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五千年浩瀚曆史中,重重天威下,總有一兩個男人站著吧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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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櫃的張寶生搬了個馬紮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邊一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裏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台邊上的汙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麵上那隻倒扣著的“罩拎”(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裏更令人沒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罩拎”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幹淨。在上穀、河間一帶,這“罩拎”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麵。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裏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裏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穀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店”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後,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裏的積蓄折騰了個幹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幹淨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裏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麽東西都是那個什麽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穀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裏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麽好處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裏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紮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裏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壇子陳年花雕的麵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麽。他在縣城裏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裏住著。裏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裏去喂狗。可官府不準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裏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夥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隻有他們手裏有上好的皮貨,也隻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後,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麽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吧!族裏邊這麽多小輩,怎麽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壇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裏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為秀才,去京城參加科舉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麵前,他可不敢擺什麽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隻當沒聽見。年初客棧裏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裏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裏。
“唉!”張寶生長歎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裏的幫閑、鄉裏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裏突然又湧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麵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麽,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幹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係,邁開雙腿向裏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髒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擠得連連向後退。
“什麽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隻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隻會賣嘴,脫了外麵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麵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罩拎”,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裏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出了閣後難得回家。妻子死後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麵。大手在腰間摸了幾回,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麵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壇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禦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壇子酒得多少功夫,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回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將酒裏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壇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麽貴重的禮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麵!”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娘胎裏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麵孔。過了年就要束發(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發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著,心裏不覺有些淒涼,又自怨自艾地歎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歎氣,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隻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壇子酒,放酒壇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幹薺菜、蘿卜絲等。
“這怎麽成,我這樣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李旭挫著手,滿臉為難之色。
“酒和下酒菜麽,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裏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裏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張旭手裏。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裏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刹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隻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穀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隻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麵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隻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使起來硬得很。你玩時悠著點勁兒,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隻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注1、罩拎北方撈米飯專用器具,木柄一端帶有細竹篾編成的網。在河北一帶鄉間,掛此物於牆外為飯館標記。風俗一直延續至上世紀八十年代。
注2、肉好。隋文帝重鑄五株錢,禁止南北朝時所發行的劣幣。此錢,“背麵肉好,皆有周郭,每錢一千重四斤二兩”,所以民間稱其為肉好。隋唐年間,與絹布同時作為貨幣通行全國。
注3、戶槽隋代縣裏設戶槽和兵槽,地位等同於縣丞。戶槽負責收稅,統計人口等工作。手下可招募幫閑(協管),國家不發幫閑俸祿,由戶槽從地方稅收裏扣,後漸漸成為官員們搜刮地方的捷徑。
注4、束發,一般指男子15歲左右,這時應該去學各種技藝。《大戴禮記183;保傅》:“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注5、漢尺,一尺約為現在的23.1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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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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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在各自的族中都屬於末枝。屬於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至於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其他營生了。而李、張兩家都是曆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職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這得益於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隻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買賣還能維持,並能拿出些餘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遠遠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後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帳房的職位全兼了,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麽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後,笑吟吟地吩咐。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兼了“李府”上的廚娘、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平素李懋飄渺在外,整個家中隻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仆之間除了禮儀外,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麽?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裏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裏去了。李旭衝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後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補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後,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幹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終於看到兒子終於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過來,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官學裏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亂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裏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隻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李氏娘子聽聞此聲,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壇自己篩了滿盞,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後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種兒!”李懋笑嗬嗬地誇道,愛意寫了滿臉。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一路上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隻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間和麵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長壽,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壇,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製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他那裏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裏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父親李懋低歎了一聲,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
日子漸漸變得艱難,做生意的人總是最敏銳的感覺到世態的變化。開皇、仁壽年間,皇上沒那麽英明神武,也寫不得好文章,但自己從塞外弄回來的皮貨和牲口,總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現在是大業年,說是家大業大,自己從集市上辦貨卻要花費以往三倍的力氣。從塞外運回來的貨物,也要花費三倍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在不折本的情況下出手。
“那你還厚著臉皮從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學時,記得順路帶件長衫給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時剛做好的,本來想著入冬時給你穿。反正看你這身板長法,諒也穿不下去了!”李張氏聽丈夫和兒子說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屋子中喜慶的氣氛被生活瑣事衝得有些淡,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來。張家窘迫在那裏明擺著,而李家的情況僅僅是比張家好一點而已,即便李張氏想多幫襯娘家人一點兒,也擠不出太多的東西來。
“啪!”麻油燈的燈芯爆了,吐了一個老大的火花。李張氏借著剪燈草的機會離開了飯桌,轉身的瞬間,輕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好好的,你難過什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哪天寶生哥的運氣又轉回來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滿地說道。見妻子低著頭不搭話,沒來由地心裏一軟,鬆口道:“我這次帶了一頭牛,三匹瘦馬回來。骨架還看得過去,明個把牛找人馴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給馬多加些料,開了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借寶生哥點兒本錢,讓他請個好廚子,再到郡上把楊老夫子請來寫幅字掛在大廳裏,說不定能轉轉運氣!”
“那敢情是好,隻是明年咱家辦貨的錢還夠不夠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過來問,看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好商量明年給祖宗加香火錢的事兒。旭子的書讀得好,後年縣裏推舉鄉貢去京城考試,隻兩個名額,沒些錢打點……”李張氏聽見丈夫決定對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餘,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煩事情來,又開始肉痛錢財,絮絮叨叨地說著,半晌也沒說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擠。丈夫迫於生活又從了行商這個賤業,讓族中那些長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點不周全,李旭進京城考試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雖然當今聖上一再強調各縣送來的鄉貢(注1)要唯才是舉,如果舉來的學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可不帶‘貝’字的才永遠比不上帶著‘貝’字的財頂用,況且上穀郡這麽大,官學裏出類拔粹者又豈是自己家旭兒一個。
“香火錢我已經預備好了,若木二哥來尋我,不過是想趁我回來時打些秋風而已。”李懋叫著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釋道。“至於旭子考試的事情,後年應試,隻能投考明經(注2),考取了也不過到地方上當個小吏。不如等上幾年,待加了冠(注3)後,直接去考進士,出來後至少能作個縣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墳頭冒了青煙!”
“可我聽人家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考進士雖然能當大官,可有幾個能考上。哪如考明經,一旦能放個縣丞、戶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錢送上門來”李張氏低聲分辯道。開科取士是先皇獨創的德政,這種不分家世背景全憑學問的取才方法讓很多像李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看到了改變生活狀態的希望。雖然取中的機會非常渺茫,能進京之前,還要打點通郡、縣兩級官員的門檻。但機會畢竟讓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時非豪門大族子弟就沒有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試種類很多,但最熱門的隻有“明經”和“進士”兩科。前者熱門的原因是考取相對容易,背熟了幾本官府指定的書就能通過。而後者,則是因為一經考取,立刻聞名於天下,前途一下子就變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書等,因為門檻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問津的學子也寥寥。
“正因為進士難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旭兒書讀得這麽好,萬一真的高中了,族裏那些哥哥、嫂子們,誰還敢讓咱多交香火錢。衙門裏趙二狗、楊禿子那些幫閑,哪個再敢上門來欺負咱!”
“那也得先過了縣學那關,楊老夫子雖然賞識咱們旭兒,可他不管什麽事情。管事的劉老爺雖然答應幫咱們,但他畢竟是個官場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個坑!(注4)”說起兒子的前程,李張氏永遠比丈夫眼光看得獨到。管縣學的劉老爺向來名聲在外,收起錢時來者不拒,具體到辦事方麵,則誰也分不清他心裏本著什麽原則了。
“不會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些汗來,喃喃地說道:“劉老爺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馬,可隻有四歲口呢!他還真的能光吃不拉,況且不看僧麵看佛麵,旭兒怎麽說也是楊老夫子的記名弟子。”說到這,他把頭轉向李旭,有些著急地問道:“我走之前要你請夫子賜個表字,你向他求了沒有?他答應沒答應給你取字?”
李旭年齡遠未及弱冠,此時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楊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則意味著與之有師徒之名份。今後別人即使想輕慢李旭,也得先考慮一下其師父的感受。
“求了,師父賜字為仲堅。師父也建議我去考進士,前些日子他教大夥寫策論,把我的策論批了‘義理通達,見識卓然’八個字,還給要我讀給所有同學聽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經”和“進士”的差別,心中最大的誌向就是作個戶槽,可以讓父母和舅舅過幾天不受人欺負的安穩日子。隻是覺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幾年,一則可以多幫著母親照看一下家業,二來也不必讓父親總是去給劉學究送禮。同窗們誰都知道劉學究隻收禮不做事,隻有父輩們實在,總是主動送上門去被他騙。
“仲堅,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這楊夫子……”李懋緊皺著的眉頭少許抒展。當地最有學問的楊老夫子能親自為兒子賜字,就說明老人已經認可了與李旭的師徒名分。雖然這個名分是李家強賴上去的,但有了這一層關係,李旭被官府推薦的事情就多了一點希望。作為一個盡職的父親,李懋總是不惜一切手段為兒子綢繆。
“把你舅舅上次給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沒舍得開封那壇改天給夫子送去!對了,順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幹野味給你舅舅。雖然是杯水車薪,好歹能湊個上台麵的菜!”李懋猶豫了一下,低聲吩咐。
“唉!”李旭高興地答應,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聲說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風味,舅舅今天托我問您,說如果您回來了,就幫他尋兩張生牛皮。如果沒有牛皮,馬皮、驢皮也將就,他願意出合適的價錢買,官府催得急!”
“皮貨我手裏倒是有現成的,不需要去別人家買。隻是好端端的官府怎麽突然要起皮貨來?”
“對了,忠叔說前幾日縣城裏的趙二當家曾上門來,問你幾時回,說咱們今年得多交五張生牛皮給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張,臨走時還順手拎了兩隻蘆花雞去!”李張氏聽兒子說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稅外稅,低聲向丈夫匯報。
“五張生牛皮?這趙二狗子發哪門子瘋,要那麽多牛皮幹什麽?難道縣太老爺家裏死了人,需要用來裹屍麽!”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詛咒。
猛然間,夫妻兩個都白了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盡是畏懼。
雖然二人都出身於小戶人家,但多少也識些字,馬革裹屍的故事耳熟能詳。上穀郡臨著邊境,官府大規模征收生牛皮,除了為出征將士準備鎧甲外,還能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國周邊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還敢鬧事的就是高麗。開皇十八年,漢王楊諒和大帥高熲曾經帶三十多萬人馬遠征高麗,據皇上自己說最後的戰果是高麗王俯首稱臣,但三十萬東征壯士能回來的不到三千。留在異國他鄉的二十九萬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時候亮兒剛剛束發,和旭兒一般的身材和麵孔……
注1、鄉貢,即舉人。隋代開創科舉製度,規定地方向中央推薦人才,中央憑考試結果而錄用。煬帝大業五年(609),下詔諸郡,“以學業該通,才藝優洽;膂力驍壯,超絕等倫;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強禦四科舉人”
注2、明經、進士。科舉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經、進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經、進士兩科,有正式文獻記載。
注3、加冠,古時男子二十行冠禮,意味著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個坑,北方土話,指人言而有信,承諾的事情如石頭砸在地上,永遠無法收回。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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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來收拾東西進城。臨動身前從塞外帶回的貨物中揀了四張生牛皮,兩簍幹菇、一捆牛肉幹,交到兒子手裏,命令:“給你舅舅送去,這幾天別去上學,家裏有事情要你做!”
“隨便曠課,楊老夫子會生氣的!”李旭大聲抗議,見父親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這兩天講的是策論,會試時…….”
“叫你去就去,哪多廢話!”李懋顯然心情不太好,豎起了眼睛嗬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氣父親為什麽發火,不敢在頂撞。把一幹雜貨掛在了騾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出了家門。天還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風卷著早黃的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繽紛的蝴蝶般映襯在淡藍色的遠山下,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穀兵向來名聲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滿臉委屈的兒子,歎息著說道。想想這些話遠遠超出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馬遠去。
“打仗麽?好事情啊?剛好從軍去立功名。”李旭看著父親越發蒼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縣學,曾經追隨越公楊素掃平江南的楊老夫子沒少提他自己當年的英雄事。每談起大軍過江後勢如破竹,把陳後主從井裏揪出來的壯舉,則揮掌拍案,整個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幾歲。
“大丈夫在世,當立不世功名,上則致君,下則衛民,若有利於國家,雖百死而不旋踵…….”楊老夫子在眾少年麵前,如是揮灑自己的輕狂。逢此時,李旭等人也跟著如醉如癡,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韓擒虎、賀若弼,跟在年少的晉王身後一道指點江山。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從軍亦隻能為一個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機會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擊多不出多少。
想著想著,不覺來到了“有間”客棧門前。這幾年民間凋敝,尋常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客棧裏上午尋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張寶生居然沒在客棧裏準備食材,偌大個客棧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
“怕是在後院忙吧!”李旭站在門口等了片刻,牽著坐騎繞向了後門。客棧的後院就是舅舅的家,兩道破敗的土牆隔出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李旭順著後柴門向裏邊一探,剛好看見自己最怕見到的小妗子張劉氏。
這張劉氏是遠近聞了名的潑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歲,四鄰無人敢問。其父母實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錢的聘禮,把她許給了張寶生做填房。那時候張寶生的買賣正紅火,娶了一個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劉大小姐過門後脾氣暴漲,很快嚇得來打秋風的親友鄉鄰不敢登門。可若不是如此,張寶生的客棧也挺不到現在。隻是如此會當家的女人卻始終沒能給張家延續香火,害得張寶生總是想在續一房妾。每當他怯怯地把這個打算提出來,總是被張劉氏指著鼻子罵出門去。日子久了,也隻好斷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作為一個讀書人,李旭自然不會看妗子順眼。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舅舅年齡還不算老,理當娶一個能生育的女人為他延續香火。但作為晚輩,這些公論他不能在舅舅麵前提及,隻好盡量減少與小妗子的碰麵機會,以求“不見不知則無不言之過”的君子坦蕩。
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妗子,張劉氏卻仿佛心有靈犀。察覺到家門口有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斷喝道:“楞什麽,還不快幫我抓住這隻雞,耽誤了楊老爺定的壽筵,咱們吃不了兜著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小妗一手拎著尖刀,正貓著腰和牆根的大公雞對峙。那隻公雞顯然知道大難臨頭,豎起雞冠,伸長脖子,咯咯叫著,左衝右突,試圖突破張劉氏的五指山。而張劉氏亦不是肯放棄的主兒,貓著柳腰,翹著豐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雞啄得滿是血痕,亦死戰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開院門。把長衫下擺挽起來向懷裏一紮,幾個箭步衝上前把公雞按翻在地。張劉氏見來人動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驚叫道:“旭官啊,我以為是你舅舅回來了。趕緊放下,趕緊放下,這怎是讀書人幹的粗活,老天會罰……”
說著,從張旭手中一把奪過“俘虜”,蓮步輕移,三步兩步竄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邊上。蘭指慢攏,將公雞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雞翅膀,雞脖子握在一處,另一隻芊芊玉手輕輕一抹,利落地將公雞了帳。
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剛好落入張劉氏麵前的一個陶盆裏。片刻間,雞血放盡,張劉氏將公雞向土坑裏一丟,伸手探向身邊另一個裝著雞的竹籠。那可憐的大公雞還不知道自己的陽壽已盡,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掙紮。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別客氣。十八裏店楊大官人家擺壽筵,著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門張羅時鮮去了,估計馬上就能回來。學堂裏今天沒課麽,還是楊老夫子又出門撒酒瘋去了,扔下你們不管……?”
張劉氏一邊殺雞,一邊問。手腳甚是利落,頃刻間,土坑裏已經擺了四具屍體。
“我爹回來了,讓我送些蘑菇、幹牛肉過來!”李旭不忍心聽妗妗繼續糟蹋楊老夫子的名聲,低聲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湊不足菜色呢。已經入了秋,哪裏找那麽多時鮮去?”張劉氏聞言,把尖刀向身邊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來,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門外的坐騎。
“還有四張生牛皮,沒硝過的。我爹讓我帶給舅舅……”李旭一邊從坐騎背上向下解禮物,一邊說道。那青花大騾被張劉氏手上的血腥味道驚嚇,邊打著響鼻,邊拚命向後縮身體。
“不是兩張麽,怎麽是四張?”張劉氏驚問,不待李旭解釋,自顧拍手說道:“哈,這下正好,昨天我去賣草藥的老劉家串門,他家正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發愁呢。我雪中給他送把炭過去,剛好順勢宰他一刀,報了春天你舅舅問藥之仇!”
說完,把血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抹了幾把。拎起兩個牛皮卷,飛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隻得留下來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爛攤子。才把土坑中的雞歸攏好,端起裝雞血的陶盆正準備收進廚房裏,聽得門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經做完生意趕了回來。
“這怎麽使得,你是讀書人,不該幹著粗活。讓老天爺知道,會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張劉氏嚷嚷著,劈手奪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著道:“那個天殺的劉老蔫婆娘,我給她送皮貨上門,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還不是哭喊著追了出來。嗬嗬,一百五十個肉好,白錢(注1)咱一個不收!”
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嶄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嘩嘩作響。
“一百五十個肉好?還不要白錢?”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父親是個行商,平素雜貨的帳目他亦沒少幫父親計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錢可以換半鬥(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發行的白錢,一張生皮也賣不出五十文的價格。用兩張生皮換人家一百五十個肉好,這已經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為了。為人雪中送炭的話,也虧得妗妗好意思說出口。
張劉氏見外甥臉色瞬息萬變,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願地解開錢袋,用蚊蚋般的聲音嘟囔道:“你爹千裏迢迢送塞外販貨,照理兒本錢也應該收回的。塞外皮子賤,又是沒硝過的,看著挺大,其實不禁用。給你二十個肉好,不知道夠還是不夠?”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氣的臉色,張劉氏語調漸漸變冷:“要不,我給你加到三十,再貴,咱可就傷了親戚顏麵了!”
“留二十個給你做脂粉錢,剩下的還給旭官!”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門口傳了過來,把張劉氏和李旭俱嚇了一跳。
二人聞聲抬頭,看見張寶生挑著一筐灑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塊豆腐,斜依在門口,氣喘籲籲。
“不,舅舅,不是這樣意思。我爹說這是送給舅舅的,還有這些幹菇、幹肉。他平時總是喝舅舅釀的酒,舅舅有什麽需要,他當然該盡力!”李旭趕緊走過去,從舅舅肩膀上接過擔子。
“我就是說麽,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這些小錢兒!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沒聽見動靜?”張劉氏將錢袋藏於背後,一邊替丈夫捶背,一邊訕笑著說道。
“我剛到路口,就看見你著了火般從老劉家衝出來。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心裏正奇怪呢?回來一聽,原來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張寶生橫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氣衝衝地訓斥。“老劉家挖藥材賣錢,一年也賺不了百十文,這下好,全給你抄了家!”
“我這是公平買賣,找別人,這個價錢他還買不到呢。誰不知道最近幾天,街市上生皮都斷了貨!”張劉氏聽丈夫數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況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劉家的參須子,不也趁機賣了個天價。都是做生意的,我憑什麽管他家的艱難!”
“輕,你輕點!”張寶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麽辯論也辯不過婆娘,隻好放棄了這個話題。瞅了瞅正搬菜擔進廚房的李旭,小聲跟妻子商量:“千裏迢迢,妹夫哪次不是賣命的生意。你別那麽貪,咱們收了人家兩張生皮,已經欠了個大人情。再把另兩張生皮的本錢也吞了,財神爺也會罵咱沒良心!”
“大人情,那張弓,可是縣城趙老爺出了三吊錢都沒賣的,你還不是眉頭不皺就給了他。自己親戚,哪那麽多事兒!”張劉氏擺出一幅舍命不舍財的樣子,故意大聲喊道。
“你這個婆娘!”張寶生怕這話被外甥聽見多心,趕緊將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體擋在外邊的陽光,壓低聲喝罵:“你怎麽能這麽說呢?這麽多年,妹夫哪次回來不給咱們帶塞外的幹貨?人家一家子仁義,咱也總沾便宜還不說句好,也忒沒良心了不是?再說旭官這孩子,哪個月不過來幫忙?對咱們就像親爹親娘一樣,親戚裏讀書人多,哪個向他這麽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沒給你生兒子!”張劉氏縮在牆角,委屈地道。較了半天勁兒,終究還是拗不過丈夫,把藏在後腰上的錢袋戀戀不舍地解了下來。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閉起眼睛把錢袋交了出去,邊遞,邊帶著哭腔嘟囔:“他自己說不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況且沒我去講價,妹夫自己也賣不了這麽多錢來!”
說著,眼角已經落下淚來,“給你,你愛還多少給多少。就當我沒看見!”
“唉,你這個婆娘!”張寶生無奈的罵。拿起錢袋去找李旭,卻發現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去了,幾隻控幹了血的雞,兩籃幹菇,一捆幹肉,還有兩張生皮,整整齊齊地碼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陽光一曬,散發出融融暖意。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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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李旭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附近幾個莊子裏同齡的少年本來就少,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身份,去店鋪裏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此時正是上午,除了縣城裏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光陰可浪費。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裏,上好草料清水,然後跑到廚房,胡亂找了些幹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長衫脫掉,換上一身麻布短衣。然後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射用的箭,興衝衝地奔莊外大青山而去。
上穀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一旦族中那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跟著突飛猛進。即便不能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跡也曾經發生過。隻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餘支箭射出揀回,反複使用,最後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隻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手指頭也磨脫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注1),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隻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裏,天黑後時常有猛獸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裏亂草沙沙作響,抬眼望去,一隻肥碩的麅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過。
這麽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鬆,羽箭如流星般向麅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麅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麅子後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麅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裏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頭麅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準能擔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麅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少不得又要賺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身去,準備拖那麅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猛然抬頭,隻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毛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雖然出身於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嗬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麽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麵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手裏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弣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脫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一聲入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嚇了一跳,嘴巴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淩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抽出箭來,一拉即放。箭一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髒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一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麵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麽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衝幾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幹,以刀護頸,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並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後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一物。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於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腳欲將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插回背後的弓囊裏。“改天做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麅子,早已死得透徹了。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了,才發現麅子後腿上有一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疤,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拚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己剛射翻了麅子,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一生的危險,心髒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伸手一摸,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麅子身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爭麽?”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裏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麅子的屍體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一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李旭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裏。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又恢複了幾分力氣,心頭也覺得不那麽虛了。膽子壯起來後,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一季脫絨,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麽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後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麅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裏山路,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洞口。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李旭側著身子,把身子貼上石壁。一手舉刀,另一支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麽野獸被驚出來。李旭在山洞口蹲了片刻,聽不到裏邊有什麽粗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餘暉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隻歎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僅有一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上冒了出來,身體快速向後退了兩步,背靠著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拚命,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回響,嗓子裏仿佛著了火,說不出的饑渴。大著膽子再度向前,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拚命吮吸最後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一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來。
一時間,李旭失去了主意。莊子裏從來沒人養過狼,即便有頑童無意間掏到了狼崽子,家長看到後也趕緊把它們拋到野地裏去。狼最護崽,循著狼崽身上的氣味,母狼會不遠百裏追來與你拚命。直到你將崽子還了它,方肯離去。否則今天禍害驢馬,明天偷咬雞鴨,絕對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這隻小狼崽子的母親已經喪命於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慮母狼的報複問題。能不能把狼養成一隻好獵狗,他也沒有任何這方麵的經驗。正猶豫間,那頭小狼從他的手掌邊緣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
一叫之下,李旭登時心軟。解下腰間褡褳,做了一個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進去。然後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來。
有了那條血跡指引,李旭總算沒有迷路。他心裏仔細,怕傷及野狼皮毛賣不出好價錢,又找葛藤編了個爬犁,給狼當起了纖夫。拖著爬犁,沿著血跡走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自己掩藏起來的野麅子屍體。把兩個爬犁合並成一個,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氣喘籲籲地爬下了山來。
有了這麽大個累贅,下山之路愈發不易。遇到陡峭處,李旭隻得先把獵物逐個用葛藤順下去,然後墜下樹爬犁,最後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來,又得重新將獵物裝車,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幾番折騰,不知用了多久,才隱隱看見了村中***。
進了村子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管家忠叔提了個氣死風燈,正焦急地四下張望。見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過來,大聲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裏去了。老爺、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見你,肯定要糾集族人尋上山去!”
“我打了兩頭大野獸,拎不動,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滿懷歉意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手指向爬犁上的麅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爺動家法,誰會給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隻碩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著李旭罵道。“枉你讀了那麽多年書,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險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拚命,一旦有個閃失,這個家將來靠誰支撐!你父母由何人來養老!小沒天良的,看今晚老爺怎麽剝了你!”
“忠叔,忠叔,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麽。況且打一頭狼也不算犯險,祖上的英雄不是還引弓射虎呢麽?”李旭抱著忠叔的胳膊,連聲討饒。李姓自認為漢代飛將軍李廣之後,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跡為榮。先輩的英雄事跡拿出來,果然有說服力。老李忠的斥責聲就此打住,把燈籠向李旭手裏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氣衝衝地喝道:“拿著,頭前去照亮。見到你娘,就說天沒黑時就已回來。山腳下遇到了同窗,向他們炫耀收獲,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興地答應。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與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門方向走去。
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帶著兩頭那麽大的獵物,李張氏果然歡喜。沒等李懋盤問細節,早把一塊熱手巾捂到了兒子臉上,邊替李旭擦臉上的血漬和泥土,邊誇讚道:“也就是我家兒子能幹,才十四歲就已經能箭射蒼狼。當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誰說要動家法來?!”老李懋不滿地說道,“逾時不歸,你還誇讚他。若是與街頭無賴兒同去鬼混,莫非你還給他把風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羨慕得脫不開身麽?你生何必生這麽大的氣!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這皮毛,明兒找人熟了,剛好給他做一件披風!冬天的風冷……”李張氏白了丈夫一眼,笑著替兒子辯解。把毛巾塞進李旭手裏,憐愛地說道:“來,自己把臉擦幹淨了,用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幾盞呢!”
見妻子如此溺愛兒子,李懋也無法以一敵二。教誨工作再也進行不下去了,隻好安排管家忠叔把兩頭野獸拖下去,連夜處理幹淨。然後拍了拍自己身邊胡凳,低聲說道,“看在你娘高興的分上,今天不責罰你。坐過來吃飯吧,肉羹都熱了好幾回!”
“馬上來,爹娘先用飯。我今天射殺了頭母狼,順手把小的也掏了回來!”李旭答應著,從胸前褡褳裏變戲法般,掏出一隻毛絨絨的小狼崽子。
“趕快扔了出去,那是敗家的災星!”老李懋登時色變,跳起來,大聲命令。“咱家養了好幾頭牲畜,一旦……”
“母狼已經被我射殺了!爹――!”李旭拉長了聲音祈求。他家家教本來就不十分嚴格,長兄早亡後,父母更將其嗬護得厲害,所以馬上十四歲了,父母麵前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
“那你也養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後會明白自己與狗的差別,要麽反噬,要麽徑自離去!”李懋聽見兒子說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會受到威脅,心頭震驚稍定。想了想,低聲解釋。
“何必非把它當狗兒來養,大了後,它不願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執地說道。
注1:漢唐時期中國弓的結構,弓臂的兩末相稱為策,策端裝耳。耳是供掛弦用的,多以骨、角製作,也有銅製的,安徽省阜陽縣漢汝陰侯墓且出土錯金銀的銅弓耳。耳上掛弦的凹缺名弦。無論弦和耳,都要求表麵光滑,以避免擦傷弓弦。但也有將弦直接縛結在弓臂上的,這種作法名"緣"。弓弦有用皮條製作的,也有用絲絹絞合而成的,以采用掛弦者為多。弓臂中央的弓把部分名弣(弓+付)。弓把和弓梢之間的兩個弧形部分名淵,亦名肩。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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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光熱切,想想白天從官府小跑腿趙二哥那裏打聽來的內部消息,沒來由地心裏發軟,相繼表示了妥協。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而生,從來沒人養得活!”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獸,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養。小崽子趁著食物富足的夏秋兩季拚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體重熬過冬天的嚴寒和饑餓。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縱使心裏不喜歡,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不可能養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嬌寵它,一旦發現它露了野性。要麽殺掉,要麽趕走,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後再去碰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李旭高興地答應著,根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麽。飛也般跑出門去,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床頭下,又衝進廚房,調了碗米湯給它。然後才興衝衝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年亮子也是這般跳脫,可惜…….。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光。白天丈夫趕到城裏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才買得官府跑腿趙二狗子鬆口。據那姓趙的透漏,皇上正籌劃著禦駕親征高麗。上穀、涿郡、漁陽、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官員已經急亂了套。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點地區。
“我說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準備!”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處趙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據說皇上發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入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口袋中最後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裏,希望對方屆時能高抬貴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滿意足的趙二官人拍著李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導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衣甲,明年春耕後抽丁,然後集結整訓,真正出兵,估計得後年開春兒。實話實說,咱倆交情歸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差的,還不是人家怎麽說咱怎麽答應著!”
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裏的酒就開始發苦。大隋朝有過規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麽多年!
無論心裏多苦,多不情願,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李懋歎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手托著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著隻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卷殘雲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鍋裏多著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麵!”李懋狠了狠心,低著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麽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裏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夢想裏,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穀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麵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裏,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麵對兒子得目光,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為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盡管那飯菜裏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裏,每月隻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轉過身子,不住地擦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隻有自己的兒子。
“家裏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穀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借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後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著兒子當逃兵不是什麽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為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裏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刹那間,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數百戶,那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麽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裏。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裏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麵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隻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裏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裏,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後來,記憶裏隻剩下了父親的歎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裏總是那麽睿智。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麽?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麵紅過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隻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後,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裏沒有任何責怪之意,隻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人後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於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隻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歎。“罷了,你爹這麽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鬥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歎了口氣,指著放於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遊不甚,自甘於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賴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浪頗多,到老時心裏也沒那麽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為師從來沒這麽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裏。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來,李旭一直為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
“你起來吧,為師授業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麵。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為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根本聽不懂。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人生就像一壇子酒,經曆過歲月的醞釀,才能釀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壇新焙,即便再是精糧所凝,甘泉所製,依然要帶著幾分擺不脫的青澀。
“弟子日後若有所得,必登門來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訕訕之色。
“若能來,則早來。過了明年,恐怕為師的安穩日子也到了頭,該動一動了!”楊老夫微笑著搖頭。
“師父難道要去遠遊麽?還是應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問,完全沒看見楊夫子笑容裏透出的淡淡苦澀。
“也是為師命中該有之數吧。畢竟我曾受人之恩!”楊老夫子繼續搖頭,終是不願把話說明。
“那是,師父曾經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必相報以湧泉!”李旭順著夫子的話回答。
“此語未必盡對,但人生在世,心中羈絆幾人掙得脫!”老夫子大笑幾聲,故意把話題岔到了他處,“不提,不提。盡人力,安天命而已。趁你今日還未出我門,咱師父先論一論東征勝敗之道!”
“師父是考我麽?”解脫了心結的李旭笑著問。他昨晚曾經聽父親說此番朝廷為了東征下足血本。現在已經開始籌備糧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舉國青壯,冬天或者後年春天才正式開拔。以他的理解,這麽大個國家,耗費兩年的時間來準備一場戰爭,斷然沒有戰敗之理。但今天在夫子口中,聽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論斷。
“先生莫非不看好這次東征麽?我聽父親說要明春征兵,後年出發。朝廷如此充分的準備,想必是謀定而後動,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小小高麗?”按照平日師父所教,反複推敲了大隋與高麗之間的實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樣的結論。“我有備,攻其無防。我軍械精良,兵多將廣…….”
“打仗未必憑得是人多,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點能夠忽視。此去遼東,天時在我麽?此去遼東,地利在我麽?此去遼東,表麵是我大隋征討高麗,以眾擊寡。實際上,靺鞨、契丹、室韋,還有遼東說不上名字來的數百部族,哪個不是與高麗唇亡齒寒。如此一來,人和又豈在我?”談及軍務,楊老夫子臉上頹廢之色盡去,須發皆飛揚而起。
“可,可我大隋天朝上國,持戟何止百萬!”李旭兀自強辯。雖然被迫做了逃兵,內心深處,他依然期待著大隋朝能橫掃遼東,打出赫赫聲威。作為一個在大隋朝長大的少年,有種榮譽感與生俱來。雖然,這個朝廷從來沒給他予任何實際好處。
“持戟何須百萬,如能指使如一,十萬足以蕩平遼東。大隋朝之危不在高麗,而在蕭檣之內。一旦變生大軍之後,恐怕,又是百萬雄鬼不得還鄉!”老夫子搖頭,拍案。
臨別在即,一老一小均知日後相見怕是不易。一個借著難得的好例子用心指點,一個借著最後的機會專心領會,感歎幾聲,大笑幾聲,不知不覺間,聲音已經穿出了窗外。
“這老東西,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莊稼般。今兒個怎麽又緩過了神!”窗外,楊師母納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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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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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劉夫子話別時,卻是另一番情形。這位縣學裏說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齡不大,身材富態。雖然沒有楊老夫子那樣曾經在越王帳下襄讚軍務的傲人資曆,但年青時也是本地數得著的才子。書讀得多了,為人平和大氣,說起話來自然讓人如沐春風。
“也好,當年陶朱公出身商呂,不照樣幫助越王吞了吳國麽?可見英雄不問出身,時運來時自可借風而起!”劉老夫子笑著安慰,眼睛不斷地向窗子外邊瞟。至於陶朱公範蠡是先輔佐越王吞了吳,還是先賺就了偌大家業,那些是細節,在一個輟學的無賴頑童麵前想必沒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沒經過楊老夫子一番開導,這番話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瀾。可如今李旭已經勘破了這一層,劉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罷,他已經看得淡了。拱了拱手,笑道:“謝夫子指點,先生終日操勞,想必還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輩就不再打擾了!”
“不急,不急,還不是些授業、解惑的瑣事。夫子我身負教化一地之責,實在不敢辜負皇恩哪!”劉夫子衝著京師方向拱拱手,嘴裏說著不急,身子已經把李旭送出了門來。
臨下台階,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叫住即將走出大門的李旭,問道:“縣學的張秀是你什麽親戚吧!兩家生得近麽?”
“我應該叫他一聲五哥,姑表之親!”李旭詫異地回過頭來,答道。對於張家小五,他沒什麽壞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二人應該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遠了,血脈裏的緣分也跟著淡了下來。平素在學堂裏相遇,隻是彼此打個招呼。張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貴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沒麵皮去惹表哥生厭。
“不錯,不錯。上穀張家是本地望族,有張秀在,這一門恐怕還會繼續發揚光大。我早就說過,那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子,嗬嗬,你不妨多與他走動走動,將來有這親戚和同窗雙重情誼在,他發跡後,與你少不了一番提點!”劉夫子笑嗬嗬地叮囑。
“多謝先生了!”李旭再次拱手,轉身出了劉家院門。看到自己的青花騾子,才霍然想起臨來前自己還給劉先生準備了一份禮物。此番拜別得過於匆忙,居然忘記拿進院子去。
‘不如省了,家中小狼正缺吃食。’李旭望著騾子背後了一小捆牛肉幹笑道。飛身上騾,快步往家趕,還沒出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聽見身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
“旭倌,旭倌兄弟!”五哥張秀的聲音緊跟著在背後響起。
出了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是鬧市口,這兩條街道以擁擠聞名,牲畜向來無法跑快。李旭無機會佯裝聽不見表哥的呼喚,隻好帶住坐騎,回首問道:“五哥,你喊我麽?”
“當然是喊你啊,除了你,我還有幾個旭倌兄弟。”張五娃策馬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抱怨。“看見你出了縣學,我就趕緊追了過來。沒想到你胯下這匹騾子,腳程還真不差!”
“哪裏比得上五哥的青雲驄,那可是萬裏挑一的名種!”李旭拱了拱手,謙虛地道。
“什麽青雲驄,馬販子的話你也信?你真的要去經商麽?一點兒也不想讀書了?”張五得意地用皮鞭磕了磕鍍銀的馬鞍,笑著追問。
“不讀了,父親年紀大了,需要有人幫他。再說,我也不是讀書那塊料子!”李旭點點頭,回答。
“可惜,真是可惜。昨天劉夫子還說,整個縣學裏,就你我兄弟開了讀書的竅。我那姑夫想必也是一時計短,要不,我跟我爹說說,讓他出錢幫襯你們一下!”
“五哥美意,我本該拜領。但家父心意已定,還是不拂了他的意吧!”李旭再次拱手,婉言拒絕。表舅張寶林家的錢,除了被逼到死胡同的人,整個上穀哪個敢借?去年舅舅借了他十幾吊錢,結果賠進半數地產。自己這個表外甥如果上門告貸,恐怕李家那幾畝薄田,禁不住表舅大手一捋。
“也罷,行萬裏路勝過讀萬卷書!”張五娃搖頭晃腦地說道。用皮鞭敲了敲精銅馬鐙,繼續問道:“聽說你前日獵了一頭母狼,有毛驢般大?”
“都是大夥謠傳,真有那麽大的狼,我早被它吃了,哪裏有機會獵它。表哥還有別的事情麽?”李旭沒有在馬路中央與人閑談的雅興,帶了帶坐騎,準備就此告別。
“且不忙走,你我是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讓我來送你幾步!”張五娃的話讓李旭聽起來心裏一暖。可接著,對方的話就把本意暴露了出來。
“我聽說你還掏了隻小狼崽,銀灰色皮毛?”
“那也是謠傳,小崽子的毛色,向來都是灰突突的!”李旭一邊徐徐前行,一邊應道。
“逆了季節生的孽障,還是獨伢,怕是養不大吧!況且狼性野,你將來未必製得住!”
“能養多久養多久,我也是一時興起。將來長大了,就放到深山裏去,任其自生自滅!”李旭有些不耐煩了,連日來,關於小狼無法養大的話,他一天能聽到十幾回,耳朵上的繭子都磨起了老高。
“不如把它讓給五哥,我廚房有的是碎肉,好過跟了你受苦。我給你十個錢,你說,怎麽樣?”張五娃打馬追上幾步,陪著笑臉問。
李旭詫異地看了表哥一眼,搖搖頭,繼續趕路。
“要不,二十個,不能再多了。一條訓好的獵狗也值不了這個數!”張五娃不易不饒,繼續追著侃價。
“五哥,那小狼本來就不值一錢。但那是我的!”李旭回過頭,眉毛豎成了兩筆濃墨。
“實話跟你說了吧,旭倌!劉大官仗著他家賽虎犬個頭大,總欺負我的狗小。所以我想養條狼來報仇。那東西天生喝血吃肉的種,憑你的家底,根本不可能養得活。不如轉讓給我,看在親戚的分上,我給你五十個錢救急,也好過你舍了學業去從賤行!”張五娃策馬攔住李旭去路,急切地說道。
“五哥,君子不奪人所好!”李旭黑了臉,大聲道,“況且,它是狼,不是狗!”說罷,推開張五娃,縱韁而去。
“旭倌,旭倌,咱們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張五娃策馬急追,焦急的聲音在街頭回蕩。
“我再說一遍,它不是狗!”
