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趙熙之---- (43 -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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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半子》 作者:趙熙之---- (36 - 42)彭小仙2016-01-24 18:14:03

第43章 四三雍門琴

   一盞燈亮起來,室內聽不清城樓外的呼天搶地聲,但雨聲卻依然如鼓不歇。

    王夫南手持燈台走向渾身*的許稷,在她麵前停下來。他從未見過許稷這般模樣,哪怕是上回在東市暗曲中被揭穿身份時,她也沒有這樣狼狽。

    河北河南蝗災一鬧,彼此都□□乏術,已很久沒再見麵。這時他取出帕子,沉默不言地伸過手擦幹了她的臉。皮膚一如既往的涼,燈光映照下的臉疲色難掩,身體被罩在寬鬆的袍子裏,看起來比之前更瘦,精氣神有所消減,但脊梁骨還是正的,證明她還活著。

    慶幸她還“活著”的同時,王夫南胸中是漫湧而上的酸澀,層層疊疊幾乎要將他的心埋掉。

    晃動燭火帶來一些微弱溫暖,許稷卻仍在發抖,且注意力完全沒有移到王夫南身上。

    他上前一步,握著燈台的手伸至她背後,另一隻手卻毫不猶豫將她攬入懷。

    會覺得暖和一些嗎?

    他格外珍惜這擁抱,如此貼近,好像能感知到她的心跳,也能夠將他心頭漫上來的酸澀悉數壓下去。許稷則默認了這個擁抱,借取他的體溫,竭力將自己微顫的身體與心緒穩住。雙方一時無言,彼此都心知肚明,好像連開口的必要也沒有了。

    王夫南心底裏自然希望這擁抱能長長久久,但他另一隻手卻握著正在燃燒的燈台,稍有不慎,那火苗就會燒到許稷。

    於是他隻好鬆開她,將燈台放回案上,於架子上尋了幹手巾重新折回來,拆開她的襆頭替她擦頭發。

    許稷一動不動任由他揉自己的頭,悉索聲伴著屋外滂沱雨聲,令人如置身夢幻。隻有他身上的熟悉氣味,提醒她這並非幻境。

    王夫南解開她濕嗒嗒外袍掛起來,又於房中尋到毯子圍住她雙肩,收至其胸前交疊起來:“為甚麽要淋雨?”

    許稷不答。

    “你若病了,高密縣誰來主持?”他不急不慢說著,緊握圍住她的毯子,低頭看她,仿佛要看進她眼睛裏:“過會兒去喝碗薑湯,睡個覺,大小事情明早起來再處理。這是身為你的上級給你的命令,請務必完成。”

    許稷漸漸回過神,抬眸看他,應道:“下官知道了。”

    她說話間精氣神恢複了一些,手也抬起來,自己壓住了毯子。

    王夫南收回手,道:“高密的情況我大概清楚,我知你為難,但從給自己預設一個角色開始,人命就是有差別的。身為母親,自己孩子的命往往比其他孩子重要;身為國君,他國國民的性命似乎也抵不過自己國民的性命珍貴;而如我這樣身為軍人,在人命一事上的狹隘就更明顯,敵人的命就是該亡的,自己人則不該死,但對於敵軍的家人而言,他們卻是至親、是人世間最寶貴的人,他們真的該死嗎?都是角色立場罷了。我並不是說你今日此舉做的正確,但也不希望你太耽於此困局。記住它,當哪天有了更大的力量,盡你所能去減少這樣的慘劇。”

    有理有據,語氣溫和卻從容。

    然許稷腦海中卻一直回響著拍打城門的嚎哭聲,她頭一次覺得選擇如此艱難,而這卻可能未必是她人生中艱難之最。

    她深吸一口氣,脊背彎下去,最後索性裹著毯子坐了下來。

    王夫南陪她坐下,沒有火盆也沒有酒菜,席地而坐的兩人隻能聽得到外麵可怕風雨聲,將高密逼進蕭索秋天,之後便是難熬冬天。

    “這次朝廷也做了調度,但因事先毫無準備,最後還是遲了。地方上的自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每鎮都元氣大傷。幸好夏天已經過去了,這瘟疫是可控的,不然會更麻煩。至於你先前提的蝗災防治事宜,往下推時阻力極大,鄉民往往都不接受,然蝗災爆發,卻又怪官府不作為。”

    親民之官不好做,王夫南是真正到了地方上,才真切地領悟到此理。

    他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權力越大,肩上的擔子越重,做決定也越不易。

    一場夜雨澆滅炎夏殘留的溫度,徹徹底底冷了下來。而王夫南也很快離開了高密,他此行隻是路過,實際是要往受災更嚴重的海州去。天亮之後他就離了城,而許稷自縣廨值房裏醒來,想起昨晚事,隻覺好像做了個夢。

    她甚至不太確定王夫南昨晚是否當真來過高密。

    將複雜心思都收起來,她出門還要麵對高密寒冷蕭索的秋冬季。

    縣北水鄉蓮藕成熟,團結兵紛紛前去挖藕,南鄉仍有大豆棉花芝麻可收,雖不比往年豐饒,但聽說縣官撐著一座義倉在,民心也不至於太慌亂。

    但城中防治瘟疫的薰藥味常在,幾乎每日都有衝突與搶劫□□,客戶與土戶之間的矛盾無法消除,商戶們也因為出不了城而抱怨不休。吏佐們每天腳不沾地來來去去,忙著處理城中一切雜事,縣官們也是閑不下來,許稷麵對義倉中逐漸減少的糧食更是終日愁眉不展。

    何況十一月的秋征期限將至,盡管征收額有所減少,也未必能完成。

    硬著頭皮在戶籍上做手腳,不得已增加了通過稅,這才勉勉強強交了差。

    至此,她已不是剛從比部出來的那個小直官了。麵對天下計帳她必須客觀剛正、不需要有任何變通;而夾在百姓與朝廷中間,她就必須自尋平衡,把握分寸。

    這分寸的把握往往又是最難,稍有不慎就會過頭,就會背離初衷。

    在高密城的最後一個新年格外辛酸,沒有新衣可穿,亦沒有酒飲,更無佳肴可食。縣廨公廚內,縣官縣吏們仿佛都已經習慣了五分飽的粗茶淡飯,三兩口扒拉完打個招呼便出去繼續幹活。

    城內年味雖然很淡,但街巷中仍能聞得幾聲爆竹響,寺觀也有香火,都是對來年的企盼。

    許稷凍得要死,炭也沒得燒,手腳冰冷地蜷坐在案前算賬。

    算盤聲劈裏啪啦響,許稷沉浸其中漸漸不知外邊歲月。

    祝暨從外麵進來,卻嘀嘀咕咕抱怨:“明府啊,他們太過分了!又貼這樣的字條來!”

    “給我。”許稷伸過手,另一隻手卻仍撥著算珠。

    祝暨隻好將字條交過去,許稷拿過來瞅一眼,順手就收進了旁邊的書匣裏。

    “明府怎麽這般無所謂呢,寫上‘狗官’什麽的來羞辱人真是太過分了啊,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寫一張我收一張,不知道離任時能收到多少呢。”她注意力幾乎都在賬簿上,又因為算出點問題來不自覺地低頭咬了咬指甲:“你出去吧。”

    祝暨簡直服了她,關好門退出去,搓著手繼續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說著看向灰白一片的天空。

    真希望春天趕緊來,卻又矛盾地希望時間的腳步遲一些。春天來了萬物複蘇,會有新的期冀,但時間越是逼近,也意味著許稷在高密的任期要到頭了。

    作為祝暨來說,他並不希望這樣一位縣官離開高密。

    但百姓倒是無所謂的,大約是許稷這縣官做得實在沒甚麽值得令人留戀之處,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人事變動毫不關心。

    許稷收完了最後一次秋稅,便明白從此要與高密縣道別了。

    多條河流過境、盛產絹棉貲布及銅鐵、能與周邊州縣互通有無的高密縣,似乎就要與她斷開聯係。

    在此生活了三年,見過南鄉阡陌連片、北鄉蓮葉接天、城西貿易通達,城南百姓安居,也見過天旱無雨、蝗勢蔽日,更見過流民無居、□□頻發。帶著一腔熱血一步步走下去,期冀不再有天災*,她交給高密的答卷也隻有治律有當的縣廨、上下齊心的衛縣官健,和滿滿當當的糧倉。

    隻可惜,見不到高密的下一次豐收勝景了。

    舉家收拾了行李,卻發現並沒有太多要帶。千纓低頭算私房錢,卻發現與來時一樣窮困潦倒。

    “一點點俸祿都被你捐光啦!路上吃甚麽呢?”

    “帶上十七郎前些年送的東西,一路賣一路走吧。”

    “啊?”千纓嘟嘟嘴,回頭看那賃來的宅子,想以後大概會懷念這段時日罷。不用被家中從姊妹說三道四,也不會被伯母嫂嫂們瞧不起,自由自在……可到底還是要回長安去了啊。

    到這時,她也已二十六歲,已有細紋悄然上臉,與初來時到底有了不同。

    將宅子交還給房主,二人登車前往密州驛所。

    秋風乍起,許稷摸出一隻盒子來,從裏麵翻出來的全是罵她的字條,沉甸甸的。

    馬車忽停下,許稷問:“怎麽了?”

