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64 - 70)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5 18:09:0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403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57 - 63)彭小仙2016-01-25 17:55:23

第64章 六.四雪前恥

  屋外秋雨仍不停,反有越下越大之勢,雷鳴聲更是不絕於耳,時值傍晚,天色一片暗沉,眼看著就要全黑下來。

    速奔而來的吏卒呼吸聲粗重,在這屋內聽起來格外清晰。

    王夫南起了身,葉子禎抬頭看他一眼:“河北軍等不及我們打過去,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大帥可有把握嗎?”

    王夫南不輕易表決心,隻道:“你回去睡覺吧,不早了。”

    葉子禎一抿嘴,單袍袖子一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來,用力撐了撐讓皮肉鼓起來:“我亦是很有力氣的,大帥不考慮帶我上陣殺幾個河北痞子嗎?我可是有軍籍的人誒!讓我回去睡覺像甚麽話嘛!”

    王夫南瞥他一眼,伸手用力一握,葉子禎就嗷嗷喊疼:“你不要這樣!我告訴嘉嘉!”

    “沒你的事了,快滾回去睡覺。”王夫南理了理衣服,葉子禎不再掙紮,捂住手臂往案上一趴,就聽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

    吏卒跟在王夫南後麵拚命追趕,聽得王夫南令道:“速去通知何刺史,集結三千州鎮軍,讓周指揮過來。”他說著徑直出了牙城。

    夜雨不停,沂州刺史聞訊,立刻集結了三千州鎮軍。一群人都是剛吃過晚飯,有的是力氣,聽說河北軍來犯,個個都打起了精神,就等著一聲令下立刻開拔。

    另一邊,王夫南則召集了僚佐速做城防部署。經曆過上次內亂的清洗,使府內部反而是幹淨了不少,餘下僚佐幾乎都是親信,部署也不必瞞著藏著。

    聽完情報兵的匯報,王夫南指了地形圖道:“抱犢山往這邊走是水路,河北兵不通水性,也不會備船,所以碰上水路他們就得再繞個圈子,轉而從這條道走。”他道:“我軍可在此設伏,抄近路,可以趕在他們之前到。”

    “大帥要帶多少人?”

    “連同州鎮軍五千。”

    “大帥領兵出擊,如此一來,守內會不會空虛……”

    王夫南毫不客氣道:“正兵對敵,奇兵襲後,不出動伏擊難道全困在此地被動防守嗎?”他說著看向都指揮使:“周指揮,城內交給你了。”

    “喏!”周指揮使信心滿滿地應下,“末將決不讓河北軍踏進沂州城半步!”

    王夫南即刻又問了軍器籌備等事宜,得了皆已妥當的消息馬上出門往州府去。

    何刺史領著一眾州鎮軍等候多時,終於等來了王夫南及使府奇兵二千人。王夫南令人速清點了人數,這時雨卻停了。

    何刺史笑曰:“真乃天助我沂州也,幸虧大帥令某備上胡麻油,如此用得上啦。”

    浩浩蕩蕩五千精兵,出了潮濕的沂州城,直奔伏地。

    敵軍是魏博田文儀的部隊,共三萬人,看來是有心要吞掉河南道,以此斷了帝國運河的轉運中樞。這中樞一旦落入河北軍手中,江淮就要跟著倒黴,而江淮乃帝國財源的大頭,節度使又基本都是文官出身,抵抗無力一旦斷掉,京師將如喪母之崽,難以為繼。

    夜風裏蘊著滿滿潮氣,蟲鳴聲不時跳出來,與馬蹄聲混到一塊兒。

    埋伏處是沿路東西兩邊山坡,盛夏剛過,草木仍舊青蔥蓊鬱,行走間盔甲都被染濕。情報兵急匆匆折了回來,報道:“先過來的應是魏博軍的先頭部隊,約有五千人,輕騎無輜重負累。”他短促喘一口氣:“還有五裏地。”

    王夫南召集各牙將及州鎮軍將領,再次確認了部署。使府牙將與他的默契自不必說,而州鎮軍先前一直接受許稷的指揮訓練,在配合一事上紀律嚴密素質極高,隻需稍微指點,便了然於心。

    原本還人頭攢動的山坡上,霎時悄無聲息,無一人出聲。

    情報兵忽從地上爬起來與牙將打了手勢,牙將則將消息傳下去。很快,噠噠噠馬蹄聲就傳了來。

    田文儀的先頭部隊十分謹慎,先遣了數十個人通過,見確實無事,又令一部分人通過。一批一批行走,每次都隻通過一小部分人,像是試探又像是狡猾的拖延,相當狡詐。且這群人都穿得似乎一樣,從盔甲上看,竟無法分辨出哪個人是將領。

    有牙將看得快沉不住氣,與王夫南打手勢問到底甚麽時候可以動手。

    王夫南卻一直注意那火把動向,忽抬手示意後邊一個伍長過來。那伍長湊到他麵前,王夫南耳語與他吩咐完,伍長點點頭,忙帶了十幾個步卒從另一側下了土坡,繞進前麵的農田裏。

    魏博先頭軍仍不急不忙地一撥一撥通過,十分悠閑。然就在這時,軍中忽有人報:“前麵地裏的濕秸稈燒起來了!”

    濃煙伴著胡麻油的味道彌散開來,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為之。夜色不明,魏博軍不敢深入,隻能看那潮濕秸稈燃燒騰起來的濃煙躊躇不前。

    這時隱藏在普通兵士中的某將領似乎終於露了臉,指揮士兵前去探路。

    使府牙將這時忽拉開了弓,箭頭也對準了那露頭的將領,然王夫南卻忽伸手過來按住了他的弓。

    牙將疑惑看了王夫南一眼,卻隻見王夫南張起弩,對準了那將領旁邊的一個人。

    那人微微側頭,王夫南扳動弩機,弩箭飛射而出,幾乎是瞬間從那人腦後穿入。

    魏博軍見狀乍亂,一時間人頭火把攢動。

    牙將差點驚呼出聲,瞥了一眼不動聲色的王夫南,迫切想問他是如何猜到那人才是主將。

    然王夫南卻與他做了個手勢,令他趁亂放響箭。

    牙將陡回神,隨後響箭驟鳴,西麵山坡上接二連三亮起火把,而王夫南所在的東麵卻仍是毫無聲息。胡麻油味道將這潮濕夜晚熏得充滿食味,牙兵州鎮軍不停燒鬆炬,仗著居高臨下的優勢往下丟。

    西麵故意暴露誘敵,魏博軍想往上爬,卻慘遭箭矢石頭鬆炬襲擊,難以抵擋。又因失了主將,指揮混亂,以至於紛紛往後潰逃。

    然王夫南早已領了兵從東麵下了坡,繞過去堵住了魏博軍的退路,敵軍想往西爬,西邊坡上卻也燃起了熊熊火把。

    喪失指揮核心的敵軍此時一團糟,前路濃煙滾滾,後路被泰寧牙兵橫堵,東西兩麵山坡火光嚇人,已成合圍之勢,無路可逃。

    甕中之鱉自有覺悟,心慌之下就隻好跪地求饒投降。可惜這種時候,大批俘虜隻會成為累贅,何刺史與王夫南道:“雖有些可惜,但收繳武器後還是全殺了罷!”

    然王夫南卻隻殺了俘虜中某幾個將校,掃了俘虜一眼又道:“讓他們將盔甲衣服全脫了。”

    “誒?”何刺史有些無法理解大帥的取向了。

    “何刺史老家是河北罷?口音挺好的。你也脫了吧!”王夫南看他一眼說。

    何刺史下意識一捂,卻見王夫南都開始脫盔甲衣裳,遂也隻好從命。

    數名州鎮軍扒了敵軍衣甲迅速換上,貿一看竟與魏博軍無異。

    在這當口,王夫南速審了俘虜,敲定訊息可信後,揮手令牙將把光著膀子的俘虜悉數帶走。

    隨後,王夫南與何刺史耳語了布局。何刺史聞言很是忐忑,可一想,他怕甚麽哪?不還有王夫南陪著他嗎!要命一條,無所謂了!於是拚命點頭應下。

    主力部隊一走,此地就隻留下王夫南、何刺史及一眾穿著魏博軍衣甲的泰寧軍。一眾人臉上抹了血與泥,看起來狼狽不堪,似當真經曆了一場激戰。

    屍體遍地,何刺史覺得渾身發怵,他又想抱怨王夫南怎麽出這等餿主意時,情報兵忽從地上跳起來:“來了來了!”

    “要衝過去迎接嗎?”、“和屍體躺在一起比較好吧,像拚殺得累壞了!”、“何刺史也太沒經驗了,一般來說如果不幸遭遇埋伏,應當逃回去報告才是正道!”

    “是這樣嗎?”文官出身且戰鬥經驗不足的何刺史向王夫南投去求助的目光。

    王夫南從地上挑了把好刀:“何刺史快深吸三口氣!”

    何刺史一驚:“大帥要作甚!”

    “跑啊!”

    何刺史嚇得拔腿就跑,牙將緊隨其後,一眾牙兵也跟著跑得飛快,王夫南與一副將則留在原地不動。

    等當真撞到了魏博軍的主力部隊,何刺史驚魂未定氣喘籲籲,嚇得都快要跪下了……而事實上他也的確噗通一下栽倒在地,用帶著哭腔的河北話嚎道:“大將,某等中了埋伏啊……”

    演得逼真哪,旁邊的牙將一邊讚歎一邊裝模作樣撲倒在地,儼然一副氣絕模樣。

    魏博將領見派出去的五千先頭軍竟隻剩了這麽一些沒用的殘兵,怒從中來,罵了一通,卻又問:“隻剩你們了嗎?魏指揮使呢?哪裏中的埋伏?敵軍可還在?”

