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79 - 85)彭小仙2016-01-27 18:58:18

第86章 【八六】欲相見

   葉子禎敏銳察覺到許稷的神色變化:“你不舒服嗎?”話剛問完,雜遝腳步聲就逼到身後。

    葉子禎當機立斷霍地關上門,轉過身恰好撞上刺史等人。

    矮個子刺史見他這般動作,忙驚訝抬頭,問道:“葉五郎可是要到哪裏去嗎?”

    “正打算出門。”他居高臨下掃了幾位官吏,隨後瞥了一眼不知輕重的門房,道:“你速去把蔣郎中請來。”

    刺史客氣說道:“葉五郎可是哪裏不舒服?”

    “某不是好好站著嗎哪有什麽恙,舍妹有孕在身途徑揚州,胎不大穩,正在某這裏養胎呢,今日又不怎麽好了,誒這悶糟糟的破天氣。”編故事簡直信手拈來,絲毫不窘迫緊張,甚至還透著一絲情理之中的不耐煩。

    “我說怎麽請蔣郎中哪!”刺史仍很是客氣,“蔣郎中可是千金聖手哪……”他囉裏囉嗦說完,又看向葉子禎,然這家夥卻絲毫沒有要請人入堂的意思。

    “紀刺史到寒舍來,請問是有何事指教?”

    刺史溫溫和和說:“是為七裏港工事而來。”他說著拿出朝廷文書續道:“鹽鐵度支的許侍郎稱此工事支用仰靠商戶自籌,並指明找葉五郎。”

    葉子禎“哦”了一聲:“此事竟勞刺史親自跑一趟,真是折煞某了。不過某今日還有些事,可否改日再談呢?”

    紀刺史看在葉子禎的美貌上差一點心就軟了,都水監少丞卻不幹:“此事不宜拖,既然今日人都齊了,索性就將籌備事宜一並談了吧。”他頗看不起商戶,盯住葉子禎身後那扇門,語氣生硬道:“葉五郎不打算請某等進堂坐嗎?”

    葉子禎看他一眼:“敢問貴姓?”

    “某乃都水監少丞,免貴姓楊。”

    “哦,是楊少丞,失敬。”葉子禎伸手按住門板,推了一下,卻未全推開:“請吧。”他說完率先走了進去,四下一瞧,果然已不見許稷蹤跡。他鬆一口氣,紀刺史與都水監少丞也走了進來,緊跟其後的還有兩個伎術直官。

    幾個人分別坐下,葉子禎很是順手地收拾起長案上的賬簿書籍。坐在長案對麵的紀刺史瞥了瞥道:“看來葉五郎一直在忙工事籌備,真是辛苦。”

    “總得知道這筆錢大概要花在哪裏。”葉子禎淡淡說完,正要將圖紙也收起來,卻被楊少丞倏地一按。

    楊少丞一雙細目瞬露鋒芒:“這是都水監出的圖紙吧!?”他說著捏住那圖紙一角就往外拽,後麵一個都水監伎術直探頭一瞧:“對,這正是某畫的!某那日親自交給許侍郎的!”

    “噢。”楊少丞十分關注許稷動向,發現此等蛛絲馬跡可還了得?他抬頭意味深長地盯住葉子禎:“許侍郎來過吧?”

    葉子禎萬沒想到這都水監少丞如此多事,但他卻是毫無負擔地說道:“那還用說?楊少丞與許侍郎共事至今,還不知道他什麽脾氣嗎?這工事定是要被盯死的,他前陣子一到揚州就來某這裏晃了一圈,賬簿都一本本看過了,真是操心得厲害。”

    “許侍郎眼下不在貴府?”

    “不在。”葉子禎回得坦蕩,“他可雞賊得很,一麵擔心工事一麵又怕被人暗算,眼下定是隱姓埋名在哪花天酒地呢。”

    葉子禎所言聽不出什麽破綻,但楊少丞仍隱隱覺得哪裏有貓膩。

    盡管各懷心思,幾個人仍是一道商量了開河夫役、傭直、糧食等事宜,最後不可避免地議論到錢的事。

    按照官府的想法,是要葉子禎將籌集的錢貨交府庫,再由揚州府進行專項的支用撥給。一來是因“開鑿河道是官府主持的工事,如此支用會更方便”,二是“府庫更安全”,並允諾會定期核賬,確保專款專用,不會被其他支用侵吞。

    紀刺史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完,葉子禎表示要考慮一下。

    紀刺史見他一臉不信官府的樣子,正要開口妄圖繼續說服他,葉子禎卻伸手讓他打住。

    葉子禎低頭,看到了軟墊上的血跡。

    他頓時驚到,霍地站了起來,不由分說送了客:“今日就到這裏,明日某必登門拜訪再議,請諸君回吧!”

    幾個人還愣著,葉子禎已經走到外麵,與小仆道:“蔣郎中怎麽還沒有來?!快去催!”

    “葉五郎有妹妹?”、“表姊妹吧,聽說的確有個遠嫁的。”、“著急成這樣,倒像親姊妹一樣。”幾個人議論時,執事忽進來,一揖道:“倘若諸君不嫌棄,在府裏用過飯再走?”

    “不了不了。”紀刺史擺手道,“府裏既然有急事,就不叨擾了。”他起身,楊少丞也隻好跟著站起來。

    執事將這幾人一送出門,葉子禎就霍地衝進堂內,直奔西南角的一架屏風而去。

    “嘉嘉!”隻見許稷蜷在角落裏,白袍上血跡一片,葉子禎簡直嚇壞了,衝上前跪倒在地,雙臂伸過去攬住她後背,急促開口安慰:“你怎麽樣?別怕!郎中馬上來了!”他緊張得手都在發抖,語無倫次說了一堆廢話:“不要緊的,我聽說有人會這個樣子,所以沒事的,肯定沒什麽大事,你是不是冷?臉色怎麽這樣差……不要嚇我,我膽子很小的,嘉嘉……”

    許稷好不容易找到空擋可以插話,卻隻說:“我還沒慌,你慌什麽!”

    盡管出血,她精神一點都沒變差,隻是有一點恐懼,但還不至於慌亂。手按在腹部,隔著袍子可以感受到那個鮮活的生命,它一直蓬勃有力,不應該早夭。

    葉子禎終於被她罵醒,聽得外麵小仆說“蔣郎中來啦!”便趕緊一捋袖子,將許稷抱了起來。

    啊!居然這麽沉!

    葉子禎臂力太弱,卻還是死咬牙逞強將許稷抱回了臥房,並警覺地將簾子放下,這才讓小仆領蔣郎中過來。

    蔣郎中一臉老道,本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頑童。他瞧了一眼正在揉手臂的葉子禎,便猜到肯定是逞強抱嬌娥,直白地說:“老夫上回都讓郎君去練一練了,總這樣連個嬌娘也抱不動的,也不覺得丟人唷!”

    葉子禎這時哪裏顧得上臉麵:“快看病哪!流了好多血啊!”

    蔣郎中不急不忙坐下,而這時帳中也伸出一截手臂來。

    蔣郎中將手指搭上去,邊診邊寒暄:“娘子真是穩重,倘若換做尋常娘子孕期出血,恐是要嚇死了。”他診了好一會兒,又換了一隻手:“娘子一定舟車勞頓很是辛勞,是從哪裏過來的呢?讓老夫猜一猜,是北方到南方吧?娘子平日裏應是費心費神、寢食無律……”

    他叨叨叨叨,葉子禎實在忍不住:“到底怎樣啊!”

    蔣郎中揪住胡子,皺眉說:“不好,不好。”他說:“娘子很晚才行經,可見先天不足,要補腎哪!是不是發稀色淡哪?”

    葉子禎快要急死,帳內許稷卻緩緩應道:“是。”

    蔣郎中一眯眼,笑道:“娘子這般體質按說不易受孕,但這孩兒卻出乎意料地頑強,實在可喜可賀!娘子哪……”蔣郎中收回手,“你的孩兒很急切地想出世與你見麵啊,不過小孩子還是不要太急性子的好。”言罷一捋袖:“紙筆拿來,老夫來養一養這娃的急脾氣。”

    小婢送上紙筆,蔣郎中洋洋灑灑寫下方子,又說:“這孩子會給娘子帶來意料外的驚喜,請娘子靜候佳音吧。”

    他說罷又將方子遞給葉子禎:“郎君還這樣緊張做甚麽,該鬆口氣啦,反正又不是你的小孩子。”

    葉子禎不服氣地嘀咕一聲:“怎麽不是,是我外甥呢。”

    蔣郎中早看透他了,這麽大年紀沒個兒子,得個外甥就高興成這死樣,嘖……

    “當真沒大礙嗎?”葉子禎對那一片血深表擔心。

    “老夫真是很懷疑郎君怎麽將生意做大的,要說的老夫方才不都說了嗎?”蔣郎中說著取出針盒來,葉子禎忙嚷:“不是說孕婦不好施針嗎?”

    “止血罷了,郎君瞎嚷嚷甚麽?”蔣郎中取小臂上的穴位緩緩撚針,好一會兒才問許稷:“娘子眼下覺得如何?”

    “好多了,很神奇,多謝郎中。”

    蔣郎中收了針,整理完藥箱,走到葉子禎麵前將手一伸:“要多給點。”

    葉子禎豪氣萬丈地摸出一把金葉子,雙手捧給蔣郎中,又問:“舍妹大約甚麽時候生?”

    蔣郎中一片一片地將金葉子收進懷裏,眼珠子一轉,瞥了一眼窗外,像個神道一般說:“等那……木樨開。”

    一走出門,蔣郎中不禁感慨:誒這株木樨樹長得可是真好,得多少年了啊!於是一扭頭:“這棵樹今年開的花老夫全包了,可不能給別人啊。”

    蔣郎中心滿意足地走了,葉子禎則趕緊讓小仆去抓藥,自己在床旁的墩子上坐下,鬆口氣說:“嚇死我了,你真的好些了嗎?”

