軍資,到底能有多少進士卒囊中,非常值得一探。”

    “所以士卒積極性很差……”許稷抬頭,“致朱兄如此義憤填膺。”

    她抿唇不說話,其實這個道理王夫南同她說過。曹亞之在時,也幹過一樣的事情。陳閔誌這樣做,並不稀奇。

    但眼下境況緊迫成這樣,當真令人忍無可忍。

    她吃完了極堵人的一頓飯,想要飲一口酒時,朱廷佐卻拿掉了她的酒盅。

    他道:“你欠我一個人情,還記得嗎?”

    在高密時,她的確欠過他一個大人情。

    許稷點了點頭。

    朱廷佐抬眸盯住她:“幹掉陳閔誌,如何?”
 

第99章 【九九】償血債

   許稷不是白癡,盡管朱廷佐提出的這個想法極具誘惑力,但她也沒必要立刻表態。於是她蹙眉遲疑,抬首道:“之後呢?護軍中尉倘若沒了,底下恐怕隻會更亂,左神策軍不比右軍,右軍的人心是偏離閹黨的,但左軍——則很難說。”

    “拋開護軍中尉,神策軍的實際指揮是大將軍。隻要大將軍還在,神策軍沒有理由會亂。”朱廷佐似乎信心十足。

    許稷聞言沉吟道:“朱兄的人情某很想還,但某一介弱質書生,恐是無法遂朱兄的願。”

    “此事旁人難為,反而你做最為合適。”朱廷佐眸光盯緊她不放,“眼下陳閔誌對下屬戒備心極重,平日裏大將軍與之會麵,都得先搜身,怕的就是武人動手行刺。但你不同,他對你的戒防會弱得多。”

    許稷挑了一下唇角:“是嗎?”她起身:“感謝朱兄款待,但此事非某一人之力能達。”深深一揖:“何況這樣的想法輕訴他人絕非好事,朱兄謹慎為好。”

    她斷然拒絕倒是令朱廷佐有些意外,然就在她轉過身去之時,朱廷佐忽說:“你當真甘心?衛將軍可是死在……”

    許稷霍地一頓,知道朱廷佐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卻坦蕩轉身:“衛將軍怎麽了?”

    “你養父許羨庭是那次暗算中的幸存者,對不對?”朱廷佐索性將事情挑明,徑直翻出她與閹黨的舊仇來:“後來他更名許羨庭,隱居山林,也一定同你說過衛將軍為何而死。你不覺得氣憤嗎,衛嘉?”

    他已不是試探,許稷也無需遮掩。

    “氣憤又如何?”許稷眸光不變,語聲沉穩:“激將法對某不管用,朱將軍還是早些休息吧。”

    她言罷出了營,在城中歇了一夜,之後趕赴供軍院,連氣也來不及喘。

    按照規定,屬於度支的錢物,供軍使可直接取用而不必先購後用,這就保證了許稷有權直接調用兩稅中供國庫的部分。

    江淮兩稅轉送至西京,勢必要仰賴大運河。既然運途剛好被阻斷在河南,許稷就可從河南直取江淮兩稅供軍。她的計劃是,兩稅供軍多下來的部分中,輕貨用車運回京,至於糧食這種難運的就留下來貸給地方。

    於是從得到消息開始,供軍院一眾僚屬及許稷就日夜守著運河,緊盯上了江淮這塊大肥肉,生怕被人掠走。

    朱廷佐那天雖沒有與許稷達成一致,在這件事上卻出手幫了忙。他撥給許稷的輜重兵數毫不吝嗇,而許稷也知道他想要什麽——“我出手幫你了,解決軍糧軍餉的事請首先照顧到我”。

    利益往來,如此而已。

    許稷重新核算了河南河北境內的神策軍數及藩鎮兵數,做好配給與財物分割,將允諾給朱廷佐的付清楚,隨後親自押車去了神策軍主力的駐紮地——鄆州。

    一路上並不太平,有分散的起義軍勢力和流民試圖搶奪糧食,許稷也是損兵折糧。

    他們抵達鄆州時,神策軍倉曹參軍高興得簡直瘋了,直呼許稷乃救星也:“倘若再晚一些,弟兄們就要餓死了,但——”他臉色一沉:“還不能動。”

    許稷抬眸,他語調已冷靜了許多,道:“錢物都需再清點核對過後,由中尉分配定奪。”

    這就是朱廷佐所說“分配要按等級,中尉一人之配給或可抵千人用”之事了,再加上要求士卒們交納的“課役”,林林總總一算,陳閔誌一人或許就能卷走三分之一的軍需配給。

    既然如此,許稷道:“今日已是入暮,不若等明日再行清點。”

