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79 - 85)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7 18:58: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5321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71 - 78)彭小仙2016-01-27 18:40:09

第79章 【七九】不寐夜

   大雪紛飛的早晨,王許二人在天門街西邊一家食鋪裏臨窗吃了早飯。許稷還記得夏天烈日炎炎時在此聽說千纓改嫁的事,好像是轉眼間,涼飲冷淘就悉數收掉,換成了熱氣騰騰的湯餅和米食。

    因飯食太燙,吃得又有些急,許稷額頭都沁出薄汗來,於是她推開一點點窗,便有雪花恣意湧進來。

    王夫南將切成小塊的蒸餅遞過去:“你吃得太著急了,又沒有人同你搶。”許稷鼓了下腮幫子,這轉瞬即逝的小表情簡直稱奇。她將碟子接過來,說:“千纓總說飯要趁熱吃,我認為有道理。”說罷一塊一塊將蒸餅塞進嘴裏,偏頭看向窗外,努力咀嚼吞咽,訥訥說:“不知千纓怎樣了。”

    “聽五叔母說千纓月底要回府。”王夫南直截了當地說,“你倘若想見她,屆時到府上來吃個飯吧。”

    許稷有點猶豫,於是含糊地應了一聲,低下頭喝粥。

    出門時大雪滿天,仰頭就能落得絮雪輕拂,化成一臉涼。

    冬日深,新年近,長安城百姓如往常一樣辭舊迎新,沒有人在意浙東的起義,因浙東太遠了,且京畿有神策軍鎮守,百姓自覺活在安全無虞的籠子裏,市井的生機就不會被磨滅,這平靜日子就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

    兩人在食鋪分別,一個去往神策軍營,另一個則直入朱雀門往度支去。

    許稷督促小吏催收鹽利,要求鹽監院除煮鹽本外所有的鹽利交歸鹽鐵司,並核定了各鹽監院應交數,倘若交不足就令監察禦史去查,看看鹽利到底被耗用在了哪裏。

    至中午時分,葉子禎才由庶仆領著回了館舍。許稷拿了賬簿趕到,隻見他換了身衣服,舉手投足透著從容穩重,與昨晚上哭哭啼啼的家夥簡直判若兩人。

    本以為他會在那陰影下掙紮一段時日,可他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散漫、自在,好像仍是沂州走出來的那個不羈富商,沒心沒肺。

    許稷與他一道進行了賬實核對,確認無誤後葉子禎道:“如此巨財放在我這裏你還真是放心,館舍可不是甚麽安分的地方,不如移進外庫貯著,也安全些。”

    “且不說貯於外庫是否安全,這些錢貨放在那也隻會耗損貶值。”許稷側過身:“改善揚州漕運是大事,度支的預算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按朝廷一貫的行事風格不會太快決定。所以,這筆巨資暫交給你作為本錢行商,但願不會賠本。”

    “也就你會將利用說得這樣冠冕堂皇。”葉子禎將簿子收起:“不行商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可有計劃?”

    “去揚州。”葉子禎道,“沂州雖也不錯,但我覺得有些膩了,去揚州花天酒地一下怎麽樣?吃不完的筵席,唱不完的曲,喝不完的酒,永不黯的夜晚……真是太美妙了。何況,既然我得出錢支持揚州漕運工事,也得提前去巡一巡才是。”

    “別到時看別人玩樂,自己又抱隻兔子窩在宅子裏歎空虛。”許稷一眼看穿他的本性,又低頭道:“不打算再尋個人為伴嗎?”

    “我有日月天地為伴,還要人陪做甚麽?”說罷一臉自得,好像當真坐擁了山河日月。

    ——*——*——*——*——

    葉子禎離開長安那天,仍是晴好天氣,一如多年前,但到底又有不同。

    許稷目送車隊遠去,折返回尚書省。

    在浙東觀察使的一再請求之下,朝廷決定用兵浙東,征伐義軍。而軍費開支則又被搬上來說說說,無非就是內庫不肯撥給神策軍軍費,閹黨們全是“神策軍是保護陛下的,打不打浙東無所謂,所以錢不該從內庫出”的嘴臉。

    許稷被朝臣和一眾閹黨逼得煩不勝煩,於是將計就計,直接在延英殿甩了臉子:“既然內庫無法撥給,而度支的支用計劃也被排滿不可再額外支用,那麽就將鹽利重收歸度支,以東南鹽利來充。總好過誰都支不出軍費、神策軍無法出兵,容義軍一路打到西京吧!”

    她態度裏甚至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好吧既然你們都不想出,那就我來出,度支錢不夠用,就用鹽鐵司的鹽利去抵,總好了吧?

    卻有人反對:“鹽鐵都已專門分了出來,如何能再入度支?”

    “幾十年前鹽利可歸入度支,如今為甚麽不可以?”許稷毫不客氣地回駁。

    “許侍郎既然並領度支、鹽鐵兩司事務,兩處收支合並也無不可。”左仆射順勢推了一把,硬是將區區一件臨時事務,推成了製度變革。

    鹽鐵收入歸度支,這可太不給閹黨臉了。

    東西樞密使正要反對,小皇帝卻搶先一步開口:“朕覺得不好!”他看了一眼群臣,又回頭看看馬承元,接下去說:“既然神策軍出兵浙東是臨時開支,那……不如鹽鐵歸度支這件事也臨時好了。”

    各退一步,平衡之策。

    在眾人都不吱聲時,馬承元淡淡開口:“陛下難道說得不對嗎?眾相公侍郎怎無回應呢?”

    得馬承元這句話,閹黨偃旗息鼓,朝臣也鳴金收兵。

    馬承元深知近期收回鹽利並不現實,既然這部分鹽利得不到,那就索性讓他們用吧。至於是歸鹽鐵還是歸度支,都無所謂。反正時機成熟了,將許稷一腳踢走,什麽都好解決。

    在此背景之下,許稷將鹽利收歸度支並沒有遇到太大阻礙。盡管她本人也知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眼下將肉吃進來,閹黨真想搶回去,恐怕也沒有他們想得那樣容易。

    ——*——*——*——*——

    神策軍遠征浙東一事定下來,軍費撥給都到位後,也終於到了年關。

    年前所有事都告一段落,許稷在公房內枯坐。

    皇城內冷冷清清,幾個留直小吏聚在一塊燒麵湯吃。

    “今日是除夕哪,侍郎居然不回去誒!”、“一定是大將要同家裏人過節,侍郎回去也是屋寂榻冷的,索性就不回去了唄!”、“嘖嘖,真是可憐。”、“倘我是侍郎,我就上門去王家吃守歲飯!”、“哈哈對對,反正也不是沒吃過,以前還是王家的半子呢,如今……也差不多吧,就是十八娘換成了大將!”、“說起來,那個王家十八娘嫁給練中丞後,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要我說練中丞這麽大年紀了,膝下連個子嗣也沒,是不是有毛病哪!”、“噓!講禦史壞話會遭報複的,快閉嘴!”、“哦哦……”

    一群人正講到興頭上,王夫南隻身走了進來。嚇得一群人紛紛跳起,其中一人賠笑道:“因公廚沒人了,某等才在這裏燒麵湯的!”

    王夫南又不是禦史台出身,根本懶得管這種事,旁若無人直入公房,抬手敲敲門:“許稷,出來。”

    許稷從案牘中抬首,卻說:“進來。”

    王夫南推門進去,走到她麵前,雙手撐住矮案兩邊,俯身:“跟我回去吃飯。”

    許稷一動不動。

    “不是想見千纓嗎?錯過時辰她就得回婆家了。”王夫南一本正經地盯住她,唇角彎起來:“快點起來。”

    “去你家不好吧,你家那麽多人。”

    “你難道還怕閑話嗎?想想幾年前,你還是比部小直官,那時你都不懼她們,眼下竟然怕了嗎?”

    “不怕,可是你……”

    “我怎麽會怕?在那種家裏怕說閑話,我能長這麽大嗎?”

    王夫南見已經說服了她,於是胸有成竹地走到架子前拿過大氅,長臂伸過去給她披上係好。

    許稷起了身,跟在後麵往外去。

    一眾小吏嘰嘰喳喳好一陣議論,直到那倆身影走遠,仍止不住話頭。

    許稷隨同王夫南一起抵達王宅時,黃昏左近,燈籠悉數點亮,守歲宴也即將開始。許稷不禁道:“幾年前你被調回來那天,府裏也是這樣亮。”

    “似乎什麽都未變,但確實又不同了。”王夫南轉過頭對她說。

    有庶仆來來去去忙,但隻要見了他二人就慌忙低下頭避而不看。天色愈發黯,許稷問:“千纓已經回去了嗎?”

    “練老夫人非讓他們到這邊來吃完團圓飯再回去,所以千纓眼下已在堂屋等著了。”

    “可你先前說——”

    “兵不厭詐。”他溫溫和和回了她的話,伸手帶了她一把:“往這邊。”

    王家人幾乎都在堂屋已坐定,隻剩一些在外任職的小輩不在家。王夫南帶著許稷到堂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幾年前許稷在這個地方,頭頂罩了一盞燈,因摔了一跤一身狼狽,如今卻已是深緋銀魚加身。

    撩袍跨過門檻,許稷對王家長輩深揖行禮,不卑不亢。老太太抿唇看她,王夫南母親神色平靜,王相公則稀鬆平常地開口:“許侍郎肯來赴宴,是老夫的榮幸,請坐。”

    “多謝相公相邀。”許稷在大食案前坐下,甫一抬頭就看到了練繪,旁邊是小小的櫻娘,再旁邊,則是千纓。

    千纓比她之前所見時氣色更好,衣裳也挑得極襯人,出門前應是精心打扮過。

    她略略走神,隻聽得三伯母蔡氏暗諷道:“千纓哪,你還真是命好哪!不論換不換人,都不錯啊!真是教人羨慕,倒不如說說,如何才能有這般好命哪?”
 

