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50-56)

來源: 彭小仙 2016-01-25 17:43:0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0619 bytes)
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43 - 50)彭小仙2016-01-24 19:01:36

第50章 五零掌財權

  千纓走的那天沂州仍是陰雨蒙蒙,秋日將盡,潮冷的空氣凍得人感官都敏銳了起來。

    許稷撐了傘將她送出門,千纓抱著櫻娘轉過身來叮囑:“你得記得按時吃飯哪!別忙起來就甚麽都忘了,這麽大的人日子也不會過,真是讓人操心。”她說著說著便不高興,許稷則是頻頻點頭連連稱喏,整個妻奴模樣。

    聽完念叨,許稷送她上了馬車,又對庶仆妻交代了一些事,這才放心後退一步,目送她離開。

    練繪穿著蓑衣騎上馬,與許稷及王夫南道了別,一揮鞭子便奔至馬車前麵,領著一眾千纓等人離了泰寧使府,往西向長安去。

    沂水迢迢路漫漫,此行有人幫襯也算是好事,盡管之前許稷反對千纓與練繪同行,但河南道如今並不太平,千纓一介女流,就算帶了幾個庶仆,真遇上什麽需要出麵的事,也會很麻煩。練繪姑且也算得上正人君子,在保持距離方麵自有分寸。何況中間還有個櫻娘牽扯著,最後思來想去隻能是讓千纓與練繪同時走,但各走各的,必要時幫襯一番。

    送走一行人,許稷徑自回客房收拾行李。王夫南走到門口恰好瞥見,驚問:“你要走嗎?”

    “州府隨時會有事,搬去住方便些。”理由堂堂正正,但隻是其一。重點是千纓走了,她沒有繼續留住在此處的道理。

    許稷要將行李拎出門,王夫南長臂一撐,擋了她去路。許稷抬頭:“行李拎著很重的,快讓我出去。”

    王夫南一把拿過她手中行李:“我替你拎。”

    “要送我去州府嗎?”

    “不,就這麽站一會兒吧。”王夫南極度識趣,知她決定了的事幾乎都沒什麽好商量的餘地,就索性不求她留下來,隻求這麽安安靜靜待上一會兒。

    庭院中的雨悄無聲息,王夫南站在門口,將許稷麵前的光全部擋去,她便被罩在那陰影中。想抬手,但手卻背到了身後;移開目光,瞥見窗棱上棲著的一隻栗毛雀,好歹分散些注意力,心神便又定下來。

    “站夠了嗎?”她轉回頭看他一眼,但對方卻閉著眼充耳不聞,似乎當真很享用這安靜相處的時光。

    “真想將你困住啊,可卻又不能。”王夫南純情地想著,撐在門框上的手卻伸過去,按住她肩頭,想說甚麽長篇大論,最後卻隻是長歎一聲:“保重啊。”

    “不用了,我們很快會見麵。”莫名其貌說甚麽保重,好像她要去天邊似的。

    “恩?”王夫南霍地睜開眼,“很快會見麵是甚麽意思?”是府裏夥食太好了所以還會來蹭飯嗎?以後仍可以同吃同飲的意思嗎?

    許稷挪開其爪,拿回行李,公事公辦道:“晚上我會遣人來請,望大帥勿提前吃晚飯。”她伸手將他撇到一旁,拎著行李從小門擠出去,罔顧王夫南追問,速喊了庶仆來,匆匆忙忙就逃去州府了。

    留了個大懸念就直接溜了,簡直奸詐!王夫南忿忿地想。

    但也不容他多想,剛接到消息稱盧龍節度使棄旌節出家,幽州混亂一片,周邊幾鎮紛紛動了念頭,河北怕是要亂。

    河南道緊挨著河北道,萬一河北亂起來,泰寧難逃影響。他轉頭吩咐匆匆跑來的庶仆,令副使、支使①、判官推官及參謀等人至使府合議。

    ——*——*——*——*——

    許稷一回公廨,徑直去了州獄。

    褚參軍被關了好些天,又曆練繪之精神打壓,幾乎放棄希望,頹喪得要命。這日他正窩在沉甸甸的寒衾中瑟瑟發抖,走道裏卻響起腳步聲。那腳步聲越走越近,至牢門外停下來。

    褚參軍當是獄卒來送飯,也不高興理會。牢飯想起來真是令人萬念俱灰,他繼續窩著,動也不動。

    許稷抬手敲敲鐵柱子,褚參軍頓覺不對,翻過身抬首一瞧,見正是許稷,驚得差點從窄榻上滾下來。他這陣子深感許稷心黑手重,早知不該輕視她才對!想他順風順水了半輩子,今朝卻栽在這強盜一樣的臭小子手上,真是運道太差!

    他心中既不平又害怕,見過練繪的手段,他絲毫不相信許稷的手段會仁慈到哪裏去。他瞥見許稷站在那牢門外,全無凶神惡煞之感,但麵色卻是寡淡無波得可以。

    褚參軍毫無氣節地噗通跪下,許稷也不攔他,卻是蹲了下來:“褚參軍乃沂州府不可缺之材,精於計算運籌,當然假賬做得亦很漂亮。該有的證據某都已經留了,本要上報,但眼下州府缺人,某將此事壓了下來,望褚參軍以後勿再踏入迷途了,走太遠是回不來的。”

    褚參軍聞言,驚訝抬頭,各番心思亂湧:這話甚麽意思?要重新用他嗎?既往不咎?可仔細一想卻並不是這回事。許稷的話分明是說“你那些作假的手段或許瞞得了旁人,但逃不過我的眼。因你尚有餘熱才用你,所以收起那些花招老實幹活吧。”

    褚參軍想明白這點,忙連連稱喏。

    許稷起了身,忽有一獄卒噠噠噠跑來,雙手奉上鑰匙:“許參軍!”

    許稷手掌獄門開關之權,落在褚參軍眼中則又是警告:既能將你放出來亦能將你再關進去。

    褚參軍抬手擦擦額頭冷汗,忙爬起來作揖謝過。獄卒便又送來入獄前穿的公服等等,容他換完後,許稷早就離開州獄回公廨去了。

    褚參軍沿階梯走上地麵,被深秋細雨淋了一頭,冷得搓了搓手,心歎:財權從此就徹底落入許稷手裏了哪,這人可真是集權主義的典範啊。

    但奇怪在於她並不熱衷謀取私利,難道是為了博個好名聲嗎?輕利者會重名譽嗎?褚參軍搖搖頭覺得費解,一抬首陰雲沉沉,天也快黑了。

    許稷遣庶仆去使府請王夫南,然他卻遲遲不來。倒是庶仆先折回,報道:“大帥正與僚佐商議要務,說是一時走不開,會晚些時候再來。”

    天徹底黑下來,雨聲愈發大。許稷從案後起身,走到窗前朝外看,神思也隨風飄入細密秋雨裏。

    也不知千纓在路上如何了,按說該到驛所歇下了罷?能睡得好嗎?

    正走神之際,吏佐忽來報:“參軍,大帥——”

    他還沒報完,王夫南嫌他囉嗦就一腳踏進了門,大步走到許稷麵前賣可憐:“從嘉我快要餓死了。”

    “那走吧。”

    “去哪?”

    “去吃點好的,慶祝下。”

    純情王夫南輕信了許稷的話,興高采烈上了馬車,端著一張穩重臉內心卻雀躍得像個稚童。

    行了一段路,車子驟然停下,王夫南率先搶過傘,決定先下車給許稷撐傘。可他剛下去便又探進頭來,質問:“來這做甚麽?!”

    許稷不回,起身弓腰下了車,也不打傘,徑直走向葉宅大門。王夫南極不情願見葉子禎,但見許稷淋雨又實在狠不下心,毫無原則地追了上去。行至堂屋門口,待開門之際,許稷道:“大帥能至此地,許某感激不盡。”說罷深深揖了一揖:“請。”

    堂屋門應聲打開,兩人被請入,作為主人的葉子禎則抱著兔子候席多時。兔子總一臉你欠我百萬貫不想理你的破樣,葉子禎看著走進來的兩人則是笑靨如花。

    王夫南會來簡直出乎他預料,本以為要老死都不相往來啦,真是小心眼!

    他忙起身讓了主位給王夫南,自己則甘坐於下首,又讓許稷坐在對麵。王夫南沉著臉入席,酒菜陸陸續續送上,他便埋頭吃起來。

    許稷飲了一口溫酒,開門見山:“今日之宴,是為沂州回易務一事。”

    “還要議嗎?不是說要交給在下嗎?”葉子禎問,順帶瞥了一眼王夫南:“莫非參軍做不了主,還要請示泰寧觀察使不成?”

    王夫南算是聽出門道了,許稷這是勾結了葉子禎要將回易務的權力一把抓過去!

    回易務眼下屬於泰寧軍的軍費補貼來源,貿易往來自然也由泰寧軍控製,但泰寧軍中實在沒有經商奇才,以至於回易數額總無法令人如意。

    換個人來經營吧?可他又瞧不上甚麽人。葉子禎是塊好材料,但又偏偏是個“討厭”的斷袖!王夫南一點也不想與他合作。

    可就在他尋覓其他人選時,許稷卻出手抓住了葉子禎,並要讓他將回易務的財權拱手讓出來。

    天底下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許稷道:“回易務是為補貼軍費所設,控製權理所應當歸使府所有,州府不敢妄圖瓜分此權。”她頓了頓,“隻求使府出讓部分控製權,容州府入一半本錢,倘有餘利,按□□分。”

    “前陣子你大動幹戈收回公廨錢,便是為了讓其參與市易嗎?”王夫南擱下酒杯看她,“公廨錢不放高利貸,聽起來是為民著想,可我為何要容你入本錢?”