接下來數日,李旭俱在與親朋好友、族人同窗的話別中渡過。眾人聞聽他要棄學從商,有人惋惜,有人慶幸,更多的人則是好心地前來安慰,讓他且順天命。在飽含了人間冷暖的目光中,日子過得倒也快。轉眼來到月末,心結早已被老夫子幾句話解開的李旭除了不舍之外,內心深處反而湧起了對幾分流浪的喜悅與期待。幾乎寸步不離的小狼崽子仿佛更理解主人心態的變化,綴在李旭腳邊,不斷地打滾耍賴討要吃喝。
雖然沒有足夠的肉食可吃,與人一樣有了固定進食機會,小狼崽依然發育得極其迅速,雙眼睜開後即不肯在躺在李旭為其安排的木箱中休息,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李旭腳邊亂跑。
對於這樣一個逆季而生的怪胎,左右鄰居和族中長者甚為不喜,幾度找上門來要求李懋將狼崽子處理掉,以免其長大後為禍鄉鄰。待聽說李家唯一的兒子輟了學,馬上準備去從事賤業,硬氣話也就無法說得出口。
士農工商,百藝之中,商人排在最末。尋常人家子侄能在田間刨得一口吃食,都不會曲身為商賈。務農者可以憑借苦讀或別人賞識改變命運,而從商者,這一輩子就要被打上商人得印記,永遠沒有讀書做官的機會。
大多世人皆羨慕比自己過得好的鄉鄰,巴不得人家遭災。而遇到境況比自己差的鄉鄰,反倒心生幾分同情。“反正這東西注定長不大!”“反正他走時會把這孽障帶走!”鄰裏族人們自我找著借口,陸續離開了李懋的家。
“你不但要長大,而且要比別人大。”落日下,李旭對著自己的小狼講。小狼在地上打一個滾,嗚嗚嗯嗯叫喚數聲,以此來回答李旭的叮囑。
“不如我就叫你甘羅!”李旭摸了摸小狼絨絨的短毛,笑著說道。突然間從一個眾人矚目的少年才俊,變成了一個大夥不願意搭理的小行商,雖然那天已經被楊夫子及時解開了心結,但巨大的生活落差也使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一言一行間,除了原來的坦誠敦厚外,又多了幾分玩世不恭。
甘羅十二歲為相,是世人眼中少有的神童和幸運兒。既然小狼崽被所有人稱為孽障,黴運纏身,李旭就偏偏給他取一個世間最幸運的名字。至於無聊的人是否為此火冒三丈,李旭不想管,也管不著。
“甘羅,甘羅!”一個少年在陽光下邊跑邊叫。
“嗚嗚,嗚嗚!嗷――”小狼張開四蹄,銀灰色軟毛在暮色中飛舞。
酒徒注:獨伢。狼通常一胎多生,大部分幼崽會夭折,如此才保證整個物種不滅。所以,獨胎狼崽被視為養不活的怪物。請大家多多支持,新書不易。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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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李家的人也漸漸忙碌起來。李旭平時上學騎的那匹大青花騾子跑不快,隻能用來馱貨,不可用來乘人。所以李懋特地將自己此番販賣回來準備催肥了賺錢的三匹突厥瘦馬中挑出最強壯的一匹來,配了新的嚼絡鞍凳,給兒子當坐騎。
舅舅張寶生則把當日賣皮貨收到的錢借著給外甥湊盤纏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張氏好推歹推,張寶生最終隻肯收下三十個肉好算作給妻子的跑腿錢,其餘的硬塞進了李張氏手裏,“窮家富路,咱們再苦,但不至於揭不開鍋。旭官出門在外,多一文錢在身,就多一份膽氣!”
“也好,等咱家旭官賺了錢,讓他給你沽酒!”李張氏接過帶著汗味的荷包,強笑著說道。一轉過身,立刻用手背去揉眼睛。
“你這作甚,他能出門幫襯家裏,是好事兒啊。難道你還能把他夾在胳膊底下護一輩子!”張寶生不忍看妹妹難過,低聲勸慰。聽說侄兒棄學,他亦非常失望,恨不得上門與李懋打上一架,讓他斷了這個短視的念頭。但家裏的婆娘卻說:任誰家的父母都不會禍害自己的孩子,妹夫這麽安排,肯定是有什麽長遠打算,或是有什麽不得以之處。所以張寶生也隻得強作歡顏來賀,順便看看妹夫這裏是否有轉不開的急難需要自己幫忙。
“他文章寫得好,字也周整。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旭子是李家祖墳上一壟蒿子…….”李張氏低聲說著,用手抹幹眼角的淚。無奈壞了兒子的前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心安。(注1)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時黯淡,誰又能看得出今後短長來!旭官這孩子生就一身福氣相,你放心,他將來肯定有機會出頭!”張寶生裝做信心十足的樣子,故作神秘地解釋。
李張氏不說話了,兒子臨行,最忌說出錯話來壞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慰自己,也隻能把安慰的話當希望來聽。況且兒子還小,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好的前途在等著他!
想到這,心下稍寬。把刮光家底搜羅出來的錢湊在一起,穿成一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卷裏,與幹糧吃食,厚衫夾襖歸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見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裝銅錢的袋子外邊縫了一個粗麻布口袋,髒兮兮的,仿佛裏邊裝得全是破爛。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兩個少不得又在燈下把所有東西重新翻檢一遍。禦寒穿的冬衣,防暑穿的絲裾,互相提醒著,越收攏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議”說,如果把東西全部帶上,已經可以壓垮兩頭騾子,夫妻兩個才相對苦笑了幾聲,想辦法為兒子精簡行囊。
“那姓孫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說話不過。爹和他搭過十幾次夥,算得上老交情。一路上,有什麽難處你盡管說與他知曉。叫他一聲九叔,他自然會照看著你這個晚輩!”李懋突然變得像婆娘一樣絮叨起來,翻來覆去地叮囑。左手剛從行李卷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幹果子,右手卻把更大一包醃肉塞了進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沒一句答應著,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孫九如果真的和爹交情那麽深,這麽些年,怎沒見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隻是生意上的交情,托了估計也是白托。大夥都說,生意場上隻認錢,不認親朋。同行搭伴罷了,出了塞,一切還都得靠自己。
“那邊天冷得早,夾襖裏我給你絮了絲綿。自己記得換,別逞能硬挺著。一旦腿上受了寒,就是一輩子的罪孽!”李張氏抖開一件厚厚的新衣,重新用力卷成卷,期望能減小寒衣體積。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伸手過來幫忙,夫妻兩個費了好大力氣把放衣服的包裹壓縮了三分之一體積,想了想,又從櫃子裏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襖搭在了包裹外麵。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襖,膻腥氣太重,聞了惡心!”李旭跑過了,笑著祈求。“我肯定會記得換寒衣,皮襖就不要了。否則,人非把我當成胡兒不可!況且這東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馬都壓趴下了!”
“你倒是聰明!”李張氏狠狠地點了兒子額頭一把。“那邊滴水成冰,凍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這麽大人了!”李旭聰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作聲,繼續努力讓包裹看起來更小。昏黃的油燈下,李張氏將裏外衣服全部抖開,無論新的、舊的,沿著原有的陣腳,一針一線縫了個遍。老李懋則佝僂著脊背,將值錢的東西反複翻檢,唯恐落下什麽讓兒子途中受苦。
“這銅錢不能多帶,百十個足夠。又重又麻煩,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還未必認!”李懋將妻子碼的整整齊齊的近千枚銅錢扯了出來,扔到了一邊上。
“那旭子花什麽?說出去辦貨,總得裝得像個樣子吧?”李張氏一愣,針腳失去了準頭,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手指內。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顧兒子就在身邊,一把抓住妻子受傷的手指,含進嘴裏,用力吸了幾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嗬斥道:“那麽急幹什麽,趕快用鹽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錢……”
“明天我去縣裏把銅錢盡數換了斜紋提花錦,那東西細密,顏色又亮,胡人那裏是女人都喜歡。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錦換了他們的牛馬。至於日常花銷,就靠那幾簍粗茶。與胡人換幹肉、奶豆腐,蘑菇,黃花,一斤能換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熱天,別傷了風!”
老李懋是個塞上通,什麽東西什麽價錢,怎麽和胡人以物易物,趁著沒出發之前,手把手地教導兒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隊初九離開上穀,一個半月後可到達草原深處。如果能換得些皮貨,就求孫九等人把李家的貨物和青花騾子一並捎回。至於李旭,則以等待明春辦貨為借口,找個待人和氣的部落先寄住下來。
如此,明年春忙過後,李懋就趕了牲口到塞外來尋兒子,官府征兵也好,拉夫也罷,父子兩個一個年近五十,一個接不到軍令,誰也奈何他們不得。
“您放心,我打聽過,那邊甘草甚為便宜。到時候咱爺兩個一個在塞外收,一個在上穀賣,保準能賺一大筆!到時候給借給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著臉!”李旭對塞上生活充滿幻想。失去考科舉的機會不要緊,關鍵是能有辦法把自家振興起來。家門興旺了,什麽麻煩事情都會少很多。
想著想著,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沒有治國平天下的機緣,讓自己家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本事,還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張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強笑著說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孫九的商隊終於姍姍進了易縣城。有求於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間客棧’整個底層,款待孫九和李旭未來的同伴。舅舅張寶生和妗妗張劉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硬菜炒得在鍋裏劈啪直爆。十幾樣菜色擺到桌案上,再送上張寶生密法縮過水的老酒,不消半個時辰,就讓孫九等人達到了眼花耳熟的狀態。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孫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兒寒毛。這趟我孫九手中能落下一個銅板,你李家就不會隻分得半文!”拉開短鞨,孫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做響。
“也不指望賺多少錢,孩子第一次出門做生意,主要是個鍛煉。我這腿腳不靈,天一冷就爬不上馬背。如果不是怕耽誤了大夥的買賣,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著笑臉,招呼大夥吃菜。轉眼又把李旭叫了出來,讓他給九叔倒見麵酒。
“九叔!”李旭規規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舉過眉。今天這夥幾桌客人吃相實在太不雅觀,把他先前對商隊的幻想通通敲了個粉碎。滿座沒一個穿金帶銀,綢衫紗帽的呂不韋般風流細嫩人物,相反,一個個披短執長,橫肉滿身,活脫剛從良的土匪。唯一一個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讀過些書,可他的身影在商隊裏顯得如鶴立雞群,不僅是顯眼,而且帶著孤單。
河間人孫九正如李懋所說,是個非常爽利的漢子。接過李旭高舉過眉的酒碗,每次都悶得一滴不剩。三碗悶罷,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聲道:“我姓孫,排行第九。叫我聲九叔也好,九哥也罷,都隨著你。但進了商隊,就得守商隊的規矩。咱做買賣盈虧自負,路上遇到麻煩卻要生死不棄,這一條,你做得到麽?”
“但依九叔!”李旭聞言下拜,大聲承諾。
“起來,咱這不是官府,不講究這調調。”孫九趕緊站起來,把做勢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說實話,大夥十裏八鄉集結起來的,這次推舉九叔帶隊,下次還不知道推誰。所以誰也不比誰矮半截,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選了你當頭,俺老孫難道還把頭給你磕還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孫九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有人就跟著開始起哄:“別聽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輩份高了,沒錢給你做見麵禮兒!”
“去,去,我老孫是那吝嗇人麽?”孫九被擠兌得漲紅了臉,從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銀豆子塞進李旭之手,“不能讓你白叫了九叔,這個小豆子,拿著將來娶媳婦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個箭步跳上前,把銀豆子奪下,硬塞回孫九之手。“已經給你添了麻煩,旭子怎麽再能收你的錢。況且你老孫也不是什麽闊綽老板,何必跟孩子這麽客氣!”
縱使現今太平世道,銀子落價,市麵上一兩銀子也值兩吊之數。那東西分量重,丁點個小豆子亦超過了二錢。求人辦事不給人送禮,卻先訛了人家四百個錢,即便郡守老爺家也沒有這麽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這你可就見外了。我年齡大,他年齡小,都跑這條商道,將來不一定誰照看誰呢!”孫九不依不饒地又把銀豆子塞進了李旭懷裏。“拿著,休得惹九叔發火!”
“侄兒怎敢向九叔討賞!”李旭趕緊將帶著體溫的銀豆子舉還給孫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訴他在衣服角上也縫著幾顆銀豆,那幾乎是李家的全部積蓄。此物各民族通用,無論是胡是漢,送到任何一家當官的眼前,他都會看在趙公元帥的麵子上給些照顧。(注2)
“大木哥,你就讓旭倌拿了吧,你幾時看到過老孫送出了禮物曾收回來?”見雙方拉扯不下,另一張桌子上有人過了幫腔。
此人年齡比孫九略小,胡子很稀落,衣裳相對幹淨,看樣子也是商隊中說得上話的人。怎奈孫九卻不肯領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個張小個子,老子正準備推辭幾回後就把銀子收回來,你卻非害老子賠本。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銀豆子是我給大侄兒的見麵禮,你們都是長輩,也得跟著發一回彩頭!”
“九哥,九哥,您這不罵我麽!各位兄弟,你們千萬別這麽幹,否則我李大木沒臉再跑這條道了!”老李懋嚇得直作揖,辦酒席雖然貴了點,但那是為了給兒子維護個好人氣。經孫九這麽一攪和,酒菜本錢肯定回來了,可兒子的情麵也跟著薄了。
他不肯收,眾人卻不肯答應。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願意,肚子裏罵著孫九的祖宗,也不得不從腰中摸出了兩個白錢來。孫九帶著李旭,挨個給他介紹商隊的夥伴,每介紹一個,李旭就給對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悶了,隨即就把見麵禮錢塞進李旭手裏。
一圈酒斟下來,直累得李旭兩膀子發酸。肉好、白錢雜七雜八收了近一百個,人也差不多認了個臉熟。給孫九幫腔那個人姓張,是孫九的老搭檔,這夥商隊的臨時副頭領。隻給了一個白錢的那個疤瘌臉姓杜,是河間杜家的一門遠親。麵相凶惡的那個姓王,穿著露腳趾頭布靴的那個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遠遠坐在窗子邊,與眾人格格不入的那個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縣富豪,名下田產、店鋪無數。卻不知道犯了什麽了不得的大錯觸怒其家長,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隊裏長見識。
眾人給了李旭見麵禮,吃喝起來便更放得開。也有性子窄者,核計著如何把禮錢吃回肚子,扯開腮幫子猛嚼。一時間,客棧裏行令之聲大作,居然恢複了當年幾分熱鬧光景。李旭被吵得頭大如鬥,又不能離席,隻能把了盞酒慢飲相陪。想想今後三年內自己就要與這些糙人為伍,不覺黯然神傷。
“你真的要去塞外辦貨麽?”身背後,一個聲音低低的問。
李旭聞聲回頭,看見徐家少年那雙明澈的大眼。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塞外又冷得厲害。我不去替他忙碌,還能怎樣?徐兄呢,家中那麽多店鋪,你要體察世務,何處不可落腳,緣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紀比我還小。我看不慣,所以找茬跑出來散心。”徐大眼笑著解釋自己加入商隊的原因,“況且這個季節據說能收到好皮貨。眼下中原皮貨正貴?你說呢?”
皮貨兩個字,被他咬得音極重。李旭心裏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間被那雙大眼看了個透徹。想想對方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斷不能有楊老夫子那般見識,勉強穩住了心神,笑著答道:“正是為了皮貨,最近在上穀郡,生皮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呢。我們速去速回,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
“我可不想那麽早回去!”徐大眼的雙目在閃動間,總是帶著一股與年齡絲毫不符的淩厲,“難得出來一次,我且玩盡了性再說!”。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麵前的酒盞。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訴對方北行的目的一樣,徐大眼說的也未必是實話,。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遊,自有揚州、洛陽這些風光迤邐之所,即便是跟父親慪氣,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見他舉盞,也把自己手裏的酒盞舉了起來。找由頭著跟李旭幹了兩盞酒,帶著幾分醉意問道:“我姓徐名績,字懋功,賢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堅!”李旭挺直了胸脯說道,生怕別人把自己的年齡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應,並肩走一趟塞外,仲堅賢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裏帶著幾分神秘。
“願從懋功兄之命!”李旭翹了翹腳,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發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來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沒比出勝負,各自捧著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那場酒李旭喝得很憂傷也很高興,不知不覺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時,啟明星已經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紙。父親、母親和忠叔、忠嬸早已經爬起來,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裝。他的寶貝弓,護身刀一樣不少,就連小狼甘羅都被放進了母親親手做的一個麻布褡褳裏,掛在了青花騾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騾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獸氣味,驚得前竄後逃,直到李懋舉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頭,殃殃地出門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隊。
百餘匹牲口的湊在一起,規模甚為壯觀。孫九一聲令下,商人們排成一條長隊,慢慢移動起來。叮當,叮當的鑾鈴聲敲破晨曦的靜謐。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孫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對方信誓旦旦的保證後,又走到兒子身邊叮囑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體!還有忠叔,忠嬸,都小心些!”李旭答應著,眼裏總覺得有東西向外滾。
“要是,要是,就”李張氏想叮嚀些事情,又怕壞了口彩,猶豫著,遲疑著,舍不得放開韁繩。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煩,逃命要緊,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兒子耳邊,用自家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說完,一把奪過韁繩,塞進李旭之手,“跟上吧,別掉隊。盡量在正中間走。吃飯時多吃肉和菜,路上該花就花,別省錢……”
坐騎打著響鼻,緩緩地跟上了商隊。李旭回頭,朦朧淚眼中,看見父親、母親彼此攙扶著,向自己揮手。他們背後,雞啼聲喚醒黎明時的村莊。
直到很多年以後,那雙彼此扶持的身影還經常縈繞在李旭的夢裏。
注1:蒿子。北方農村迷信,認為祖墳上生青蒿預示者子孫成大業。所以長者會說:“旭兒是我家祖墳上的蒿子。”
注2:隋唐年間白銀尚未成為主流貨幣,與銅錢沒有固定兌換價格,隻是作為重禮打點官府用。雲南、塞外均有少量流通。本書參考宋代金國物價,一兩銀折合兩千銅錢。及至明清,外界流入白銀過多,則一千錢折銀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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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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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到過最遠的外鄉就是縣城,平生見過最高的嶺子就是村子前那座大青山。雖然心中早已把出塞的路程設想了一百遍,離開了家,李旭才終於明白,外邊的山河與自己的想像大相徑庭。
比起巍巍太行,連綿近百裏的大青山隻是一個山孫子。比起滔滔灤水,家鄉的易水簡直是一個小河溝。向北,向東,再向北,再折向東,身邊的山越來越高,山外的天空也越來越純淨。沿著官道和搖搖晃晃的浮橋跨過淶水,拒馬河,桑幹水,一路上不斷有出塞的行商趕來匯集,把商隊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上穀號稱邊郡,實際上距離邊境還非常遙遠。一連走了五、六日後,在涿郡的治所薊縣,商隊停了下來,開始出塞前的最後一次大補給。
“趕緊檢查行李,缺什麽補什麽。今天在張老莊停留一下午,明早寅時三刻點卯,過了卯時,一概不候!”孫九把商隊帶進一家相熟的農莊,扯著嗓子吼了一句。
嗡地一聲,渾身散發著臭氣的行商們立刻如受了驚的蒼蠅般散了開去。卸行李的卸行李,安頓牲口的安頓牲口,轉眼間,偌大院落裏就剩下了李旭和徐大眼睛兩個人手足無措騎在馬上,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該幹什麽。
“煩勞幾位兄弟把幫這兩位小哥把行李卸了,牲口牽去喂點兒精料。他們都是我的晚輩,第一次出遠門!”一堆亂哄哄的人喊馬嘶聲中,孫九的聲音顯得格外親切。幾個莊客打扮的人立刻走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幫李旭和徐大眼睛卸行李。
李旭跳下坐騎,想上前搭手,又不知如何搭起。想如孫九般悠閑自在地躲到人群外透氣,卻唯恐一時照料不到,被人把行李掉了包。那裏邊有父親高價買來的錦緞,還有自己最喜歡的幹果,一件棉衣的下角,還藏著幾粒銀豆子…….
“旭官,到涼棚裏喝茶,主人家早預備好了!”孫九的話再次於耳畔響起。李旭連連搖頭,想跟孫九說自己不放心行囊,又怕讓惹火了莊客。站也不是,走亦不是,吱吱嗚嗚幾聲,額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來。
正午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臉紅得如被煮了般的少年和其額頭上晶瑩的汗珠在紛亂的人群裏成為一道獨特風景。幾個已經安置好行李和牲口的老行商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笑著遠去。幾個促狹鬼則故意趴在李旭耳邊嘀咕,“小心看著呃,莊客們的手腳從來不老實!”
聞此言,李旭心裏更急,這行李中裹著他一家人的生活希望。正鼓起勇氣就要上前奪下行李,卻被徐大眼睛輕輕地拉住了手腕。
“別聽那幫家夥瞎扯,如果不放心,九叔會把咱們向這領?”徐大眼角站在李旭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點撥。
“年青人真是第一次出門啊,咱劉老莊的名聲,方圓百裏你打聽一下,十年來,從沒有客人在這裏掉過一根線頭!”一個負責指揮莊客們幹活的老人走上前,向李旭介紹。話語在自豪之外,已經帶上了幾分不滿。
“劉老疙瘩你別吹牛,我上次就被你家的棗樹掛了半片衣服去。論線頭,足有幾百根!”孫九趕緊走過來給李旭解圍,一邊說著笑話,一邊向李旭喝叱道:“還不去樹蔭下灌碗水去,大太陽底下,不怕曬傻了你們兩個!”
李旭漲紅的臉一下子變得更紅,仿佛有股火從麵皮下直燒出來。這幾天在路上,他已經鬧盡了類似的笑話。住店打尖,吃飯喝水,甚至連途中拉野屎,都得人在耳邊指點。好在眾人吃了他家的酒席,承幾分人情,臉上還沒露出厭煩之色。
“我,我…..”李旭尷尬地嘟囔,慌亂中倒生出了幾分智慧,指著青花騾子道,“我不是不放心,是怕那畜生嚇了他們!”
“一頭騾子!”劉老漢大笑道,話音未落,騾子旁有莊客大叫一聲跳將開來。小狼甘羅從布囊中探出半個頭,喉嚨裏發出連聲的低嘯。
這一下,不但是人,連牲口也受了驚。幾頭距離青花騾子近的牲口打著哆嗦,拚命後退,任莊客怎麽拉都拉不住。
“是一頭小狼崽兒,還不到一個月大。看你們這點膽色!”孫九怕甘羅惹出更大的禍來,趕緊向眾人解釋。“這孩子是厚道人,怕狼驚了你們,所以才一直在旁邊看著。你們這些家夥,卻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李旭緩過一口氣,口齒和頭腦立刻變得清晰起來。笑著跑過去,將甘羅抱在了懷中,躬身向眾人賠罪道:“小子莽撞,驚擾諸位大哥了。本來該早些提醒,又怕諸位大哥說我多心!”說完,搭起小狼的前抓,擺出一幅作揖狀。
“這狼崽生得倒也有趣!”劉老莊的莊客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跟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較真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哄笑著繼續忙碌。孫九趕上前,拉了李旭的手,將他扯到莊子裏的樹蔭下,塞過笆鬥大一碗涼茶,笑著罵道:“看不出你小子還有幾分急智,別擔心,這劉老莊主是地商,有行商從他家過,才能保證貨源不斷。若是大夥總缺長少短,他的招牌早砸了。砸了招牌,所有生意緊跟著黃湯!”
“多謝九叔!”李旭放下茶碗,低聲道謝。
“謝什麽謝,你爹把你托付給我,我總不能辜負了他。我跟你說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比這還冒失。一個人背了包裹去闖塞外,什麽規矩都不懂。沒有商隊肯讓我入夥不說,有一次還差點讓人當成馬賊的臥底打死!”孫九搖搖頭,目光一下子變得格外幽邃。
那一定是非常憂傷的記憶,李旭在心中默默地想,仿佛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孤獨的少年為了生存在崇山峻嶺中掙紮,沒有同伴,也瞅不見路的盡頭。刹那間,他覺得孫九身上的破衣服和汗臭味開始親切起來。
“你跟大眼多學著點兒,那小子賊機靈,心腸也不壞。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沒見過這麽精的人!”乘了一會兒涼,孫九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了起來,衝著正在搶茶水的人群喊道,“大眼,大眼兄弟!”
“唉,九叔,我在這呢!”徐大眼從一排窗戶中探出半個腦袋,才片刻功夫,他已經淨了臉,身上短鞨也換成了一套淡藍色的長衫,配上那張略帶書卷氣的臉,標準一幅大戶人家的公子相。
“嗬嗬,瞧不出我這草窩裏還飛出隻鳳凰!”孫九笑著打趣道。
“待會兒不是要進城麽?穿得齊整些,也好逛些大鋪麵!”徐大眼還以一笑,用手指了指其他幾個窗口,“張叔,杜叔他們幾個也在換衣服,九叔難道就一身短鞨去城裏送貨麽?”
“小兔崽子,就你嘴巴會說!”孫九笑著罵了一句。把李旭推到麵前,說道:“帶著旭倌兄弟,他比你小兩歲呢!”
“那是自然,我剛才就想約他,見九叔在麵授機宜,不敢偷聽!”徐大眼大聲答應著,招呼李旭進屋換衣服。
又亂了一陣子,大夥都被安置停當。由孫九出麵,帶著幾個年齡大,頭腦清晰的行商,開始交割主人家托他們從中原帶來的南方貨物。其他的行商們則自己到門外找雞毛小店吃了口飯,帶上準備留在薊縣的俏貨,搭著伴進了城。
李旭和徐大眼睛沒有貨物可賣,各自騎了匹馬,在城內漫無目的的遊蕩。這是李旭平生見過的最大城市,光城南一角就比他所熟悉的易縣大上一倍。青灰色的雲瓦,圖了彩的飛簷,雪白的牆壁,無一處不令人目眩。更難得是城內青石鋪就的街道,平整得居然如鏡子般,讓人不忍心縱馬踩過去。
而店鋪裏的東西更為光鮮,南方來的絲綢,北地來的毛氈,西域來的寶石,東海來的珍珠,沒一物不讓李旭看得心驚肉跳。而那些貨物的價格,也如其質地一樣,高得令人不敢伸手去摸。每次上馬,跟在徐大眼身邊的李旭都提著萬分小心。怕萬一馬驚了闖入人家的店鋪,損壞了其中一兩樣貨物,讓李家從此傾家蕩產。
“如果能在薊縣城內開一座店鋪,然後把父母接過了養老,也是神仙日子!”逛了片刻,李旭又開始做白日夢。“如果生皮價格一直維持在目前這種狀態,來往一趟塞外就可以賺一千多文,再順販賣些馬匹、牛羊和藥材,一年三趟,扣除給官府和族裏的孝敬,三年後可積攢七千個錢。有七千個錢,不知道能否在薊縣主街上租個門臉…..”
“這是大隋朝最北邊的一所重鎮,漁陽、安樂、上穀、河間,俱在其俯視之下。取了此地,整個幽燕盡在掌握之中!”徐大眼不知道身邊的李旭存著如此平庸短視的想法,用馬鞭指點著重樓後的青山,豪氣幹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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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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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徐大眼指指點點,話語中所感慨的盡是如此大一座城池,能藏多少兵,聚多少民,囤積多少錢糧等。李旭磕睡蟲般點頭答應著,心裏盤算的卻是這麽大一座城市,如此茂密的人流,在鬧市上開一家雜貨店,每天能有多少進項。二人一個顧盼雄飛地說,一個有口無心地聽,倒也配合了個相得宜彰。
“始皇帝王統一天下,大將軍蒙恬曾在此屯兵兩萬。終其生,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徐大眼跳下馬,指點著一座破舊古廟說道。那座廟宇香火聊聊,大門上的漆都斑駁脫落了,與周邊熱鬧的景色相對照,愈發顯得淒涼。但當地百姓卻不嫌其寒酸,凡路過廟門者皆下馬緩行。就連沿街擺攤的小販,也盡量不靠近寺院門口。
“蒙恬,他不是被二世皇帝殺了麽?”李旭跟著跳下馬背,低聲問。逛了半天街,他終於和徐大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
“惜未死於異族之手!”徐大眼聳聳肩膀,歎道。身邊跟班一樣的李旭與他性格相差甚遠,對這個總是心不在焉的悶葫蘆,徐大眼早憋了一肚子無名火。但整個商隊裏隻有這麽一個讀過書的人,他再不滿意也隻能遷就。
小李旭卻沒時間聽他的長籲短歎,剛剛跳下馬背,他的目光就被遠處一個雕梁畫棟的雙層小樓吸引了過去。那座樓通體被彩漆刷成了亮色,裏邊隱隱傳來絲竹之聲。門口走近走出的,皆是些衣著光鮮的豪客,一個個麵色紅潤異常,仿佛每個人都剛剛成交了一筆大買賣般。
“一座青樓而已,有什麽好看的!”徐大眼低聲喝道,望向同伴的眼神更加多了幾分不屑。
接下來,李旭的回話就把他的眼珠子都氣得掉了下來。
“青樓,不是彩漆的麽?怎麽起了這般古怪的名字?裏邊賣得什麽貨,茂功兄可願前去一觀!”李旭扯著馬韁繩,一步步向前湊。
“不賣貨,隻賣笑!”徐大眼氣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賣笑?”李旭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了青樓原來就是窯子,一下子臉又紅到脖子根上。
“難道上穀郡民風竟質樸如斯麽?你連娼館都沒聽說過!”徐大眼實在無法忍受同伴如此孤陋寡聞,聲音不覺提高了數分。
李旭則又扭過頭去,不再與他說話。徐大眼以為自己說重了,惹得他心中著惱。剛欲把話題岔往別處,李旭卻猛然回過頭來,紅著臉,拉了拉他衣袖,說道:“張大叔、杜疤瘌、王麻子他們,他們都去青樓,不,被青樓邊上的一個老女人扯到胡同裏走了!”
“他們是市井群氓,手頭有了閑錢,不幹這點事情,還能幹什麽?”徐大眼跳上馬背,沒好氣地說道。“咱們快點走,這些地方實在汙人耳目!”
李旭見同伴突然間變得極不開心,隻得跟著跳上坐騎。豪爽仗義的孫九,奸詐吝嗇的杜疤瘌,凶橫好色的王麻子,幾天來,數十個行商小販仿佛寺院裏的羅漢相,每個都帶著不同的麵孔。到底哪個才是行商的真正麵目,或者說,哪張麵孔會成為將來的自己,他不知道,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實在迷茫得很。
街道上人流洶湧,兩個少年想快些離開也快不起來。才行得百十餘步,前方忽然一亂,所有人都擠了過去。
“打架了,打架了!”有個地痞無賴唯恐天下不亂,一邊向人群中間擠,一邊大喊大叫地給動手者加油助威。前麵圍觀的百姓卻不肯配合,猛然向後一退,把地痞擠翻在地上,數隻穿著草鞋的大腳丫子不由分說地踩了上去。
“哎呀,我的姥姥,直娘賊!”小地痞被踩得吱哇亂罵,爬起來想找人拚命,抬頭向前一瞅,被嚇了一身冷汗。連被踩丟了的頭巾都不敢揀,撒腿就向路邊的店鋪裏邊跑。左右店鋪紛紛關門落窗,唯恐有人趁火打劫,偷了自己家的貨物去。
寬闊的大街瞬間空蕩起來,街道正中央,兩個突厥打扮的男子揮舞著彎刀,“乒、乒、乒”衝著幾個小商販亂砍。被追砍的商販雖然人多,卻沒有趁手的兵器。隻能拿著貨郎擔子,邊抵擋邊逃。有人胳膊上已經見了彩,貨物也落了滿地。得了勢的胡人卻仍然不肯放過,一邊砍,一邊用漢語高聲喝罵:“找老子要錢,老子是你們皇帝的客人,你懂不懂。你們皇帝都不敢找老子要錢,誰借給你的膽子!”
胡人不講理,這是邊郡百姓的共識。所以買賣貨物,很少與有人過往的胡兒討價還價。一口價報出後,你愛買就買,不賣就請便。絕不會把自己的貨物交到胡人手中,給他先看貨後付錢的機會。而這幾個商販估計是從南方遠道而來的行商,根本不懂得與胡人做買賣的規矩。被胡人白拿了貨後試圖討回錢來,因而被惱羞成怒的對方追殺。
“住手!”李旭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雖然臨出發前父母一再叮嚀叫他路上別管閑事。但眼看就有人要命喪當場,他立刻把父母的囑咐丟到了耳根子後。
一聲喊完了,李旭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門時沒帶防身的短刀。那兩個胡人倒也聽話,放棄了被追殺的小販,獰笑著走了過來。
策馬逃走,顯然已經來不及。有徐大眼在身邊,李旭也不想過分被人小瞧了。雙手一撐跳下馬背,彎腰就去路邊揀磚頭。如此繁華的街道上哪裏找得到殘磚爛瓦,慌亂之中,不知什麽人在他手裏塞了根門栓。李旭虎吼一聲,掄起門栓衝了上去。
街道中央,徐大眼早已和兩個胡人打做了一堆。他憑手裏的一根馬鞭子,居然擋住了兩柄彎刀。再得李旭不要命般跑上前助戰,徐大眼愈發神勇,一根馬鞭掄得嗚嗚生風,轉眼間就讓兩個胡人臉上開了花。
那兩胡人臉上吃了徐大眼的鞭子,不小心後腰上又挨了李旭的悶棍,氣得哇哇亂叫。周圍百姓看見兩個胡人吃虧,立刻給兩個不要命的少年大聲喝彩來。
“好!抽他,使勁抽他!”
“好,砸,砸他爺勒蓋!”(注2)
隔著門縫,百姓們大聲叫好。
兩個胡人在中原混了一年多,漢語比家鄉話還熟悉。久戰兩個少年不下,又聽到百姓的喝彩聲,被激得惱羞成怒,步伐一變,刀光下立即生了寒。
這才是胡人博命的招術,方才欺負幾個小販,在胡人眼裏不過是鬧著玩。如此一來,場上形勢登時逆轉,徐大眼手中皮鞭軟,不方便招架,被彎刀逼得連連後退。李旭雖然拿了根門閂做兵器,他卻沒經過名師指點,舉手投足皆不成章法,隻能憑著一股子狠勁亂掄。
“啪!”徐大眼的皮鞭與彎刀相遇,被攪做了數段。與他放對的胡人見了便宜,快速旋身,彎刀如匹練般斬向他的手臂。正在抵擋另一把彎刀的李旭見勢不妙,放棄自己的對手,掄起門閂直抄追殺徐大眼那個胡人的後腦。
“碭!”門閂被胡人用彎刀隔開。兩個胡人一前一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徐大眼撲上前相救,早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兩把彎刀奔向李旭的雙膝蓋。
“兄弟!”徐大眼腦袋嗡地一聲,揮舞著雙拳就欲衝上前拚命。雖然今天的禍端皆由李旭管閑事而起,作為一起出門的同伴,他還是不忍看到李旭年輕輕地變成跛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突然間半空中閃過一道黑光。“碭,碭”兩聲,兩把誌在必得的彎刀先後被挑開,一根丈八長槊巨蟒般橫在了李旭身前。
“要命的住手!”馬背上,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怒喝道。
兩個胡人早已打起了火氣,哪裏肯就此收手。後退半步,錯開身體,居然擺出了一個合擊的陣勢,號叫著向軍官撲去。
“碭,碭”,又是兩聲脆響。兩把彎刀同時飛上了天空。那根巨蟒般的馬槊顫了顫,紋絲不動地停在了兩個胡人中間。馬槊頭寒光閃閃,直射在二人梗嗓上。
“我們是你們大皇帝請來的客人!”兩個胡人不敢再移動身體,嘴巴兀自強橫地說道,“你,你不,不能殺,殺我!”。
“咱們大隋歡迎遠客,但若有惡客欺主,回答隻是一個字!”那軍官冷笑著道,單手一抖,扯回丈八長槊,緊跟著大喝了一聲,“滾!”
“滾!”街道兩邊,無數腦袋從窗子後探出來,喝罵。在眾人的哄笑與喝罵聲中,兩個胡人抱頭鼠竄而去。
待眾人笑夠了,那軍官把馬槊交給了隨從。跳下坐騎,笑著對徐、李二人問道:“兩位小哥好膽色,居然敢赤手空拳阻擋胡人行凶。不知二位從何方而來,可否留下名姓!”
“這,這….”李旭登時又慌了神。長這麽大,他見過最大的官員是縣衙門跑腿的幫閑趙二狗子,其他級別的大人物隻曾耳聞,不曾接觸。對於眼前這位客客氣氣向自己問話的軍官,根本分不清對方是什麽品級,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向此人施禮。一時慌亂,連手中被砍得坑坑窪窪的門栓也忘了放下,緊緊握著,橫擋在胸口處。
“我們兄弟兩個是上穀人,聽說薊縣這裏繁華,所以瞞了家人過來開眼界。沒想到這裏的胡人如此蠻惡,多虧了將軍大人及時趕來,否則,我兄弟二人非被砍死不可!”徐大眼到底比李旭見得世麵多,拉著李旭上前幾步,拱手施禮,向軍官致謝。
“多謝將軍大人,及,及時趕來,救,救了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因為拘謹,李旭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結巴。
“我這兄弟向來膽小,將軍勿怪。不知道救命恩公尊姓大名,在哪位大人帳下立功!”徐大眼開口將軍,閉口恩公,就是不肯透漏自己和李旭的身份。
那軍官亦是個豁達之人,見徐大眼把身份藏得仔細,也不再追問。擺擺手,笑道:“我哪裏是什麽將軍,羅公帳下一老卒而已。姓步,你叫我一聲老步即可。依我看,你這位兄弟的膽子可不小。彎刀在頸,他還敢舍了命來救你!”
如此一說,反而讓李旭的臉色更加紅了起來。期期奈奈的罵了自己幾句,終於鼓起了勇氣說道:“在下,在下也不是膽子大。隻是一時著急,蠻性發作而已!倒是步將軍,一槊擊落兩柄彎刀,真是難得的好身手!”
“這是遠近聞名的步將軍,當年曾經一槊挑了二十餘契丹亂匪的,區區兩個胡兒怎是對手!”道路邊,從驚嚇中恢複過來的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李旭和徐大眼聽了,對眼前這個軍官更加佩服。感謝的話說了一大車,弄得步姓軍官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帶著二人分開人群,邊走,邊解釋道:“你們剛一與胡人交手,我已經趕到。隻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敢當街行凶。所以才出手遲了,兩位小哥莫怪!”
徐、李二人聞言一楞,隨即露出了坦誠的笑容,“早知道將軍在旁邊保護著,我兩個就打得更不要命些。敲斷兩個胡人的腿,看他們是否還敢當街行凶!”
“那樣反倒不美!”步姓軍官擺手道,“涿郡乃邊塞之地,民風彪悍。當街打架的事情時有發生,隻要不傷了人或害了對方性命,官府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有人受了傷,或告到了衙門。官府就不得不出麵處理,取證聽審要耽誤很多時間,待官司審完了,屆時二位小哥的遊興恐怕也被攪光了。”
李旭和徐大眼都是聰明人,豈能聽不出步姓軍官話語裏的回護提醒之意。二人當即再次施禮,感謝步將軍的高義。那步姓軍官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看沒人跟在自己身後,笑了笑,說道:“不瞞二位,那胡兒欺人太甚,如果換做我在你們兩個的位置上,也要衝上去狠狠跟揍他們一頓。所以,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上馬吧,我送你們出城,免得地方上有人多事!”
兩個少年依命上馬,由姓步的將軍和他的幾個隨從陪了,緩緩走向外城。沒多遠,果然有地方差役拎著鐵尺、鎖鏈,大張旗鼓地趕了過來。見有軍官在此,眾“勇士”不敢惹事端,收了家夥悄悄地躲到了路邊。
“這還是我大隋的官差麽?”饒是徐大眼肚量大,見到官差擺出如此陣仗,也氣得渾身直哆嗦。
“他們也是奉命行事。胡人他們不敢惹,隻好欺負自家百姓!”步姓軍官仿佛司空見慣了般,苦笑著說道。
“早知如此,將軍不如一槊把兩個胡人了結了,省得他人再受其害!”李旭向地上啐了口吐沫,惡狠狠地罵道。
“殺了他們倒是舉手之勞,隻怕給羅公惹上麻煩!”步姓軍官搖頭,苦笑連聲。
“難道以虎賁中郎將羅公之威,也不敢招惹幾個胡人無賴麽?”徐大眼詫異地問道。
“怕得不是這些無賴,而是怕有人借這個理由起了邊釁。突厥人本來就對中原虎視眈眈,朝中諸公不知道提防,反而一再叮囑邊將不得生事。一旦突厥人以族人被殺之名打上門來,即便弟兄們將其擊退了,朝裏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家將軍!”步姓軍官搖頭歎息,低聲向二人解釋其中複雜原因。
原來此時駐紮在薊縣的是虎賁中郎將羅藝,此人武藝和謀略在邊將中都是數得著的。再加上麾下數千生死與共的弟兄,虎賁鐵騎之名,足以讓草原上小兒不敢夜哭。可這位羅將軍什麽都好,就沒生在一個富貴之家。雖然憑著武功、運數和皇上的賞識被破格提拔為將,在世代華袞的大族眼裏,卻依然是個兵痞子。所以為了不被人無端挑毛病,羅藝隻能約束自己的手下平時切莫給自己惹事。
“羅公真乃大丈夫!”聽完步姓軍官的講述,徐大眼拊掌讚歎。
“羅公真是出身於行伍?”李旭關心的重點永遠仿佛不會跟徐大眼在一個地方,揚起頭,期待地問。
“羅公當年就是一個小卒,死人堆裏殺出來的功名。這一點,羅公從沒向弟兄們隱瞞過!”步姓軍官抬起頭,帶著欽佩與自豪地口吻說道:“羅公曾經教訓弟兄們,說配牲口時需要名種名血,這樣才能生出好崽子。但人不是牲口,成虎成豺,憑的全是自己!”