    “有個孩子。”車夫扭頭說。

    “孩子?”許稷撩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那孩子就站在馬車前,歪著腦袋看向許稷。

    “有事嗎?”

    那孩子擺正腦袋問:“您是許明府嗎?”

    “我是。”

    小男孩奶聲奶氣道:“我阿爺說,若不是明府,我們全家前年就都餓死了。但我阿爺腿腳不便,不能來致謝,聽說明府今日走,便讓我來送一送。”他頓了頓,真摯望向許稷:“我會記住明府的。”

    許稷按住手中那盒子,心頭一酸,卻也隻是淡淡一笑,同樣真摯地回他:“謝謝你,也謝謝你阿爺。”

    小男孩笑起來,露了兩顆虎牙,眼眸分外明亮。他與她揮手:“明府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高密卷至此完結,感謝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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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44章 四四代領事

   秋高氣爽,許稷等人一路走得悠閑。之前從西京到高密上任,因給的裝束假①太短,故而匆忙了些。這次時間給得充足,不著急回京,也可放慢腳步深入探查一番民情。

    可一行人往西剛過了沐水,還沒到沂州就被攔了下來。

    一使者下馬來:“賀許參軍遷官之喜哪!”說著深深一拜,告身已是雙手奉上。許稷不明所以,旁邊千纓更是一頭霧水,但很識趣地往車內一躲,放下了簾子。

    許稷接過告身,聽得那使者道:“許參軍任高密縣令時課最居首②,免銓考特拜沂州錄事參軍。”他眉飛色舞說完,及時補了一句:“沂州刺史剛過世,上佐又缺人,錄事參軍即代領州府一切事宜,恭喜許參軍哪!”

    原來至州一級的組織架構中,仍是遵循四等官結構。刺史乃一州之長官,其後另有通判官、判官及主典。州府一般以“別駕、長史、司馬”為通判官,又因是長官副貳,遂被稱作“上佐”。錄事參軍作為判官,下有各曹參軍,上麵頂著的就是上佐官。

    使者所言,老刺史死了上佐又缺人,作為州府判官的錄事參軍自然就代領刺史執掌,雖頂著正七品上的官職,卻行刺史事也,貿一看的確是值得賀喜之事。

    然而許稷麵上卻平平,隻客氣道了謝,之後又接過官服,確認了上任時限,這才與之道別,回了馬車。

    她坐下來定定神,千纓拿過她手中盛公服的盒子,打開一瞧,乍然驚道:“三郎!是淺緋服啊!嚇死人了!”

    許稷也是嚇了一嚇,方才那使者甚麽都沒說,她還以為又是綠袍,卻不料賜她緋服,是允她借服色代行刺史事。如千纓所言,確實是太嚇人了。她知道朝廷眼下缺人,許多州府甚至連上佐官幹脆都不設了,可竟到了這種程度?

    許稷再度定定神,見千纓將銀魚袋印綬甚麽的一件件翻出來,沉默不言。

    “三郎你走大運了呀!”千纓喜上眉梢,因她在家中見過幾位長輩和王夫南穿過緋服,清楚這意味什麽。可她完全忘了,許稷本質上隻是個正七品上的州錄事參軍,俸料待遇根本不會有所增加,卻會比之前更累責任更重。

    相比之下許稷冷靜得多,上麵忽丟下這麽個擔子下來,對她而言算不上什麽好事情。沂州是泰寧鎮治所所在,意味著她要與泰寧使府打交道。且這麽大的地方扔給她,以她的資曆未必能夠勝任。

    可就算心有懼憂,任職期限就卡在那,馬車也噠噠噠行過沂水,很快就到臨沂。臨沂縣是沂州州廨所在地,泰寧使府亦在這裏。

    至臨沂時,州廨有人得了驛所的消息前來迎接,一路送到沂州州府,正是正午時。比起之前赴任高密的一番磨難,沂州顯然要友好得多,故而十分順利。

    錄事參軍下設六曹參軍,但因人手緊缺,眼下六曹也僅有四人而已。許稷與州府官員一一見過,並簡單了解過沂州情況後,已是黃昏左近時分。

    可能因為底氣不足,她沒有像在高密那樣一開始就立威,反是客客氣氣擺了一副請多關照的姿態。畢竟她太年輕了,而六曹參軍往往都已為官多年,幾乎個個都是老家夥,很不好應對。

    她獨自坐在州廨公房內撐額苦思之際,忽有一吏佐急忙忙跑來敲門。許稷抬首,聞那吏佐道:“泰寧使府大帥邀許參軍過去一趟。”

    王夫南?

    自蝗災後她便沒再見過他,泰寧鎮雖相對太平,但災荒過後的恢複也很麻煩,他恐怕也是分.身乏術。

    許稷起身,吏佐又道:“哦,大帥還邀參軍夫人一道前往。”

    千纓眼下暫歇在臨沂驛所,許稷繞一大圈將她接來,這才往使府去。

    觀察使府同樣也是重兵把守,設有層層關卡,最後至牙城,才真正到了主將的官邸。這是許稷第一回見如此陣仗,她在西京待了多年,之後任職高密縣令又不得隨意出城,論見識,其實並不太廣。

    千纓亦有些忐忑,若不是清楚主將是王夫南,她大約要嚇死了。

    至牙城時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她二人由步卒領著進了官邸,還未進主廳,那步卒便頓住步子:“屬下奉令送二位至此地,請容屬下告退。”

    許稷點點頭,步卒便躬身作揖,姿態冷硬地轉身離開。

    院中雖草木落盡,卻並不令人感覺蕭索。一人沿著廊廡慢悠悠行至主廳門口,遙遙站定,手背在身後,看向迎麵站著的許稷與千纓。

    昏昧廊燈下隻辨得清他身上紫袍,並無法看清楚他的臉,但許稷仍是認出了他。

    使府上下,唯有王夫南一人可穿紫袍。

    而王夫南也看向暮色中的她,那一身淺緋官袍被風吹得鼓起來,銀魚袋亦跟著輕晃。

    哎,一年不見,她還是這麽矮。

    千纓摘掉帷帽,完全不與王夫南見外:“十七郎好威風哪!”這話一半出自真心,另一半則完全出於奉承。許稷來了臨沂,可不就是受王夫南直接管,討好王夫南自然是有必要的。

    她顯然忘記了她家十七郎對她家許三郎的“格外關心”,快步走了過去,有板有眼地拍起王夫南馬屁來。

    許稷則穩穩當當走到王夫南麵前,規矩拱手行了個禮,最後才抬首看他。

    王夫南垂眸,彎起唇溫溫和和道:“好久不見。”

    許稷接受這說法,卻沒多作回應。王夫南遂側過身:“時候不早,請入席吧。”

    至此,主廳門卻仍然關著。千纓剛要上前,王夫南卻手一攔,令門口一庶仆道:“送參軍夫人至西院用晚飯。”

    “為甚麽哪?”千纓不服氣,庶仆卻解釋道:“夫人,今日晚宴有使府眾多幕佐在場,您是女眷故不方便。”

    千纓一聽氣焰瞬時消了下去,隻得乖乖跟著庶仆往西院去。

    許稷隨王夫南進了主廳。廳內諸多泰寧幕佐紛紛起身,王夫南與許稷一一介紹,許稷則挨個作揖,姿態不卑不亢。

    諸幕佐都清楚新來的錄事參軍實際上就是未達品級的沂州刺史,且似乎與王夫南私交密切,故不敢太怠慢,盡管他們的資曆可能遠在許稷之上。

    這般宴席場合,許稷並不是太適應。若高密縣隻是個魚塘,此地簡直是龍潭。王夫南瞧出她內心的微妙不安,伸手拉了她一把,隨後指了主位下左側的空位令她坐,是將她當作主賓對待。

    既然她沒法自己立威,就不如推她一把。宦海浮沉,場麵上的事是必須適應的。他不希望她出了高密就手足無措,反被資曆困住手腳。他希望看到她仍然從容、自信的一麵。

    酒菜紛紛端上桌,香氣撲鼻,許稷早已餓得胃疼,卻不能放開手腳吃,且也沒時間。諸幕佐的問題一直沒停過,點無非是關於許稷的高密治績及她對沂州現狀的一些看法。許稷不誇談,卻也不吝言辭,態度真誠看得出有想法,諸幕佐心中便大致有了數。

    此人資曆雖淺,但赤忱很難得,且思路清晰不懼場,是塊好材料。假以時日,或許會有所作為。

    一頓飯吃得豐盛且愉快,因沒有玩樂項目遂早早散了。許稷也起身走到廳外,但因千纓還在府內,遂沒有與幕佐們一道往外去。

    王夫南自廳內走出來,站在她身後,居高臨下看她一眼,評價道:“你表現很好。”

    縱然內裏有幾分心虛,麵上卻能遮掩住,裝腔作勢的本事愈見增長——在他預料之內。

    許稷轉頭看他,他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卻突然伸出來,手中握著一碟菓子,大方道:“吃吧。”

    許稷的確餓極,轉過身從他手裏接了碟子,低頭吃起來。

    王夫南垂眸看她頭頂,想伸手按一按,但努力克製住了。她吃相算不上好看,卻也不醜,為甚麽覺得像老鼠?真是莫名其妙。

    他皺皺眉,那邊庶仆忽跑了來,老實報告道:“大帥!參軍夫人飲酒醉了!”