    “因大帥手下的回易務,非常差勁。”許稷直言不諱。

    她這話簡直戳中王夫南痛處,論經商理財,他完全不及麵前兩個人。所以這回易務在他手中,確實也開不出花來。

    但許稷身為州府長官,做這種事就是在搶使府的財權。不,嚴格來說她是想借地種菜將利益最大化,倘若進行得順利,對雙方而言或許會是共贏。

    葉子禎等了老半天,卻不得王夫南答複,便道:“大帥遲遲不答難道是因記仇嗎?”

    “記仇?”許稷往火星上淋了一勺子油。

    “哦,是因為上回……”不遺餘力地繼續燒吧!

    “你閉嘴!”王夫南霍地站了起來。

    葉子禎微笑,同時又看了一眼許稷。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禎:我很清白哦,我什麽沒做過哦!我發誓我從沒對王夫南行過非禮之事哦!

 

第51章 五一門前風

  王夫南越是緊張激動,事情就越有趣。葉子禎一直按著心中秘密,但現在快壓不住了,好像張口就要將王夫南的滑稽事情抖落出來,於是一臉的“我就快要說啦你趕緊答應放權!”,弄得王夫南心神煩躁。

    “容你入本錢。”王夫南被逼得無法,坐下來連忙補充道:“但分成還需再議。”

    “六.四竟還不滿意嗎?州府可是出一半本錢與人力的。常理應是五五分,但控製權在使府,這才額外讓了一成給大帥。”

    “分成少,州府才會有壓力將總額做上來。這點不用談了,我會與僚佐商量清楚給你答複。”

    簡直沒法和軍人談生意,葉子禎搖搖頭,飲了一口酒:“你們分完,那在下的呢?”

    “讓許參軍從州府的份額裏支給你。”

    “哦?若在下掌管回易務,則必要得竄名軍籍①,如此一來在下就是泰寧軍的人,讓州府撥給在下不大合適吧,還是應從大帥那一塊撥給。”窮追不舍,就是不讓使府占便宜。

    王夫南簡直怕了這兩個人,一唱一和像是提早串通好的。

    他正要反駁,葉子禎卻抬抬唇角看向他,滿臉都是“別講價哦,這已經是底線了,不然將你的事抖出來哦。”

    王夫南閉了嘴。

    一方麵,此事使府並沒甚麽損失,回易務這塊雞肋扔到他們手裏指不定還會成為肥肉塊;另一方麵,則完全是他信任許稷,並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許稷也深知這道理,才敢帶他來。若換做是河北三鎮某個節帥,她絕無可能用這個辦法。

    宴席結束,外麵的雨仍未停。王夫南起身要走,許稷便也站了起來。

    葉子禎沒理由再留他二人,遂抱了兔子起身,親自送他們出門。

    王夫南走在最前麵,葉子禎由仆人撐著傘走在許稷身旁。

    他壓低了聲音與許稷告密:“十七郎有次醉酒,非拉著我的手說喜歡之類的屁話。我覺得他不錯,等他清醒了就也與他坦白心跡,說‘十七郎,在下對你也有好感,可以考慮考慮 ’,但他聽完卻突然嫌惡我,從此記上了仇。誒——”葉子禎道:“大約是單戀某人求不得罷,你認識哪位叫衛嘉的人嗎?”

    還真是純情執著得可怕!許稷連連搖頭:“不認得。”

    “說起衛嘉,我一個早失了音訊的表妹也叫衛嘉。”葉子禎淡淡地說,“不過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姑母或許帶她一起去見姑父了罷。”

    許稷並不是不知這一層關係。

    她母親正是長安城中世家女,出身名門,下嫁寒門將軍,也算美人配英雄,曾傳為一段佳話。而這位世家女,又正與葉子禎的父親是從兄妹,故葉子禎應喚她一聲姑母。

    但她母親出嫁時葉子禎才剛出生,之後也未怎麽見過,葉子禎對這位姑母幾乎算是沒有印象,更別提和衛嘉有什麽交集了。

    可沒想到這位表兄後來竟與她在一個學堂讀書,由此有了一段交集,想來也是緣分。

    許稷忽問:“葉五郎離開長安這麽多年,還打算回去嗎?”

    葉子禎懷裏的兔子動了動,他眸光不自在地閃爍了一下,卻又淡笑道:“回去做甚麽呢?有人歡迎我嗎?”

    當年他的遭遇雖稱得上慘烈,但都過去了。長安還是不要回了吧,免得徒增傷心。

    已行至門口,要送兩位難得的來客離開,他也該止步了。留不住任何人,也沒有甚麽可真正惦記的對象。偌大庭院裏晃蕩不停的風和止不住的雨,就是他的人生伴侶了。

    王許二人的馬車噠噠噠濕漉漉地遠去,夜風湧進來,仆人問:“郎君,要關門嗎?”

    “讓風再吹一會兒吧。”

    ——*——*——*——*——

    許稷與王夫南一路無言,至州廨門口,王夫南卻不急著下車,開口道:“若我是河北那群老家夥,早就將你推出去砍了知道嗎?”

    “知道。”許稷也不著急起身,自動放低姿態道:“大帥可是要指點一二?某洗耳恭聽。”

    王夫南瞥一眼她低下去的腦袋,忍住按她頭的想法,心平氣和道:“你這般行事在地方上或許行得通,但回京之後最好收一收,我知你與閹豎有仇,但與他們爭權你比不過他們不要臉,小心為好。”

    “某在沂州敢如此行事,是沾了大帥的光。”許稷很識相地說道,“所謂看人做事便是此理,某定謹記大帥教誨,絕不對其他人這般魯莽。”

    “看人做事,對我就是這個樣子嗎?”王夫南瞥她一眼,內心純情地想,既然看人做事的話,難道不該是用美人計嗎?

    美人計,他閉眼想了想,陡然又睜開眼,許稷恰看著他。

    被許稷這麽一盯,王某人頓時心虛:“我沒有想甚麽。”

    “沒有嗎?”

    王夫南搖搖頭。

    “那大帥還有甚麽要指點的嗎?”

    “可以換個地方指點嗎?”

    “某歡迎大帥到州廨坐坐。”

    “可以睡在州廨嗎?”

    許稷霍地轉過身去弓腰下了車,轉眼手又伸進來搶走傘,囑咐庶仆:“送大帥回使府。”

    誒誒誒,王夫南揉揉鬱結的心,又悄悄撩起簾子一角朝外偷看一眼,許稷視線卻剛好轉過來盯著他,他遂又慌忙將簾子放下。

    許稷杵在門口目送他遠去,在門口站了會兒,獨自一人走進了州廨。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大半個月,之後一路晴好至寒冬,空氣也變得幹燥起來。葉子禎竄名入軍籍,並正式執掌回易務大小事情。

    沂州素與河北、淮南道都有生意。本來河北這陣子不太平,許多生意人都紛紛避開,但葉子禎卻認為河北動亂物資一定緊缺,此時不賺更待何時,遂親自去了。

    進入冬季,州廨風平浪靜,底下各鄉縣也開始重整戶籍編造計帳,紛紛趕在截止時間內送到州府。許稷作為通判官,再將州計帳審核完畢,遣計使送往長安比部。

    就在計使離開沂州後的第三日,許稷終於收到了從長安捎來的家書。

    千纓寫字不好看,太複雜的字句也不會用,但每筆每畫都透著親切,仿佛她就在眼前說話似的。

    千纓說覺得長安比高密暖和多了,說長安城仍是老樣子,家中除了有棵樹曬死了之外也沒甚麽旁的變化;又說阿娘的毛病好一些了,讓她不必擔心;再說許山還送過野味山貨來,小侄子長得特別可愛,嘴很甜會說話;最後說櫻娘暫住在家中,挺好的。

    其他的事她沒有再提,一張紙便將所有要說的話都寫盡了。許稷將那書信收起來,回了一封,又封了錢喊人送去驛站。

    做完這些,她盤腿坐在門口,揉著酸痛的骨頭,外麵溫暖的陽光就踱了進來。

    ——*——*——*——*——

    年關將近,千纓打算與庶仆妻出門采買些年貨。可她才剛開門,練繪就到了門口。千纓知他來找櫻娘,恰好她要出門又無法照看孩子,便讓庶仆妻將櫻娘抱來。

    “對不住,老太太很想念孩子。”練繪抱過熟睡的櫻娘,低聲與千纓道。他還穿著公服,眼底有明顯疲色,顯是剛從禦史台過來。

    沒想到禦史連旬休也要熬夜做事到現在,真是辛苦哪!

    千纓同情他的同時,又說:“可櫻娘實在認床,在練禦史家恐是睡不著的,甚麽時候可以去接呢?”