第80章 【八零】待天明

    千纓不再是當年那個容易氣急敗壞的小丫頭了,麵對蔡氏的明嘲暗諷,她轉臉看過去,不急不忙道:“三伯母既然說我命好,那就是命的事了,難道命也可以教嗎?”

    蔡氏臉上仍掛著酸兮兮的嘲諷之色:“千纓哪,別怪三伯母好奇,畢竟誰改嫁也不都像你這般圓滿,夫君疼愛,女兒又伶俐可愛,任誰看了都是羨慕的,說這種話堵人做甚麽?”

    千纓無奈失笑,她堵人了嗎?那好吧,不說啦!

    練繪給她倒了半杯酒:“慢點喝。”

    蔡氏將練繪的貼心舉動看在眼裏,又忍不住挑事:“千纓打算何時再要個孩子呢?都快要三十了吧。與許侍郎那會兒東奔西跑好幾年都沒要孩子,如今諸事都定下來了,不打算生一個嗎?有兒有女才圓滿哪。”

    蔡氏一番話將千纓、練繪、許稷、甚至王夫南都卷進去,實在別有用心。千纓和許稷處了幾年都沒有子嗣,這下跟了練繪,也隻撿了個櫻娘養著,相處這麽長時間仍舊沒有一點動靜。那是千纓生不出嗎?還是許稷和練繪都有問題?實在不得不引人揣測。加上坊間廣傳的“王家之前的女婿許稷轉頭就與王家十七郎勾搭在一起”斷袖風聞,更是將這四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離奇複雜。

    閨中秘聞,總是最引人好奇又最能激發惡意。

    蔡氏本想挑撥千纓與練繪、練繪與許稷之間的矛盾,順帶再惡心一下王夫南。沒料練繪卻毫不在意地說:“晚輩們自有打算,三伯母多費心了。”言罷支使起小孩子來:“櫻娘,將這個蝦子送去給三伯母吃吧。”

    蔡氏還沒來得及回他,一隻軟綿綿的櫻娘就已經抱著一盤蝦跑撲了她麵前,雙手捧著將盤子遞過去,亮亮水眸無辜看著她。

    蔡氏愣了一下,櫻娘則在費力思忖如何稱呼對麵長輩,但想了好久卻仍是不太懂,於是隻神秘秘地與蔡氏說:“這個蝦子很好吃的。”

    她長得實在伶俐可愛,蔡氏看著覺得可恨,卻又下不去手,遂隻能擺出一臉不悅。櫻娘見她不接就一直端著,直到老太太開口說:“櫻娘,到這邊來。”這才放下盤子往老太太那邊去了。

    蔡氏見狀,撇了撇嘴,暫時消停了下來。

    庶仆時不時添酒送餐,左右說笑議論聲不止,筵席很快熱鬧起來,許稷甚至被熏得有些熱了。她灌了幾盞酒,很實在地填飽了肚子,卻察覺到總有探尋的目光朝她投來。

    三伯母那邊幾個女眷更是議論紛紛一直不停,好像要將知道的秘聞都抖落出來。

    果然,待宴席快到尾聲時,有人開口問她:“許侍郎不回昭應過年嗎?不是說昭應還有哥哥嫂嫂嗎?”

    許稷認為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但王夫南還是回道:“許侍郎要回去的。”除此之外不再多加解釋,正合許稷之意。

    王相公卻忽抬首:“許侍郎還要連夜趕回昭應去?看來老夫請你過來是打亂了你的計劃了哪!”

    “相公言重了。”許稷說,“那,下官能否先告辭?”

    宴席已快要散場,王相公遂道:“既然這樣老夫就不再留你啦……”語氣輕鬆地說完,又看向王夫南:“蘊北,送一送。”

    王相公分明是默認了王夫南與許稷之間的不尋常關係,而這態度令一眾人驚訝不已——明明僅這一個獨子,竟能容忍他做出這等事來,王家好歹是禮法舊門,家法何在?!

    許稷起身與長輩們又行一禮,王夫南亦起身同她一道出門。

    “就送到這裏吧。”許稷止步,與他道別。

    “倘我要與你一道去昭應呢?”燈籠光將他的身形修飾得溫柔,又有幾分暖融融的調皮。

    許稷短暫一怔:“在家守歲可是大事,你確定要同我走?”

    “確定。”顯然深思熟慮。

    “那走吧。”許稷應得幹幹脆脆,轉頭就去西廳拿大氅。

    他二人回西廳各自穿了大氅,外麵說笑聲、腳步聲逼近,看來是宴席散了。許稷正要往外走時,千纓、練繪兩人走了進來。

    許稷抬首就撞見千纓,忙讓開一步,千纓卻霍地抓住了她的手:“三郎!”練繪識趣往後退了一步,王夫南卻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動也不動。

    因有練繪在外守著,也無旁人進來,千纓又不將王夫南當外人,不由分說按下許稷的頭就查看她的白頭發,最後皺了眉說:“比以前多了。”她不太高興,睨了一眼不遠處的王夫南:“倘他對你不好,我就——放蛇咬他!”

    許稷聞言笑出來,抬頭看她:“你沒有更好的法子對付十七郎了嗎?”

    “不需要旁的法子,這一招就可以治他一輩子。”千纓又瞥王夫南一眼,同許稷說:“你一定要記住這招才行。”

    許稷憋住笑,斂了斂神,又問:“過得好嗎?”

    千纓點點頭,卻聽到了外麵小孩子的笑聲。她不禁笑起來,打開門將櫻娘抱進來遞給許稷。

    軟綿綿的櫻娘看到許稷就笑,許稷頓時不知所措,千纓催促道:“你抱抱看啊,重了很多呢!”許稷忙將小孩子接過來,卻又一臉笨拙,不知道要怎麽討小孩子歡心。

    千纓見她這樣不知所措,脫口而出:“你這麽怕小孩子啊,那將來生一個出來可怎麽辦哪?”

    被她這樣一問,許稷有點發怔,因喝了酒的緣故臉上還有些發燙,然王夫南卻大步走過來,接過櫻娘做了個鬼臉將她逗得咯咯笑,隨後將小孩子遞回去,很不在意地回說:“有我啊。”

    “嘁……”千纓一臉鄙夷,“不要臉。”她言罷速去拿了鬥篷,抱過櫻娘就出了門。許稷王夫南跟出去,隻見練繪拿過她手中鬥篷,很是順手地給她裹上,千纓這才偏過頭說:“先走了,再會。”

    許稷目送她遠去,像送姊姊出嫁一樣不舍得。她轉過頭對王夫南道:“不早了,我們也走吧。”

    ——*——*——*——*——

    二人各自騎馬,攜了行李縱情夜奔,過了灞水,一路東行。

    夜風將袍子大氅吹得鼓起來,許稷卻不覺得冷。耳邊隻剩下彼此交錯的迅疾馬蹄聲和呼呼刮過的朔風聲,一路暢行毫無阻滯。

    這一刻,她是自由快樂的。沒有朝廷中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牽製,她似乎可以一直跑下去,到她追逐的彼岸。

    馬不停蹄,二人終在深夜時分抵達驪山。

    仍然是冬日裏的驪山、冬日裏的石甕寺,與幾年前別無二致。兩人下了馬,許稷走在前麵,還沒推開柴扉,獵犬許鬆就衝了上來。許稷忙按住它腦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許鬆立刻乖乖低伏,一聲也不吠。

    屋子裏燈火都滅了,隻有外麵一隻小燈籠溫溫柔柔地亮著。許家沒有守歲的習慣,到這時辰都已經睡了。許稷輕手輕腳往裏去,到了自己臥房門口又支使王夫南從窗戶爬進去。

    王夫南老實照做,進去後撥開門閂點了燈,放許稷進來。這一路急趕,兩人都一身汗,王夫南解開包袱丟了嶄新袍子過去:“換了吧,冷下來會著涼的。”

    “泡完湯再換吧。”許稷拿過木匣子,將袍子等物放進去,又起身去櫃子裏翻了翻,被褥果然是重新翻曬過的,細嗅還有陽光曝曬的味道。

    她將被褥鋪在藺草席上,王夫南驟然想起幾年前那一次“抵足而眠”來,不由唏噓一陣。

    他出門在夥房裏搜尋到一罐子果酒,拿過來給許稷嚐了嚐,許稷一邊說“好喝”另一邊又說“明早阿兄要喊捉賊了”,最後卻還是接連飲了好幾口果酒,提過木匣子:“我要去泡湯了,一起吧。”

    王夫南自然非常樂意,於是拎上酒同她一起去。

    夜幕低垂,星辰滿天,許稷從未覺得那些星星離自己這樣近。泉水上方熱氣氤氳,許稷很久未泡湯,飛快下了水不由歎氣出聲。而王夫南同以前一樣,仍是捂好中單下了水,閉眼適應了一下這水溫。

    兩人安安靜靜泡了一會兒,許稷伸過腳踩踩他腳背,王夫南霍地睜開眼:“你再踩試試看。”

    許稷又踩他一下:“不能踩嗎?你以前也踩過啊。”

    王夫南瞬時長臂一伸,將她攬到身前。

    許稷踩在他腳上,手探進他濕嗒嗒的中衣領子裏,挑出兩根項繩來,迅速找出其中一根,迅速解下來,握在手心裏:“物歸原主,沒錯吧?”