    許稷聞言霍地抬首,王夫南按按額頭:“這個酒鬼。”

    “不要這樣說她。”許稷低低說了一聲,立即跟了庶仆去找千纓。多嘴的庶仆道:“大帥本來隻給夫人預備了一壺酒,可夫人卻要了一壇子喝!喝著喝著就倒了。”

    “為甚麽要給她那壇酒?”

    庶仆委屈道:“大帥說要照顧周到,某等哪裏敢有所怠慢……”

    許稷無端端想起那次在高密,王夫南帶了劍南燒春來灌倒千纓之事。

    他就是算好了千纓太久沒喝酒一定會饞,又太了解千纓愛貪便宜自製力差的性子。

    哎,簡直可惡!

    許稷前去料理了千纓,照顧她睡下,剛出來,就見王夫南就走到了客房門口。

    他負手而立,有一片銀杏葉子飄飄蕩蕩落到了他肩上,卻也不掉下去。

    許稷瞥了那葉子一眼,隱約嗅到他衣香,想起某個春風醉酒的夜晚來。王夫南抬手拈住肩頭那片扇形黃葉,忽然伸手遞給她,像無聊的孩童。

    許稷沒有接,他索性走到她麵前,按住她的頭將葉子塞進了她的襆頭裏,拇指指腹則碰到了她臉側。

    “你的臉為何這樣燙呢?”

    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沂州主場上線,歡迎你啊小稷稷。

    ——*——*——*——*——*——*——

    ①裝束假:從京城到外地做官上任這段時間給的假期,時間長短依照路程遠近來定。

    ②課最居首:就是考課居首的意思。那時候考課項目中有個非常重要的考核指標就是戶口多寡。“治縣成果如何”,拿戶口多少來說話最有力!因為如果治理不好,百姓就會逃的,不論是逃稅還是逃其他,並且戶口越多收稅也越多。

 

第45章 四五枕邊人

   秋夜風涼,到底比不過溫暖和煦的春風令人沉醉。

    許稷警覺意識到氣氛不對,頓時步子往後收一步脫離了他的控製範圍。她眉眼略彎,回複他“臉為何這麽燙”的問題:“上下有別,十七郎方才靠某那麽近,某被你熏熱了而已。”

    坦率直接,也不避諱。

    許稷說著斂了笑意,認真道:“請以後不要無節製地供酒給千纓喝,她自製力有欠,哪怕給十壇子她都能喝下,對身體不好。”緊接著補了一句:“某會生氣。”

    這是她首次對王夫南坦率表達自己的感受,不管是因靠太近緊張尷尬、還是因千纓醉酒之事感到生氣。

    但王夫南卻背了手毫不在意地說:“妹夫真是活得無趣啊。”

    許稷站在安全地帶回駁道:“某偏愛有節製並且可控的活法,至於趣味,某生來便沒覺得這種東西沒什麽用處。”

    已經二十八歲的王夫南可不這樣認為,他上前一把揪過許稷,毫不費力地拖著就往東邊廊廡走!許稷官袍被拽,不由質問:“幹麽抓我!”

    王夫南手陡然一鬆,笑道:“沒有啊。”

    許稷黑了黑臉,正正衣冠:“請大帥注意言行。”言辭舉止一派禦史模樣,也不知哪學來的。

    不過她身為朝廷任命的錄事參軍,倒的確手掌糾舉大權,算是半個禦史。為免被她抓了把柄,王夫南瞬時改了策略,一本正經問:“請問許參軍,上官喊下官喝酒可算是違律嗎?”

    許稷腦子轉得飛快:“不算違律,但倘若下官不想喝上官也不得逼迫。”

    “那是你自己定的規矩罷?我從沒讀過這一條。”

    “……”

    許稷頓時啞口無言,王夫南伸長手一勾,大大方方攬過她肩頭:“你方才也沒有吃飽,再吃一頓又能如何?”

    許稷深知敵我力量懸殊,最終識趣地隨他去了小廳。

    小廳麵朝庭院,兩邊矮窗支起,長案設於廳中央,下鋪藺草席,有軟墊可坐故而不冷。許稷在他對麵坐下來用飯,隻顧著低頭吃,酒幾乎沾也不沾。

    在高密三年,她極少飲酒,怕隨時會有事,不敢有所鬆懈。出了高密,這習慣也保留了下來,若非必要則不沾酒。但這樣一直緊繃著,她已經回不去在長安時的自在與愜意了。

    王夫南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也不逼她喝酒,輕叩桌麵,屏風後便響起了琵琶聲。

    琵琶聲乍然響起,仿佛將心弦撥。許稷驚了一驚,那聲音又低了下去,柔柔轉轉膩了一陣,忽又錚錚起來,急促過後戛然而止,沒了音。

    許稷回過神,低頭吃了兩口飯,那屏風後便又響起樂聲。

    之後接連彈了好幾曲,就在許稷吃盡碗中最後一口飯時,屏風後走出來一位懷抱琵琶的女子。許稷趕緊放下飯碗,朝那女子看過去。那女子朝她一笑:“參軍可還要聽旁的嗎?”

    許稷搖搖頭。

    女子便又看向王夫南:“大帥呢?”聲音柔柔,很是好聽;眼眉笑如彎月,麵目看著十分可親。許稷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卻聽王夫南說:“不用了,你請回去罷。”

    那女子臉上有淡淡失望,卻仍是抱琵琶一彎腰:“奴告退了。”

    許稷見她離去,不由自主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毫不在意地說:“那位娘子似乎很想留下來,大帥為甚麽不留?”

    “留下來做什麽?徹夜彈琵琶給你聽嗎?”

    “若在長安城,肯出平康坊至宅中彈奏,自然就是希望留下來。方才那娘子望向大帥的目光中盡是傾慕向往,如此解語花做不得枕邊人嗎?”不論長安還是地方,狎妓完全是再正常不過的社會風氣,就連正房夫人也會給夫君安排家妓,且反而會被稱讚賢德。

    然王夫南瞥她一眼:“那不過是新興士族放浪不羈的習氣,王家是禮法舊門,沒有這等愛好。”他說著飲一口酒:“何況我枕邊應另有他人,解語花再美也不合心意。”

    說這話時他徑直看向許稷,目光真摯毫無遮掩:“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有了婚約便不會亂來的人。”

    他所指婚約,自然就是那門荒唐的娃娃親,而枕邊人,則是許稷無疑。

    許稷聽著指尖發燙,悶悶飲了一口酒:“那婚約不作數。”

    “怎麽不作數?”王夫南盯住她不放,“你阿爺答應下來,且我阿爺也認可了。若不是他眼下在嶺南實在太遠,我倒是可以領你見見他。”

    “胡說什麽?”許稷皺眉。

    “我二十八了,家中卻無一人逼我娶妻。”王夫南給她倒滿酒,“因我阿爺說,衛將軍的女兒興許還活著,容我三十歲之前等她。”

    許稷聞言心滯,卻又端起酒杯飲了一口:“三十歲之後呢?”

    王夫南閉口不答。

    這答案太顯而易見了,他是嫡房長子,不可能為了連活著也不確定的人孤獨終身。哪怕是為了王家嫡房的血脈考慮,最終他也要接受家庭的安排娶妻生子。

    “三十歲之後,這婚約便無效了是嗎?”許稷指尖發麻,卻穩穩擱下酒杯:“那十七郎就再等三年吧,到時候自會有合適的枕邊人。”

    王夫南頓覺胸中一陣悶痛,許稷這話實在太堵人了。若他不理解她,大約氣氣就過去了;可他偏偏十分理解她,知道她為什麽要說這番話。

    他們之間或許不存在什麽天大的誤會,但就是難到一起,他行一步,她退一步。他往前走得急切,她退得也心痛。

    他不能逼她,縱然她心中也存了幾分情思。

    橫亙在他二人之間的滔滔江河,不僅僅是千纓,還有各自的理想與抱負。

    為區區個人情義而放棄這一切,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念至此,王夫南非常難過。

    他抬起頭,複看向許稷,壯著酒膽卑微又真摯地進行首次告白:

    “我甘願成為你的秋晨之露。”

    許稷看著他,目光幾乎未移開。她又壯飲了一杯酒,薄情寡義地說:“秋晨之露?見光就消失殆盡?十七郎難道是想做我的地下情人嗎?”