    櫻娘忽然打了個哈欠,無意識地一掌拍在練繪臉上,她睜開眼看看他,又咯咯笑起來。練繪對她露出難得笑臉,又對千纓道:“晚些時候罷。”

    千纓有些舍不得地點點頭,那邊庶仆妻已經在催,她便與練繪道別,頂著帷帽上了馬車,還不忘撩開簾子朝外看看。

    練繪站在門口卻不著急走,抱著千纓看馬車離開,這才轉身往府裏去。

    東市裏一派熱鬧繁忙景象,千纓猶豫再三還是買了酒,但因許稷不在,她買一壇就收了手,可還是覺得太貴了。不光是酒,鹽的價錢也比當初離開長安時要貴上一倍,對於尋常百姓家實在是難負荷。

    是因為又打仗,還是傳聞說的聖人大興土木的原因呢?千纓想不明白,她隻感受到最直觀的負擔。

    這世道將來會比現在好嗎?希望會吧,千纓單純地期盼著。

    與庶仆妻又逛了些店肆,千纓見天色不早,便打算回去。車子駛出東市往平康坊去,千纓陡想起櫻娘還在練宅,便讓車夫改道先往練繪家去。

    街鼓咚咚咚響起來,長安城漸漸入暮,抵達練繪家時,他家廊下都已點起了燈籠。

    庶仆妻先下去,與門房講了來的緣由。那門房卻說練繪傍晚時有急事,一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直奔皇城去了,所以若要將孩子抱走,得問過老夫人。

    那門房說完便至宅內請示練老夫人,而庶仆妻則折回來,將門房的話轉述給千纓。

    千纓聽她說練繪急忙忙出門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心道難不成朝中出了甚麽大事嗎?近來的確是有一些不大好的傳聞哪!

    她正愣怔之際,練宅門房忽跑了出來。他走到馬車前一躬身,與千纓道:“老夫人請王娘子至府中用飯。”

    “誒?”千纓愣道,“要我過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

    櫻娘:我吃吃吃吃。其實要有遽變哦,不知道諸位有沒有嗅到
 

第52章 五二閹豎亂

  千纓猶豫一番,庶仆妻道:“練侍禦不在府中,與老夫人見麵也無甚不當之處。官家女眷之間的往來並沒甚麽的,娘子若打算今日將櫻娘抱回去,還是應了吧。”

    千纓覺得有理,遂下車隨門房進了練宅。宅子不大,但勝在精致齊整,庭院裏的花木也打理得恰到好處,看得出主人的雅趣。

    因無風,廊下燈籠動也不動,隻安靜亮著。再往前走,便聽得孩子的嬉笑聲傳來,很是悅耳。

    櫻娘是個機靈的孩子,該裝傻裝傻,該賣可憐就賣可憐,見人不高興就溫溫軟軟湊上來安慰,很會討人喜歡。

    練繪久未成家,練老夫人在冷冷清清的宅中無人陪伴,難免孤獨。這小娃嘴甜懂事,給了她很大慰藉。可練繪卻與她說這孩子是路上收養的,且格外黏許參軍家的娘子,不能住在府裏,隻能旬假時帶來看看。

    老夫人一聽自然失落,就想見見這位許參軍家的王娘子,然一直尋不到機會。今日聞得王娘子到府裏來抱孩子,趁練繪不在家,就趕緊請她進來談一談。

    老夫人忙讓庶仆多備了碗筷,坐在堂屋中焦急等著。

    千纓內心略是忐忑,行至門口脫掉重台履,走進去行了一禮,抬首卻見練老夫人慈眉善目,看起來似乎不是難說話的人。櫻娘見她來了,趕緊黏上去,“阿娘阿娘”喊得分外順口。

    練老夫人瞅著很是羨慕,見她們“母女”二人這般親近,早想好的措辭卻是難說出口。誒,要怎麽才能將小娃留下嘛?!這算甚麽事哪,小娃到這裏來喊祖母,回到王宅又要喊韋氏祖母,且小娃喊的阿娘還是別人家的娘子。

    練老夫人暫壓下這些念頭,忙招呼千纓用飯。千纓吃得極謹慎,規規矩矩不敢造次,落在練老夫人眼中便又格外討喜。想這樣一個門閥世家的娘子,長相文雅,行事又有分寸,對路上撿來的孩子都能這樣好便意味著心地善良,真是好人選哪,可惜……

    怎麽就成許參軍的夫人了?

    聽說那許參軍年紀還比她小上三歲,且頭發都已白了,瘦瘦小小實在沒有男兒氣概。眼下雖仕途前景還不錯,但還是比不上她練家的男兒嘛!

    倘若那許參軍在外勾搭了甚麽花花草草,回來想要與王娘子和離,那就太好了。練老夫人越想越沒邊際,等她察覺過來自己都嚇了一跳,遂欲蓋彌彰地同千纓微笑道:“老身常年抱恙,不便出門,更無交際,難免有招呼不周之處,還望王娘子勿往心裏去。”頓了頓又說:“許參軍沂州那邊的任期還有兩三年罷?”

    “老夫人客氣了。”千纓回說,“拙夫今秋赴任,按說要滿三年,但眼下時局不定,諸事便不好說。”

    最好不要回來了……老夫人不切實際地想著,但又覺這念頭可惡,忙壓下去。

    單純的千纓全然不知眼前這麵帶微笑分外和藹的老人家,竟想了那麽長遠的事。

    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完,千纓終於開口與老夫人提要將櫻娘帶回去之事。練老夫人一臉舍不得,最終厚著臉皮道:“王娘子,可否讓櫻娘今晚宿在這裏?”

    千纓微笑,卻是低頭問櫻娘:“櫻娘呢?若想宿在這裏,阿娘就先走了。”

    “兒要與阿娘回去……”櫻娘毫不猶豫抱住千纓的腿,“改日會來看祖母的。”這幾個月她被教得很會說話,雖還有些含混,但與剛開始比起來已好得多。

    老夫人甚是氣餒,想想卻也情有可原,畢竟小娃與王娘子相處的時間更長也更親密。

    她暗歎一聲,摸過拐杖要起身相送。千纓忙道:“請老夫人留步。”說著將櫻娘抱起來,躬身行禮正要往外去,然外麵卻驟然響起雜遝腳步聲,庶仆驚慌失措地跑了來:“來了幾位神策軍,將門給堵了……”

    “啊?”千纓低呼出聲,櫻娘嚇得趕緊摟住了她脖子。千纓也算見過大風浪,鎮定問道:“說為何而來了嗎?”

    庶仆愁眉苦臉回:“個個凶神惡煞,問甚麽都不說!”

    老夫人顯也有些慌神,千纓看她一眼,將櫻娘托付給老夫人,徑直就往門口去。

    讓她一個女眷出麵不好罷!老夫人想攔,可千纓全然不懼地大步走了去,她腿腳不好實在是追不上。

    千纓至門口瞥見庶仆妻還在外麵等她,庶仆妻眼尖也看見她,連忙跑了來,可卻被守在門口的神策軍伸刀攔住。庶仆妻道:“這是我家娘子啊,隻是來做客罷了。”

    “吾等奉命行事,門內之人皆不可外出,請回吧。”神策軍冷冰冰道。

    庶仆妻一臉焦急,倘若不是她勸,千纓便不會進去吃飯,便也不至於被困了。然千纓卻迅速與她使了個眼色,庶仆妻瞬時明白過來,二話不說先回去報信了。

    千纓被困練宅,安撫了老夫人的情緒,拿了木玩偶給櫻娘,自己則坐於一旁心不在焉。她總有些不大好的預感,感覺有大事要發生,而宅門被堵,也可能不單單是因為練繪出了甚麽事。因她知道,神策軍隻出動四五個人,便是很可疑的事。

    就在她毫無頭緒胡思亂想之際,禁苑內卻已是一觸即發。

    ——*——*——*——*——

    聖人自上月末罷朝至今,宮城內外皆有秘聞稱聖人頑疾複發,恐是難愈,一下子群臣惶恐。然前日聖人卻又於延英殿召見河北道裴節帥,謠言便不攻自破。

    裴節帥與群臣道,聖人不過龍體略欠安,並無大礙,群臣便紛紛放下心來。然今日及暮,卻有消息傳來,稱聖人病危,召群臣入東內聽旨。

    宰相以下五品以上等京官紛紛趕往東內中和殿,天色已黑盡,然殿門外卻是神策大軍層層把守,諸臣無法入內。

    趙相公正要上前,卻被左神策中尉陳閔誌倏地攔住:“相公且慢!”

    “聖人令吾等前來聽旨,難道眼下不是時候嗎?”

    陳閔誌一張臭臉,不耐煩道:“沒錯,不是時候。”

    神策軍乃是北衙禁軍,其最高領導者不是大將,卻是護軍中尉,而神策軍中尉都由宦官領任,陳閔誌等閹黨由此把持北衙軍權,很是囂張。

    群臣對這群閹豎積怨已久,怒氣正上來時,內侍馬承元霍地走出中和殿門,後麵嘩啦啦跟了一群小宦官。

    “跪——”馬承元掃了一眼,底下烏壓壓一片,甚麽紫袍緋袍金銀魚袋,在昏昧宮燈照耀下,糊成一片詭異的色彩。群臣聞言紛紛撩袍跪下,當是聽旨。

    然馬承元張口就道:“陛下近來深信方士之藥,服丹半年有餘,今近酉時,服完丹藥忽不省人事,尚藥奉禦及諸位禦醫救治無效,方才已是賓天!”