刹那間,一個縱馬揮槊,風流倜儻的蓋世英雄形象出現在李旭心裏。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慢慢發熱,胸口處仿佛有一股火,洶湧著要從嗓子裏噴將出來。
“大丈夫當如是!”徐大眼挺直身軀,大聲點評。
“若有機會,大丈夫當如是!”內心深處,李旭聽見自己的靈魂發出不甘的怒吼。
注1:薊縣,此處薊縣是隋朝重鎮,非現在的薊縣。具體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大興附近。
注2:爺勒蓋,土話,特指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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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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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皇二年,突厥人見咱們大隋剛剛立國,內亂未平,興兵四十萬叩關。把武威(今屬甘肅)、金城(今蘭州)、天水、延安等地,搶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楊大將軍率領十二萬大隋青壯分七路迎敵,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帶)剛好把突厥頭子沙缽略可汗堵住。當時各路兵馬均不在附近,大將軍本部隻有兩萬人。眾老將都建議撤離,大將軍卻不肯墜了我軍威風,帶著五千鐵騎直衝沙缽略本陣。我家將軍當時隻是個旅帥,一直衝在最前麵。突厥人萬弩齊發,把將軍麾下一百個兄弟射死了七十多個,我家將軍換了兩匹馬,最後硬是衝上前用刀子捅了沙缽略的屁股蛋子。一場仗下來,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萬胡騎殺得潰不成軍,屍體躺了三十餘裏!”那步姓軍官對自家將軍素來佩服,聽兩個少年交口稱讚羅藝,一時心情大閱。比比劃劃,說起了羅藝從軍以來的英雄事跡!
“大將軍楊,是衛王千歲麽?”徐大眼、李旭異口同聲地問道。衛王楊爽是整個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對這位年青將領也佩服得很。此人為先皇的異母兄弟,十四歲領兵,打遍中原無敵手。二十歲北征突厥,以弱勢兵力破突厥兵四十萬。二十四歲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諸部望風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鋒。
“那時候,楊大將軍隻二十歲,我家將軍隻有十七歲!”步姓軍官口中不提封爵,隻有將軍,臉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羨慕。“收兵回營後,身上中箭太多,根本無法脫下鐵甲!大將軍親自給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賜酒一盞。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將軍飲酒逾鬥,醉倒不起,從始至終沒呼一聲痛!”
軍中漢子說話,修飾之詞甚少,聽起來卻更令人血脈賁張。那一役也的確不需要文人墨客過多去渲染,文帝楊堅得國非常,正是憑此戰才使得中原百姓認同了頭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諸胡,也是因為此役,才打消了把邊塞諸地當作他家錢糧牧場,動輒進來打一次草穀的心思。
李旭與徐大眼俱在最容易為英雄心折的年齡,對當年那場戰爭悠然神往。二十歲的主帥,十七歲的將軍,金戈鐵馬。如果當年自己也在衛王帳下,衝上前去捅沙缽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沒有自己。
“將軍那時也在羅公左右麽?”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熱血,大聲問。
步姓軍官笑著搖頭,看著李旭充滿期待的雙目,解釋道:“我晚生了幾年,沒趕上。功名但在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為羅公擎旗!”
“將軍現在擎旗,為時未晚!”徐大眼笑著恭維。
三人甚是投緣,談談說說,直到離城老遠,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著步姓軍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隻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身低微,最後不也能成為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麽?隻可惜父母膝下隻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這麽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於臨汾步家,還是洛陽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麽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才還激動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官的家族來。
“有什麽分別,不都是姓步麽?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動輒就提起家族,沒來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杠,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然有區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後,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身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望去朝廷鑽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洛陽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後,跟當今聖上還有些淵源。他放著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歎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麽名血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個鮮卑姓。步鹿根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聯係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為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才出頭的人。
“他那杆槊使得動若脫兔,穩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壓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根本達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才講,羅公捅了沙缽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裏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嘴巴上卻不肯服軟。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麽都見過,什麽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拚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器,生死關頭,會以別的兵器相代麽?”徐大眼搖頭,反問。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聲安慰道:“兄弟,其實在我眼裏,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麵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麵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情。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讀書麽?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麽?”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臉上發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隻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麽區別!我分析其家族,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為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隻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受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物。況且你上穀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舍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過人欺負。可飛將軍李廣之後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著時,這麽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溫暖,挺直腰杆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幹什麽,愚兄我去塞外幹什麽?”徐大眼笑著說道,流露出滿臉坦誠。
經曆了一場爭執,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被拉近了許多。李旭本來不是什麽小肚雞腸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彼此間年齡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後,會意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
“徐兄,那槊,真的很難煉麽?”走了一段,李旭又試探著問道。下午的時候,步校尉橫槊立馬的風姿,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腦海。
“易學難精,學到步校尉那個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說實話,十八般兵器,煉槊最是虧本!”徐大眼點點頭,低聲解釋。
“這是為何?”衝突之後,李旭反而把徐大眼當做一個難得的老師,非常認真地求教起來。
“馬槊很貴,也很難做,不是一根木棍綁上個鐵頭便可稱槊。那是秦漢以來的貴重兵器,長度、材質都有標準…..”徐大眼盡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灌輸給李旭,就像兄長教導自家弟弟般認真。他之所以這樣,一則是因為少年心性,喜歡在同齡人麵前展示自己與眾不同。二是因為李旭下午時舍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這是生死之交,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聽了半晌,李旭終於明白,原來一根馬槊裏邊有非常多的講究。槊杆根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膠合而成。
那韌木以做弓用的拓木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細蔑用油反複浸泡。泡得不再變形了,不再開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這個過程耗時將近一年,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蔭涼處風幹數月。然後用上等的膠漆膠合為一把粗,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幹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幹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後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裝精鋼槊首,後安紅銅槊纂。不斷調整,合格的標準是用一根麻繩吊在槊尾二尺處,整個丈八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兩端不落不墜。這樣,武將騎在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費絲毫力氣。
如此製造出來的槊,輕、韌、結實。武將可直握了借馬力衝鋒,也可揮舞起來近戰格鬥。隻是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成功率僅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所以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將領的標誌。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長兩丈四尺的槊,也要四處跟人賣弄。而在大隋,隻有皇家禁軍嫡係,才大量裝備了標準馬槊。其他諸府兵馬,通常找根木棒裝以鐵尖充樣子,這種偽劣產品嚴格的說隻能稱為矛,與槊半點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據步校尉那杆槊,推測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間攜帶刀、劍、弓、矢,但馬槊,是絕對不準許買賣的。能在家中藏有那麽精致的一杆槊,又請得起師父教導的人,怎會是小戶人家!”徐大眼介紹完了馬槊的妙處,低聲指點道:“我並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聽師父說,於細微處可見大局,如果領兵打仗,自己這邊將領什麽出身,什麽本事,敵人那邊將來什麽來頭,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說著,說著,聽李旭那邊又沒了聲音。徐大眼側頭望去,隻見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著腦袋,仿佛剛剛丟了個包裹般沮喪。
徐大眼一轉念,立刻明白了李旭為什麽而難過。想必他經曆下午一場風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當成了偶像。一直打算買杆槊去慢慢學,經自己這麽一羅嗦,整個美夢剛剛開頭就被打了個粉碎。
想到這,徐大眼心中不覺歉然。暗罵隻顧著賣弄本事,卻忘了身邊這位兄弟家境有些貧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無怪他對世家兩個字反應那麽大。
慚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鄭重承諾:“兄弟別灰心,等這場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長槊。質地未必趕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卻保證不是白蠟杆子裝了鐵頭糊弄的!”
“多謝哥哥美意!”李旭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裏去請好師傅。金戈鐵馬,縱橫江湖,注定是美夢一場罷了。
“兄弟忘了,羅公用的是刀,照樣捅沙缽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還是人!”徐大眼見李旭愁眉不展,繼續開導他。
“謝謝徐兄,不過,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滿腔悒鬱全吐出了喉嚨般長長地歎了口氣,換了一幅笑臉,問道:“以徐兄這般身手,見識,又為何不去陣前博取功名。反而學我這短視之人,千裏迢迢躲到草原避難!”
“我說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慘了!”徐大眼放聲大笑,雙眼仿佛洞穿了世間一切般明澈:“我四歲開始讀書,六歲開始練武,八歲起,家裏找專人教導我世間俗務。十年苦功,就為賣個好價錢。此番東征,有敗無勝。明知虧本買賣還做,我徐家還對得起生意人三個字麽?”
“啊,呃,呃,噢!”李旭驚訝得差點背過氣去,看著徐大眼坦誠的笑容,一股笑意慢慢從肚子裏湧了上來,一瞬間,少年人溫和無邪的笑容綻放了滿臉。
酒徒注:累吐血了,票,票,嘴裏全是血泡。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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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過後,二人之間隔閡更淡。看看天色尚早,還不著急回劉老莊報道,幹脆在官道邊找了個看上去幹淨一些的酒館,把馬韁繩仍給小二,徑自走了進去。
那店家正愁門口清淨得鳥雀已經搭了窩,見有兩個書卷氣十足的年青後生走了進來,豈能不賣力氣招待。片刻後,幾樣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壇子米酒擺小幾,徐大眼和李旭把兩張矮幾並在一處,邊吃邊聊,越說越是投機。
一談之下,李旭才發現作個大戶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從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著,如何走路,如何吃飯,都有許多規矩。至於讀書、練武、寫字、吟詩等諸般李旭覺得樂在其中的事,對徐大眼來說卻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筍炒肉片(打屁股),鐵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飯。其餘的觀察天下大事,參與家族事務,與其他家族往來、應酬,更是不勝其煩。
而徐大眼對李旭的日常生活頗為好奇。摟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群架,都是他做夢都夢不得的遊戲。至於拿了茅草堵人家煙囪,向牲口圈裏丟點燃了的野花椒等諸般可以與“上房揭瓦”同罪的“惡行!”,更是聞所未聞。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這家酒館的酒與張家舅舅的私釀相比起來就像白水一般沒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依然覺得平生最痛快一飲就在今天。說著說著,二人就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氣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設下的套,眉頭都不皺一下到我家米店裏扛了一下午麻包。雖然回家後被他爹打了個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著來上學,與大夥見了麵,還是那樣傲氣!”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盞酒,得意地介紹。
他最得意的壯舉發生在去年。十五歲的徐大眼設了圈套讓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個侯姓子弟輸了賭局,自願到徐家的米店當了半天小夥計。雖然事後被家長打了一頓,並且被勒令去登門道歉,至今想起來的卻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難道比你家田產還多麽?”李旭驚詫地問道。在言談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糧田數百畝,名下店鋪四十餘家,遍布周邊數郡。李旭記憶裏,這麽大的家業,上穀附近幾乎無人能比得上。怎麽到了徐大眼的故鄉,居然還有人會瞧不起他。
“不是家財的緣故。論家財,徐家不是小戶。論門臉,卻是個確確實實的寒門,數得著的好日子不過五十年。而那侯家,自兩漢之時便是望族,綿延數十幾代。所以,平時我連他們家門口都不能靠近!靠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罵。那回雖然是去賠禮,卻直闖了進去,誰也不敢阻攔!”徐大眼帶著三分酒意,把寒門兩個字咬得鏗鏘有聲。“他家不受我的賠禮,就找不回這個門麵。讓我進去賠禮,就不能說與我這寒門子弟從無往來。那天,他們家老太爺的臉色,比猴子屁股還好看!”
在河東諸郡遍布著一些世家大,諸如瀛冀劉,清河張、宋,並州王氏,濮陽侯族,還有一些如蕭、梁、李、鄭、郝等有著帝王將相血脈的豪門。這些大族眼中隻有與自己家族曆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對於徐家這種剛剛崛起的爆發戶,根本瞧不上眼。甚至連當今皇帝,因為其曾經姓過普六茹,他們也不願意與之聯姻。相反,曆代朝廷因為這些人家血脈高貴,人口眾多,還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撫。(注1)
所以徐大眼當年也曾與李旭一樣對豪門大戶充滿反感,但隨著年齡增長,他心態漸漸平和起來。不想再找這些人的麻煩,隻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變得比那些世襲豪門更強大,讓所有輕慢過自己的人全部去後悔。
“事在人為,所謂豪門,不過是風雲際會,出了幾個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給我換不來一件可以傲人的基業。賢弟呢,你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麽,可否說與愚兄下酒?”徐大眼幹了一盞,再給自己斟一盞,高舉著,年少輕狂之態盡現。
“我?”李旭再次沒了話說。自懂事以來,他每日除了學習,玩耍外,就是幫著母親整理家務。十餘年的記憶裏,全是些日常瑣事。帶著幾分溫馨,也帶著幾分苦澀。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來與人分享,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是啊,難道賢弟從來沒做過什麽出格一點,得意一點的事情麽?”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進一個包子,期盼著問道。今日與李旭閑聊,他看到了與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麵,好奇,新鮮,還彌補了從小到大,總未盡興玩耍的缺憾。心裏總把李旭年少時的故事當作自己,設想著如果自己是李旭,該如何調皮搗蛋,捉貓逗狗。
“就在上個月,我獨自打了一頭狼,足足有這麽大!”李旭的手向麵前並在一處的兩張小幾上比了比,自豪地說道。這已經是他能想起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雖然當時差點被母狼嚇尿了褲子。
“然後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羅是麽?”徐大眼大笑著問道。在他眼裏,李旭雖然木呐,見識少,但算得上一個少年才俊。年紀小小敢獨自一人上山打狼,就憑這份膽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們說小狼是災星,所以我叫它甘羅!”李旭點點頭,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當晚,父親命令他輟學逃兵役,原來對生活的設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現在想起這些事情,心裏還隱隱約約感到遺憾。
“給一頭畜生取名叫甘羅,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著舉盞齊眉,“來,幹了這盞。為兄佩服你的膽色,兩年前,我自己甭說追殺孤狼了,門都沒出過!”
“哪裏是追殺啊,差點被它吃了!”李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了口酒,訕訕說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樣子,隻得簡要地描述了自己怎麽與狼相遇,怎麽差點被“值三吊錢”的“寶弓”害死,怎麽閉著眼睛射死了母狼,怎麽循血跡追到小狼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聽他把話說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堅賢弟,你那把弓說不定真值三吊錢。按你說的長度,力道,應該是咱大隋的騎弓,市麵上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
“聽你說了馬槊的事情後,我也這麽想。請問徐兄,這騎弓與步弓有什麽不同麽?”李旭點點頭,問道。對舅舅給自己那把性能時好時壞的弓,他一直愛恨交加。轉讓給別人吧,心裏又十分不舍。自己留著用吧,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弓大爺發脾氣,枉送了自己的命。
“騎弓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來得弱。”徐大眼拍打著麵前的小幾,低聲唱起了治弓秘訣。“冬治弓幹,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幹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這又是李旭從來沒聽說過的,他瞪大雙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兒般,拚命吸取著歌訣中的養分。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我中原流傳了數百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據說都很嚴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當年為了南征,集傾國之弓匠,也不過造了萬餘把這樣的良弓出來。後來新皇登基,把錢都拿去玩樂,良弓良匠都絕了種。嘿嘿,你那把弓,甭說三吊,賣給步校尉,十三吊錢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沒咽落肚子,一下全嗆了出來。十三吊?!!一萬三千個錢?!!姥姥啊,這是他長這麽大沒聽說過的大數字。有這麽多錢,開個店鋪的本都夠了,何必再往來塞上受苦。
正計算著,又聽徐大眼說道:“不過,打仗時將領們都穿重甲,很難用弓真正傷了對方。所以羅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沒有我大隋的鐵甲護著,甭說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騎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虛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學弓時,師父總是說,多射幾次,自然手熟了。我沒那麽多時間射箭玩,想想人家騎了戰馬,穿了重鎧,也沒那麽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搖頭,提供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經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幾個銅錢,結過帳。與李旭相跟著回了劉老莊。秋高,又值滿月十分,地麵上非常明亮。不用點燈,也能看到對麵人的模樣。
二人才把馬匹拴好,還沒等喘過口氣來,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兩位英雄回來了,見到羅將軍麽?他有沒有給你等些銅錢,以酬謝你二人下午見義勇為之功!”
李旭抬頭,看見孫九、張三,王麻子等幾個資格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著自己,看情形,眾人在院子中已經等待多時了。
正當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時候,徐大眼站上前,搶先說道:“羅將軍何等人物,怎麽會理睬這點小事兒。隻是他帳下的步校尉嘉許我等仗義,硬拉著吃酒到現在。還許諾說,如果將來商隊在涿州、漁陽、安樂各地有事情,盡管報他的字號!”說著,趁別人不注意,用後腳跟輕輕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羅校尉熱情,我們兩個被拉著走不開,所以,所以回來晚了!”從沒撒過謊的李旭結結巴巴地說道,胸口處,感覺到有頭小鹿在一直跳個不停。
“嗯!”本來想欲發做一番的商隊副頭目張三沒了脾氣,鐵青著臉罵道:“經商的笑迎四方客,什麽時候輪到咱們報打不平來。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麵上…….”罵到一半,想想現在還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沒好果子吃。吐了口濃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幾腳,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見副頭領不說話了,也跟著沒了詞。白天,他和老杜等人親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嗬嗬地把徐、李兩個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雖然隻是個六品校尉,可在邊塞各地,虎賁鐵騎的校尉比一郡之首還威風。萬一與虎賁鐵騎破了麵子,今後自己就甭想再通過涿州了。
“以後小心些,能不管的閑事就別管。一旦讓兩個胡子把你們傷了,我跟你們家裏的人沒法交代!”孫九見自己的同伴都走開了,搖搖頭,歎息著奉勸。看看兩個少年漲得通紅的臉,把聲音壓低了些,說道:“他們下午賭輸了錢,心裏不痛快。所以你兩個別惹他們。下午被你們所救的那幾個商販是揚州人,找上門來,送了兩大塊蘇綢給你們做謝禮。我替你們塞到被窩裏了,你們好生收著吧!應該值不少錢呢!”
“謝謝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時施禮。商隊頭領孫九的秉性與其他幾個老江湖截然不同,豁達,大度,懂得疼惜晚輩,這樣的老人無論身份貴賤,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還早起呢!”孫九善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憑借徐大眼的從容應對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少年相對著吐了吐舌頭,跟在孫九身後向各自的臥室裏走去。
所謂臥室,隻是正對著的兩間大屋。每個屋子中用木板相對著搭了兩溜通鋪,上麵鋪了些稻草,供行商們休息。雖然有些簡陋,比起野地裏露宿,這已經是高檔雅間了。所以此時在屋子內,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李旭躡手躡腳進了屋,按孫九的事先指點,找到了自己的鋪位。被子卷已經展開了,從邊角處齊齊正正的折痕來看,是九叔親手幫的忙。李旭心裏感激,衝著窗外的身影使勁點了點頭,伸手摸進了自己的被窩。
一股溫水般柔和的感覺立刻順著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蘇綢,怪不得幾個賭輸了錢的老商販都看著眼紅。李旭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捧起綢麵,看到藍天上雲絲般的顏色。這是大戶人家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這麽一件,張小五也有一件類似的直裾,卻不舍得總穿在身上,隻是重要日子才穿出來顯擺。
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著。步校尉策馬持槊的樣子就像刀刻一樣印在了他腦子裏,一閉上眼睛,滿心都是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形象。比起這個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歎服的羅將軍的樣子反而有些模糊。雖然羅將軍是個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熱血沸騰。
來回翻了幾個身,李旭還是睡不著。明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與馬槊無緣,也沒機會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輕的年紀就做了五品武職。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時他了解到,即便是從了軍,普通士兵也很難出頭。世家子弟門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這樣的小戶人家子弟,通常隻有資格運送輜重,或在攻城時抱了柴草填壕溝。死後也不會有馬革裹屍,而是胡亂一埋,沒幾天就便宜了野狼、禿鷲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馬廄一角的甘羅。自己這個主人不討大夥喜歡,甘羅估計也沒人照看。爬下鋪位,接著月光從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塊肉幹,李旭躡手躡腳溜進了月色裏。
月光如水一般瀉在滿是驢屎馬糞的院子裏,整個地麵如同被染了一層霜,柔和,漂亮。四野裏很靜,偶爾有蟋蟀的叫聲從院子角落裏傳來,澀澀地,好像被秋風吹傷了嗓子。李旭記得自己臨行前,舅舅總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現在怎麽樣,吃了自己挖來的草藥,是否好了一些。母親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該坐在院子裏借著月色踩織布機了吧。三日斷匹,總是不停地織麻布的母親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記憶裏,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著補丁。
離家才數日,李旭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非常想家了。臨行前那點流浪的喜悅蕩然無存,此刻藏在內心深處的,隻有對雙親的深深思念。然而,那個家在短時間內他卻回不去了,征兵在即,據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著了急,誰家的子弟都會強拉。想用錢買通關係的大戶人家,都得看看老爺們能否先保得住頭上的官帽。
一點燈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專門給商隊頭領開辟的小間。整支商隊內,隻有孫九有資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對自己的照顧,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塊蘇綢,向孫九的臥室摸去。
腳步再次跨進院子的刹那,他卻聽見了幾聲吵鬧聲順著孫九房間的窗子衝了出來。
“你總是護著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閑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別人的閑事,一旦給商隊惹來禍端,大夥都跟著傾家蕩產!”這是張叔的聲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裏,他總是笑嗬嗬的,呼喊李旭幫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子,又沒眼力架,脾氣又倔。什麽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帶著他,將來肯定有數不盡的麻煩!”說這話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記得他說話時嘴裏那口令人惡心的黃牙。
“還有那頭小狼,眼看著越長越大。九哥,您得拿個主意。大夥信任你,可不能由著他胡鬧。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個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家夥,咱還怕他?”說這話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從離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念叨在有間客棧吃的飯菜,付出了在別家吃飯一倍的代價。可那天,李旭分明記得此人給自己的見麵禮隻是一個白錢,上麵還缺了半個角。
刹那間,漫天無形月光都變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澆在李旭身上。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冰涼冰涼的,血肉都被凍結在了一處。這就是最初當著自己父母麵拍胸脯,說要照顧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這就是曾經摸著自己的頭,滿臉慈愛的長者。隻為了一個可能發生的危險,他們就打算趕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幫他們給牲口喂水的時候,他們還說帶著自己同行是福氣!
你親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親耳聽見的,未必是事實。李旭想起了楊老夫子的臨別贈言,眼裏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們鬧夠了沒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床頭去,把這話親口告訴他!”孫九的聲音透過粗紙窗,慢慢傳了出來。不高,卻堅定有力。李旭看見九叔站了起來,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紙窗上,顯得如山般巍峨。
“你們逼我做什麽,我都明白。我孫九今天也撂這一句話,如今薊縣城,準備出發的商隊不止我這一撥。大夥誰打算拆火加入別的商隊,明天早上別起來應卯就是,我孫九決不攔著。但是誰想把旭倌扔下,門都沒有。我再說一遍,大夥聽好嘍。今天晚上你們隨便嚷嚷,出了涿州,誰要是對旭子動歪心思,別怪我孫九不拿他當朋友!”說罷,把一件東西從腰間解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張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誰也沒想到孫九會為了一個小毛孩子跟幾個老搭檔發火。幾個人嘟囔數聲,不敢再多言語。看看大夥不服氣的樣子,孫九撫摩著短刀坐下來,低聲說道:“那孩子是魯莽了些,可他心腸不壞。一路上,你們誰的忙他沒幫過?。他沒出過遠門,一切得人教導。可他用你們教導第二遍了麽?一個讀過書,熱心腸,知道冷暖的孩子,你們還忍心欺負他,不覺得丟人麽?我也知道,你們是欺負他爹李懋老實,可兄弟啊,咱們別隻顧著眼前。有句老話說過,莫欺少年窮…….”
李旭擦了把臉上的淚,捧著冰冷的蘇綢,慢慢退開。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人世間也許就是這樣,有可能踩到馬糞,也可能揀到蘑菇。沒有一件事情生來完美,也不會是所有的人都欣賞你,理解你的付出。
當天夜裏,李旭做了一個夢。夢境中,他看見自己策馬持槊,衝殺在疆場上。而戰場周圍,無數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麵孔,在大聲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醒來時,他牢牢地記住了虎賁將軍羅藝這句話。
注:普六茹,楊堅的鮮卑姓。其父為鮮卑族爭戰立下大功,被賜姓普六茹。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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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薊縣向北,官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草叢裏,不住有五顏六色的山雞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商隊裏就有人拎著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隻是大夥的射藝實在不佳,追過半個山頭,野兔和山雞早跑沒了蹤影,隻好空著手,悻悻地趕回隊伍中來。
在密雲縣紮營的時候,孫九和張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爭執。嚷嚷聲持續了小半夜,直到醜時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動身時,隊伍裏就多了四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然後商隊副頭目張三哥就向大夥宣布說,這四個人是為商隊雇傭的刀客,負責護送大夥到武列水源頭的奚人部落。而大夥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每個人二十個錢,肉好、白錢不限。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跳了起來,說刀客雇得太貴,春天走這條道時,同樣是五、六十人的隊伍,每人隻要付十六個錢就能雇到能雙手使刀的絕頂好手。
“你們說的那個雙刀劉和他的兄弟們折在黑石嶺了,這個月初發生的事兒。雇他的六十多個商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隻耳朵當作信物讓同伴帶回去向他們的家人籌贖金!”一向吝嗇的杜疤瘌突然轉了性子,顫抖著臉上的疤瘌威脅道。
大夥聞聽此言,脖子後都發了炸,隻好忍痛掏出二十個銅錢,交付給張三哥統一保管。道上的規矩,啟程時說價,到地兒時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讓商隊蒙受了損失,所有損失都要從刀客的報酬裏扣除。如果商隊沒遭受損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戰死了,商隊的頭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銅錢送到刀客們的家人手裏,哪怕是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萬裏之外。
過了燕樂,官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成了一條商販們用腳踩出的小徑,羊腸子般粗細,連兩騎並行都容不下。周圍的山也越發陡峭起來,巨岩壘壘,幾乎就擠在路邊上。而路的另一側則經常變成不可見底的幽穀,綠的,黃的,紅的,金的,各色樹葉把人們的視線遮擋住,讓你無法探究下麵究竟隱藏著什麽,隻能聽見淙淙的水聲和山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嗚咽。
山,一座挨著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牲畜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說是下坡吧,連青花騾子這種強壯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頸,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說是上坡吧,周圍的高聳的山巒卻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降。
人們都緊張起來,不再說話,甚至蠢笨的沙雞(注1)咯咯叫著從腳邊晃動著肥碩屁股跑過,也再沒人再有心思去追。孫九、張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離開刀柄。而那四個賣命吃飯的刀客,則分成了兩撥,三個人走在商隊最前,一個骨架最大的人,扛著把門板寬的大刀綴在商隊末尾。
整個隊伍中,唯獨徐大眼和李旭鎮定自若。二人都出過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凶險。隻是覺得又刺激,又興奮。平生走過的所有路,唯獨以此最為精彩。興奮之餘,李旭還注意到了山上的樹木與家鄉的不同。家鄉的樹,大多生著寬闊的葉子,到了秋天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後飛雪般飄落下來。而山中的樹,卻是以細細的針葉鬆樹居多,其次便是柏樹,隻有在山腳下或穀地裏才能見到楊、柳、棗和野杏子樹,越向山坡的高處,越是鬆樹的天下。所以山的顏色一直在發生著變化,底下的發黃,半山腰處發紅,再向上開始發綠,發黑,待黑色濃到無可再濃時,則突然變淺,成了灰藍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顏色,高到此,已經沒有了樹,隻有巨大的石塊,佇立在風中,閱盡古今滄桑。
“看,長城!”徐大眼突然從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李旭差點沒栽下馬背去。側轉頭,順著對方的手指遠眺,隻見一條土黃色,綿延萬裏的巨龍,橫亙在左側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也綿延不斷,九萬裏長風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著,揚在純淨的藍天之下,群山之顛。
“那是蒙將軍率部眾修築的長城,東臨大海,西入祁連,一萬多裏。從秦漢到現在,已經佇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點著萬裏長城,低聲讚歎道。在這曆史上最壯麗的工程麵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驕傲,沒再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壯語。話語裏流露出的,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可他的廟早就斷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羅將軍、衛王、長城修築者,這一路上,他見到、聽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跡。每一個,都比書上記述得生動。但英雄們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羅將軍一麵替朝廷戍邊,一麵還要防著朝廷內部的彈劾。衛王殿下在橫掃突厥諸部之後的第二年暴卒,據說是殺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據徐大眼介紹,衛王是先皇撫養長大,最疼愛的異母兄弟。先皇在世時,曾經有把帝位傳給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長城的蒙大將軍的遭遇似乎更慘,史書上用四個字記載他的人生結局,身死,族滅。
“有這樣萬裏長城,他哪裏還用得著人間香火?”徐大眼望著遠處的敵樓,滿臉崇拜。如果什麽可以叫不世功業的話,眼前的長城算其中之一吧。千餘年,草原上部落換了無數個,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麵對這道人工屏障。
“後邊的人抓緊,從鮑丘水旁穿越長城,咱們就算出塞了!”孫九的喊聲遙遙地從前麵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議論。
商販們陸續答應著,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動速度。這樣險惡的山路,能早結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險要異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頭來,大夥隻有乖乖舉手投降的份兒。
現實永遠與人們的欺騙相左,孫九所說的出口就在燕樂的東北方。一千年滄海桑田,鮑丘水不知道何時變了流向,從北折向南,把長城某個不知名的關口衝做了兩段。大隋立國後,沒時間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沒在這裏駐軍。所以,這段城豁口就變成了商隊們逃避孝敬官府錢的理想選擇。
實際上,這裏距離燕樂的直線距離沒多遠。出了這道豁口,就真正離開的大隋。出了這道豁口,也等於真正進入了燕山。
燕山萬裏。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著韁繩在前麵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著它的屁股向前挪。
隻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著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著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起來,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致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裏邊白皙,但肮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麵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髒,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渾身上下就不寒而栗。想想父親這麽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麵前叫過一聲苦,內心深處就更體會到了什麽叫父愛如山。
“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著坐騎的屁股,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為了自己的將來,也為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身形,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著把韁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拚命前拉。累成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官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隻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才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少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裏關山。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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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腳上已經變成了老繭的血泡一樣,消失得隻剩下幾點痕跡。
眼前的景物驟然開闊,無邊無際,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荒野橫亙在商隊麵前。幾座‘小山孫子’在遠處低低的趴著,用脊背頂起頭頂上半圓形的藍天。那天藍得純淨,藍得幹脆,藍到一點渣滓都沒有。
藍天下,微微泛黃的野草翻卷著波浪,映出一層層風的痕跡。高可齊腰的草尖起伏跌宕,裏邊沒有隱藏牛羊,也沒有野獸,沒有石頭,除了草,什麽都沒有。一條大河就在不遠處的草尖頂端絲絛般向南飄蕩,無橋、無渡、也看不見帆影,如果不是那順著風傳來的嘩嘩水聲,你根本無法相信其是真實的存在。
“嗷!”地一聲,商隊裏所有人都發了瘋,扔下牲口,不顧一切地向大河跑去。這是濡水,草原上一條寬窄不定的季節河!見了此河,即意味著商隊徹底走出了燕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奚部的遊牧區。
走出了燕山,不僅意味著此行成功在望。還意味著與山賊遭遇的幾率減小了一半,大夥可以平平安安地賺一次安穩錢。激動之下,幾乎所有年青商販都衝了出去,不顧高原秋涼,手捧著河水狂飲。飲夠了,則將身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扯下來向草尖上一丟,赤著身子走進河中央。
李旭發現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變結實了,撮掉半擔老泥後,身上的肌肉從皮膚下麵一塊塊緊繃出來。而在行程初始時總被磨破的雙肩,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洗盡泥巴和汙垢,那些曾經火燒火燎的地方變得光滑、平整,肉墊子般,與別處皮膚迥然相異。這是生活留下的痕跡,此後將和他相伴,直到永遠。
徐大眼也變成了野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水裏,與商販們同樣用河泥和草根來清潔身體。從河上遊出來的寒風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膚凍成了淡紅色,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出河水的冷。隻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孫九帶著大夥再度動身。不再被大山的陰影所壓抑,商隊很快活躍起來。特別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幾個,自以為雇傭刀客立了首功,說話的嗓門格外響亮。
“旭倌哪,旭倌!幫我把馬肚帶緊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嘖嘖,你這小子怎麽這麽笨,連這點兒小事兒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給杜叔把這件包裹掛到馬背上去。三歲邙牛十八漢,你這麽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怎麽這麽笨呢!”
不知不覺間,李旭再次成了眾人的小跟班兒。有了那一晚的經曆,他已經徹底認清了這些叔叔伯伯們的“慈祥”。所以答應得不再那麽痛快,即便是實在無法推脫了,也盡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驚,就是用力過大,把歪在左側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過猛,一下子拉斷了綁帶。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總是被照料的幹淨利落,從來不會出現走到半路散架的現象。
眾人指使不動他,心裏就落了氣。有孫九在旁邊鎮壓著,大夥也不敢過分拿他怎樣。發了幾回牢騷後,決定用其他手段讓這小子得到些教訓。
打擊一個年青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孤立起來。老江湖們走過的橋比李旭走過的路還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變成了曆史迷,紛紛圍繞在徐大眼身邊,主動要求他談古說今。
年青人都有表現自己的欲望,這一點,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雖然自幼被按照智勇雙全的標準來培養,雙眼經常能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但總體來說,如今的他心中還沒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們的圈套。
從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筆從戎,到伏波將軍馬革裹屍,徐大眼娓娓道來。能來到草原上看看前輩英雄們的足跡,讓他胸懷激蕩。他本來就知識淵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無意的幫腔,很快成了商隊的核心人物。就連孫九、張三和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刀客,每逢休息時,都喜歡圍到徐大眼身邊來,喝上一碗熱水,然後聽這個博學多聞的後生講古論今。
每逢此時,李旭總是坐在人群外圍,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實說,他曾經忌妒過徐大眼,但現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卻非常平和。經過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領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決定了現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在自己還沿著家鄉門前的小河溝與夥伴們互相甩泥巴的時候,徐大眼已經開始在教習的指導下,分析總結《呂氏春秋》的精義。當自己跟夥伴們背著草筐追兔子的時候,徐大眼練習的是馬槊、騎弓。自己剛剛開始識字啟蒙,徐大眼已經背完了《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黃石公三略》和《司馬法》。自己曾經的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當一名縣裏的戶槽。而徐大眼,卻從生下來就背負起了讓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擔。(注1)
這種差距在短時間內無法逾越,同樣是逃避兵役,自己是為了避免當一名死在半路的小雜兵。而徐大眼是為了給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適的價錢和出售時機。兩軍交戰,徐大眼可以憑良家子弟的身份縱馬舞槊,陪伴著主帥衝鋒陷陣。而自己,想攢錢買一把合格的馬槊,至少要在這條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這些差距不是天塹,完全可以憑個人努力來慢慢彌補,九叔說得好,莫欺少年窮。自己還不到十五歲,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實際上,與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易縣縣學裏那個,除了書本外什麽都不懂,同齡少年中做什麽事情都沒有對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縣城時那個自己,李旭發現自己的確不虛此行。無論這一趟生意最後賺不賺錢,自己都看到了許多先前沒機會看到的東西,領悟到了許多先前不可能領悟的人生道理。
‘也許,這就是長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對自己說。小狼甘羅蹲在他的腳邊,望著跳動的火焰,眼睛裏閃出一串串金芒。
離開濡水三天後,商隊如期來到了奚人最大的一個部落所在。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草原上數得著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裏空蕩蕩的,隻剩下幾千根東倒西歪的木樁,和一圈圈氈包留下的痕跡。仿佛告訴商販們,他們沒有迷路。隻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萬家族成員在入秋後集體遷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販們抱著腦袋,陸續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趁著秋末冬初,天剛開始變冷的時候賺上一筆快錢。每年這個季節,胡人部落都會根據夏、秋兩季所收集的幹草數量,決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殺,大批的雄性牲畜被賣掉,幹肉、生皮、牲畜的價格都會在瞬間跌到穀底。隻要平安走完這樣一趟,整個冬天,商販們的家中都能聽見歡笑聲。
可是,奚人部落遷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鋒利佩刀的奚族部落遷徙了。商販們沒等開張即遭受到了重大打擊。最大的一個奚人部落發生遷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隨著移動。如果大夥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裏的貨物拋售掉,這次買賣就可能血本無歸。如果逾期不掉頭南返,草原上突然而來的暴風雪,就有可能把這支小小的商隊全部吞沒掉。
有人開始低聲歎氣,更多的人開始咒罵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聲。商隊的兩個頭領孫九和張三則鐵青著臉,走到稍遠的地方商量如何麵對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旭也感到很迷茫。臨行前,父親和他約定的第一落腳點,就是這個奚部。比起凶悍的突厥人來,奚部以脾氣平和得多。更關鍵的一點是,這個部落距離中原足夠近,家鄉有什麽風吹草動,李懋可以托商隊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過來。而這一切安排,都隨著奚部的大搬遷落了空。草原上那一個個氈包留下的圓圈,仿佛還帶著奚人的體溫。告訴李旭,你的計劃很完美,但世界變化實在太快。
蒼茫暮色裏,氈包的痕跡散發出縷縷白煙。晚風吹過,把人們的咒罵聲,哀歎聲,遠遠地傳了開去。告訴附近一切生靈,有一夥人被困在了這裏。
“嗷――嗷――嗷!”有野狼的聲音遠遠傳來,在數千根木樁間縈繞。
“嗷-嗷-嗚!”小狼甘羅扯著嗓子唱和。聲音就像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男孩,纖弱,沙啞。絕望的人們立刻被甘羅的不恰當舉動所吸引,一個個對它怒目而視。甘羅自知惹了禍,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跳起來,逃到了李旭身後。
“都是這個狼崽子鬧的,整個一災星!”王麻子突然跳起來,指著李旭罵道。
“對,我早就跟九哥說,讓他別帶這個狼崽子。逆季出生,又是獨伢,肯定不是好東西。他偏不聽,偏不聽,看看,禍事來了吧!”杜疤瘌氣急敗壞,撐著佩刀,從地上站起來,大聲指責。
都是這個愛惹事的小*****和他的小狼鬧的,剛出發,就讓大夥賠了彩頭。然後一路上就諸事不順,走哪哪賠錢。在薊縣逛窯子,又碰上這個小災星管閑事招惹胡人,害得自己差點軟掉。出來賭兩手換運氣,反而又輸了一百多文。
“災星,肯定是它!”人們無法解釋奚人為什麽不早不晚在他們趕來前遷徙,把滿腹怨氣發瀉了出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站直了身軀,山一般擋在小狼甘羅身前。杜疤瘌等人看自己不順眼,這點他早知道。一路上對這些人的欺負,他也是能忍則忍。但李旭不能讓他們傷害甘羅,這個小狼是他的夥伴,除了徐大眼外唯一的朋友。
小狼甘羅從李旭身後跳出來,前肢下伏,後腿緊繃,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這個威脅動作嚇了杜疤瘌一跳,趕緊向旁邊閃。不料腳下卻絆到了跟爛木頭,一下子磕了個狗啃屎。
“嗷-嗷,嗚嗚!”甘羅發出勝利的吼叫,不屑地甩了甩尖耳朵,蹲在了李旭腿邊。幾個看熱鬧的人紛紛笑了起來,生活雖然苦澀,但如果你認真麵對,總是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發現些有趣的笑料。
“你們兩個災星,今天有你沒我。說吧,你們兩個一起走,還是趕走這頭小狼!”杜疤瘌在哄笑聲中爬起身,“嗆啷”一聲,把短刀拔出了大半。王麻子緊隨其後,手裏握著根木棍,虎視眈眈地看向甘羅。
李旭楞住了,他沒想到有人居然這麽無恥。抬頭看向眾人,卻發現商販中不少人相信王麻子的話,認為今天的意外完全由甘羅引起。而少數清醒的人,卻抱了看熱鬧的心態,對王麻子等人的行徑不聞不問。這種情況,是他預先沒有料到,父親也沒叮囑過的。四下張望,想找九叔求援,卻發現孫九和幾個刀客都不知去了哪裏,附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趕那頭小狼走,否則大夥還會繼續倒黴!”受了王麻子的盎惑,或者單純為了給自己找個發泄怒氣的理由,十幾個麵目愁苦的商販握著刀柄,慢慢地靠了過來。
“它不是災星!”李旭喃喃地辯解,被眾人逼得一步步向後退。杜疤瘌得勢不饒人,伸出大手,準備把他拔拉到一邊去。孫九說大夥不準欺負這混小子,老子趕走野狼,總沒問題吧!