    一字一句,悉數挑開,不給半點麵子。

    “方才還嘲笑新興士族作風放蕩不羈,眼下就開口要做情人,十七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許稷越說越覺得自己刻薄,但她隻能將這張臉撕破:“下官雖不是出身什麽禮法舊門,但眼下一點也不想學同僚們找情人。”

    她擱下杯子起了身,卻因太激動的緣故一時沒站穩。

    她晃了晃,側過身要出門,走兩步,又說:“都是酒話,今夜過去請十七郎當做甚麽都未發生。”

    說完話她整個人都發冷,全然不知怎麽走到了客房,又怎麽挨著千纓睡下。

    千纓喝多了酒渾身熱燙,許稷挨著她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想親近,卻又無法伸手,心中隱約萌發的情思最終被她自己搬起來的一塊大石毫不留情地壓了下去。她緊按住那大石,卻能感受到這努力壓製下的血脈勃動,愈動愈疼,愈是無奈。

    自我的鬥爭比起與他人鬥來,難上百倍。

    她不知自己會在這條路上迷失還是及時歸返,失控感讓她感到痛苦。

    千纓睡著睡著咕噥了一聲,轉過身麵對著她繼續睡。許稷歎口氣,冰冷的手伸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

    這邊尚有人可溫暖,而另一邊,就當真是寒衾孤枕。

    王夫南輾轉反側,最後坐起來,隻能見地上涼涼月光。於是最終還是拎了酒至堂前,對著寂寞月色,將夜風下酒,飲了個幹淨。

    許稷今晚斷了他最後一條路,將他堵在深深暗曲中,不得他再前一步,也不會再伸過手來。

    醉酒是極好的慰藉,秋風入酒,將思緒都攪得混沌,就不再覺得難眠。

    睡著後似乎做了長夢,道路崎嶇蜿蜒,無休無止,不知最終要走到哪裏去。

    溫度漸漸冷下去,至半夜最冷,之後又緩慢回升,直到太陽初露了臉。王夫南在堂前廊廡中醒來,睜開眼渾身都疼,遂又閉了閉眼。

    再次睜眼時,一個小人正站在他麵前歪著腦袋看他。

    另有一雙算不得幹淨的皂靴出現在視線中,靴子的主人不耐煩地皺皺眉:“我不想彈劾你,所以快點起來。”

    王夫南迅速坐起來,抬首即見練繪那一張萬年不變“你應該給我錢”的臉。

    練繪低頭瞥了他一眼,又對身旁那軟乎乎的小女孩兒道:“櫻娘,快喊人。”

    三歲小孩還無法站得太穩,軟綿綿像團粉肉,看著十分可怕,聽練繪吩咐完便趕緊上前一步,仿佛要撲進王夫南懷裏,稚聲稚氣地喚道:“伯伯……”

    王夫南趕緊往後退一步,驚道:“你女兒嗎?”

    “暫且算是吧。”練繪仍舊不耐煩,“你不能起來嗎?衣冠不整躺在使府堂屋廊下,成何體統?”說著還甚是嫌棄地揮揮手:“一身酒氣!”

    王夫南已徹底醒神,起身拍拍衣裳,櫻娘卻笑嘻嘻地抱住了他的小腿。王夫南臉一僵,練繪也懶得管:“我連夜趕來,請先給我早飯吃吧,櫻娘也餓了。”

    軟綿綿的櫻娘撥浪鼓似的拚命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不服。

 

第46章 四六通淮

  使府的早飯算不上豐盛,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禦史突襲,自動降低了夥食標準,畢竟“禦史來吃飯,粗糠就醬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起因是某災荒年間,某禦史到鳳翔鎮的一個同僚家吃飯,見同僚大魚大肉招待,頓時一拍案,指了同僚就說“看看你的肥臉,一看就魚肉了百姓,我要彈劾你”雲雲,故而此後招待禦史都端粗茶淡飯,一來是故意報複,二來則是免麻煩。

    練繪一路也沒吃什麽好的,王夫南既然慷慨給了就埋頭吃。而櫻娘也是什麽都不挑,捧住自己的碗,拿了勺子挖挖挖。

    潦倒“父女”二人組正吃在興頭上,那邊庶仆報道:“許郎君及夫人來啦!”

    王夫南本來興致缺缺,聞言忽然打翻了碗。練繪抬頭瞥他一眼:“你在故意浪費糧食嗎?還是得病了手穩不住?”說著看向門口:“許稷為什麽會在這?高密縣令擅自出城是違律之舉。”

    他才剛提出疑問,許稷就走到了門口。她一拱手,解釋道:“某現下任沂州錄事參軍,已不在高密任職了,練禦史別來無恙。”

    練繪微頷首,隻簡單道了聲恭喜,便低頭繼續吃飯。

    因有外客在,千纓本要避開,王夫南卻已令庶仆將許稷及千纓的早飯送了來。

    千纓隨許稷坐在王夫南及練繪對麵,旁邊則團了一隻軟綿綿的櫻娘。千纓小心翼翼瞥了她幾眼,實在覺得粉嫩可愛,但礙於不是自己家的孩子,隻能幹看著。

    她又多看櫻娘幾眼,再看看練繪,陡然想起這不就是王夫南說的練禦史嘛!她那時還怕練禦史對許稷行不軌著急過哩!

    哎,這樣的一個可惡的禦史,竟有個這樣綿軟可愛的孩子,真是氣煞人也。

    櫻娘吃得前襟髒兮兮的,臉上也是。千纓瞥見,格外想伸手過去給她擦幹淨,卻又覺得不好意思。

    她注意力全在櫻娘身上,自然沒有察覺到對麵王夫南的古怪臉色。

    許稷則連頭也沒抬,簡直懶得關注。

    王夫南受盡冷落,低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粥。

    反而是迅速吃完早飯的練繪惦記著他,問道:“昨晚可是有什麽想不開?在走廊裏喝醉就睡,看起來不太像你的作風。”

    王夫南心中忿忿:禦史一定要這樣好奇嗎?閉嘴難道會死嘛?

    練繪摸出帕子擦擦嘴:“使府上下應無人敢欺負你,難道是被哪家娘子傷了心嗎?”他嘮叨得簡直討厭,王夫南往他嘴裏塞了一塊蒸餅,對麵許稷終於肯施舍目光抬頭看一眼。

    練繪覺得這兩人之間有鬼。

    他正打算深入挖掘一番,櫻娘卻忽然學王夫南打翻了碗。練繪瞬時沉了臉看過去責備:“你不能好好吃嗎?”

    他凶得很,千纓一時沒忍住脫口而出:“她這麽小,你怎麽能這樣凶她?”

    練繪怔了一下,許稷與王夫南也跟著愣了愣。

    許稷私底下輕拽了一下千纓,千纓卻無知無覺,反將櫻娘一把抱過來,掏出帕子給她擦手擦臉,嘴裏還低聲抱怨:“衣裳都髒成這樣了也不給換,你阿爺真是有夠差的。”

    千纓費力將她擦幹淨,櫻娘卻軟乎乎地粘著她,像個無骨肉團似的,幾乎要埋進千纓懷裏。

    “你女兒似乎很喜歡她。”王夫南機智地將話題從自己身上移開,練繪冷眼看著,沉默不語。

    許稷又暗扯了扯千纓。笨千纓卻完全領會不到要點,反將櫻娘抱起來遞給許稷:“三郎啊,你看她好可愛!”

    她強行將櫻娘塞給許稷讓她抱,許稷硬著頭皮接下,對麵練繪卻起身朝許稷伸過雙手:“給我吧。”

    櫻娘一見他,居然扭開頭,死死摟住許稷的脖子。許稷何時料理過這樣軟綿綿的小孩子?一時間不敢亂動。

    “櫻娘。”練繪朝她拍拍手,緩和了臉色哄她。

    千纓一愣,因她幼時也被稱作纓娘,於是不自覺道:“名與我一樣也。”

    “不一定。”王夫南與許稷異口同聲。許稷倏忽閉了嘴,王夫南接著道:“天底下音同纓的字太多了。”說著問練繪:“你家是哪個?”

    “櫻樹之櫻。”練繪耐心回,又朝櫻娘拍拍手。

    “看吧,與你的不一樣,你是纓穗之纓。”

    “不一樣嗎?”

    “不一樣。”其餘三個見多識字的家夥同時回。

    千纓感受到了迎麵而來的碾壓感,卻不氣餒,起了身道:“櫻娘有帶換洗衣物嗎?我去給她換衣裳吧。”

    三個不擅長料理小孩子的人頓時鬆口氣,練繪說:“那有勞參軍夫人。”說著將換洗衣物給她。

    待千纓帶了櫻娘離開,三個“男人”終於可以聊一些正事。

    許稷問:“練禦史為何會到泰寧來?”

    “青州兵變,姚監察被殺。我前來善後,途徑泰寧,就過來看看。”練繪說著兀自倒了一杯熱水:“去年剛蝗災,今年又一味地銷兵①,本是為削減軍費開支,卻適得其反起了暴.動。”頓了頓:“泰寧銷兵的情況如何?”