    群臣大嘩,已有人站起來要往殿門口衝,神策軍上前就粗暴相攔。

    馬承元視若未見,陰陽怪氣繼續念下去:“幸陛下留有遺詔,命太子嗣位,即日正位!”

    是人都知道新太子尚幼,若非閹豎在皇帝麵前搬弄是非,舊太子魏王也不會被廢。群臣一直醞釀著要將魏王推回儲君之位,然閹黨卻弄了一出皇帝暴崩、留遺詔立新君的戲碼來!

    倘若小太子一繼位,閹黨把持住小太子,其勢更不可擋,朝中天幕再無明時也!

    趙相公率先起了身,神策中尉陳閔誌拔劍直接指了過去:“相公可是對遺詔不滿?可是有謀逆之心?”

    “說陛下暴崩是服食丹藥所致,實情確如此嗎?!”禦史中丞瞪目高問,並咄咄道:“乃是爾等閹豎殺害了陛下!爾等閹豎!”

    陳閔誌揮劍就要刺過去,馬承元卻收了所謂遺詔,陰陽怪氣道:“中尉慢著!”

    陳閔誌收回劍,忽冷笑一聲:“陛下.體恤諸位,怕諸位大半夜到這地方來了家人無人照看,特遣派神策軍至諸君家中護衛,還望諸君不要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群臣皆被悶了一拳,有所準備的還好,全無準備的這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閹黨這話的意思是哪門子的好意,分明就是威脅!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你們不服,就讓你們的無辜家眷一道去死吧!”

    練繪正要起身,趙相公忽按住了他的肩。

    趙相公到底沉得住氣,閹黨盤踞牢固,眼下硬碰硬抗爭反而是給閹豎送定罪貶官的理由,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眾人見趙相公再次伏了下來,瞬時都安分了許多。

    練繪一直被趙相公按著不得出頭,他趁陳閔誌不注意時壓低了聲音與趙相公道:“眼下當務之急,是護魏王之周全。若下官猜得無錯,閹黨定會對魏王動手。”

    倘若群臣認定的儲君被閹黨殺死,那他們就真連最後的牌也失了。

    “魏王離京已近一月,眼下應抵河南道。倘若再往北,便是徹底入了賊穴!”

    河北藩鎮正亂,河北節帥又多與閹豎有牽扯,倘若宦官以“不幸卷入戰亂喪於途”借口殺死魏王,就真是給人吃啞巴虧!

    練繪低著頭續道:“應速發信至泰寧王夫南,要攔下魏王!”

    他話才剛完,眼尖的馬承元狠狠挑眉,厲聲道:“練侍禦可是有不滿嗎?!”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練繪又來給我找麻煩了!!好煩哪我隻想和嘉嘉吃飯!!

 

第53章 五三計中計

   馬承元忽然變臉,像是要拿人開刀,群臣紛紛倒吸冷氣,不敢再做聲。

    臘月夜晚本來就冷,偏偏風又大,一幹人等硬是在東內中和殿外跪了一宿,到天蒙蒙亮時,馬承元才允幾位紫袍相公進殿,並委與尚書省速籌辦儲君即位典禮及國喪事宜。

    冷霜覆地,地磚冰涼,諸臣膝蓋都快廢了。天邊一輪昏日迷迷糊糊地升上來,像被蒙了一層霧。那微弱的光從東邊一點點爬上來,簡直毫無溫度。幾位紫袍相公自中和殿內出來,禮部幾位屬官已是捧著一件件斂衣送進去了。

    帝王喪事大多數時候並不會手忙腳亂,因帝王們幾乎一早都安排好了自己身後事。年紀輕輕就為自己修建陵墓,準備大小斂衣、梓宮等等,真到了一命嗚呼的時候,重要的東西幾乎都已置辦好,喪事反而能有條不紊地辦下來。

    與帝王喪事相伴的,往往就是新君的正位之禮。本朝通常會在喪事完畢之後再行新君登基禮,但也有怕局勢不穩會生枝節的時候,新君便會在先帝發喪前就匆匆忙忙即位。

    一個終結,一個開始,這兩件帝國大事擠在一塊,最心煩身累的便是尚書省禮部官員無疑。眾臣哪怕都被放了回去,禮部官員卻隻能打起精神往來於禁苑與皇城之間,熬上幾個不眠不休的日子。

    臘月要走到頭,元月在即。本是歡歡喜喜過年之際,長安百姓卻隻好收斂了心思,淒淒慘慘地挨過這國喪期。

    練繪未能及時回家,而是被抓了進去盤問。

    馬承元到底還是追究了那晚幾個出頭鳥。冒頭的禦史中丞已是個老人家了,也被逮進去好一番審問,無非是些甚麽莫須有的謀逆之心。

    心這種東西怎麽證明呢?正因無法證明,這汙水才能隨便潑。

    禦史中丞眼看自己將要被貶,卻很是凜然。大約是對這朝局失望,遂對被困隔壁獄房的練繪囑托了許多事,又說自己孑然一身已無所謂生死,最後“咚”的一聲,撞死了。

    這位年近七旬,晚年喪子又喪偶的老人家,一生清正,最後卻以這樣激烈的方式自絕了人世。

    縱然看多了生死的練繪,此時卻隻能抿緊唇閉上了眼。

    起初入宦海,不過是想給母親更好的生活、想要光耀練家門庭,但這舟越行越遠,見過更多海風海浪,心中便不僅僅是那些最初的期許了。

    這世上能憑一己之力能改變的事太少,但有同行共夢者,便奢求真的能改變甚麽。

    帝國軀體上遍布的蛀蟲能清得幹淨嗎?血脈擁堵之處又能否疏通呢?能再回往日盛景嗎?

    練繪緩緩睜開眼,微弱的光從小窗躡足而入,一支小小的藤花在這冬日裏迎著淩冽的風盛放了開來。

    ——*——*——*——*——

    千纓被困練府好幾日,這天神策軍終於撤走,千纓趕忙帶了櫻娘要回去,然又不大放心練老夫人,知她焦急無奈,臨走前便安慰道:“既然神策軍已撤走,應是沒甚麽大事了。”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晚輩會替老夫人打探一番練侍禦景況的。”

    練老夫人本來身體就虛,被這一嚇就更是不好,若不是這幾日有千纓和櫻娘在,她怕是也撐不過來了。聽得千纓這樣說,她病病弱弱點點頭,抓住千纓的手久久不放,眼中全是重托。

    千纓深吸一口氣,待她鬆了手,深深行了一禮,遂領著櫻娘回去了。她母親韋氏聽說她被困練府,也是好一陣著急,這下看女兒平安歸來,這才放下心。

    “你可萬不要出門了,眼下局勢很是嚇人哪。聖人賓天那晚,我們家外麵也守了一群神策軍呢,嚇死了。”韋氏讓她在家待著,但千纓哪裏待得住。她答應了練老夫人的事,總歸要做到,於是翻出許稷的男裝換上,從後門悄悄出去打探消息。

    京中一片人心惶惶,聖人賓天的消息傳下去,諸道諸州乃至各方鎮,一時間都人心動蕩,個別與朝中閹黨的聯係也愈發密切起來。

    王夫南收到急報這一日,許稷恰好從沂河回來。

    她親自帶人對沂河通往運河的道路進行勘測繪圖,並詳細做了工事預算,正要呈至使府給王夫南過目,王夫南卻於使府中愁眉不展。

    聖人賓天的消息傳來,同時抵達的是尚書省發來的急報,讓他務必阻攔魏王入河北。

    許稷進使府時,王夫南正傳令至各驛所,一得魏王消息,便即刻將其請到使府來。

    吏佐得令紛紛退下,許稷也走到了門口。王夫南抬首看見她,許稷則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這才脫掉靴子步入屋內。

    王夫南未起身,屏退左右,指了對麵的位置令她坐。許稷瞥見他麵前急報,也不言聲,隻將手中預算簿遞了過去:“請大帥過目。”

    王夫南心思不在這上麵,他盯著許稷看了好久,這家夥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看就是沒吃好睡好,看起來真是潦倒。

    “從沂河直接過來的嗎?”

    “是。”

    “聖人賓天的消息知道了?”

    “知道。”

    “你還挺靈通。”王夫南掩住麵前急報,歎氣道:“去洗把臉,再吃口飯吧。”

    許稷確已感到饑餓。千纓走後她過得簡直一塌糊塗,州廨到處冷冰冰,從沂河回來竟不自覺地就直接來了使府,好像這裏有一團溫暖火焰,可以驅散她長久以來的疲憊與寒冷。

    真是貪心哪。

    她起身去洗了把臉,重新係好襆頭,折回堂屋,熱騰騰的飯菜已在等著她。

    天色漸漸黯下來,案前一盞燈溫溫亮著。許稷埋頭吃飯,內心則思量著如何開口說這段時日探聽到的一些事。

    王夫南也不餓,隻坐在另一張案前看她吃。

    然這溫馨氣氛卻未能持久,吏佐忽至門口,咚咚咚敲響了門。王夫南陡回神應了一聲,吏佐便入內將一張字條遞於王夫南。

    王夫南拆開字條陡然蹙眉,許稷抬頭:“怎麽了?”