手指尖傳來的痛楚卻告訴杜疤瘌,他又碰到了硬茬。抬起滿是疤瘌的老臉,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一雙白淨,但有力的手掌掰成了直角。
“哎!”“直娘賊”杜疤瘌和王麻子同聲罵道。一個趕緊向後縮手指頭,另一個抱著腳在地上亂蹦。小狼甘羅則趴在李旭麵前,嘴裏叼著半隻草鞋,雙眼冒出幽暗的光芒。
“想打架,跟我來。拳腳,兵器,隨便你們兩個挑!”徐大眼不知道什麽時候趕了過了,站在李旭身邊,衝著杜、王等人說道。
“你!欺老忤逆!”杜疤瘌甩動被掰痛的手指,對徐大眼不幹不淨地叫罵。
“是你們兩個為老不尊在先。疤瘌――叔!麻子――叔!”徐大眼拖長了聲音答道。腳尖輕挑,把一根奚人遷移時遺棄的長木杆踢到了半空,伸手抄在手裏,對眾人說道:“一起上吧,還有誰想欺負人,我讓你們欺負個痛快!”
王麻子和杜疤瘌兩人怎肯在一個小輩麵前失了威風,拔出短刀,惡狠狠地跳步上前。還沒等李旭找到趁手家夥迎戰,徐大眼不慌不忙,把木杆向地上一捅,左右一撥,兩個老惡棍已經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漂亮,連幾個試圖跟在杜疤瘌身後打太平拳的商販都被嚇蒙了。捂住腰刀,慢慢向後退去。杜疤瘌、王麻子見眾人士氣要散,大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攜手找回場子。剛剛邁出腳步,膝蓋處與上次同一個地方再度被木棍打中,腿一軟,又摔了個狗啃屎。
兩個惡棍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開始哭罵徐大眼欺負上年紀的老人。罵李旭的父親不懷好心,弄個災星兒子來壞大夥財路。罵其他商販是窩囊廢,明知道災星在旁,卻不敢出頭。幾個平素與杜疤瘌交好的商販被擠兌到了死角,再度按著腰刀圍攏了過來。
徐大眼看得心頭火起,木杆一摔,重重地砸在身邊的草地上。“你們給我閉嘴,再亂嚼舌頭,休怪我下手狠。想憑人多欺負人少麽?誰敢上前,我姓徐的保證,整個河南諸郡,再沒一家店鋪會收你們的貨!”
此話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還有威懾力。圍攏過來的眾人立刻退了開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開始想別的歪主意。
“好威風啊,好大殺氣!”人群外,傳來孫九的聲音。眾人皆嚇了一跳,閃開一條通道,把孫九等人讓了進來。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趕緊施禮。這下禍闖得有些大了。孫九是商隊的首領,商隊成員打架生事,完全歸他處理。他剛才隻聽見徐大眼威脅眾人,卻沒看到眾人怎麽欺負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老江湖,完全可以憑著眾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趕出商隊。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一沒有向導,二沒有經驗,兩個少年的結局唯有餓死一條。
即便孫九秉公處理此事,為了維護商隊的團結,他也可能順從眾人之意將甘羅趕走。寒冬將至,一個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麽,非得靠別人護著?”孫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頭稍稍偏向徐大眼,依舊是怒目而視,“他們是匈奴,還是胡人,值得徐大將軍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兩個少年都紅了臉。徐大眼見事不妙,趕緊扔下木杆,拱手賠禮:“晚輩失禮,請九叔責罰!“
“哼!”孫九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憤憤不平的大夥:“從這向北兩天路程,有一個新遷來的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們上次去過,可以給咱們帶路!咱們今晚連夜啟程,後天上午就可到達!”
“真的?”瀕臨絕望的人群立刻沸騰了起來,什麽災星,什麽禍害,統統忘到了九霄雲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裏皮貨精美,毛毯花式繁雜,百姓脾氣也比突厥人善良。並且,霫部還提供一樣好東西,在其他部族,無論多少錢也買不到!(注2)
“千真萬確!”被稱為郝老刀的刀客紅著臉向大夥保證:“兩天之內肯定到達,一個半月前我從那裏趕回來,認識他們的族長!”
“這下,可發達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著大腿說道。鼻涕眼淚依舊東一道西一道地掛在臉上,人卻笑得比揀了元寶還開心。
“沒出息!”孫九看看轉眼中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夥,低聲罵了一句。轉過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群之外。
“你們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尊敬長輩麽!”孫九嗬斥聲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商販們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孫九給兩個少年什麽樣的懲罰。
“旭子!”孫九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頭,用隻有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兒別往心裏去,人走路,難免有踩了狗屎的時候!”
“謝謝九叔!”李旭感動地施禮。老人不擅長言辭,但說出的話裏卻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販們的反應,孫九低聲叮囑:“要麽別打架,要打,就打得他們再不敢惹你。通常兩個惡漢在一塊混,誰也不敢欺負誰。一個惡,一個善,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說完,孫九輕輕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狡猾的笑容,卻讓人感到格外親切。
注1:《司馬法》,論述的範圍極為廣泛,基本涉及了軍事的各個方麵;並闡述了古代用兵與治兵的原則。與《孫子》、《吳子》、《司馬法》、《尉繚子》、《三略》、《六韜》和後世的《李衛公問對》並稱武經七書。
注2:霫人,曾經生活在內蒙古烏蘭浩特一帶少數民族,皮膚白皙,故又稱白霫。參見《新唐書》。
酒徒注:歡迎大夥多提建議啊,最好把錯別字、曆史錯誤也給找出來,酒徒將根據建議統一修改。貢獻突出的讀者將給予超級龍套角色。另外,本書主角不是李靖。馬槊杆部是複合材料,如複合弓,不是硬木。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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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盼頭,眾商販們心裏的煩悶一掃而空。連夜啟程向北,一口氣居然趕了六十餘裏路,直到後半夜,才在郝老刀的帶領下找了個丘陵背後的低窪地駐紮下來,生起火堆抵禦草原上淩晨的寒風。
草原上缺乏森林阻擋,所以夜風大得嚇人。雖然躲在了土丘後,寒氣依然直刺入骨髓來。而對於這徹骨的秋寒,商販們絕不敢支帳篷為自己保溫。隻好把能裹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而後抱著肩膀,縮卷著身體,圍著火堆苦捱。
關於為什麽不紮帳篷,九叔給李旭的解釋是:占地方越大的物件受風越大,萬一地上的木樁打得不夠牢固,大夥睡著時,連人帶帳篷都有可能被風卷走。所以行李中盡管帶著一件加厚的麻布帳篷,李旭也隻好學著大夥的樣子,抱著肩膀在火堆旁煎熬。
如此冷的天氣,第一次出塞的人怎能睡得著。片刻功夫,夜風已經透過重重寒衣,吹得小李旭的脊背像結了冰一樣涼。他縮卷著身體轉了半個圈,把脊背衝向篝火,沒等脊背感受到絲毫暖意,前麵的衣服又像鐵一樣咯在了胸口上。
李旭被凍得實在難受,再次把臉轉向火堆。就在轉過臉的刹那,小狼甘羅輕輕地躍起,跳進了他的懷裏。
盡管近來一直過得是風餐露宿的日子,甘羅的身體卻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大。此時的它已經有家中報時的公雞般大小,毛絨絨的狼皮灰中帶銀,摸上去格外的暖和。也許是為了報答主人昨天傍晚的回護之恩,甘羅躍入李旭懷裏後,就輕輕地臥下。溫暖的身軀剛好貼在了李旭被風吹得最難受的腹部,讓他登時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
“你不是災星!”李旭拍了拍甘羅的腦袋,心裏說道。
小狼仿佛理解主人的意思,把頭回過來,輕輕抬起。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剛好與李旭的目光相遇,看上去,竟然如星光般明亮。
“睡吧!明天還趕路呢!”李旭再次拍拍狼頭,用手擋住了它的眼睛。小狼甘羅慢慢地把頭縮卷進了李旭的懷中,片刻後,以極低極其的聲音,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野獸有時候比人善良!”抱著小狼,李旭默默地想。抬起頭,想找個機會跟多次給自己解圍的九叔聊聊。既然九叔對自己一直很真誠,自己就應該把此番北行的真實目的告訴對方。欺騙如此一個善良、豁達的長輩,李旭心裏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到不安。仔細看去,卻發現坐在自己斜對麵的九叔已經睡著了,一條亮晶晶的口水正從他口中緩緩流下來,被跳動的火焰照得閃閃發光。
“這麽冷的風中也能睡覺?”李旭驚詫地瞪大的眼睛。再度細看,才發現不光是孫九,郝老刀、王麻子等人都已經縮卷著身子睡熟。而不遠處另一個火堆旁,張三叔呼嚕聲打得居然如雷鳴般響。
借鑒徐大眼那天所說的觀人之法,李旭的目光從同伴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他驚訝地發現,每個人在睡覺時臉上都帶著不同的表情,同行的所有人中,沒有任何兩個人的表情完全一樣。坐在自己左首的郝老刀是個賣命混飯吃的漢子,所以他睡覺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凶悍,口裏在打著呼嚕,右手卻緊緊握著刀柄,仿佛隨時都可能跳起來,與人拚命。而市儈的王麻子的臉上卻帶著討好的神色,仿佛正在與人談著一筆生意,唯恐對方半途反悔的樣子。縮卷在王麻子身邊的杜疤瘌則撇著嘴,好像剛剛跟人起過爭執,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愈發猙獰。所有人中,徐大眼臉上的表情最平靜,睡姿也最優雅。隻見他雙腿盤坐,兩手微垂於腿上,隨著細而綿長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顯然,他連睡覺的姿勢,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細節背後,隱藏的往往是其生活經曆。”李旭突然發現徐大眼的話非常有道理。留心觀察熟睡中的孫九,發現九叔的腰刀插得位置很特別。隊伍中除了幾個刀客的兵器向來是握在掌心之外,其他人防身用的配刀通常是或左或右,很隨意的一掛。而孫九的佩刀,卻半橫在左側腰間,刀柄永遠衝著右前方。即便是此刻在熟睡中,如果有人來襲擊,他也能飛快地拔刀迎戰。
“九叔可能當過刀客,或者從過軍!”李旭在心中得出結論,胸口處旋即湧起一股極其不舒服的感覺。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偷偷探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的秘密。但是,連日來,張三叔、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所作所為,又讓他給自己的舉動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麵。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臨別時,楊老夫子曾經這般叮囑。但是如何透過人們的虛假的笑容,永不會兌現的承諾,觀察到重重迷霧後邊的真相,楊夫子卻沒有來得及指點。
徐大眼的觀人術剛好彌補了這個缺陷。經過訓練的他可能從步校尉一杆兵器上,把對方的家世推測得八九不離十。李旭認為自己如果平時在細節處多留心,就絕對不會在一次被張三叔、杜疤瘌等人表麵的熱情所蒙騙。
謊言說得再像真實,細節處也會露出端倪來。而抓住這些細節,就是抓住真相的關鍵。這是多日來,李旭領悟到的另一條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易縣城中那個懵懂少年,他能感覺到,自己像懷中的這頭小狼般,在慢慢地,慢慢地長大……
有了事情分散心神,半夜得寒氣也不那麽難熬了。研究了一會兒眾人睡夢中的表情,想了一陣子連日來發生的趣事,李旭抱著小狼,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看見一隻狼,在雪地裏,孤獨地奔跑,奔跑。有一刻,他覺得那就是自己。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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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擦亮,王麻子等人就跳了起來,催促著大夥趕緊趕路。商販們都知道霫人是一個特別喜歡遷徙的民族,從弱洛水到太彌河,方圓千裏內都曾經有人說見過他們的足跡。如果大夥去得晚了,說不定霫人也和奚族一樣突然間如露水般消失於草原上。倘是如此,所有人可能都要血本無歸了。所以,也沒有人抱怨王麻子毛躁,大夥就著冷風啃了塊幹餅子,匆匆忙忙向北一路狂奔。(注1)
到了下午的時候,隊伍的行進速度卻不得不再次慢了下來。草原上的地勢再度發生了起伏,不像萬裏燕山那樣,一座山峰挨著一座山峰。而是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緩坡,無法用雙目觀測到其盡頭。連綿山坡讓人不得不跳下馬拉著韁繩前行,馱貨的牲畜也緊繃了四肢,一步步奮力向前挪動。
按郝老刀等人的說法,這種地勢被草原民族稱作壩。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算結束。除了去遼北秣鞨部外,其他地域隻要向北走,都要經曆這一道坎兒。所以從中原過來的商隊很少走得這麽北,但越是商隊稀少的地區,大夥的賺頭可能越大。(注2)
聽向導這般介紹,商販們鼓足了精神,努力前行。大隋朝的賦稅不算高,但各地方的官員有各地方的斂財手段。如果商隊這次北行賺不到錢,明年個別人就可能因為完不成官府規定的雜稅也失去再度踏上草原的機會。所以,即使隻有一線希望,也沒人打算半路折回去。
對於筋骨上的勞累,李旭早已麻木。跳下馬後,隨即把青花騾子背上的負擔,分了一小部分到馬身上。小狼甘羅也被他從袋子中放下來,跟在自己身邊慢慢向北爬。對於這種久違的自由,甘羅顯然非常興奮,圍著李旭身前身後挨挨擦擦,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爬坡的勞累。
商販們見青花騾子身上的負擔減少後,明顯力氣見足。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把部分貨物勻到了馱人的坐騎上。如此一來,商隊的速度又多少提高了些,至少那些馱貨的牲畜不再口吐白沫,看上去像隨時會死掉般模樣。
當太陽再一次從東南方爬出來時,李旭發現自己邁出的腳步不再發軟。眼前的荒野更加寬闊,更加蒼涼。遠山看上去更矮,頂峰處卻個個發白,顯然那是積雪的痕跡。周圍的野草不再像濡水河附近那樣高可齊腰,枯枯黃黃的,隻蓋到了人腳脖子。但草叢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小動物,肥胖的野鴿子、體態臃腫的沙雞,眼睛巨大,耳朵卻很短的怪異地鼠,不時在人眼前躍起,晃晃悠悠地逃向遠方。更遠處甚至有一大群粗頸,短尾,長著黃色皮毛的羊在悠閑的吃草。看見商隊經過,負責警戒的雄羊隻是抬起帶著直角的頭,好奇地觀望。看樣子,它根本沒打算通知自己的同伴逃走。(注3)
“就在這裏休息一個時辰,讓牲畜緩緩腳力。咱們已經上了壩,下午就能趕到目的地!”孫九與郝老刀等人碰了碰頭,大聲宣布。
“呼啦!”隊伍立刻開了鍋。年紀老的商販在草地上鋪開行李卷兒,不顧冰冷,倒頭就睡。年紀輕或體力足一些的商販,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坐騎上被的貨物卸了下來,然後不顧牲口的抗議,跳上馬鞍,揮舞著弓箭衝向了遠處的黃色羊群。
那是黃羊,性子溫和,肉味鮮美。秋末正是其肉最肥,毛最厚實,跑得最慢的時刻。隨便打到一頭想辦法弄回中原去,那結實的短角,棕黃色帶有白毫的皮毛,都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小心些,別跑太遠!”孫九衝著遠去的人群大聲喊。他的話轉眼被淹沒在馬蹄聲中。商隊中的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根本不在乎錢的富家子弟和李旭這個根本不認識黃羊為何物的懵懂少年,誰不希望順手發一筆小財?片刻之後,營地中就隻剩下了他、張三和幾個實在疲憊得無力騎馬老商販,其他人幾乎全部衝了出去。
“原來那些羊是野生的!”李旭後悔地想。欲縱馬去獵,卻對自己的射藝實在沒把握。搖搖頭,殃殃地鋪開行李卷兒。
“還在為前天傍晚的事情生氣?”徐大眼見李旭發蔫,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不著,有些人像狗屎,他們存在就是為了讓你感到惡心。惡心到了你,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自己有多臭,他們不在乎!”
李旭被這個貼切的比喻逗得笑了聲音,麵頰上立刻出現了幾條淺淺的褶皺。一路顛簸,讓他的身板瘦削了不少,皮膚的顏色更深,更粗糙,並在耳根附近出現了幾排依稀的黑毛。這讓他看上去仿佛成熟了許多,根本不像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郎。
“你怎麽看上去一夜間長大了許多!”徐大眼轉到李旭身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伸出拳頭來,捶了捶他結實的肩膀,戲問。
“是麽?早上沒洗臉的緣故吧!”李旭傻嗬嗬地笑著,目光中,卻多出了很多複雜地東西。他非常欽佩徐大眼的目光之銳利。但昨夜自己具體想到了些什麽,他卻不願意宣之於口。
徐大眼也沒太多的興趣來研究李旭的變化,他的目光很快被遠方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出獵的商販們運氣不錯,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已經有人打到了一頭家犬大的小羊。放在馬背上,正高興地向回跑。而其他人顯然將目標定在被驚得開始高速飛奔的壯年公羊身上,呼喝著,拚命催促坐騎飛奔包抄。
羊群顯然沒有與人類作戰的經驗,慌亂地向遠方逃竄。很快,就有幾隻體力稍差的成年羊脫離了隊伍,驚叫著向兩側逃去。這更合了追獵者的心意,馬背上,商販們彎弓搭箭,一箭接一箭向獵物急射。
“你們不去打獵?那黃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穿在腳上,又輕,又暖和!”不知道什麽時候,九叔走了過來,站在兩個少年的身邊低聲詢問。
“不想跑脫了力,反而賠上一匹馬!”徐大眼很不屑地說道。他的坐騎是一匹四歲口的棗紅駒,比商隊中任何一人的坐騎都好上許多。但算起每個人一路上步行的時間,除了幾個刀客外,徐大眼能排在第一位。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不顧坐騎連日勞累的短視行為,絕對不可能在他這個愛惜馬匹的人身上發生。
“我,我不太會射箭!”李旭低聲回答。黃羊,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下次碰到時,一定要打頭大個的,把皮子硝了,托人送到老家去給父親做雙靴子。這些年為了自己安心讀書,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北上的路有多累。很多時候,在父子兩個的交談中,漫長而又孤單的商路仿佛還帶著許多詩意。
“你的馬鞍旁不是掛了把弓麽?”這回輪到孫九詫異了。他曾經留意到,在整個隊伍當中,隻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台麵上。其他人手裏的弓或木製或竹製,沒一把是真可以用來作戰的。
聽人提到自己的寶貝,李旭更覺尷尬。以前射得不準,他可以推說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而經過徐大眼的分析,此刻他已經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是一把上好的騎弓。但是,自己拿著這把寶貝,在地麵上都十射九空。顛簸的馬背上開弓,更不可能射準目標。有這麽好的弓卻射不準箭,暴殄天物的行為實在令人汗顏。
“挺大的男子漢,別動不動就臉紅,拿弓來我看!”孫九見李旭神態扭捏,以為他弓囊裏藏的是把樣子貨,笑著罵道。
李旭答應一聲,匆匆跑過去取了弓囊和箭壺來。孫九從囊中抽出弓臂,用手顛了顛分量,然後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弓臂的長度,又仔細看了看弓耳的質地,不住點頭。待掛好了弓弦,再從壺中抽出了李旭自製的羽箭,點頭動作立刻變成了搖頭。抽一支,搖一次,直到把頭搖成了波浪鼓,才將箭壺丟還給李旭,衝著徐大眼說道:“把你的羽箭借幾支來用,旭子這壺箭全錯了。騎兵弓,卻用步兵箭,能射得準才是怪事!”
徐大眼聞聽此言,趕緊雙手把自己帶的羽箭奉上。以他的觀人之術,孫九顯然是行過伍的,否則他掛刀的位置不會如此規矩,人的性子也不會如此豪爽。隻是孫九在軍中到底幹過什麽差事,武技能到達什麽水平。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還是推測不出來。眼下孫九要求試箭,正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一射之後,徐大眼保證自己能把孫九曾經行伍時間的長短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孫九從徐大眼手中接過箭壺,拔了一支在手,飛身上馬。雙腿在馬肚子下輕輕一磕,一人一騎立刻縱了出去。徐、李兩個少年見狀趕緊策馬跟上,才跑出一裏多路,趕得正巧,幾頭失了群的大個黃羊被商販們追逐著,橫衝過來。
好孫九,搭箭開弓。隻聽“繃!”地一聲清脆的弓弦響,跑在最前方的,個頭最大一隻公黃羊應聲而倒。孫九一手持弓,縱馬衝上,馬背上微微俯了一下身子,斷喝一聲喝“起!”。單手將獵物從地上掠了起來,橫搭在身前,縱馬而回。
“好!”不但是商販,連跟過來看熱鬧的刀客們也喝了一聲彩。在疾馳中發箭射中目標已經非常不容易,更難得的是孫九一箭就射穿了黃羊的脖頸,非但立刻奪走那畜生的命,連皮子的完整性都得到了保全。
“那是自然,九哥當年用命於高大帥麾下,也曾萬馬軍中射落過蕭摩訶帥旗。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貪了軍功,九哥至少也能做到校尉!”張三叔撇了撇嘴,得意洋洋地向刀客們吹噓。(注4)
眾刀客甚為驚詫,紛紛圍攏來探聽當年大帥高穎兵伐南陳的舊事,並打聽到底是誰這麽有本領,居然能讓素有公正嚴明之稱的高穎將軍徇私,聽憑他強搶孫九的奪旗之功。孫九卻不肯多言,隻是拔了羊脖頸上的箭還於徐大眼,然後把整頭羊丟給張三,命他安排人手將羊肉烤了給眾人嚐鮮。
眾人見孫九如此沉穩,對他愈加佩服。特別是幾個刀客,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輕狂之態盡現。見識了孫九射藝後,也紛紛收斂自己行為,不再信口亂吹。
孫九拎著把空弓轉回李旭身邊,卻不鬆弓弦。指著打在弓臂上的標記向李旭解釋,“這是開皇年間為了討伐南陳,專門打造的騎弓。集中全國的製弓名家,費了數年之力,能達到這種檔次的,也不過千餘把。這麽硬的騎弓,你偏拿它當步弓來射,當然不可能射得準!”
“請九叔指點!”李旭與徐大眼見了寶貝般,祈求道。
“拜師需要磕頭的!”杜疤瘌拎著隻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黃羊從旁邊走過,悻悻地說道。
孫九也不理他,把弓交還到李旭手中,手把手指點了他一遍握弓的位置,雙臂和身體的基本動作,然後說道:“這有何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軍中有專門的歌訣,每個騎兵都會背。”說罷,將弓又握在自己手上,毫不避諱別人偷聽,低聲吟唱:“勢如迫風,目如流電;滿開弓,緊放箭……”(注5)
“就這?”跟過來“偷藝”的幾個刀客不相信地叫。走刀頭的人講究藏技,少一個人學會自己的本領,自己在路上的安全性就多上一分。像孫九這般當著眾人麵隨便把歌訣唱出來的行為,他們從來沒聽說過。
“說著容易,做著難。歌訣誰都會背,能射準的,一百個人裏找不出一個!”孫九頭也不回地說道,將弓再度交還給李旭,笑著叮囑:“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
說罷,跳下坐騎,搖搖晃晃地走向張三叔,幫他剝皮烤肉。
李旭握著弓,高興得已經忘記了下馬。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射箭不準的原因,並且聽到了軍中騎射的歌訣,這些收獲固然令他喜出望外。內心深處更高興的卻是,自己在徐大眼處“偷”學來的觀人之術,第一次使用居然就蒙了個八九不離十。九叔的確曾經棄商從軍,隻是在軍中被人搶走了功勞,所以才憤而回頭。
如果將來自己學好了武藝,安頓好了父母雙親,是不是可以像徐大眼一樣找場能必勝的戰爭給自己謀個出身呢?九叔的功勞被人所貪,所以他退出了行伍。如果自己運氣比他好一些,也許能熬到旅率(百人長)位置吧。
這些夢雖然很遙遠,但畢竟還可以做一做。好過了在草原上常年奔波,累得連做夢的機會都沒有。
作為一個懂事的孩子,李旭不敢把父親的謀生之業看低了。但他卻非常害怕,怕自己有著一日變成像王麻子、杜疤瘌那樣的人,麻木而無恥。
“傻楞著幹什麽呢,還不把弓收起來!”徐大眼見李旭又開始發呆,用箭壺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隨即,從壺中分出一半羽箭,塞給了李旭。
“徐大哥,這,這怎麽好意思!”李旭趕緊推脫。徐大眼用的東西都比較考究,這樣精致的半壺箭不知道價值幾何?雖然二人已經成為朋友,但隨便拿朋友的東西,可不是李旭的習慣。
“拿著,防身!”徐大眼低聲叮囑。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人注意自己,壓低了嗓子說道:“九叔剛才是故意立威,事情有些不妙!”
“故意……!”李旭低低發出半聲驚叫,後半聲旋即被他自己硬憋回了肚子。好端端地,九叔立威幹什麽。難怪他素來很平和的一個人,居然會突然賣弄起射技來!原來他是故意給賣弄給眾人看的。給誰看呢?這支商隊中,除了河北、河南各地聚攏在一處的商販,就是幾個兼職當向導的刀客。難道他們…….?
“咱們被幾個陌生人引著,千裏迢迢趕到這,人困馬乏。如果對方是縱橫草原的馬賊,咱們可就等於一群自己送上了門去的大肥羊!”徐大眼背對著眾人,向李旭做了一個刀抹脖子的姿勢。“即便今晚找不到霫部,也不能讓商隊亂了套。所以,九叔必須露一手,防著別人,也防著自己人絕望之下,故意生事!”
“噢!”李旭輕輕地點頭,緩緩爬下了馬背。如果不是徐大眼提醒,這些蛛絲馬跡後隱藏的玄機他一樣也沒看出來。想想可能發生的戰鬥,他感到渾身一陣發緊,兩條腿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如果遇到馬賊,商販們的心本來就散,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抗。以張三叔的為人,肯定丟下大夥自己先逃了。而向王麻子,杜疤瘌之流,能不為了活命而幫馬賊提繩子就已經是仗義。九叔找不到幫手,總使武藝在高,能擋得了對手幾個?
“別害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到你!隻要我有一根木棍在手,三兩個杜疤瘌那樣的根本靠不近身!”徐大眼信誓旦旦地保證,見李旭依然麵色蒼白,輕輕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安慰道:“那天遇到突厥人,是因為家夥不趁手,一把馬鞭…….”
“謝謝徐兄,到時候,我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李旭把徐大眼給的羽箭一支支插入自己的箭壺,緩緩地回答。徐大眼用的箭的確很精致,雖然比步弓用的箭短了幾分,但箭杆更平滑,箭鋒更尖銳,尾羽修得整整齊齊,就像斜插著的幾把刀。
“這小子變得真快!”徐大眼看了看李旭,驚詫地想。就在插箭的一瞬間,好朋友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懦弱、膽小、木呐,這些平素與他如影隨形的毛病相繼消失,代之的,是山一般的沉穩厚重。
“九叔前天說得好,我不能什麽事情都靠他人來幫!”李旭邊收箭,邊努力地提醒自己。
注1:弱洛水,即沙拉木淪河,在今內蒙赤峰翁牛特旗與巴林右旗之間。太彌河,故道在今白城附近。
注2:秣鞨。在今吉林、黑龍江與被俄國占據的庫頁島一帶,曾為隋末大國。
注3:黃羊。學名蒙古瞪羚,曾經在我國內蒙古地區廣泛分部。體長100~150厘米,體重一般為20~35公斤,但最大的可達60~90公斤。曾經是草原牧民冬季的主要食物,現在瀕臨絕跡。
注4:隋伐南陳之役,此戰主帥為楊廣,實際指揮者為老將高穎。
注5:見於唐代王據所著《射經183;馬射總法》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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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總是出乎人們預料,當你對前途開始絕望的時候,希望往往會悄然而至。下午申時,正當商販們走得筋疲力盡,心中充滿絕望的時候,一大群羊,憑空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草原上。
羊群,那是真正的羊群,足足有上萬頭,白雲般從枯黃的草地上“飄過”。商販們驚呆了,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歡呼。有羊的地方肯定有牧人,如此大的一群羊,則意味著一個空前富庶的部落於此間存在!之前大夥在途中所受種種苦難,馬上就能收獲到豐厚的回報!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三名身穿褐紅色皮衣,衣角和馬棕上綁著無數鈴鐺的牧羊人飛速馳近。兩前一後,彼此保持著五十步左右的距離。最前兩人中一人彎弓,一人手持號角,在距離商隊二十步左右帶住了戰馬。
“遠方而來的客人,是什麽風把你們吹到了蘇啜部的氈帳前!”持弓的人提高了聲音,用速度極快,但唱歌般悠長的突厥語問道。
如今塞上諸國以突厥最為強大,其餘一眾部族紛紛依附。所以突厥語幾乎是北方部落的通用語言,經常行走於塞外諸部的商販們為了交易的需要,每人都能對付上一兩句。聽到牧人的問話,大夥趕緊把手從兵器上離開,向對方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作為眾人的頭領的孫九則縱馬緩步上前,先用右手按住左肩,躬了躬身體,然後依次用突厥語和漢語回答:“秋風把我們從中原吹來,我們跋涉千裏,隻為把貨物與朋友分享!”
“尊貴的客人,中原距此可不止千裏,途中有高山大河阻擋,是誰給你們做向導,是誰指示了我們氈包的位置?”持弓的人微微躬身還禮,卻不肯將箭離開弓弦,追問的語氣裏充滿了警覺。
也不怪霫族牧人多疑,此地天氣遠比中原寒冷。每年八月,天空中已經開始飛雪。所以,不熟悉草原的漢族商販絕對不敢在八月後還到草原深處冒險。而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秋雪早下了兩三場。在牧人眼中孫九這大幫人的身份實在可疑,比起商隊來更像敵對部落的探子。
沒等孫九向牧人解釋自己為什麽這個季節還敢深入草原內部,帶路的郝老刀在隊伍後已經不耐煩地扯著嗓子罵了起來,“蘇啜杜爾,難道你忘了兩個月前跟你在火堆旁同飲一壇子酒的郝家老刀了麽?難道你們家埃斤就是教導你這樣對待客人麽?”(注1)
那牧人聽到罵聲,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手中的弓依然舉著,箭卻從弓弦上鬆了下來,換了種柔和語氣對郝老刀說道:“你是郝家的附離(突厥語,狼,亦指侍衛,敬語),我記得你的酒量。但草原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昨天你帶著哈達離開部落,轉頭亦可能手擎弓箭而來!”
“我們有弓箭,卻隻會射向攔路的土狗。我們有刀槍,卻隻用來對付被長生天詛咒的強盜。我,中原人孫九,以及我的朋友,絕不會將讓刀箭染上善良人的血!”孫九再次躬身,用突厥語交涉道,“你可以縱馬到我們的身後,看看草原上可有馬蹄濺起的煙塵。朋友可能欺騙你,你的眼睛卻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主人!”
牧人見孫九說話如此坦誠,提防之心漸漸去了。被郝老刀喚做蘇啜杜爾的那牧人策馬向前,繞過孫九,徑直奔向商隊的背後。另外兩個霫族牧人依然拎著報警用的號角,手卻緩緩地垂到了馬鞍前。
在商隊左、右、後三個方向馳騁了二裏左右的一個大***,發現的確沒有大隊人馬到來的跡象。蘇啜杜爾快速跑到了孫九的麵前,收起弓箭,屈身直到馬首,“魯莽的杜爾給長者賠罪,你們的確是朋友。草原秋來後豺狗肆虐,所以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說罷,回頭向距離商隊最遠的那個牧人大喊了幾句,命令他趕快回部落去給族長送信,說遠方有貴客到來。然後伸直手臂,向所有商販做了個請的手勢。
商販們早已耽擱得不耐煩,卻不敢快速向前奔。跟在孫九和蘇啜杜爾之後,慢慢地向遠處炊煙飄起的地方靠近。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天地間隱隱傳來的風雷之聲。前方煙塵大起,百餘匹戰馬洪流般奔湧而來。商販們哪裏經曆過這麽大陣仗,一個個臉色發白,目光不停地看向孫九。隻要領頭人一聲令下,大夥就立刻拋了輜重遠遁。孫九卻鎮定地用突厥語與那個名字叫杜爾的蘇啜部牧人聊著天,二人仿佛談得非常投機,不時還迸發出一陣大笑。
爽快笑聲使得商販們漸漸安心,手按在護身短刀的柄上,繼續前進。片刻之後,迎麵滾來的洪流越來越近,一杆天藍色,繡著一隊人字形高飛天鵝隊列的大纛,從駿馬之間高高地挑將出來。
“諸位貴客在此稍後,我家埃斤親自前來相迎了!”蘇啜杜爾用突厥語說道。接著,打馬上前,遠遠地迎住了那杆大纛。
洪流慢慢減速,在即將與商隊相遇的地方,嘎然停滯。一個身披淡綠色鬥篷,衣服四周鑲嵌著褐紅色黃羊皮邊的中年男人,衝著眾人躬身施禮:“從中原來的兄長,白天鵝的後人蘇啜部兄弟歡迎你們光臨!”
“白天鵝的子孫恭迎中原來的兄長!”隊伍前方,六十多名身穿黃羊皮夾襖,精赤著胳膊,頭發和衣服下擺上綴滿銅鈴的霫族壯漢同時躬身。
“白天鵝的子孫,中原來的兄長特來看望自己的手足!”孫九彎腰表示回敬。眾商販學著孫九的樣子以手按肩膀,俯身施禮。蹩腳的突厥話說得南腔北調,動作的整齊程度也遠遠不及對方萬分之一。
那蘇啜部首領見商販們動作混亂,臉上反而綻放出了笑容。側轉身,向後招了招手,二十幾個身穿彩色錦衫,衣角綴滿銀鈴的女子立刻跳下馬背,從皮袋中倒出一碗碗香氣濃鬱的酒漿。族長甩蹬離鞍,舉起第一個銅碗送到了孫九馬前,兩個女子隨後跟上,雙手拉開一條潔白的哈達。
六十多名壯漢同時下馬,舉著酒碗來到眾商販麵前,邊走,邊歌。歌聲婉轉悠長,無法辨識其中詞匯,旋律中卻包含了濃濃的歡迎之意思。
徐大眼幾次欲跳下馬背,都被李旭牢牢地拉住了胳膊。臨北行前,父親曾經向李旭灌輸了許多突厥人的規矩。霫人既然依附於突厥,其中規矩想必與突厥相差不大。此刻如果徐大眼跳下馬背,肯定會給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而商隊中其他人雖然成心看著兩個少年出醜,一旦影響到他們的生意,想必也不會原諒少年人的無知。
孫九接過族長中的酒碗,躬了躬身子,先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藍天。又重複了一次,把酒漿灑向大地。最後,才捧起酒碗,對著族長謝道:“中原人孫九感謝長生天安排這次機會讓你我相逢。中原人孫九願草原見證你我的情誼。蘇啜部的兄弟,讓我們共同暢飲此碗!”
那族長見孫九等人絲毫不怠慢霫族人的禮節,臉上的笑意更濃。從族中少女手中捧起潔白哈達,翹起腳,輕輕地搭在了孫九的脖頸上。孫九彎著腰,以極其不舒服的姿勢坦然相待。直到族長搭完哈達,才舉起酒碗與族長對飲,然後輕輕地跳下了馬背。
眾商販待孫九和族長飲畢了第一碗酒,也捧起酒碗與蘇啜部霫人共飲。隨後,紛紛下馬,在霫族人的幫助下,牽著坐騎走向部落聚居之所。
幾十名霫族女子用歌聲相伴,一直將客人送進部落的第一道圍欄。熱情的霫族男人們則肩抗手抬,將商販們的貨物卸下,整齊地擺放進族中特意騰出來的,幾座靠近部落中央的大氈包中。
商販們享受到了貴客待遇,渾身的疲倦一掃而空。特別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自從飲完了酒後,眼睛就眨也不眨,直盯著倒酒的那些霫族女子看。那些女子也不害羞,反而回之以微笑,並且不時以盡量簡單的突厥詞匯拚湊成句子與王麻子等人交流。
“那一碗是下馬酒,未飲之前,你是萬萬不能下馬的!”兩個少年走在隊伍最後,低聲交流。有著父親多年熏陶,李旭也懂得一兩句突厥語。把突厥族的規矩和方才孫九和族長的交談大概向徐大眼介紹了一遍,徐大眼聽得滿頭霧水,又是迷茫,又是好奇。
“你那天替我出頭,打了王麻子和杜疤瘌。他們幾個老江湖懷恨在心,一定想方設法讓咱兩個出醜。一會兒進了帳篷,你多留心。草原人性子雖然直,對族中規矩卻執著得很。”李旭低聲叮囑道。不知不覺間,他與徐大眼已經調換了在互相照顧時的角色。
注1:埃斤,部落長的稱呼,等同於渠帥。蘇啜杜爾,突厥名字,意思即為蘇啜部的健兒。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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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安頓好了坐騎,早有好客的主人用銅盆打來井水,招呼眾人洗手淨麵。此舉暗合漢語中“洗塵”之意,所以徐大眼不用問也明白其中道理。看看眾人先後把手伸進了麵前的銅盆,也跟著捧起了井水。
草原上天冷,井水很寒。抹在臉上,登時讓眾人清醒了幾分。待大夥都洗完了臉,換上了幹淨衣服。部落首領又熱情相邀,請商販們到大帳中奉茶。對於主人家的美意,孫九不敢推辭,說著感謝的話跟在了首領身後。就在這當口,本該跟隨在孫九身後的商隊副頭領張三卻突然腳下沒了力氣,步子越邁越小。看到張三如此,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陸續把腳步放緩。很快,眾人就把徐大眼“讓”到了孫九身後。
徐大眼知道有幾個老商販居心叵測,所以事事小心,一改沿途中義氣縱橫之態。唯恐不小心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成為眾人日後的笑柄。但是百般小心之下,卻沒料到入帳的次序也有花樣存在。他跟在孫九身後緩緩而行,眼看就來到了大帳口。李旭心道一聲不妙,快行兩步,直接插到了孫九和徐大眼之間。
“小兔崽子!一會兒叫你好看!”張三心裏暗罵。在喝“下馬”酒時,他與杜疤瘌等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出徐大眼的醜。如果當時不是被李旭硬拉著,徐大眼肯定會成為今日霫人部落中最不受歡迎的惡客。此刻見李旭再次於大夥的圈套中橫插了一杠子,心中對他的積怨更深。
主人家卻不知道客人們中間的這些齷齪事,見孫九身後緊跟的不是商隊中的長者而是兩個衣衫相對光鮮的少年,再聯想到其中一個少年居然以狼為伴,旋即以為這兩個麵目清秀的少年是商販中的富貴人物,笑了笑,指著大帳西北角讓道:“貴客自遠方來,令蘇啜部的牛羊、草場都沾染了福氣,但請上座,喝一碗小女親手熬製的奶茶!”(注1)
孫九微笑著上前,先衝氈帳的西北角躬了三次身。然後,拉起主人的手說道:“是我等不請自來,給主人家添麻煩。尊敬的埃斤請落座,讓我等接受長老的祝福!”
賓主之間客套了幾句,隨後部落首領自己坐在了北方鋪著羊皮的胡床上。隨著銅鈴聲響,兩個胡子與頭發一樣長的霫族老人緩緩入內,緊挨著首領坐下。待輪到九叔,他卻選擇了正東方的位置,然後才招呼眾商販依次落座。
那部族待客用的氈帳足有尋常氈帳的五倍大小,四周以木條相拚,外圍裹以雪白的毛氈。穹頂和氈牆的各個方向都開了大窗,窗子采用中原人家的細木格方式,上麵糊的卻不是厚紙,而是一種薄而透光的膜,所以顯得分外敞亮。
依照李旭推測,那層膜應該是動物膀胱之類的東西。但他卻不敢亂問,父親李懋曾經跟他警告過,胡人性子野,熱臉和冷臉之間變化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所以,能不觸犯人家的忌諱,盡量別去觸犯。碰到稀奇之物也別亂問,以免是胡人的部族秘密。
眾商販團團圍座,聚攏成大半個圓。唯獨空出了族長先前指示的氈帳西北角和供人出入的門口。徐大眼看得好生奇怪,又無法出言相問。正百抓撓心的時候,李旭悄悄伸過手來,在他的後背上寫了一個“祖”字。
“原來那是他們供奉祖先地方,不知道出自什麽教義!”徐大眼心中驚訝地想道。北行之前,他讀過很多記述草原各部族的文章。眾典籍都描述說突厥之名起源於金山,因為此山形似兜鍪,而其語言中兜鍪發音為突厥,所以用突厥為整個部族之名。漢時,此部曾亡於匈奴,全族盡被屠戮。隻有其中一個小兒因為年幼,匈奴士兵不忍殺之,棄於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群狼圍攏而哺育這個孩子長大,這個孩子又取狼女為妻子,生育十個孩子。其中的長子後來就成了突厥王,姓阿使那(初乳),所以突厥人又自稱為狼的後代。
眼前這個霫人部落雖然依附於突厥,部族名稱亦與突厥中的一個大部落相類。但在其戰旗、氈帳和族長的座位上,繡得卻全是天鵝。
“這兩個少年應該不是商販!”曾經閱人無數的兩個部族長老心中嘀咕。突厥人以蒼狼為圖騰,視其為舉族之聖物。而草原上的蒼狼性子極其剛烈,如不是機緣巧合,鮮有人能把狼崽養大。所以能擁有一頭蒼狼為伴的少年,絕對會被視作族中的傑出人物。
目光從李旭臉上掃過,就無法忽視坐在他身邊的徐大眼。比起骨架粗壯、皮膚粗糙、沉穩如石頭般的李旭,徐大眼給人完全另外一種感覺。在長老眼中,他就像一頭不羈的白馬,無論多大的馬群,你都無法忽略他的存在。而這種人物,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注定一生要活得豐富多彩。
賓主間客套著天氣、旅途、牛羊肥膘厚度,眼睛裏卻把彼此的底細掂量了個盡。幾句閑話過後,族長輕輕拍了拍手,隨著清脆悅耳的鈴聲,有一隊少女拎著銅壺入內。蘇啜部的族長捧起第一碗茶,緩緩離座,雙手奉於孫九麵前,唱歌般吟道:“遠方來的大兄,請喝一碗粗奶茶。雖然沒有中原的茶葉精細,卻也是我部落中的珍藏!”