    何刺史邊哭邊說,最後又用熟練的河北話補了一句:“有人去探敵軍消息了……”他哭得滿臉花,揉了揉與旁邊牙將道:“他咋還不回來……”

    牙將忙道:“對對對,因怕還有埋伏,有人自告奮勇探聽敵軍消息了!”

    魏博大將略遲疑一番,卻也不著急深夜行路,有安營紮寨的意思。

    這時何刺史又道:“敵軍約有萬人!就怕殺過來哪!”

    魏博大將自然不想陷入被動,略一思忖,終又派出一支隊伍再去探路。

    而這時副將問王夫南道:“大帥為何篤定魏博還會遣派支隊前來探路,萬一大部隊直接殺過來如何是好?”

    “不會,田文儀非常多疑,其手下也一樣,不試探清楚,主力不會動。那就耗死他。”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禎v:捏我胳膊幹什麽你這個壞人!王夫南v

    王夫南v:刷爆了存在感,我要吃雞腿

    許稷:樓上你們……(我走了)

    公公:嘉嘉別走!尼走了他們就不給我撒花了嗚嗚嗚

    許稷:好吧為公公留下,要給花唷!

    ——*——*——*——*——*——*——

第65章 六五借刀計

   就在副將對王夫南的推測持懷疑態度時,馬蹄聲卻噠噠噠逼近。

    一眾魏博騎兵在何刺史等人的帶領下進入穀坡夾道,副將聞得動靜回過神,身邊的王夫南卻已跑了個沒影。他連忙追上,氣喘籲籲在魏博騎兵隊伍前停下來,聽王夫南與敵軍匯報軍情。

    王夫南睜眼說瞎話,稱泰寧軍悉數往北去了,南邊的岔路已去探查過,並無埋伏。那將領對這些小兵小將不熟,便很是猶豫,但路總要走,不能停滯不前。於是他琢磨一番,指了何刺史、王夫南及幾個牙兵道:“你們去前邊帶路!”

    王夫南喏了一聲,轉過身就往前走,何刺史及副將便趕緊跟上。何刺史緊張得不行,卻又不敢與王夫南說話,他們走得很快,後麵那群騎兵則根本沒有要動的意思。

    待他們行出去老遠,才隱隱聽得馬蹄聲傳來。

    “跟上來了。”何刺史壓低了聲音與王夫南說話,王夫南卻根本不理他。他識趣閉了嘴,學王夫南悶著頭往前走。

    馬蹄聲越發近,在南北路分叉口,卻乍然靜息了下去。

    王夫南回頭,隻見那將領遣了一親信舉火把走過來,低頭照路。

    因被雨水泡過,泥土潮濕容易留腳印,於是那親信仔仔細細看了,發覺北邊腳印、馬蹄印雜亂無章,而南邊卻幾乎沒有甚麽印子,瞬時放下心來,轉頭與那將領道:“南麵確無腳印,應是往北邊去了。”

    得親信匯報,那將領陡鬆一口氣,便當真領著手下隨王夫南等人往南邊去。

    越往前走,何刺史心裏越慌。王夫南告訴他的布局,到此就結束了,後麵會發生甚麽事,他根本無法預測。於是他本能地靠近王夫南,覺得挨著大帥走就不會出甚麽大問題。

    王夫南起先不管他,然一眾人很快停下了步子,隻因前路被寬闊水域擋了,且連座橋也沒有。

    魏博將領頓時氣急敗壞:“既是不通的路,如何不提前探得?!難不成遊過去嗎!”

    他言罷下了馬,握了劍氣勢洶洶朝王夫南等人走去。王夫南已站在河岸邊上,而被嚇得不輕的何刺史則挨著他,瞥他一眼結結巴巴地開口說:“大、大帥……”

    “大帥”的稱呼一出口,魏博將領乍然挑眉。他猛地反應過來,握住劍霍地上前一步,王夫南提在手裏多時的刀霎時就揮了上去,下手狠戾精準,血嘩地濺了一臉。

    何刺史被那血濺到,頓時懵住。他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有一隻手猛拽他一把,他身體後仰瞬時就跌進了涼涼河水裏。

    這一激令他醒過神來,耳畔隻聞得接連不斷的噗通聲與水流湧動聲,再然後便是啾啾啾的飛箭聲。

    原來王夫南在這地方安排了埋伏哪!河北軍多不懂水性,不敢輕易下水,真可謂機智也——可他要往哪裏遊才對啊?怎麽覺得這麽沉哪!

    正迷茫之際,王夫南忽拽住他胳膊,指指他,隨後迅速扒掉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盔甲。何刺史認出他來,連忙照做,最後拚了老命遊到對岸,看到自己人,頓時癱坐在地,沒力氣再動。

    何刺史望著對岸淩亂火光,不由摸摸心口,他心道跟著王夫南打仗可真是驚心動魄哪,魂都嚇走一半了。

    王夫南渾身*,瞥一眼領頭那牙將:“交給你了。”

    這一戰打得很是暢快,因擔心負累太重遂不接受投降,全部殲滅。不過,接連瓦解了敵軍兩個先頭部隊的泰寧軍,此時雖然累極,卻也絲毫不敢懈怠。

    後麵的主力部隊還有兩萬多兵力,若正麵硬碰硬打,縱然他們都是精兵,恐怕也不會有甚麽勝算。

    不過接連兩批先頭部隊被殲滅,魏博軍眼下著急得很,情報兵被殺,更是覺得前路如迷霧般摸不透。

    泰寧軍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埋伏在哪?虛虛實實,更是不敢前進。

    多疑的魏博軍主將見損失慘重,決定撤回改道再來。

    天已蒙蒙亮,王夫南聽完情報兵的匯報,命泰寧軍原地輪流休息。何刺史不解,他眯眼看了看緩慢亮起的東邊天際,揪了根野草問王夫南:“河北軍吃了虧應是撤了吧,我們不回去嗎?”

    王夫南卻說:“幹糧夠吃就暫時先等等。”

    “大帥是覺得他們會沿舊路殺回來?”

    “不是。”

    “那?”

    王夫南沒回他,往嘴裏塞了幹糧猛地灌了幾口水,重新束了頭發,原地坐了下來。

    何刺史偏頭看看他,頗有些羨慕這英俊眉目與挺拔身姿。他低頭抓抓自己腰間肥肉,歎口氣說:“誒,其實某年輕時也與大帥一樣的。”

    旁邊正在喝水的牙將聞言噴了他一臉水。何刺史抹抹臉,不好意思地說:“差一點,差一點,沒有大帥這麽……”他接不下去,瞬時岔開話題,又問王夫南:“不過大帥條件這般好卻不婚,莫非大帥當真是那甚麽……”他挑挑眉毛,不要命地求證坊間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斷袖?”

    “斷袖怎麽了?”王夫南繼續吃幹糧,一反常態毫不在意地說。

    “那、”何刺史琢磨了一下措辭,“某之前的那位許參軍,大帥當真與他有甚麽嗎?”

    王夫南看了眼天邊,忽然很想念許稷。倘若許稷真是個男人,他變成斷袖似乎也沒甚麽所謂,他可不是在乎名分的人。

    他將食物咽下去,偏頭看一眼何刺史:“你覺得呢?”

    何刺史聽他這樣反問,頓覺坊間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忙說:“倘若真有甚麽也是一段佳話啊嗬嗬。”心中卻是暗自嘀咕“那許參軍可是少年白頭脾氣冷淡,有甚麽好的,還不如葉子禎呢,大帥真是想不開”。

    ——*——*——*——*——

    許稷打了個噴嚏。

    大早上的打噴嚏不是甚麽良兆,近來長安天氣轉涼,她又常常要熬到很晚方能回去休息,恐怕是晚上吹風受了寒。

    她趕忙去公廚要了碗生薑水,捧著站在戶部公廚外發呆。陽光照得人通體舒暢,以為自己受涼的許稷,全沒想到千裏之外的某人正坐在河岸山坡上一遍遍地暗自念叨她。

    一碗生薑水還沒喝完,度支員外郎火急火燎跑了來:“許侍郎,政事堂那邊要你過去一趟呢。”

    許稷仰頭飲完餘下的生薑水,匆匆折回公房取了簿子就往政事堂去。

    一眾紫袍老頭剛議完事,就將許稷喊了來。許稷在外打夠了噴嚏,騰出一隻手來將鞋脫掉,敲敲門得了回應,就拉開門往裏行。

    抱著簿子躬身行禮,隨後自覺跪坐下。她將簿子放在矮案上,抬首看了看這滿目紫袍,心中也不免有些壓力。

    政事堂內堂的設置,就是這麽別出心裁。諸位宰相的位置圍了小半圈,而空蕩蕩的中央隻放了一張小案,一張軟墊。貿一看像極了審問,來者心態再好都會有些發虛。

    許稷將簿子攤開,自覺匯報:“各司各使公廨食利本錢①已核算清楚,其中以禦史台為最,計一萬八千五百九十一貫;其次是太常寺,一萬四千二百五十四貫;尚書都省一萬二百一十五貫……”

    她不徐不疾匯報,諸相也就風平浪靜地聽著,一直到她將諸司諸使公廨本拿出來與戶部兩稅總額比對,各自表情才微微有了變化。

    許稷稱,去年度支兩稅實收五百萬緡,公廨本錢卻將近一百五十萬緡,比重之大實在驚人。何況公廨本多用於高利出借,實在是傷民之措,並且滋生*,實乃大弊,建議嚴控。

    她知道公廨本一時無法廢止,但又實在看不下去,遂隻說嚴控。

    諸相不給她答複,雖然他們不介意讓許稷去得罪諸司諸使,但自己都不想被搭進去。

    最後還是趙相公開口:“此事不急於一時,以後再議。”他頓了頓:“今日就暫到這裏吧。”

    諸相聞言紛紛起身,許稷亦跟著站起來。她正要走,趙相公卻道:“你留一下。”

    許稷躬身站在一旁,待諸相都走後,她這才重新坐下。

    趙相公問:“鹽鐵這塊你一直說時機未到,如今可是有甚麽想法嗎?時機到了嗎?”