    吏佐道:“大青山有匪人稱現已抓得魏王,要大帥今晚親自帶錢貨去領人,不然就……”

    “就這區區一張字條?”王夫南抬頭,“騙鬼呢。”

    吏佐“哦”了一聲,忙又雙手遞上一腰牌及一塊衣料。

    許稷眼尖認出那腰牌及衣料應是魏王所用,如此說來,魏王倒真有可能在他們手上。不過——

    許稷看一眼那吏佐:“你先下去吧。”

    王夫南看著那腰牌與衣料沉默不語。他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麽,倘若魏王因這種緣故遭遇不測,他哪頭都不好交代。

    群臣雖內存爭鬥,但一旦站到宦官的對立麵,他們便又合一個整體。魏王是朝臣對抗閹黨勢力的希望,萬一他保不住魏王,則無法於朝臣前立足;且樂得弄死魏王的宦官,也可將髒水潑到他頭上,反而怪他保護不力令魏王死於賊人之手。

    所以,魏王不能死,尤其不能死於匪賊之手。

    他正要起身,許稷卻霍地走過來按住了他的肩:“不要去。”

    “甚麽意思?”

    “下官認為其中必定有鬼。”許稷堅定地說,“大青山一帶,如今根本沒有匪賊窩點。”

    “沒有嗎?”

    “沒有。”她上任後特意盤查了解過境內匪類據點,大青山一帶幾年之前是有一群土匪,但後起內訌,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如今根本沒有人。

    “或是臨時聚集呢?”

    “那就更不對了。”許稷看著他道,“大帥今日收到急報,下午才將尋魏王消息的命令發出去,這才多少時候就收到了匪賊綁人通知,難道不會太巧了嗎?”

    “你是懷疑——”王夫南微眯了眼,“使府有奸細?”

    許稷頷首,王夫南不語。使府有奸細一事,他早有懷疑,但卻一直抓不住把柄。

    許稷見他不說話,又道:“匪賊圈定了時間,並點名要讓大帥去,怎麽看都像是調虎離山之計。眼下要緊關頭,大帥擅自離開,倘若使府出事,後果將不堪設想。”

    她的擔憂王夫南豈能料不到?

    於是他道:“倘若按照你的思路來,使府中現有奸細,那更無法遣人替我去。一來他們會知道我沒去,二來,眼下使府中的人並沒有什麽我能信得過。”

    “副使也信不過嗎?”

    “信不過。”

    “那下官去。”

    “開什麽玩笑!”王夫南起身走到案旁,居高臨下阻止她這種瘋狂的念頭。

    “大帥不必擔心下官與你身形差太多會被看出端倪,下官自有辦法,隻需借大帥一身盔甲即可。”許稷仍不死心。

    王夫南霍地抓住她雙肩:“給我好好待著。”他說罷鬆了手就要往外去,許稷卻衝過去抱住了他。

    王夫南從被試過被人從後邊抱著,且對方還是許稷!

    他不由身子一僵,然許稷卻在他愣神之際,迅速抽了他的蹀躞帶1,往上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屈膝給了他狠狠一擊。王夫南全未料到許稷會做出此事來,痛得齜牙咧嘴之際正要發問,許稷卻猛將他反壓在地,不知哪來的滔天氣力將他的手反捆住。

    她下手極狠,王夫南到這會兒卻還當她在開玩笑,妄圖以言語說服她。然許稷卻利利索索收拾完,起身對他鞠了個躬。

    “你玩真的!”

    “沒錯。”許稷徑直走向屏風後掛著的那沉甸甸的盔甲,將其收進包袱內,又走到王夫南麵前,再鞠了次躬:“若大帥不想看我因‘以下犯上’、‘妄圖謀逆’這種罪名被抓起來,就請等我走了之後再喊人。”

    王夫南拿她簡直沒有辦法,許稷別開臉不敢對上他的目光。

    但她想了想,卻仍是走上前,俯身鄭重地抱了下他,鏗鏘道:“大帥請務必守好使府,下官會活著回來的。”

    言罷再一鞠躬,抱著包袱就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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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五四奪其魁

   王夫南費力解開蹀躞帶,將親信庶仆喊進來。

    庶仆見到他嚇了一跳:“大帥方才不是與許參軍一道出去了嗎?某問大帥做甚麽去,大帥還不理我哩!還是許參軍說大帥要去剿匪,某才知道……”

    他囉囉嗦嗦還沒說完就被王夫南打斷。

    許稷這家夥一定喊了自己的副將扮作他,實在惡劣。

    王夫南道:“在這見到我一事對誰都別說,讓周指揮使帶人去大青山支援,倘若真有什麽不可控的事,讓他別管甚麽人質不人質,一定要將許參軍帶回來。”

    庶仆嚇得點點頭,趕緊往外去。

    而許稷這時早帶著兩隊二十旗的兵力離了臨沂,直奔大青山。這隊人中多為州鎮官健兵,幾乎都是許稷親信,平日個個皆訓練有素,精兵是也。

    一路馬不停蹄,逼近大青山速度卻放慢下來。

    許稷將地圖鋪開,熟悉地形的副將持火把伸過去,道:“還有五裏地,往這邊行就是大青山主峰下的坳穀,這坳穀裏很可能有埋伏,參軍要避開這裏繞道上山嗎?”

    “大青山雖高不到千米,但東梁山岩卻十分陡峭,這裏設防很難,倘若他們也是初來乍到,就更容易忽視東梁的防禦布局。”許稷抬首看向一隊長官,“盧列校。”

    “在!”

    “率一隊從東梁上山,注意勘路,確保不會中埋伏。以三聲響箭為令,聞之則往上合圍,若未聞則及時撤退。”她說完將撤退路線又重複了一遍,再問:“明白嗎?”

    “喏!”

    “二隊跟我去峰下坳穀。”她說完收起地圖,“敵人定不是甚麽山匪,所以多加小心。我們今日目的是為救魏王,倘若確定魏王不在這裏就立刻撤,不要在這裏和他們硬拚,明白嗎?”

    眾人齊聲稱喏,一隊得令,盧列校便帶著二百五十人繞小路往大青山東梁方向去。而許稷則帶了二隊一眾便衣騎兵向坳穀緩行。

    行了兩裏路,眾人紛紛下馬,二到五旗(一旗二十五人)分散埋伏,許稷與副將帶一旗前去勘路,沒想一路竟根本沒有所謂埋伏。

    不遠處可見哨崗,且都與他們一樣穿的亂七八糟的便服,貿一看還真像是土匪。

    許稷觀察了好一陣,打手勢告訴副將,令他即刻回去轉告二隊諸旗,讓二旗留原地哨崗待命,三四旗則往南邊哨崗待命,五旗往北邊淺河處待命。副將得了信號及行動約定,便貓著腰悄悄折了回去。

    許稷身後幾個兵紛紛屏氣不敢出聲,許稷右手忽伸向北方,做了個迂回的手勢,並通知其中一伍長帶倆人往那邊去。

    那伍長瞥見崗哨那少了個人頓時明白過來,帶了手下兩人就往北邊去。

    往北荒涼無人,隻有一條淺河,那哨兵離開崗哨到那邊去大解。他正解到舒爽之際,連屁股也沒擦,就被忽然衝過來的二人按倒在地。

    “幹麽——”

    “閉嘴!”一士兵捂住其嘴,那邊伍長趕緊佯作犬吠聲,汪了幾聲後,許稷貓腰跑了過來。

    許稷道:“問他口令。”

    “將暗號說出來,放你一條生路。”

    那被捂住嘴的哨兵拚命搖頭。

    “何必呢?”許稷在他麵前蹲下來,“這世道混口飯吃而已,這麽義氣誰在乎你?”

    哨兵想想,點點頭。

    士兵倏地鬆開手,那哨兵就道:“豬是誰殺的?關二爺!”

    許稷霍地起身,一臉無情:“滿嘴謊話,殺了他!”

    伍長拔刀就紮下去,那哨兵驚叫一聲顯是嚇壞,實話便脫口而出:“今晚吃甚麽?今晚不吃雞!”

    “土鱉!”伍長起身,將哨兵留給士兵處理,跟著許稷就往回走。

    “參軍怎知道他頭一個是謊話?”、“嚇嚇他而已,那種人不到真正臨死關頭基本沒實話。”

    哨崗那邊似聽到了方才的尖叫聲,已經有了動靜,許稷回頭看一眼伍長,伍長便倏忽止住了步子往後撤。

    就在這時,許稷高喊道:“有人,河對麵有人!”

    她話音剛落,便見淺河對麵紛紛亮起火把。崗哨那邊一眾人聞得動靜,一個個速往這邊奔來。許稷捂住肚子貓著腰,撞上迎麵跑來的哨兵:“你往裏跑甚麽?你不去打啊!”

    一片黯光中,連人臉都瞧不清,許稷隻管瞎說:“你們都往這跑,總得有人回去匯報敵情罷!哎哎哎肚子疼得要命,我去了!”她言罷就一陣狂奔,至入口處,卻仍有人把守。

    “做甚麽的?!”

    “報告軍情!”

    那人打量她一番,卻仍是報出了口令:“今晚吃甚麽?”

    “今晚不吃雞!”

    那人略有疑惑,卻仍舊放行。行營中以口令辨別身份,尤其在這種臨時組建的隊伍理,不可能個個都互相認識,隻能靠詢問口令來辨別對方是否為自己人。

    許稷前腳剛進去,後腳就湧上來十幾個兵,速將守衛弄死拖走換了一撥自己人,其餘人則跟著許稷往裏走。

    一路遭遇口令盤問數次,許稷麵不改色往山上行。

    而這時主營內進進出出皆是報信的:

    “大將不好啦!南邊也打起來了!”