    倉曹參軍一想,又問過錄事參軍,就讓許稷先紮營,明日再清點物資。許稷手下遂在不遠處駐紮下來,許稷允他們開了一袋小麥粉,火長做了餅,許稷吃了一塊,起身走過去看著火長繼續揉麵團,她道:“多放些鹽。”

    火長聞言往裏加鹽,許稷說“不夠”,又加,“還不夠”,再加……最後火長抬起頭一臉驚恐:“侍郎這、這是……”

    “鹹到齁死人最好。”她垂首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又道:“烤好了拿給我。”

    火長深以為侍郎壓力太大,可能腦子有點不對勁了,但還是烤了一塊巨鹹無比的餅給她送了去。

    許稷將餅放進食盒,同幾個親信交代了一些事,隻身往陳閔誌的營中去。

    她對步卒說明了來意,那步卒立刻前去通報:“許侍郎帶著糧食來了,她說還有額外的事要稟告。”

    許稷在外等了一會兒,步卒跑了來:“中尉請侍郎過去。”

    許稷隨步卒往裏走,至門口時,被要求打開食盒,並抬手搜查有無刀劍,最後才得以入門。

    她深深一揖,就差伏地磕頭。陳閔誌瞥她一眼:“有什麽額外的事可說?”

    “事關糧草要事,請中尉屏退左右。”她直白地說。

    陳閔誌挑眉輕嗤,揮揮手讓旁邊人出去,許稷於是上前一步,道:“某為中尉獨留了一份大禮。”

    “哦?”陳閔誌顯然有些意外,“你是要賄賂我嗎?”

    許稷似乎是想了一想,回說:“是。”她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份細目來,走到他跟前遞過去。陳閔誌接過來,眯眼瞥了瞥,覺得這小子似乎變得懂事了。那細目簿上內容十分豐富,簡直超出他預料。

    “你想求什麽?”

    “某想——重掌度支。”

    “被踢下去覺得後悔了?”陳閔誌哼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許稷不說話,她將食盒搬上案,同時瞥了一眼案上的茶水盅。

    她很是順手地將茶水盅往自己身邊挪了一下,讓出位置將食盒推過去,對正在看細目的陳閔誌道:“中尉,這是今年新麥做的餅,可要嚐一嚐?”

    這陣子吃膩了陳穀爛麥的陳閔誌一聽是新麥,立刻騰出手來撕了餅往嘴裏塞,但他卻沒吃,將撕下來的小塊扔給了許稷:“你先吃。”

    許稷將餅塞進了嘴裏咀嚼,鹹得她簡直喉嚨都要啞。

    陳閔誌於是很順手地拿起餅往嘴裏塞,可他剛嚼了嚼,許稷就大聲道:“中尉別吃!”

    可陳閔誌已然察覺到那餅鹹得簡直要奪人命,驚慌失措地許稷忙將茶水盅遞過去:“中、中尉——”

    陳閔誌瞪她一眼,咕嚕嚕將涼透的茶水飲盡:“鹹成這樣你給老子吃!”

    許稷就差沒跪下來了,求饒道:“中尉莫怪,下官定回去教訓火頭……”

    陳閔誌巨財在手打算饒她一命,而許稷抬首瞥了一眼案上那隻空茶盅。

    她道:“細目上所陳今日也運了過來,某方才借口天色已晚,同倉曹參軍說了明日再行清點,中尉眼下可要去看一看,提前將財物挪庫?”

    陳閔誌有些猶豫,但許稷態度實在誠懇,且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怕有雜念,估計心有餘力也不足。

    許稷無所謂他答應不答應,她隻安靜等他答複。

    陳閔誌霍地起了身:“就隨你去看看。”

    畢竟行賄受賄不是什麽正大光明的事,許稷先行告退,陳閔誌後出了營,許稷便領他往西邊走。

    西邊是許稷糧草營駐紮所在,看著並沒什麽問題,但陳閔誌卻覺得不太對勁。許稷敏銳察覺到了他的變化,因他一句話沒能說完,就頓住了。

    許稷將要轉身之際,陳閔誌忽然撲來,從後麵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你——”

    窒息感迫近,許稷索性閉上眼。那手力氣大到甚至要掐斷她的脖子,但她沒有掙紮分毫,就這樣任由他掐著,沉靜得像個死人。

    陳閔誌雙目瞪圓,許稷額側青筋暴起,單薄的皮膚仿佛要炸開。

    她不能死,也不會死。

    瀕死的體驗將至巔峰時,掐在她喉間的手驟然鬆了。空氣湧進胸腔,許稷霍地回神,轉身反掐住了陳閔誌的喉嚨,她眼中騰起怒火,卻又迅速壓製下去。

    陳閔誌原本瞪圓的雙目耷拉了下來,那怒氣也順勢委頓了下去,甚至……抬不起手。周身肌肉也麻痹,哪怕許稷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時他也無法奈她幾何?