    王夫南簡略回道:“每年每百員中減六人,這個速度暫時還可以接受,目前並沒有起什麽衝突。”他說著看向許稷道:“銷兵在行的,是你對麵這位許參軍,高密官健兵一年內由四千減至五百,減得服服帖帖。”

    練繪自然有聽說過一二,對此很是好奇:“某倒是想請教一二。”

    “不敢當。”許稷道,“高密當時情況特殊,又有朱將軍幫忙,隻是碰了運氣。不過銷兵一事,某在地方待了幾年後,倒略有一些看法。”

    “請說。”

    “多年來土地兼並嚴重,窮者無地可倚傍,要養家糊口卻隻剩一身力,便投身藩府做職業兵。銷兵便是將這條路也給堵死,他們無路可走便隻好鋌而走險。所以關鍵是銷兵之後,能不能給他們一條出路。有了出路,發生兵變的可能自然也就少了。”

    “這出路怎麽給?”

    “或為農,或為工。”許稷續道,“其一,公廨田、官田、驛田、職田等仍有分配餘地,皆可以予其以業,但所有權歸公,不得轉讓,這樣一來,既有田地可耕,又可免於被兼並,是出路一種。其二,州縣工事總需人力,許多工事耗時甚至可長達數年,可予以免賦並給其生活資料。”

    練繪聽她講完,心中大致有數。她雖有些新的思路,但多數都是能想得到的,難的是具體推行與實施。

    他抬眸看許稷一眼:“以沂州為例,公廨等田給百姓租佃本就是州府的收入來源之一,拱手讓給人,你州府的收入必然減少,開支要怎麽辦?再者,地方興工事,必然是大項開支,錢哪裏來?”

    “兩稅三分,州縣之兩稅留軍資庫,拋開賞設錢物,必要開支不過是官吏俸祿、軍士衣糧醬菜錢、軍馬錢、修甲仗費、館驛費。而其中供軍錢物斛鬥卻是最重,占地方兩稅三分之二,以每年銷兵百分之八來算——”

    王夫南忽然打斷了她:“我什麽時候說過每年銷百分之八?”

    “百分之八不是不可行。”

    “減百分之六是我的底線,所以你不必算給我看。”

    練繪抿了唇道:“你二人有衝突某管不著,請許參軍繼續。”

    許稷態度冷靜平和,卻是跳開了這一段,接著說:“某所說給地,非拱手讓人,公廨田、營田等原先配給百姓租佃,現下分配一部分給退伍職業兵,仍要征稅,性質並無太大不同,收入並不會有大規模減少。且州府收入除兩稅外,還有關市稅收入及公廨息利本錢等收入,開源辦法有很多種,譬如由官府主持的遠途貿易——”她說著很順手地取出袖中地圖,令王練二人都愣了一愣。

    許稷鋪開地圖,手指滑過一條河道:“沂河往西南逼近運河,挖通之後便直通江淮,沂州盛產之物便可由此快速進入江淮進行互易,江淮物資也可由此往上行。江淮轉運仰賴運河,若搭上運河,便搭上了帝國之生命線。”

    “你要說的工事是這個?”練繪認為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不由托腮沉思:“難怪你要費盡心思促成大額銷兵,將軍費開支轉為支付工事人力,讓退伍職業兵有所依傍,卻不至於勞民,而此工事一旦達成……”他漸漸舒展了眉:“長遠來看確實利大於弊。”

    王夫南在一旁聽到現在,已完全理解了許稷的心思。

    她該生在盛世年景,有的是機會讓她發揮,可偏偏生在了這時候。

    他上身忽然前傾,手按上那地圖:“你大幅度銷兵是為開源節流,為百姓謀福,但是——”說著手指一劃,連同河北一起劃入:“眼下各方鎮都是互相節製,我若是任由你銷兵,知道後果是什麽嗎?”他抬眸看向許稷:“不要認為眼下看著還算太平、方鎮兼並不可能,河北會南下直接吞了我。”

    “所以我說百分之八!用兵為遏亂而非爭,減百分之八並不會影響遏亂!”熱血上頭,許稷氣勢也絲毫不輸。

    “不必拿道德經那套壓我。”王夫南全無退讓的意思,“我是看在你是我妹夫的麵子上才這樣與你說話,我今日提醒你,不僅我的兵你不能動,沂州州府的鎮遏兵你也不能動。要挖河道通江淮,請你另想辦法。”

    練繪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櫻娘:大人們的世界好奇怪,弱弱說我是十六娘的轉世
 

第47章 四七為利來

   練繪複睜開眼,見兩人仍在對峙,忽洞穿世事般高冷開口:“你們靠這樣近做什麽?都快親上去了,難道還有斷袖癖好嗎?在這種事上也能吵起來,兩位是有私仇吧?”

    許稷上身倏地往後一退,王夫南也立刻坐正,互相不再說話。

    “櫻娘是怎麽回事?”王夫南輕咳一聲,岔開話題。

    “撿的。”練繪麵無表情說著,但分明很不悅:“青州仍在鬧饑荒,途中一老嫗拉住我,非將這孩子塞給我,我還未及反應她就一頭撞死了。”

    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說。

    三人都見識過饑荒,深知其中景況。倘若當時留下孩子不管,便是讓她充了食物。人饑相啖,柔柔軟軟且無人管的小孩子在餓得喪失理智的人眼中無疑是上好選擇。

    但救了這一個,卻仍有無數性命喪於途。

    “青州饑荒竟嚴重至此?”王夫南問道。

    “五路兵馬壓境青州時,青州就疲乏不堪,去年蝗災更是元氣大傷,自天下糧倉調撥糧食,卻挨不過三個月,逃戶甚多,剩下些老弱婦孺,想要恢複很難了。”練繪說著看向門外,一隻不願南去的候鳥落在門檻上,低頭不知在尋找什麽。他續道:“朝廷伐淄青,當真是為了百姓嗎?若是為了百姓,眼下為何會變成這樣?”

    三人同時沉默。

    恰這時,千纓抱著櫻娘折了回來,給堂內平添了幾分生機。櫻娘整個人都團在軟墊上,卻並不老實,轉過頭就開始揪許稷的袍子。

    許稷任她揪了一陣,忽起身,順帶將她抱起來。幼童幹淨的臉上是明媚純真的笑意,她不懂什麽災荒,也不明白大人們的世界,更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怎樣的時代。

    等她長大之後,這世界會發生轉機嗎?

    許稷迎著照進堂內的清冽陽光將櫻娘舉起來,心中便又有了力量。就算眼下路難走,為了後輩們將來要麵對的世界,也不能夠無所作為混日子啊。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將孩子交給練繪。練繪將櫻娘抱過來,櫻娘卻忽然不理他,隻顧著對千纓笑。千纓眼饞這種小娃子,看向練繪和櫻娘的目光裏便滿是羨慕。

    許稷將她的神情收進眼中,卻道:“千纓,要回驛所嗎?”

    千纓不大情願回冷冰冰又無人可交際的驛所去,猶猶豫豫站起來,王夫南卻及時留客:“還去驛所做什麽,就在這裏住下吧。”

    千纓頗為感激,瞬時癱到地不想走了。在住房問題解決之前,許稷卻也不想看她隨自己吃苦,就點點頭:“那遣人將放在驛所的行李搬過來。”她說罷又與王夫南及練繪打了招呼:“某先行一步去州廨,回見。”

    走廊裏有風,許稷緊了緊頂上襆頭,想起千纓看向練繪與櫻娘時羨慕的臉。尋常女子若是嫁了人,到千纓這年紀差不多也該兒女繞膝了。千纓是豆腐心的人,對小孩子又格外喜歡,從她對櫻娘的自然熟上便看得出來,她其實是很想要一個孩子的。

    當初湊成這樁婚姻,就預設了某種犧牲。

    沒有自己的孩子,對千纓來說,會是遺憾吧?

    許稷歎口氣前行,千纓卻得了允許,再次將櫻娘帶去後院照顧。因此,堂內便又隻剩了王夫南及練繪。練繪道:“許參軍所說百分之八當真不考慮嗎?我倒認為她的計劃有可行性。”

    “這念頭她早就有了,且盤算了很久。銷兵百分之八或許的確可行,但大興工事大多是落得一身罵名,這對她並沒有好處。”

    “擔心任期內完不成嗎?”

    “她在沂州待不長,且眼下還隻是代領州府事務。”王夫南誠實地給出了理由。

    “但能將眼光放長的州縣官已不多了。”練繪覺得有些可惜。

    地方官皆有任期,任期內完不成的事對自己的考課毫無益處。所以眼下地方官基本都是想著自己任期內能做多少事便做多少,任期一到,拍屁股走人,決計不會考慮到離任後的事。以至於個個目光短淺,懶惰怕事,很少有州縣官會對百姓產生感情,他們照顧的隻是自己的利益。

    許稷本該有更大發揮餘地,但沒有碰上好時候。

    “她若有本事,我就算不給她支持,她也一樣能翻出浪來。”王夫南言罷起了身。

    事實上他很想為許稷遮風擋雨,但她卻並不是他樹根底下的一隻蘑菇。矮個子也能長高吧?她身穿緋服站在他旁邊時,他竟也存了隱隱期待。

    或許她也有服紫佩金的一天吧。

    ——*——*——*——*——

    沂州公廨內一片靜寂,寥寥吏佐出入,各曹參軍則在公房內下棋,矮窗旁一排秋菊冶豔盛開。司戶參軍一抬頭,便看到許稷自窗前飄過,忙丟了棋罐子,同僚佐道:“來了來了!”