    “坳穀竟也來了兵!正往這邊投火石呢!”

    一時間調兵集合,山中亂糟糟。“真是烏合之眾。”跟在許稷身後的伍長暗想著嗤了一聲。

    許稷帶兵繼續往前走,至一拐彎處卻忽被人喊住:“你誰啊?往哪去啊?”

    許稷轉過身煞有介事道:“三麵都打起來了,眼下隻有東邊能逃,大將讓我去將魏王帶走。”

    “帶魏王走?”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淩厲,“哪有甚麽魏王?你他娘的到底是誰!”

    許稷一看被識破,手腕微微一抬,伍長及士兵即轉瞬拔刀朝那人砍去。

    頃刻,血濺了她一身,許稷抬手抹了下臉,轉過身囑咐:“處理掉。”伍長及時跟上來:“聽那人話,魏王似乎當真不在這裏,眼下可是要放信號撤?”

    許稷卻不下令,隻算了下時間就繼續前行,且步子越來越快。

    她行得實在光明正大,口令對答如流,問做甚麽全是回“有重要敵情向大將報告”。倘若有人說隻能轉告不讓她繼續往裏去,就是被狠狠一瞪:“你有甚麽資格轉告?”

    因一身血汙且實在太霸道,識相的小卒隻當這人是甚麽不得了的長官,便隻好後退。倘若遇見不識相的,二話不說直接砍。

    身後一群兵也是個個像螃蟹,就這麽一路橫行到了主營外。

    許稷深吸一口氣,對主營外的守將報出了隊伍代號,又對了口令,抬起手被簡單搜了身,竟堂而皇之入了主營,之後深深一揖:“大將!”

    那所謂大將正煩著,頭也不抬一下:“有屁快放!”

    許稷瞥了眼他兩邊杵著的小卒,其中一小卒盯著她的花白頭發仔細想了想,指了許稷忽尖叫起來:“大將!某記得這次將校當中似乎沒有這人哪!”

    “怎會沒有呢?你再看看!”許稷向前兩步,拎過爐上滾燙開水就衝過去,對麵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已踩到了案上,抬手就往下倒開水,那大將嗷嗷大叫往後一避,許稷將銅壺直接砸了過去,那倆小卒正要抓她時,伍長終於帶兵衝入。

    大將頭臉燙得幾乎疼昏過去,倒在一旁抽氣。

    許稷往後一退,寡著臉道:“魏王在哪?”

    “帶著往、往東邊撤了……”小卒支支吾吾道。

    “你們是誰的兵?為何偽裝成土匪?可是與泰寧使府裏的人有幹係?”許稷一連串發問,那小卒哭著搖頭:“不知道啊不知道啊。”

    “參軍,依我看應是河北的兵。方才一路上來你聽出那口音沒有?”

    “河北……”許稷恍然轉過身,“通知一隊逮住東梁一切可疑人等,協助二隊諸旗收尾,你們幾個跟我速回臨沂。”

    此時夜已深,匆匆忙忙下了山,卻有大隊人馬圍了大青山,正是周指揮使所領牙兵。

    周指揮使忙與許稷道出緣由,卻遭許稷怒斥:“簡直胡鬧!使府正是用人之際,讓你帶這麽多人出來不是給人鑽空子嗎!”

    周指揮使被她嚇到,卻說:“怎麽是用人之際?”

    “有人要作亂!”

    “甚麽?”

    “河北兵都逼境了!我說前陣子怎麽會有那麽多流民,全是河北兵……”許稷這時不光是失察的自責,更多是控製不住的焦慮。

    大青山這兒全是些廢物,就是用來調虎離山用的。他們本意是要將王夫南和精銳騙出來,隨後裏應外合占領使府,攻占牙城,奪得泰寧地盤,吃下這塊沃土。

    許稷騎上馬狂奔回臨沂,周指揮使亦領兵去救。

    可惜,此時牙城已是大亂。

    副使變節,勾結外兵叛府,羅城洞開,氣勢洶洶往內殺進子城,王夫南率親兵抵抗,子城內是一場激戰,血染夜幕。

    僚佐不是逃就是死,拚到最後敵傷一千自損了八百,紛紛去捉變節副使時,王夫南後肩已經受了重傷。

    他也隻是抬手抹了下臉上的血,轉過身就往牙城走。

    然他剛走進夾城,暗中卻忽有人撲過來,殺了他個措手不及,刀也被打落在地。

    好在他反應算快,倏忽將對方反壓,死死扣住對方咽喉。

    借著夾城中一片黯光,他辨清楚了那張臉,正是他泰寧府的副使。就在這一思一念之間,副使亦抬手往上掐住他脖頸,並吼了一聲,迅疾翻身又將王夫南反壓下去。

    王夫南死死掐住他喉嚨,副使驟然騰手,匕首一亮就朝下紮去,王夫南霍地一偏頭,剛避開這匕首,那匕尖便又朝他咽喉紮去。王夫南伸手握住那刀鋒,上身側偏,額角青筋暴起,血珠子不斷往頸口滴,他猛吸一口氣,後肩的傷使他氣力和耐力銳減,咬著牙似乎也抗不下去。

    就在這時,他忽聞得馬蹄聲傳來。

    那馬蹄踏血,越過屍體,迎著蘊滿血腥氣的風,穿過羅城子城,朝他奔來。

    與那聲音一道逼近的,還有一支鋼頭弩箭,箭頭幾乎是轉瞬間就穿透了副使的胸膛。

    握著那匕首的手頓時失了氣力,副使沉沉壓下來,王夫南差點嘔出血來。

    他睜眼看天,夜幕將要撤回,曙光將至,但風卻不停,吹得他一句話也不想說。

    馬蹄聲在他耳旁停下,許稷翻身下馬將副使翻到一旁,將他拖起來。

    兩個人幾乎都麵目模糊,血與汗混雜,頭發亂蓬蓬,身上衣裳也不再齊整幹淨。王夫南抿緊了唇一言不發,他幾乎耗盡了力氣,就隻這樣看著許稷。

    此時隻能聽到風呼嘯而過的聲音,許稷麵上毫無波瀾,最終隻閉了閉眼,將手掌按在他肩頭傷處,手臂收緊,沉默地擁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使府守住了,我也活著回來了,你看我都是說到做到的。王夫南

    ——*——*——*——*——*——*——

    番號很亂的情況下,隻能用口令,在古代也稱作將軍令。

    軍中口令,一般是由最高指揮官在最後時刻頒布,而由其親信近衛係統的官員逐次傳達下去。從此在口令有效期內,可視為身份辨別的標誌。

    為什麽要口令?

    據說是“戰鬥中如果雙方列陣,那麽依靠陣營的位置即可知道其歸屬,但是事實上戰鬥一展開,往往陷入混戰,大將可能還能依靠旗號辨識,但是小卒間若非如日本武士那樣背後插認旗,否則猝然相遇,即無法識別,隻能靠問對方口令,知道的是自己人,不知道的就是敵人,殺了再說。”

    比如說,曹操就用過“雞肋”的口令,又比如官渡之戰中,曹操的許攸之助突襲了烏巢導致曹軍的勝利,偷襲部隊打著袁軍的旗號,順利到達烏巢而未被識破,可以肯定也同時獲得了袁軍口令的。

第55章 五五多事年

  天實在是太冷了。

    混沌不清的風湧進夾城,一呼一吸間,胸腔裏盡是洶湧血氣。許稷按著那冷硬甲衣,手心的血也漸漸轉冷,她幾乎感受不到他心髒的跳動,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隻察覺到沉甸甸的疲憊壓在她肩頭。

    不要死,振作一點。

    她想撐他起來,卻根本挪不動,幾次努力盡是徒勞。

    好在有小卒及時趕到,將已經昏迷的王夫南抬進牙城,又速去喊郎中來診治。

    夾城內又隻剩了許稷一個人,她走去牽了馬,手握韁繩站在那血途中,想起一些事,那些她在母親小劄裏讀到的,大意是說人命比想象中堅強,卻也比預料中脆弱。堅強在於不知它何時會爆發出怎樣的能量;脆弱在於太容易消逝,像手中握著的一根絲線,稍不留神就滑走了,想抓卻再也抓不到。

    而她寫下這些的時候,父親已經失去了音訊。

    抓不住會怎樣呢?許稷沒有繼續往下想。

    她看向牙城的入口,對早消失在視線裏的王夫南幾不可聞說了一聲“謝謝你還活著”,之後就轉過身,牽馬離開了夾城。

    天邊漸漸有了光亮,前麵的叛亂還未結束,都指揮使領著牙兵收尾,將還活著的叛軍敵軍統統抓了起來。

    看樣子似乎贏得了衛城的勝利,實際上卻輸得十分慘烈。許稷有生以來第一次從這樣的場景中徒步走過,消失的鮮活的生命,因為立場與利益血戰到死,有真正的對錯嗎?她盡管有片刻迷惘,卻還是要往前走下去。

    因泰寧使府多位僚佐被殺,王夫南又重傷臥床,使府一時間缺人帶領,都指揮使便將許稷請了回來,這時許稷已接連三天沒睡了。

    她見縫插針在馬車裏眯了會兒,到了使府便跳下車,由牙兵領著往裏去。

    與都指揮使及判官一道將這兩日所查情況梳理了一遍,許稷將綱要遞給支使:“按這個起草上報文書,之後拿給我。”

    她疲憊不堪,走出門又問都指揮使:“大帥醒了嗎?”