    許稷點點頭,話鋒卻突轉:“今*****們議論的事,其他都好商量,但錢不能交府庫,這點絕不要妥協。朝廷製令壓著,此工事就得按時做妥當,所以會求著你要錢。一旦錢給出去,你就什麽都不是了,工事上更是一句話都插不上,更別說查賬實了。還有——”她眸光微斂:“多警惕楊少丞,他是閹黨的人。”

    “閹黨如此積極地追查你的行蹤,不可能隻因好奇,他們有什麽旁的目的嗎?”

    “可能不想讓我活著回京吧。”許稷緩緩說完,按在腹部的手感受到腹中小兒動了一動。

    窗外的木樨已經蓊鬱得不像話,天氣一轉涼,碎金般的小花就會紛湧而出。

    迎接一個新生命的降臨——這樣的期待,如今愈發迫切起來。
 

第87章 【八七】金木樨

   是日,揚州羅城閶門七裏港人頭攢動。除卻看熱鬧的百姓,更多的則是商戶和開河工。州府紀刺史領頭,後麵跟了七七八八的參軍、衙差等人,還有都水監楊少丞和幾個直官,按照慣例熱熱鬧鬧祭完河神,工事也就算正式開動了。

    還不到正午,閶門外西邊路上的棚子就迅速搭了起來,桌子一架,茶碗一擺,大鍋煮起粥,餅子一塊接一塊地出,是專門為河工們準備的夥食。

    紀刺史帶人巡了一遍,撞上葉子禎。葉子禎正抓了把茶葉子聞氣味,轉頭看到紀刺史,隨口寒暄:“這茶還不錯,紀刺史可要來一碗?”

    紀刺史心說他可真舍得下血本,竟還真拿出像模像樣的茶葉來給河工喝。而旁邊都水監少丞則撇了下唇,譏道:“這些都是花費,又不是白得的。挖河是大工事,處處都是開支,可不像隨心所欲行商,還是計劃著用好,別在小頭上花費太多,到頭來大頭不夠用。”

    他就是挑刺,葉子禎扯嘴皮子笑笑:“河工方才還說前邊一段難挖,少丞快帶人去瞧瞧吧,白操心某兜裏的錢也沒用啊。”

    楊少丞很是不悅,連帶著紀刺史臉色也不大好,但工事用度全握在葉子禎手裏,他們一沒法從中撈油水,二沒法說上太多話,隻能憋屈受著。

    為錢一事,之前雙方爭執不下十次,次次談不攏,葉子禎態度堅決,而朝廷給的期限就壓在頭上,實在不能再拖,一個月之後官府終於妥協,才有了今日姍姍來遲的開工。

    揚州城的暑氣漸漸消了下去,城中往來商客卻仍不見少。

    當然,常常守在葉府外的閹黨眼線,也一直沒有能捕獲許稷的行蹤。因葉子禎簡直有孤僻病,府裏客人少得可憐,交際上的事大多交給了能幹的執事,自己很少出麵。他們跟進跟出,盯住前後門,卻根本沒見到有個叫許稷的男子出現。

    已到孕晚期,許稷愈發嗜睡,於是不再主動插手公務,盡可能地多休息。葉子禎偶爾也會翻賬給她看,但他本就做得十分妥當,用不著許稷再多費心,也隻是讓她借此了解一下工事進程和耗費。

    “近來久旱,內官河淤塞得厲害,就又得分人手去修,新河的進度就被耽擱下來了。”葉子禎邊翻簿子邊說:“等天再冷一些,河工的吃食也得換,恩,這個要記下。”最後又抱怨:“誒……什麽時候可以下些及時雨哪?”

    “要下雨了。”許稷揉著腿,看向窗外。百年桂樹肥大的葉子沉甸甸的,似乎已有香氣在其中湧動。她又補充了一句:“很快了。”

    “你是神算嗎?”葉子禎抬頭,卻看她坐在對麵揉腿:“腿怎麽了?”

    “一點舊傷,天不好就有點不舒服。”她緩緩吸了一口氣,覺得胸膛裏一陣滯悶:“真的要下雨了……”她小心翼翼站起來,又慢慢吐出一口氣:“能喊穩婆來嗎?”

    “啊?”葉子禎懵了一下,抬首看她:“你要生了嗎?!”

    “是。”許稷堅定地點了點頭,一陣陣的疼痛與之前有過的俱是不同,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葉子禎反應過來,霍地丟下簿子衝了出去:“快快快,將穩婆和蔣郎中都請來!”

    府裏瞬時變得忙碌起來,預備產房、燒水、準備衣裳、熬藥,幾乎個個都在忙。雷聲驟然響起來,晦暗天色裏亮起閃電,分明已經是秋季,卻有幾分未散的暑氣。

    空氣裏的塵土味似乎越來越重,小仆急忙忙趕到蔣郎中家時,蔣郎中正打算閉門謝客喝老酒。

    “我家娘子要生了!”、“喔!生就生吧!你家沒有找穩婆嗎?”、“就怕穩婆靠不住哪!”、“這個天眼看著就要下雨,哎呀我可怕打雷,別讓我出去了,讓我喝喝酒吧!”、“有馬車呀!”、“馬車也不行,我上輩子是妖怪,出去會被雷打死的。”

    小仆急中生智:“郎中不去,滿樹的木樨花就都給別人了!那可是百年的老樹啊!”

    “什麽?”蔣郎中跳起來:“去去去!”

    小仆抱上蔣郎中的藥箱就跑,蔣郎中則弄了一布袋揣袖裏,緊跟著就往外去,等上了馬車行了一段,雨嘩啦啦地就落了下來。蔣郎中一拍腦門:“下這麽大雨,你家木樨花也要被淋壞了,誒老天都與我作對!也不知能留住多少!”

    穩婆比蔣郎中早一步抵達葉宅,進入產房見許稷羊水已破,又見燈火下那麵目很是平靜:“娘子還沒陣痛嗎?”

    “痛,但還不是很厲害。”許稷神智清醒地深吸一口氣,“這麽晚,真是麻煩了。”

    “哪裏的話?都是老身該做的。”穩婆暗讚她的鎮定,絞了條濕手巾往她額上一撘,又探查一番:“娘子恐怕還要再等等,看樣子應不會這麽早生下來。”

    得了穩婆這話,許稷心中更加有數。

    室內時亮時暗,屋外雷電交加,雨聲拍打屋頂,葉子禎則忍不住拍門。

    “郎君可不能進去哪!”、“進去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還沒生?會不會出事了?我要去看看。”、“快拉住郎君!不能讓他進去!”、“不要攔我!”

    “生孩子又不是拉屎,哪有那麽快的!”蔣郎中大步走來,抓瘦雞一樣逮住急欲闖門的葉子禎:“快快快,郎君將木樨花都捋給老夫!”言罷掏出大布袋,往他手裏一塞:“下半年的甜食可就指望這了,郎君莫要辜負老夫哪!”

    葉子禎皺眉亂跳:“給給給!郎中快進去看看,看看舍妹是不是出事了?”

    “關心則亂,產房還是不要隨便進的好,倘有急事,穩婆自會出來求助。來來來……”蔣郎中大力抓住他手臂,不容抗拒道:“外麵打雷這樣嚇人,郎君快陪老夫喝酒壓壓驚……”

    葉子禎空長副漂亮架子,力氣卻不敵老人家,掙紮二三卻被蔣郎中不由分說抓去喝酒吃飯,他一打算往產房去,就被老頭摁住,最後隻好作罷。

    ——*——*——*——*——

    揚州雨聲嘩嘩,閃電不停。此時的浙東,也一樣下著滂沱大雨。

    神策軍征討之戰終於進入尾聲,諸將在進行周密部署後,打算將裴軍餘部一網打盡,活捉裴鬆,徹底做個了結。

    而這一日要命地下起了雨,連火把火藥都沒法使,實在不利於作戰。

    王夫南要求延後一日,或等雨停了再進攻,而曹亞之卻執意要打:“雨夜敵軍防禦就會更差,此時進攻殺個措手不及,才是求勝之道!”

    王夫南與之爭執不下,曹亞之最後拍案怒道:“前鋒誘敵,後有策應,布局周密至此,你還有甚麽後顧之憂?大將難道是貪生怕死之輩?雨天就不敢出戰?”

    王夫南沉默不言,曹亞之見激將法不管用,再次動用了最高指揮權,不再給商量餘地。一眾將士隻得奉命行事,各自捧著頭盔出了營。

    神策軍出動了不到一半的兵力打前鋒,成功幹掉對方哨崗,繼續往裏進攻,驚動裴軍後,隻見裴鬆餘部像瘋了一般反撲過來,浩浩蕩蕩氣勢滔天,簡直是要拚盡最後一口氣。

    王夫南立刻指揮神策軍撤退,因策應大部按計劃就在不遠處設伏,隻要將敵誘至深穀,就能一舉將敵軍殲滅。

    裴鬆餘部殺紅了眼,而神策軍邊殺邊退,直奔深穀伏地。

    雨夜泥濘,血腥味很快被洶湧雨水蓋滅,深穀之中,卻寂靜得隻聞雨聲。

    “我們的人呢?!”一裨將驚駭大叫,“大將!沒有策應!”

    另一小將罵道:“娘的!曹亞之還沒帶人來嗎?!他在想什麽心思!”

    廝殺聲此起彼伏,雨夜昏昧的混戰裏,神策軍的前鋒部隊因為人少毫不占優勢。

    “大將!我們被合圍了!”、“這他娘的是給我們自己設坑啊!”、“援軍在哪?!這是要弄死老子嗎?!”