    其餘三位參軍聞言趕緊回到自己案前坐好,於是許稷進門時,便瞧見司戶參軍正低頭整理案上亂七八糟的計帳,而其他人則也是裝模作樣埋案做事。

    她不打算說什麽,隻與司戶參軍道:“褚參軍請隨我來。”

    其餘三個老家夥麵麵相覷,隻見得褚參軍抱上計帳跟著許稷進了東邊公房,卻猜不到這位新來的錄事參軍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這位褚參軍除了任司戶參軍外,另還兼任司倉參軍。其執掌分別是戶籍、計帳、道路、六畜和公廨、度量、庖廚、倉庫、租賦、市肆等。事務劇繁,且手握州縣財脈,可謂身居要職。

    許稷喊他來目的十分明顯。“提目六曹”①是她的職責所在,那就得好好履行。

    她請其入座,又拿過他帶來的計帳,低頭翻了翻,無意瞥了瞥褚參軍,注意到他神色略有不安。於是她起身,給褚參軍倒了一杯熱茶,親自送到他麵前,折回去繼續看帳。

    褚參軍捧著茶杯稍有些局促。因許稷一直低頭看帳也不說話,簡直是在耗他。

    許稷耗到飯點才放褚參軍前去吃飯,褚參軍陡鬆一口氣,沒料剛吃完飯,許稷又將他喊去,說要看軍資庫的帳。

    褚參軍心底一陣哀嚎,隻得令吏佐將帳搬了來。

    他於是又在許稷公房耗了一下午,而許稷隻看不說,他便猜不出她到底看出了什麽。

    直至黃昏左近,許稷終於從賬簿中抬起頭,麵色淡淡與他道:“時辰不早,褚參軍可以回去了。”

    褚參軍今日什麽活都沒幹,卻心累至極。他弓腰喏了一聲,沒精打采地出去了。

    許稷掌了燈,合上賬簿。

    褚參軍有鬼,賬目也有鬼,但她不打算貿貿然捉出來。

    她正想去公廨尋些食物填填肚子,吏佐卻咚咚咚敲響了房門。

    “進。”

    吏佐推開門,一揖道:“葉五郎遞了帖子來。”

    “葉五郎?”

    吏佐將帖子遞過去,點點頭道:“正是沂州巨富葉子禎!他這是向參軍示好哩!府裏來接人的馬車都在外邊了,要請參軍過去呢!”

    “若不去呢?”

    “不去……恐怕不好吧。”那吏佐道,“葉五郎是納稅大戶,素來與州府關係密切,倘若怠慢了……”

    許稷在地方上雖與富商沒什麽衝突,卻也從不主動走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官與商之間的利益往來最後通通都說不清,最好不要輕易去碰。

    “找個理由替我回絕吧。”許稷態度堅定。

    吏佐顯然是收了別人的好處,於是一陣為難:“可是……”

    許稷抬頭,那吏佐皺了眉不知是該進該退之際,卻有一人邁過公房門檻走了進來。

    那人一臉笑意,俊朗五官在這黯室中卻不失光彩,考究的衣料與裁減將人襯得更是挺拔修長,竟似謫仙。

    許稷手按住賬簿,坐得四平八穩,卻完全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吏佐很識趣地奪門而逃,室內便隻剩下葉子禎與許稷。

    “別來無恙,三郎。”雲淡風輕的聲音響起來,許稷卻完全沒有見舊識的心情。

    她絲毫不關心對方為什麽會改名,又為何會出現在沂州。

    葉子禎走到她案前,雙臂撐在那高足案前,又放肆伸過手按住她的頭,聲音裏都帶著笑:“頭發居然都已經白了,你還真是辛苦啊。”

    “手拿開。”許稷抬眸警告。

    對方卻笑得開心:“不餓嗎?邀你吃飯為何不去?敘敘舊不好嗎?”

    “請我吃飯大可不必,知你為利來,有話請直說。”

    “這樣太直接了不好吧?還是邊吃邊談吧。”

    許稷淡笑了一聲。

    ——*——*——*——*——

    沒過一會兒,葉子禎的馬車就從州府離開了,而恰好路過的王夫南也到了公廨門口。

    他勒住韁繩問吏佐:“許參軍呢?”

    吏佐一見他身穿紫袍,忙老實交代:“許參軍方才似乎與葉五郎一起出去了吧……馬車剛走,應是去葉三郎家赴宴了。”

    “葉子禎?”此名在沂州可謂人盡皆知,諸人談及不是忿忿嫉妒便是一臉羨慕,唯王夫南滿臉嫌惡,扭轉馬頭暗罵了一句:“死斷袖竟喊從嘉去吃飯!”

    他揚鞭就要往葉宅去,可才剛拐過彎,便見一熟悉身影獨自走到了深曲盡頭。

    馬嘶聲響起,許稷轉身回頭看了一眼。

    王夫南納悶騎著馬過來,問道:“你不是去赴那死斷……”及時收住口:“葉子禎的宴了嗎?”

    “我不與斷袖吃飯。”許稷抬頭回他,“不過大帥又如何知道他是斷袖呢?他一貫藏得很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不要問我為什麽 我就是知道!有錢,任性!

 

第48章 四八捉錢戶

   王夫南著了許稷的道被她給繞了進去,卻黑著臉拒不解釋為何知道葉子禎是個斷袖。許稷搖搖頭,收起看熱鬧的心,一臉的“罷了罷了”,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王夫南卻著急:“你不要亂想!”

    “某沒有亂想。”許稷回頭瞥他一眼,“大帥到這把年紀尚未娶妻,且不近女色,皮相又好,葉子禎難免將大帥當成異類對待,他不論對大帥做出什麽樣的事來某都不覺得稀奇。”

    “什麽都沒做!”

    許稷繃著臉繼續往前走:“知道啦。”

    “我可以捎你一段。”

    “謝大帥美意,不過某坐了一整日,腿腳都快廢了,得走走。”她說話時沒回頭,瘦小身影就這樣從從容容行在臨沂城的夜色裏,好像天地間也沒什麽好怕。

    王夫南則索性下了馬,牽馬行在她身後。不敢走太近,似乎怕她一拳揮過來。

    兩人遂這樣純情地穿過臨沂城漸漸起了晚霧的深曲,從州府公廨往泰寧使府去。

    千纓陪著櫻娘坐在堂屋裏望眼欲穿,卻是先等到了練繪。練繪走到門口瞧見堂內隻有她二人,一時竟覺尷尬,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櫻娘大約忘了早上被訓的不愉快,從千纓懷裏爬起來就蹭蹭蹭跑出去,揪住練繪的袍角賣可憐。

    練繪心一軟,就將她抱起來,站在門口也不知說什麽好。千纓倒不覺得難以自處,她目光全在櫻娘身上,聽小娃子咯咯咯笑便沒空去想其他。

    練繪覺得太尷尬,遂抱著櫻娘轉身杵在冷風嗖嗖的走廊裏,隻留了個背影給千纓。千纓看不著櫻娘,隻能看到練繪的背,臉上笑意唰地凍結,百無聊賴地轉過身撥弄案上的茶具。

    櫻娘覺著大人的懷抱溫暖,將頭埋進去便呼呼睡。

    一時間無人言語,隻有暮色中秋蟲低吟。氣氛雖然冷清,卻也靜美。深秋就快要步入尾聲,寒意漸漸逼近,年關也就不遠了。

    這個年,會過得順當嗎?

    就在練繪被冷風吹得有些受不住時,純情二人組終於姍姍歸。

    練繪鬆口氣,回頭一看,千纓已經毫不在意地伏在案上睡著了,懷裏抱著的一隻軟綿綿肉團,也因被裹得太好,睡得十分沉穩。

    他想起家道破落前的許多個黃昏,兒時的溫馨情境仿佛重現,令人心頭莫名竄出一星溫暖火苗來。

    那二人進了堂屋,王夫南先開了口:“千纓當真與許參軍一樣,哪裏都能睡著。”他走上前就拍拍千纓:“要睡覺到客房去,睡在這裏成何體統,何況還有外人在。”

    千纓懵懵抬起頭,用力按了按太陽穴,正要嘀咕什麽,卻陡然看見許稷,忙來了精神,乍然跳起:“啊我不是故意睡在這的,是等太久……”

    許稷趕緊示意她坐下,那邊王夫南及練繪也坐下後,庶仆便將早已準備好的晚飯送上。因個個都已餓極,故悶頭吃飯互不說話。睡得像頭小豬一樣的櫻娘大概嗅到了香氣,眼也不睜開,先拱起背,然後打個哈欠,軟綿綿的一團肉便冉冉冒出來,腦袋擱到案上,懵懵看著眾人。

    千纓極其順手地給她盛了飯,木勺子往裏一塞:“吃吧!”

    “你都快成她阿娘了。”王夫南隨口一說,練繪瞥了他一眼。王夫南偏頭:“瞥我做什麽?今日可有收獲?”