    縱然失去了行動力,但他意識卻還不算混沌,也還不至於死。

    是、是那盅茶……

    她做了那麽多轉移視線的事,為的是在茶水裏下毒……他竟、竟疏忽了。而他哪怕不跟出來,也無法呼救,因他舌頭也僵硬了。

    許稷迅速地摸到了他的符與腰間的鑰匙,她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親信跑來。她將鑰匙與符交給親信:“到他的私庫將錢物悉數運走,符與鑰匙是憑證,諸事小心。”

    親信一點頭:“喏!”

    “其餘兩人,抬上他跟我走。”

    那兩人迅速將陳閔誌抬上預備好的小車,跟著許稷到了七八裏外的一處廢屋。那兩人將陳閔誌往地上一扔,將火把遞給許稷,隨後出門拎了油桶就往房子上潑。

    陳閔誌的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嘶叫聲,似乎想問清楚這一切。

    許稷一直壓製的怒火噴薄欲出,她看著像喪家犬一樣的陳閔誌,壓抑著這怒火:“二十幾年前你是右軍中護軍時,大將軍是衛征,你們強令他出兵,卻撤走策應,擁兵不救,上千神策軍被圍困,血戰慘死以身殉國,而你們——轉頭回朝卻說他們叛國投敵。”她一直克製的聲音漸漸高上去:“我是衛征的女兒——”

    陳閔誌喉嚨裏嘶嚎聲愈發痛苦起來。

    “我父親、及當年冤死的神策軍將士所受到的誹謗、侮辱、和怨苦,我會如數奉還,讓你們血償——”麻油氣味愈發重,許稷的聲音卻越發冷酷:“你汲汲營營囤起來的私庫,今晚就會被搬空,你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所有人隻會當你抗擊敵軍不力,攜私庫巨財而逃。你會被追究,你朝中的同黨——也一樣都會完蛋。”

    許稷雙肩顫抖,眼前仿佛是當年血海,耳畔盡是拚盡氣力的廝殺聲。

    她往後退了一步,麵無表情地握著那火把點燃了潑滿油的屋子。

    火苗瞬間竄起,熊熊大火灼得人周身發燙。脖頸被狠狠掐過的傷痕及痛意猶在,而佇立在熾烈的夜風裏,卻已經聽不見裏麵的嘶嚎聲。

    血戰到死以身殉國的將士被汙蔑唾棄,諸如曹亞之等人死後卻被追贈國公——如此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的糟心邏輯,就隨同這大火,燒光吧!
 

第100章 【一零零】連環計

   這邊大火熊熊燃燒,另一邊則由許稷親信假借陳閔誌的名義搬空了私庫,至此,底下僚屬還無甚反應。

    畢竟諸人對陳閔誌私庫的存在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陳閔誌也不是頭一回挪動私庫,誰知道他大半夜做這種事又是發什麽瘋。

    到天明時分,諸人才察覺到不對勁——營中哪還有陳閔誌的影子?

    倉曹參軍一頭霧水,但因之前和許稷約定了要核點物資,也顧不得太多就直接去見許稷。

    許稷一晚沒合眼,處理陳閔誌的私庫耗費了她許多時間,卻仍來不及全部清點成冊,於是先存下,並將其中一部分難運輸的留下來,摻雜至她帶來的軍需物資中,讓倉曹參軍去清點。

    倘若陳閔誌沒有獨吞下這些,這些原本也該歸神策軍所用。

    許稷雖大方給了物資,但同時與倉曹參軍核定了支用標準,並預估出當下這些物資至少能夠支撐三個月。

    “三個月內南北供軍院不會再安排軍資饋運,望參軍嚴格按標準支用,倘若有人惡意侵吞軍資——”

    “知道知道!”倉曹參軍忙不迭點頭,“後果自負,後果自負……”

    他瞥一眼許稷的脖子:“許侍郎昨晚……”那脖子上的掐痕實在很明顯,難道半夜同人打架去了?

    許稷連敷衍的心思也沒有,她索性沒回。而這時,忽有小卒狂奔而來,對倉曹參軍及許稷倉促行禮後,氣息不定道:“中、中尉不見了,說是昨晚中尉命人將私、私庫也挪空了。”

    “什麽?!”倉曹參軍跳起來,“可還帶什麽別的人走了?”