“蘇啜部的兄弟給我最白的奶,不是草原最佳,卻是母牛的初乳。給我最香的茶,不是天下最細,卻是人間最純!”孫九亦起身,用突厥語唱和。接過奶茶,卻不肯先飲,轉頭遞給了身邊的同伴。
到了此時,孫九才注意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人居然是李旭,不覺微微一愣。再看看李旭身邊緊挨著的是徐大眼,立刻明白了是有人搗鬼。生性豁達的他不覺有些惱怒,卻不肯多說話,隻是用目光鼓勵李旭和徐大眼,一定要把這口氣爭下來。
李旭會心地衝孫九點了點頭,將盛滿奶茶的銅碗傳給了徐大眼。徐大眼何等剔透人物,見孫九不喝,李旭不喝,立刻明白的其中關鍵。衝李旭微微頷首,轉身將奶茶下傳。眾商販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直到傳給了最末的同伴,方才停住。
族長見眾商販把自家的禮節遵守得一絲不苟,心中大樂。加快速度,一碗接一碗將奶茶捧給孫九。孫九一碗接一碗地將奶茶傳出,直到所有人手中都捧了一個銅碗,才端起了最後一碗茶,頷首向族長領致謝。
蘇啜部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相視而笑,端起茶碗,率先品嚐。眾商販這才開始痛飲,一番看徐大眼出醜的心思再度落了空。
那奶茶是用鮮奶、粗茶加了鹽巴熬製而成,消食順氣,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樣寶物。眾商人旅途勞頓,剛好可以用它來補養身體。主人家是一番好意,卻不是所有客人有福氣消受。特別是李旭、徐大眼兩個,平素隻聽說過奶茶之名,待見了手裏著稠乎乎、油滋滋夾雜著茶香和奶膻的一大碗濃湯,胃腸立刻開始翻滾。四下偷看,見九叔等人正喝得香甜,一皺眉,一閉眼睛,揚起脖子直接狂灌了下去。
“就當是在喝藥!苦其心智!”徐大眼緊閉著雙目想。一碗奶茶“咕咚、咕咚”灌了個幹淨,嘴巴裏卻渾然不知道其是什麽滋味。
那族長見兩個少年一口氣就幹了一大碗奶茶,眉頭微皺,喉嚨滾動不止。以為他們是在欣賞自家濃茶的滋味,高興得心花怒放。拍拍手,命令少女們上前給二人續茶。
徐、李二人心中叫苦不疊,早知道主人家如此熱情,第一碗奶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喝得那麽快。正愁眉苦臉地琢磨著如何不再咽那又鹹又膻的草藥湯子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輕笑。
二人聞聲抬頭,隻看見兩雙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藍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來。頭皮登時一炸,身子如遭雷擊般麻在了當場。
那眼睛的主人鼻梁修挺,皮膚白皙。一人身穿鵝黃,一人身著淡藍。雖然與其他霫族人一樣,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著褐色皮革。裙子卻明顯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狀。除了蘇綢曲裾外,兩個少女還在上身套了一件黃羊皮裁減的比肩。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每一塊之間用金色絲線相綴。肩角輕端,腰部緊收,在長長曲裾的襯托下,更讓整個人顯得修長高挑。(注2)
徐大眼出身於巨富人家,平素見慣了各種年青粉黛,卻從來沒見過似眼前霫族女孩這般,渾身上下充滿活力,如鮮花般綻放的異族少女。隻覺得眼前亮亮得,整個氈帳都被少女得笑聲染上了金色。比起他,李旭見過的女子更少,平素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英雄模樣。這種形象固然親切,卻無論如何與《詩經》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邊。而年少他的亦認同縣學裏老夫子們的觀點,即所謂美人香草,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言誌的。如果把詩經裏的那些古風當作“淫詞爛調”來讀,非但是誤解了古人的本意,而且是對先賢的大大不敬佩。
此刻,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過的那些詩詞。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動。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想讓心跳停下來,卻發現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隻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很亮,透過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搖。
見兩個少年端著茶碗發呆,少女更覺有趣。雙目數度流轉之後,那個身穿淡藍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低聲催促道:“快喝啊,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麽?”
這兩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腔調。徐、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二人臉上顏色更紅,仿佛剛剛過了火焰山般,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
“陶闊脫絲,不要故意捉弄客人!”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低聲嗬斥道。
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發辮末梢的銀鈴隨著身形晃動發出一陣亂響。在鈴聲繚繞之間,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
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大夥設了半天圈套讓徐、李二人出醜,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眾奉茶少女聞言,果真湊上前仔細觀察,直把把徐大眼、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出去看一看阿思藍他們整治的羊肉可曾好了!他們旅途勞頓,走了上千裏呢”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揮了揮手,笑著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注3)
經過這一番嬉鬧,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隨著客人笑了一會兒,說了幾句客套話,接著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
孫九雖然直爽,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才不得不來到霫人聚居區。隻是托辭說自己帶著商隊北上,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聽對方說霫人熱情好客,所以才不遠千裏趕過來交朋友。
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言未必盡實,但霫人部族聚居區離大隋太遠,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裏。而經過奚族、突厥、契丹等部族轉手倒賣給霫人的貨物,非但價格居高不下,質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後,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著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卻正好如了霫人的願。
所以,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先感歎了幾句旅途勞苦,然後向族長建議道:“西爾,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讓他們三日後到咱們部落裏來與中原來的兄弟交易。這樣,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
孫聞聽此言,連忙站起來致謝。“感謝兩位長者,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
“感謝長老的美意!”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大夥在陸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正發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大夥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麵臨的困境,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價格上,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
部族首領蘇啜西爾非常聰明,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打算。揮揮手,大度地說道:“兄弟們何必客氣,給客人們提供便利,是我蘇啜部之責!”
“恐怕過不了幾年,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地跟李旭嘀咕。在進入部落之前,他就發現對方的戰旗所繪的天鵝頭頂,沒有胡人特製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這說明蘇啜部隻是霫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霫族諸部公認的大頭領並不是出身於附近幾個氈帳。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麽,徐大眼在說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見。內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注1: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所以其附庸霫人會誤解李旭的身份。
注2:曲裾,比肩,都是漢服中的一種。通常男子穿直裾,女子穿曲裾。比肩樣子類似於今天的馬甲。
注3:阿思藍和陶闊脫絲、西爾都是突厥名字的音譯。突厥人通常有姓無名,部族的姓氏就是個人的姓氏。阿思藍為雪豹,陶闊脫絲為孔雀(不確定?),西爾為獅子。整個名字就是蘇啜阿思藍,蘇啜西爾,蘇啜陶闊脫絲。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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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宴開始,李旭才從眩暈狀態解脫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定力強的緣故,而是肚子裏的咕嚕聲迫使他不得不從夢想回歸現實。一路上風餐露宿,每天吃得幾乎都是幹肉、硬胡餅和冷水,胃口都吃得縮小了一半。此時,熱呼呼的飯菜對旅人來說,誘惑遠遠比美麗少女來得真切。
草原地域寬闊,所以胡人的飲食習慣也跟周邊環境相襯,粗糙而大氣。飲酒用的是大號銅碗,盛酒用的是大個牛皮口袋,所謂的菜,更是大到需要用兩個壯漢才能抬上席來。那是一頭首尾俱在的煮全羊,俯身在餐盤上做食草狀。而分布在羊身體周圍的“草”和“石頭”,分明是整根整根的野蔥和整個整個的大白蘑菇。
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老被請上了席,唱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祝辭後,老人顫抖著手拿起小刀,在羊背上肉最肥厚的地方切下長長的一條,放在一個小銅盤子裏親手端給了李旭。這是霫人的用餐禮儀,源自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食物匱乏的季節,年齡最小者每餐總是能分到第一塊肉。隻有如此,才能保證整個部落生生不息。
李旭含笑接過了銅盤,盡管腸胃被肉香吸引得上下翻滾,他卻不肯吃第一口。而是輕輕地抓起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切下羊頭上的犄角,還有頭頂上與羊角相連的薄薄一層肉,端在銅盤中敬到了座中最長者麵前。
這是草原少年應該做的回報,既表達了對長者的敬重,也體現了對主人的感謝。北行之前,李旭和父親多次演練過這套用餐禮儀,所以,他能做得一絲不苟。
幾個霫族長老都欣慰地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眼前這個以狼為伴的少年的確與塞上民族淵源頗深。看來長生天今年特別照顧蘇啜部,入冬之前不僅送來了茶葉、布匹,還送來了預示著部族興旺的征兆。
族長蘇啜西爾拍拍手,兩隊盛裝少女再次走了進來。每人端起一碗馬奶酒,高舉到一個客人麵前,齊聲放歌。歌聲婉轉嘹亮,混雜在酒香裏令人迷醉。
李旭再次紅了臉,因為這回給他敬酒的依舊是那個藍衫少女。少女的嘴角輕抿著笑,眼神中分明露出了幾分頑劣意味。有了上一次被捉弄的經驗,李旭不敢惹這少女發怒,接過酒碗,把裏麵的酒一口悶進了肚子內。
少女的目光中露出幾分嘉許,口中依然唱著那嘹亮的長調,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拎起與自己最近的皮袋,利落地把李旭的酒碗再次斟滿。
“還喝?”李旭用眼神詢問,在少女的目光中卻看不到任何答案。好在於自己家中,他就已經喝慣了舅舅的私釀。這馬奶酒雖然比尋常黃酒炙烈,卻遠遠達不到舅舅張寶生的密釀程度。
端起酒碗,李旭將裏邊的酒再度一飲而幹。少女的眼神愈發歡快明亮,藍汪汪的,就像一湖春水。盈盈的波光間,照映著天空的顏色。
第三碗酒又舉到了李旭麵前。少年覺得腹內熱熱的,豪氣直衝霄漢。接過銅碗,問亦不問,迅速讓碗底露出。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編貝。沒等李旭欣賞完那如花般燦爛笑容,第四碗酒又端到了他麵前。
李旭的臉開始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因為酒力所致。馬奶酒雖然力道不足,他卻是空腹而飲。此刻滿肚子的酒仿佛都化成了血液,順著經絡湧遍了全身。他感覺到頭有些大,腳有些軟。卻不肯在異族少女麵前失去禮儀,強撐著,把第五碗又灌進肚子內。
少女的歌聲如黃鶯出穀般明快,第六碗酒又端到了李旭麵前。這次,沒等他幹掉,一個低低的聲音卻傳到他的耳朵內:“中原伢子,你可以慢慢喝的啊。歌聲未止,我就不能讓你的酒碗空掉!”
“啊!”李旭楞了一下,發現少女笑著望向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一個怪物。那雙嬌豔櫻唇沒有隨著其他女子一同唱歌,顯然,善意的提醒是來自這個少女。
李旭尷尬地笑了笑,抬頭張望。這時才發現其他商販正端著酒碗慢品,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碗到即幹。而部族中的幾個長者,正笑嗬嗬交頭接耳,顯然自己魯莽的舉動早已再次成為了人家的趣談。
李旭用酒碗擋住了自己漲紅的臉,這次,他終於堅持到了長歌結束。一曲唱罷,酒席上立刻熱鬧起來。賓主之間開始把盞互勸,其樂融融。敬完了客人的少女們則分批次退出大帳。族中樂師調整好琴弦,拉出歡快而熱鬧的曲調。
商販們素來節儉,一路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外,其他人的幹糧中少有葷腥。好不容易熬到所有用餐禮儀結束,誰還再肯客氣。刀切手抓,轉眼間讓一整頭羊見了雪白的骨頭架。主人家見客人喜歡自己的食物,心情大樂。拍拍手,立刻有壯漢走進來,抬走剩下的殘骨。然後,又一隻完整的煮羊被奉到餐桌之上。
隨著天色變暗,商販們吃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去。草原上的羊肉味道雖然佳,肥膘卻遠比中原人養的羊厚實。這樣肥厚的肉,胃口再好的人也無法吃得太多。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端著酒碗左顧右盼,仿佛丟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般,一臉惶急。
霫人素有白霫之稱,部落中女子皮膚白若凝乳,雙目碧若晴空。頭發或白或金,如流瀑般閃著光澤。在旅人們的傳言中,霫族女子最為大方。她們屬於這片草原,可以邀請你鑽入她們的氈帳,卻從未曾想過從此與你糾纏不休。
在失去奚人部落蹤影後最絕望的那一刻,傳說中的豔遇曾經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繼續前進的動力。
“飽暖思淫欲!”徐大眼的雙目中再次露出了幾分不屑。整個座上,以他的吃相最為斯文。既沒有像李旭那樣大碗大碗的喝酒,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餓狼般啃肉,而是用手指把肉撕成細條,一小條一小條地就著酒水慢品。
家族中飯菜食不厭精,這讓徐大眼可以輕鬆地分辯出食物的優劣。水煮全羊裏除了野蔥、蘑菇和鹽巴之外,沒放其他任何調料,正合了他的胃口。他喜歡這種淳厚自然的滋味,卻非常不喜歡與自己共飲的同伴。在徐大眼看來,這些粗俗、市儈、心胸狹窄又容易滿足的商販們根本配不起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無論你給他吃了什麽山珍海味,等到雙方開始交易的時候,休想讓他們在價格上稍稍鬆動半分。相反,他們還會根據部落的富裕程度和對茶葉、綢緞、陶器等中原物資的渴求程度,毫不猶豫地提高商品的價格。
蘇啜部的族長卻絲毫不覺得客人的舉動有失禮儀,在他看來,喝酒之後的任何行為都可以認做是人的本性流露。男人如果對女人沒需求,就失去了變得更強大的動力。所以,就在徐大眼為同伴的舉止感到汗顏的時候,蘇啜西爾又拍了拍手。
歡快的音樂嘎然而止。樂師喝了碗酒,調了調琴弦,換上了另一支舒緩纏綿的曲子。一隊霫族美女緩緩走了進來,在席前偏偏起舞。雙臂和腳腕上銀鈴晃動,每一次舉手投足,都勾去無數魂魄。
天色已黑,部落中的青壯端上巨大的銅火盆。火盆裏邊,上好的木炭跳動著幽藍的光。李旭被火烤得很熱,身體內外仿佛都有熱氣在向上湧。獻舞的女子中沒有那兩個捉弄他和徐大眼的少女,她們年齡比敬酒的少女大,也更有魅力。伴著樂聲的舞姿仿佛帶有一種符咒般,讓人的目光難以在她們身上離開。
而她們身上的衣服實在穿得有些少,腳上沒穿鞋襪,雙臂上也未著寸縷。雪白的手臂合赤裸的小腿在樂曲中慢慢抒展,就像午夜裏的曇花在慢慢綻放開花瓣。李旭不知道自己這樣形容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目不轉睛地觀賞歌舞,是不是違背了讀書人的本分。古聖先賢們與女子交往的示例李旭知道的實在不多。醉眼朦朧中,他隻聽見眾霫人的輕歌。
“哥哥騎著白馬而來,一手持著彎刀,一手捧著蘭草……”接下來的句子他就聽不清楚了,在突厥語方麵的造詣,他距孫九等人實在差得太遠。
“願為一束野花,隻為君而零落!”醉倒之前,李旭依稀聽到了這樣幾句。是真是幻,很多年後他都沒弄清楚。
霫人對遠道而來的商隊非常重視,破例給每名商販預備了一個氈帳。迷迷糊糊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被人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帳篷。腳邊有人替他放了一個火盆,烤得他又熱又渴。睜開眼睛,李旭想出氈帳找些井水來醒酒。卻驚詫地發現,自己身邊睡著一個人,一個碰上去與自己完全相異身體。
登時,李旭心中的酒意清醒了大半。瞪大眼睛,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弱光芒再次細看,他發現自己身邊臥著一名少女。螓首蛾眉,膚若凝脂,相比之下,古人那句“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顯得實在蒼白而模糊。
這正是白天曾經捉弄過他,最後關頭又放了他一馬那名少女。李旭感覺到自己頭皮發炸,渾身上下都開始難受起來。
“有些部落,會讓族中女子為貴客侍寢。”北行前,父親曾經開玩笑般說過。具體怎麽應對,卻未曾指導過他。也許父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僅僅把它當作一個好笑的傳言而已。父子兩個卻萬萬沒想到,傳說中的事情剛好發生在李旭身上。
李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敢閉眼,也不敢挪動,雙腿繃得像木頭般,僵硬筆直。帳篷裏的木炭火卻愈發強勁,一波波熱浪從腳邊襲上來,越過大腿,越過小腹,越過胸口、頭頂。
就在此時,那睡夢中少女突然翻了個身。手臂上的銀鈴“叮鈴”一聲,輕輕垂在了李旭的胸膛上。
酒徒注:關於突厥族祖先的傳說,參見《周書》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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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地一下,李旭感到渾身的血液全湧到了頭部,炸開,散發出無數多金色的星星。大的,小的,五角的,十字的,就像過年時在火堆中竹節炸裂的刹那,短暫,但是絢麗多彩。他不敢動,也不敢把少女的胳膊挪開,隻敢靜靜地躺在那裏,連呼吸時胸口的起伏都盡力去控製。
非禮勿視,他在心中拚命地告訴自己。目光卻忍不住慢慢移動,掃過被火焰烤紅的氈包頂,緩緩地凝在少女的臉上。那是一張姣好的麵目,幾乎是他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美的。細嫩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一雙嬌豔欲滴的嘴唇……
李旭看著,看著,就像看著一件名貴的南國白瓷,不敢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對方就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也不敢多想,因為少女是如此美麗不可方物,像一朵蓮花般難以褻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膨脹著一股濕熱的衝動,但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卻是一無所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時辰?一百年?或者僅僅是一瞬?最終,李旭再次鼓起了勇氣。他輕輕地用手抬起少女的胳膊,把它放進了毯子下。然後,以最輕,最細微卻極快的動作站了起來,躡手躡腳走出了氈包。帳篷裏太熱了,他需要一點冷風來讓自己平靜。
草原上,星大如頭。水一般的星光從近在咫尺的天幕上傾瀉下來,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長衫。秋風在曠野間呼嘯,隱隱地還夾雜著狼群的號叫聲。這裏是草原深處,不是自己的家,李旭的頭腦越來越清醒。
酒意全部被風吹散,理智和感覺又回到他的軀殼中來。他感到手臂上又無數雞皮疙瘩迅速生出,卻沒有勇氣再次鑽入氈帳。舉目向遠方望去,李旭看到在安置貨物的幾個帳篷裏還亮著火光。也許自己應該去那裏照料貨物,他終於找到了個充足的理由,逃命般邁動了雙腿。
帳篷簾被輕輕的拉開了,裏邊的聽見了外邊的腳步聲,警覺地探出半個身子。是九叔?李旭非常高興地看到了那個寬闊的肩膀。不顧對方驚詫地目光闖入帳篷,卻發現徐大眼和郝老刀也在這裏。地麵上還架著一口鐵鍋,鍋裏麵的肉湯正汩汩冒著熱氣。
“這麽快就從溫柔鄉醒了?”徐大眼看到李旭出來,嘲弄地問道。
“我,我!”李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太差,肯定已經被徐大眼歸為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同類。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好像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被指責。
“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麽也沒幹吧?”徐大眼看見李旭尷尬的模樣,皺著眉頭追問。宴會上,隻有他與孫九、郝老刀三個人堅持到了最後。當發現有女子鑽入同伴的帳篷時,讀了很多書,拘泥於君子之道的徐大眼毅然選擇了陪同九叔去守夜。
“我?”李旭的臉又漲成了黑紫色。男女之間的事情,對一個十四歲出頭的少年來說太複雜,太奇妙。他的確什麽也沒做,但作為一個漸漸長大的男人,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你還是個雛兒?”這回,輪到郝老刀發飆了。他跳起來,促狹地在李旭雙腿間摸了一把,然後仰天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我的天哪!我以為早就沒人煉童子功了呢!有你在,商隊還請我們這些刀客做什麽!”
李旭羞得渾身發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將進去。轉身欲奪門而出,卻被九叔一把拉了回來:“別理睬他們,坐在火堆旁喝碗醒酒湯。這地方風太冷,外邊站上一夜肯定凍出毛病來!”
李旭掙脫不得,隻好偏著身子在九叔旁邊坐下。徐大眼見他滿臉尷尬,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強忍著肚子裏的笑意把頭偏向了別處。郝老刀卻不依不饒,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李旭,非要看看煉“童子功”的人筋骨與他人比有何異同。
“老刀,別欺負孩子。他是讀書人,臉嫩!”九叔伸手推了郝老刀一把,笑著嗬斥。
“讀書人,你見哪個讀書人絕後了。子曰,食,色,性,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郝老刀滿口胡言亂語。他幼年時求學不成,所以一生中除了舞刀弄棒,就是以歪曲古人之言為最樂。
“那老刀叔何不選個帳篷去快活,難道你也煉童子功麽?”徐大眼看不過郝老刀拿聖人開玩笑,跳起來替祖師報打不平。
“你以為我不想啊,人家嫌我長得難看,不往我的帳篷裏鑽!”郝老刀裝做一幅悻然的樣子,說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尷尬的感覺漸淡。李旭這才鬆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看郝老刀,見對方不再與自己為難,抬起頭,對孫九問道:“九叔,幾時散得酒席,您怎麽親自來守夜?”
“才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夥都想著風流快活,隻好讓我這老骨頭和大眼這個君子來守夜。倒是你小子,喝空了三個皮袋子,大夥都賭你會醉到明天中午,沒想到這麽快就醒了過來!”孫九搖了搖頭,笑著回答。
我喝了那麽多,李旭自己也有些驚詫了。宴會的後半段進程除了歌舞還有什麽,他根本不記得,至於自己隨口喝了多少碗酒,也從來沒仔細去數過。印象中,隻覺得自己醉得很舒坦,在霫人的歌聲裏幾乎忘記了一切不開心的事情。
“我看,多半是被嚇醒了酒。唉!後生崽有福不會享受?奈何!奈何哉!”郝老刀酸溜溜地發出一連串長歎。
“他是坐懷不亂,有古人之風!”徐大眼大聲替朋友辯解。說完了又甚覺後悔,跟郝老刀這種粗人講柳下惠,簡直是糟蹋學問。
“小小的年紀,就學成了偽君子!”郝老刀跟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球白,冷笑著說。見對方不肯再接自己話頭,繼續說道:“你看杜疤瘌,王麻子他們,酒都沒怎麽碰,等著就是這一刻了!”
想想王麻子齜著滿口大黃牙去抱花一般的少女,李旭就覺得胃腸有些翻滾。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老刀叔,每,每個人帳篷都……”
“每個帳篷什麽?”郝老刀等的就是李旭這句話,故意拉長了聲音逗他。
想了半天,李旭沒想出一個合適詞匯,改口道:“難道每個人都有份兒麽?”
“你以為強盜分贓啊,見者有份!”郝老刀大笑,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霫部風俗,十三歲以上,沒有丈夫的女子在晚上可以自己選一個男子帳篷往裏鑽。這是長生天給賜予她們的權力,即便是族長、長老也不能幹涉。嘿嘿,今天有些人想得美,估計要空歡喜一晚上呢!”
“傷風敗俗!”徐大眼板著臉罵了一句。他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女子行為要檢點,莊重。即便長大成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做主。甭說主動鑽男人的帳篷,即便是主動與男子說話,都是大逆不道的作為。雖然他也知道,大富大貴之家裏邊行的是另一套,與書上說得完全不同。但那都是背地裏的行為,誰也不敢公然把這些“齷齪勾當”宣之與口。
“這是人家的風俗,怎麽叫傷風敗俗呢?”郝老刀成心與徐大眼抬杠。
徐大眼縱使口齒伶俐,也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胡人自古與漢人風俗迥異,這是胡人的地盤,的確不該以自己一個漢人的觀點來指摘別人的行為。
“那,那今晚過後呢?”李旭心裏倒沒徐大眼那麽多原則,想了一會兒,期期奈奈的問。方才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一半是因為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另一半原因卻是,他不知道萬一有人把持不住,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今晚之後,太陽依舊從東邊出來!”郝老刀的回答如江湖騙子說卦,充滿了玄機。
“萬一有了孩子怎麽辦?”李旭繼續追問。男人女人住在一起會生小孩,這是他關於男女之事唯一能確定的答案。
“養大唄。部落裏會慶賀又增添了人口。如果孩子的父親有良心,往來之間給孩子留些財貨,女人們會非常高興。如果孩子的父親沒良心,就此消失不見,她們也不糾纏你!”郝老刀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幽然道:“如果你肯留下來,女人會更高興。這裏一年隻有五個月綠色,冰天雪地的,沒男人的日子不容易!”
沒有父親的孩子!李旭心中湧起幾分同情。在鄉間,任何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往往都是流氓和無賴頑童們欺淩的對象。但是,來往的商販們有幾個會留下?有幾個能指望有良心?他們每個人在中原都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今夜風流,對他們而言僅僅是緩解旅途勞累的一種方式而已。
“這是沒辦法的事!”九叔抓起皮袋子,灌了口酸馬奶子,歎息著解釋。
不小心,有幾滴酒落入了炭盆,跳了跳,冒出一股淡淡的煙霧。徐徐地升起來,飄在空中,讓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非常不真實。
“是啊,沒辦法!”郝老刀用吃飯家夥挑了挑木炭,盯著那幽藍的火焰說道:“部落上每逢荒年,戰火不斷。為了一塊好草場,一條無定河(季節河),不知多少男人要死於非命。沒有了男人,女人怎麽生娃?還不就靠著過往的幾個行人,才能給部落留個種!”
李旭楞住了,他萬萬沒想到九叔口中的不得已居然是這麽殘酷的現實。而坐在他對麵的徐大眼,則收起了全身不屑,代之的,是滿臉的尊敬。
不得已,隻是為了部落的延續。這,就是那看似荒誕、蒙昧的行為背後的全部答案。弱小的霫族能在這冰天雪地中綿延到現在,憑借的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頑強。
李旭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在陽光下霫人的歌聲聽起來是那樣的歡快。
“九叔!”沉默了一會兒,李旭低聲叫道。
“說!”孫九撥弄著炭火,有一句沒一句的答應。剛才的話題過於沉重,害得每個人心裏都沉甸甸的。霫族的女人為了部落生存,不惜付出一切作為代價。而中原的男人們為了家族延續,同樣是步履艱辛。漠北草原有暴風雪、,戰亂、仇殺。中原的村莊上頭則壓著皇帝、貪官、惡吏。陽光下,每一個生物的成長都要曆盡風霜。可每一個生物,每一個家,依然會頑強的生存下去。
“我,我打算在,在這個部落待上段時間,不,不跟著商隊南返了!”李旭橫下一條心,決定向孫九說明真相。這個決定做得過於艱難,以至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結巴。
“想留在這裏當女婿麽?哈!不錯的主意。聽人說部落裏王銅匠就是個中原人,十幾年前娶了媳婦,一直在呆到了現在!”郝老刀笑著打趣。部落裏王銅匠的故事是他下午在酒桌上聽部族長老說的。對於此人在刀柄上打花紋的手藝,霫人們非常佩服。
李旭搖搖頭,沒理睬郝老刀的嘲笑。略微提高了些聲音,向孫九坦白道:“我爹,我爹他,他讓我替他出塞,是為了逃兵役。據衙門裏的趙二哥說,明年皇上要親征高麗,邊塞諸郡適齡男子無論出身,都得應召入伍!”
“這事兒,你爹早就跟我說起過。唉,其實官府不會那麽不講理。你是家中獨子,使上幾個錢兒,未必非得應征!”孫九從火光中抬起頭,低聲說道。“也好,你留在這,就當咱們在部落裏有了個地商。大夥一時賣不幹淨的貨物,也有人幫著寄放!”
孫九曆盡滄桑的老臉,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淡淡的紅光,看上去非常慈祥。這讓李旭心裏感到很溫暖,說話的節奏也更流暢了些。“我,我本來應該早點兒跟您說,隻是,隻是路上人多嘴雜。大夥本來就不喜歡我…….”
“他們欺負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容易欺負!”孫九突然打斷了李旭的話,看了看少年有些委屈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吧,你留下。大眼肯定也不會跟著我們南返。你們二人在這裏彼此也有個照應。其實,老張、老杜他們沒你想得那麽壞,日子過得苦了,自然把錢財看得重!”
“嗯!”李旭輕輕點頭。他不能完全認同孫九的看法,但老人一番好心,亦犯不到出言頂撞。
“你留在霫部,不妨找銅匠學他的手藝。反正他不會回中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郝老刀突然插了一句。常在刀尖上打滾的他看問題比大夥都樂觀,聽說李旭要留下,立刻替對方想起謀生之道來。
“多留心些,霫人也有霫人的學問,學到手裏總不吃虧!”孫九笑著叮囑。與李旭交往時間不長,但老人卻真心地把眼前的少年當成了自己的晚輩。分別在即,人生的經驗難免想一股腦地灌輸給他。“藝多不壓身,你不比大眼,他含著金勺子出生,天生要做大事。你呢,上輩子沒人家積的福多,這輩子就努力些,終究會謀個好出息…..”
“嗯!”李旭連連點頭,老人的模樣像極了自己的舅舅。同樣被艱難的生活染白了鬢角,同樣在人前人後把腰板挺得筆直。自己這輩子富貴也罷,貧賤也罷,至少要做一個九叔這樣的人,堂堂正正,磊落堅強。
“你家的貨,我幫你捎回去。這次如果賺得多,等明年雪化後,大夥肯定還會再來!”孫九看著對自己依依不舍的少年,再一次叮囑,“如果征兵令是謠傳,你就早些回中原去。這裏的氈包再暖,畢竟不是咱自己的家!”
家,李旭的目光一下子炙烈起來。那個遙遠的小院,在他的記憶中,異常清晰。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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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從東南方的雲層後透出來,李旭就躡手躡腳溜回了自己的帳篷。聽了九叔和郝老刀的介紹,他心中對霫族的風俗再無輕慢之心。卻突然開始擔心那個藍眸少女萬一醒來後發現自己溜走,會不會非常生氣。如果那樣就有些可惜了,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能在一起聊聊天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氈帳裏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裏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卷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後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跡。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呼呼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為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隻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於眾人麵前出現過。
“怎麽,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盡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夥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麽東西賣什麽價兒,彼此心裏都有個底兒。咱們曆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準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著還是醒著,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夥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盡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為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盡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隻盯著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著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衝著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夥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為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後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盡量降到最小,至於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衝擊。
“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麽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隻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麵。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麵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麵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嗬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後砸在手裏,大夥可不留在這裏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翹說得天花亂綴,在人家眼裏,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隻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穀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幹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所以他與眾人沒什麽衝突,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麽換啊?大夥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於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穀,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夥統一製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麽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後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裏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後用靴子底從地麵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路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後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裏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盡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麽?”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隻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後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的長老親自率隊而來,一方麵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麵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幹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製。在手裏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範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餘,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匯可用於交流,可一刹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著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裏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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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麵孔在他眼裏不再那麽惡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麽?發什麽呆?”一聲清脆的嗬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麽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製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麽?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麵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裏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回轉驚豔後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穀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麽?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淨,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發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間懂得了什麽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刹那,他心裏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誌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幹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裏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麽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隻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隻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盡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致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為什麽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裏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赤裸著胳膊,頭發上係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裏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梁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裏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發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裏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著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衝著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發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麵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衝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麵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歎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豔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隻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麵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麽?”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裏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著問道。“我可以隻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占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複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浪費東西的行為,也是要受到眾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著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著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當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為之一蕩。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麽有禮貌的行為。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隻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夥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麽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著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為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麽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係並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隻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托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夥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後牽著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後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麽。難道不與女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麽?”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麽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為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隻好硬著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著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麽事情都要拐著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麽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麵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麽?”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為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裏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刹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麽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麽,結論隻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麽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豔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麽大的險?”徐大眼皺著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著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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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之下,徐大眼對少女口中晴姨的身世大為好奇,話裏話外就開始套問起對方的身世來。兩個霫族少女怎有他這個從小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心機深,見徐大眼終於肯主動說話,高興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竹筒倒豆子般告訴了他。
套問的結果卻令徐大眼甚為失望。少女雖然毫無保留,但她們口中所提到的晴姨,翻來覆去不過是當年怎麽被自己的父親所救,怎麽做了父親的小妻。後來怎麽教導自己說中原話,怎麽教導部族中的女子裁減衣服,醃製野菜。至於晴姨的故鄉是中原什麽地方,家裏還有沒有親戚等重要細節,兩個少女根本沒關心過,自然也一概不知。
“晴姨就叫陳晚晴啊,沒聽她說過她還有別的名字。她說你們中原的地方大,部族多,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姓氏!”黃衫少女娥茹見徐大眼說話句句不離晴姨,皺著眉頭說道。“名字不過是人的代稱而已,知道被人喊晚晴時,喊的是她就好了,為什麽還要問她是否有別的名字?”
徐大眼怕娥茹心中起疑,不敢再繼續追問。隨便講了幾個中原地區關於名字的笑話遮掩,把話題巧妙地岔開。提到漢人名字裏的含義,藍衫少女又被勾起了興趣,拍了拍手,非常高興地炫耀道:“娥茹姐姐和我還有漢人名字呢,也是晴姨給取的!”
如果徐大眼和李旭是草原上的少年,肯定會接著話題問少女的漢人名字是什麽。但他二人都是讀過書的斯文人,受儒學熏陶,品行端正。心中的信條俱是:遇到同齡女子,別人不主動說出名字,萬萬不可追問。
賓主之間一下子冷了場,藍衫少女瞪大了眼睛看著李旭和徐大眼,見對方始終不肯出言相問,低下頭,有些沮喪地說道:“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我們的名字麽?這樣大家彼此稱呼起來也方便些!”
“小可姓徐,名世績。敢問兩位姑娘芳名!”徐大眼見少女生了氣,趕緊原地站定,依禮相詢。
“在下李旭!不知姑娘芳名可否相告!”李旭拱了拱手,正色問道。
兩個少女被問得一楞,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惹得過往霫人紛紛側目,不知道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黃衫少女娥茹雖然略為沉穩,也被徐、李二人的鄭重舉止逗得前後直打跌。藍衫少女則彎了腰,一邊笑,一邊指著徐李二人說道:“哈,哈哈,笑,笑死我了。哈哈哈,難道你們,哈哈,中原人說話,全是這個樣子麽?”
“我們?”徐、李二人被笑得有些摸不到頭腦,聽少女如此相問,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裏。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向兩位少女解釋:“我們那裏,是不準隨便問女子姓名的,否則會被人家罵,弄不好還要被當做壞人追打!所以,問及你們名字時,才,才不得不鄭重些!”
“我們這裏隨便問,人家不高興,自然不會告訴你。身上又不會被割出口子來,怕個什麽!”藍衫一邊笑,一遍說道。
“想是彼此習慣不同。長老們說晴姨初來時,亦是輕易不與人說話!”娥茹慢慢收斂笑容,很理解地說道。
她人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很單純,收攏笑容的表情亦自然,說話時又比藍衫少女多了幾分體貼味道,所以很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徐大眼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著從容的微笑,低聲問道:“二位還沒告知你們的中原名字呢?阿茹和陶可脫絲我都記得,隻是說起來卻不像你們說得那樣好聽!”
問罷,心裏競隱隱生出了幾分期盼之意。
沒等娥茹開口,心直口快的藍衫少女搶先答道:“是娥茹和陶闊脫絲,在我們突厥話裏,她的名字是金蓮花,我的名字是藍羽鳥!”
隨著少女的繪聲繪色的解釋,徐大眼和李旭知道了娥茹和陶闊脫絲的含義。金蓮花是草原深處常見的一種野花。花苞不大,開起來卻非常美麗。特別是襯托在層層碧綠的草海之間,就像寶石一樣鮮豔奪目。而藍羽鳥是傳說中類似於孔雀的一種鳥,羽毛顏色絢麗,體形婀娜,出現的地方則意味著風調雨順,草場興旺。而她們的漢人名字亦由此而來,黃衫少女的名字叫醉菊,藍衫少女的名字叫碎藍。
“晴姨她一定畫得一手好畫!”徐大眼聽完了少女的介紹,非常肯定地推測。
“咦,你怎麽知道?”藍衫少女驚詫地問。黃衫少女則瞪大了眼睛,雙目中充滿了欽佩之意。
看到醉菊眼中的柔光,徐大眼有些得意,微笑著解釋道:“能把名字取得這麽有畫意的人,心中能沒有畫境麽?你們這位晴姨,恐怕是丹青高手呢!”
“是啊,晴姨連風在吹過草上的痕跡,都能畫得出來!”少女碎藍佩服地講。
大夥同是少年人,有了共同話題後,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少女碎藍又講了幾個晴姨初露丹青,技驚四座的趣聞,突然話題一轉,帶著幾分自豪的表情問道:“我們兩人自小跟晴姨學寫字、畫畫,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應該算晴姨的弟子罷?”
“應該是嫡係弟子,衣缽傳人!”徐大眼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答。大隋先帝重學,國內除了太遠的蠻荒之所外,幾乎在每個郡縣都設立了官辦的學堂。在這些學堂裏,由朝廷出資聘請教師,官府負責為學子提供食宿。李旭和他都曾受惠於此政,想起來感觸頗深。
縣學普及後,每個學生都有數個老師,每個老師亦有數個學生。但其中可稱為彼此稱為師父弟子的,卻聊聊無己。而一旦以這個稱呼相稱,則意味著老師準備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某個學生。而該學生則終身視老師為父輩,永不背棄。
“什麽是衣缽傳人?”少女們卻聽不懂徐大眼的恭維話,瞪大了眼睛追問。
“從字麵上講就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飯碗都交給了你,可以理解為你接受了她賴以謀生的技藝!”徐大眼苦笑著回答,心中暗罵自己糊塗。與兩個異族少女掉文,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把賴以謀生的技藝傳給了我?”藍衫少女眨著眼睛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其中內涵,“難道教會了別人,自己就一定要捱餓麽?所以一定要用衣服和飯碗來比喻?”
“我們中原人多,如果一門手藝誰都會了,就賺不到錢了。就像你們草原上的皮貨,越多越不值錢!”李旭找了個形象了例子來解釋。
碎藍輕輕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手,歎道:“我明白了。好在晴姨不靠賣畫活著!”想了笑,又微笑著補充:“可是,有誰的畫技能達到晴姨那種地步?她要真肯為人畫像,恐怕出五百張生皮一幅,人們都搶著買!”
霫人習慣以物易物,至今沒有太完整的錢幣概念。商販們今天用生皮來交易大多數貨物,所以少女也用生皮來比喻師門畫技的精湛程度。
“晴姨的畫技那麽高,那你們兩人豈不是名師出高徒!”徐大眼言不由衷地恭維,心裏卻愈發吃驚。學畫一途,頗為艱難。除非是天縱之才,生下來就帶著生花妙筆的。否則從開始落筆著墨學起,到能在瞬間捕捉住人的麵貌神態,沒十年苦功難以達到。並且畫畫不比習字,不能用樹枝沾了水在石版上修其神韻。所以光是每年浪費的紙張錢,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開銷。少女口中的晴姨畫技如此高超,恐怕更不會是被拐賣到草原的普通民女了。
“晴姨的畫技當然高了,不過我們兩個都沒學會。你們漢人賣的紙太貴,而羊皮又不像紙那樣容易著墨!”藍衫少女撅著嘴巴,有些悻然地回答。
幫家族做生意的經驗告訴徐大眼,少女說得是實情。紙張雖薄,重量卻很驚人。半尺見方的一摞紙,往往比同等厚度的磚頭還沉得多。並且那東西在草原上鮮有人用,商販們嫌其出貨慢,壓在手裏又怕火怕潮。所以千裏迢迢往草原上販紙賣,沒有二十倍的賺頭,根本不值得一幹。
想到這兒,徐大眼拍著胸脯承諾:“明年春天,我一定讓人運一批上好的紙過來,專門送給你們學畫!“
他生於富豪之家,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氣都能拿得出來,這點紙張的價錢自然沒看在眼裏。兩個霫族少女卻是喜出望外,看著徐大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你不賺錢了麽?”