    都指揮使搖頭:“血止住了,脈搏也還好,但就是醒不過來。某覺得大帥很沮喪,說實話前幾日那樣的狀況,在他眼裏其實已算慘敗。但當時那景況,除了硬拚還有甚麽其他辦法?難道將使府拱手讓給河北痞子嗎?”

    許稷抬手按住隱隱脹疼的額角:“知道了,我去看一看。”

    她低著頭大步行去王夫南寢屋,庶仆趕忙退下,隻留他二人。許稷坐在榻前胡凳上,等了一會兒,後來熬不住,於是手撐額頭閉目睡。支離夢境像破碎鈴聲,細細雜雜叮叮鐺鐺,讓人更累。

    天暗下來,最後連可憐暮光也一點點撤走,屋子便沉入了無邊際的黑暗當中。

    王夫南先醒了過來,試圖翻動身體,卻隱約看見坐在胡凳上的一個人:“從嘉……”

    聲音低啞,卻仍將許稷喚醒。

    許稷猛地坐正看過去:“醒了?”隨即又起身走過去,在床側坐下,自然而然地端過案上茶碗,舀了一小勺水遞過去:“不管冷熱,先將就著飲一口吧。”

    王夫南將那水飲下,許稷便要去點燈,可王夫南卻伸手按住她手腕:“謝謝你。”

    “在高密時你也救過我與千纓,就當是還人情了。”她輕描淡寫說著,又迅速岔開話題:“這幾日我已大約查了個明白。河北眼下一團糟,叛軍逃兵無數,原魏博及橫海幾個失勢牙將帶散兵南下,一路招討流民匪賊,與泰寧副使勾結,打算將泰寧府吃下,所以才有了那晚的兵變。”

    她毫不避諱接著道:“眼下的結果是,使府損失慘重,僚佐起碼被殺了一半,至於士卒損失則更嚴重。善後工作很麻煩,撫慰金這筆開銷就令人焦頭爛額,州府不可能替你支這筆錢,希望你盡快處理。”沒有一句安慰,有的隻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魏王呢?”

    “安全。”

    盡管許稷言簡意賅,沒有多加解釋說明,卻無端值得相信。

    她做事比預想中要可靠得多。

    許稷忽不再說話,她伸手端過案上茶碗,將餘下冷水一飲而盡,隨即低了頭。

    因身處暗中不必在意自己及對方的表情,她開口道:“這次使府遭遇不測,某有失職之處,某將來必會多加注意入城可疑人員,確保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當然大帥也有失職之處,倘若能及時發現副使的變節心思,恐也不會釀此悲劇。”

    都有失職,都需要反省。但眼下狀況已是既定事實,隻一味追責並無太大意義,路還是要想辦法走下去。

    她說話的口吻越變越官方,每到這時,就像是要離他遠去。

    王夫南甚至都做好了她起身離開的心理準備,可她卻忽然側過身,對他說:“今日是除夕,新年要來了,這個年似乎會很艱難,大帥做好準備了嗎?”

    王夫南這才察覺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那隻手不大,也不甚溫暖,卻也有力。

    是鼓勵。

    王夫南點點頭,覺得她說完最後的話當真要走了,可她卻沒有,反是忽然俯身將頭埋了下來。

    他一愣,才想起來她是學許久之前的自己。

    那時在高密,他也是這麽將頭埋在她肩窩,渴望能暫時安放長久以來的疲憊,想要獲取一點點力量。

    許稷很累了,方才撐著說完那些話,腦子早已混混沌沌。

    她快撐不住了,想尋個溫暖可靠的地方睡上一覺,王夫南這裏就是個現成的好地方。

    “從嘉?”

    “別說話,我頭太沉了,就借地方睡一會兒。” 她做得比王夫南更無賴更隨心所欲,像個四處留情的風流官人,絲毫不將這樣的親近放在心上。

    除夕沒有熱湯飯,也沒有家人圍爐夜談的溫馨,兩個身在沂州的異鄉人卻隻能以這種疲憊又奇怪的方式熬過去。

    盡管許稷睡得毫不在意,但她仍然避開了他傷處的那側肩頭。

    ——*——*——*——*——

    新帝即位,改元並大赦天下,又賜錢予左右神策軍,每人百緡。

    然魏王卻失蹤了。

    失蹤的說法很是微妙,既不是一定還活著,也不是已經死了。

    留了個大餘地,卻分明是躲入了無人可尋的暗處。

    朝野皆為之唏噓,閹黨則煩得要命,到底死了沒有呢?

    不知道,無可查。

    有人說死在了大青山東梁那場混戰裏,有人又說看他往北邊跑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而該謠言的始作俑者許稷,這時正忙著和泰寧使府回易務分利錢。葉子禎替回易務發了一筆橫財,順利從河北折回,不由沾沾自喜,坐在公房裏想要向許稷邀功。

    結果等了半天,許稷卻一句表揚的話都不說。葉子禎像個孩子似的坐到她麵前,按住她的算盤道:“你不能誇誇我嗎?”

    “你是小孩子嗎?”

    葉子禎點點頭,並將手一伸,袖子一捋,展示一條刀疤:“看到沒,差點丟了條胳膊回來,河北人太狠了。說起來,朝廷是打算徹底放棄河北了嗎?”

    “不是朝廷想放棄,是不得不。”許稷繼續算賬,“連年戰事災荒已將國庫耗盡,如今財政緊迫,饋運困難,想討伐也沒這力氣,隻會喊邊上的方鎮幫著揍。可哪個方鎮這麽好心?個個都自保心重得要命,沒好處誰願意蹚渾水。”

    “倒是有理。不過——”葉子禎憂慮地皺皺俊眉,“河北這種鬥法,最後還是我們倒黴啊。挨這麽近,到頭來免不了被揍。我聽說使府損失慘重,正是被那幫河北痞子搞的,他們能來一次,就會來第二次啊。到那時怎麽辦?如今使府的兵力恐怕遠不如之前了吧。”

    “兵力少有兵力少的打法。”許稷皺眉咬指甲,“你給我的賬對嗎?算下來有問題。”

    “你還懂兵法哪?”葉子禎完全沒有抓住她的重點,“以少取勝這種事不都是奇才才辦得到嗎?比如我姑父衛將軍,以千人從五萬敵軍中突圍,那才是本事哪。王夫南有這本事嗎?”

    “本事不夠運氣湊。”許稷頭也不抬,將另一邊的簿子拿過來重算:“我給王夫南算過命了,他最近運道應該不錯。”

    “也是,憑空就讓他分走這麽一大筆錢,的確是撞狗屎運了。”葉子禎略有些忿忿,又對許稷道:“你不能做個假賬騙騙他嗎?扣下來的錢我倆分了。”

    許稷忽抬頭起身:“大帥怎麽來了?”

    葉子禎聞言嚇一大跳,趕緊拍拍漂亮的屁股跳起來,回頭一看卻鬼個人也沒有,不禁破口罵許稷“死騙子”。許稷趁機抱著算盤賬簿從窗戶逃離了公房,逃離了聒噪的葉子禎……

    正月裏頭,整個京城還處在國喪的氛圍中,千纓卻開始了兩頭跑的日子。練繪沒能放出來,練老夫人急得一病不起,然她又格外惦記櫻娘,千纓隻好時不時帶小丫頭去探望老夫人。

    因跑得太頻繁,難免引出一些是非。

    就在正月快走到盡頭時,不知是誰舉告到了禦史台,說侍禦史練繪與沂州錄事參軍許稷之妻王氏私通,言之鑿鑿,且將從何開始都說得清清楚楚,甚至說幼女千纓正是二人私通所生。

    按疏議所言,和奸者各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①

    倘若屬實,不僅練繪會被繼續關在牢裏,且千纓也逃不過牢獄災。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千纓別怕!

 

第56章 五六言禍起

   練繪與千纓私通被舉告一事捅出來不過半天,王家內宅竟然全都知道了。這種事簡直比瘟疫傳得還快,在相對保守的高門大戶中,倘若傳起閑話來,反而要比外麵傳得更為惡毒。

    韋氏身體剛好一些,出門去別家還個東西,就被陰陽怪氣的指指點點嚇暈過去了。王光敏還未回家,當事者千纓更是一無所知。

    櫻娘生病,千纓與庶仆妻吃過午飯便帶她去看郎中,到薄暮時分卻還沒有回來,庶仆便趕緊出門去找。

    街鼓聲將盡,王光敏終於忙完衙門裏一堆瑣務打了點酒回來,剛進門便發覺耳房小廝看他的眼神不對。他瞪一眼:“怎麽了?”耳房小廝忙擺手:“沒甚麽沒甚麽……”

    他於是拎著酒囊哼著小曲兒往裏去,至自家院門口,見雙門緊闔,抬手就是梆梆梆三下:“快開門!”裏邊卻甚麽動靜也無,王光敏抬腳就是一踹,院內冷冷清清,沒一間屋子是亮著燈的。

    他撂下酒囊就衝進韋氏的房間,卻見韋氏臥床昏迷,怎麽也喊不醒。王光敏速點了燈,恰這時庶仆及庶仆妻急急忙忙進了院門,一見屋內亮起了燈,走過去就在外麵噗通跪下。

    王光敏嚇了一跳,庶仆妻抱著小櫻娘哭道:“十八娘被、被萬年縣的人帶走了哪……說是犯了甚麽和奸罪,非要……”

    “甚麽東西?!”王光敏打斷她,“你再說一遍!”