    王夫南低頭看一眼肩窩,抬手折斷了箭頭,猛將斷箭紮進了敵人的後頸。

    血汩汩流,雨無休無止。

    而此時的神策軍營內,曹亞之卻坐著閉目養神,一支香快要幽幽燃到底。親信鬥膽問:“還不到出兵的時辰嗎?似乎蠻久了,又沒有設伏策應,恐怕……”

    曹亞之睜開眼:“不出,等反賊也疲了,坐收漁翁之利。”

    “可大將、怕是撐不到那時候……”

    曹亞之瞥他一眼,淩厲眸光驚得那親信心驚——

    他、他是要……大將的命啊。

    ——*——*——*——*——

    葉子禎陪蔣郎中吃完飯,就一直在濕漉漉的走廊裏等著,心焦又百無聊賴。

    初曉時分,雨停了,天邊隱隱有光,他蹲在走廊裏伸出手,廊上的積水就滴到他手心裏,涼涼的,是金秋的溫度。

    小孩子的啼哭聲打破清晨特有的沉寂,微光裏,門被打開,小婢擦擦額頭的汗走出來:“賀喜郎君當舅舅啦!是個小子!”

    “是嗎?”葉子禎顧不得腳麻,激動地跳起來:“嘉嘉呢?!”

    “娘子很好,就是很累了。”小婢微笑道。

    葉子禎死活不放心,衝進堂屋將呼呼大睡的蔣郎中揪起來:“快給嘉嘉診個脈,生了一夜哪!肯定累得要命,快看看要如何補!”

    蔣郎中搖搖晃晃,走出門深吸一口氣:“啊,木樨開了。”

    葉子禎一看,果真開了!

    他覺此兆甚好,摘了一枝就衝進產房,悄悄放在她枕邊。

    許稷累得睜不開眼,但卻嗅到了那令人愉悅的味道。
 

第88章 【八八】敵已明

   被暴雨洗刷了徹夜的揚州城迎來了一個幹淨的陰天。不見太陽,隻有灰布般的天,不太高,也望不到邊際,陳公塘、勾城塘均蓄滿了水,內官河的水位一下子就漲了不少,舟行人往,仍然熱鬧。

    屋外積水滴落聲徐徐,安靜的走廊裏驟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小婢端了藥碗推門而入,放在床旁的小櫥上,對許稷說:“藥已好了,是蔣郎中給開的方子,說娘子亟需養上一養,趁這時機正正好。”

    許稷睡了會兒,已經緩過勁來,於是坐起來接過藥碗,仰頭全數飲盡,聲音有些低啞:“孩子在哪?”

    “在睡呢,郎君一直守著。蔣郎中說他笑得同個傻子一樣,郎君便說‘我就像傻子怎麽了?你家外甥有這樣好看嗎?’”小婢一字不落轉述完,又笑道:“小郎君確實很好看呢。”

    “是嗎?”許稷先前未能細看,穩婆將孩子遞給她時小孩子還滿身是血,後來孩子被抱去洗澡,穩婆處理完餘下的事,她就累得撐不開眼皮。

    隻覺沉甸甸的夢中有隱約香氣浮動,甜得讓人想飲一杯桂花釀。

    “木樨開了是嗎?”

    小婢點點頭。

    許稷下了床,套上袍子攏了攏,小婢忙上前攔道:“剛生產完不能下床的,聽說得在床上待到出月子才行!”許稷笑說:“那要方便怎麽辦?也在床上嗎?先前蔣郎中還說要多走動走動,不受涼就行了。”她說著又拿了條毯子裹上,走出產房,便有滿樹木樨香撲鼻而來。

    蔣郎中告辭回家,葉子禎則抱著熟睡的小孩子往這邊走,看到走廊裏的許稷便嚷道:“呀,你怎麽出來了?!你站得穩嗎?”

    許稷掖了掖毯子,伸出雙手:“孩子給我。”

    “真是好體力啊……”葉子禎小心翼翼地將小孩子遞過去,又說:“乳母下午才過來,所以先喂了一點牛乳。”

    孩子還很小,裹在毯子裏很不起眼,許稷低頭挨近他,小孩子特有的奶氣混著木樨味就盈滿鼻腔,是甜膩的味道。

    “名字想好了嗎?”

    許稷偏頭看一眼那百年桂樹,覺得很吉利,就說:“叫阿樨吧。”

    “你還真是隨心所欲哪。”葉子禎搖搖頭,“乳名阿樨,大名呢?不會想要留給十七郎取吧?說起來浙東的戰事也差不多要結束了,要遞個信讓他折道揚州來看看他兒子嗎?”

    “不用。”眼線那麽多,沒必要冒這個險:“工事結束後我就回京了,那時再見也不遲。”

    “還真是冷情啊,不想他嗎?你平日裏都不怎麽提他。”

    酸澀感浸透每一塊骨頭,讓人覺得麻麻的。許稷抱著懷裏的孩子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回道:“想。”

    非常想念,想要分享這份辛勞、這份愉悅,這份屬於他們的禮物,想要看他有沒有多條皺紋,有沒有添了傷疤,有沒有瘦,有沒有……

    她緩緩呼吸,一大塊的陰雲從揚州城上空不徐不疾地移過。

    七裏港往東,河工正清理昨晚被暴雨衝刷下來的石頭,棚子裏的大鍋肉湯滾沸冒煙,香氣飄遠,令人更有幹勁。

    而浙東的神策軍卻沒有這樣的好待遇,一個個肚子空空,從黎明搬屍體搬到臨近中午,卻還沒得歇。

    有小兵忍不住嘀咕:“昨晚穀中這一仗真是惡戰哪!”、“好像一個都沒有能活下來。”、“沒有策應,就那麽點人突圍太難了!為甚麽昨晚沒有讓出兵相援呢?”、“閉嘴,這些事不要亂議論。”、“可大將還沒有找到,隻尋到了盔甲!難道……”畢竟穀中麵目全非的也不在少數,難道已經死了嗎?

    昨晚真是殺瘋了,魚死網破,兩邊都沒占到好處。曹亞之到四更雨停才派人出動,但抵達一看,穀中一片死寂,盡管大雨衝刷過,卻還是血腥氣撲鼻。

    晨光罩滿穀地,濕漉漉的屍體橫七豎八,戰場可謂十分慘烈。神策軍先鋒部隊全軍覆沒,曹亞之表現卻十分平靜,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如小兵所言,那樣的景況下,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

    將士們搬動屍體清理戰場,曹亞之就在邊上看。一小將衝過來報道:“有些屍體已無法辨識,不知其中有沒有大將,不知中尉可要追查?”他說著將王夫南的鎧甲遞上:“這是大將的。”

    曹亞之卻問:“裴賊呢?裴賊本人的屍體有無找到?”

    “也沒有!”

    “姓王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俘投敵。”曹亞之嗤了一聲:“倘若是後者,可真是沒氣節!”

    旁邊小將不敢接話,曹亞之瞪他一眼:“愣著做甚麽?讓土團軍去打探裴賊的下落!”

    小將領了命拔腿就跑,土團軍將方圓幾裏地搜遍,根本連一個反賊都沒有撈到,更別說裴鬆本人了。

    按說敵軍幾已全亡,戰事算作結束,可以撤軍回京了。但因裴鬆仍沒捉到,曹亞之便不能放心。他指揮全軍搜索之際,隊伍中卻有諸多將士惦記著王夫南的生死。

    “姓王的叛逃了,朝廷自會追究!”曹亞之武斷下了結論,底下頓時群憤一片。

    “大將怎會叛逃?!”、“中尉可不能說胡話!”

    “不是叛逃那就是死了!”曹亞之身邊一裨將駁道。

    底下瞬時鴉雀無聲。

    但也隻是一瞬,罵聲又起:“大將是被逼死的!那一點人馬如何打得過裴賊餘部?!”、“大將是相信有策應才打的,為何不出兵相援?!這是看著他們全軍覆沒!”、“擁兵不救,是中尉送他去死的!中尉眼下如何坐得住?!”

    一群男兒說著紅了眼,始作俑者卻麵色淡淡:“事已至此,憤怒有用?立刻追查裴賊下落,倘王夫南與裴賊在一塊,則以叛敵處置,殺無赦。”

    曹亞之言罷起了身,在親信的護衛之下回營,走了一段即偏頭對親信道:“王夫南手下那幾個愛出頭的,回去找個辦法解決了吧,真是礙眼。”

    親信低頭暗吸口氣,低低應了一聲:“喏……不過,大將當真已經死了嗎?”

    “你覺得他能活?”曹亞之太了解王夫南的脾氣:“那種傲性子,怎可能忍氣吞聲當俘虜?”

    ——*——*——*——*——

    接連半月,沒有任何消息。不論是裴鬆,還是王夫南。

    曹亞之下令停止搜尋,決定返京。然而軍中卻絲毫沒有勝仗回歸的興奮勁,年初時神策軍兩萬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離京,到如今雖然剿滅了反賊,卻隻剩了千人。

    軍中彌漫著沉重的氣氛。大戰幸存本值得高興,但他們更多體會到的,卻是唇亡齒寒的懼意和憤怒。

    太難過了,死得實在太窩囊太委屈了。

    這種悲傷的氛圍像傷寒一樣傳染著,消息也迅速傳到了越州,乃至江淮、兩京。

    葉子禎是從紀刺史口中聽說的此事。他先是錯愕,後是否認,但紀刺史將驛站的邸抄拿出來給他看時,他愣了愣,抬手就將邸抄移到燭火上,燒成了灰。

    他一言不發地出了門,留下屋內的紀刺史和都水監少丞麵麵相覷。紀刺史說:“葉五郎怎這般反應?”楊少丞便說:“他以前在沂州,給王夫南的回易務做事,交情自然匪淺,王夫南出事,他有這反應並不奇怪。”

    葉子禎有些木然地回了府,撞見迎麵走來的小婢。小婢後退一步,他忽問:“今日驛館送邸抄來了嗎?”

    “送來了。”

    “快拿過來!不要給娘子瞧見!”

    他語氣很急,小婢一驚,卻吞吞吐吐道:“娘子將邸抄要過去了,就、就剛才……”

    葉子禎簡直嚇壞:“娘子在哪?”