    許稷四平八穩地坐著,回說:“天時地利都夠,需要一些人力。”

    “怎麽說?”

    “下官認為鹽鐵收入難進度支,主因是月進②太高。倘若想將鹽鐵收入重新歸於度支,就必須罷月進。一紙文書對鹽鐵使而言,不過是廢紙,既然無法令鹽鐵使罷月進,就隻剩一條路——”她說著抬起頭來:“殺而替之。”

    趙相公微眯了眯眼,許稷能下此狠手,有些出乎他意料。

    “鹽鐵使多與閹黨勾結,河南尤甚。倘若由我們動手,必然會引得閹黨不滿。但如今河南河北兩道正值混戰之際,鹽鐵使倘若不小心被南下的河北軍殺死了呢?”

    閹黨總不可能跑去與河北軍算賬,最後隻能吃啞巴虧。

    “此事要誰去做?”

    “冒充河北軍殺個人抄個家,算不上甚麽難事。”許稷毫不猶豫把王夫南推了出去,“泰寧王觀察使。”

    “蘊北啊。”趙相公很久沒見王夫南了,他笑了笑,卻說:“蘊北是從楊中尉手下出去的神策軍大將,他是右軍的人,與閹黨必有牽連。你讓他做這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嘉嘉你要相信我……我跟閹黨一毛錢關係也沒有,哦不半毛錢吧

    嗚嗚嗚嗚嗚嗚昨天沒有收到什麽評,冷cry了,真的不能給我一點點花花嗎【淒涼地對手指】

    ——*——*——*——*——*——*——

    ①公廨食利本錢:前文詳細說過公廨本錢的概念,而食利本錢又是這其中的主要者,李錦繡老師在唐稿中稱,食利本錢“極瑣碎”,且多有變化。這裏參考的是《唐會要》卷93及《冊府》卷506、507中有關諸司諸使食利本錢數。

    ②月進:就是行賄啊,進奉啊,非稅收渠道,專門用來疏通關係和賄賂皇帝的。別以為皇帝不能被賄賂唷,唐末的時候就有個鹽鐵使,賄賂了皇帝、宦官等等,得了個宰相位置,這個人的名字叫王播。
 

第66章 六六避不開

   王夫南出身南衙十二衛,卻沒有碰上好時候。

    天下土地兼並愈重,均田製瓦解,致府兵式微,南衙無兵可交,隻能不可抑製地走向衰敗,於是將曾經的風光也悉數拱手讓給了北衙禁軍。

    北衙主力即左右神策軍,作為皇帝禁衛軍,護衛京師、畿內與關中要塞,負責征討平藩亂,是規格最高的天子禁軍。因此不論是從給養、或是升遷等各方麵,神策軍都要比其他軍隊享有更優厚的待遇。

    而神策軍勢力的壯大,與閹黨專權幾乎是同步的。宦官任神策護軍中尉,神策軍將校皆受其轄製,把持軍權便由此開始。眼下到了何種程度呢?連出任地方的節度使或觀察使,都基本出自於神策軍將領之中。

    王夫南就是個典例。在南衙一身抱負無法施展,想要征討西戎奪回河隴,於是入神策軍出征,大捷而歸,遂出任泰寧觀察使。

    可以說王夫南的仕途,倘若不踩閹黨這塊跳板,也未必能走到今日。

    趙相公不信任王夫南是有原因的,朝黨內爭中他們不在一個陣營,再扯上王夫南與神策軍這一層關係,就有足夠理由否定掉王夫南。

    麵對趙相公的懷疑,許稷卻沒有正麵回答。她道:“不能交由他去做嗎?可是——”

    她故意停住,一臉為難:“信已發出,算算時間,也該到王觀察使手中了。”

    先斬後奏,想反對也遲了。

    趙相公瞬時斂起麵上僅存的一絲微笑,道:“此事倘若做不好,你清楚後果嗎?”

    “下官正因深知其中利害關係,才將此事托給王觀察使。”許稷一收難色,麵上是十足的篤定。

    “你很信他嗎?”宦海中哪裏有甚麽信任呢?無非是利益共同體。然許稷表現出來的,卻是超乎利益關聯的信任。

    “據下官所知,王觀察使並不是與宦官沆瀣一氣之輩。”她一字一句皆是在為王夫南證明立場。如今內外朝爭鬥愈烈,而他並不會在泰寧那地方待上一輩子。既然回朝是必然,倘若因立場模糊而被清理,就實在太冤枉了。

    都是避不開的問題,還不如說清楚。

    “你如此為他撇清,是為了甚麽呢?”趙相公深知許稷至今未站隊,在朝黨內部鬥爭中她幾乎不存在立場。但倘若她與王夫南私交過密,或許變成世族黨也就是必然了。

    “倘若相公是以私交來判定下官的立場,大可不必。練侍禦與王觀察使的私交亦是極好,難道練侍禦的立場就值得懷疑嗎?”她抬起頭:“下官隻是覺得浪費,分明是可用良將,卻因與宦官的那些逢場作戲而被棄置一旁,相公不覺得可惜嗎?”

    她點到即止,不再往下說,因清楚自己能做的就到此為止了。

    堂內霎時隻聽得到她合上簿子的聲音,趙相公默不做聲看著,不由眯了眯眼。

    能拿出練繪來舉證,即是她的聰明之處。

    因練繪是黨爭中的核心人物,深得信任,她能洞察出這一點,就足證眼力不錯。

    許稷收拾簿子告退,出了門秋陽覆麵,整個人頓時暖和了一圈。她低頭穿上鞋,亂舞秋葉落到她腳邊,看起來像一把小金扇。

    是銀杏葉,她乍然想起初到泰寧使府的那個晚上,王夫南按住她腦袋,往她頭發裏塞的那一枚銀杏葉。

    一年已逝,光陰如風。

    她將葉子撿起來,撲麵而來的風卷來更多落葉。她要回度支,目的地似很明確,但將來呢?她能走多遠,又能在京中待多久?最後的歸宿又會是哪裏……無法想象。

    不過,她還是會走下去。應付度支雖比她預想中還要吃力,但倘若能為國庫爭取到一二,能將鹽利及稅改推行下去,她就算為此頭破血流也算不上甚麽。

    人總要有一二值得赴湯蹈火之事,才不至於迷失於未知命途。

    不論是順、是逆,是於兩京呼風喚雨,還是貶至邊地遠離權力中心……她都做好了準備。

    ——*——*——*——*——

    楊中尉剛到曹州,徑直就領兵殺去魏博。

    中護軍問為何路過泰寧而不救,萬一泰寧失守可就出大事了啊。楊中尉則罵道:“有沒有腦子,魏博出兵泰寧現在守內空虛,不快點打下來留著過年再戰嗎?”

    “那泰寧?”

    “十七郎要連泰寧都守不住我剁了他子孫根!”楊中尉脾氣暴躁,不耐煩地回。

    馬蹄聲浩浩蕩蕩,而天已近暮。

    王夫南這時領著諸兵將折返回臨沂,並讓將領逐級傳令下去,都不得懈怠,因今晚極有可能要應付惡戰。

    曬著秋陽休整了一日,諸人全無睡意,隻噠噠噠往城門趕。

    天完全黑下來,守城的周指揮使卻不得歇。因情報兵來訊,稱魏博軍竟繞了個大彎路殺了回來,距臨沂城門僅剩四裏路了。

    周指揮使做好了布防,深呼一口氣。王夫南遲遲不歸讓他很是擔心,況情報兵也說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這點就非常可疑。到底去了哪兒呢?昨晚難道打敗仗了嗎?可倘若敗了的話,魏博軍也沒必要繞大圈子了。

    可疑,實在可疑。

    兵者詭道,周指揮使摸不清王夫南的心思,他能做的,僅僅是拚盡全力守住城門。

    可對方浩浩蕩蕩兩萬多人,周指揮使不免有些心虛。

    魏博軍來勢洶洶,加上昨晚被狠狠修理了一番,心中皆有憤懣之氣,都是不要命地推著衝車往前撞拒馬槍,隨後雲梯也迅速往上搭,前赴後繼,麵對泰寧守城部隊的攻擊毫不在意。

    就在泰寧軍投石扔火炬抵擋魏博軍進攻時,魏博軍竟又用絞車張起車弩來,多枚箭齊發,射程遠至七百步開外,集中攻擊城門,威力實在不可小覷;又有用拋車往城樓上投石的,令人應付不暇。

    周指揮使忿忿道:“長途跋涉東西竟還帶得這般齊全,魏博軍這次是來狠的啊,看爺爺弄不死你們!”