“願車馬衣輕裘…..!”徐大眼引用了半句論語,用力把下半句憋回了肚子內。這是子路當年對孔子言誌時說過的話,“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讀書的時候,徐大眼最喜歡的就是子路這種坦誠豪放的性格,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都受了他的影響。但跟兩個少女說這些話肯定不合適,第一,對方不是他的朋友。第二,說完後,少女肯定又要追問他的馬車藏在什麽地方。
倒是李旭實在,上前半步,低聲向兩位少女解釋道:“紙在我們中原不像草原上這麽貴。大夥不願意帶,主要因為這邊很少有人買。如果賣紙的人不把價錢提得很高,他一定會賠本。”
“我不會讓朋友吃虧,如果你明年給我帶兩馱紙來,我套一頭跑得最快的馬駒送給你!”名為碎藍的少女最是豪爽,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說道。
一拍之下,李旭又是滿臉通紅。兩個少女大樂,都道漢人的男子居然比霫族的女子還靦腆。嘻嘻哈哈間,四人越混越熟,不知不覺已經笑鬧著走到了蘇啜部營地的最深處。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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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幹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隻是因為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仿佛上麵浮了一層塵土。
“最裏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幹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裏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麽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隻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麵前失了顏麵,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製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隻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麵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隻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裏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麽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準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致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幹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裏。
“要煮茶麽?”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豔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豔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杆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1)
美少婦回轉身來,衝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注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麵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美少婦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氈包裏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少女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麽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嘴都張成了半圓形。
對於少年少女的驚豔,美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了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少婦緩緩起身,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麵前的細磁盞內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少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渴。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幼被家族當成希望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隻是機械地隨著婦人品茶、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著婦人落盞的動作而直腰,隻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美如臨風而抒臂,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少女還好,她平素就對少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麽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少女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歎,隱隱的還湧起幾分忌妒滋味。她自幼多受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情,心中就慢慢開始為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成群,身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少女的母親在內,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幼,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受寵。
黃衫女子平素隻覺得漢人女子與草原女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顏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隻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她受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為女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女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動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女子絕不會是出身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偷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感慨。兩晉之後,漢家衣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卷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灑脫,飲茶之道隨著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動作。美貌少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眾人看的隻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麵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內眾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粗煮的奶茶,哪怕那銅壺裏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女子在眾人麵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為了賣弄,純粹是她自幼受此熏陶,認為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她怎麽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脫絲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女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受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裏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才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少女一改平素的急性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為自己和姐姐量衣服。直到美婦人撤走了茶具,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麽?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少喝茶。隻,隻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巴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美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隻好給了少女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美貌婦人的舉動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美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身上就帶著鮮卑血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粗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少女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幹數袋馬奶子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裏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為伴的中原少男酒量超群,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豔後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一個少女睡著時落荒而逃的舉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麵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女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少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喝完了酒還不會走路,身體比死駱駝還重!”
李旭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朵根兒,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當天是少女把自己攙扶回了帳篷。這樣一來,自己當晚的行為豈不更是過分?據這幾天從張三等人口中打探到的底細,如果胡人女子夜晚鑽進了你的帳篷,你不做任何事情,她們非但不怪,還會對你表示尊敬。但落荒而逃者能不能贏得尊敬,過去沒有人這麽幹過,所以張老三等人也不知道。
“酒乃豪傑之伴,能飲也是好的。竹林七賢若無酒,也不會寫出那麽妙的文章!”美貌婦人笑著開口,替李旭解圍。
竹林七賢是誰,藍衫少女不知道。見晴姨為李旭說話,認定七賢都是漢人中的大英雄。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找茬。
美貌少婦曆盡風霜,對這些年青人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善意地笑了笑,請李旭和徐大眼先靜坐稍待。然後拉著兩個少女到旁邊另一個帳篷去量衣服尺寸。一會兒功夫,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地走了回來,彼此間如同胞姐妹般親密。
徐大眼和李旭出門把蜀錦扛進氈包,依照少婦的吩咐裁了六塊。三個女子每人兩塊,誰也不比別人少。待兩個少女開始用銀鈴付帳的時候,晴姨的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蜀錦在中原很貴麽?大隋朝治下疲敝如此?”
“不,不是很貴的!”李旭如同作賊被人當場抓住般,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本意是給三個女子算半價。話沒等說出口就被兩個少女堵了回去。如今把銀鈴已經拿到手裏了,想更改價格都已經來不及。
“哈,原來你在奇貨可居!”藍衫少女終於用對了一個中原成語,瞪著眼睛向李旭喝道:“晴姨還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原來你隻是表麵上老實。說,你賺了我們兩倍還是三倍的好處?是不是一直打算這麽賺下去?”
非但李旭,徐大眼的臉也紅到了腳後跟兒。利用霫人對蜀錦價格不了解的機會大換銀子,這主意完全出自他一人之手,李旭純屬依計而行,根本不應該負任何責任。按中原的銀子與銅錢的比價,他與李旭賣的蜀錦利潤足有十幾倍。少女以三倍漲價者為惡棍,若是知道麵前兩個人賺了那麽多,豈不當場要把李旭捏死?
徐大眼紅著臉上前一步,剛想站出來把所有錯誤攬在一個人身上,卻見那晴姨輕輕點了點藍衫少女的額頭,笑著數落道:“他們千裏迢迢而來,一路上艱險異常。甭說是賺兩倍,就是賺十倍,也是應得的收益。如果做生意不賺錢,人家還來咱部落做什麽?”
聞此言,兩個少年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晴姨。美貌少婦卻歉然地對他們笑了笑,仿佛在承認是自己多嘴給他們添了麻煩。然後打開氈包內的一個小櫃子,逐一解出數個銀鈴,按與少女同樣的價格支付了蜀錦費用。
“不,不要這麽多了?”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真誠地說道。人貴在知足,自己第一次出塞,路上雖然受了些磨難,收獲卻是預想的十幾倍。這個結果已經令他非常滿足,不想給眼前幾個女人留下貪得無厭的印象。
“拿著吧,如果不是需要錢用,誰會在冬天來臨時還跑這麽遠的路呢?”晴姨非常通情達理地說道,看看李旭紅紅的麵孔,笑了笑,反倒開始低聲安慰起他來:“做生意不比讀書,不能硬不起心腸。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第一次跑買賣。慢慢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嗯!”李旭輕輕點頭。接觸雖然不多,眼前這個女子卻如家中長輩般讓他心裏感到很親切。想想自己還要在霫部逗留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還這個人情。所以感激地衝婦人笑了笑,把銀鈴仔細地收進了腰間的錢袋。
有了蜀錦,少女的心思立刻集中到了衣服上。看看天色已黑,徐、李二人趕緊起身告辭。美貌少婦也不多留二人久座,一手挽著一個少女,起身送了出來。
“難得有中原人來我們部落,今天說了好一會家鄉話,心裏舒暢得很呢!”臨別之前,少婦看了看頭頂穹廬般的天空,柔聲說道。
“晴姨若是喜歡,明天他們收了攤子,我再把他們帶來飲茶可好?”黃衫少女食髓知味,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詢問。
“他們明天收了攤,應該整理回中原的行裝了吧!”晴姨想了想,把探詢的目光看向了徐、李二人。
“如果族長大人準許,我們可能會留在部落裏過冬!”李旭誠實地回答。如果有機會,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為眼前少婦做些能令對方開心的事情。為了今天她幾次替自己解圍,也為了再次領略喝茶時那種韻味。
“李旭,你,你真的要留下?”藍衫少女第一個跳了起來,拉著李旭的手臂問道。這個漢家伢子貪婪是貪婪了些,靦腆是靦腆了些。但按照晴姨給的解釋,他做了一切都事出有因。包括那天夜裏偷偷溜走,在晴姨口中,都是中原人中君子才會做的行為。
其實,具體在帳篷中會發生什麽?少女自己也不懂。她第一次學大人的行為就出師不利,懊惱固然懊惱,心中對李旭的好奇心反而更勝。眼前這個漢人伢子和族中日日追著自己的少年很不一樣,具體區別在哪裏,少女自己也迷迷糊糊。隻覺得如果李旭多留一天,她就可以多挖掘到許多樂趣。
“我,我還沒跟族長大人提及此事,不知道他是否允許!”李旭的胳膊被少女拉慣了,多少也有了經驗,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感到害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很認真的答案。
“你能留下來,父親和長老們高興還來不及!”藍衫少女一開心,嘴裏留不下任何秘密。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擁有一頭狼為同伴,特別是毛色罕見的狼,如金灰色或者銀灰色,會被視為好運的象征。霫族目前依附於突厥,雖然以天鵝為圖騰,信仰上也受到了突厥人很大影響。族長和幾個長老連日來想的就是如何讓小狼甘羅多留在部落些日子,一直沒機會跟李旭提,卻沒想到李旭自己打算留在部落裏過冬。
“好吧,明天我親手做幾樣小菜,請你們的父親和你們的朋友來吃!”見少女開心的模樣,晴姨抿著嘴笑了笑,雙目流波,仿佛瞬間年青了二十幾歲。
當年,自己也與眼前少女般心無纖塵,而當日那個少年,木呐之處比李旭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自己的哥哥,比眼前這個叫徐世績的人還聰明,目光還明亮。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卻宛如就發生在昨天。
注1:此處描寫煮茶場景,參見唐代人陸羽寫的《茶經》。為對比中原文化與草原文化的差異,略做誇張。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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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旭與徐大眼回到自己的營地,九叔諸人早以等得發急。原來,霫人諸部雖然同為一族,除了戰爭或一年中幾個有數的重要日子外,很少有這麽多部眾聚集在一處。此番市易,方圓五百餘裏的幾個部落都有青壯和長老前來蘇啜部借住,這可是部落平時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所以,作為主人的蘇啜部難免要盛情招待一回。
高興之餘,熱情的族長蘇啜西爾並沒忘記了是誰給他帶來了歡樂,所以再次送來幾頭活羊,數袋酸馬奶,並派遣一名德高忘眾的族長前來陪商販們飲酒。同時,極力邀請商隊的頭領孫九、張三和兩個少年出席為招待各族長老而專門設下的晚宴。
李旭和徐大眼遲遲未歸,怕主人等得心急,孫九與張三本欲先去。無奈族長蘇啜西爾的派來的傳信人堅持要求客人務必帶上小狼甘羅出席。而自從來到蘇啜部後,日日有骨頭有肉可吃,小狼甘羅已經漸漸長出了尖牙。平素眾商販喂它吃肉時來者不拒,想帶了他走卻是門兒都沒有。無論孫九用什麽好處引誘,就是不肯隨之同行。張三叔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尋了根繩子準備綁在狼脖子上硬牽了去,卻被小狼甘羅躍起來,淩空一口差點咬到咽喉上。
張老三在外人麵前失了臉,氣急敗壞地尋了根馬鞭欲懲罰甘羅。小狼卻不肯受教,擺出一幅準備拚命的架勢,前腿伏低,後腿緊繃,嘴裏發出低低的嗚嗚嘶鳴聲。無論張三手中得鞭子揮舞,目光,就是不肯立刻他的脖頸。如是以來,反而嚇得張老三不敢輕易動手。
“它是狼,不是狗!”一直看張三叔與甘羅折騰的蘇啜部信使阿思藍用突厥語說道。“你現在欺負它小,等它長大了,隨時會記起今日的屈辱!”
這裏是霫部,突厥人的附庸。狼在這裏向來被認為是高貴無比的生物。直接找張弓箭來把甘羅射死的心願肯定辦不到。張三叔沒辦法,隻好丟下鞭子,罵罵咧咧地數落小狼的主人缺德,帶了這麽一條狼崽子卻不知道馴養。小狼甘羅卻聽不懂罵人話,見張三叔扔了馬鞭,給了對方一個不屑的眼神後,得意洋洋席地而坐,那模樣,活象一個打了勝仗回來的部落英雄。
好不容易逮到了李旭,張三叔不免板了臉,衝上去好一頓教訓。這些天李旭被他已經嗬斥習慣了,外人麵前,也不出言頂撞。直到張三叔罵得口渴了停下來喝水時,才淡淡地答道:“是小侄無禮,不該讓九叔擔心。但族長家的女兒邀請送蜀錦去她的氈帳,我和徐兄不得不去,所以才回來晚些!”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麽?想必咱們走岔開了。早知道你們在族長家,我也不在此幹等。你們跑兩個來回,真實抱歉,抱歉!”阿思藍笑著說道。提起陶闊脫絲,他臉上即綻放起又是愛憐,又是無奈的笑容。想必在平日裏,他也沒少在這個精靈古怪的少女手上吃虧。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還有晚晴姨母!”李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他一直沒弄清楚部落裏對酋長的女人敬稱是什麽。如中原般稱其為汗妃,恐怕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西爾族長還沒有自立為汗的可能。
“是晴姨,她也從中原來,想必很高興見到本部落的麵孔!”阿思藍立刻換了幅尊敬地姿態,非常理解地說道。
聽聞李旭去為族長的妻子和女兒做事,張三叔少不得把肚子裏的怒火暫時壓了下去。這番出塞雖然經曆了些波折,可大夥的收益也是以往的三倍。這麽熱情又善良的蘇啜部,大夥肯定還指望著多跑幾次。所以能搭上族長家這條關係,對商隊來說無疑有很多好處。這樣一想,李旭非但沒有過錯,反而對大夥有功了。況且自從進入部落以來,這倒黴小子一直受到那個什麽什麽絲的青睞,一旦他真的時來運轉做了族長的乘龍快婿。此時得罪了他,豈不是如同得罪了一頭小狼,等它長大時要日日盯著你的喉嚨看麽?
想到這,張三叔臉又換上了初次相遇時在李旭父母麵前那幅敦厚的長者麵孔,拍拍李旭的肩膀,溫和地說道:“咳,你是為了族長家做事,怎麽不早說呢?我和九叔是怕你年少貪玩,遇上什麽風險。草原這麽大,一旦迷失了方向,讓我怎麽跟你父親交代?趕快去洗把臉,換身體麵衣服!人家十幾個部落的長老都在等著,咱們不能以客欺主!”
李旭和徐大眼跟著兩個少女一同離開的情形早有商販們知會過張三叔,可當時他卻沒將少女的身份與族長家聯係在一處。加上見李旭賺了很多銀子,又被霫人待為上賓,心生忌妒,所以才那麽囂張。待從阿思藍口中證實那個叫什麽什麽絲的野丫頭居然是族長的女兒後,猛然想起第一天酒席上蘇啜杜爾曾經親口告訴過大夥那是她女兒的話來。心中立升悔意,前倨後恭,態度轉化之快,讓徐大眼這從小受過訓練的人都自愧不如。兩個少年心中鄙夷著張三,以盡快速度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然後走出帳篷,準備出門赴宴。
到底是年青人的身體經得住折騰,經過了幾天的休息,徐、李兩人已經不複是路途中那幅憔悴模樣。待換上了一身讀書人穿的長衫,收拾好了頭發,則愈發顯得精神利落。徐大眼出身於巨豪之家,無論他混跡在什麽樣的人群中,舉手投足間那種淡定從容氣質是掩飾也掩飾不起來的。而李旭雖然外表上雖然沒徐大眼看上去那樣風流倜儻,讀書讀得多了,身上難免帶著些儒雅韻味。平素大夥還不甚覺得他英俊,待聽說他今天賺了大把的銀子,又被霫人族長賞識,猛然多看了他幾眼,立刻發現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來。
商販們都愛麵子,見兩個少年風度翩翩,自覺他們以這番模樣代表大夥去“會晤”諸酋,甚長自己人威風。所以忍不住紛紛湊上前,為二人的打扮先行喝上一聲彩。時隔近一個月後,李旭再度受到眾人關注,心中已經不像在“有間客棧”時那麽熱。信口謙虛了幾句,便向大夥介紹說自己與徐大眼畏懼回程路上風雪,準備向族長提出請求留在此地過冬。並依照徐大眼剛才在換衣服時的囑咐,向眾人承諾道:“如若族長允許我和徐兄留下。明晚散集,凡大夥沒能及時出手的貨物,我們兩個將以在中原時雙倍的價錢收購。如果諸位叔伯們不嫌吃虧,屆時自管前來交易!”
眾商販聞此言,心中更是歡喜。大夥下午時見李旭所帶的蜀錦賺了至少十倍的利,心中還忌妒得發狂,暗暗詛咒兩個貪心的小兔崽晚上睡覺時笑掉下巴。此刻見徐、李兩個仗義,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酸溜溜的,心裏的隔閡卻不再那麽深了。
誰都能看得出來,蘇啜部對李旭和他的小狼頗為歡迎。留他還唯恐留不住,他想常住,主人又怎可能拒絕?如是一來,部落中就相當於有了個地商,大夥明天臨散集時,也不至為手中剩餘的些許貨物如何處理而發愁了。
為了下一次還可能有錢賺,如中原那般在散集時壓價甩貨的行為肯定是要不得的。否則明年商隊再次前來,覺得在上一次買賣中吃了虧的牧人肯定要等到散集前才肯與商販們交易。草原上什麽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隻要牧人們喜歡,他們等到明年春天來臨都等得起。可商販們卻必須趕在寒冬來臨前南返,晚走一天,路上的危險就多上一分。
“旭倌,末如你就在此做個地商。與你父親一個中原,一個塞外,兩頭倒騰大買賣。這帶貨的事情麽,就包在我們身上!反正大夥來來回回,也不在乎隊伍中多幾頭騾子!”王麻子的頭腦最聰明,非常“熱心”地替李旭張羅道。
“對,我早就說過麽,旭子人實在,運氣旺。有了他在,大夥跟著時來運轉!”杜疤瘌臉上的疤瘌顫抖著,綻放得跟狗尾巴花般嬌豔。北行前,他仗著自己力氣大,帶得貨最多最雜。第一天集市,茶葉、綢緞、漆器等草原上的緊俏物資已經被他脫手了大半。但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貨物,卻因為價格高,在草原上用途不廣泛而乏人問津。所以,李旭和徐大眼最後以雙倍價格為保底的承諾,自然令杜疤瘌喜出望外。至於他日日念在口中那個倒黴催的小王八蛋到底是誰,李旭不追究,杜疤瘌自己也樂得把往事全部忘掉。
“旭,旭倌。你,你打算用什,什麽跟我們交割。皮,皮子麽?”李旭臨上馬前,一路上除了孫九外罵李旭罵得最少李結巴拉著他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問道。
李旭手中賺了大把銀子,這個消息早在商販們中間傳開了。但銀子在中原甚為值錢,按今天的出貨速度,到了明天散集時,結巴叔手中剩下的那點兒尾貨恐怕連半串銀鏈子都值不上。如果李旭能用皮革支付,則意味著他又占了人家便宜。因為皮革此時在中原正緊俏,運回去後大夥還能再賺上一大筆。
“李叔盡可放心,徐兄帶了很多銅錢來!”李旭低下頭,笑著向結巴叔解釋。不過是一句承諾,還沒到手的恩惠,大夥對他的態度已經是冰火兩重天。徐大眼說人無論生在塞外也好,江南也罷,沒什麽差別,關鍵是切莫做一個窮人。此話端的不差。看著疤瘌叔鬆開韁繩時那幅討好的笑容,世態炎涼的滋味,少年人心中盡知。
李旭笑著,笑著,心中再度泛起了一分苦澀。用力拍了拍馬屁股,加快速度向已經走遠的九叔等人追去。
小狼甘羅在馬背後跳躍,奔跑,身影如同一道白亮的閃電般在重重氈帳間中掠過。
注1:地商。在某地有固定店鋪的商人,與行商之間的區別是,他們不在各地之間奔走,並且手中的本錢也略足些,有可能收購行商手中的貨物或替對方代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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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正是草原大肆淘汰牲口的季節,肉不值錢。所以平素總有人拿著帶了大塊瘦肉的骨頭,到商販們寄宿的氈包群中來看小狼甘羅。有了充足了食物,甘羅的身體漸漸發育出了狼形。銀灰色的絨毛之間也開始長出些粗大光滑的硬豪來,雖然還很稀落,但是一根根白裏透亮,如純銀打就的一般耀眼。
月亮已經從草叢中爬出來,如水月光照在狼豪身上,愈發襯托出甘羅的毛色。它閃電般在氈包間穿梭,跑得高興,卻嚇得牧民們的坐騎腿腳發軟,唏溜溜直打響鼻。而此刻坐騎的主人們正圍攏在一個個剛剛燃起的火堆旁飲酒狂歡,聽見馬嘶聲,紛紛回頭,剛好看到甘羅禦風而馳的英姿。
霫族人受突厥文化影響很深,視狼為草原上的王者。突厥諸部中最尊貴的阿史那氏的羊毛大纛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所以,很多牧人來蘇啜部的心願之一就是在買賣貨物的同時順道看一看信使口中所說的銀狼,沾一下這明月之子的福氣。此刻在月光下見了甘羅那一身銀子般的毛色,眾牧人不但不為其驚擾了自己的坐騎而發怒,反倒大聲地喝起彩來。
小狼甘羅從未睜眼時就跟著李旭,對人類的聲音早已習慣。聽見了眾人喝彩,也不懼怕,偶爾還停下來向聲音來源處看上兩眼,隨即又張開四條腿快速追著李旭遠去。眾牧人見它顧盼之間甚有王者之姿,更是羨慕異常,紛紛說有銀狼光臨,蘇啜部必然年年六畜興旺。坐在一旁陪同客人飲酒的蘇啜部牧人則帶著滿心的歡喜接受其他各部同胞的道賀,仿佛甘羅真的是降生於他們部落而不是由商販帶來的一般。
李旭心疼甘羅,跑了沒多遠便帶住了坐騎,把甘羅拎上馬,抱在了懷中。第一次以這麽快的速度撒腿飛奔,小狼也的確有些累了,坐在主人的懷中伸出紅紅的舌頭,隨著胸口的起伏不斷地喘著粗氣。這憨態可掬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一人一狼剛進入上次蘇啜部招待商販們用的中央大帳,立刻成了眾目關注所在。
蘇啜西爾早以從晴姨派來的女奴嘴裏知道李旭來遲的原因,所以一直和各部長老在耐心等待。眾長老見果真有一頭銀灰色的野狼被人所養,又驚又羨,紛紛湊上前撫摩狼毛以求好運。有李旭在,甘羅雖然極不情願,不住伸爪子蹬腿,也隻好收斂起野性,任由長老們的黑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熱鬧了好一陣子,長老們才想起大夥是為了赴宴而來,紛紛向主人告罪。此地主人蘇啜西爾也不著惱,笑著拍拍手,吩咐部眾上酒上菜。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李旭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麽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著一隊少女上前為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眾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著,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為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裏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製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製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著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奶子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著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奶子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麽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著於少女麵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熏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後,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著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來,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隻見這個麵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裏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麵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為所有人切肉。隻要眾人麵前任何一個盤子空著,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著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夥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麽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麵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卷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麵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借著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裏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為眾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著此禮。但是在方才眾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著。而作為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遊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著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著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為了眾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裏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遊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舍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眾人邀請道。
“為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幹杯!”蘇啜杜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幹杯,為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眾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眾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麵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著人口,人口就意味著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如今預示著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著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才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著眾長老唱得如醉如癡,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著唱著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著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著膝蓋跟著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眾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複吟歎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眾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眾長老自己就幹了起來。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為繼續為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著眾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酒酣耳熱,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大著舌頭說道。這句話簡單,李旭完全能聽得懂。但長老接下來的話,就讓李旭覺得不著邊際了。
“她們,女兒,十二個,嘻!”必識那彌葉伸著兩個大巴掌,擺了擺發現不夠數,把兩條盤坐在羊皮上的腿也伸了開來。“十二個女兒,嫁給十二個英雄。十二個英雄,你蘇啜部永遠不怕有野獸窺探自己的牧場!”
十二個女兒,十二個英雄,李旭傻傻地替老漢數數玩兒,其他的話一句也沒弄懂。他坐在他另一側的孫九則暗暗皺眉。如果是在中原,沒事提人家的女兒多,可就等於嘲弄對方開了瓦場,純屬沒事找揍了。(注1)
蘇啜西爾聽到了這句話,卻絲毫不以為杵。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著回應道,“蘇啜部的西爾有十二個女兒,九個出嫁了,分別嫁給了九個部落的英雄。三個沒出嫁,將來也能覓到英雄夫婿。西爾的弟弟附離卻有五個兒子,娶到了附近五個部落最漂亮的女子為妻。蘇啜部和諸位白天鵝的後人血脈相連,永遠不會背離!”
“我的兒子就是哥哥的兒子,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生來就是兄弟,死後也不會分離!”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聽到此言後,端起酒碗附和哥哥。
“西爾將來如果有兒子,肯定會成為我們蘇啜部的頭領。附離會成為侄子手中的劍,黑夜中的燈。如果長生天不肯賜給西爾兒子,在他蒙受長生天的召喚後,我們會擁戴附離為首領。相信他會善待西爾的妻子、女兒,讓他們衣食無缺,每天臉上都有笑容!”蘇啜部長老額托笑著說道。絲毫不在客人麵前避諱談及部落中頭領位置交接的安排。草原上人的生命普遍短暫,尋常男人活到五十已經算長壽。況且男子一生當中要經曆無數次爭戰和仇殺,年少而夭是很尋常的事情。如果一個部落的首領繼承權問題解決得好,則意味著部落的長治久安。這是個涉及到整個部族利益的大問題,蘇啜西爾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今天我們在諸位貴客麵前對著長生天立誓,作為白天鵝的嫡傳後人,我們蘇啜部不會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西爾和附離兩兄弟相對而飲,目光中充滿了坦蕩。
這種灑脫的舉動讓舍脫部長老沙哥大為感慨,陪著主人喝了一碗後,讚道:“白天鵝的後人如果想飛躍高山,必須排成陣列!沒有最強壯的雄天鵝作為領軍,沒有最機警的老天鵝在休息時擔當警衛,他們就會喪命於獵人的羅網和羽箭之下!”
舍脫沙哥的兒子娶了蘇啜西爾的長女,因此兩個部落關係走得最近。此時他以舍脫部長老的身份把這句話說出來,顯然已經不止是在稱讚西爾、附離二人兄弟同心了。
除了幾個中原客人外,在座諸長老都自認為是白天鵝的子孫。蘇啜兄弟二人當著這麽多人麵約定了本部族的首領繼承權,又自稱白天鵝的嫡傳血脈,其中用意根本不需要去猜測。但現在就默認蘇啜部有南邊諸霫首領的資格恐怕為時尚早。執失拔汗年老智衰,但他的部族卻依然是所有霫族部落中人數最多的一個。
“執失拔當年被大夥公推為汗,是因為他曾替我們驅逐了前來爭奪草場的契丹人。”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嘟嘟囔囔地說道。仿佛因為喝得太多了,他的口齒非常不利索。整個人的身體也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在身下的羊皮墊子上睡著。
“我聽說一個奚人部落遷徙到了必識部世代相傳的草場邊上。請問那彌葉長老,你的草場夠兩個部落分享麽?”蘇啜西爾的涵養相當好,根本不理會長老話語裏的挑釁味道,反而關心起別人的生存來。
那彌葉長老的臉開始紅了,身體的搖晃幅度瞬間減輕。想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沒有回答蘇啜杜爾的問題。
“我聽說這是個上萬人的大部落。明年春天,他們願意回到自己的家鄉麽?”蘇啜西爾見對方不回答,繼續笑著追問。
那彌葉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我已經向執失拔汗求援了。但他說那夥奚人是被突厥人強行從索頭水源頭趕走的。阿史那家的人命令他們遷走,卻沒給他們指定目的地!”
諸長老都跟著歎息起來,今天蘇啜西爾即便不提此事,大夥喝多了後也會發出抱怨。突厥人為了擴張,強行奪走了一個奚族部落的草場。而這個奚族部落,卻仗著人數眾多,開始向霫人的牧場滲透。
霫族諸部人丁都不旺,即便是蘇啜部這種最興盛的部落,也隻有四千餘眾。除去老人、小孩,能上馬舞刀者並不滿千。而其他部落的武力更是弱小,能湊出三百騎兵的,已經是其中強者。
“明年開了春,咱們一同送索頭奚部離開,大夥願意跟我一同去麽?”蘇啜西爾並未隨著眾人的歎息而長歎,舉起酒碗,向眾人敬道。
這碗酒不好飲,所以客人很難下定決心來回答主人的熱情。西爾首領建議大夥送奚人走,必然不會是擺了酒席給對方餞行。為了自己部眾的生存,不容他心存慈悲。可一旦追隨蘇啜西爾出了兵,無論結果是勝是敗,大夥都等於從此與他結成了生死同盟。執失拔如果不肯讓出寶冠,恐怕在將來某一天,白天鵝們為了領頭的位置必然以喙相見。(注2)
注1:開瓦場。古代中原人生了兒子,稱為弄璋。生了女兒,稱為弄瓦。如果家中女兒多男兒少,就被會笑做開瓦場,意思是就有生女兒的本事。
注2:喙,鳥嘴。以天鵝為圖騰的部族以喙相見,即意味著同族開戰。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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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啜西爾見諸位長老不肯響應自己,臉上的笑容慢慢有些變冷。收起酒碗,他自己抿了一口,搖頭歎道:“我一直以為,長生天讓銀狼在霫人的草原上現身,給大夥帶來的是幸運的預示。卻萬萬沒想到,白天鵝的子孫們早就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即便狐狸在自己身邊搭了窩,也隻顧著自個兒低著頭孵蛋!大夥隨意吧,反正索頭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馬放到蘇啜部的帳篷邊上來!”
這句話說得極重,很多部族長老都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大聲反駁:“我們怎麽會變成了家養的鴨子!大夥不是不敢迎戰,隻是對外作戰素來由執失拔汗率領。他不吹起號角,咱們怎麽能擅自豎起大旗?”
“執失拔汗?請問諸位,執失部距離這裏有多遠,你們計算過麽?”蘇啜西爾從牙縫間擠出幾聲冷笑,質問道。
“太彌河南,新開河北,從這裏騎快馬要跑上兩整天!”激動得麵紅耳赤的長老們順口回答。為了溝通與其他霫族各部的感情,執失拔汗每年夏天都會在自己的部落裏召開盛會,邀請各部落長老去狂歡。在坐的各位長老每個人都去執失拔部赴過不下十次宴,對路程遠近一清二楚。
“那諸位憑什麽認為執失拔要管距離他本部數百裏之外的事情呢。最近幾年,他又何曾管過距離執失部數百裏外的事情?我們南邊諸部丟了自己的草場,與執失部到底有什麽害處?”蘇啜西爾目光炯炯,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
諸位長老又不吭氣了,他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執失拔汗年老昏聵,所以治下諸部早就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如果下重手收拾這些不服從自己命令的諸部落,執失拔汗顧忌頗多,也沒這個實力。可借著北遷的奚人之手把潛在的汗位爭奪者全消滅掉,卻不需要執失拔汗動用任何力量。他隻要把各部的求援信使敷衍掉,不出兩年時間,恢複過元氣來的奚族部落肯定不會再願意和此地原來的主人共享一片草場。
草原上,一個部落踏著鄰居的屍骨崛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每塊草場可供養的牲畜就那麽多,外人的羊多吃一口草,本族的羊就少吃一口。
無論是張三還是李旭,對突厥語的熟練程度都沒達到可以完全聽明白諸位長老所討論的問題的地步。看著一個個年齡都不算小的老人舉起酒碗又放下,放下酒碗又端起來,邊喝邊嚷嚷,說話的速度又快,語調又尖,還以為對方喝酒時就是這個習慣,所以也不跟諸位長老攙和,自己端著酒碗,就著羊肉,細嚼慢品。
而孫九和徐大眼兩個臉上的表情卻漸漸凝重。他們二人一個是老江湖,經驗豐富。一個是少男老成,心思剔透。邊聽邊猜,早已把座中的爭執猜了個大概。
“不好,把旭子留在這裏過冬恐怕是失策!”孫九心中暗道。想給李旭提個醒,卻又礙著李旭身後還有個聽得懂中原話的機靈鬼,隻好一遍遍給李旭使眼色。而李旭本來就不是什麽機敏孩子,此刻偏偏又被杯中之物把心神分去了大半。孫九這邊已經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扔到他懷裏,他依然什麽都沒看見。
“少年人,我聽說你的貨物脫手很快,明天散了集後,是趁雪未大時帶著銀狼趕回中原呢?還是在附近遊玩幾天?”那彌葉長老不願意與蘇啜西爾鬧得太僵,借故把話題岔到了客人身上。好像是為了照顧李旭對突厥語的理解能力,問話中的每一個詞匯,他都說得極慢。
“旭子,你可想清楚啊。甘羅吃這裏的羊肉吃慣了,將來可未必肯跟你回中原!”九叔終於逮到了一個機會,認真地用漢語提醒。說完後,為了照顧主人的情緒,他又用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每個詞都一摸一樣,但在說兩句話的語氣和表情卻大相徑庭。
“我?”李旭楞了一下,這正是他打算在酒宴後向西爾族長提出的要求,卻沒想到身為客人的自己尚未開口,已經有他人主動問了起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事先已經同意自己留在蘇啜部的九叔,出於某種原因又隱隱透出了反對之意。
正在李旭費勁心思琢磨著怎樣回答才能兩全其美的時候,耳邊又傳來了一句悅耳的中原話:“長老是問你,今年是否和甘羅留在我部落過冬?”
緊接著,陶闊脫絲上前半步,坐在李旭身邊,將自己剛才說的話又用突厥語向眾人重複,繼而把目光轉向李旭,滿眼都是期待。
九叔為什麽改變了注意?李旭皺著眉頭想。不留在蘇啜部而跟著商隊返回中原,不等於辜負了事先自己做出的所有犧牲麽?商販這個行業在大隋地位低下,一旦進入,就永遠無法回頭。如果自己拋棄學業隻是為了賺幾塊銀子,又怎對得起對自己寄與厚望的父親、舅舅和楊老夫子?
他把目光盡力從陶闊脫絲的眼神中離開,看向比自己有辦法的徐大眼。卻發現徐大眼在低頭飲酒,根本不打算替自己出謀劃策。
事到如今,李旭也隻好以不變應萬變了。再度舉起酒碗,一邊向蘇啜西爾等人敬酒,一邊用簡單的突厥詞匯解釋:“冬天,路上冷。我,徐兄,還有小狼,留在部落,避寒。族長,接納,不接納!”
“如此尊貴的客人肯留在我部,蘇啜部上下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不同意你的請求呢?”蘇啜西爾放聲大笑,將酒碗向李旭和徐大眼高高舉起,鄭重承諾:“貴客但請放心。你們和銀狼留在我蘇啜部,我部定保得你們平平安安!”
李旭雙手捧碗過眉,向主人表達了自己的謝意。然後回過頭來,用中原話對著孫九解釋:“九叔,如果甘羅喜歡這裏,將來它就自己留在蘇啜部好了。反正我也沒打算養它一輩子!畢竟它是一頭狼,而不是家養的狗!”
話音剛落,嘴快的陶闊脫絲已經黃鶯出穀般,原文一字不差地翻譯成了突厥語,說給了座中所有人。
“好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向來對李旭關愛有加的孫九突然間仿佛對他極其失望,歎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回答。
事已至此,孫九還能說些什麽呢?他的突厥語比其他幾個同伴稍佳,在蘇啜西爾突然提起北遷的奚族部落時候,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反展有些不對勁兒。索頭水附近的奚部是商隊此番出塞的首選目標,大夥一直納悶那些奚人為什麽趕在寒冬到來之前突然搬了家,此時卻從蘇啜西爾和諸位長老的對話中得到了答案。
突厥人擴張,把一部分奚人從他們的家園趕走。奚人遷徙,來到了霫族諸部的傳統草場。蘇啜西爾本來就打算整合周圍諸部,借迎戰入侵者之功窺探大汗的寶冠。他做好了一切準備,隻差一個能號令諸部的旗幟。而就在這個時候,李旭卻抱著小狼甘羅,在冥冥中某個神靈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把機會給部落送上門來。
事情的確已經不可逆轉,就在陶闊脫絲把李旭的回答翻譯成突厥語,轉達到眾人耳朵裏的同時,整個氈帳內就沸騰了起來。
那頭銀狼不是路過,而是極有可能永遠留在蘇啜部!每個霫族長老都聽見了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答案。無數人暗自後悔,恨自己這些天為什麽不多派幾撥牧人四下遊蕩,搶在蘇啜部之前把商隊接到自己的地界。
一個崛起的部落,再加上一頭草原上諸多民族都公認的聖獸意味著什麽,答案是唯一的,不需要解釋。從這一刻起,他們已經沒有可能再拒絕蘇啜西爾提出的,合諸部之力驅趕索頭奚的要求。否則,哪天蘇啜部的老狐狸額托借著狼口傳下諸神的指示來,今天反對蘇啜西爾提議的部族,將成為蘇啜部崛起路上的第一塊踏腳石。
“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隻剩下一塊肉,我們也會先讓客人吃飽。如果蘇啜部隻剩下一頂氈帳,我們的客人也不會挨凍。如果蘇啜部還有一個能戰的勇士,就不會讓敵人人能舉著刀站在貴客麵前!”蘇啜部長老額托突然激動起來,高舉雙手,衝著西北方大聲立誓。那幾句突厥語說得緩慢而虔誠,仿佛整個草原都在聽著他的誓言。
幾個蘇啜部的重要人物見長老立誓,緊跟著向西北方舉起了雙手。“長生天在上,如果蘇啜部隻剩下一片肉…….”
看看如癡如狂的霫人,轉頭再看看兩個陷入局中而茫然無知的少年,孫九暗自歎了口氣。他突然有些相信王麻子的話了,自己帶著兩個少年出塞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眼前這個傻頭傻腦的少年人不是災星,卻是一顆不折不扣的火種。
而此刻的蘇啜部正如一個風幹了幾十年的枯草堆,火種濺落於其上後,結局已經不是任何人所能控製。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曠野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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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宴會的後半段,賓主之間突然變得特別投緣起來。幾個年過半百的長老居然一邊互相灌著酒,一邊攀扯起親戚關係。幾個部落之間原本距離就不算遠,又都同屬於白天鵝的後代,幾百年來互相之間通婚不斷。長老們彼此之間的血緣麽,自然也牽扯不斷了!
一會叔叔擁抱外甥,一會舅舅看見了侄兒,越喝關係說熱絡。一直喝到了後半夜,貴賓們才紛紛盡了興。令人李旭驚詫的是,喝了這麽多的酒,他們居然還記得安排落雪後一同圍獵。並紛紛承諾各部派出最年青,弓箭最嫻熟的好手,前來蘇啜部聽候西爾統一調遣。
“你們在冬天打獵需要這麽多人參加麽?”聽完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有些不解地問。在中原的時候,他也跟著大人上過幾次山,每次出動七八個人已經算興師動眾。比起剛才各部落承諾的人數來,那簡直就是小孩子的泥巴碗,根本不能擺到台麵上來。
“圍獵,不是簡單的射獵。冬天黃羊跑得慢,四下圍上去,可以連窩端。最多一次,我們部落曾經打過兩千多隻。阿思藍的老婆就是在那年給他生的兒子!”陶闊脫絲打著哈欠姿勢看起來也很美。為什麽要這麽多人一起打獵,她其實也不理解。但在李旭麵前,少女總是想表現得聰明睿智一些,以免給這個中原伢子看扁了去。
“嗯!”李旭稀裏糊塗回應。阿思藍的老婆給他生兒子與多打了幾頭黃羊有什麽必然聯係,他實在弄不懂。但陶闊脫絲既然這麽解釋,他也隻好囫圇吞棗地聽著。
“打獵,你去麽?”陶闊脫絲見酒席前不再有什麽值得翻譯的話題,索然無趣地問。
“我,想去,隻怕大夥不願意帶我!”李旭臉又開始發紅,訕訕地說道。
“腿在生你自己身上,你不會自己跟了去。況且你又不是不會騎馬,不會射箭!”陶闊脫絲眉頭微蹙,瞪大眼睛批評。
“我,我射不準!平時,平時讀書,很少在馬背上射箭!”李旭被少女瞪得心裏發慌,嘟嘟囔囔地解釋。
“叫阿思藍教你,他可是咱們部落最好的弓箭手!曾經射下過低飛的大雁!”少女見李旭臉紅,趕緊笑著安慰。
她是一番好心,反而激起了李旭心中的傲氣。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突然湧上了心頭,燒得李旭直想與人打架。鼻子裏哼了一聲,他冷笑道:“射大雁有什麽了不起,手熟而已。我沒練過箭,自然射不準。如果日日練習,說不定連大雕都射下來!”