    “在、在堂屋。”

    葉子禎拔腿奔至堂屋外,深吸一口氣打算裝得鎮定點,可他剛進門,許稷恰好合上了邸抄。

    她看到了。

    跑累了的葉子禎往地上一坐,目光呆滯地看過去:“嘉嘉……”

    “他現在遭遇的是我阿爺也遭遇過的事。”許稷緩緩抬眸,“但我覺得,他仍活著。”

    ——*——*——*——*——

    浙東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身在治所越州的浙東觀察使終於舒了一口氣,而神策軍也在越州紮營休整,補充糧草。

    觀察使籌了豐盛筵席邀請曹亞之及其親信,一眾人吃吃喝喝,誰也再不惦記死在這場戰爭裏的牙軍、州鎮軍、神策軍,甚至土團軍……悲傷的隻有戰友和家人。

    琵琶錚錚響,經曆過大挫後的浙東,夜色無論如何談不上溫柔。

    曹亞之被一眾人簇擁著回營,快到營外時曹亞之揮揮手,讓親信撤了,獨自進了營帳。他喝得有點微醺,晃到案前想要點燈,手卻有些不穩,於是索性摸黑往裏走,挨著床沿就醉醺醺地往後一倒。

    後背硌到一個球物,他下意識伸手去撥,卻隻覺濕膩惡心,腐臭味夾雜著血腥氣瞬時讓他清醒過來。曹亞之連滾帶爬下了床,顫著手點起榻旁燈,隻見床上放著的正是裴賊人頭!

    他驚得差點叫起來,然才剛張口,就有人從身後遏住了他的喉。

    那隻手堅定有力,曹亞之瞪圓雙目,妄圖抬手掰開那隻手,卻根本動不了分毫。
 

第89章 【八.九】祭英魂

   “你、你——”曹亞之出聲嘶啞,因喉嚨被鎖死呼吸也變得困難。他欲屈肘攻擊身後之人,卻被人搶先一步鎖住了雙臂。那氣力大得無窮,積攢了多日的憤怒難掩,簡直要將他的骨頭弄碎。

    曹亞之低呼一聲,麵上盡是苦痛之色。對方弄斷了他的手,抬腳一擊令他跪地,將他小腿踩在了腳下,下手之狠,好似血肉骨頭都已被碾得一團模糊。

    “與馬承元合謀設計楊中尉,是為不忠;罔顧將士性命擁軍不救,是為不義;屢屢放水給反賊,是為通敵鐵證——殺你千百遍亦無法解恨。”

    是王夫南!曹亞之眼睛瞪得更大,臉色漲紅轉青,已快窒息亡滅,卻努力拚盡最後一口氣,嘶啞辯解:“誤、是誤會……”

    一柄刀毫不猶豫地□□了他的鎖骨,骨肉與冷硬金屬的廝擦聲短促一聲響後,曹亞之口吐血沫,渾身都在發顫:“求、求——”

    “不會讓你死得這麽便宜。”王夫南倏地鬆手,又猛拽住他後衣領,順勢拎過床上的裴鬆人頭,拽著無力反抗的曹亞之就往外拖。

    親信巡兵一個個都喝酒喝過了頭,醉醺醺回了各自帳內。曹亞之眸中一片淒惶驚恐,目光所及根本瞧不到其他人在外邊轉,連守衛此時也都擅離職守。

    王夫南將他拖出營外約三裏路,所見隻有深夜裏的滾滾江水,水聲似嗚咽,風聲如泣訴,頭頂更無星月,隻有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曹亞之雙目發怔,周身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王夫南站在他跟前,血衣袍角隨烈烈夜風刮到他臉上,似還隱有血腥氣。

    他想要抬手去碰肩窩處的那把匕首,胳膊卻因脫臼抬不起來,於是啞著嗓子破口大罵:“你這樣逃出來也一樣是叛過敵的人!算什麽好漢!不過是貪生怕死偷摸齷齪的勾當!”

    王夫南瞬時一腳踢過去,前腳一邁踩住他的腹部,拔出他左肩的匕首轉瞬就紮進了另一側肩窩:“對付你,用再齷齪的辦法我都覺得不夠!”他語聲冷得像數九寒天裏的尖銳冰淩,“這一刀,是慰楊中尉的冤死。”□□,紮進肩膀關節:“這一刀,慰死在寧海的神策軍將士。”再次□□,紮進右側旁肋骨:“這一刀,慰死在剡縣三溪的神策軍將士。”……“這一刀,慰慘死的神策軍先鋒部隊。”

    刀刀狠紮到底,卻處處避開致命要害。曹亞之痛得說不出話,模糊視線中也隻見王夫南怒紅了的雙目和冷峻神色,不由笑起來,試圖令怒極的王夫南崩潰:“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麽好意思活、活下去……”

    “該為他們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紮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讓他們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他聲音裏壓製了太多憤怒和悲傷,霍地將曹亞之從地上拽起來,迫他跪下:“這條河裏淌過神策軍將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軍,是為平浙東叛亂冤死的將士,你會跪到血流盡而亡,不到明早就會有野狗將你吃光!你汲汲營營為自己造的玉衣梓宮,將永遠派不上用場,因為你——會下無間地獄。”

    曹亞之伏跪在地,口中血沫噴吐,胸骨痛得似已盡碎,他還想再動,卻根本無法再移分毫。王夫南的聲音像當真從阿鼻地獄傳來,風聲水聲一並襲耳,讓人陡生幻覺。

    曹亞之呼吸越來越弱,王夫南亦按住了肩頭再次裂開的傷口。手心再次感受到血液的溫熱,烈烈秋風擠湧進胸腔,無一例外全凍成了冷硬冰碴,呼吸間都痛得要命,卻仍然……痛不過滿心憤懣。

    次日一早,神策軍營內瞬時炸翻了天,因護軍中尉曹亞之營中隻剩斑斑血跡,卻根本不見其蹤影。最先嚇壞的是前來問事的親信,他領著一眾人在周圍搜尋了一圈,最後在三裏開外的河邊發現了被野狗猛獸撕碎的曹亞之的衣服,以及……幾塊殘碎的頭骨和爛腸。

    親信先驚後覺惡心,忍不住便是一陣作嘔。嘔完了,這才指揮手下將餘下的那些東西都撿回去。手下問:“腸、腸子也要撿嗎?”

    “撿回去做什麽?炒菜嗎?”親信一捂鼻,“骨頭也不要撿了,衣服撿幾片就行了。”

    自上次剿殺裴賊餘部一戰之後,親信對曹亞之就隱有不滿。因曹亞之此人作風已經被看透,他會讓神策軍先鋒部隊去死,總有一天也會逼著他們這些所謂的“親信”去死。兔死狐悲,正是此理。

    曹亞之遇害的噩耗傳至軍中,均傳作曹亞之被裴賊的人報複殺害,最後喂了林中野獸,說法是出奇的一致。除此之外,軍中上下幾乎都是“死得活該”的興奮,而不是主將被害的悲傷。

    浙東觀察使屁話都不敢說,隻老老實實替神策軍補了糧,送神策軍離越回京。

    而神策軍離開浙東之際,王夫南卻提著裴賊人頭回了營。

    許多將士還記得那一日。陰沉沉的天色,朔風烈烈,王夫南身上的單薄血衣已經舊了,形容盡管憔悴,卻銳意不減。他將裴賊已經腐爛的人頭扔在營帳門口時,歡呼、狂喜聲便湧滿了耳朵,是為大將的歸來,也為裴賊的徹底覆滅。

    神策軍鼓足士氣回京,之前的低喪之氣一掃而空。

    十二月至潼關,長安在望,已無山巒障目。

    浙東一戰,最後雖平了叛亂,但損失慘重到底談不上真正的勝利,護軍中尉命喪敵手,更是大錯。回朝,不會迎來一貫的獎賞,恐怕隻有追責,隻有閹黨玩不膩的圈套和陰謀。

    但將士們,都做好了準備。

    回京途中的最後停頓,諸人領了一碗酒,麵朝浙東舉碗單膝跪,酒灑地,祭血戰到底的英雄,餘下半碗,仰頭飲盡,以後的路,還是一起走。

    ——*——*——*——*——

    揚州城仍繁華,卻也隻是一日日地演著舊夢。

    浙東的戰事仿佛不會在此發生,笙歌豔舞也不會絕,此地是帝國的財脈所在,永不會燈滅舟停。

    寒冬到來,七裏港工事也趕到了尾聲。在深冬傍晚的層層暮色裏,一十九裏常的七裏港新河連通至舊官河,水滿舟高,終於通航。

    從此,承載揚州轉運核心的內官河將廢,新河替之,再也不會隔三差五地淤塞了。

    河工拍手慶賀,沿岸的棚子也預備了最後一頓晚飯,甚至添了酒,為這寒冷冬天增了暖意醇香。

    許稷戴著帷帽遮了麵目,坐在臨岸的鋪子裏迎接了這一刻的到來。

    葉子禎感慨說:“半年啦,真是累死了。然這區區十九裏,流的卻是朝廷命脈,真是難以想象……”他說著看向許稷:“謝啦,讓一向毫無作為的我也做了一點事,不再感到那麽的……羞愧。”

    他言罷舉杯示謝,白袖掩唇,仰頭飲盡一杯桂花釀。

    許稷看向窗外,從小婢手中抱過熟睡的阿樨,起身往外去。

    葉子禎立刻跟上,隻見她走到港口,下了台階,從小婢手裏接過點起來的河燈,俯身將其放入了寬闊的水域中。

    這一隻河燈承載了很多心思,就像岸邊隱隱約約的絲竹聲,婉轉曲折,盡在不言中。

    許稷直起身,見那河燈飄遠,轉過頭去,同葉子禎說:“倘若此後再無戰事就好了,揚州是個好地方,沉在烽火兵戈裏太可惜。”

    “不止揚州。”葉子禎也取了一隻河燈放下去,“沒有地方天生就該沉淪在鐵蹄戰火中,我討厭戰爭。十七郎的消息你從邸抄上看到了吧?果然虛驚一場,待我回京揍他一頓!白白讓人掉眼淚啊,太壞了。”

    然他眼裏的虛驚一場,實際上卻是拚盡全力殺出來的血路。

    許稷知道的,她明白他的難處,也清楚他的努力。

    “走吧,我該回去了。”

    ——*——*——*——*——

    許稷是深夜走的,外人隻知葉子禎的表妹帶上出世不久的孩子離開了葉宅,往東邊去了。

    然那車子卻在出城之前停了下來,拐個彎回了揚州城。

    許稷換了男裝,因太久不戴襆頭甚至覺得有些奇怪。她將孩子暫時交給了乳娘與小婢,自己隻身住進了邸店。

    次日,紀刺史、都水監楊少丞等人於七裏港慶賀新河正式通航,商戶平民熱熱鬧鬧聚作一團,慶賀完畢,官府幾個人正互誇之際,許稷卻忽然到了。

    這工事她無論如何都得出麵,挑這一天剛剛好。

    先是都水監的一個伎術直認出她來,驚呼:“那不是許侍郎嗎?”