    “沒錯。”王夫南抬起手:“我給你係上。”

    許稷遂又將項繩給他,王夫南手伸到她頸後,打好結又將項墜擺正,低頭正要親下去,卻霍地被許稷擋住。他於是站直,正要問為甚麽不行,許稷卻伸臂抱了他:“謝謝。”謝謝為這段關係做到如此程度,此生無以為報。

    王夫南被這樣突如其來的感激撞得暈暈,唇角不自覺彎起,加上熱氣傾襲,胸膛裏滿滿情緒瞬時要滿溢出來。

    “接受。”他說。

    胸腔有力起伏,許稷能感受到他一呼一吸間的情緒變化。其實她也一樣,胸膛裏細細密密的酸澀如潮般漫上來,讓人掉眼淚亦讓人歡喜。

    王夫南很珍惜這一刻,他已覺得很圓滿了,死了也無所謂。但前方草木忽然微動,他驟回神,聲音幹巴巴的有些緊張,不好的回憶又湧上來:“會不會又有蛇?”

    “有。”許稷說。

    王夫南閉眼皺緊眉,想要努力克服,許稷卻道:“有蛇也不怕,我來保護你。”

    “好嘉嘉。”

    許稷笑起來,鬆開他回頭看了一眼,惡趣味地忽然將手探進他中衣裏:“這次我的手應當暖和了吧?”

    王夫南點點頭。

    許稷便更肆無忌憚地亂探,引得他頭皮發麻。

    王夫南又皺眉,這豈止是暖和?簡直是要燒起來了,燒起來了!但是——請這樣繼續好了,不在意……絕不在意被燒得幹幹淨淨。

    不過許稷卻狡詐收回手,伸臂探過酒罐子,低頭喝了兩口,又遞給他。王夫南無可奈何接過酒罐子,正覺失落之際,許稷卻將手按在他前胸,問他好不好喝。

    王夫南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許稷卻抓住他胸前那結結實實的兩塊自顧自說:“某幾年前就覺得有些羨慕,沒想抓在手裏果然是不一樣,看來吏部以體貌取才也不是沒有道理。”

    王夫南深覺這果酒定是烈酒無疑,不然他為甚麽會臉燙腦暈?

    她五指收攏,最後留了倆指頭很惡趣地捏了一下,王夫南簡直尷尬得要死了。

    許稷將他表情變化都收進眼中,眉眼都笑彎成了月。最後雙手移到他後腰,隻見王夫南為掩飾尷尬正佯作喝酒的樣子,於是許稷倏忽將手下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拍了一下他屁股,堂堂正正宣告道:“十七郎,從此你是我的人了!”

    王夫南身體僵了一下,手裏的酒罐子還沒來得及放下,許稷就踮腳吻了上來。唇齒相依之間是果酒甘醇香氣,熱意侵襲皮膚,歎息聲時刻相伴。

    彼此的回應都分外熱切,更暗藏了一份渴求,壓抑了多年,終於甘願剝開的坦誠與心無旁騖的接納。

    不夠盡管如此,對於新手而言,怡情的溫熱泉池卻並不是彼此坦陳與接納的好地方。王夫南麵對麵將許稷抱起來,騰出手拿過木匣裏的袍子給她披好,離了泉池往屋舍去。

    室內炭火燒得旺盛,唯有臨窗月光溜進來,溫軟被褥裏許稷露出臉來,年輕的肌膚彼此相貼,體溫傳遞間才能察覺到難滅的熱情與迫切。

    王夫南長指輕按住她下顎,唇挨近她頸窩,又抬頭看向她雙眸,微弓起背,聲音低啞——

    “我是你的了,請你……好好享用。”
 

第81章 【八一】無窮樂

   不知不覺四更天,新歲就這樣熱切地到來。

    軀體失控是最直白的感受。月光傾覆之下,仿佛沉醉深海,卻仍焦灼難耐,無論如何也覺得不夠。許稷蜷起腳趾頭,挨在王夫南耳邊偶爾小聲說話,喘息聲在這闃寂冬夜裏似乎怎樣也無法平息。

    溫柔也好,熱烈也罷,緩急輕重卻無一不默契。

    皆是領悟力極高之輩,在這件事上簡直無師自通,享用起來更是毫不含糊。然而如此一來,最慘烈的後果就是等過了四更兩人才互相挨著睡著,不過短暫一個時辰過後,外麵天就亮了。

    山中雞鳴犬吠,石甕寺的鍾聲也響起來,屋內兩人卻仍睡得沉沉。

    炭盆早冷,皺巴巴的被褥是年輕*恣意縱情過的結果。許稷睡得極深,她素來喜歡側睡,王夫南也就跟著她側睡,手臂從身後伸到前麵,握住她的手,橫在小腹前。

    然就在兩人肌膚相貼溫存沉睡之際,大哥許山終於拎著兒子爬起來,推開柴扉放爆竹。火藥填進竹筒裏,點起來劈裏啪啦一陣響,驚得雞飛狗跳,硫磺味在冷峭山風裏久久不散。

    小兒捂著耳朵咯咯笑,許山就更來勁,正想再點一個,夫人卻從廚舍探出頭來說:“大郎,廚舍似乎被人翻過了,你去看看有沒其他東西少了的。”

    許山一把拎起兒子,將兒子扛在肩上,毫不在意地說:“跟阿爺去抓賊咯!”

    沿著走廊一路走,小兒嘻嘻笑,獵犬許鬆卻竄過來,徑直往許稷那房奔去。許山頓時警覺起來,放慢腳步走到那門口,雙手往上一搭,肩上小兒很配合地屏住了呼吸。

    許山猛地一拉,定睛一瞧,隻見許稷身邊睡了個酷男,肉貼肉挨得可近,連肩頭都露在被子外麵了,被褥也是一團亂糟糟,簡直嚇人!

    小兒居然認出許稷來:“那個是、是白頭發三叔!”

    許山目瞪口呆,猛地反應過來:哎呀少兒不宜啊!於是連忙關上門,馱著兒子往廚舍去。小兒說:“為甚麽不喊三叔起來哪?”

    許山震驚過後則是一臉無可奈何:“十七郎看起來那麽壯!你三叔一定累壞了,讓他多睡會兒吧……”

    小兒不明所以,湊到爐旁等著吃甜湯,許山在外麵來來去去走。夫人探出頭來說:“又有甚麽煩心事了?”

    “三郎回來了。”、“回來是好事啊。”、“誒……你不知道……”他想講又咽了下去,又說:“我出去轉一轉。”

    “半個時辰內記得回來吃早飯哪。”

    “知道啦。”許山去穀裏散心,在廚舍裏待著的小兒卻把三叔給賣了:“阿娘阿娘,三叔和一個大伯睡在一塊。”

    許山妻嚇一跳,忙捂了小兒嘴說:“不要亂講。”

    小兒點點頭。

    另一邊,王夫南睜開眼。他聽到了外麵的動靜,也知道許山來過,但不想驚動沉睡的許稷就索性裝睡到現在。晨光躡足入屋,獵犬許鬆在外接連吠了好久,許稷忽然動了一下,轉過身將頭埋進王某人懷中。

    常年積勞和昨晚恣意□□讓她倦得不行,好像要將缺的覺都補回來。

    王夫南任她繼續睡,直到陽光占滿臥房的半壁江山,連被褥也被籠罩其中,許稷這才迷迷糊糊醒來。她單手攬住王夫南的腰,掌心貼在緊致的年輕*上,閉著眼歎口氣說:“你在緊張嗎?”

    “沒有。”分明渾身肌肉緊繃的王夫南違心地矢口否認。

    “那為甚麽這樣硬邦邦的?”她仍然閉著眼,像個老道的風流官人,又猝不及防拍了下他臀部:“有點羨慕。”

    “不用羨慕,已經是你的了。”王夫南又快要燒起來了,忙抓住她囂張的手臂:“你太累了,要再睡會兒嗎?倘若不睡就起來同兄嫂拜個年討口飯吃,我有些餓了。”

    許稷睡得不算太久,但已十分滿足。

    於是為了王某人的一口飯,她立刻起來去撿衣服穿。王夫南卻兀自將被子一裹,動也不動。許稷套上中衣,轉頭一看:“捂得這樣嚴實做甚麽,又不是沒有看過。”她言罷將包袱提過去,翻出一件幹淨中衣,跪坐下來道:“手伸出來。”

    在許稷的正確穿衣“指導”下,王夫南順利穿好了衣服。她又給他梳好頭發,綁上抹額,正色道:“好了。”

    王夫南充分放心她的手藝,鏡子也懶得照,雙手伸過去按住她肩膀,將她轉過去,撿起梳子將那花白頭發梳順:“甚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長身體的時候。”許稷毫不在意地說。

    王夫南手中梳子頓了頓,又聽得她說:“也有好處。譬如可以看起來老氣橫秋一些,又或者等同輩都到花甲之年,我仍是這個樣子,就會給人‘咦你怎麽十幾年都沒有變過’的錯覺,當然……如果能活到那時候。”

    “你沒有信心活久一點嗎?”