    “好像有幾個步卒不見了,眼下還在查,大將軍讓參軍與侍郎過去一趟。”

    倉曹參軍有點意外,大將軍要見他也就算了,為何要見許稷?

    沒料許稷二話沒說爽快地跟了去,抵營中,大將軍徑直問:“據守衛報,昨晚中尉最後見的人是你,可是有什麽異事發生嗎?”

    “某不知。”許稷低著頭沉聲道,“某出門時,中尉仍在營內。”

    大將軍雖與她沒有太多交集,但也知道許稷絕不是窩囊貨色。

    他目光瞥向她脖頸間的掐痕,心中生出一絲懷疑,但同時又覺得費解:如此弱質書生,怎麽可能幹掉陳閔誌?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難道陳閔誌當真是攜巨財逃了?他不信。

    但無所謂其中情委,從他的角度來說,陳閔誌失蹤或者死亡的事實更重要。

    許稷一口咬定不知道,他也就沒必要盯著不放。

    大將軍道:“許侍郎最近可是要回京?”

    “是。”供軍院暫安定下來,兩稅餘下的輕貨還需轉運回京。

    “將中尉失蹤的消息也帶回去吧。”

    左軍大將的心思很好揣摩,他懷疑許稷和此事有關,在清楚陳閔誌真正下落之前,他更想知道許稷會以怎樣的說法將此消息傳遞回京。

    而許稷沒有推辭。

    ——*——*——*——*——

    這一天,京中已經有了涼意。

    長安的夏天從沒這樣短暫過,連賣涼飲的鋪子都抱怨今年生意差到冰窟裏。

    許稷直奔朱雀門,進中書外省,最後風塵仆仆進了宮。

    她進宮門的這一刻起,南衙諸衛也已經出動,隨時準備抓人。

    趙相公與李國老仍穩坐政事堂,外麵的天忽然陰了下來。

    公房內的小窗開著,帶著潮氣的風拂動簾子,遠處的鈴鐸聲叮叮當當。

    許稷進延英殿前回頭看了一眼這陰沉沉的天,她沒有帶傘,所以希望出來時這雨能夠痛快下完。

    同時,她將厚厚一摞簿冊放下,抬起雙臂,通過侍衛的例行搜查,俯身重新抱起簿冊,跨進殿門。

    小內侍瞥一眼她懷裏簿冊,問道:“許侍郎是要將這些都拿給陛下看嗎?”

    他語氣分明不懷好意,許稷也沒好臉色:“是。”

    內侍不再多問,領著她一路往裏走,直到小皇帝麵前。

    許稷放下簿子,即刻伏地行禮。小皇帝正對著棋盤發愣,見她行禮連忙說:“許愛卿趕快起來,朕有事要問你,你上前來。”

    許稷遂抱了簿子上前,將其摞在腳邊,聽得小皇帝道:“你看這局棋,是不是就此死了?可還有回轉的餘地?”

    許稷看了一會兒,在小皇帝的注視下伸手拿掉一顆黑棋子,緊接著又拿掉一顆,小皇帝不加阻止,她就快要將黑棋子拿光!

    小皇帝甚是驚慌:“愛卿這是要做什麽?!”

    “死局隻有這樣能解。”許稷放下棋罐,小皇帝低頭看那棋盤,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珠子,忽然壓低聲音道:“愛卿有話快悄悄同朕說,馬常侍今日不在呢!”

    但許稷卻抬眸道:“陛下還是宣馬常侍過來吧。”

    小皇帝驚訝極了,好不容易逮著馬承元不在的時候可以說些機密事情,她竟要喊馬承元過來?

    他幾番猶豫,轉頭吩咐了小內侍。小內侍立刻前去尋馬承元,許稷環視殿中,除了她與小皇帝之外,僅有一名小內侍杵在燈旁,其餘都守在外麵。

    殿內越發黯淡,隻有一盞燈幽幽亮著。

    馬承元的腳步聲迫近,小皇帝忍不住皺縮了下肩頭。

    許稷麵色寡淡,長久的奔波與勞累幾乎要耗垮她,但仍堅韌撐著口氣。

    馬承元走到小皇帝身邊跪坐下來,瞥了一眼許稷道:“陛下宣老臣來,是為——”他話沒說完,目光就掠過那棋盤。方才那棋局,黑子是由他執握,可棋盤上的黑子此時卻被移去了一大半,而許稷就坐在他剛剛坐過的地方!

    許稷開門見山:“馬常侍與左神策軍陳中尉私交甚密,可知陳中尉出事了?”