    練繪擱下筷子,頓時換了張禦史臉:“不知大帥及許參軍有無了解過沂州的出債情況。”

    許稷靜候下文,王夫南也不說話。

    “某今日查證了一二,眼下沂州的公廨錢出債①月息為十五分,是不是太高?此外,捉錢戶②出債過程中摻入私錢牟利的情況亦非常嚴重,任意欺淩欠債人的事件也數不勝數,是不是要管?”

    所謂公廨錢,乃是一司衙門之本錢,此本錢用以負擔本公廨開支,隻囤著必然隻會越支越少,故需好好經營。最常用的辦法就是讓捉錢令史或捉錢品子拿出去放貸,到期本息雙收,公廨錢便會如雪球般滾大。

    倘若一公廨有九位捉錢令史,每人分得四到五萬公廨錢,再到民間去尋“捉錢戶”,令捉錢戶放貸給平民百姓,屆時若收得利息七萬錢,月息便是十五分左右,可謂相當暴利。以至於負債人苦不堪言,最後往往被逼得連活路也沒了。

    而捉錢戶亦通常十分狡猾,在給官府做事的同時,往往會進行私人放債。將私錢摻進去當成官家錢來放高利貸,討債時就以官府壓人,且對舉債者百般欺淩。

    這其實已成為舉國常態,但沂州這情況確實比較嚴重。王夫南平日裏對財政關心甚少,隻略知一二,並未深入了解過。許稷雖初來乍到,但從州府公廨賬上也看出一些貓膩,正要細查,練繪卻提前將開胃菜端上了桌。

    於是吃完飯,她對練繪道:“練禦史可方便與某聊一聊?”

    練繪自然應下,並起身與她去了西邊園子。

    這一聊便是許久,回來時櫻娘正纏著千纓不放手。千纓許是太討孩子喜歡了,又格外耐心周到,櫻娘死死黏住她,就是不肯與練繪回去。練繪毫無辦法,就隻能容小娃隨千纓去睡。

    許稷千纓帶了孩子去客房,堂屋就隻剩了兩個大男人對弈飲酒。

    這一晚許稷睡得很謹慎,她怕壓到睡在床中間的櫻娘,都不敢翻身。到天蒙蒙亮時,她睜開眼,隻見趴在床上的櫻娘將背拱起來,看樣子似乎是要起了。許稷不敢亂碰,千纓醒了就笑:“你看她好軟的!你抱抱她。”

    許稷坐起來,動作生硬地抱過櫻娘,櫻娘便將頭挨過去蹭蹭蹭。小孩子的純真與無所猜忌,將許稷心中藏著的一絲絲柔軟悉數勾了起來。

    就在她適應了這般親近時,千纓卻霍地將孩子抱走。許稷一愣,隻聞得千纓道:“時辰不早,你要趕緊去公廨了!”

    許稷隻得下床穿衣洗漱速去吃了早飯。臨走時,與練繪交換了神色,便徑自去往州府公廨。

    公廨內一派不死不活樣,許稷仍喊了褚參軍陪著看賬,褚參軍簡直欲哭無淚。

    時近中午,吏佐忽來報:“朝廷的禦史來了!”

    褚參軍抬抬眉,還未及反應,一緋袍禦史便直入公房,與許稷作了一揖,遞上文書:“某接到舉告,沂州司倉參軍縱捉錢戶放私貸,並與其分利,故特來查明此事。”

    褚參軍一愣,看到許稷起身這才恍然,矛頭是朝自己戳來哪!

    “許某初到沂州不知此事,可否容某審覆過再行處理?”

    “州官想包庇僚佐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練繪麵無表情看向許稷,冷酷開口:“我已有確鑿人證,不用你插手。請將沂州司倉參軍立刻喊來,我要審。”

    許稷啞口無言。

    旁邊褚參軍心一顫,忙看向許稷,然許稷卻隻皺眉不語,看樣子是對付不來這緋衣禦史。

    他一慌,撲通跪下去:“某是沂州司倉參軍,某沒有與捉錢戶分利啊!請禦史明察……”

    “話說得再無辜也沒用,既然送上門就別怪我不客氣。”練繪一把揪住他後衣領,拽了他就往外去,途徑其他參軍的公房時,將三位參軍都嚇了一跳。

    許稷跟出來,一參軍問:“這是怎麽啦?”

    許稷循聲看一眼,神色淡漠到極點,卻一句不回,徑直走出門。

    她剛出去,吏佐就鬼鬼祟祟進來報信:“是朝廷禦史來了,褚參軍是被拎走審問了哪!”

    “四五年不管了,這時候搞麽心血來潮!”、“穿的緋服,他娘的還不是品秩低下的監察禦史!”、“褚參軍要如何是好?”、“萬一……”

    一眾人都與褚參軍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完蛋。倘若緋衣禦史昏庸無能就罷了,可他看著就像精明猴子!且長了螃蟹腿橫行又霸道!

    三人愁眉不展各自忐忑,一看就有鬼。

    許稷也不管,隻做了甩手掌櫃,將審查之事徹底扔給練繪,自己則從公廨賬中將貓膩一一勾出來,又將捉錢戶都召集了來,令其將公廨本利全部交回。

    一眾捉錢戶紛紛抗議:“債還都放在外邊呢,兩手空空,本利都沒有!”、“按律州府不得管某等!唯有捉錢令史能予以追究!”

    “捉錢令史已被免職,公廨錢事務由我暫領。”許稷搬過冊子,“諸君還有其他不滿趕緊說,我好回答。”

    “反正債都在外邊,收不回來!眼下交不出!”、“腦袋擱在這了,要就拿吧!”、“再幾個月就到年底了,那時候交回不行嗎?”

    許稷顯然無視抱怨,徑直喊道:“徐文立!”

    其中一捉錢戶聞聲定住。

    “你持一萬錢出借,收利一萬五,請如數交。”

    “趙曾亮,你持兩萬錢出借,收利三萬,請如數交。”

    “張大卞,你持一萬錢出借……”許稷兀自將簿子念完:“諸位可都清楚了嗎?”

    “不清楚!”、“月利沒這麽高!某出借的月利隻有八分!”、“某收不回來這麽多!”

    許稷“哦?”了一聲,淡淡地說:“隻恐怕還不止十五分罷,你們往裏摻了多少私錢我不知道嗎?要不要再挨個念一遍?再得了便宜賣乖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本來想放諸位一馬,就不計較那些私錢得利了,但如此看來不全部罰沒恐怕是不行了哪。”

    “你敢!”一背景複雜的富戶發聲道。

    “你看我敢不敢。”許稷斂起笑臉,站在她身後的三位參軍頓時感到了一股陰涼之氣。

    作者有話要說:

    櫻娘:我阿爺說婦男伯伯不解風情,說許叔叔不肯騎馬要走路,其實是想和他多待一會兒。但是婦男伯伯就get不到,好蠢內!

    ——*——*——*——*——*——*——

    ①公廨錢出債:官方放的高利貸。是這樣的,當時地方官員的俸祿,不是由中央統一撥給,而是從公廨錢或者軍資庫支出。而這個公廨錢也就是地方官府的本錢,這個本錢總不能一直屯著吧?那就放貸給百姓,到時候收本息。當時規定的民間放債利率不得超過月息4分,官本錢不得超過5分,典當月息也不得超過5分,但從出土的文件來看,一般都是月息10分,高的也有月息15分、20分的,堪堪稱得上是高利貸。

    ②捉錢戶:公廨本錢的管理者叫“捉錢令史”。也有一些六品以下官員的子孫來幹這項工作,稱為“捉錢品子”。“捉錢戶”就是替官府幹這件事的一些百姓(一般是富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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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

第49章 四九黃耳書

   眾捉錢戶見許稷態度堪比強盜,已有人心動搖,也有持懷疑態度的,更多的則是拒不相信。區區一錄事參軍真是膽大包了天了!她想罰沒還當真罰沒不成?誰給她的本事!

    “州鎮軍現已往諸位家中去了,諸位還請好自為之哪……”站在許稷身後一參軍膽戰心驚地說著,眼神不住瞟向眾捉錢戶。

    一言出,捉錢戶激動得要跳上案:“胡來!”、“卑鄙!”、“州鎮軍是用來做這種事的嘛?州鎮軍是護衛百姓的!”、“姚參軍你想幹什麽?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

    “哦?過河拆橋?”許稷掉頭看了一眼,“姚參軍,請你屆時同我解釋一下。”

    她先前令姚參軍與眾捉錢戶道出“州鎮軍已往他們家中去”,正是因為清楚姚參軍與捉錢戶之間的那些蠅營狗苟。

    與其逼問,倒不如令其不打自招。

    而官大一級又壓死人,姚參軍不得不開這口,以至於矛盾瞬時激化,眾捉錢戶暴怒之下湧過來就要揍姚參軍,許稷往後一避,速退到門口,砰地將門關上,哢噠落鎖轉過身,一校尉便迎麵跑了來:“葉子禎家也要去嗎?”

    “去。”他可是沂州頭號捉錢戶!

    “這裏怎麽辦?”

    許稷轉頭瞥一眼:“守著!”又說:“注意裏邊動靜,別弄出重傷和人命。”

    “喏!”