    “本來沒有,現在多了一點。”

    “因為我嗎?”

    許稷微微低著頭,王夫南伸手過去,將長發撩起,梳上去弄成一個髻盤在頂心,白皙的脖頸就露出來一截,陽光照拂下看起來暖洋洋。

    她細想了一會兒:“恩。”轉過頭,那張臉仍是年輕的,在日光下看著甚至有些發亮。

    王夫南怕再看下去又要燒起來,趕緊低咳一聲站起來:“我在外麵等你。”

    許稷套上外袍出門,已時近中午。

    許山正坐在門口愁眉不展,見許稷和王夫南出來,忙起身上前一把拽過許稷,壓低聲音道:“我知你與王娘子和離一定不好受,但你可不能自暴自棄啊!”說罷竟然有些嫌棄地瞥了一眼王夫南:“十七郎雖然不壞,但——”許山又是一陣唉聲歎氣,好像覺得王夫南玩弄了他純真的弟弟。

    “阿兄放心,我有數。”許稷說,聲音壓低神秘兮兮道:“絕對不是阿兄想的那樣。”

    “哦?難道——”許山很是驚訝,如此瘦弱的弟弟竟然玩弄了那樣一個大男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但他好歹獲得了一些安慰,於是也鬆一口氣,但看王夫南的眼神明顯不對了。

    就是說嘛!一個怕蛇的膽小鬼,哪裏有膽量來玩弄他家三郎!

    許山糾結了一個上午的心終於鬆了一鬆,又說:“快去洗把臉吃飯!”

    阿兄的“善解人意”亦很令許稷感激,她進堂屋拜了年,又給了孩子一把吉祥的小金鎖,送了些麵脂口脂給嫂嫂,這才坐下來享用溫暖的家宴。

    吃過午飯,許山妻帶著小兒去睡午覺,獵犬趴在走廊裏曬太陽,許山則搬出火藥來,打算做幾個好玩的東西添添年味,而許稷搬了張棋盤,坐在太陽底下與王夫南對弈。山中白晝一向自在悠閑,這是田園山居的愜意,值得向往。但許稷知道,這不是她的終途。

    她贏了一局棋後,王夫南小心眼地不肯再下,反是看向正在熟悉鼓搗火藥的許山:“大郎很愛做這些嗎?”

    “阿爺在配火藥一事上鑽研多年,阿兄從小耳濡目染,也很有造詣。”許稷說完,又對專注的許山道:“阿兄,你的簿子能拿出來看一下嗎?”

    許山豪爽回道:“等著啊!”

    王夫南看她:“你要做甚麽?”

    “武器。”許稷平靜地說,“眼下零零散散的一些火藥武器都太差勁了,倘若能夠改良,或許大有用武之地。”她很早前就琢磨過此事,但她對武器實在不精通,隻知道許山在此事上很是精通,或許能與王夫南一拍即合。

    許山很快將簿子拿了來,其中還包括了父親許羨庭的不少鑽研記錄。

    王夫南翻了一會兒,其中除了火藥配製,更有一些軍器工圖,應是出自許羨庭之手,後麵許山畫得似乎也很不錯。他一邊看,許山一邊同他講,許稷就在一旁聽。

    山間日頭西移,許稷起身拎了茶水過來,不急不慢將茶葉碾碎,衝入沸水,香氣就驟然撲鼻。許山興致勃勃與王夫南聊了許久,王夫南最後拿過其中幾本簿子:“我能抄下來嗎?”、“當然可以!”

    許稷於是回房準備筆墨,又拖了張長案過來,鋪好紙張預備抄錄。

    因明日就要回長安去了,兩人隻能抓緊時間分工抄錄簿子。許稷做事的精細自是不必說,而王夫南身為武人,竟也仔細得一塌糊塗。

    許稷鮮少見他提筆的模樣,於是抬頭看了一眼。他解了抹額,穿著素色袍子,卻也有幾分文士樣態。

    王夫南似乎注意到那目光,也抬起頭來:“看甚麽?”

    許稷放下筆,想了想道:“去浙東要小心。”

    “擔心我嗎?”

    “倘若隻你去倒還好,但曹亞之也一同去,我總覺得不大妙。”許稷神色裏略有幾分難掩憂慮。兩人都清楚曹亞之的行事手段和風格,身為弄權之人如今為了爭功領兵打仗,矛盾在所難免。

    但王夫南顯然不想讓分別的氣氛變得這樣鬱鬱傷感,於是彎起唇角徑直在藺草席上躺下,扒開外袍不要臉地說:“聽說有位許侍郎在尚書省下注時壓了度支,正所謂上上下下無窮樂也,那王某就委屈一下讓你贏一回吧!”
 

第82章 【八二】限佛寺

    神策軍正月開拔時,西京大小官員仍沉浸在年節的氣氛裏醉生夢死。按西京人的一貫傳統,要到了元月十五日年味才有所消減,眼下才初五,春假還沒結束,正在興頭上。

    滿城的酒味硫磺味難散,東西二市到很晚才閉市,而務本坊裏卻一片清寂。

    原本熱鬧的國子監如今放了假,隻剩幾個值宿的小吏庶仆;而道觀裏大多在忙著修煉成仙,則是一貫的冷清。

    這天許稷推開門,從寡冷的街上走出來,轉個彎出了坊門往安上門去。平日裏迎送搜查的皇城守衛,這陣子經常大半天見不到一個活人,此時正是交班的時辰,許稷遞了門籍,聽交班侍衛輕聲議論“今天是有甚麽事嗎,春假還沒結束呢吧”、“不知道也,方才連趙相公也進去了。”

    許稷低頭匆匆往裏走,石板路上一點溫度也沒有,一路行至政事堂,她稍微出了點汗,在門口脫掉鞋子,庶仆通報了一聲,給她開了門。

    堂內燒了太久的火盆,有些悶熱,一群老頭子還故作風雅地燃了熏香,難聞得簡直令人作嘔。許稷坐下來,抬手拭了下額角薄汗,攤開了麵前的簿子。

    雖還在假中,老人家們卻實在閑不住,索性聚到公房裏下下棋罵罵人,順便論下公事。許稷特意抱著簿子來,因為太正經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戶部尚書輸了棋,打算虐虐蝦米以解心頭之恨,偏過頭對許稷說:“從嘉來與老夫殺一盤!”

    許稷覺得味道實在太惡心,不想待太久,於是坐過去麻利地將戶部尚書殺了個片甲不留,最後翻開簿子說:“戶部除陌錢太高了吧?還有竹木稅、漆稅……”

    “你想說甚麽?”戶部尚書慘敗過後顯然心情好差。

    “東南稅太重了。”許稷言簡意賅,合上了簿子:“明年再這樣征下去,一個個都要被逼成浙東。”

    手握鹽鐵度支後她氣勢漸漲,地位基本與戶部尚書持平,於是直言不諱毫無顧忌——東南是帝國財源沒錯,但照眼下這架勢剝下去,百姓遲早要反抗。浙東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證明,憑什麽裴鬆舉棋造反可以一呼百應,就是因為百姓過不下去了才決定拚命一搏。

    “東南稅收一年不如一年,不多添名目錢從哪來?”、“一年不如一年是因計帳報上來的戶口數一直銳減,相公清楚東南這些年增了多少逃戶嗎?罔顧這一點一味暴斂,無疑殺雞取卵,多收幾十萬緡毫無意義。”

    爭執引得其他人看過來,許稷揣了簿子起身說:“下官要去趟中書,先告辭了。”

    逃離了臭氣熏天的政事堂,許稷出門猛吸幾口幹淨空氣,這才心情舒暢了些。

    方才兩人的爭執,耳鳴昏花的老家夥卻個個都聽得清清楚楚。許稷說的並沒甚麽不對,能征稅的戶口和土地減少,是稅賦銳減的一個重要原因,倘若要恢複稅額,單純增加名目的確不行。譬如除陌錢,已經不堪再加,如此下去確要出事。

    “氣急敗壞的,脾氣越來越差了,真不知道過個節誰惹他了,兔崽子!”戶部尚書忿忿地說。

    “你和他置甚麽氣,好心點想想吧,換成你家夫人被丟到浙東去打仗,你能好脾氣?”左仆射說。

    戶部尚書環視一圈,見王相公不在,悄悄摸摸說:“前陣子太樂丞那賭局難道是真的?”

    “過年都去吃飯了,還有假?王相公也真是心寬唷!真不知他兩家的戶籍該怎麽弄,是蘊北轉到許家呢,還是許稷轉到王家去呢?”

    “不合戶婚條律吧?”

    “那可不一定,這兔崽子很會鑽空子,說不定真弄個名分出來,誒真是樂死人了,多有趣的兔崽子呢。”左仆射嘻嘻哈哈說著轉向趙相公,瞬時正色道:“許稷年前遞了個折子。”言罷將折子摸出來遞過去。

    趙相公抬頭,支使庶仆:“去把許稷喊回來,我還沒說話呢跑甚麽跑!”