    隨後一眾人看過去,連葉子禎也作驚訝狀:“哎呀許侍郎真是好久不見。”許稷走上前,一拱手:“新河開鑿能順利完工,諸君辛苦。”她說著故意看了眼楊少丞,隻見楊少丞眸光微妙地變了變,似乎心中瞬時有了什麽計劃。

    而許稷在等他上鉤。

    一眾人寒暄幾番,最後吃了頓飯,許稷就先行告辭。她明目張膽住進了驛所,進去後就再未出來。

    寒冬裏天黑得極早,驛所內沒什麽樂趣,便都早早睡下。

    許稷要了熱水洗漱完,關門滅燈放下了床帳。約至二更天,驛所臨街的窗戶忽然一動,很快便翻進來一人,笨拙地摸至榻旁,掀開帳子隻見被窩拱起,於是袖中匕首陡露,舉起就要往下紮。

    他正要紮下去時,卻陡覺脖子一涼!
 

第90章 【九零】四季秋

   歹人察覺到脖間抵著的冷硬匕首,仍不顧性命地徑直朝被窩紮去,卻被身後之人霍地扭住臂膀,怒掀翻在地。

    一壯漢霍地踩住他,凶神惡煞道:“敢對我家官人起歹念,弄不死你!”說著將其扭捆起來,扭頭對床那邊道:“官人接著睡吧,某去處理了這賊小子!”

    歹人身手實在平平,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還有相當的勝算,但麵對力大無窮身手敏捷的壯漢,卻隻能被堵嘴捆肢默默吃癟。壯漢將他拖出門,徑直就對驛所小吏嚷道:“竟有人鬥膽在驛所圖謀不軌,妄圖刺殺朝廷要員!”

    值夜小吏霍地衝出來:“哎這是……”他瞅瞅那壯漢,記得好像是許稷的隨從,於是甚是緊張:“許侍郎沒事吧?”

    “差一點命就沒了!”壯漢咄咄逼人,“快將人扭到紀刺史那去,讓紀刺史看看揚州府驛所是怎麽看門的,歹人竟能翻窗行刺。”

    “別、別啊……”值夜小吏失職,怕被盯著追究,忙上前阻攔:“此時夜已深,不如先審問出是誰人指使,明日到紀刺史那也有得說。”小吏打得一手好算盤,認為轉移了視線便可少些追究,遂捋袖上前躍躍欲試。

    壯漢將人往前一推:“行,瞧這人也不是有骨氣的樣,一起問吧!”

    小吏興致勃勃地接下了這差事,欲從歹人口中問出幕後指使,而此時許稷早已在揚州城外。

    “你設局是為了弄垮楊少丞?”、“不,我隻是確認一下。”、“到現在仍沒有消息,興許是你多疑了吧?”、“不見得,反正有益無害,左右我不可能明著離開揚州。”

    葉子禎對她迷一樣的出城計劃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真堪比狡兔三窟,目的就是教楊少丞等人摸不著頭緒。想她能悄無聲息從西京抵揚州,再避開一路眼線回長安,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們仍當你住在驛所,等回過神來,你都快出淮南道了,妙哉。”葉子禎剛說完,就有小廝跑來,氣喘籲籲一伸手:“剛收到的信。”

    待小廝退下,葉子禎拆開信一瞧:“你料得沒錯,驛所果有人行刺,看來他們的確很想在揚州了結你。不過你避開這一次,回京之後恐怕也無法掉以輕心,閹黨似乎不大能容得下你了。”

    “我明白。”許稷接過信看了一眼,順手將其扔進了炭盆。

    天寒地凍,行舟也不方便,隻好坐車,一路顛簸至西京,天地仍然未能從漫長冬季中蘇醒過來。

    已經過了正月,西京城還有些殘存的年味,前陣子大概剛下過一場雪,排水溝旁還堆著些許積雪,溝中則水聲潺潺,似無止歇。

    正值午後,務本坊內多的是閑散國子監生和神叨叨的道士在外曬太陽。

    許稷的馬車剛從景雲觀大門口路過,就聽得一聲“唷!一定是許侍郎!”傳來,馬車驟停,眼尖的小道士衝過來,嚷嚷說:“道長算了一卦,講許侍郎今天要回來,竟是真的!先前那符好用嗎?”

    許稷透過窗子回了一句:“管用。”

    “那太好啦!”小道士連忙又摸出兩張來,伸手往馬車上一貼:“專防小人!”又貼一張:“仕途通達!”

    許稷將手探出去,將符收回來:“多謝了。”

    “不客氣!”小道士嘻嘻笑著看馬車遠去,又轉身回去同李茂茂下棋:“你說得真準也,說今日到就今日到,莫非有什麽眼線?”

    “不告訴你。”李茂茂“啪”落下一子,抬頭朝那遠去的馬車看了一眼,頓時想到家中那位白發蒼蒼諸事盡在掌握的曾祖。

    而這位曾祖李國老,此時正於清冷的政事堂內,翻著堂案與王相公爭執不休。兩人起初還是以公事相爭,到後來卻忽然變成——

    “國老,那個孩子怎麽也該姓王吧?”

    “沒有婚姻之名,戶籍也未落實,為什麽要姓王?孤身一人從揚州帶個孩子回來,跟十七郎有甚麽關係?怎麽也不可能姓王。”

    “那總不能姓許!難不成姓衛嗎?”

    “實在不行姓李就是了。”

    “姓李又是哪門子風俗?”王相公合上麵前條陳,暗自嘀咕:姓李才是最扯吧?

    盡管小孩子不太可能姓王,王相公仍然無法按捺住內心喜悅,起身道:“下官先回去了。”

    “此事勿與十七郎說。”

    “有兒子了難道不該知道嗎?”

    “孩子們的事由他們自己去解決。從嘉都沒開口,你一個局外人跑去揭開這層紙算什麽?”李國老頭也不抬,仍暗自籌謀著右神策軍將來的路。

    “好吧。”王相公接受了這個事實,轉身出了門,碰上同庶仆立刻囑咐道:“去知會十七郎,讓他今晚去務本坊罷,不要回家了。”

    “好嘞!”庶仆得令拔腿就跑去右神策軍營,一字不落將相公的話轉告給王夫南。

    王夫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是許稷回來了。他連訓練的衣裳也沒換,火速牽了馬就直奔務本坊。

    然務本坊此時卻已有客搶先一步到了,葉子禎笑眯眯地扒著門框:“嘉嘉!”

    “你為何會在這?”

    葉子禎回說:“我有很重要的貨要到長安,思來想去索性親自來。比你晚出發三日,也早到三日,眼下就住在隔壁。”

    葉子禎說著,佯作無事地走進去,卻趁小婢不注意瞬時搶過阿樨來抱。阿樨正捧著一隻魯班鎖啃啃啃,突然被葉子禎舉起來,也不慌亂,隻稍稍愣了一下,就又乖乖巧巧地繼續抱著木頭啃。

    “髒死啦。”葉子禎單手抱住小孩子,抖落出帕子來就給他擦口水:“我猜十七郎今晚一定要來的,小孩子會礙事的,我先抱走了啊,明早再給你送過來!”

    他說完拔腿就跑,許稷反應過來追出去,這小子早就跑了個沒影。

    小婢呆愣在一旁,看著許稷:“這——”

    許稷倒吸一口氣,正要去將孩子要回來,坊道裏瞬時傳來急促馬蹄聲。那馬蹄聲驟停,馬和人都陷在暮色裏,如畫一樣。

    一年多未見,許稷覺得有些陌生。

    王夫南翻身下馬,走到她麵前,也不管有無旁人看著,張開雙臂就抱住了她。因疾馳趕來,他呼吸略重,胸膛不住起伏,似乎無法控製內心的渴望與久別重逢的喜悅。

    他抱得太用力,許稷甚至呼吸都有些不暢。冬末春初的寒意和另一個人的熾熱交織,熟悉的氣息和脈搏跳動的方式,將她從闊別已久的陌生中拽了回來。

    許稷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那寒冷空氣很快被捂熱,胸膛中的冰碴也一塊塊化解,以此來告慰長久的想念。

    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邸抄裏的種種說法,皆是幾經轉述再撰寫而成,真真假假不知該信幾分,半夜夢回還有片刻的恍惚和不安定,而此時她才真切感受到了他仍舊鮮活的生命力——體溫、脈搏、呼吸,都那樣真切,她能夠一一體會到。

    王夫南稍稍鬆了手,氣息卻仍舊不穩。

    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心中百般纏繞的情緒終於得解。許稷抬著頭,因呼吸忽然恢複順暢而有些急促。兩人之間距離不過半寸,彼此交織的氣息混進長安城漸濃的夜色裏,溫柔得令人醉。

    許稷轉過頭,同看愣的小婢道:“去準備些酒菜。”

    小婢回過神,拔腿就跑,隻留下他二人。

    “很久沒能聽到長安城的街鼓聲了。”許稷緊握住他的手,“你還好嗎?”