“就你麽?”少女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地問。大雕是空中之王,盡管雙翼展開的長度足有七尺寬,當它飛在空中的時候,從地麵上看去卻隻有酒碗大小。那樣的高度,非但弓箭不能及,就連部落裏防衛敵人進攻的強弩,射到一半也會自己掉下來。
李旭哪裏知道傳說中的射雕英雄,實際上隻是一種誇張說法。除非那頭雕正巧撲下來攻擊獵物,否則以它飛行的速度和高度,即便是古之養叔重生也隻有對空興歎的份兒。見少女滿臉不相信,低聲發誓道:“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射一頭雕來送給你!”
“為什麽要送給我?”少女頓時暈生雙頰,不再笑李旭吹牛,反而關心起那根本不可能得到了禮物來。
對啊,為什麽呢?李旭也奇怪自己怎麽無端想起送人禮物。努力皺了皺眉頭,終於想出了一個答案來。“這,送你就送你了,反正那東西未必好吃,又不能帶回中原去!”
“你!”少女臉上的羞澀瞬間又變成了惱怒,趁人不注意,伸出手,狠狠地在李旭身上掐了一把。然後掉過頭去,再也不肯與他說話。
李旭被掐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出聲來。隻好紅著臉,一遍喝酒,一邊在肚子裏罵道:“沒有教養的胡人,手上居然這麽有力氣,哎――嘶!”
這回掐他的卻是徐大眼,李旭被掐得回轉心神,才發現原來酒宴已經接近尾聲,攀扯完了親戚關係的長老們正在向主人致謝。
糊裏糊塗地舉起酒碗,糊裏糊塗地與蘇啜杜爾喝了今夜最後一碗酒,又糊裏糊塗地聽了部落長老額托許多帶著感謝意味的讚美之詞,李旭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了大帳。借著月光,他看到九叔臉色陰沉得厲害,想跟對方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必須留在草原上的理由,機會又被張三叔給搶了走。喝酒素來沒德的張老三上了馬後,隨即趴在馬鞍上人事不醒。慌得李旭不得不跳下坐騎,一手牽了張三叔的馬韁繩,一手拉了自家的牲口,慢慢向商販們的營地前進。
“唉!”孫九見少年人依舊像原來一樣熱誠厚道,滿肚子埋怨話反而說不出來了。歎了口氣,拍打著李旭的肩膀說道:“本來答應你父親帶你到草原上躲避兵役,唉,有些事情可能是命裏注定,躲也躲不掉!你不願意吃大隋朝的軍糧,可蘇啜部的羊肉也不是都白送!”
“怎麽回事啊?九叔,難得蘇啜部要打仗麽?”李旭放慢了腳步,茫然地問。
草原上夜風很大,吹得浮雲在半空中飛快遊走。陰晴不定的月光下,九叔的臉色也如天空中雲層般起伏不停。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臉色才漸漸晴朗起來,歎了口氣,幽幽地問:“旭子,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張口閉口不離奚族!”
“我隻聽懂了幾個詞。奚族,索頭水,鴨子什麽的,好像他們開始喝得不太愉快,後來卻又攀起了親戚!”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的突厥語不算太差,但霫部長老說的突厥話裏卻帶著濃濃的本族腔調,讓他實在無法聽懂。
“也難怪,你畢竟還小,不懂著酒席上的套路!”孫九搖搖頭,說道。“你今晚其實幫了蘇啜西爾一個大忙,若是當時不答應留下,恐怕各部長老們也不會突然間對蘇啜族那麽熱絡!嗨,也許這都是命,冥冥中注定了的事,人想改變也改變不了!”
李旭聽得更加糊塗了,從九叔的話裏推斷,好心霫族之所以麵臨戰爭,與自己有著莫大的聯係。而在酒席上,自己除了如預先與九叔商量好的那樣,向西爾族長提出了在蘇啜部借住一段時間的請求外,幾乎沒跟其他霫族人說過一句話。莫不成自己真的背負著某種命運,隨隨便便一個請求便可以打破草原上的均衡?
“銀狼是很多部族公認的聖物,這些長老能給蘇啜部麵子,甘羅占了很大關係!”實在不忍心看到同伴想得太辛苦,徐大眼低聲向李旭解釋。“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人被突厥人威脅,不得不遷徙到了這附近。而他們的到來,又威脅到了霫族諸部的安全。蘇啜西爾想借著這次開集的機會,跟幾個部落達成協議,聯手驅逐索頭奚部。但他的威望不夠,各部長老不願意跟著他冒險!”
徐大眼不懂一句突厥話,分析起前因後果來卻讓九叔這個突厥語比較熟練的老江湖頻頻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旭,他繼續說道:“霫族各部雖然歸附於突厥,但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可汗。如果沒有可汗的同意,各部就追隨蘇啜西爾出兵,則意味著公開挑戰可汗的權威。即使打了勝仗也會受到責難!”
“但他們最後還是都答應出兵了,所以派族中青壯來蘇啜部,借圍獵之名演練戰術!”李旭終於明白了一點,結合從陶闊脫絲口中聽來的一點消息,總結道。
“圍獵之法,本來就暗合騎兵配合之術。”九叔跟著總結了一句,繼續搖頭,仿佛喝多酒頭暈一般。“他們本來不想答應,所以那彌葉長老套你的話,問你什麽時候回中原。借此暗示甘羅不屬於蘇啜部,不會給永遠給他們帶來好運。而你這孩子,唉!非但說要留在這裏過冬,還許諾將來如果甘羅願意,就把它永遠送給蘇啜部!胡人最信這些怪力亂神,有銀狼庇佑,他們的膽子就壯了起來…..”
原來如此,李旭狠狠地用馬韁繩抽了自己一下。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自己稀裏糊塗的一句話居然成就了一個霫部聯盟。令人氣憤的是,從蘇啜西爾到那彌葉,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傻子使。而自己居然這麽笨,毫不猶豫地就給人做了嫁衣。
“你也不用著惱,咱們本來就打算留在這,也不算上了人家的當!”徐大眼見李旭滿臉憤怒之色,低聲勸道。
“就你小子壞,看著旭子上了人家的當,還故意不給他提醒!”九叔抬手在徐大眼頭上敲了個爆鑿,氣哼哼地罵道。“這下如意了不是,霫人打仗,你剛好在背後出主意,拿他們的小命演練你學的兵法。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九叔,九叔!”徐大眼見孫九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嚇得連作了幾個揖,陪著笑臉解釋道:“怎麽會有風險呢?我敢保證,即使他們的長老被人殺了,霫人都不敢讓仲堅兄弟被人碰掉一根寒毛。您老想想,沒了仲堅,誰替他們照看甘羅啊!”
“那倒也是!”孫九想了想,心中火氣漸消。如果部落之間的戰爭威脅不到李旭的安全,自己也不必那麽著急,反正草原上的衝突年年不斷,等明年他們消停下來,自己再把旭子接走就是。
想到這,老人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叮囑道:“茂功啊,你比旭子年齡大,見識又多,記得多照顧照顧他。畢竟你們都是中原人,一起來的塞外!”
猛然間聽老人叫自己的表字,徐大眼極不適應。抬頭看看孫九滿臉關切之意,感動地說道:“九叔,仲堅對我有救命之恩,徐某雖然不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您放心好了,我們兄弟兩個一定會平平安安地等你下次來販貨。況且這一戰,霫部聯軍必勝無疑!”
“就你聰明!”孫九低聲笑著罵了一句,轉過身去,又開始叮囑李旭要與徐大眼互相照應,兄弟同心,別讓塞外胡兒看了中原人的笑話。林林總總,比一個父親還盡職。
來時路上,商販們均是冷言冷語,隻有孫九始終把兩個少年當作自己的孩子來保護。少年人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客氣話,對孫九的感激卻銘刻於心。臨別在即,一老兩小心中都湧起幾分不舍之意。互相叮囑著今後的注意事項,直到進了營地,才依依不舍地分頭去休息。
第二天,商販們開始有計劃地用手中貨物向霫族人換牲畜。難得賺一次厚利,諸商販都盡量挑選歲口小,身材高大的駿馬,以圖馱皮貨回到中原後,把馬也賣個好價錢。而李旭卻依照了徐大眼的叮囑,選了兩匹骨架很壯,卻跑不起速度來的駑馬,打算由它們替自己拉皮貨回家鄉。
眾商販善意地提醒他,駑馬將來不容易出手。徐大眼笑著用駑馬能多馱貨為理由搪塞。漢人伢子實在,不挑肥揀瘦的消息傳開後,霫人們更相信徐、李二人的信譽,跟他們兩個交易時也更加爽快。大約在巳時光景,娥茹和陶闊脫絲又拉了一堆各族長老家的女兒前來裁蜀錦。所以還不到正午,李旭和徐大眼手中的貨就賣了個幹幹淨淨。
兄弟兩個收了貨攤,又跑去孫九那裏幫忙,陶闊脫絲娥茹自然也跟過去湊熱鬧。幾個英俊清秀的年青人看上去就令人賞心悅目,自然招徠的主顧也多些。沒多長時間,孫九的貨囊也清空了。老人非常高興地收拾幹淨攤位,卻不肯先走,反而拉著兩個少年去給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幫忙。
“他們這些人沒良心,幫也白幫!”李旭心裏很不情願地嘀咕。九叔卻看穿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低聲指點道:“後二十年看子敬父。你幫了他們,他們自然會念你父親的人情。你已經長大了,做事就不能光為自己考慮。出門在外,誰人背後沒有一個家呢!”
“嗯!”李旭感激地答應著,慢慢走向了杜疤瘌的攤位。對方那一臉疤瘌依然讓他不舒服,心中的責任感卻迫使他盡最大的可能露出笑容。
杜疤瘌帶來的貨既多又雜,所以脫手也最慢。當最後一個可能買貨的牧人轉頭離開後,其他商販早已收攤。杜疤瘌雖然肉痛,也不得不按事先說好的價格把貨物轉讓給了李旭和徐大眼。怕兩個少年刁難他,在交割的時候說盡了拜年話,左一句菩薩心腸,右一句福星高照,哄得兩個少年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直到徐大眼從馬背上的錢袋裏如數點出了肉好,杜疤瘌才收起了一直涎著的笑臉,認認真真地數起銅錢來。
“旭倌,疤瘌叔脾氣差,但不是故意衝撞你。路上得罪之處…..”杜疤瘌一邊收拾著銅錢,一邊試探著表達自己的歉意。
“疤瘌叔,你是長輩。小輩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您說說也是應該的!”李旭笑著把道歉的話欄了回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得世故了起來,懂得了怎麽與杜疤瘌這種人打交道。
論及人交往的經驗,徐大眼遠比李旭多得多。特別是在晴姨專門為兩個少年而設的家宴上,他的言談舉止愈發顯得灑脫自然。
同一幅笑臉,從晴姨角度上看,就是親切而不失尊敬。在兩個少女眼裏,則如兄長般慈祥中帶著期許。坐在他的對麵,從蘇啜杜爾眼中,則分明看到了一個陽剛且睿智的昂揚男子。
李旭就在這方麵的修養就差得太遠了,自從進了門,陶闊脫絲關於甘羅身世的問題就弄得他頭大如鬥。女孩們好不容易被晴姨親手烹製的小菜堵住了嘴巴,蘇啜西爾又舉起酒爵,感謝起他昨晚酒席上應對得體,幫了部落的大忙。
“我爹說昨晚有人故意與他為難,多虧了你仗義援手!”陶闊脫絲不知道什麽時候忘記了昨天晚上的不快,再次替李旭擔當起翻譯來。
“晚輩本來就打算留在部落裏過冬,當時不過是實話實說,不敢居功!”李旭用右手握住青磁酒爵,左手蓋在右手之上,捧杯回應。
這樣喝酒遠遠沒坐在氈包中大碗狂灌來得痛快,李旭隻覺得渾身別扭,連爵中的酒都跟著變了味道。據陶闊脫絲介紹,那酒是晴姨用高山泉水和草原上的一種叫沙棗的野果釀造,兩種材料都得之不易,每年才能得十幾壇。若不是貴客光臨,大夥根本沒機會喝到。但是此物給李旭的真實感覺卻是,遠不及馬奶子爽利。
本來該最不適應漢禮的西爾族長卻喝得斯斯文文,仿佛與昨天晚上一邊大碗喝酒一邊與人鬥智的那個西爾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如果不是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漢語來,李旭還以為自己又遇到了一個流落到草原的漢家讀書人。
“感謝,應該。君一言,興我部!”蘇啜西爾盡自己最大所能從記憶深處找到了幾個中原詞匯,舉盞再次向李旭道謝。他絲毫不覺得妻子烹製的小菜過於精致,一整盤還不夠自己大手一抓。心中反而很得意能擁有這樣一位美麗且聰明的妻子,讓自己與其他部落頭領截然不同。這種優越感是他萬丈雄心的起點,也是他敢於和現任可汗爭奪王冠的動力來源。
“前輩過獎了!”李旭趕緊推謝。一言以興邦,這份稱讚他可實在擔當不起。
“那彌葉膽小狡詐,不敢與我一同出戰,卻找了借口來搞破壞。如果不是你承諾留在我部過冬,並答應讓甘羅長大後自己選擇居住在哪裏,諸部聯合驅逐索頭奚的大事就要壞於他手。所以,此盞我必須敬你!”知道自己的漢語說得不夠利落,西爾族長也不再逞能,舉起盞,大聲用突厥話說道。
聽了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還待推辭,卻看到了徐大眼的握酒的手在輕輕地向上舉。他知道對方心中必然有更深遠打算,隻好硬著頭皮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晚輩願與前輩同飲!祝西爾族長馬到成功!”
西爾族長高興地與李旭同飲,看向少年的目光愈發慈祥。眼中的這兩個少年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寶貝,如果有機會,他希望能把兩個少年永遠留在部落內。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們,再賠上兩份豐厚的嫁妝也心甘情願。二十一年前,自己留住了妻子,從此使得整個部族保持了近二十年的興旺繁榮。即便前幾年鬧白災(雪災),在妻子的暗中指點下,部落的牲口數量也沒大幅度減少。
漢人的部落延續的千年,他們的生存智慧遠遠比草原上的人豐富。如果這兩個少年能如妻子那樣為自己盡心謀劃,白天鵝的翅膀下還愁沒有大風麽?
“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哪怕是一時趕不走那些入侵的奚人!”族長放下酒盞,鄭重承諾。漢人智謀雖然高,在刀箭方麵的技藝就差草原男兒太遠了。所以,在出征前他會安排足夠的人手留在部落中以保護李旭和徐大眼的安全。
“此戰,西爾族長必勝無疑!”一直微笑著沒說話的徐大眼突然開口,語出則震驚四座。
“為何?”兩個少女,還有蘇啜西爾用不同的語言問道。趕走奚人的戰爭是必須的,否則大夥的草場就會被對方漸漸蠶食光。但遷徙來的那個奚部據說有萬餘人口,而諸霫部能上馬彎弓的戰士加在一處也湊不夠三千人。
“你們這些男人啊,能少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麽?”晴姨微笑著搖頭,精心準備的家宴變成了丈夫的英雄宴,這讓她多少有些不滿。
“男人不會打仗,怎麽保護自己的女人!”蘇啜西爾驕傲地晃了晃滿頭銅鈴,笑著回應。
晴姨不再說話了,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充滿溫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中原男子那般文采風流,肩膀卻足夠寬,足夠結實。這麽多年來,她已經深刻感覺到了那雙臂膀所帶來的安全感。所以,對於當年自己的選擇,她永遠不會感到後悔。
“對於此地的氣候,索頭奚有咱們熟悉麽?對於附近的地形,索頭奚能熟悉過族長您麽?擁一萬眾卻狗一般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而不敢還手,這樣的部族會有勇氣擋住您的戰馬麽?”
論起兵勢,徐大眼立刻沒有了謙謙君子之態,當仁不讓地說道。
這幾句話兩個少女能聽懂,卻翻譯不準確。晴姨親口向丈夫翻譯過後,看向徐大眼的目光除了驚詫外,又湧起了幾分嘉許。
“這個少年不簡單,隻可惜蘇啜部太小,留不住他。”已經習慣了為丈夫謀劃的陳晚晴暗暗地想。
“既然如此,何時可一戰!”蘇啜西爾知道自己真的揀了寶貝,興奮得雙目放光,一直在刻意保持的漢家禮節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族長請教先生我部什麽時候可以出戰?”晴姨換了幅嚴肅麵孔,恭恭敬敬地向徐大眼翻譯丈夫的話。
“未閱諸部之兵,不可輕言。”向來精細的徐大眼第一次沒留意到晴姨所執的禮節,大聲回答。
“先生是怕諸部之兵倉卒集結,號令難以統一麽?我霫族男子自幼熟悉號角,向來是集結起來就可上陣!”晴姨將徐大眼的話轉述給丈夫,然後再次將丈夫的答話一字不落地翻譯給徐大眼。
此時,擺在桌子上的精致小菜反倒沒人顧得欣賞了。青瓷酒爵也失了寵,孤零零地立在小幾上,半晌無人觸及。兩個少女第一次見中原人與父親以這般速度對答,在好奇心驅使下聽得聚精會神。而李旭卻猛然想起了自己背誦過的筆記。
那是楊夫子追隨越公征戰時留下的筆記,非常繁瑣,李旭當年純粹是為了討好先生收自己為弟子,才不得不背熟了它。筆記中有一個戰例與此非常相似,當時越公楊素和諸位謀士的對答與眼前徐大眼與蘇啜西爾的問答也非常相同,兩相比較,楊夫子記錄中許多曾經令人不解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
“若將使兵能如手使臂,最好的戰機就在明年冬雪將化之時!”徐大眼自信地推斷道。“今年冬天,索頭奚若有冒犯,族長定要先示弱,必要時還應主動送上牛羊給對方,以示無冒犯之心。待兵出,則如閃電裂空,一經激發,永不回收!”
“族長請教先生,能否不戰而令其自走!”
“先戰,後才能待之以禮。之後若能將其眾分散收之於諸部。少殺傷而多活人,善莫大焉!”徐大眼的這一句回答甚合李旭之心。
雖然西爾和自己的好朋友所言的是殺伐,卻能在這句話裏看出他們的善良,李旭一廂情願地想道。他卻不曉得徐大眼口中的“少殺傷”,與他所理解的“多活人”根本搭不上任何關係。霫族諸部人口匱乏,如果能把遠道遷徙來的索頭奚部擊潰後,分散收容進各部落。則霫族各部從此再不擔心對方報複,並且同時壯大了自己的規模。
作為草場爭奪者,西爾不能允許遠道而來的奚族於他的部落旁邊牧馬。但若是把這些人“同化”為自己族中的仆役,他願意張開懷抱接納對方的到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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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西爾族長就趕著召集本部長老,把自己徐大眼關於驅逐索頭奚部落的勝敗分析重複了一遍。幾位長老均已睡下,半夜被人拖出帳篷後一一個個怨氣衝天。待聽完了蘇啜西爾的轉述,又聽聞這些話居然出自於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異族少年之口,抱怨聲立刻被歡呼與驚歎聲所取代。都說是長生天眷顧白天鵝的子孫,非但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送來了吉兆,而且還送來了一個百年難遇的智者。
“西爾,他們打算在我部住多久,你問過麽?”額托長老最沉穩,第一個從興奮中緩過神來,關心起兩個少年的去留問題。
“我曾經試探了幾次,聽娥茹說他們兩個沒有具體安排!”蘇啜西爾鄭重地回答。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兩個少年在自家部落停留的時間越久越好。如果他們能變成自己的家人,那就是長生天除了妻子之外賜給自己的最大恩惠了。
“這幾天我仔細觀察過,他們兩個都不是商販。銀狼的護衛身上多少還有些生意人的樣子,那智慧像月牙湖般深的少年卻根本不怎麽在乎錢財。他們來我部,恐怕是為了避禍!”另一個長老蘇啜博哥有些擔憂,皺著眉頭說道。
月牙湖是部落附近一個非常大的湖泊,湖麵呈深藍色,四季溫度如一。沒有人能知道此湖到底有多深,也沒有人知道湖底通向哪裏。
“是啊,凡極美之物,都需要極大的福氣才能擁有!如果長生天沒賜給蘇啜部那麽大的福,我們接納了他們反而是接納了禍患!”幾個長老從興奮中冷靜下來,開始附和伯哥的觀點。
蘇啜人的祖先們曾經說過,太精致的東西都是福禍並生。從中原來的兩個少年就像兩塊未經雕琢的璞玉,表麵粗勵,內部卻蘊藏著逼人的光華。這麽精美的寶物,帶來的不一定全部是吉祥的征兆。
“我記得二十年前晚晴來咱們部落的時候,長老您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是,這二十年她給部落帶來了什麽,我想大夥都能看到!”蘇啜西爾皺了皺眉頭,低聲反駁。
“是啊,西爾族長當年說得對。他們在草原外發生過什麽,那是草原外的事情。來到了我們的部落,就要看是否給能給部落帶來甘泉和春風!”眾長老們齊聲附和。“當年如果不是西爾立排眾意把陳姓女子留了下來,咱們怎麽能學會如何醃製肉食,如何能知道如何儲藏那些夏天才能見到的菜蔬。這些年,從女人的縫製的衣服到部落裏圍欄外邊抵擋野獸的鹿角,哪一樣好主意不是她出的!”
蘇啜西爾聽著眾人的恭維,臉上慢慢顯出幾分得意。當年他極力挽留陳晚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貪戀對方的氣質和容貌。但現在誰都不能否認,他的見識比當時的長老們高了一些。假設沒有他當初的堅持,也就沒有蘇啜部今天的興旺。
“西爾,我並不是懷疑他們的身份。長生天在上,我,蘇啜部的伯克隻是擔憂,這樣的幸運不可能長久地屬於蘇啜部!”伯克長老見自己被眾人孤立,指天發誓。
“伯克,我從沒懷疑過你的智慧!”西爾見伯克的神情有些著急,低聲解釋道。在霫族部落裏,族長的命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與各位長老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他不能也不想與任何長老把關係弄僵。
“他們該來時來,該走時自然會走。這是長生天賜給我部的福緣,可遇,卻不能奢望永遠占有!”伯克點點頭,緩緩地說道。
“你想提醒我們,關鍵還要靠自己。這是睿智之言,我們大夥都不會忘記。但是,長生天借兩個少年給賜給咱們的機會,咱們也要牢牢把握!”西爾點頭,對伯克的話表示同意。
眾長老見西爾族長在興奮中還保持著獨立和清醒,自然都非常高興。很快,大夥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傾部落所能滿足兩位少年的需求,盡力把讓長生天賜給的好運多停留些時日。同時,部落加快壯大自己的速度,不奢求永遠保持好運。
事實證明,長老們商討了半宿得出來的意見前半部分純屬多餘。熱情蘇啜部牧民聽說銀狼將留在部落裏過冬,早就毫無保留對兩個少年敞開了胸懷。送別的商隊之後,不用西爾族長動員,立刻有人拿了白氈,扯了繩子,前來幫兩個少年搭帳篷。
西爾族長征得長老們的同意,在緊鄰自己家的氈包群的部族核心之地劃出了兩畝見方的一片區域來,算作徐、李兩個少年的“宅基”。沒等兩個少年推脫,得到了長老私下授意的阿思蘭、杜爾等年青人早已把木樁打了下去。
草原上生存條件惡劣,能活著長到二十歲的霫族男子個個身體都很強壯。他們平日以放牧、打獵為生,因此每個人的力氣都極大。在阿思蘭的指揮調度下,不到一上午功夫,兩個又大,又厚,通體雪白的氈包就已經建好。為了體現客人身份的尊貴,西爾族長又特地命人拿來了熟好的黃羊皮,把氈包外壁的底部位置圍了一圈皮邊。經此不惜血本的裝飾,兩個並排而立的氈包立刻就像日出時分的兩朵白雲般明亮了起來。
“謝,謝謝諸位兄弟。謝謝西爾族長!”李旭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新家一步步完工,心中的感激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經過前兩天與霫人的交易,新氈子和黃羊皮的價格他清清楚楚。但賣蜀錦賺來的銀子大部分已經托付給九叔帶回了中原,此刻手中剩下的那幾個銀鈴當,絕對支付不起氈帳半堵牆壁的造價。
“你們一個給部落帶來的好運,另一個給部落帶來的智慧。所以,這兩個氈包,是蘇啜部的一點心意。希望中原來的客人喜歡我們傾盡全力提供的住所,肯在這裏多逗留一段時間!”西爾族長的話說得禮貌而又客氣,即使經過了翻譯,依然讓少年感受到了其中的真摯。
“謝謝族長,在此期間,任何對部落有好處的事,我們兩個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就像在為自己的家人做事一樣!”徐大眼以霫人的方式施禮,答謝。
“我想,蘇啜部的夜空將因為你們的出現而明亮!”西爾手按肩膀,還了半禮,然後大笑著離開了忙碌的人群。徐大眼的答複讓他非常開心,有這個睿智少年的傾力輔佐,雪化之前,他將為本部贏來最大的榮耀。
不需要太久,有半年時間,白天鵝就可以淩空展開自己的翅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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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蘇啜西爾一走,年青的牧人們立刻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跟李旭搭話,羞羞答答地邀請對方看在今天出力的情麵上,抽時間帶著聖狼到自己的氈包中喝一碗奶茶,給氈包中增添些福氣。有人則跟徐大眼套交情,問他能否傳授一些漢人的智慧。至於徐大眼到底擁有什麽智慧,牧人們也不清楚。但是他們清楚地知道,幾乎所有部落長老在提及徐大眼時,都要在他的名字前加一個前綴,“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在蘇啜部少年的記憶中,近二十年來從沒有人獲得過如此讚譽。
雖然彼此之間十句裏邊九句話需要用手比劃著來溝通,但笑容是沒有族群界限的。很快,年青人們就混熟了,一邊愉快地哼著牧歌,一邊完成了氈包內部的布置。
杜爾家裏富足,所以他贈了一套油漆還沒脫落的木箱子給李旭做家具。阿思蘭的老婆手巧,捧來了幾塊表麵上刺了花的羊毛地毯。其他的幾個年青人則視自己的家境,或送地氈,或送鍋、碗。李旭和徐大眼連連推辭,眾牧人卻突然“聽不懂”他們的手語,把兩人推在一旁,徑自將禮物放在氈包中合適的位置。
“對於新加入部落的英雄,霫人必須讓他們活得和自己一樣舒適!”娥茹低聲向徐大眼解釋霫族的傳統。兩位少年是否符合英雄的標準,長老們早已得出了結論。如果他們堅持不接受牧人的禮物,反而顯得是瞧不起對方,認為對方的禮物不配擺在自己的氈包內。
“可,可我們沒任何東西可回報他們!”李旭紅著臉說道。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他非常高興。但平白受了人家這麽多好處,又令他心裏感到非常不安。
“你可以用美酒答謝他們,霫人不會拒絕主人家的邀請!”陶闊脫絲悄悄地嘀咕了幾句,“至於酒,晴姨說她那裏還有幾壇子沙棗精釀,如果你們用上好的白紙交換,她不介意先賒帳!”
兩個少年立刻歡呼起來,無論任何民族,酒都是男人們最好的交流工具。在商隊南返前,徐大眼已經托人帶了書信,請自己的家族明年開春後無論如何要運一批上好的紙張來蘇啜部。晴姨肯用存放了多年的沙棗酒賒借,是筆求之不得的好買賣。
當即,李旭就牽了牲口,跟著陶闊脫絲去族長家中搬酒。眾牧人聽說有晴姨親手釀的沙棗酒可喝,心情更是愉快。有人立刻騎著馬去野外拖自己家的肥羊,有人則快速回家取來夏天收集的幹蘑菇、黃花等物。家境富裕的杜爾和他的妻子則貢獻了一小罐香料和精鹽,眾人收拾好了氈包,立刻在李旭和徐大眼的家門前支起火堆,唱起歌來。
這一餐啃掉了兩頭羊,喝光了五個壇子沙棗酒和十幾皮口袋馬奶才算盡興。從此,阿思藍、杜爾、萼跌泰、拔細彌等蘇啜部的年青俊傑就跟徐、李二人交上了朋友。大夥白天在一起比賽騎術,晚上輪番在各家氈包中喝幾碗馬奶酒,日子過得分外逍遙快活。
三天後,臨近各部紛紛有年青的牧人趕著牲口,拖著氈子,在蘇啜部外圍紮營。蘇啜西爾等人對自己部眾宣稱,各部年青人是過來參加圍獵的,請族人們不必驚慌。暗地裏,卻開始著手按行軍打仗的結構,把牧人們組織成捕獵隊,每百人為一隊分頭到指定的區域射殺黃羊,借此訓練牧人們相互之間的配合。
徐大眼立刻大顯身手,各隊人馬之間如何傳遞消息,如何相互照應,如何辨識不屬於本部族但職位在於自己之上的軍官,都經由他的手一一整飭。在個別軍事應用方麵,霫人原來就有自己的習慣,徐大眼經過與蘇啜西爾核心人物的辯論、推演,參照中原的軍隊為標準,取其中更合理的推廣到捕獵隊中。
比起徐大眼整訓軍隊的忙碌,部族交給李旭的工作就簡單多了。他隻需要每天早晨在牧人們開始訓練時陪著小狼甘羅在隊伍前轉一圈,就算為部落立了大功。甘羅好似天生就是當神棍的料,每當與李旭並肩出現於牧人們的麵前時,總是能擺出一幅落落大方的姿態。所以,每天早上,當一人一狼走出營寨,四野裏總是響起如山地裂般的歡呼聲:“附離,附離!”
附離,在霫族語言中即是狼,又代表著侍衛。李旭既然被族長們介紹為銀狼的侍衛,所以沒幾天功夫,他就擁有了同樣的一個霫族名字,附離。而對於徐大眼,從族長西爾到普通牧人,都學著晴姨,非常尊敬地稱他為先生。
為了答謝兩位少年對部族的貢獻,蘇啜西爾不斷把牧人們捕獲來的獵物轉贈給二人。並且通過長老們的合議,從部落的共同物資中調了十幾匹馬,五頭母牛和七十餘隻羊歸屬於二人名下。按霫族規矩,這些牲畜不用兩個少年自己管理,每天自然有部落中的青年輪番出役,把整個部落中的牲畜趕到野外去放養。至於將來收獲的牛奶,羊羔之類,則由負責輜重管理的長老伯克統計,累加到二人的財產當中。
如此一來,兩個少年登時躍入了部落中的富裕階層。與人喝酒時更放得開,不時還能回贈一些禮物表示自己對主人的感謝。但是,阿思藍等人似乎早就達成了默契,無論二人贈送什麽,第二天大夥肯定會將加倍的禮物贈還回來。一來二去,反倒嚇得李旭不敢再充大方了。
“附離,過幾天大夥整隊出去打獵,你參加麽?”某天酒後,阿思藍帶著幾分醉意問道。
“去,不過我的騎射之術太差,肯定會讓你們失望!”李旭爽快的回答,經過十餘天交往,他的突厥語有了長足進步。受周圍霫族青壯的影響,個人的性格也慢慢豪放起來。
箭法差,這是李旭無法否認的事實。九叔離開後,他曾經嚐試著借助九叔傳授的口訣來快速提高自己的射藝。結果上了馬背才知道,口訣這東西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艱難異常。
騎在馬上放箭不比站在地上彎弓,首先要過的就是在馬背上坐穩這一關。用手拉著韁繩,雙腿夾著馬鐙飛奔,李旭在中原時就可以做得到。但雙手同時與坐騎失去聯絡,單憑膝蓋和腳跟與戰馬交流的方式他卻從來沒嚐試過。所以每每拉開弓,坐騎就再不聽指揮。不是跑向了靶子反麵,就是把李旭摔下了馬背。總之,對著固定靶,百射之中他也難以蒙中一箭。更甭說像九叔那樣信手而發,每發必中了。甚至經常是弓箭離弦後再不知去向,想要回收都找不到其蹤影。
好在霫部的羽箭儲備充足,並且全是為了騎射而製。看在他每天都早早起來鼓舞士氣的麵子上,控製輜重的伯克長老傳下話來,附離學射,想用多少支箭就多少支箭。所以李旭上午領一百支箭出門,晚上隻歸還五十支,也沒人跟他計較。
“沒關係,隻要你與甘羅同行,咱們帶回的獵物肯定是各隊人馬中最多的!”阿思藍非常信任地說道。這是李旭留在部落的第十天,加上他先前作為商人的那五天,一共是半個月光景。十二天前,在陪同李旭參加招待諸位長老的酒宴後,阿思藍擁抱了自己的妻子。而本月妻子沒有見紅,這說明又一個小生命已經在妻子的腹中生根發芽。
長生天恩賜下來的幸運是否與自己那天替甘羅說話有關,阿思藍不敢猜測。但他相信,隻要跟在甘羅身邊,就不斷會有好運落在自己的氈包中。
“出發前,我會盡力提高自己的箭術!至少把射出去的箭全找回來!”李旭笑著承諾。
承諾歸承諾,理想和現實的距離總是相差太遠。李旭第一次出獵的日子很快到了,他與阿思藍、杜爾、徐大眼、甘羅一隊,帶著尾巴般甩也甩不掉的陶闊脫絲,在外邊飛奔了一整天,捕獲了七頭黃羊,三隻狐狸,還有整整一袋子肥肥大大的沙雞。除了他自己以外,隊伍中無論男女幾乎每個人都有斬獲。而他非但毫無所得,還多次在疾馳中掉下了馬背。其中一次左腿掛在了馬鐙間,被坐騎拖出去二十幾步遠,差點把眾人給嚇死在當場。
“附離,你以後還是不要騎在馬上放箭了吧!”傍晚,按晴姨傳授的方法用鹽水給李旭擦拭傷口的陶闊脫絲有些心疼地祈求道。聽晴姨說,漢人男子以讀書多為榮,而不是像霫人這邊比弓馬嫻熟,所以陶闊脫絲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好朋友是否能打到獵物。
“我曾經答應給你射一頭雕呢?”李旭笑著伸出手,摸了摸陶闊脫絲白中帶金的頭發。在中原,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生長著如此一頭漂亮的銀絲。這不是老嫗頭上那種憔悴的白,而是從發梢到發根都迸射著生命的光澤。
“去,去,摔死活該!”陶闊脫絲突然冷了臉,惡狠狠地將沾了鹽水的淨布按在了李旭被戰馬石頭擦出無數傷痕的小腿上。
“哎呀!”李旭疼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想欲發做,看看對方那幅怒氣衝衝的模樣,終歸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聖人之言,誠不我欺焉!”吃了大虧的李旭搖頭晃腦地說道。
“聖人死了一千年了!”陶闊脫絲知道李旭嘴裏肯定叨念的不是什麽好話,用自己能想出來的最犀利語言回敬道。
李旭連連搖頭,不跟這蠻族女子一般見識。晚上睡覺時,被小腿上傳來的痛楚疼得輾轉難眠,眼前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陶闊脫絲生氣時的模樣。
“她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李旭奇怪地想。轉眼心中又湧起這樣一句評價,“不過,她發火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無論腿上的傷有多疼,李旭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射術先煉好。九叔說過,自己不能總是讓別人來保護。眼下在霫部,徐大眼和西爾族長都會照顧自己。將來回了中原,茂功兄要去博取功名,自己總不能跟在他身後當累贅。況且九叔說過,射箭沒有秘訣,隻是手熟而已。
他在騎射上肯下功夫,阿思藍和杜爾也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學射時的一些感悟傳授給他。身體和坐騎如何協調,弓箭瞄準目標時怎樣配合馬背的起伏等。這些都是需要用實踐去感悟的道理,每個人的悟性不同,得出的經驗也不一樣。所以在書本上的口訣中根本不會總結,也不能靠死記硬背來掌握。
有了這些高手的指點,李旭慢慢對弓箭、戰馬和身邊的風有了感覺。每箭出手,不再在是毫無目的亂飛,而是落在了與靶子相同的方向。偶爾運氣好蒙對了,也能一箭把紅心穿個透。這是他的絕活,別人想箭透重靶,即便有他那麽大的膂力,也沒他手中那把大隋在國力最鼎盛時期打造的騎弓。
他是少年人心性,見到自己已經可以射中固定靶子,就忍不住想再出門打一次獵,洗刷上一回被丟下馬背的恥辱。順便讓陶闊脫絲這小女子瞧瞧,自己不是光憑著甘羅的麵子在她部落裏白吃白喝。幾個霫部青壯正啃秋天留下來的肉幹啃得嘴巴寡淡,一經李旭提起,立刻紛紛響應。
為了多收獲一些獵物,阿思藍特意選了一個雪晴後的上午。地麵上有了一層雪,等於給野獸布置下了無數天然陷阱。特別是野兔、黃羊這類蹄子較小的生物,它們的腳踩不住雪,奔跑的速度連平時的三成都不到。對於李旭這種剛掌握了射固定靶子的庸手,雪後打獵,有斬獲的概率大增。
眾人向西爾族長請示後,高高興興地出了營寨。放眼望去,隻見遠處的丘陵,近處的草場全被積雪所覆蓋,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氈般整潔。而頭上淺灰色的天空則剛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穹廬,把雪白的氈子和氈子上的部落倒扣於其下。
正因為頭上有些薄薄的雲,所以積雪反射回來的陽光才不那麽刺眼。天地間一片幹淨,人的目力也能在雪地上看得更遠。小狼甘羅早就按耐不住,長嚎一聲,率先衝了出去。李旭、徐大眼等人縱馬跟上,風一般卷過了雪野。
被大雪清洗過後的空氣呼吸起來帶著股甜甜的味道,雖然冷,但是很長人的精神。四周的景色很美,配上剛剛長出銀色硬毛的小狼,還有一群年青的獵人,姹紫嫣紅的少女,風物已經可以拿來入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青人的手中沒有任何獵物。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射技差,從出了營寨門那一刻到跑得甘羅開始吐舌頭喘息為止,沒有任何獵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肯能是最近總圍獵,把部落周圍的野獸都嚇跑了!”娥茹輕輕地擰了擰鼻子,臉上的笑容如初雪後的陽光般亮麗。
“幾千人輪番出獵,膽子再大的野獸也會趕緊搬家!”徐大眼開了一個並不十分高明的玩笑。有娥茹在的時候,他的智慧總是快速地衰退。有時表現出來的“愚笨”程度甚至已經可以和李旭相提並論。
“不如大夥走遠些,去月牙湖邊碰碰運氣。那個湖冬天不結冰,天冷的時候總是有野獸去找湖邊找草根啃!”蘇啜杜爾大聲建議。這麽多人空手而歸,肯定會被族人偷偷笑話。況且自家的幹肉已經不多了,胡亂殺羊的話,則會被家中老人罵做糟蹋東西。
“那邊距離咱們的營寨已經有了距離,一旦遇到索頭奚人,未免有些麻煩!”一行人中以阿思藍年齡最長,他的主張也最持重。
陶闊脫絲、杜爾等人都不說話了,紛紛把目光集中在徐大眼臉上。此人是部族中公認的智者,他的建議在全隊中最有影響。
徐大眼看到了眾人目光中的期盼,特別是李旭,這位好兄弟想必憋了很長時間要洗刷上回落馬之恥。回頭再看看溫婉體貼的娥茹,心中漸漸發軟,想了想,猶豫著說道:“應該不會有什麽麻煩,他們的營地與月牙湖的距離是咱們的數倍。即使和冒雪出來打獵的奚人在湖畔相遇,雙方互相不知道對方底細,理智的人不會輕易挑起事端!”
“也好,咱們就去月牙湖,盡量在天黑前向回趕。帕黛又懷孕了,我剛好去在湖邊收集些星星鐵,等將來孩子出生時替他打把彎刀!”阿思藍略一沉吟,爽快地回答。
妻子懷孕的時機好,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希望他像先生一樣聰明,像附離兄弟一般好運。又要做父親的阿思藍的眼神和聽說妻子第一次懷孕時同樣炙烈。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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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惡劣多變的氣候導致部族的人丁素來不旺,所以女人受孕生孩子在牧民眼裏是比結婚和給老人祝壽還重要的頭等大喜。眾人聽說阿思藍的妻子懷孕,紛紛圍上去向他表示祝賀。恭賀完了,又嗔怪他不早點兒告訴大夥,否則這麽冷的天他肯定應該留在家中照顧妻子,誰還敢厚著臉皮拉他出來射獵!