    他言罷一刀砍了差點順雲梯爬上來的魏博軍,一桶麻油就澆了下去,火把再一丟,瞬時燒了起來,燙得爬梯的魏博軍如熟了的螻蟻般紛紛滾落下去,雲梯也很快瓦解在火焰中。

    “今年沂州豐收!麻油喂你們個飽!”旁邊一小將亦倒了一桶下去,丟了火把瞬時往邊上一倒,一支利箭就從他頭頂飛過。他翻個身爬起來,聽周指揮朝他嚎道:“我看這裏魏博軍遠沒有兩萬,可能有支隊往西城門殺去了,速帶人去支援!”

    小將喏了一聲,連忙帶人撤下。周指揮使則仍領著一眾守軍抵擋魏博軍的進攻,但啾啾飛來的兵箭卻愈發密集起來,真叫人頭痛。

    城門畢竟不是甚麽無堅不摧之物,能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這麽死耗絕對不是甚麽好法子。倘若王夫南在,估計要使出甚麽引敵入城伏殺之的詭計來,但周指揮沒十足把握,實在不敢做這麽大膽的決定。

    魏博軍與泰寧守軍的拉鋸戰一刻喘息時間也無,兩邊都不懼死,補充兵力又都能及時填上,武器也都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耗盡。

    倒是血腥氣混著麻油燃燒的洶湧香氣填滿了鼻腔,古怪得令人作嘔。

    “周指揮!”有人喚他,“麻油快用盡了!”

    “再去拿!”

    “沒了!”

    “娘的用得這麽快!”

    “打得太猛了啊!”那小將嚎道,“幹脆放他們進來下內門,關在裏麵殺!總好過他們爬上來啊!”

    周指揮使猶豫不決時,又有小將喘著粗氣奔上來:“周、周指揮……大帥、大帥將西城門的魏博軍給殺得七零八落的,已帶人往這邊來了,說實在守不住就讓他們進來,人一進來就下石門,堵在裏麵殺,關在外麵的……就、就留給他解決。”

    累得不行的周指揮深呼一口氣,卻仍是敏銳地避開了飛來的兵箭。

    來得好啊……

    周指揮定定神,安排好城樓上的士兵後,速下令放棄守第一道門。

    一眾魏博軍被勝利衝昏頭腦,不管不顧悉數湧進城門內,然還沒往內跑多遠,便另有石門降下,再回頭,另一道石門也降下。盡管有人奮力托著那石門,或以身體阻擋它繼續下沉,但都於事無補。

    無前路,去路被阻絕,被關在兩道石門之間的魏博軍宛若甕中之鱉,而留在城外的亦好不到哪裏去。

    因兵力分散且已經疲了,根本不是從外圍突襲而來的泰寧軍的對手。

    然正麵戰鬥堪比近身肉搏,鐵血較量,殘酷直接,卻也是巨耗。

    這一戰打到天微明,空氣裏有麻油殘香,有雲梯衣服、甚至人肉燒焦的味道,還有隨秋日晨風一起竄進鼻腔中洶湧的血腥氣。

    泰寧軍開始清點人數,州鎮軍亦開始幫著清掃戰場,城門大開,到處是屍體。

    兵馬使則剛從西城門趕來,著急忙慌地處理俘虜問題。

    王夫南脫下頭盔,回了使府。

    晨光將他的影子拖了老長,血淋淋的靴子在幹淨地板上留下印記,天還不是太冷,庭院枝葉仍是凝結起了露,晨光奢侈地鋪下來,露水便逐漸走向消亡。

    “大帥,西京來信。”

    王夫南單手抱著頭盔,對著晨光拆開信。

    熟悉的久違的字跡,內容卻是讓他殺掉河南鹽鐵使孫波。

    怎麽會讓他做這件事呢?朝臣難道不懷疑他與閹黨有牽連了嗎?孫波可是閹黨的人哪!

    他隱約明白過來,許稷這是為他回京鋪路。

    她歡迎他回去嗎?信中沒有說。

    於是王夫南將帶血的頭盔放在一旁,在案前坐下,對著照進來的晨光,不慌不忙磨了墨,提筆寫了回信給她。

    一朵秋菊臨窗悄悄盛放。

    他在信中同她說——

    我不想做秋晨之露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我要變彎了謝謝大家,我決定做個絕世好攻

 

第67章 六七女兒身

  王夫南這封信輾轉至許稷手中時,河南鹽鐵使孫波不幸遇害的消息也傳到了西京。

    說是那日忽有一群穿著魏博軍衣甲的人衝進鹽鐵使府,孫波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成了刀下鬼。其家財也被“魏博軍”掠奪一空,據說翻出來有萬萬錢,光銀器就有數千件,豪奢景況令人瞠目結舌。

    這筆巨財不知去向,因隨之而來的消息是魏博被蕩平、魏博軍解散,所以此財或許是被魏博軍內部瓜分掉了?鬼才知道。

    孫波突亡,肇事者又是魏博軍,閹黨就算有所懷疑也隻能吃啞巴虧。還沒來得及暗地裏動作彌補損失,外廷已經搶先一步置了新的河南鹽鐵使,直截了當奪了鹽鐵財利。

    與此同時,河北的戰事也將近尾聲。因河南三鎮共同出兵河北,又有右神策軍打主力,鏖戰將近三月後,魏博等鎮相繼平定。消息一傳到西京,許稷就火速將手伸到了河北,上奏要求河北諸鎮納兩稅、按律行鹽法。

    她這樣做無可厚非,因按常理來說,藩鎮向中央申官吏、納兩稅、並行鹽法,即是歸順中央的標誌①。既然河北眼下被蕩平,理所應當要恢複兩稅及榷鹽法。

    先前一些藩鎮之所以平了又亂,就是因手握的兵權財權太大。從源頭上控製財權,會不會有用呢?許稷決定一試,於是上奏至政事堂,卻隻得了“天真”兩字評價。

    “你前腳要求納兩稅、行鹽法,他轉眼就會置店收稅搶茶鹽之利,有用嗎?”、“藩鎮說一句支用不足就能廢掉你這個想法,你會要錢他不會哭窮麽?”、“想些有用的法子來吧,這有甚麽用。”

    紫袍老臣說話直接,視許稷為毛沒脫幹淨的小猴子,一點情麵也不留。

    許稷卻說:“下官以為即便沒用也要做,納兩稅及行鹽法皆是朝廷的基本原則與立場。倘若連這點也不申明,諸鎮在爭奪財利上隻會更加放肆。”她頓了頓:“下官深知中央與地方之財權爭奪並非一朝一夕至此,也知不可能一招製勝,但因為困難就放棄原則,下官認為不妥。”

    於是重申道:“下官懇請朝廷要求諸鎮納兩稅、行鹽法。他若設店,朝廷就罷店;若增稅鹽錢,就罷地方率稅——既有張良計,自有過牆梯,對策總有拆解的辦法。”

    她做派非常強勢,絲毫不怕與人為敵。從削減兩京諸司的預算,到如今積極對抗地方爭奪財利,她態度一貫如此。

    是因為貪財嗎?可她住貧屋吃公廚,也沒有牟取私利的動作。這樣單純的一腔熱血,透著孤勇的執著,反而讓人看不穿。

    “許侍郎太年輕了,許多事不是你立誌去做就可以做成的,此事暫到此為止罷。”尚書省右仆射最終給了她一個否定的答複,內堂中央那一直彎著的脊背於是緩慢站直,她收起口舌之利,一言不發握著自己的折子告退。

    她或許是太天真了,以為甚麽都能解決。但朝堂關係哪有那麽涇渭分明,政事堂明麵上應是與地方的奪利者,但政事堂中與地方勢力就沒有牽扯嗎?

    政事堂決策效率之低下,這半年來她深有體會。

    小小內堂,實在牽扯了太多外部關係與利益,牽一發而動全身。正因為此,幾乎每一個征求意見的討論,才會變成拉鋸戰。

    而她一個立場不明的戶部侍郎,是被排除在外的。

    風愈發冷冽,如今正是秋稅收納時,她沒太多工夫與政事堂死磕,於是轉而回了度支。然剛到尚書省門口,卻有個庶仆擋了她的去路。

    他道:“我家郎君請許侍郎晚上去府裏一聚。”

    許稷迅速認出他來:“有要緊事嗎?”

    庶仆點點頭:“是很要緊的事。”

    “不能在公衙談嗎?我晚上要忙到很晚。”

    “郎君說了,侍郎忙到何時他便等到何時。”庶仆說完一躬身,“某已轉達完畢。”說罷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許稷思來想去,實在猜不到練繪找她有甚麽要緊事,況因為千纓的關係,她應當盡量遠離練府。這一番糾結,至傍晚下直時分也沒有個頭緒。她又坐了一個時辰,聽得承天門鼓聲一下一下響起來,最終收拾了案上判卷,套上棉袍離開了度支。

    天色已黑,她騎驢抵達崇義坊早過了酉時。她很久不來崇義坊,路過王宅時仍看到外麵亮滿的燈籠,似乎甚麽都未變。

    她低頭繼續前行,至練宅立有小廝出來迎接。進到堂屋,練繪已在候著,酒菜也都備好。

    許稷入席,並祝練繪遷官之喜。這是他升任禦史中丞後,她頭一次單獨見他。

    練繪麵上卻並無喜色,淡淡道謝,隨即開門見山:“請你來,是有兩件事。”

    “請說。”

    “先吃飯罷。”他沉默舉箸,許稷便也不客氣。

    吃到一半,忽有孩子跑了進來。許稷偏頭,卻聞得千纓的聲音:“阿爺在會客,不能去哪!”