    “不好。”他非常誠實,“但現在好多了。”

    許稷知道神策軍征伐浙東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也聽說了曹亞之的慘死。這一年他的確不可能好過。

    “主將慘死,你受罰了嗎?”

    “罰俸一年。”

    “沒關係,我可以養活一家子人。”許稷另一隻手也伸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她與他心意相通到“不需解釋也知曹亞之其實是死於他之手”,而她也認同了這樣的做法。

    “一家子人?”

    許稷目光堅定,卻又蘊著柔和暖意:“我們家添了一口人。”

    王夫南不太明白,那俊顏先是茫然,後又蹙眉,最後眸光陡亮,簡直不敢去信。他輕啟唇,欲言又止,一顆心似要從胸膛裏撲騰出來,幾番羅織措辭卻覺喉間哽咽。

    許稷再度握緊他的手,兩頰梨渦深陷,她用篤定又平靜的語氣告訴他:“是真的。”

    言罷她走到隔壁敲開門,隻見葉子禎坐在廊下拿了一塊糖逗阿樨。

    葉子禎一見王夫南和許稷都站在門口,忙將阿樨抱到懷裏。

    王夫南愣愣看著,葉子禎就炫耀道:“看甚麽看哦,這可是我家小孩子。”他戳戳自己的臉,又戳戳阿樨的臉:“長得是一樣的好看,簡直是一個模子裏下來的。”

    王夫南二話不說走過去,葉子禎仍不要命地炫耀:“第一口牛乳還是我喂的呢!喂——”

    炫耀未果,阿樨卻已經落入了一個堅實的臂彎。

    小奶娃目不轉睛地盯著王夫南,咯咯咯地笑起來,將沾滿口水的糖塞給他阿爺。

    王夫南單手抱著,另一隻手猶豫了很久,才敢抬起來碰一碰他的臉頰,感受到那真實溫度和柔軟觸感時,他簡直要沉醉其中了。

    “不要捏他的臉哪!會流口水的!”葉子禎緊張得跳了起來!
 

第91章 【九一】百日酒

   葉子禎上躥下跳,卻全無本事將小孩子從王夫南手上奪回來,於是自暴自棄跟進許稷家門,厚著臉皮蹭頓晚飯。

    三個大人入席,旁邊放了一隻肉團子,小小身軀就挨在王夫南身邊,軟軟的格外乖。葉子禎起身就要給小崽子喂牛乳,卻被王夫南一把奪過碗和小勺。

    “這可是我外甥哪,你不要瞎喂啊!”葉子禎對他喂小孩子的本事深表質疑,然王夫南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像模像樣地喂阿樨吃牛乳。阿樨也很配合,小勺遞過來就老實張開嘴,王夫南送得遲一些,口水就從嘴邊上淌下來,一雙明眸像極了許稷。

    吃完牛乳,他霍地伸出小爪抓住王夫南的袖子,將頭蹭過去擦口水。

    “阿爺衣服不幹淨,蠢小子。”王夫南按住他小腦瓜,抽回被拖住的袖子:“吃飽了就睡吧。”說好喂完就不再關注小孩子,可一聽邊上沒了動靜,就又轉頭去看,簡直滿心惦記。

    為人父的事實來得太突然,對王夫南來說,因毫無準備竟覺得是在做夢。相比之下許稷則冷靜得多,但看他爺倆一大一小挨在一塊兒,又覺心窩裏升騰起暖意來。

    她起身給阿樨擦了擦臉,又將他裹起來,免得他受涼。

    像模像樣,動作一氣嗬成,完全沒有之前抱櫻娘時那種局促與不知所措。

    她重新坐下,王夫南看向她,發覺她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樣。

    許稷將酒飲完,同葉子禎說:“再過兩天是旬假,恰好擺百日酒,會有客來。”

    她的話到此就止了,葉子禎明白她的意思。他不適宜與京中的人走太近,因太容易被認出來,且會造成不必要的懷疑。

    “放心吧,那天我會閉門不出的,但晚上一定要補我的酒才行。”葉子禎鼓了下腮幫子,“不過你明目張膽擺百日酒是打算昭告天下嗎?”

    “恩。”就算不擺酒,不出三日朝中也會傳聞四起。與其被探測,不如先發製人,至少看著坦蕩些。

    葉子禎微妙地聳了下肩頭:“那十七郎可就慘了,百日酒那天十七郎也不方便在場吧?”他機智得已經預見到那天的“風言風語”,於是托腮看向王夫南:“別生氣唷!隻是當一日棄婦而已啦!”

    王夫南起身就要揍他,結果這廝抱著酒杯轉瞬逃之夭夭。

    葉子禎走後,許稷讓小婢先將孩子抱去睡覺,屋內便隻剩了他二人。

    一年未見有許多話要說,但不急這一時。許稷舟車勞頓十分累了,洗完澡卻仍撐著頭看公文。

    王夫南走進來,關好門在她案前坐下。剛洗過澡,皮膚都冒著熱氣,像剛出爐的餜子,許稷抬頭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笑什麽?”

    “看起來覺得很美味誘人。”她擱下公文,解開還未幹的頭發,忍不住偷個懶:“幫我擦頭發?”

    王夫南自然非常樂意,拿過幹手巾坐到她身後,按住她腦袋仔細擦頭發。然他忽然停了手,許稷問怎麽了,王夫南說:“你自己仔細照過鏡子嗎?”

    “沒有。”許稷扭頭看他,他指頭在她發間撥了撥:“新生出來的頭發,是黑的。”

    許稷一愣,王夫南伸出指頭比劃了一下:“半個指節這麽長,還不是很明顯。”

    許稷回過神,陡想起之前蔣郎中所說的“這孩子會給娘子帶來意料外的驚喜”,難道是指她的頭發?

    “你氣色比先前是要好一些,自己覺得怎樣?”王夫南仍給她擦頭發,低了頭鼻尖便蹭到她耳朵,氣息撩動皮膚,令人覺得酥癢。許稷又轉過頭,剛想回“是要覺得好一些”,對方卻忽然吻了過來。

   

    ——*——*——*——*——

    百日酒恰設在旬假這一日實在別有用心。

    收了帖子的一個個都說許稷簡直奸詐,窮得一毛不拔,用一紙帖子幾杯薄酒就要混財禮。但更多的關注點卻是——他到底是哪裏得來的兒子!

    “江淮溫柔鄉,許侍郎遇見美色沒把持住,一不小心搞大了人家肚子,對方一看哎呀這種其貌不揚的家夥居然是個侍郎,為了權錢就生下來了,誰料許稷是個一窮二白的壞人!於是丟下兒子怒棄許侍郎而去!”、“嘖嘖……之前不是和神策軍大將搞在一起的嘛,去一趟揚州就變卦啦?就是說啊,一開始不是斷袖突然變成斷袖就用情不專哪,很容易出去和女人亂搞誒!”、“王十七郎好可憐,出去打個仗就遭情人背叛。”

    “放屁啦,這是百日酒誒!這個孩子至少是去年正月裏懷上的,那時候許侍郎有屁個機會和揚州美人亂搞啦!你們也不看看許侍郎那身板,能搞大人家肚子才怪,之前那個王家十八娘,與他在一起好幾年什麽動靜也沒有。我看啊,又是撿的。”、“去一趟河南撿個小女娃回來,去趟揚州撿個小男娃回來,真是撿娃上癮。”、“生不出來嘛哈哈,隻能撿了……”

    總體來說,雖然這孩子來路不明,但皇城諸司無疑又多了一項談資,又可打發不少無聊時光。

    因屋子實在太小,許多人很識趣地喝上兩杯酒就走了,隻有幾個老頭子,像模像樣在她家吃起飯來。

    許稷令小婢將孩子抱過來,王相公笑眯眯說:“長得真好哪。”李國老瞥一眼:“眉眼說得過去。”

    “國老太違心了吧?分明長得很好,為甚麽講這種很敷衍的話。”

    “樣貌確實很普通啊,同國老家那幾個後輩比起來的話……”胖尚書捏著酒杯實話實說。

    王相公頓時板起臉,許稷開口緩解氣氛:“小兒路上一直吃的牛乳,但吃久恐也不太好,倘若能請到一合適乳母,就再好不過了。”

    王相公立刻應下:“老夫會替你留意的。”而實際乳母早已尋妥當,這種可能安插眼線的事,怎可能留空子給旁人。

    王相公自覺對孩子表現得太親昵了,於是將阿樨交給小婢,又道:“聽說你一路勘察了漕運水道,可有收獲?”