    許稷去中書省的路上被庶仆抓回了政事堂。

    她重新坐下來,左仆射說:“你年前遞的折子我看了,有魄力,但是針對佛寺的這種事情……”

    “下官不怕因果報應。”她看起來很像個搶地搶人頭的土匪:“舉國萬所佛寺,動輒占地百畝甚至千畝,侵占良田致貧民無地可耕,毫無底線高利出借錢貨,貧民無力償還就淪為寺院奴隸……佛寺富得流油,國家卻不從佛寺取分文稅賦,佛寺之猖獗,實在可惡!倘若繼續膨脹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立場決定看法,與奉佛之人相反的是,她隻看到貧者被佛寺欺淩到無立錐之地隻好淪落為奴,隻看到大量田畝因被佛寺兼並而逃避賦稅,隻看到借此盈利斂財的僧人和背後的巨賈、甚至大量宦官、朝官。

    佛寺普度眾生的袈裟之下,幹了甚麽害民損國的勾當,大家心知肚明。但佛寺因牽扯到皇族、外廷某些官員、內廷宦官多人,便不太好下手。

    然而左仆射敢提、許稷敢說,政事堂諸人此時也就無法規避這一事實。

    “縮減佛寺規模、征沒土地、釋放奴隸。征沒土地一部分交奴隸耕種、餘地出售交戶部。倘如此,不僅增加了稅戶徭役人口,地稅自然也會隨之提高。”許稷接著說。

    “多出來的是兩稅,最後進了度支,全是你的好處,旁人無利可得誰願意給你冒大不韙拆佛寺?”戶部尚書嗤了一聲。

    “下官方才分明說土地給戶部司,相公為甚麽要忽略了這大好處,非揪著兩稅說呢?”她瞬時將戶部尚書一起拽進了戰壕。

    趙相公此時也將她的折子翻完了,卻合起來“啪”地丟回去:“寫的什麽鬼東西,過個年你腦子都不好用了,畫大餅小孩都會,仔細算好了再來。”

    許稷撐頭想了下,又抬頭說:“下官要禦史台幫忙。”

    “你跟練中丞不是很熟嗎?私下去商量吧。”右仆射想著那些閨房傳聞不懷好意地笑著說,許稷沒好氣地撿過折子站起來:“下官覺得右仆射身為朝廷大員還是少和太樂丞混吧,他可是個隻會釀酒說閑話設賭局的小濁官,名聲實在不敢恭維。”

    右仆射想打趣她反被咬一口,頓時不高興,待她轉身出去,抓了足襪就丟過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手裏抓到錢真麵目就全露出來了!”

    趙相公卻說:“若沒有這土匪氣概,兔崽子當年在淄青估計就廢了。”他嫌惡地瞥了一眼右仆射:“腳怎麽這麽臭!你家夫人不給水你洗腳嗎?!”

    右仆射生氣地踮腳跳出去撿足襪,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縮減佛寺一事很快就傳得人盡皆知,她的訴求很明確,說到底無非是和諸多奢侈囂張的佛寺奪財收、兵源、土地、勞力。

    而反對聲也一大片,所陳理由多的是“藐視佛祖不會有好下場,不見北朝皇帝滅佛最後落個甚麽報應嗎?父子都不得好死!還有那北周皇帝,得病早亡,國祚也完蛋!這樣做無非就是要亡滅我大周!居心何在!”

    小皇帝聽得心驚膽戰,雖然他不信佛,但也瘮的慌。不過比起報應雲雲,他倒是更擔心許稷會被安上個甚麽有不臣之心的罪名……他可不想損失個好棋友好臣子嗚嗚。

    許稷這天從禦史台出來,被拉進同一戰壕裏的練繪送她出門:“自上而下的事,往往會比想象中難,不過倘若尚書中書門下都沒問題,陛下又點頭,此事就名正言順。隻是——萬一拆毀寺廟後,以後朝廷真出些不好的事,罪名或許就會安到你頭上,說都是你主張縮減佛寺的罪過。”

    “沒關係。”許稷想起她在高密時,鬧了滿天飛蝗,百姓卻說是她“春日滅煌”的過錯。

    縮減限製佛寺,也是同理。人們想要安罪名,無論如何都有理由,她不想因為這些縮手縮腳。

    “我沒關係,總之,倘若此事可行,要仰靠禦史分道督查,還請你多費心。”許稷如是回。

    練繪點點頭,將她一路送到了尚書省,這才放心離開。

    許稷接連許多天都收到各番恐嚇,除卻部分“勸許某人回頭是岸”的,大多都很惡毒,說她在造業雲雲,倘若再不收手,她就等著不得好死吧。

    氣急敗壞地跳腳是因為利益被觸犯,許稷無懼。她將恐嚇一一收下,整理了一摞打算上堂念給內外廷相關人等聽聽,這些所謂的尊佛重佛之人,到底是慈悲為懷,還是滿心惡毒。

    一大早她先到政事堂,脫鞋子時又忍不住皺眉,反正最近她每天都覺得政事堂的味道格外惡心,惡心到恨不得將早飯都吐出來。

    她特意沒吃早飯,在堂中坐下,將仔細推算過的縮減佛寺折子遞上去,左仆射翻了翻卻扔了塊蒸餅給她:“瞧你那慘白的臉就沒吃飯,先吃個填填肚子。”

    許稷接過來深吸一口氣,咬了一口就忍不住皺眉,太惡心了。她閉了閉眼,左邊右仆射說:“別像懷了娃的娘子一樣嬌氣,有得吃不錯了,就會亂嫌棄。”

    許稷眸光瞬時斂了一下,起身說:“下官實在餓得不行,請容下官回公廚正正經經吃一頓再來。”

    說罷一臉惡心地飛快衝了出去。

    “他最近有毛病吧!”、“大約真被佛寺給咒了……”

    “比部出身就是不一樣啊,這折子寫得真是漂亮。”左仆射還沉浸其中,抬起頭來:“人呢?”

    “好像被你的蒸餅惡心得出去吐啦!”
 

第83章 【八三】意難平

   許稷在政事堂外幹嘔了一陣,回過神將手裏的蒸餅扔進排水溝,轉身就回了尚書省。公廚仍有早飯預備著,許稷挑了半天,要了一碗杏酪粥,喝下去卻仍覺得不大舒服。

    她在尚書省待了一會兒,又折去政事堂,這次終於忍無可忍,起身將政事堂的窗子打開,幹淨的風瞬時就湧了進來。

    左右仆射看得驚呆,右仆射抱肩說:“天呢你發甚麽瘋?是要凍死老夫嗎?!老夫關節可嬌弱著呢!”

    許稷貪婪地吸一口新鮮空氣,毫不留情地說:“倘若右仆射洗腳多用點心也就不需要開窗子了。”難道不覺得這裏麵氣味很惡心嗎?

    “隻有老夫臭嗎?大家都臭!都是臭男人!”右仆射不由分說將同僚全部拉下了水。左仆射低頭聞聞,瞬時也沒了反駁的底氣,就與許稷說:“誒年紀大了總歸有點老人味,讓你和我們這些糟老頭子一起辦公真是為難你啦,快點坐下,把這個折子改完。”

    許稷坐下來與左仆射繼續改折子,那邊右仆射暗搓搓起身打算去把窗戶關上,許稷麵無表情地看過去,右仆射在原地轉了個圈,像隻貓一樣又老實坐了回去。右仆射近來覺得這兔崽子眼神惡毒得很,把財權都讓給他真是失策哪!這下好了,果然變囂張了吧?!

    這份奏請縮減佛寺的折子,在經曆了申請、駁回、修改申請、再駁回的漫長拉鋸戰後,終於獲得了許可。

    雖然看起來好像隻是中央內外廷各個部門的扯皮糾纏,但它的背後實際上卻是各方利益陣營的角力。眼下李國老執掌中書,外廷各司似乎逐漸步入了正軌,但閉上眼,仍能感受到四周波濤的湧動。

    製令一下,監察禦史及裏行等人速至地方,分道監察縮減佛寺事宜。各地因此事瞬時炸了鍋,僧尼及借此逃稅牟利者自然最為惱火,其次是禮佛重佛之人。

    當然也有高興的,譬如不幸淪為奴隸的貧民,以及想要趁此機會撈一把的地方官員。不過短短一個月,就爆出十幾處官府在土地征回和返還一事上偷撈油水,當然也有執行力較高的官府,在拆毀佛寺後,被人縱火報複等等。

    縮減佛寺規模一事,雖然磕磕絆絆,但總體上還算順利。禦史每月上報成績,拆毀佛寺數、收回土地數、還俗僧尼數、被釋放奴隸數……每個月都在漲,且非常可觀。

    ——*——*——*——*——

    舉國縮減佛寺的同時,浙東的戰事仍在繼續。

    神策大軍將抵浙東越州時,剡縣等地已被攻下,裴鬆反軍人數將近三萬,來勢洶洶。裴鬆本人更是自稱都知天下兵馬使,像模像樣整編軍隊,收羅了一群驍將勇兵。而浙東觀察使是文官出身,懦弱無能,見反軍勢大,不敢與之對陣,隻能被動挨打,無奈之下問旁邊浙西借兵,卻隻得敷衍而遲遲不見兵來。

    就在他急得要死時,神策軍總算到了。

    浙東觀察使哭天搶地抓住曹亞之的袍角:“中尉來得當真及時,那裴賊東踢一腳西打一拳,眼下象山怕是保不住了,中尉可一定要弄死他把地搶回來啊!”