    櫻娘倏地止住步子,見她阿爺的確有客在,淘氣笑笑,一轉身就撞進了千纓懷裏。千纓抬首,看到許稷,愣了一下,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猶豫了一番,最後還是抱著櫻娘帶上門退了出去。

    許稷放下了筷子。

    練繪亦停箸,給她斟了一杯酒。

    一隻貓從走廊裏躡足而過。

    笨蛋千纓悄悄站在門外偷聽,卻不知廊下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了門紙上。

    許稷仍看著那門,練繪亦看了一眼。

    “我聽說你之前打算嚴控公廨本,如今三個月過去了,可有甚麽想法?”練繪開口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許稷轉回頭,斂斂神回道:“有一些,不過某想聽一聽練中丞的立場。”

    “公廨本出借本是為應付諸司職俸及日常開支,但如今高利出借已成諸司斂財的手段,傷民無益,應當廢止。”練繪毫不避諱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早在沂州時,針對公廨本高利出借一事,這兩人就有過聯手。如今一個是戶部侍郎,一個是禦史中丞,大環境換成京師,麵對的不僅僅是一州,而是兩京諸司,又能否再次聯手呢?

    同樣的鷹派作風、冷麵脾氣,按說該氣味相投一拍即合,但許稷今日興致卻不太高。

    她淡淡地說:“從眼下狀況來說,完全廢止公廨本是不可能的。倘若完全廢止,諸司開支的負擔又會重新落到戶部、度支頭上。而眼下戶部除陌、職田錢還不夠支付京官俸祿,所以……我不支持完全廢止。”

    站在天下百姓和帝國長治久安的角度,廢止是有必要的;而站在戶部度支的角度,廢止公廨本隻會徒增負擔,一點好處也沒有。

    不過她話鋒突轉:“完全廢止雖不可行,但嚴控出借利率防止高利傷民,禦史台卻有可能做到。”

    “說說看。”

    “百年前公廨本出借為何沒有猖獗到如今地步?因出借利率有限額,一旦高出此限額,就嚴懲法辦。那麽道理很簡單,想要控製就將這條線重新拉上來,逮住違製者嚴懲重罰即可。”她不鹹不淡說完,補了一句:“餘下就要看禦史台有無足夠魄力了。”

    她將難題重新踢給了練繪,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今日似乎有些沮喪。”練繪直截了當地指出來,“是因為河北的事嗎?”

    “是。”許稷不太確定,“也不是。”

    她的確為河北的事苦惱,朝廷如今不肯表明財政立場,以後煩的卻是收不到錢的度支;而她苦惱的又不僅僅於此,入度支以來,她上下左右都要應付,能做的實事卻不多,這是她的困局。

    “不妨說來聽聽。”練繪試圖開解她。

    不過她卻抬起頭,淡淡地回:“沒有甚麽要緊事。”

    練繪聽出了她極重的戒防心。

    他忽道:“倘若這裏坐的是十七郎呢?你會傾倒苦水嗎?”

    “甚麽意思?”原本有些沮喪的許稷瞬時眸光微斂,恢複了一貫警覺。

    “你與十七郎——”練繪給出洞穿一切的禦史表情,正要接著說下去,門卻忽被敲響。

    “甚麽事?”

    門外庶仆道:“有位度支的官人來了。”

    許稷霍地起身,推開門隻見度支一個吏佐站在外麵。

    那吏佐一躬身,也不說自己是怎麽找到這的,隻速報道:“延資庫②連夜到度支收歸積欠來了!說倘若不補就要拿秋稅去填!”

    許稷轉頭對練繪作個揖:“告辭。”言罷看了眼兩邊,哪裏還有千纓的影子?

    度支出此大事,不能耽擱,她遂速去牽驢。

    然她還沒走到馬廄時,忽有一隻手伸過來,將她猛地拽進黑暗中。

    “是我!”千纓聲音裏透著緊迫與急促。

    “千纓?”許稷一愣。

    千纓雙手抓住她小臂,努力穩了穩情緒:“有件事你得知道。”

    “怎麽了?”

    “前日我喝多了,似乎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千纓緊張得手都發冷,“他好像知道你是女兒身了……”

    許稷深吸一口氣,難怪方才千纓一直在偷聽,難怪練繪最後要提十七郎。今日喊她來,所謂的要緊事,指的是她女扮男裝之事嗎?

    “你別慌。”許稷反握住她手臂,頓了頓:“度支有點事,我得回去。你不要怕,沒事的,我不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練繪:萬萬沒想到……

 

第68章 六八延資庫

   千纓得了許稷安慰,卻還是無法放心,她見許稷匆匆牽了驢離開,回過神拐進廊內,卻見練繪正站在廊下。

    她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一腳踏空,就跌進庭院裏。

    練繪本想抓住她,但反應太遲了,伸出來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不知下一步要怎麽做。

    千纓痛苦地捂住崴了的腳,抬首盯住台階上的練繪。練繪被她盯得訕訕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解釋說:“我今日請許侍郎來,沒有惡意。”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千纓恨不得拿頭撞牆,她可真是個草包啊,怎麽連這種事都會暴露給對方呢?萬一練繪說出去,三郎可就完蛋了!她將頭埋下去,忽地又抬起來,放低了聲音哀求道:“求你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姿態低微得可憐,卻讓練繪進退兩難,尷尬得不知要怎麽辦。

    他之前就對許稷有過懷疑,因王夫南對許稷的態度太過微妙,且其本身對斷袖之癖很是嫌惡,不可能忽然對男人產生好感,所以他懷疑過許稷的性別。前日從千纓口中得知這一事實,不過是得到確證罷了。

    他有意料之中的驚訝,然卻並沒有要揭發許稷的打算。

    千纓見他不答話,更覺心焦。她知練繪是個麵冷心硬的家夥,做事手腕幾乎算得上狠毒。栽在這樣的人手裏,簡直無望——她如此一想,眼淚開閘般地滾落下來,且越哭越起勁,架勢比櫻娘還要可怕。

    練繪霎時手忙腳亂,櫻娘哭的時候尚能用飴糖哄騙,可眼前是個成年女性,糖總無法奏效吧……況且他也沒有糖。

    他勉強說了幾句安慰話語,想教她相信自己並不打算揭發許稷,可哭到興頭上的千纓壓根聽不進去。

    夜風凍人,廊下燈光昏昧,練繪耳廓都紅了一圈。

    盡管在官場中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按說在為人處世上應十分圓滑才對,但他並不擅長與女性相處,這簡直是他致命軟肋。

    一直以來,千纓都與他保持著合適的距離,扮演得體大方的宦門夫人身份,陡然變成麵前這個模樣,讓他格外不知所措。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練繪蹲在台階上腿都麻了。他忽然伸過手去,指尖將碰未碰到她時,千纓霍地抓住了他的手。

    練繪腦子頓了一下,想縮手已經遲了!千纓抓著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哀求道:“你一定、一定不會說出去吧……”

    練繪趕緊搖頭,一想好像搖錯了,就又趕緊點頭。

    千纓到這會兒才哭明白,眼前這個鐵麵禦史似乎也沒有那麽惡毒,但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反複確認了幾次,這才稍稍鬆口氣。

    她霍地鬆開手,練繪的手瞬時暴露在冷風裏。

    好冷!他這才驚覺到她的體溫有多燙……尷尬將手收回,卻見她站了起來,但很顯然,崴了的腳已經腫了。而他經曆內心一番鬥爭最終打算去扶時,這位方才還哭哭啼啼的娘子,硬是忍痛一踮一踮地走回去了。

    練繪站在夜風湧動的走廊裏發呆。他回過神反思一番,覺得自己似乎應當學一學“什麽時候應當伸手”的本事。

    ——*——*——*——*——

    許稷急匆匆趕回度支,步子不停往裏走,卻見公房已被人占去。度支員外郎一把拉住她:“侍郎要小心哪!”

    許稷朝裏瞥了一眼,隻見延資庫使夏元珍正在翻她的秋收判卷,老氣橫秋,姿態十分囂張。

    所謂延資庫,是設於大明宮內院的專庫,又稱為備邊庫。該庫是獨立於左藏庫和內庫的第三大庫,初設是為專掌軍費,並且一定程度上與內庫爭奪財利,因此曾一度受到宦官的強烈反對。

    不過如今延資庫的收入來源卻是戶部、度支及鹽鐵三司的定額撥給,早已失去了與內庫爭奪財利的作用。而領延資庫事的夏元珍,也與閹黨有扯不清的關聯。

    夏元珍是以節度使拜相,又兼延資庫使,官資高許稷一截,態度囂張些自在情理之中。

    她上前一步,做足了表麵功夫,一揖道:“夏相公深夜至此,敢問可有要事?”

    “大昌元年元月至今年八月前,除納外,度支欠延資庫共計一百九十六萬五千七百一十四萬貫匹,因積欠數多,已具申奏。”夏元珍旁邊一個書吏一板一眼說完,底氣滿滿地看向許稷。

    區區一介流外官囂張至此,也不難猜出夏元珍的態度了。既然對方強勢又流氓,那擺君子臉就沒意義了。

    許稷直截了當回說:“此事某是知道的。不過這積欠是前兩任度支使留下的爛攤子,某暫時顧不上,因度支眼下也很困難,實在無力支付這積欠。”

    她攤開來說度支沒錢還不起,夏元珍能怎麽辦?搶嗎?