    許稷低頭匆匆走出門,領著一眾州鎮軍直奔葉宅。

    這時葉子禎正在宅中逗兔子玩,兔子各番不配合,葉子禎頓覺被冷落,心情差極,拿了毛杆子戳戳戳,兔子卻穩若泰山滿臉冷酷。葉子禎將毛杆子一扔,威脅之:“不喂你了!”

    兔子無動於衷扭開頭。

    葉子禎十分火大,恰這時仆人來報:“沂州府錄事參軍帶著一幫州鎮軍氣勢洶洶過來啦!”

    “怎麽可能?”葉子禎手伸過去捏住那兔子耳朵:“你說是不是啊?他一介破儒生,哪有這個膽量。”

    兔子不理他。

    葉子禎氣極,放了狠話:“剝皮吃了你!”

    兔子從容自若視死如歸。

    葉子禎頓覺心痛,轉過身瞥一眼那仆人:“到門口了嗎?”

    “就快到了!”

    葉子禎倏忽斂了神色:“說我不在家。”

    仆人連連稱喏,扭頭就往耳房跑。

    許稷至葉宅時,影壁後大門緊鎖,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她令校尉前去敲門,敲了一陣,耳房冒出個人來,語氣甚是不善:“拍甚麽拍!我家主子不在!”

    此地無銀三百兩,葉子禎可真是養了一群蠢貨。

    校尉反應極快,大步走過去瞬時拿住那門房,身後幾個步卒一擁而上,接連製服幾個小廝,衝進宅內開了大門,許稷便領著一眾州鎮軍踏進了葉宅。

    葉子禎正坐於堂屋,聽得外邊動靜,吐掉蜜餞核:“幾年不見倒真是長了膽子!”旁邊仆人哆哆嗦嗦:“那參軍不會是來抄家的吧?”

    “閉嘴!”葉子禎聽得外邊雜遝腳步聲逼近,起身走到堂屋門口,而一眾步卒也由緋袍參軍領著跨過庭院,到了堂屋門口。那緋袍參軍走到他麵前,客氣一拱手:“希望今日某能與葉五郎談得愉快。”

    葉子禎挑眉:“帶槍弄棒的,我能與你愉快交談才怪,屁話不用多說,講正題。”

    許稷收手立於堂前:“借一步說話。”

    葉子禎淡笑:“單獨與我談?不怕我綁你當人質嗎?”

    “參軍不要與他廢話!直接抓了就是!”校尉說著上前一步。

    許稷伸手一攔,仍看向葉子禎:“某怕也沒用,有些事早晚都要商量。”說著手一伸:“請吧。”分明是她到訪,卻完全像個主人,葉子禎被兔子氣完又被許稷氣,心情實在是好不起來。

    門關上,葉宅仆人及州鎮軍都被關在了門外,堂屋內就隻有葉子禎與許稷。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話要單獨說的嗎?”葉子禎單手支著下巴吊兒郎當地看著她。

    “做捉錢戶起家,眼下發達了,放債早已不是大頭——”許稷看他一眼,續道:“葉五郎上回想請某赴宴,實際上是為更大的生意吧?”

    葉子禎唇角微微挑起,意味不明地看向許稷:“找你談生意隻是其一。”他上身前傾,“其實是我對你仍餘情未了呀!”

    “生意人就不要說這種話了,私情對葉五郎來說重要嗎?”許稷看穿他般,端起熱騰騰的茶盞緩緩道:“州回易務①交給你管怎麽樣?”

    所謂州回易務,是州一級管理貿易求利的機構,官商性質極重。對於富賈葉子禎而言,這無疑是個大誘餌。

    葉子禎霍地坐正,許稷知道魚上了鉤,卻喝了一口茶續道:“但有條件。”

    “說。”葉子禎上身往後傾,一臉警覺。

    “帶頭把沂州公廨錢的本利交上來,並且要有一定程度的罰沒。我不收你太多,但樣子要做到。”

    “殺雞儆猴啊?”葉子禎早聞得一群捉錢戶被她喊去的消息,想來是許稷要拿這群貪得無厭的家夥開刀,將沂州公廨錢收回來。

    許稷將溫暖熱茶全部飲完:“怎麽樣?想必你早看不上放高利貸的營生了,名聲也不好,不是嗎?”

    “你很了解我啊。”葉子禎撐起一張笑臉來。

    “不要那樣對我笑,我會很想揍你。”許稷起了身,“就這樣擬定,你盡快整理一下,我等不了太長時間,別讓我動用武力。”

    葉子禎抬頭看著她笑:“知道我秘密的人不多,你算一個。”他頓了頓:“與我吃頓飯吧,我覺得太無聊了。”

    “事成之後再說吧,另外請多備一副碗筷,我會帶人來。”

    “你不敢單獨赴我的宴哪!”

    許稷笑了一下,徑直走了出去。

    天陰了下來,溫度也愈發冷,風直往袍子裏灌。

    她帶著州鎮軍離開葉宅,想起多年前的某位同窗。出身閥閱世家,驚才絕豔,卻因生性古怪被父親所百般嫌惡,後來幹脆不告而別,一走千裏。

    若沒有出走的話,大約他眼下也是宦海中沉浮某個官吏吧。

    不過,做富賈似乎也不錯。可為何改名易姓不再受製於家族的名聲,如今卻仍然過得那樣落寞呢?

    世間的事,大約也隻有自己可咽了吧。

    ——*——*——*——*——

    一眾捉錢戶負隅頑抗,最後卻仍敗給了許稷這個強盜,因捉錢戶隊伍中出了個大叛徒。

    聽說葉子禎竟未多作抵抗就乖乖還了錢,且還交了罰款。

    如此一來,便有人心虛緊跟上,也乖乖還了錢。三兩個人這麽一攪,餘下的人就分成兩類,一類是立場堅定:“我得扛著,死都不能鬆口,不然就是中計!”,另一類則是心虛:“再拖著會不會出事哪,家裏到底什麽情況都不知道,要不還是交了?”

    許稷很快推了一把,給出限期,稱多拖一日罰沒就更重。第二類人紛紛倒戈,就隻剩第一類頑固分子。

    至此事已極好處理,“都已經給過臉了,既然不要臉就幹脆撕了吧”,州鎮軍當真出動抄家,一點情麵也不會再留。

    許稷壓好公廨錢,並令吏佐全城張貼告示,周知百姓“公廨錢出債至此廢止,倘若還有人以官府名義收債,即刻告官”,以此絕了這些捉錢戶再出去招搖欺淩人的後路。

    忙完這些,一場深秋雨姍姍來遲。

    恰逢旬休,整座庭院都籠在茫茫雨幕裏。許稷盤腿坐在堂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她的傷腿,天氣又冷又潮,腿也越發疼得厲害。

    廊中忽響起腳步聲,許稷抬頭一看,見是練繪走了進來。

    她揉腿的手頓時停住,隻問:“練禦史可是要走了?”

    “是。”練繪在長案另一邊坐下,“州府裏幾位參軍可考慮好怎麽處置了?”

    許稷點點頭。

    “都是可輕可重的罪名,你自己拿捏好。”他說著倒了熱水:“明日就要走了,再見不知何時,許參軍還望多保重。”

    這聲保重才剛說完,王夫南帶著一身潮氣就踏進了堂屋:“一下子竟冷成這樣。”

    許稷順手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暖一暖吧。”

    王夫南對她如此順手的體貼感到驚訝,怕她會突然反悔似的趕緊將杯子接過,又偏頭問練繪:“可是要走了?”

    練繪點點頭,外麵走廊裏便響起了櫻娘的笑聲。

    “櫻娘怎麽辦?”王夫南飲一口水,“整日與千纓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

    恰這時,外麵又響起千纓的聲音:“家裏來的信嗎?”庶仆說:“說是長安家中來的。”千纓拿了那信便邁入堂內:“三郎!家裏來信了。”

    許稷伸手接過,閱畢臉上卻毫無喜色。千纓見她臉色至此,忐忑問:“怎麽啦?家裏出事了嗎?”

    “阿娘病了。”

    千纓一愣:“病了?病了多久,甚麽病?”她說著忙搶過信來看,看完卻說不出話。信中說韋氏自入秋後便病得很重,又因家中無人料理便更是潦倒,希望千纓能回家去。

    一出門便是三年,沒有回過一次家。

    千纓眼眶發紅,轉過身對著薄薄家書不說話,而櫻娘跑了進來黏住她,口齒不清道:“不要哭,不要哭哪。”

    許稷起身,將手中毯子給她裹上:“回房再說罷。”

    “不要哭了。”王夫南也說,“會遣人送你回京的。”

    櫻娘抱住千纓的腿,昂首繼續口齒不清道:“阿爺、阿爺也要回的。”

    作者有話要說:

    櫻娘: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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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50-56)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0619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7:43:05

《半子》 作者:趙熙之---- (57 - 63)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9127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7:55:23

《半子》 作者:趙熙之---- (64 - 7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13403 bytes) () 01/25/2016 postreply 18: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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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趙熙之---- (93 - 100)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106311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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