    曹亞之不冷不熱地說:“與其哭喪成這樣,不如想想怎麽受罰怎麽死吧——沒用的東西。”說罷冷言踢了一腳,恨恨甩開了他。

    觀察使頓時沒了聲息,一動也不敢動。他也曾是手握重權的一方大帥,然在護軍中尉麵前,卻隻能卑微害怕得連氣也不敢出。

    曹亞之十分自負,認為自己甚麽都對,但他從不上前線。

    他迅速召集了神策軍將士,針對裴鬆反軍的攻擊製定了反撲計劃:“裴賊到現在打得都毫無章法,可見他心裏沒有計劃也沒有把握。既然對方隻是一介莽夫,就速戰速決弄死他吧。”

    “裴鬆雖看起來毫無戰略,但他一無所長嗎?為何官軍常常慘敗,又為何有那麽多人響應反軍,是因裴軍有人勾結城中官吏,是因百姓食不果腹易被鼓動。”王夫南不急不忙得出結論:“開倉放糧吧,民心穩定下來才行。至於內部的事,遣人暗查即可,倘有官吏與裴軍聯係之人,以通敵問罪。”他說著看一眼戰戰兢兢的觀察使:“門禁戒嚴了嗎?”

    觀察使說:“還沒有……”

    “門禁戒嚴,白天無驗不可出入,晚上閉門。”王夫南又問,“常平義倉的糧食夠吃多久?”

    “按災荒的規格開倉放糧……大約可以維持三個月。”

    “三個月?”曹亞之立刻翻臉:“都開倉賑民,倘若戰事拖久了軍糧怎麽辦?不行。”

    “戰事拖久?”王夫南反問道:“方才鬥誌滿滿說裴鬆不過一介莽夫,要速戰速決的難道不是中尉?”言罷隨即轉向浙東觀察使:“就這樣辦吧。”

    他起身,好幾個將領立刻猶猶豫豫要跟著走,曹亞之臉色頓時轉陰。他被王夫南駁了麵子又搶了風頭,自然十分不爽。

    待王夫南和幾個將領走後,三兩個心腹湊在曹亞之耳邊道:“大將太囂張了,全不將中尉放在眼裏,可要治一治?”

    曹亞之看那背影走遠,斂了斂眸光。

    在土團軍的引導下,王夫南率一隊精銳騎兵從越州往東,討伐賊軍,以解象山之圍。而曹亞之則領神策軍餘部征討南部反軍,欲將唐興等縣奪回。東、南兩路征討大軍,將裴鬆殺了個措手不及。

    因兵力分散,策應不及,裴鬆頓覺不妙,立刻調整部署重兵鎮守寧海。曹亞之急功近利,未等與王夫南的東路軍會合,便著手進攻寧海。盡管一眾將士認為時機尚不成熟,但曹亞之卻堅持認為趁勝追擊才是硬道理,遂主張即刻進攻。

    王夫南得了消息已經遲了,曹亞之令人強攻寧海,卻遭致賊軍狠狠反撲,大敗寧海,神策軍損失慘重。

    而此時,曹亞之卻安然無恙地待在大營內,身上甚至連一抹灰一滴血也沒有。這是個根本不懂戰場殘酷的外行。耽於嘴皮和所謂謀略之人,又如何能夠領兵?

    “末將竭力反對過,然曹中尉一意孤行,強令出兵攻打寧海。”小將跟在王夫南身後邊走邊報:“寧海乃反軍主力屯駐之地,曹中尉顯是想一口吞下,可是太急功近利了,末將實在覺得——”殺得滿眼血紅、好不容易突圍的小將此時義憤填膺,看著兄弟手下被敵軍圍困至死,他覺得太冤!

    “覺得冤就留著命打勝仗。”

    “可是——”小將實在意難平,他不是頭一回跟著曹亞之混了,如今真是恨曹亞之恨到牙癢,於是握緊大刀:“不如末將去營中將他結果掉算了!”

    王夫南神情寡淡,語聲冷靜:“出頭的事輪不到你來做。”

    “大將——”

    王夫南回頭看了他一眼,小將強抑滿腔怒火,眼紅得像是隨時要流出血來,但最終還是止住了步子,任由王夫南一個人繼續往前走。

    “混蛋!”王夫南走到曹亞之營外,低罵一聲,捧著頭盔就大步入內。曹亞之還未及反應,一頂帶血的頭盔就“砰——”地丟在他案上,抬起頭見到的則是一身血衣風塵仆仆的王夫南。

    曹亞之嫌惡地看了一眼那頭盔:“不洗洗幹淨拿到這裏來做甚麽?”

    如果可以,王夫南或許已經殺了曹亞之千百遍,但理智告訴他不行,於是他冷淡開口:“請中尉勿在行軍一事上獨斷獨行,寧海一役神策軍元氣大傷,倘再不慎重行事,恐要釀大禍,屆時對中尉、對下官,沒有半點好處。”

    曹亞之冷眼看他說完後拿起頭盔,脊梁骨筆挺地出了營門,抓起案上一隻茶盞就砸了過去。

    寧海一役過後,反軍又開始羅織活動勢力,而神策軍也進行了幾次突襲,不過都沒成什麽大氣候。

    神策軍如今兵力不夠,隻能奇襲。於是很快敲定攻擊剡縣,以瓦解反軍勢力。

    這次曹亞之執意要求充當前鋒,讓王夫南殿後。他率騎兵趁夜從剡縣以西進軍,這夜黑漆漆的,周遭更是寂靜得隻聽得到自己人的行軍聲。王夫南擔心有詐,將任務囑托給手下副將,騎馬往前行。

    至三溪附近時,果真遭遇裴軍,兩軍瞬時打了起來。然裴軍餘部顯然勢單力薄,根本不是神策軍的對手,裴軍見大事不妙,趕緊倉皇而逃。

    曹亞之一直冷眼看著,此時見敵軍一個個都涉溪而渡,忙下令追擊。然這時王夫南卻匆匆趕到:“暫時不要追!”

    曹亞之勒住韁繩,旁邊一支火把將他的臉照得有些可怖:“你不在後麵待著到這來做甚麽?”

    “此地乃設伏佳地,裴軍方極有可能是佯敗。”王夫南堅定地看向不遠處的三溪,“誘敵之計。”又轉回頭:“應遣人查探清楚才可行事。”

    “畏首畏尾!”曹亞之厲聲責道,“等你探清,反軍早就跑個沒影了!”

    涉溪而逃的敵軍部分被兵箭殺死,而大部分卻都已經渡溪跑遠,三溪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王夫南越看這情形越覺詭異,他堅持自己的意見:“中尉若執意如此,隻會得不償失!請立刻撤軍!”

    火把晃動,曹亞之的臉簡直猙獰:“神策乃天子禁軍,主官之命乃天子之令,橫加阻攔以叛軍罪論處!”他再次下令:“愣著做甚麽!快點追!”

    “曹中尉!”

    曹亞之原地不動,支使一裨將像趕牲口一般逼將士往三溪追擊。

    王夫南見勸說無果,正要調兵協助,曹亞之卻厲聲責他:“你擅離職守藐視天子,該當何罪!”

    王夫南勒馬停下,胸腔裏一股火已快要竄出來,他被悶得實在無法,正打算罔顧其質問時,忽聞巨瀑水聲傳來,火光晃動又瞬滅,慘叫聲此起彼伏。

    三溪上流堵塞處被決開,水流霎時洶湧而下。
 

第84章 【八四】知進退

   水流決堤而下,原本鴉雀無聲的三溪南麵瞬時湧出伏軍,神策軍慘遭洪流衝淹,一個個措手不及。

    曹亞之大駭,王夫南到這時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君令王命,立刻率餘部殺去北麵,一裨將將命令傳達下去,高聲道:“裴賊在三溪北麵守株待兔呢,快去將他們給端了!”

    此時列陣於三溪北麵的裴軍見神策軍從上遊被大水衝下來,遇一個殺一個,鮮血混進水裏,一路往下,廝殺聲此起彼伏。環境惡劣,又是深夜天晦之際,神策軍不諳地形之優劣,幾乎一直處於被動態勢,曹亞之見狀忙令人回撤,但哪裏還撤得回?