    沒錯,夏元珍今日就是搶錢來的。

    眾所周知,兩稅是度支最大的收入來源。而這陣子度支上上下下剛忙完秋稅征收,正是有錢的時候,不趁這時搶更待何時?

    “秋稅快收完了吧?”夏元珍又翻翻她的判卷,“實收五百五十餘萬緡,填這積欠綽綽有餘啊。”

    “度支所配明年支用預算遠超五百五十餘萬緡,秋稅都不夠用,哪裏來的餘錢可以還延資庫的積欠呢?”許稷實話實說。

    “不給也行。”夏元珍顯然做好了十足準備而來,“往後兩稅每貫割一百文到延資庫,便不再問你要這積欠。”

    這才是真正目的吧?

    許稷頓時沒耐心再往下談。夏元珍這是明擺著要瓜分兩稅稅額,且胃口大得驚人。盡管他說可以不用還積欠,貿一看減輕了度支的負債,但實際上卻是張開血盆大口來吞稅賦。

    兩稅每貫割一百文是甚麽概念?度支每收一貫錢,就要給延資庫一百文。從原先的吃定額,到吃分成,怎麽算度支都虧。

    她又不是不懂這其中貓膩!

    許稷神色寡淡地說:“不知戶部與鹽鐵兩司的延資庫積欠還了沒有?倘若戶部、鹽鐵都給足,某必想盡一切辦法還清。”

    但如果戶部、鹽鐵司都不打算還,她為甚麽要還?她又不是冤大頭。

    她連忙又說:“天已不早,還請夏相公先回去罷。各司有別,夏相公占著度支的主事公房說出去怕是不好聽。”

    夏元珍武職出身,見許稷這樣無賴恨不得揍她一頓,但眼下還不到時候收拾她。他領著書吏甩手出了門,留了一眾度支留直官員麵麵相覷。

    許稷忙上前將案上判卷收起來,員外郎朝外看了一眼,關了門道:“這就完了嗎?”

    怎麽可能?夏元珍初任延資庫使,定想著要做出點成績來,如此輕易就放過她,這不天方夜譚麽?

    “還沒完。”許稷將度支抄鎖進小屜,“叮囑下去,倘若下月十五我不在度支,原定兩稅交付太府寺的計劃就取消。”

    “是怕延資庫強行征沒嗎?”

    許稷抬眸看他一眼,員外郎瞬時閉了嘴,隻“喏”了一聲,就轉身出了門。

    許稷往案後一坐,抿唇看向麵前不斷跳動的燭火。

    之前她一直想著如何搶利權,卻忘了還要時刻提防著旁人來奪。

    夏元珍倘若借左神策軍的便利強征怎麽辦?左神策軍中尉陳閔誌一定很樂得報上次的奪財之恨。

    而她要找誰援助?南衙嗎?還是禦史台?人望不夠當真是步履維艱。

    ——*——*——*——*——

    許稷在度支愁如何守財時,遠在泰寧的王夫南亦要麵臨將使府拱手讓人的事實。

    調令已經下來,他即將離開這待了將近四年的地方。

    而右神策軍完成了征討河北的使命浩浩蕩蕩回京,路過泰寧,楊中尉卻歇了個腳,與曾經的部下王夫南敘舊。

    “兔崽子,樂不思蜀是不是?這麽一塊風水寶地,你夠逍遙啊。”楊中尉甫進使府,見著王夫南就是一腳。王夫南機智躲過,回道:“非也,實際很窮,能使喚的活人都沒幾個。”

    楊中尉露骨地說:“擁一鎮而治,有兵有錢沒人管,不就是土皇帝嗎?你也就哭哭可憐罷了臭小子。快給我燙酒,這天冷得跟冰窟似的。”

    王夫南令人前去燙酒,在楊中尉對麵坐下來。

    使府酒菜一般,楊中尉也沒說甚麽。常年征戰在外的人,對飲食都不是太在意,有酒足矣。

    曾經的上下級你一杯我一盞。天高皇帝遠,楊中尉借著酒意將朝中一群庸輩罵了個遍,又覺得自己活著沒勁,說河北打是打下來了,不知道哪天又亂了。

    “老子起碼還能活個四十年,想想這四十年內河北還會再亂,老子還要一遍遍來打就來氣。”他自暴自棄道:“真想一把火全燒掉一了百了。”

    “照中尉的想法,要燒的不止河北。”

    “對,邊上那一圈也都不是好東西。老子就不明白了,一個個調過去的時候都是好兒子,乖得不行,轉頭就變成逆子,這不有病麽!”楊中尉往嘴裏塞了一塊羊肉,悶了一口酒道:“你要是沒底下那根東西,老子就收你做兒子了,到時候把你調過去,肯定不會反。”

    他“哎”了一聲,為錯失一個好兒子惋惜一陣,忽又道:“你那子孫根是不是沒用哪,怎麽到現在連個兒子都弄不出來?”

    王夫南被他說得噎住,想了半天說:“恩?”

    “反正你也快回京了,我先回去替你物色一兩個女子,回來就把事辦了吧!”楊中尉粗暴地替王夫南做了決定。

    “不不不。”

    “你有了?”

    “中尉。”王夫南忽然一本正經道,“倘若我是個斷袖怎麽辦?”

    楊中尉一口酒徑直噴到了他臉上,反應過來抬手就朝他腦袋揮過去:“打不死你!”

    王夫南拿過帕子很是嫌惡地擦掉臉上的酒:“如此激動至於嗎?我喜歡的又不是中尉。”

    “那是誰?”楊中尉瞥他一眼,“千萬別是左軍的人,那樣處理起來太麻煩了。”頓了頓又嚴肅地說:“右軍的嗎?右軍有點姿色氣概都是有婦之夫,你勾搭哪個有婦之夫嗎?誒那更麻煩……”最後自暴自棄:“算了,隨便是誰,反正別是我手下的就行。說吧,如果我能幫著罩一罩,絕對罩著。”

    王夫南太了解麵前這個人的脾氣了。直爽、不屑心計、認定誰就掏心掏肺,倘若不是個閹人,恐也是威名赫赫無人敢說三道四的大將軍。

    “大帥這次征伐的軍費就是他籌措的,合作愉快嗎?”

    楊中尉瞬時想起那個被陳閔誌打脫了下巴、低頭哈腰的白頭發臭小子。

    “他啊?”楊中尉滿臉驚愕,“那白癡哪裏值得喜歡,你真是讓豬給拱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你們……等著。

    婦男:耶!我要回京啦!我可以回京啦!

 

第69章 六九度支符

   楊中尉全然不信王夫南看上許稷一事,站起來借酒意將王夫南訓了一通,說他腦子被驢踢壞了隻會講胡話雲雲,最後不了了之。

    此話題到右神策軍離開泰寧也沒有再被提起過,楊中尉臨走前隻說:“你回去了其實也沒甚麽好,聽說江南淮南眼下民怨很重,騷亂更是常有的事,說不定你剛回去就要被調去平江淮啦!”

    做朝廷將軍,與一鎮之帥相比,幾乎沒有自主權,中央指哪就得打哪兒。倘若是禦外敵衛家國也是值得的,但如今都是些什麽事?內亂不斷,地方上個個都揣著鬼心思,身為朝廷將軍,幹的活不過是掃害蟲罷了。

    可這害蟲掃得完嗎?就怕會如蝗蟲一樣,鋪天蓋地一瞬間全都湧來。

    到那時,怕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夠用吧。

    “蘊北啊。”楊中尉忽然一本正經地感慨,“這真是個窩囊得令人想自怨自艾的時代啊。”他忽然嚴肅起來,配上那張爬了許多皺紋的方臉,倒也有幾分飽經風霜的味道。

    烈烈秋風將他露在鐵甲外的紅衣吹起來,顯得有些蕭索壯烈。

    他轉過身看一眼後麵浩浩蕩蕩的右神策軍,將鐵盔戴起來,啐一句:“鬼地方真是冷死了,回長安去了。”說罷翻身上馬,又看一眼王夫南,莫名其妙叮囑道:“你小子以前不是問過衛征到底為何而死的嗎?因他太單純正直啦,又太守規矩!你要也到他那位置,可千萬別學他!你年紀輕輕我很可惜你啊,知道嗎,我可是想收你做幹兒子的,都怪你那死老爹太固執啦。”

    王夫南想說些甚麽,最後卻隻是開口道:“中尉一路順風,回京再敘。”

    楊中尉大笑,猛地一夾馬肚:“走了!”

    霎時塵土漫天,王夫南往後退了兩步。他站在這個位置送過許多人,有州府的人、有泰寧軍的人、有朝廷的來使……現在也該輪到他自己了。

    他似乎明白楊中尉與他提衛征的緣由。因他從這裏到京城,即將接替的位置,就是當年衛征身為朝廷將軍最後的位置——右神策軍大將軍。

    這是他年幼時就一直企盼著的位置,意義深重,但也意味著更殘酷的權力爭鬥。

    衛征曾止步於此,為忠義奉上自己的頭顱,那麽他呢?