    陳閔誌失蹤一事的消息,由大將軍全麵封鎖,連軍中可疑的眼線也被處理幹淨。許稷日夜兼程回京,為的就是在馬承元反應過來之前,將消息帶到。

    小皇帝先驚道:“陳中尉出事了?出了什麽事?”

    馬承元沉住氣觀望。

    許稷也就沉住氣,拿過一本簿子往棋案上一放,翻開來頗有耐心地講神策軍的物資開支,並將軍中按照等級分配的規矩與小皇帝說了,隨後又講明“軍中征收課役”事宜,小皇帝都要等得急死,她這才問道:“陛下可知陳中尉有私庫?”

    “啊——私庫?”小皇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馬承元,馬承元眸光則漸漸斂起。

    “分配所得的軍資、所征收的課役,這些都進了陳中尉的私庫。而這私庫之巨,占去神策軍近三分之一的軍資——”

    “許侍郎做起禦史了嗎?”馬承元終於開口。

    他隻當許稷是要拿貪腐開刀,卻沒料許稷立刻回道:“不,下官要說的是,這私庫已被卷攜而走,而陳中尉正是因抗擊叛軍不力屢屢遭挫,最終卷了這巨財逃匿,可以叛國論處!”

    許稷今日態度囂張,全不似往常。

    馬承元盯住她回道:“胡說八道。”

    許稷仍板著臉:“下官是不是在胡說八道,馬常侍難道不是最清楚嗎?”她倏忽轉向小皇帝:“陛下——馬常侍與陳中尉私交甚密,陳中尉此次逃匿,馬常侍卻佯作不知,這其中可有縱容、可是欺君?!”

    小皇帝全沒料到竟會突有此轉折,他從沒見過許稷同馬承元叫板,且還給馬承元安上這麽一個“欺君”的大罪!

    “朕——”他不敢接口。

    屋外雨聲驟響,窗口湧進來的風充斥著潮意,陡有一道閃電劈進來,那燈台忽然滅了。

    小內侍趕緊去重新點燈,可風實在太大,怎麽都點不著。

    轟隆隆的雷聲迫近,小皇帝覺得地都在顫。

    馬承元眼角狠狠挑起:“你是什麽東西,膽敢挑撥老夫與陛下?!”

    “這是事實還是在挑撥,馬常侍心中有數!”許稷長了張不怕死的臉,“欺騙陛下已是大罪,可馬常侍竟連陛下龍體也敢施虐,平日裏教陛下吃盡了苦頭;且馬常侍操縱內侍省、內庫、東西樞密二院、乃至神策軍、皇權——”

    她徑直盯住馬承元,痛陳其惡劣行徑:“侵吞國庫之財至內庫,將內庫視作一己私庫,致左庫空虛、邊軍無祿——怎麽算都是謀逆大罪!”

    她手按在簿子上,聲音瞬時高上去:“請陛下明察!”

    小皇帝癱坐在原地,因他看到馬承元的眸光變了又變,其中已經藏了殺意。他痛苦地看向許稷,心中哀求:愛卿、愛卿求你不要再說了……

    先前就有起居舍人因公然頂撞馬承元最後死在了他麵前,當時的血,濺了他一臉。

    那邊小內侍因點不著燈,終於跑去關窗。

    而馬承元忽然俯身揪住了許稷的衣服,連帶她的人還有她手裏的簿子也一起揪了起來!

    小皇帝差點驚嚎出聲,但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馬承元被徹底激怒,許稷卻笑:“陳閔誌不得好死,你也一樣。”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手裏鋒刃畢現,轉眼就紮進了馬承元的後背。

    穩、狠、準,分毫不差,直戳他的心窩。

    馬承元全未料到她會動手,眸光閃爍,卻嘔出血:“你——”

    許稷一張臉慘白,並不比他好多少。

    馬承元身體壓下來,小皇帝瞬時衝過去嚎了一聲:“許侍郎——”

    他看到了方才她從簿子裏摸出的刀片,看到她握著那沒有刀柄的利刃紮進了馬承元的身體,他看到了她的手,因為要用力握住那片刀亦被刺傷,鮮血淋漓。

    她的武器藏在賬簿裏,賬簿,也是她的武器。

    許稷身體還在發抖,但她咬牙跪坐起來,竭力穩住自己的氣息,拍了拍嚇呆的小皇帝,瞬時就有南衙衛兵衝了進來。

    許稷撐著精疲力盡的身體站起來道:“左神策軍中尉叛逃,內常侍馬承元怕事情敗露,意欲對陛下行刺,已被就地處決。”

    外麵的雨,下得愈發暢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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