    濕漉漉地與裴軍拚殺了幾近一夜,待到曙光來臨時,戰場才終於平靜了下來。

    水聲潺潺,血跡很快被衝刷幹淨,裴軍全部被殲滅,神策軍也是損失慘重。打掃戰場清點人數時,王夫南在水邊坐下來,默不做聲地刷脫下來的鎧甲。

    “曹中尉不見了!”、“應是昨夜見勢不妙自行撤回去了,真是害死人!”、“大將,曹中尉如此一意孤行下去,神策軍早晚要被葬送的,某等可不想因此而無辜喪命!”將士們義憤填膺,王夫南卻表現出了意外的平靜。

    冷硬鎧甲怎麽都刷不幹淨,他掬水洗了把臉,腕上的刀口子卻還在滲血。陽光一點點鋪下來,四月的天已經不冷了,按照一貫的作風他應當拿出藥膏來塗,但這次卻沒有。

    部下見他一言不發,知他心情很差,就不再問了,隻默默報上傷亡人數,王夫南這才起身折回營內。

    沒料回去之後曹亞之竟大發雷霆,王夫南一問,聽說他竟是將情報兵給殺了,罪名則是刺探不力致我軍深陷埋伏。越州土團軍的長官忍無可忍,和曹亞之吵了一架,亦被拖出去杖責。

    總之曹亞之將罪過悉數推到了旁人頭上,自己則毫無過失,上報的軍情更是隻報喜不報憂,並借口軍糧不夠,要求府倉進行糧衣撥給。

    征討叛軍之戰,從計劃中的速戰速決,硬生生拖到了五月份。

    春征結束,許稷將兩稅並附加稅等妥帖收好,費盡心機從延資庫摳了一部分出去犒勞辛苦的邊軍,又將鹽利徹底劃進了度支。與此同時,舉國的縮減佛寺改革,也到了最激烈的時候。

    許稷忙得要命的同時,也被一眾人恨得牙癢癢。政事堂幾個老頭子擔心她被人暗算,遣派了南衙幾個驍勇壯漢跟著許稷,防止她上下直的路上被人殺了。

    這一日延英殿議政,東西樞密使、三省長官、內侍省馬承元、神策軍陳閔誌,包括許稷、練繪等人都悉數到齊。

    一堆破事扯完皮,小皇帝問:“佛寺的事情呢?眼下進行得怎樣了?”他說著看向練繪,練繪遂將折子遞上去。

    馬承元接過來一翻,寡著臉丟給小皇帝。小皇帝一看,驚訝地說:“新增了這麽多稅戶與土地呀?許侍郎,都是你的功勞哪,倘若不減佛寺,朕還不知道有這麽多逃戶和土地在佛寺掛著呢。”他滿臉喜悅,天真地想要給許稷嘉獎:“許侍郎快說要甚麽獎賞!朕都給你!”

    “陛下既然這樣說了,就容臣說一二句心裏話吧。”許稷一副“沒睡好所以都不要來煩我”的模樣,霍地掏出一大把恐嚇信件,跪坐在地上一封封拆開,百無聊賴地念起來。

    恐嚇信中言辭十分惡劣,基本是將祖宗十八代都咒罵一遍,之後又扯上斷子絕孫這種惡毒的話,再不然就說要下十八層地獄雲雲,更有等不到來世報的,說馬上就找人弄死她等等。

    小皇帝聽得目瞪口呆,一眾人也不知許稷要搞甚麽鬼,都猜她是故意賣可憐想要博個什麽大獎賞,於是東樞密使鄙夷地說:“世人重佛,你打算毀佛寺時起就要做好這般準備,眼下到陛下這裏來哭可憐算甚麽事?真是可笑。”

    “陛下,臣太自負了,原以為被咒罵一兩句就完了,沒想到如今這程度。”許稷悔不當初地說著,又歎氣道:“臣近來深感命不久矣,請陛下容臣離開西京去江淮避一避。”

    小皇帝震驚地看向她,她說話時滿臉疲色,配上那灰白頭發,看著好像真的氣數將盡的模樣。小皇帝忙說:“卿萬萬不要說這樣的話!你要去江淮散散心朕肯定是允的!朕聽說江淮佛寺本來就少,如此激進之輩恐也少得多,你那到那邊或許也安全些……”

    許稷請去江淮,出乎宦官意料,也同樣讓老臣震驚。她可削減了腦袋往上鑽的人,怎麽可能這時候避去江淮?

    馬承元靜觀其變,倒是右仆射說:“許侍郎一走,度支、鹽鐵事宜怎麽辦?”

    “又不是不回來了,問這做什麽。”李國老不耐煩地說,“郎中、仆射難道都是擺設嗎?”

    右仆射說:“話是這樣說……不過許侍郎也太自在了吧,跑去江淮散心還能領俸祿。”

    右仆射存心和許稷過不去,許稷卻順水推舟:“仆射誤會了,下官並沒有要離開鹽鐵度支的意思。”她略略挺直腰背:“下官去江淮,一是出於私心想避一避這咒罵,二則是為揚州漕運。”

    小皇帝頓時來了興致:“揚州漕運怎麽啦?”

    “揚州乃漕運要衝,但城內官河年代久遠,雨水不及補充,就常常淤塞難行,是漕運大弊,實在太影響轉運效率。而轉運事宜,又是鹽鐵使之職責,臣如今代領鹽鐵事,不能放著不管。臣此行往江淮,正是要解決此弊,疏浚大周之漕運。”

    小皇帝對許稷所陳利弊深以為然,但他小小年紀已開始為錢愁,於是問道:“呃……可、可這是大事,要許多錢罷?支給如何解決都想好了嗎?”

    許稷又摸出折子來遞上:“此乃度支的工事預算,至於支給,臣此行欲自籌經費,無須動用國庫。”

    小皇帝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不用與內廷爭錢咯?宦官們應當不會阻攔,他可以開開心心地應下此事啦!於是他將折子接過來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拿給馬承元閱過:“馬常侍也覺得不錯罷?”

    改善揚州的漕運條件,對宦官來說也是好事一樁,馬承元沒必要阻攔。但他由此卻收回了之前對許稷的一貫看法,他之前太輕視這家夥了,如今看來,許稷才是真正的厚黑之輩,心思比她兩頰那可惡的梨渦還深。

    “既然陛下認為可行,還請樞密、中書予下官文書,以便行事。”許稷順理成章地促成了此事,有理有據,根本尋不到什麽借口來反駁。

    見無異議,許稷抬頭看向眾人,卻恰撞到李國老投來的目光。她避開那視線,又跪謝過天子恩德,聽得馬承元說“今日就到這裏,都散了吧”,就隨眾人出了門。

    許稷走得慢吞吞,到階前,抬頭可見天邊連片陰雲被風卷過來,空氣裏已經有了初夏的味道。

    一年年這樣過去,不變的是皇城方方正正的格局,好像永遠也不會被毀滅,但當真如此固不可摧嗎?

    她在風裏站了一會兒,回過神不由看向浙東的方向。這一場戰事比預料中久,實在是令人擔心。但她也隻是蹙了蹙眉,匆匆下了白玉台階。

    風裏盈滿了潮氣,好像要下雨了。

    到這時她已有孕五個月,冬春官袍捂住看不出來,眼看著要轉夏,她不可能繼續留在京中,正好去揚州將籌謀已久的工事做個了結。

    這麽快懷孕雖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不至於令人驚恐。她決定與王夫南一起行這條路時,不論是家庭阻礙、或其中一方早亡、甚至產子,就都已經在打算之內。

    路總有走下去的辦法,她並不怕。

    接下來籌備離京,她將衙門裏的事做個交代,最後去了中書省。

    李國老問她:“為何一定要離京?”

    “因京中罵聲太多,且揚州漕運積弊太久,也亟待解決。下官倘若沒有記錯,去年下官就與國老提過此事。”

    “隻因此事?”

    “是。”

    李國老沒有再逼問,許稷起身告退,要出門時李國老卻道:“獨身一人去揚州,千裏迢迢不安全,會有人跟著你的,是自己人。”

    許稷未接話,低頭出了門。

    她相信她外祖父是洞察一切的,甚至她的心思。

    離京那天,她獨自出了門,李茂茂拿了一大袋幹糧給她,而隔壁道觀的小道士則跑出來,拍了一張黃澄澄的符在她包袱上:“侍郎!這是道長給的!你能讓那群橫行霸道的禿驢吃癟我家道長很開心呢!你要長命百歲啊!這個符很厲害的!可以橫殺妖孽!”

    “噢,謝謝。”許稷將符摘下來,卷一卷塞進了包袱裏。

    告別務本坊,一路往東行,至城門口已有馬車在候著,而許稷也換了一身衣服,戴著遮麵帷帽上了車。

    馬承元問底下的人:“許稷的行蹤探到了嗎?”

    “他沒有循著驛所走,也沒有四品官員出行的跡象,因此沒有消息。”

    而許稷這時已經隨商客登了船,旁邊站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婢,後麵跟了一壯漢。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換上女服,麵目以帷帽遮擋,問小婢說:“我為何去揚州?”