    ——*——*——*——*——

    十月十四,東都幹冷得不像話,許稷覺得臉都要被風吹破了。她抬手捂著臉,站在東都中書省外冷得直跺腳,一小吏終於走了出來:“許侍郎快進去吧。”

    許稷跟著他往裏走,接連穿過三道門,拐進廊內繼續往前走了百來步,才到中書令的公房。

    許稷連忙彎腰脫了靴子放在外麵,進去後徑直躬身稟報道:“下官許稷前來奏元中二年支度國用計劃。”

    言罷站直了摸出度支奏抄,朝主位看過去,卻是愣了一愣。

    中書省內陰冷非常,外麵天光慘淡,以至於裏麵也昏昧十足,不過許稷還是認出了中書令旁邊那人。

    “不用這麽著急,你先坐。”裴中書說完,又令庶仆上茶,隨後轉向旁邊那人:“國老不妨也聽聽看吧。”

    被稱作國老的人抬頭看了一眼許稷,見她坐下來埋頭翻奏抄,於是伸手移了一下麵前的燭台。裴中書反應過來,忙喊庶仆給燭,很隨和地問許稷:“從長安趕過來,覺得東都更冷吧?”

    許稷含糊地應了一聲,似乎有些手忙腳亂,於是捧起茶杯灌了一口溫燙茶水,定定神直入主題:“元中元年度支收春秋兩稅共計一千二百六十四萬三千五百六十一緡,以各司所報八月都帳為基礎,元中二年各司支用預算如下……又以各州縣計帳為依據,元中二年各州縣征稅定額如下……”

    公房空而陰冷,冬天獨有的寂靜令人發慌。裴中書不插話,李姓國老也不出聲,從頭到尾隻有許稷一人在講講講,講得她都快要凍死了。

    她負責認真、一絲不苟地全部匯報完,卻仍是低著頭,沉默地等待結果。

    庶仆將奏抄拿過來遞給裴中書令,裴中書翻了翻問旁邊的人:“國老怎麽看?”

    李國老卻寡著一張臉道:“如今戰事災荒頻繁,哪能按著度支的計劃撥?支度國用編出來隨便看看就行了,沒甚麽所謂。”

    他雖說得不客氣,但這卻是事實。現在的臨時支用太多了,像百年前那樣嚴格按照計劃執行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裴中書道:“也是,奏抄先留下吧。”

    於是這份由度支嚴格按照天下計帳及八月都帳編製、經過尚書省兩位仆射勾檢過的度支奏抄,得了個“能看得過去就行”的結論,就這樣留在了中書令案頭。

    許稷悶聲不吭站起來,躬身深深一揖,道:“下官告退。”

    “去吧。”裴中書道。

    許稷聞言轉過身,卻聽得李國老道:“年輕人別將自己的努力太當回事,與其抱怨‘辛辛苦苦編製出來的計劃為甚麽得不到肯定’,不如想想怎麽去應付伸過來要錢的手。”

    許稷的背影頓了一頓。其實早在提交給尚書省左右仆射勾檢時,就已經被說過“幹嘛這樣當回事,隨便做做就好了”,現在再聽類似的話已經無所謂了。

    她不難過,隻是有點失望。

    許稷頭也不回地留了一句“下官謹記國老教導”就出了門。

    她彎了腰在門口套靴子,呼呼朔風像夾攜了沙子一樣刮得人臉生疼。

    她不著急走,就這麽背對門站著。

    公房內傳來說話聲。

    裴中書道:“我起初以為尚書省提個這樣年輕的孩子上來是胡鬧,但看樣子做得還不錯,但太認真死板了,也算不得太好。”又說:“如今朝中青黃不接,快要撐不起來了,國老如何忍心放著不管哪?當真要一直在隴西老家避居了嗎?”

    “我回來又能怎樣?回來藩鎮就不鬧了嗎?兩黨就不鬥了嗎?”李國老冷冰冰地說著,“幾十年過去,實在看膩了。”

    實實在在努力過發覺毫無建樹,才是真難過。

    許稷短促地吸了一口氣,覺得肺疼,牽扯到胃,再到四肢,指尖都覺得不舒服。

    這位李國老,是十年前致仕回隴西安度晚年的朝廷老臣,是當年衛征出事沒有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的嶽父,是沒有向喪夫的女兒伸出援手的父親,是她的外祖父。

    許稷被寒風刮得有點理智錯失,她聽不太清裏麵人說話的聲音,努力閉了閉眼,偏頭卻看見西山日落,洛陽遲暮。

    ——*——*——*——*——

    十月十五,兩稅交太府寺入左藏庫之日。

    一大早度支員外郎就盯著門口不停抱怨:“咦,怎麽還不來哪!”

    “許侍郎去東都還沒回來嗎?”、“沒有哪!說是今日要回來的,倘若下午還不回來,就隻能通知太府寺改日了。”、“還要改日嗎?已經拖過了啊,太府寺又該抱怨了,眼下正是急著用錢的時候哪!”、“那能怎麽辦,許侍郎說她倘若不在西京,就延後。”

    員外郎忠心耿耿地與同僚解釋利害關係,並堅守到了下午,見許稷仍沒有回來的跡象,遂打算去通知太府寺延後。

    然而本來下午並不留直的度支郎中卻忽然出現,攔了員外郎道:“做甚麽去?”

    “通知太府寺延後……”

    “這種事哪有延後的道理,許侍郎在不在不是一樣嗎?”度支郎中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好今日交就得交,速去準備!”

    “可——”

    “可甚麽可?出了事我來擔,快去!”度支郎中拍了他一下,轉過身朝外看了一眼。

    員外郎很是為難,但幾位同僚卻是一片附和:“是啊別等了,太府寺那群人煩著呢,都來催了十幾遍了,趕緊結束吧,我們也好回家睡個好覺嘛!”

    員外郎被逼無奈之下,隻好照做。

    好在沒甚麽大波折,太府寺的驗入程序也進行得十分順利,就在他要鬆一口氣時,卻遙遙見一夥人朝這邊走來。

    員外郎眼尖認出夏元珍的手下來,頓時大歎不妙!

    “延資庫的人到這做甚麽?”太府寺少卿嘀咕了一句。

    說話間延資庫一眾人已走了過來,並道:“某等奉命前來取度支的延資庫積欠。”說罷立刻出示了度支文符,合理合法道:“限今日出納結清。”

    員外郎聞言不要命地跳起來:“不可能!這度支文符一定是假的!”

    太府寺少卿小心翼翼往後退了一步,使出迂回之計:“今日太晚了,天都快黑了,還是明日吧。”

    “沒聽到嗎?限今日出納!”說著將度支文符移近一步。

    “可是……”

    “太府寺哪來這麽多話?度支下符,你依符奉行1不就行了嗎?”領頭那人說罷往前一撞,氣勢洶洶。

    太府寺少卿懵了一下:“等等,我要勘合木契2。”

    沒料木契竟也倏地遞過來,太府寺少卿一合,果真沒錯,於是疑惑看向度支員外郎。

    員外郎也是一驚,但他篤定這些全是假造的!定是延資庫趁許侍郎不在、兩稅又剛入庫之際前來強收!他瞪大眼,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搶過太府寺少卿手裏的一隻雄木契,塞進了嘴裏。

    “幹甚麽!”

    員外郎扭頭拔腿狂奔,冷風將他一張圓臉吹得通紅,襆頭也散了,因嘴裏塞了木契眼睛瞪得極圓,麵目痛苦得近乎猙獰。

    不能讓他們得逞!不能讓他們得逞……

    一塊石頭朝他後腦勺飛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李茂茂:我是李國老的重孫

    ——*——*——*——*——*——*——

    1 依據:“凡太府出納,皆稟度支文符,太府依符以奉行,度支憑按以勘覆,互相關鍵,用絕奸欺”——《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五列傳第八十五

    2 木契:分雌雄,勘合使用。太府寺手裏的應該全是雌木契。

第70章 七零斧鉞禍

   跑得快要斷氣的員外郎聞得一聲“站住”,還沒來得及邁出下一步,腦後鈍痛驟然襲來,他死撐著往前走了兩步,卻兩眼一黑栽倒了過去。

    血從黑發中湧出來,襆頭落在地上,將其仰麵翻過來,嘴裏卻還死死咬著那木契。延資庫的人彎腰去拿那木契,罵罵咧咧道:“他娘的都咬壞了!毀木契可是重罪,真是找死!”又瞥一眼度支那群小吏:“砸暈了,快送去讓醫官看看吧。”

    度支司幾個小吏慌得要命,因都知道搶木契這種事不在理,並且對方實在凶惡,也不敢挺身出來說上一二,抬起那員外郎就往醫所跑。

    太府寺少卿被延資庫的流氓架勢給嚇著了,非常乖順地收起“逃跑”的心,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動。他仔細一想,這事不論度支贏還是延資庫贏都不重要,要點是他嚴格按照程序驗入了兩稅,而延資庫拿來的木契既然能合上,文符也沒有問題,他有什麽理由不進行出納呢?

    程序上來說並沒有問題,屆時哪怕許稷回來氣急敗壞要追究,也束手無策。

    太府寺少卿心中一權衡,下定決心要坑一回度支時,卻見左神策軍也到了,一看就是延資庫的幫手!他暗自慶幸,好在他想通了,不然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於是立刻換了姿態,對延資庫言聽計從,並按照那文符將度支的積欠出納給延資庫。

    天已暮,西京城被陰雲沉沉壓著,坊市內湧動著幹冷的風。皇城內幾乎隻剩下一些留直官員,其他都該吃吃該喝喝,回去度寒冬去了。

    許稷趕回在城門關閉前回了長安,借著身份特權一路回到皇城,剛到尚書省門口,就有庶仆急急忙忙跑了來:“鄭員外出事了!”