    庶仆妻哆哆嗦嗦又重複了一遍,王光敏撲通往涼涼地板上一坐,廊下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當中。

    櫻娘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她一直昏昏睡著,醒來卻不見阿娘,隻看到庶仆妻不停淌眼淚,就問怎麽了,庶仆妻又不敢和她說甚麽,擦擦眼淚,將她哄入睡抱回來。在這當口,小家夥卻醒了,趴在庶仆妻肩頭不停地咳嗽。

    重濁咳嗽聲將廊下死寂打破,櫻娘挨著庶仆妻,咳得窄窄肩背都在發顫。

    王光敏醒過神,頓時將怨氣都怪到了她頭上,起身從庶仆妻懷裏奪過小家夥,將她往廊下一放,氣呼呼道:“你走!都是你才有這些事!早就說我王家怎麽能留別人家的孩子住,千纓還偏不聽勸!現在好了吧?破事全他娘的來了!”

    櫻娘聽出了怒氣,隱約明白自己好像犯了甚麽了不得的錯,於是雙手捂住口鼻,怕咳嗽聲會惹得王光敏更生氣。她整個人縮在大棉袍裏,站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眼眶紅了一圈,她想要阿娘,她隻想要阿娘……

    然放眼望去,哪裏有她的阿娘呢?

    庶仆妻看不下去,可又不敢火上澆油,遂轉移話題道:“聽說韋娘子不大好,可要去喊郎中來?”

    王光敏倏忽記起房中的韋氏來,瞪了一眼可憐巴巴的櫻娘,甩袖轉頭進去了。

    庶仆趕緊去喊郎中,庶仆妻見狀趕緊抱過櫻娘,將她帶回千纓的屋子,燈也不敢點,隻說:“家中出了些事,你不要怕,就在這裏待著,晚些時候給你拿藥吃,記住了嗎?”

    櫻娘懵懵點點頭,驟聽得外邊有人大喊:“到哪兒去了?!還不趕緊燒熱水來!”庶仆妻聽得催促聲,隨手扯過毯子將小家夥一裹,急忙忙就走了出去。

    門咚地一關,櫻娘驚得一縮。沒有點燈又無其他人聲的房間,此時黑黢黢一片,與平日比起來像是突然變了樣子。阿娘在的時候不會不點燈,也不會這樣冷這樣可怖……阿娘遇到甚麽事?她在哪裏呢?還好嗎?

    與此同時,萬年縣衙門卻徹夜進行著審問。

    千纓認為這是無稽之談,自然拒不承認。然不論她怎樣解釋,萬年縣尉卻認定她沒講實話。這盆汙水潑得太突然太荒唐了,且這種事根本無法舉證真假。

    萬年縣尉問了一連串諸如“你與練繪認識多久”、“是甚麽時候好上的?”、 “你為何三天兩頭去練宅?”、“上月你去探監是為何?”、“櫻娘可確實是你與他私通所生?”

    千纓一一回答,努力撇清自己與練繪之間的私人關係,並特意強調櫻娘是領養的孩子。

    那縣尉見她態度這般堅決,又問“那麽是否是他對你先做出不軌之舉你不得不應和?”、“他有無利用職權對威脅過你?”等問題。

    千纓仍舊稱否。

    那縣尉遂誘導說:“你空口否認並無法洗脫嫌疑,和奸罪按律要徒二年,但倘若是練繪強迫你,便不能定此罪,你也可免去這二年牢獄災。”言下之意分明是勸千纓自保,將汙水都潑給練繪。

    但千纓不願承認未做過的事。

    她與練繪之間清清白白,為何要承認二人之間有甚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那縣尉見她如此不識趣,便不再給好臉色,撕破麵皮令衙役將她帶下去,說明日開堂由明府再審。

    千纓心中惦記櫻娘,又擔心家人聽到這消息會受刺激。韋氏身體不好,王光敏又是臭脾氣,真不知會鬧出甚麽事來。

    然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被衙役丟進最雜最亂的一間女監,一眾狼狽罪婦見丟進來一個白白淨淨的官家娘子,頓時湧上去一頓廝打,將平日裏對門閥世族的仇憤一股腦兒全撒了過去。

    千纓起初還與她們廝打,但畢竟僅有兩隻手兩隻腳,鬥不過一群女人,且力氣也盡了。最後頭發被扯亂,嗓音嘶啞鼻青臉腫,隻能老實縮在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

    至半夜,女監裏多數人已經睡了,打鼾聲此起彼伏,也有人裝瘋賣時而低吟時而怪笑,聽著可怖。

    長夜漫漫,今晚格外難熬。

    台獄中的練繪亦得了消息,但到現在也未有人來審問他,顯然他們是打算將這所有壓力全拋給千纓,逼得她一介女流承認此事。

    知道審問對付他肯定很麻煩,於是就拿千纓開刀,簡直卑鄙至極。

    練繪一拳砸在鐵門上,將打瞌睡的獄卒嚇了一跳。

    次日一早,萬年縣重新審理此案。大白天審案,於是多了些不相幹的人聚來聽。萬年縣又是富貴門閥聚集地,多的是閑得沒事做的婦人,因自己不方便直接前往,就打發了庶仆小廝來聽,等他們回去便有新鮮事講。

    一身狼狽的千纓被帶上堂,便引得唏噓一陣。萬年縣令又是個特別惡心的老頭子,問話十分刻薄,且言辭中處處存了偏見,千纓拒不承認,麵對萬年縣令的刁鑽審問和堂外不絕於耳的謾罵聲和風涼話,她脊梁骨挺得筆直。

    無懼,卻也生氣,自證清白很難很難,用死來證明可以嗎?她甚至這樣想過,但死有用嗎?不相信的人仍會覺得是畏罪自盡吧?

    她不能做這樣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但要如此咽下這口氣嗎?

    她咽不下去。

    就在萬年縣令打算動刑之際,忽有人撥開人群道:“讓讓讓讓,都聚在這做甚麽?!”一庶仆一王光敏就這樣衝了進來,頗有些要鬧事的樣子。

    “來者何人哪!”萬年縣令怒道,“擾亂公堂,將他們趕出去!”

    衙差趕緊上前,沒料王光敏卻手一揮,往前一站,道:“某來做個證!”

    千纓聞言一愣,她萬沒料到她不中用的阿爺會在這時候出現,更不知他來能有甚麽用。而王光敏速瞥了她一眼,見她竟被人欺負成這個模樣,一陣心痛又不由來氣,對萬年縣令一揖便道:“明府一得舉告就將人抓來,事先也不查一查,太冒失了罷?”

    區區一流外官竟還來脾氣了,敢這樣與他說話!萬年縣令暗瞪他一眼,便又聽得王光敏道:“敢問明府,何為和奸之罪?”

    萬年縣令懶得理他,旁邊主典便將律書上的和奸罪一字不落背了一遍。

    “既然主典這樣說,那小女怎能與和奸之罪扯上幹係呢?”王光敏拔高了聲音,底氣十足,“小女可是和離之身,那練侍禦也是無婚約在身,別說沒甚麽,哪怕真有甚麽,也與和奸罪毫無幹係!”

    “你說甚麽?”萬年縣令瞪道,“和離之身?”

    王光敏忙從袖袋中摸出文書來:“此為沂州許參軍親筆所書放妻書,豈能有假?小女與那許參軍早已不再是夫妻!”

    一旁的千纓早聽得愣了,放妻書?她如何不知道?!

    吏卒趕緊將文書呈給縣令看,萬年縣令皺眉看完,又聽得王光敏道:“左右許參軍有甲曆可調取,倘若不信這文書為真,對一對筆跡一目了然!”

    萬年縣令抿緊唇不說話,筆跡一定是要對,但倘若對下來確實沒問題又該如何?這件事可是內侍省授意為之,倘若做不好,他也不好交差。

    若此案就這麽算了,繼續關練繪的理由便不足,難道要將他放出來嗎?

    於是他咳了一聲,道:“就算王娘子已是和離之身,但倘若與練繪當真有甚麽,練繪便是監臨奸①罪!”

    “何來監臨奸一說?”王光敏口齒愈發伶俐起來,“可是有人給做過媒的!婚期都定了!這恐怕不歸明府管了罷?”

    “有此事?!”

    就在堂內拉扯不斷真假難辨之際,外麵卻是安安靜靜停了一輛馬車。

    胖尚書略是憂愁地放下簾子,與紫袍相公道:“姚主典模仿旁人的字能到以假亂真的程度,應是能混過去,但這文書一出便如潑出去的水,可就真成事實了啊。”

    “二十四郎難道有其他辦法?”

    “沒有。”胖尚書搖搖頭,“相公為保練繪當真是費盡了心思,就是可憐許參軍,這麽平白無故就丟了發妻。”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不要和我說話,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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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57 - 6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9127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7:55:23

《半子》 作者:趙熙之---- (64 - 7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3403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8:09:01

《半子》 作者:趙熙之---- (71 - 78)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31349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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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86 - 9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8603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10:56

《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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