    小婢說:“夫人的郎君在揚州做生意,是去尋親。”

第85章 【八五】七裏港

   夏抵廣陵,一路從粽子吃到荸薺楊梅下市。江左大鎮,地道吳語入耳,十分動聽,但聽得更多的還是江淮官話,熟悉親切。

    對許稷來說,揚州是預想中的那個樣子。城市比長安富饒有趣數倍,往來商客絡繹不絕,內河千舟競渡,碼頭人來人往,回鶻、粟特、波斯人更是隨處可見。商人逐利享樂,紙醉金迷的揚州是謂天國。許稷一路走來,到了此地,才終於捕捉到一縷帝國繁盛時的餘韻,可到底還是衰微了。

    她出行隱蔽,並沒有驚動地方長官,揚州府的大小官員更是不知道鹽鐵度支使已抵城中。倒是葉子禎,一早就收了消息,抱了隻害羞的小兔子守在揚州港,等許稷的到來。

    小婢下了船便一直問“郎君長得什麽樣子?高矮胖瘦,愛穿什麽衣裳?”,碼頭上的人實在太多,她想快點幫娘子尋到郎君。

    “高瘦愛白袍,喜歡兔子,笑起來很欠打。”許稷一邊描述一邊往西南方向走,她已經看見了葉子禎,他還真是明亮出挑得令人羨慕哪。

    時值盛夏,葉子禎果真套了件白袍衫,飄飄地像個仙子,懷裏的白兔子快與他融為一體。小婢恍然大悟說:“啊,原來郎君是嫦娥下凡……”

    後麵一直板著臉的壯漢聞言差點要“撲哧”笑出來,最後卻還是生生憋了回去。壯漢雖也覺得葉子禎貌美,但此郎君看著實在很弱,沒趣沒趣。

    許稷走到葉子禎麵前,卻沒著急摘帷帽。葉子禎將她打量一番,簡直看愣住了。許稷的衣裳雖然很是寬大,但肚子卻已經顯出來了,這與她往常一貫的體態自然差了許多。再加上葉子禎從未見許稷穿過女裝,便覺得分外好奇有趣。

    他正愣神之際,小婢開口道:“郎君愣著做甚?夫人可是從西京千裏迢迢趕來的,這一路可是折騰極了,坐船又換車的,吐了許多次呢。”

    葉子禎趕緊讓許稷上了馬車,還格外塞了個墊子給她:“顛著沒事嗎?”

    “不妨事。”許稷這才摘掉帷帽,又問:“過來時有人盯著嗎?”

    “沒有,放心吧在我旁邊安插眼線不是容易事。”葉子禎自信滿滿,“你認為朝中會有好事之人盯著?”

    “他們一路未能尋到我蹤跡,但知我肯定要與你碰頭,指不定就會先下手盯住。”許稷抹平衣上褶子,“諸事小心為妙。”

    “女裝出行你也真是夠絕了,閹黨死也猜不到吧。”他又道,“何況常有嬌娥到我家做客,所以今日來接你也不算什麽稀奇事,畢竟你也……”他評估了一下許稷的美貌程度:“姑且也算個嬌娥吧。”

    美貌一事上,許稷自知無法與之比肩,於是也就任由他評說,並無所謂。她道:“時辰還早,先去趟閶門。”

    “這麽著急?”葉子禎原本預備了酒席替她接風洗塵,這下看又要泡湯,不由哀嚎:“你真是個枯燥的家夥啊!”

    “你消消火,過會兒請你喝涼飲。”、“好吧,能買貴的嗎?”、“買。”

    於是馬車轉頭往羅城北部的閶門去。閶為西,開在西城牆的城門,因此稱為閶門。閶門朝南,西為七裏港。

    抵七裏港,許稷不著急下車,摸出錢來給小婢:“天太熱了,去買些涼飲吧,帶兩碗回來。”葉子禎連忙補充:“要貴的!”

    小婢笑著同那壯漢一道去買涼飲,許稷則在車中鋪開揚州城地形圖來。

    “備得可真是齊全,哪裏弄來的?”、“都水監。”、“不是疏通內官河嗎?到這裏來做甚麽?”、“城內官河取水量有限,疏了還是會堵,治標之策而且格外費事,所以索性廢掉城內這段舊官河,從七裏港——”許稷指尖劃過去,“開河往東,取道禪智寺橋舊官河,以後漕河就從閶門外繞城走,內官河堵不堵就無所謂了。”1

    圖紙上劃了短短一段,實際上卻是大工程。葉子禎卷起竹簾,朝外看了看,視線所及就是許稷相中的七裏港,它當真能替代內官河嗎?

    “要挖多長?”、“都水監2算下來是十九裏,應該不會與實際差太多。”、“土質呢?”、“比內官河好,內官河都是疏鬆的沙質土。”

    說話間小婢已將涼飲買了來,連同餘錢一起遞過去說:“最貴也隻有一文的。”

    葉子禎說:“我從沒喝過這麽便宜的!一定不好喝!”

    “那下次再請你喝貴的,這次我就不客氣了……兩碗都給我吧。”

    話音剛落,葉子禎就趕緊拿了一碗。許稷笑,低頭不慌不忙喝涼飲,有帶著潮氣的風從窗子內湧進來,令人覺得暢快。

    兩人繞著閶門外轉了一圈,各自心中有了數,折回城東的府邸時,天已將暮。

    葉子禎獻寶似的預備了一大堆吃食:“說人懷了之後口味會有變化的,我就多備了一點。”

    許稷道了謝,在長食案前坐下來,抬頭就可見門外暮色中的江南庭院,自在極了。有蚊蚋亂飛,葉子禎嘩啦站起來,光著腳丫子去點了驅蚊香:“聞得覺著惡心嗎?不惡心我就繼續點著了。”

    “點著吧。”許稷舉箸開動,因餓了很久的緣故吃得很香。

    葉子禎一貫的認知是孕婦好像都是吐吐吐,而許稷的吃法簡直讓他目瞪口呆。他不由道:“你食量怎麽變成這樣?你是豬嗎!?”

    許稷將米飯吃完,抬頭說:“吃慣了便宜的太倉米,覺得這個米的確好吃得多,果然一分錢一分貨……”

    “重點是這個嗎?”

    “一直都吃不胖,突然肚子大成這樣很新奇,就趁這時機多吃點,變成豬也不要緊吧。”

    “……心還真是寬哪。”葉子禎嘖嘖兩聲,“這次沒去浙東看看嗎?十七郎還不知道你有孕吧?”

    “不知道。”許稷斂神說道,“浙東亂成那樣,為找他特意去一趟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

    “也是。”徒增危險和擔憂這種事不是她的風格,那就讓王夫南打完勝仗回來再說吧,不過:“老實說浙東的戰事也拖得太久了。”

    “是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應當快了,總不至於年前還搞不定。”許稷說得淡定不迫,但手卻慢慢握起來。年初神策軍開拔時她就隱隱覺得不妙,眼看下這預感真是精準得可怕。

    她不過在路上漂了一個多月就覺得辛苦,征戰數月的辛勞則無法想象,何況下要對將士負責,上要對曹亞之對抗,十七郎也的確不容易了。

    她想念十七郎,也懷念曾在同一個位置辛勞苦戰過的阿爺。

    心間漫起的層層酸澀,融進江南悶濕的夜晚裏,變得濕嗒嗒的。

    夜間下起雨來,院牆外的沙沙聲一直未停,但到了早上,卻又是燦爛朝陽,一片晴朗。江南的夏天就是這樣奇怪,雨水來得利落,去得也幹淨,不像春冬那樣拖拖遝遝。

    許稷沒有出門,然揚州府卻是一大早就迎來了都水監的人。

    同都水監少丞等伎術官一起來的還有個鹽鐵司的一個小吏。那小吏帶來了朝廷批允開挖七裏港的文書,呈給揚州府刺史閱過後,刺史道:“許侍郎人呢?”

    “不知道。”小吏直白地回道,“侍郎深陷拆毀佛寺的困擾之中,被嚇唬得實在怕了,為了避免麻煩,此行至江淮就未敢暴露行蹤。”

    都水監少丞說:“某聽說許侍郎是到江淮散心來的,不出麵倒也沒甚麽。不過這工事,她當真不打算管嗎?度支可沒給撥錢哪!拿什麽挖河?”

    “費用是自籌的,侍郎說找揚州一個葉姓富商即可。”

    “可是葉子禎?”刺史對這個姓葉的交稅大戶很有印象。

    “是也是也。”

    “原來如此。”解決了錢的事,都水監少丞鬆口氣,又道:“不過侍郎當真不打算露個麵嗎?既然在江淮,碰個頭商議一番也好啊。”

    “侍郎說倘若有事,請找葉五郎商量就好了。”小吏繼續充當傳話人,“侍郎還說,盡管他不露麵,但他會時刻關注工事進度的,所以請諸君全力以赴。”

    至此,要傳的話全部說完,小吏倏忽鬆了口氣。老實說他也不懂侍郎為甚麽要在離京前交代他這些,好像一去不回,是在交代遺言呢!

    都水監少丞頓時浮起滿臉不屑,心道:“許稷這個家夥真是膽小鬼,被激進之徒一嚇,連出門都要遮遮掩掩的,真是令人瞧不起!”

    而刺史聞言,則抹抹額角的薄汗,小心翼翼地發表評價:“侍郎的脾性還真是有些古怪離奇啊……”

    小吏點點頭:“侍郎行事一貫不尋常,懇請諸君理解。”

    “那去將葉五郎請來吧!”都水監少丞說道。

    刺史又說:“葉子禎架子一向大,怕是請不動吧……”

    “區區一介商戶……”都水監少丞很是不服氣,刺史卻溫溫和和地自降身段:“畢竟人家負擔如此大的工事開支,你我還是去府裏拜望一趟吧。”

    一番爭執過後,都水監少丞終於肯同刺史去葉宅。

    此時許稷剛吃過早飯,正埋首賬簿、圖紙及各種水利工事的書籍當中,隻見葉子禎闖進堂內低呼:“天呐,嘉嘉你快找地方躲起來!揚州府那群老頭子居然到府裏來了!我要罷了那個亂放人進來的門房!”

    他說這話時,一群人已行至廊廡裏,直奔正堂而來。

    許稷忙起身,卻陡皺眉,手移到了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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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8603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10:56

《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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