    “淮河、洛水、汴河運糧水道都亟需修繕,大船太少,轉運路程太長,效率太低。”許稷言簡意賅,一句話就將現行的轉運方式進行了大規模否定,然這卻是實話。

    江淮乃帝國財脈,也是糧食供給大頭,每次從江淮運送糧食至長安,運一次就大半年,且長途轉運,路途中很容易出意外,或糧食減損,或人員傷亡。

    “下官認為,可支取部分鹽利,用以修水道造船場,將單程長途轉運改為分段短途轉運,每段各設糧倉,處理轉運事宜。如此一來,安全和效率上來說都可大幅提高,倘若再多增些大船,則可以更快。”她短促地停了一下,“倘若將來有戰事,糧草輸送也不至於會跟不上。”

    “你這是在期待打仗?”胖尚書睨她一眼。

    “不,下官痛恨戰爭。”可她並不樂觀,“但下官一路走來,從東南到關中,所見卻令人憂慮。”

    浙東起義,或許不會是終結。

    屋子裏瞬時沒了聲音,隻有幾隻孤雀落在門口嘰嘰喳喳叫。

    阿樨忽然哭了起來。

第92章 【九二】判對策

   “從嘉啊,還是要慎言哪。”王相公意味深長地說,“孩子哭得太凶了,你去哄一哄吧。”

    盡管諸人都知眼下局勢不太好,但許稷這樣明著講出來,被人抓住話柄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許稷遂起身將阿樨帶出去,隻留幾個紫袍老頭在堂中繼續吃酒。

    有膽大的栗毛雀從門口跳進來,絲毫不懼人。

    胖尚書開口道:“要修早修了,哪還會拖到今天?都當是揚州開新河那麽容易哪。”七裏港的工事倘若要朝廷出錢哪還會這樣順利?他許稷想修漕運水道造船場,錢從哪來?用鹽利?怎麽可能夠用……

    光神策軍在外打一年仗,度支供軍支用就蹭蹭蹭飛漲,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額外開支,許稷回來正該是為支用愁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可他竟還有閑心在這小宅裏奶孩子。

    胖尚書悶悶飲了一盅酒,借口有事就先走了,李國老緊隨其後,王相公則特意去與許稷道了個別,又看了看孩子這才出門。

    他出門沒多久,卻見李國老的馬車停在務本坊門口東側角落裏。眯眼一瞧,見禮部某個小吏正踮腳貼著那馬車窗戶說話。

    那小吏絮絮叨叨說了幾句,李國老姿態神色皆不變,淡淡交代:“回去就將那策文換了。”

    小吏得令就跑了,王相公也放下了簾子。

    正是旬休,整座長安城都沉浸在懶散的氛圍中,太陽也一樣懶,一直掛在天上,就是不想往西邊挪。前來討酒喝的人仍不少,許稷翻了翻名錄,發覺除了一些交情不太深的,還有一位熟人沒來——練繪。

    許稷打算換身衣裳去一趟度支時,練宅的小仆卻到了。那小仆送來一隻小錦盒:“是中丞與夫人的一點心意,請侍郎收下。”

    打開錦盒是一隻小銀鎖,不算貴重,但許稷記得這是千纓在淄青集市上所購。那會兒她說“真是小巧可愛,太合眼緣了”就出手買了下來,原本是打算回京送給許稷的侄子,後來出了那些糟心事,一時忘了就沒送出去。

    她看著那銀鎖有些感慨,卻到底將對千纓的掛念埋進了心底,收下那錦盒,並讓小仆將謝意帶到,牽過馬出了務本坊。

    逢假,安上門就有幾分冷清。她遞上魚符核驗門籍,侍衛認出她來“侍郎好久不來了,聽說去了揚州?揚州好嗎?”,“挺好的。”她照例寒暄完,進門即直奔度支。

    度支僅剩幾人留直,許稷悄無聲息進去時諸人毫無反應,直到她往裏麵公房走,才有個書吏跳起來:“是誰!”許稷轉頭,書吏“啊”了一聲,認出她來。

    諸人聞聲,紛紛起身作揖。許稷示意他們坐下,喊了員外郎調去年支用賬。

    許稷看賬時,員外郎同怨婦似的在一旁不住抱怨度支入不敷出,又說延資庫欺人太甚強行索要度支積欠,再將太府寺的敷衍和隔壁鹽鐵司的惡劣行徑痛陳一遍,最後說得口舌都幹了,許稷卻仍然不聲不響地看簿子。

    員外郎說來說去,其實都隻是為一件事——錢不夠用。

    這個問題從許稷接手度支之前就一直存在,本來都已經有所改善,可錢荒如今卻愈演愈烈,度支就差跪地哭窮“對不起,剝皮賣肉都掏不出錢來了”,加上今夏關中又遇蝗災,前路實在不樂觀。

    許稷在公房待到天黑,聽承天門的鼓聲一下一下響起來,回過神正要走,員外郎卻將製科支用的公文遞了過來。

    “要開製科?”

    “是。”

    這個節骨眼上多買支蠟燭都是浪費,銓考、進士科都照例舉行的背景下,突然心血來潮地開製科,不僅額外多出一筆支用,且有些奇怪。

    許稷心事重重地處理完,走出度支時,禮部一小吏從南院狂奔出門,衝到街上,差點與她撞上。那小吏看到她驚了一驚,卻什麽話也沒說,拔腿就往政事堂跑。

    許稷將目光收回,卻看到幾個內侍從禮部出來,往景風門去。

    內侍出現在禮部並不奇怪,或許是為製科籌備事宜也說不定。但方才那小吏的反常表現,卻令許稷隱隱有些不安。

    此時政事堂內除留直宰相,還有李國老等人。趙相公擺好了棋盤,同李國老對弈,意有所指地說:“國老這樣護著一個初出茅廬的晚輩,倒是不尋常。”

    “敢想敢做一片赤誠,好犢子為什麽不護。”李國老端起茶盅飲了一口,正要落子時,卻遙遙聽得外麵梆梆梆一陣敲門聲。

    那敲門聲很快被阻止,庶仆領著敲門小吏進了裏間,還未及稟報,門就被搶先拉開。那小吏火急火燎,上氣不接下氣,李國老見狀眸色便沉了一沉。

    他深吸一口氣,李國老卻搶在那之前開了口:“沒來得及換掉?”

    “沒、沒來得及。”小吏深喘口氣,“許侍郎的策文被內侍省拿走了。”

    李國老抿了下唇,旁邊趙相公亦倏地抬眸,視線從棋盤上移開。趙相公立刻囑咐庶仆:“讓練繪過來。”

    練繪正在推鞠院,聞得趙相公此時喊他過去,便知沒什麽好事。

    一進政事堂,隻見李國老與趙相公都在,棋盤上無一棋子,隻有厚厚一份抄卷。

    “許稷當年直諫科的策文是你看著禮部封的,還有印象嗎?”趙相公問他。

    練繪瞳仁驟縮,再看那份長抄卷,不由揣測:“策文可是被翻了出來?”

    “當年就幾個人看過的策文,閹黨為什麽覺得其中有鬼要翻出來?你平日裏可是說漏了什麽?”

    “下官絕——”練繪倏地止住話頭,抬眸忽道:“是孟老。”

    他口中孟老,即是剛剛致仕的中書舍人。當年正是這位孟老,力挺直諫科中脫穎而出的許稷,甚至不惜與其他考策官爭執。

    “孟老離京那日,下官前去相送,孟老與下官論及許侍郎時,曾言‘那後生策文論及商賈、軍兵、吏治、僧道、稅法,之後所為也當真循著策文來,隻是可惜真如那策文所陳弊端一般,終究是受困於臃贅的宰輔和幹政的閹黨,掀不出什麽大浪來’,此言許是被有心之人拾得了。”

    “就是這個嗎?”李國老翻著麵前這份當年謄錄下來的策文,眼角微動。

    練繪上前看了一眼:“正是。”

    真是有骨氣,一紙策文同時得罪一眾宰輔和閹黨,勸諫行文相當冒進,當時要被捅出來,估計仕途也就完蛋了。

    “真是個執著的蠢貨啊。”李國老聲音寡淡地說完,將謄抄的策文丟進了火盆裏。

    “但沒有這份策文,他當時也出不了頭。”趙相公看著那騰起來的火焰,不緊不慢接著道:“閹黨想在這上頭做文章可真是挑準了時機,度支鹽鐵現在這個入不敷出的鬼樣子,踢走他太容易了。”他頓了頓:“還有先前魏王之事,楊中尉都能因此而死,他能避得過?”

    李國老將手中一顆棋子穩穩地翻了個麵,聽得練繪道:“下官鬥膽認為,此事與楊中尉一事,並不一樣。”

    李國老將棋子重新翻了過來。

    ——*——*——*——*——

    葉子禎在許稷家等得胃抽筋,坐在地上揉肚子,旁邊一隻肉團子卻沒心沒肺地呼呼睡。

    說好百日酒晚上要補他的酒,可這兩人到現在還沒來,真是讓人著急。

    桌上一支蠟燭已經燃了將近一半,他自備的酒菜也都冷了,葉子禎站起來走到門外,忍著寒風站了一會兒,務本坊裏隻聽見國子監的夜讀聲,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他凍得實在吃不消,吐了一口氣縮回堂內,瞥一眼窩在繈褓中的肉團,賭氣說道:“你許阿爺和王阿爺都不要你啦!”

    阿樨聽到聲音動了一下,葉子禎一驚頓時後悔,手剛伸過去,阿樨就開始吐口水泡泡。

    葉子禎縮回手擦擦擦,抬眸盯過去:“小螃蟹!”

    他剛說完,外麵就忽有人敲門。葉子禎聞言起身,一臉驚喜去開了門,然門外卻隻有一庶仆。

    那庶仆朝葉子禎揖了一揖:“某是奉大將之命而來,大將令某轉告許侍郎及葉五郎,西戎告急,晚上急議西戎戰事,無暇赴宴,改日再聚。”

    “西戎告急?邊軍又扛不住了嗎?”旬假晚上連夜議事,葉子禎就算不是局內人,也察覺到了不尋常。

    “這個某就不清楚了。”庶仆一躬身,作勢告退,葉子禎卻一把拉住他:“你們大將也不知許侍郎今日有什麽急事嗎?”

    庶仆搖搖頭:“大將應以為侍郎在家替小兒慶賀百日,沒有什麽特別交代的。”

    葉子禎有點著急,卻隻能放走來報信的庶仆。

    或許許稷是為了軍費挑燈議事,所以到此時還沒回來?他盡可能往好的一方麵想,可他正要關門時,馬蹄聲卻噠噠噠響徹了整條巷子。

    那馬疾馳至他跟前,一紅衣侍衛翻身下馬,看到葉子禎即問:“足下可是葉五郎?”

    葉子禎頷首,侍衛又道:“某是南衙左監門衛府的,今日鎮守安上門交班之時,恰遇許侍郎下直出門。然許侍郎出門時被內侍請回宮城了,故托某到此報信,請葉五郎勿等,百日酒改日會補。”

    “為何這時辰還會被請回宮城?”