    “怎麽了?”許稷脫掉大氅問道。

    “今日太府寺催得急了,李郎中便讓鄭員外去太府寺驗入秋稅,可沒想到半路殺出延資庫的人,還給出文符木契,信誓旦旦說是侍郎這裏給出的,要太府寺按符出納度支積欠。太府寺少卿剛合完木契,鄭員外覺得不對搶了木契就跑,這一跑就給砸了!恰中後腦,血流了好多!”庶仆繪聲繪色還原當時情形,“某等將鄭員外送去醫館他都快不行了,眼下還昏著呢,送回家去了,還不知會怎麽樣……”

    “太府寺按符出納了嗎?”

    庶仆沉痛道:“當時不僅有延資庫的人,還有左神策軍的人。度支這邊李郎中回家去了,鄭員外又被砸成那樣,還被安了個惡意毀損木契的罪名,所以……”他擺了一張苦臉接著道:“度支這兒沒人能撐住場子,太府寺少卿又是個看眼色行事的,就給了……”

    混蛋!許稷拎著大氅憋了口氣道:“將李郎中喊過來!”

    “喏!”庶仆拔腿就往外跑,許稷轉頭就往政事堂去。

    這時一直在偷聽的鹽鐵司使撣了一下落到肩頭的枯葉,彎唇笑了一下。身為戶部、度支、鹽鐵三司使之一,他過得實在太窩囊了,眼下看許稷吃癟自然覺得解氣。

    許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順義門街,夜晚的槐楊柳樹隨風晃動看著陰森森,禮部南院竄出來幾個去太常寺偷酒的小官,犬吠聲很快平息下去。

    政事堂守門吏卒被許稷嚇了一跳,他正守著火爐烤豆子,就看得許稷兀自推開門進了政事堂,也不待通報就像頭牛一樣衝了進去。

    吏卒瞬時丟了豆子出去攔,卻到底遲了一步。

    許稷麻利地脫掉鞋子闖進公房,她本要找趙相公,進去卻見夏元珍也在!

    夏元珍好像料到她會來告狀似的,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仍是低頭享用政事堂公廚的美味。趙相公停箸看了一眼極不友善的許稷:“怎麽了?”

    許稷絲毫不懼夏元珍,徑直稟道:“延資庫假造度支文符及木契竊兩稅。”

    夏元珍斂了笑意,看向許稷,瞬時轉移了重點:“竊兩稅?度支司積欠延資庫的,如今不過是還清了而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也被許侍郎抹黑成是竊取,延資庫也太冤枉了吧?還有你手下的人是怎麽做事的?搶奪木契企圖毀損,這是重罪吧!”

    “那木契——”

    許稷話還沒說完就被夏元珍打斷:“許侍郎千萬別到這裏來告狀,欠錢的怎麽都不占理,明白嗎?”他說得冠冕堂皇正氣十足:“延資庫做甚麽用的?備邊軍費,倘若邊境告急,到時你度支給不出錢來,請問邊軍吃甚麽穿甚麽?度支、鹽鐵、戶部司誰都不給錢的話,延資庫設了做甚麽?喝西北風嗎?積欠之風絕不能慣著!”

    他說完看了一眼趙相公:“相公以為此理可對?”

    趙相公麵上毫無波瀾,於案上拿了一隻菓子吃了,抬頭看向許稷:“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此事……”

    他話還沒說完,許稷一躬身,行了個禮就出了公房。

    什麽叫做“就算不是一派也能和睦相處”,今日她所見就是典例。趙相公心裏一定也是火大,但活得久的人都不會像她這樣怒氣衝衝,盡管再三克製,她仍咽不下這口氣。

    延資庫現在真的是備邊庫嗎?!敢不敢將底賬拿出來查查看!看看到底拿去做了甚麽事!

    兩稅被奪,政事堂麵上和和氣氣,甚至對她說不要在意,可轉眼錢不夠用就又要訓她沒本事!

    不會就這麽算了的,許稷深吸一口氣,披上大氅出了政事堂大門。

    走回尚書省,天越來越冷,長安城像是被鎖進了冰窟。

    度支李郎中被庶仆喊了來,此刻正在外麵候著,見許稷來了,趕忙迎上去解釋,努力撇清自己。

    許稷沉著氣聽他說完,卻沒有發作。因他撇得太幹淨了,抓不到可以治他的把柄,不過許稷至少看穿了他的陣營與立場,那麽就等待時機到來吧。

    她走出門,李郎中亦跟了出去。她忽止住步子:“你在此等我,我回來之前不要去別處。”

    朔風冷冽如刀,李郎中看著許稷遠去,杵在順義門大街上凍得直跺腳,回頭一看,卻見有庶仆正盯著他。

    許稷不回來,李郎中就隻能幹凍著。

    許稷帶上度支吏卒出了含光門往長安縣鄭員外家去。剛到門口,就聽得嚎啕哭聲。許稷身邊的吏卒頓時有些害怕:“萬一鄭員外……”

    許稷知這人能信能用,卻沒想到他忠心到這程度。她短促呼了一口氣,一團白霧湧進黑幕裏。

    她帶了吏卒往裏去,卻看見一小娃跑出來。那小娃撞到她,滿臉眼淚鼻涕,繼而大哭起來,拚命打許稷:“你們欺負我阿爺嗚嗚嗚……阿爺不認得我了……壞人賠我阿爺!”

    許稷心頭一緊,僵在原地不動。

    忽有一庶仆迎上來,那庶仆看一眼她服色,瞬時明白過來,即刻衝進去知會夫人。庭院內似乎霎時安靜下來,許稷在外麵等了有一陣,那小娃也哭累了,抓著許稷的袍子低低抽噎。

    員外夫人走了出來,見到許稷行了一禮:“不知官人到此,是有何事?”

    她鎮定不迫,看上去十分冷靜,但眼眶分明是紅的。

    一旁吏卒道:“侍郎聞得鄭員外受了傷,遂過來看看。”又忐忑地問:“員外醒了嗎?”

    鄭夫人平靜地說:“醒了。” 她說罷將小娃拉過來,轉身領許稷等人往廂房去。幾人剛踏進門,就聽得裏麵傳來“不給!不能給!”的聲音。

    小娃又大哭起來,鄭夫人捂住了他的嘴。吏卒警覺聽出這是鄭員外的聲音,大歎不好,卻見許稷兀自走了過去。

    鄭員外坐在床上,頭纏著棉布,懷裏捂著一把木勺子。給他喂粥的庶仆想要拿回那勺子,然他卻死活不肯。

    許稷走到榻前,鄭員外卻認不出她來,咄咄道:“你是誰!你到這裏來搶秋稅的嗎?不給!誰也不給!”

    一瞬間誰也不說話,唯有小兒低低抽噎聲在室內回蕩。

    鄭夫人閉了閉眼,其實早在許稷來之前,就已經有衙門的人來過,說鄭員外擅毀木契,是足以降職徒刑的重罪,但他如今這個樣子就不追究了,望他家好自為之不要糾纏。

    鄭夫人哭過怨過,但到了這時候卻隻是留一份宦門夫人該有的克製與理智,來應對到來的困難。

    她道:“拙夫失職致度支巨損,罪失難彌。但妾身還是厚著臉皮……想請侍郎不要太苛責拙夫犯下的過失。”

    許稷被她這番話說得無地自容,張了張口,最後卻甚麽也沒有說。她定定看著鄭員外,想到潑過來的莫名罪過,覺得這天氣冷得讓人感到悶仄,一口氣怎麽也喘不上來。

    她對鄭夫人道:“鄭員外毀損的木契是假造的,他沒有罪,請夫人不要為此愧疚。”她說著看向那不住抽噎的小兒,想再說些什麽,卻沒有開得了口,隻對他們母子一躬身:“許某告辭。”

    吏卒緊跟許稷出了門,聞得她道:“撫恤費照常撥給,往後另從我的俸料裏支一半給鄭員外,我先回去了。”

    吏卒喏了一聲,就見許稷孤零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深曲中。

    長安城下起了雪,吏卒伸出手,雪花就揚揚灑灑落在了手心裏。

    -*-*-*-*-

    風大雪大,平康坊裏仍是一派熱鬧得不知天地歲月的景象。楊中尉甫回京,被一幫手下拖出來喝酒,喝到暈乎乎一眾人開始狎妓作樂,於是他起身想要出門透個氣。

    他從後門走出來,朔風挾著雪片呼嘯而過,地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而兩邊的槐柳樹也白了,排水溝裏一點水聲也沒有。楊中尉深吸口氣往前走,腦子裏暈暈乎乎,也頗有些不知年歲的飄忽感。

    他剛到長安的時候,還是三十年前吧,瘦不拉幾像顆豆芽。

    那時的長安城,比現在有趣多了。

    他邊走邊亂想,腦子裏大片混沌,都交織成回憶,而這回憶來得莫名其妙。

    雪撲麵湧來,麵上點點涼意讓人慢慢醒,看到前方氣勢洶洶殺過來的人,楊中尉下意識抽出了腰間軟刀。

    他耳朵一動,扭頭一看,平康坊暗曲西麵,刀械人影也如雪湧來。

    琵琶聲叮叮咚咚,樓上的一曲出塞才剛剛奏演。

    -*-*-*-*-

    許稷回了務本坊。

    因沒有蓑衣,她襆頭都白了,大氅也白了。驢低鳴了一聲,似乎也覺得這天太冷了。

    許稷下了驢,腿上舊傷疼得要命,她頂著洶湧雪花打開了門,卻見廊下燈籠已亮,有個人站在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

    婦男正式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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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71 - 7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1349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40:09

《半子》 作者:趙熙之---- (79 - 85)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532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58:18

《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8603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10:56

《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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