    侍衛麵色有些沉重,卻依照許稷交代的,平靜回說:“某不知。”

第93章 【九三】供軍使

   夜裏的宮城像座深窟,巍峨宮闕銳利得似要戳破夜幕,銅鈴隨風動,細碎聲音傳入殿內,小皇帝不由打了個寒顫。

    小侍塞了個暖抄手給小皇帝,小皇帝抱著那暖呼呼的一隻,盯著門大氣也不敢出。他剛聽小內侍念完許稷當年的策文,盡管有些地方聽不太明白,但他卻知這時候將此文翻出來絕非好事。

    馬承元就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繼續翻看那策文。

    小皇帝又哆嗦了一下,聽得外麵幽幽傳來稟報聲:“許侍郎奉旨覲見——”

    這時辰進入宮城手續繁瑣,內侍帶著許稷一路“過關斬將”才得以抵達紫宸殿。已是冬末春初,許稷卻凍得手腳冰冷,得令入內,才陡獲融融暖意。

    跨過一道道門,最後走到小皇帝麵前,許稷跪地行禮,卻沒有抬頭。

    小皇帝覺得她花白頭發簡直刺目,他許久沒見這位良師益友了,也不知她這陣子是怎麽過的,聽說得了個兒子,那應當是喜事,可這會兒卻……

    小皇帝摟緊了懷裏的暖抄手。

    都是馬承元等人說要開製科,又說製科中的佼佼者策文十分精彩,皆是經世治國之策,勸他問禮部要來看看。他心想這是好事,於是當真讓禮部調這些年的策文來看。可拿來一堆,馬承元象征性地抽了幾份,最後將許稷的拿了出來。

    馬承元一看不得了,連忙讓人將許稷喊來,又讓小內侍將策文慢慢讀給他聽。擺明了就是要找許侍郎麻煩哎……小皇帝心又揪了起來。

    他看向那燭台,想起先前楊中尉的死。

    那時也是馬承元陳閔誌等人說楊中尉勾結魏王意圖謀反,並令人去擒楊中尉。他沒有辦法阻止,盡管他很怕凶巴巴的隻知道盯他念書的楊中尉,但他並不想讓他死的。

    許侍郎……會是下一個楊中尉嗎?

    小皇帝又打了個寒顫,說:“愛卿起來吧……”

    “陛下,許侍郎有罪之人,怎麽能讓他起呢?”

    “哦……”小皇帝含含糊糊應了一聲,“那愛卿就……”

    許稷脊背再次弓起,頭雖沒抬,卻問:“不知臣犯了何罪?”

    馬承元同小內侍使了個眼色,小內侍便捧著那策文遞到許稷麵前。

    許稷抬眸瞥了一眼,瞳仁微縮——是幾年前考直諫科時她寫的策文。這種東西被不小心翻出來的概率微乎其微,除非有人要故意拿這做文章,而事實顯然是馬承元想整治她。

    她回京前就做好了準備,以為馬承元會暗地裏解決她,但沒想到,馬承元仍然選擇了明麵上的鬥爭——不是派一群人直接殺了她,而讓她走到這裏,並還有說話反駁的機會,真是“大恩大德”難言謝。

    “陛下覺得這策文如何?”馬承元餘光睨了眼小皇帝,小皇帝攏著手小心翼翼地說:“有些朕聽得不甚明白,不好說。”

    “許侍郎於策文中將先帝與前朝亡國皇帝比,其用心實在不忠,乃至惡毒。”馬承元陰陽怪氣,“這些陛下應當聽得明白罷?”

    “臣——”

    許稷要反駁,馬承元卻罵道:“許侍郎是將我大周天子置於何地?先帝一世英名,竟容得你詆毀?”

    “先帝確實英明,但臣——”

    “許侍郎可是要狡辯?我隻問,這策文是不是出自你手?”

    許稷回:“是。”

    小皇帝皺眉回憶起那措辭來。許稷策文的確十分冒進,其中提到閹黨弊禍時,所陳不過是前車之鑒,想要以此引起重視。

    事實上百年前的諫官常出類似言論,用來勸誡君主勿重蹈覆轍,算不上什麽大事。可到如今,諫官幾乎已敢怒不敢言,許稷這般言辭就顯出得格外的“異端”來。加上馬承元斷章取義,就更顯出許稷的不臣之心。

    隻這一點,就足夠剝下她身上這緋服,將她流放到邊地去。

    小皇帝很著急,但他仍攏著那暖抄手,源源不斷的熱量讓他愈發心焦。他說:“都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還是不要計較了吧,何況……許侍郎也沒有因這策文登第嘛!”

    他可是知道許稷出身的!絕對不是直諫科出來的,在這科上一定是被黜落了,她是借著另一科出的頭。

    他原本還慶幸自己機靈,可馬承元一開口,他頓時後悔得要趴地哭。

    馬承元道:“既然陛下提了這事,老臣也想問問為什麽許侍郎寫了這樣的策文當時卻沒被追究?最後反而以文經邦國科登了第?”

    許稷陡皺眉,馬承元的目標不僅僅是她!他是要順帶追究——

    “當時誰是這科的考策官?”馬承元果然轉向小內侍,“卷上有嗎?”

    小內侍忙又拿過卷子遞去給他看,馬承元細目一眯,手指一劃:“這兩位都致仕了,倒是這位——禦史台侍禦史練繪,如今竟都是禦史台中丞了!”他冷笑一聲:“身為禦史台官竟包庇這種事,禦史台哪還有可信之處?”

    小皇帝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一個是許侍郎,一個是練中丞,都是他暗地裏十分信任的人……馬常侍這是要砍了他的手足嗎?

    他後脊背冷透了,看向馬承元不敢說話。

    馬承元抖抖策文:“製科開考在即,不整肅此風簡直不得了!陛下說是不是?”

    小皇帝連咽幾口唾沫:“可、可這都是舊事了,何況禦史台眼下也很好啊,度支也是,能做好當下的事才重要嘛……”

    馬承元挑眉笑:“度支也很好?”那笑是在瞬時斂起,聲音亦突然高上去:“許侍郎!度支眼下當真好嗎?”

    小皇帝快要被嚇死了,他發覺自己不論說什麽,馬承元都能接著他的話往下再插一刀,偏偏刀刀都能紮到人。

    他決定閉嘴,但仍存了一絲希望看向許稷,期待她能來個漂亮反擊。

    但許稷無話可說。她原先還打算辯駁,但很快就發現眼下爭辯其實毫無意義,說的越多,漏洞和把柄隻會更多。

    但有一點,她是有把握的。

    許稷抿緊了唇,保持著這個姿勢跪伏在地上,做好了久耗的打算。

    她的反常安靜,令馬承元隻能一人將這戲唱下去。

    然馬承元並不打算唱這獨角戲,他道:“陛下,據老臣所知,許侍郎與魏王頗有幹係,倘若深究一番,許侍郎恐也免不了謀逆嫌疑。”

    他在用謀逆死罪逼許稷開口。倘她不辯駁,就當她默認,再順理成章定她的罪。

    許稷沒法說。

    她若問“證據在哪?”馬承元即會說“魏王是在沂州失蹤”,隨即翻出她在沂州任錄事參軍時的舊事,同時會將王夫南卷進來,因“那時王夫南是泰寧觀察使”,要說和魏王有牽連,她和王夫南都難逃懷疑。

    馬承元之前能將練繪扯進來,自然能也能將王夫南扯進來。何況他肯定猜得到是王夫南弄死了曹亞之,曹亞之一死,右神策軍簡直是王夫南握在手裏的利劍,他能咽得下這口氣才怪。

    小皇帝緊張得手心一片濕膩。

    許稷埋著頭,身體幾乎貼地,那緋袍那白發,在宮燈映照下,當真是太刺眼了。

    外麵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小皇帝一抬眸,隻見東西樞密使領著幾個人魚貫而入,簡單一拜,東樞密使道:“陛下急召某等可有要事?”

    小皇帝睜大眼,陡驚道:“沒、沒有……”他沒有召見樞密院的人哪!

    他雖不知馬承元具體要如何處理此事,但樞密院乃宣達王命之司,馬承元是鐵了心要以他的名義下決斷了……

    小皇帝眼睜睜看著樞密院假傳王命,傳令金吾衛拘戶部侍郎許稷、禦史中丞練繪送大理寺。

    小皇帝看著金吾衛進殿,有些坐不住了。

    然馬承元卻按住了他的肩,與樞密使道:“陛下懷疑右神策軍大將亦有不臣之心,速令左神策軍……”

    他正打算要將王夫南一並抓起來之際,小皇帝霍地扔掉了手裏的暖抄手:“朕沒有!”

    諸人都被這歇斯底裏的聲音嚇了一跳,唯馬承元居高臨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一閃而過的殺氣,卻並沒能讓小皇帝癱軟下來。

    扔掉了內侍給他的暖抄手,他反而覺得自由:“朕沒有說!朕覺得這些都是吹毛求疵的事情!朕隻是想好好地看策文!”

    他說話間小臉通紅,因為激動,單薄的雙肩都在顫抖。

    許稷抬首看了他一眼,馬承元則看向金吾衛,冷著聲音道:“還愣著做什麽?陛下該去睡覺了。”

    金吾衛得話隻能押著許稷往大理寺獄去,而此時卻又有腳步聲驟響。

    “陛下,河、河南亂了……”

    小皇帝徹底癱了下來。

    而比小皇帝更早得到消息的則是左右神策軍將領。

    原本是連夜議西北戰事,卻又得河南舉旗作亂的消息。

    左神策軍護軍中尉陳閔誌不願發兵西北,與其去和無情殘暴的西戎鐵蹄較量,還不如去打一群不中用的河南反賊。

    但王夫南也不肯讓左軍逍遙,非要拉上左軍一起將西戎趕走。

    爭執不休之際,忽有人敲響了門。

    政事堂一吏卒進了門,看一眼王夫南,躬身道:“大將借一步說話。”

    王夫南一看是政事堂的人索性讓他上前,那吏卒於是附耳與其說了會兒話,隨後再次躬身告辭,轉過身就匆匆忙忙走了。

    堂內一片沉寂,王夫南霍地抬眸:“右軍打西北可以,讓度支許稷做我的供軍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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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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