“才二十幾天的事兒?還不妨礙她行動呢。況且帕黛的身子骨向來結實,早期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也少忍些苦!”阿思藍擺擺手,滿臉幸福地回答。
“才二十幾天,怪不得沒看見帕黛姐姐肚子大起來。阿思藍,你怎麽知道才二十幾天,難道你已經讓額托長老看過了麽?”陶闊脫思拍著手,瞪大了眼睛問。額托長老是整個部族中年齡最長的智者,蘇啜部祭祀、看病、給牲口配藥等所有複雜且神秘的工作都由他來負責。阿思藍說自己妻子懷孕二十幾天,在少女眼裏,這想必是額托長老與長生天溝通後得出的結論。
“這個?沒麻煩額托長老,我算出來的!”阿思藍被問得有些尷尬,不住地開始撓頭皮。
“你怎麽算出來的?”陶闊脫絲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兩隻眼睛等得比徐茂功的雙眼還大。
“哈哈!”杜爾、萼跌泰、拔細彌三人不可遏製地狂笑了起來,邊笑,邊要求阿思藍務必要認認真真回答這個問題。
“阿思藍,你怎麽算出來的?不要藏私,趕快教教大夥怎麽算!”杜爾一邊捂著肚子,一邊促狹地向阿思藍擠眉弄眼。
“長生天哪!”阿思藍被問得直想撞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解釋道:“這個,這個有點難。等你長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好像你比我大挺多似的!”陶闊脫絲唾了一口,臉上飄起了一朵紅雲。從眾人的表情中她猜道自己肯定犯了一個極其幼稚的錯誤。否則杜爾等人臉上的笑容不會那麽詭異。這個表情她記憶頗深,當娥茹姐姐聽說她去鑽客人帳篷,卻把附離嚇得落荒而逃時,臉上的笑容與此別無二致。
想到那天早晨自己在姐妹麵前的尷尬,陶闊脫絲的“怒火”就被勾了起來。轉過頭去欲找李旭的麻煩,卻發現那個昏頭昏腦的少年和徐大眼兩個正糾纏著娥茹,不停地向其請教關於星星鐵的問題。
“星星鐵就是長生天賜給牧人的鐵石唄,這你都不懂,真笨!”陶闊脫絲沒好氣地插了一句。
“夫子博學,小子謹受教!”李旭雙手在胸前合抱,擺出一幅少年書生接受智者指點的架勢。這是他通過多日實踐總結出來對付陶闊脫絲的絕招。隻要他把書生的窮酸勁頭擺出來,再拽上幾句文,蠻族丫頭肯定會落荒而逃。
果然,陶闊脫絲見李旭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究的樣子,所有的怒氣瞬間都被凍結在了體內。雙目瞪大,牙根恨得直癢癢,可就是想不出一句好的應對之詞來。
“月牙湖邊地氣暖,雪向來是隨下隨化。剛被雪水洗過後,石頭的本來顏色容易露出來,所以今天正是找星星鐵的好時機!大夥走快些,一起幫阿思藍找一找!”杜爾見陶闊脫絲氣得連眼睛都紅了,連忙將話題向別處岔。
阿思藍正在納悶陶闊脫絲的臉為什麽一瞬間改變了顏色,見杜爾突然打馬先走,猛然想起了最近傳遍了半個部落的關於附離的笑話,知道自己那句“等你長大”闖了禍,吐吐舌頭,縱馬去追杜爾。
見其他幾個人逃走,陶闊脫絲心中更覺尷尬。有心用馬鞭給那個氣人的笨家夥在頭上來一記,又怕出手重了,他從此再也不肯理睬自己。想著想著,委屈得雙眼都迷離了起來。
“我們霫人逐水草而居,不會總駐紮在同一個營地。所以,祖輩沒有留下關於開礦的智慧,牧人們也沒有時間去開采鐵礦!”娥茹看看眼前如小貓小狗嘶咬般胡鬧的少年,笑著提了提馬韁繩,隔在了他們兩個之間。
“阿思蘭現在開始積攢星星鐵,到了帕黛姐姐給他生兒子那天,估計差不多剛好能打一把彎刀。草原上的男人有一把好刀,就像老鷹長出了翅膀!咱們加快些,別被阿思藍他們落下!”
這就是阿思藍想去尋找星星鐵的原因了。牧民們不會開礦,所有鐵器要麽從中原買來,要麽就靠放牧時收集散落在草原上的鐵石。那種被霫人祖先稱作星星鐵的黑色石頭雖然個頭小,湊幾十塊才能打出一把彎刀。但打出來的刀劍質量卻是極佳,刀刃比用販來的鐵材打造的彎刀鋒利,刀身的韌性也更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小東西實在可遇不可求,很多牧人在草原上遊逛上一整年,也未必能揀到足夠打一把彎刀的材料。
一行人笑笑鬧鬧奔出七十餘裏,馬和人都跑了一身汗,卻也不覺得困乏。跑著跑著,耳畔的馬蹄聲漸漸被流水聲所取代,眾人知道,月牙湖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湖泊,無論是孤陋寡聞的李旭還是見多識廣的徐大眼,在第一眼看到湖麵的瞬間,都不覺張開嘴巴,輕輕地發出了一聲讚歎。
美,不是一般的美。上遊的河水千裏冰封,下遊的河麵白雪皚皚,唯獨這方圓二十餘裏的湖麵,如同一顆藍色的寶石般臥在了萬裏雪原之間。寒風吹過,水麵上煙斜霧橫,縈縈擾擾,仿佛有仙人在碧波間焚香弄弦。
李旭跳下馬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湖岸邊,伸手在煙波上抄了一把。一陣透骨的奇寒立刻鑽入了他的骨髓。
“啊,真涼!”一直做著觸摸溫水準備的李旭甩了甩手指,跳了起來。
“笨,這水隻是比雪暖些,所以才看著有煙冒出來。若是夏天丟個野果子進去,片刻後撈出來就能冰牙!”陶闊脫絲看到李旭上當,又開心了起來,用馬鞭指點著湖水介紹。
“壯哉,奇哉!不來塞外,不知道天地間有此盛境!”徐大眼閉上眼睛,在馬背上張開了雙臂。此行不虛,非但長了見識,給多年苦學的兵法找到了實踐機會。還認識了幾個好朋友,見到了從沒見過的風景。
行萬裏路猶如讀萬卷書,古人誠不我欺。隻有見了這空曠的田野,才會激起人心中的豪情。也隻有在這萬裏冰雪中,才讓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的夢想。徐大眼揮舞著雙臂,身上笑容裏帶出了幾分年少輕狂。
“如果是夏天時來看,這裏更漂亮。四處都是野花,連湖裏的魚都想跳出來聞一聞花的味道。如果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裏的星星幾乎是緊挨著,不細看,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的倒影!”娥茹見客人如此欣賞草原風物,帶著幾分自豪的口吻介紹。
這片湖水曾經給少女留下了無數美好回憶,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湖邊,自己認識了純淤部的巴可若,他是臨近十幾個霫部最年青的族長。整個夏天的風都很醉人,頭頂上星星也格外明亮。
“明年開了春,他就會抬著酒水來迎娶我到他的氈帳中!”少女的目光裏對未來充滿期盼。回頭看看徐大眼,期盼中又夾雜進了幾分迷茫。
“如果去年夏天在湖邊也遇到了徐兄,我會選擇誰的帳篷呢?”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裏亂亂的,仿佛有一頭小鹿在跳,臉上的表情也跟著不自然了起來。
“徐兄的箭射得不比巴可若差,馬騎得不比巴可若慢。每一句話在徐兄嘴裏說出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娥茹又偷偷看了看臨風抒懷的徐大眼,盡力把心中紛繁複雜的想法壓了下去。
“我展芳華,君行在遠。我剪紅燭,君來已遲……”眼前的煙波中緩緩浮現了晴姨曾經畫過的一幅牧野春景,那風中搖曳的金蓮花,給人的感覺總仿佛在傾訴著幾聲遺憾。當年的她不知道那其中的遺憾是什麽,而現在,娥茹知道自己什麽都懂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慢慢地開始羨慕起妹妹和附離的年少與懵懂來。明年夏天,整個湖邊的星光都屬於他們兩個,而自己,會將最誠摯的祝福送給他們,還有徐兄。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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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野驢的糞,還熱乎著呢?”一句大煞風景的喊聲打斷了所有人心中的美夢。眾人聞聲望去,隻見杜爾用兩根木棍挑著一個雞蛋大小黑綠色的糞團,興高采烈地向大夥跑來。
“貪心鬼杜爾,今晚不洗三遍手不準抓肉吃!”陶闊脫絲大聲喝罵。寒風中,杜爾手上那團肮髒的東西還冒著白煙,除了這個貪心鬼之外,沒人聞不到驢糞的臭味。
“我去看看蹄子印!”阿思藍高興地跑到杜爾揀糞的方位,仔細檢視附近的河灘。月牙湖水四季恒溫,河灘附近的雪早已融化。杜爾跑來的地方,幾灘雪水、泥漿與野獸的糞便混雜在一起,要多肮髒有多肮髒。可阿絲藍絲毫不顧忌,趴在驢糞堆旁仔細觀察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向大夥喊道:“是很大的一群野驢,大約半個時辰前在湖邊喝過水。我們繞著湖向西攆,很快就能追上它們!”
眾人歡呼一聲,立刻翻身上馬。李旭把甘羅從馬背上的褡褳中釋放出來,讓它追著坐騎前行。甘羅身體雖然小,卻不肯跟在戰馬屁股後,四條小細腿張開,嗖地一下就竄了出去。
“這回咱們可撈到了!”杜爾丟下手中的驢糞團,一邊從馬鞍後解下弓箭,一邊大叫。野驢是一種體形極大的生物,成年公驢身子能長到十尺長,七尺寬,五百多斤重。遠遠看去,個頭大過家養的騾子。那畜生逐水草而居,喜歡吃野蔥和怪柳,因而肉質鮮嫩卻無膻味。在這一點上,任何家養的牲畜,無論是沒幹過活的公牛的還是不滿三個月的羊羔,都沒法與野驢相比。
“小心些,別碰它們的正麵!”阿絲藍在疾馳當中還不忘了向大夥提醒。野驢雖然是食草的劣貨,但性子比馬暴躁得多。如果驚了群,迎麵向你衝過來了,再結實的身子骨禁不起驢群一撞。
“知道了,大夥加把勁兒,射一頭最壯實的給帕黛補養身體!”萼跌泰的興奮地回答聲順著風傳出老遠。
一刻鍾之後,驢群出現在大夥的正前方。這是一個由五十多頭成員組成的野驢小家族,所有野驢的背部都呈土黃色,尾巴上帶著青黑色的一捋毛。聽到有獵人的馬蹄聲傳來,負責警戒的雄野驢立刻發出嘶鳴聲示警。正在啃吃草根的驢群聽到警訊,隨即在頭驢的帶領下撒開了乳白色的四條長腿。
“加速,尾隨追擊,把驢群趕散掉!”阿思藍大聲命令。一馬當先向驢群衝了過去,杜爾不甘心被夥伴拔了頭儔,狠狠夾了夾馬肚子,大聲嚎叫著追在了阿思藍的身側。
“甘羅,追那個報信的!”李旭一邊彎弓,一邊命令。小狼甘羅卻不理睬他的呼喝,瞬間將奔跑速度提高了一倍,閃電般斜著撲向了驢群正中央。
捕獵是它的與生俱來的本能,比任何有經驗的獵人都高明得多。野驢逃命時,成年雄性居前,成年雌性斷後,夾在隊伍正中間的往往是出生不到一年,還沒有完全斷奶的幼驢。它們的逃命經驗和膽量都不及成年驢,隻要被敵手衝擊,肯定會脫離大隊。
野驢的體形雖然大,卻對狼有天生的畏懼感。見甘羅衝了進來,立刻有兩頭馬駒大小,從前腿根兒到尾巴尖兒還帶著條褐色分界線的幼驢逃離了大隊。甘羅自驢群中輕輕一縱身,在母驢雙蹄踏在自己身上之前的瞬間躍離了驢群。然後側著身體兜了半個弧,將兩頭小驢逼向了李旭的坐騎。
李旭、徐大眼、陶闊脫絲、娥茹立刻圍攏過來,四個人組成一個小***將兩頭幼驢困在了中央。幾枝羽箭落下後,受了重創的幼年野驢哀鳴一聲,倒在了湖畔的泥地裏。甘羅向獵物投下了不屑的一瞥後,縱身再度追向了驢群。
“啊吆,它還嫌這驢子個頭小,不夠塞牙縫的!”徐大眼大笑著跳下馬背。每頭幼驢都中了三、四箭,所以也無法區分獵物到底歸誰。隻是有些人投機取巧,每箭都不偏不倚地從驢肚子部位插了進去。
“茂功兄收集獵物,我去幫幫阿思藍他們!”李旭心虛,偷偷地伸了下舌頭,拔馬便走。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沒自己那兩箭,切掉脖子部分後,四個人可以收獲兩張完好的驢皮。多了自己那兩箭,驢皮上就多了兩個大窟窿,再也不值錢了。
沒等他再次追上驢群,阿思藍等人已經策馬回轉。並排走在前頭的杜爾和拔細彌二人非常吃力地拎著一頭野驢,個頭看上去差不多有小牛犢大。而阿思藍和萼跌泰兩個則共了一騎,另一匹馬完全讓給了獵物。馬背上那頭野驢看上去就像李旭求學時騎的青花騾子般大小,壓得戰馬不斷打響鼻抗議。
“嗷——―”小狼甘羅迎風發出一聲長嚎。幾滴驢血從它嘴邊滴下,落在雪地上,綻開兩團耀眼的紅。
“聖狼就是聖狼,我和萼爾泰把這頭畜生逼出了隊伍,還沒等用箭射它。聖狼已經撲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嚨!”阿思藍連聲讚歎甘羅的勇敢。草原上故老相傳,銀狼出現的地方會帶來收獲和好運,今天他親眼見證了此言非虛。如果沒有甘羅,野驢不可能那麽快被驚散了群。雖然獵物的生命最終還是由自己一箭而結束,但剛剛長出牙齒的狼崽已經敢攻擊身體大過它十倍的野驢,這是任何牧犬不可能擁有的勇氣。
“還不是倚仗阿思藍兄弟的獵技高明,它麽……?”李旭笑著看了一眼甘羅,想用一句狗仗人勢來評價。猛然間又想起了小東西是部族眼裏的聖物,強忍著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
聰明的甘羅卻仿佛已經從李旭目光中猜到了他想說什麽,嗚咽了幾聲,不依不饒地去用鼻子蹭李旭的坐騎。那坐騎見了小狼的血口,嚇得連蹦帶跳,差點兒把李旭摔下馬背去。
“好了,好了,甘羅,咱們別鬧了。”李旭怕坐騎受驚踢傷了狼崽,趕緊求饒。甘羅得意地橫了它一眼,晃晃腦袋,轉身去找陶闊脫思要吃食。
李旭搖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自從來到蘇啜部,他和甘羅的主從地位完全調了個。在霫人眼裏,銀狼是長生天派來的聖物,而他隻是長生天暗中安排給銀狼的侍衛,身份要比甘羅低得多。至於在蠻族丫頭陶闊脫絲眼中,他和甘羅的地位更不能並提。
八個人打了四頭野驢,今天的收獲已經出乎預料,所以大夥也不貪多,先在湖邊找了幾塊可以避風的大石頭暫時駐紮下來,然後從幼驢身上割了塊肉給甘羅充饑。而人吃不得生肉,又找不到幹柴,隻好就著積雪啃幾口又冷又硬的奶豆腐欺騙腸胃。
待所有人緩過了點兒力氣,阿思藍和杜爾立刻開始著手分割獵物。此地距離部落甚遠,把整頭野驢拉回去炫耀的主意肯定行不通。趁著獵物還沒被寒風凍僵,把驢皮驢肉割下來放在馬背上帶走是大夥唯一的選擇。而帶不完的腦袋、骨頭和內髒,就隻能便宜附近的那些猛獸了。
“今天晚上到我的氈包裏喝酒,大夥誰也不準推辭!”杜爾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累出來的汗,大聲宣布。
“髒鬼杜爾,你洗過手了嗎,就去割肉?”陶闊脫絲皺著眉頭追問。
“肯定――沒洗,今天我用手抓過的第一塊肉做了記號,讓我老婆煮了直接放在你碗裏!”杜爾伸著紅紅的手指,故意逗陶闊脫絲生氣。
少女做了一個惡心的表情,轉身走了開去。杜爾終於擊敗了一次小魔頭,心中大樂。一邊手腳麻利地割著肉,一邊哼起了歌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髒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阿思藍、李旭等人也加入了合唱。徐大眼人聰明,最近半個月又日日與長老們交流,突厥語進步神速,很快也跟著曲調哼哼了起來。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髒來敬蒼狼…….”眾人正唱得高興,突然,縮卷在李旭腿上取暖的小狼甘羅豎起了耳朵,輕輕跳到了雪地上。
“有人!”阿思藍以最快速度收起短刀,抓住了身邊的弓箭。大夥順著甘羅的目光向遠望去,看見四百多步之外出現了兩個黑影。是兩個身體很結實牧人,沒有坐騎,雙手高高揚著向湖邊走來。
“好心的兄弟,這裏是月牙湖麽?”走在前方的那個黑影見眾人戒備心很強,停住腳步,大聲喊道。
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人也停住了腳步,身體與自己的同伴微微錯開,掌心向前張大,以示自己沒有攜帶武器,更沒可能有敵意。
“是月牙湖,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來我們霫族的草場?”阿思藍見來人說的是突厥語,上前幾步擋住甘羅,用突厥語回答道。
“我們是住在索頭河邊的奚人,你們的好朋友。我們失去了家園後出來打獵,沒想到卻迷了路!”黑影笑著回答,話語裏充滿苦澀。雲層後陽光很暗,所以李旭無法分辯他的長相。隻是觀察到他與另一個同伴都穿著黑色的皮襖,黑色的靴子,在雪地中好像兩塊木炭一樣紮眼。
“這裏是月牙湖,騎馬向北跑一刻鍾就是我們的營地了。你們如果迷了路,可以去我的氈包喝碗奶茶!”阿思藍把箭尖向下垂了垂,不再指向對方,回答的話語裏卻充滿了警惕。
事實上,由此地向北狂奔兩個時辰都未必能跑到部落,他這樣說,隻是為了防止奚人起什麽歹心。而對方聽了他的話,卻好像很感動的樣子,長歎著說道:“失去了家園的奚人還能喝到朋友的奶茶,小兄弟,我謝謝你了。不過我要抓緊時間回到部落,否則家中的老人會擔心他們的兒子!”
說完,慢慢地轉過身,踏著積雪,向自己來的方向走去。
“走穩些,雪天路滑!”徐大眼衝著奚人的背影,用突厥語熱情地喊。沒等對方的身影消失,就匆忙轉過身來,向大夥低聲命令:“把剩下的驢肉扔掉,咱們趕緊上馬回家!”
“扔掉,為什麽?他們就兩個人,還沒騎馬!”杜爾抬起一張充滿驚詫的麵孔,低聲追問。
“他們始終沒走進咱們的弓箭射程。這麽冷的天從奚部營地走到這,還沒騎馬,野驢也沒這個耐力。”阿思藍一邊檢查戰馬的肚帶,一邊急切地解釋。
“兩個人都穿黑衣,連樣式都毫厘不差。這可能是湊巧麽?”李旭在旁邊追加了一句,抱起甘羅,以最麻利的動作跳上了坐騎。
其他幾個牧人聽阿思藍如此一說,不敢怠慢,將還沒割幹淨的驢肉連同驢皮一骨腦扔下,緊了一下馬肚帶後,飛身跳上馬背。
杜爾和拔細彌在前,阿思藍和萼跌泰斷後,把李旭、徐大眼和兩個少女夾在中間,慢慢開始加速。一行人剛剛跑出五、六裏,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小兄弟,等等,我去你的帳篷討碗茶喝!”方才那個問路的聲音在遠方大聲喊道。
此人好強的中氣,李旭驚詫地想。知道來人肯定不是普通牧民,頭也不回,拍打著坐騎飛奔。
八個人的坐騎都算不上什麽良駒,先前打獵時有跑得疲憊,即便扔掉了所有驢肉,奔跑的速度還是很快就慢了下來。而身後的“客人”卻越追越近,在奔跑中不但能聽見馬蹄和呼喊聲,偶爾風大,連他們的喝罵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男人斷後,女人抱著甘羅回營地報信。通知族長,有大隊人馬來襲!”徐大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沉著臉命令。
他的話在眾人中素來就有威望,六個男人聞此言,一同帶住了馬頭。抄弓在手,側過身體,把箭尖指向身後方。
遠遠地,有一塊黑色的雲壓了過了,那是追兵的皮衣在被雪光照出的顏色。來人隻有二十幾個,卻帶了將近七十匹馬。一路上隨時可以更換坐騎,難怪他們能越追越近。
“都,都怪我提議要來月牙湖!”杜爾的牙齒打著哆嗦,後悔不迭。他們幾個既是李旭和徐大眼的朋友,同時也擔負了保衛兩個少年的使命。額脫長老曾多次暗中叮囑,無論如何不能讓貴客遇到危險。大夥千小心,萬小心,卻沒想到打獵時會遇到大隊的奚人。
“如果咱們不來月牙湖,今夜他們就會馬踏咱們的營地!”李旭鼓起全身勇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發抖。“二十幾個人,一百多匹馬,這分明大隊人馬派出來的斥候!”
“啊!”兩聲驚叫同時從馬頭方向響了起來。李旭轉過頭去,看見娥茹和陶闊脫絲兩個手挽弓箭,根本沒有聽徐大眼的安排率先去逃命。
“你們怎麽還不走?”徐大眼看見兩個少女把馬頭的方向都調了過來,眼睛中立刻噴出了火光。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娥茹和陶闊脫絲大聲回答。彎弓的手一直在哆嗦,說話的語氣卻無比堅定。
“滾,別在這妨礙我們。回部落去,要不然全部落的男人都會因為你們兩個而死!”向來脾氣溫和的李旭突然豎起眼睛,大喝道。猛然間意識到甘羅還在自己的馬背上,他一把抄起褡褳,把小狼連同褡褳惡狠狠的摜到了陶闊脫絲的胸前,“滾回去通知西爾族長,有大隊人馬前來偷襲!”
陶闊脫絲和甘羅都沒見到過李旭如此凶悍模樣,毫無防備之下,震驚得發不出聲音來。娥茹的頭腦轉得快,看看遠方快速飛過來黑雲,立刻明白了徐大眼和李旭的話並非危言聳聽。撥轉馬頭,順手拉起妹妹的馬韁繩,以最快速度向營地方向逃去。
“六個人,分三波輪射!附離和杜爾射第一輪。拔細彌、萼跌泰射第二輪,我和阿思藍射第三輪。三射之後,我們快速離開,邊跑邊射回頭箭!”徐茂功板著臉,如將軍臨陣般冷靜地命令。
“漢家伢子,你敢叫我滾,等打完了這仗我跟你沒完!”陶闊脫絲的哭罵聲逆著風,遠遠地傳了過來。
“但願我能活著!”李旭苦笑,慢慢張弓,把箭尖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敵人對成直線。
注1:星星鐵,即散落在草原上的鐵隕石。工業時代前,草原上的刀劍享有盛譽。並非因為草原民族的冶煉技術高明,而是因為礦石本身質量比較好。同時也由於數量問題,無法保證兵器的生產規模。
注2:蒙古野驢,俗稱野騾子。目前僅存於內外蒙古邊境。體長兩米,高一米五左右,體重在二百六十公斤上下。皮毛深棕,四肢內側和上部呈灰白色。因奔跑速度很快,耐力強而免於絕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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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夥追兵雖然對李旭等人誌在必得,卻也沒失去應有的冷靜。見前麵的人突然停下來彎弓搭箭,也紛紛在距離對方一百五十步之外帶住了馬頭。騎弓的射程比步弓短,一百五十步已經是非常安全的距離。雖然草原和中原都曾經出現過能在三百步外用箭取人性命的騎射好手,但那些人都是千年一遇的英雄。在奚人眼裏,對麵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毛孩子顯然不在此列。
“小兄弟,我們沒有惡意。隻是依約去你的氈包裏喝茶!你們不是說營地就在月牙湖附近麽,為什麽還要向遠處跑!”帶隊的奚人斥候頭目正是曾經在月牙湖畔和李旭等人打過招呼那個。眼下身份被人瞧破,卻依舊擺出一幅和顏悅色的姿態。
“無恥的奚人,不要當我們和你一樣傻,明知道前麵是陷阱還乖乖往裏跳?”杜爾破口大罵。最近常見徐大眼幫助部落練兵,他已經知道斥候在一支軍隊中的職責是什麽。徐大眼在為諸霫聯軍挑選斥候時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凡軍中能擔任斥候的,不但要選騎射精良,而且要心狠手辣。斥候在探路途中遇到大股敵軍,要不戰而走。遇到敵方的百姓或者哨探,則需要全部殺光,以這種凶殘手段保護自己一方的行蹤。
從索頭水流浪到附近的奚人部落既然派出了如此多的斥候探路,說明他們的大隊人馬肯定就在不遠處。所以他們的行蹤是無論如何不能被路人泄漏出去的,所謂喝茶,不過是想以最小代價將眾人拿下。幾個牧人自知今天活著回家的機會微乎其微,心裏反而不像開始時那麽害怕了。此刻聽杜爾罵得痛快,也跟著扯開嗓子大罵了起來。
草原民族平時和人交流少,詞匯並不豐富,所以罵人的花樣也不多。翻來覆去不過是數落奚人沒有膽子,被突厥人像狗一樣踢出了家園,不敢報複,卻瘋了般找其他部落亂咬而已。
那帶隊的奚人從對方的罵人話中得知自己的身份已經被人識破,也不著惱。慢條斯理地整頓了一下隊形,待杜爾罵得沒詞兒了,才笑著回應了一句:“既然知道我們是為了打仗而來,你們還逃什麽。投降吧,看在你等機靈的份上,我承諾不殺你們。我們有二十八個人而你們隻有四個男人兩個小孩兒,怎麽打你們都不會獲勝。至於那兩個女人,你以為拖延上這麽一小會兒,我就追不上她們了麽?”
說完,他用手指了指身後空著鞍子的戰馬,示意阿思藍等人看清楚,自己一方有足夠的馬匹接力而行。而兩個霫族女人跑得再快也有人困馬乏的時候。
“附離,給他一箭!”徐大眼低聲命令。對方的氣焰實在囂張,讓李旭這能遠射的人射他一箭,無論中與不中,都足以讓此人不再敢小瞧自己這邊的抵抗能力。
李旭早就恨得牙根癢癢。他少年心性,思慮不周。此時根本沒考慮到霫人諸部厲兵秣馬,為的就是去偷襲索頭奚部。一顆心裏隻是想著對麵那個奚人斥候頭目開始怎麽欺騙自己,事後怎麽窮追不舍。聽到徐大眼命令,抬手就是一箭射出。
正在勸降的奚人斥候頭目沒想到對方在一百五十步外說射就射,聽見羽箭破空聲,欲帶馬躲避已經來不及。隻好揮動手中的馬韁繩去撥箭杆。軟軟的馬韁繩怎可能撥得動李旭的含恨一射,羽箭稍稍偏了偏,“噗”地一聲紮進了他的肩窩。
“啊!”斥候頭目慘叫一聲,跌落於馬下。其他斥候見了,立刻抽出彎刀,咆哮著衝了過來。
“第一輪,射!”徐大眼命令。
李旭按九叔傳授的口訣,快速搭箭,又一箭射出。這次他的羽箭落空,擦著敵人的皮帽子頂上飛了過去。與他搭檔的杜爾經驗豐富,他知道自己沒有在百步之外射中人的把握,所以將羽箭描上了對方的戰馬。衝在最前方的那個奚人斥候正揮刀大喝,胯下坐騎突然發出一聲悲鳴,長嘶著倒地。
馬背上的斥候促不及防,被遠遠地摔了出去。身體縮成一團在痛苦地在雪地上來回翻滾,眼看就不得活了。
“第二輪,射!”看到敵人已經衝到了八十步內,徐大眼沉聲發令。
拔細彌、萼跌泰兩個人箭法亦是不弱,一個射中了人,一個射中了馬。前來奔襲的斥候頃刻再折二人,剩下的依舊向前猛衝,呼喝聲卻漸漸弱了下去。
“第三輪,射!”徐大眼抬手發箭,一箭命中對方馬腦。阿思藍的羽箭又準又狠,從一名疾馳而來的斥候咽喉射了進去,箭尖卻從對方的後頸透了出來。
李旭等人的馬頭本來就衝著自家部落方向,三輪射罷,不待徐大眼招呼,眾人一夾馬肚子,撒腿狂奔。邊逃命,邊扭過頭來向斥候們放箭。匆忙中雖然沒有了靜止不動時開弓的準頭,但扭頭回射,既占著風向的便宜,又占著馬速的便宜。若是從遠處看,追過來的奚人斥候就像主動向往李旭等人的箭尖上湊,即便沒被射中,也驚了個手忙腳亂。
有斥候罵罵咧咧地彎弓還射,逆著風卻難以瞄準。李旭等人的坐騎又是在向前加速,羽箭往往沒夠到他們,已經被風吹歪了。
斥候們追出三、五裏,既追不上李旭等人,又放心不下自己的頭目,悻然退走。徐大眼立刻命令眾人減緩逃命速度,讓胯下坐騎慢慢行走以恢複體力。李旭那一箭雖然出人預料命中了目標,卻不至於取人性命。當斥候們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心智後,肯定還會策馬來追。而眾人在路上多與他們糾纏一刻,就能為兩個少女多爭取到一分脫身機會。
形勢變化果然如其所料,半個時辰之後,眾人身背後又響起了馬蹄聲。這回斥候們不再試圖將李旭等人勸降,而是分成了兩股,一股直衝過來,一股斜著向北迂回堵截,顯然欲將眾人一戰全殲。
“咱們不管前麵迂回包抄的,先射身後的追兵幾箭。然後抽刀砍這幫王八蛋,把他們衝散了,搶馬!”徐大眼估測了一下對方的人數和距離,低聲命令。
那斥候頭目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在得意中暴露了他自己一方的總人數。在方才的一次交手中,算上李旭射傷的那個,二十八名斥候至少有六人無法再投入戰場。剩下的二十二人分成兩股,每股的人數不會超過十五個。他們計算著徐大眼等人的馬速,兵分兩路,一路追趕,一路堵截,徐大眼偏偏要反頭硬衝,讓堵截那路來不及回頭與追擊的人匯合。
李旭等人聞令,再度帶住戰馬。這次卻趁奚人斥候不注意,把馬頭衝向了敵方。負責從後麵追趕獵物的奚人斥候們見李旭等人停止了繼續逃跑,以為他們要故伎重施,再來一次剛才那種占了便宜就跑的行為。怒吼一聲,加快速度衝了過來。
“輪射!”徐大眼低聲命令。
李旭和杜爾彎弓搭箭,照著衝在最前方的兩個斥候射去。其中一箭命中的對方的胸口,另一箭因為斥候的戰馬在奔跑過程中斜向跳躍而落空。其餘斥候對受傷者問都不問,徑直奔李旭等人殺來。
拔細彌、萼跌泰兩人發箭,合力射翻了一匹戰馬。奚人的衝鋒隊形被倒地的馬匹阻擋,稍稍滯了一滯。徐大眼和阿思藍瞅準機會,各自放翻了一個敵人。
“拔刀,反衝!”徐大眼一聲斷喝,藏弓,抽刀,率先向敵軍衝去。阿思藍邊衝邊掛弓於身側,揮舞著彎刀護住了徐大眼左翼。拔細彌緊緊跟上,與阿思藍一道把徐大眼夾在了當中。待到李旭衝出,杜爾和萼跌泰二人如法炮製,一左一右,將他緊緊護住。
奚人斥候們沒料到四個牧人,兩個半大孩子居然敢與自己硬撼,不覺一楞神。五十步的距離,兩馬對衝不過是眨眼間的光景。這麽短的時間內,一楞神的錯誤足以致命。徐大眼手中的彎刀斜橫,順著與自己相對的那個斥候的前胸抹了過去。銳利的刀鋒借助戰馬的速度,立刻將厚厚的皮衣連同肌膚同時切開,在奚人身上爆出一條尺餘長的血口子。
“啊――”那斥候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被一個半大孩子砍中,慘叫著落馬。徐大眼頭也不回,舞刀衝向另一個斥候。阿思藍和拔細彌各自迎住一個對手,替徐大眼擋住來自兩側的威脅。沒有了後顧之憂,徐大眼的手腳更加利落,在二馬錯蹬的瞬間挑開了對方的彎刀,然後將自己手中的刀當皮鞭用,反手回抽回。
一抽之下,對手後背上立刻見血。那斥候不敢繼續再戰,夾住坐騎落荒而逃。逃出百餘步後,卻因為失血過多,一頭栽到了馬肚子下。受了驚的坐騎不知道主人已死,嘶鳴著繼續狂奔。馬鐙拖著屍體,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道又長又寬的紅色印記。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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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挑選為斥候的奚人身手都算不弱,通常情況下以十三名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少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誰又曾料想在草原上會遇到一個六歲開始練武,在兵器上下了十年苦功夫,被家族作為振興希望來培養的中原俊傑。以徐大眼目前的身手,一對一的持刀互砍,甭說他們討不到好處去,即使是找遍整個草原,也未必能找出一百個敵手來。所以雙方剛一交手,斥候們便吃了輕敵的大虧,轉眼間被徐大眼幹淨利落地解決掉了兩個。衛護在徐大眼身邊的阿思藍和拔細彌既然能被長老們委以重任,刀上功夫自然也是不差,二人各砍翻了一個對手,護著徐大眼硬生生從奚人斥候隊伍中間闖了過去。
李旭平生第一次拿刀砍人,手腳難免不聽使喚。跟在徐大眼身後將彎刀亂舞,居然也能毫發無傷地透陣而過。看看自己和同伴身上都沒見血,他剛欲長喘一口氣。徐大眼卻撥轉馬頭,帶著阿思藍和拔細彌兩人又衝了回去。
趕去前麵迂回包抄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他們撲了一空,如果不能在他們兜回來之前搶到馬匹,大夥無論如何也逃不回部落去。所以李旭盡管感覺到膽汁已經湧在了喉嚨口,盡管明知道自己的兩條腿在不停地打哆嗦,還是盡力壓住被血腥味道熏得上下翻滾的腸胃,撥轉馬頭,緊緊跟在了徐大眼等人的身後。
霫人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獨自逃命,李旭不是霫人,但不等於他的骨頭比蘇啜部的霫人軟。至於手中的彎刀是否和他的骨頭一樣硬,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十三個斥候被眾人在第一波對衝的過程裏殺掉了四個,現在是以九敵六,兩個人合戰徐大眼,兩個人拖住阿思藍,剩下的五個對付李旭、杜爾、拔細彌和萼跌泰,力量還綽綽有餘。
這回李旭的身體也不用再哆嗦了,砍不翻眼前的對手,他隻有死路一條。杜爾和萼跌泰雖然有保護他的責任,卻各自被一名奚人斥候給纏住,根本沒精力分身來救他。李旭從沒學過騎兵衝殺的技巧,甚至連彎刀之所以被打出弧形,就是為了加長刀刃長度以方便利用戰馬的速度對敵人進行切削的道理都不懂。驟然提刀與人拚命,立刻險象環生。好在他自幼在家裏邊幫著大人幹粗活,武藝學得不精細,雙臂上的力氣卻是不小。拿著彎刀當砍柴刀用,擺出一幅兩敗俱傷的拚命架勢,雖然不能將對手砍到馬下去,卻也不至於一個照麵就被人殺掉。隻是如此一來,敵我雙方都無法再利用馬力,任身邊的其他人衝來衝去,李旭和他的對手隻是馬打盤旋在原地互砍。
“當、當!”李旭連擋了對方兩刀後,看準機會一刀砍了回去。這一刀砍得大開大闔,胸口、肩膀、大腿,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破綻。可那個斥候卻沒有把握在把李旭的血管切開的同時,不被他用彎刀活活砸死。隻好回轉刀頭,硬接了李旭一記。雙刀在半空中相遇,發出一聲刺耳的共鳴,李旭被震得肩膀發木,腦袋發蒙。卻死死咬緊牙關,把被人擋開的刀頭當作狼牙棒,再次掄了回來。
“當!”斥候用彎刀再次將李旭的兵器碰歪,虎口處疼得像被針紮過一般。他本來看準了李旭最弱,所以才衝上前揀這個大便宜。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半大毛孩子居然如此難纏,臂力大過了平常少年一倍不說,性格也倔強得出奇。有幾次自己明明已經將彎刀遞到了他身邊,他非但不知道閃避,反而硬把兵器砸向自己麵門。
一命換一傷的“便宜”買賣斥候不願意幹,部落中如今缺醫少藥,身體被人砍出了個大口子,和被人當場殺死的結果差不多。不想與對方同歸於盡,麵對著招招拚命的李旭,斥候隻好利用自己的豐富經驗,盡量尋找更好的殺人機會。除了他這一對,附近還有三組人馬是以多打少,斥候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在二打一的情況下,還解決不掉一個霫族牧人。隻要任何一組同伴得了手圍攏過來,眼前這個少年力氣再大,也不過是頭待宰的野驢而已。
機會轉瞬即來,就在李旭的彎刀與斥候的彎刀又一次碰撞到一處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呼。
“是拔細彌!”李旭心神大亂。六個人中除了徐大眼和阿思藍是以一抵二外,隻有拔細迷不是在與人單挑。他的武藝不如徐大眼和阿思藍,猛然和人對砍一、兩刀沒危險,時間一長,肯定堅持不住。少年人關心同伴生死,本能地側頭去瞧。目光剛掃到俯身在馬背上的同伴,來自敵手刀風已經刮到了胸前。
“啊!”李旭在被彎刀割在身上之前的一瞬間側開上身,藏到了戰馬的腹側。這是極其高難度的一個閃避動作,他隻在奚族斥候躲避羽箭時看到過一回。關鍵時刻憑借本能做出來使自己躲過了一劫,整個身體卻失去了平衡。艱難地掙紮了一下,僵屍般從馬背上落下。跟他放對的斥候看到便宜,立刻策動坐騎繞過空了鞍的戰馬,惡狠狠地向李旭衝來。李旭在高度上吃了大虧,無法再用兵器與人硬碰,隻好把身子一低,順著自家馬肚子下鑽到了戰馬身體的另一側。
“快上馬!”杜爾在危難之機大聲提醒。放棄對手,想過來救援,卻被砍傷了拔細彌的另兩個斥候死死纏住。沒人救援的李旭哪裏有上馬的機會,被對手追逐著,從戰馬的肚子下麵鑽來鑽去。反複幾次,那斥候追得不耐煩,刷地一刀砍在了李旭的坐騎屁股上。“唏溜溜!”戰馬痛得發出一聲長嘶,再不顧自己的主人死活,張開四蹄縱向了遠方。
就在這一瞬間,李旭也發了狠,冒著被馬蹄踏翻的危險撲到了斥候身側,彎刀一揮,直接砍在了對方的馬脖子上。那斥候的坐騎哼都沒來得及哼,立刻軟倒。李旭一招得手,立刻撲將上去,揮刀衝著斥候的腦袋猛剁。斥候的腳還陷在馬蹬裏邊,無法閃避,隻好用刀將李旭的必殺一擊擋開。不料李旭這一次卻衝得狠了,刀被擋開,人卻撲到了斥候身前。
李旭的刀在外,斥候的刀在內,如此近的距離,他注定在兵器上要吃虧。千鈞一發之際,少年人被同伴的血燒紅了眼睛,未持刀的左手死命抓住了斥候的右腕,膝蓋抬起來直頂斥候的小腹。
這是他在鄉間與人打架時學來的流氓招術,隻要膝蓋頂上目標,即便隻使出三成力氣,對方也隻有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喊娘的份兒。隻可惜那斥候不是鄉間小潑皮,見自己握刀的手腕被李旭抓住了,立刻照方抓藥,用左手握住李旭握刀的手腕,然後在抬起馬鐙中的右腿,擋在了自己腹前。
“砰!”二人膝蓋相撞,都疼得呲牙咧嘴。誰也不敢放開對方的手腕,彼此糾纏著,翻滾在戰馬屍體旁。
到了這個地步,二人已經沒有了任何章法。額頭,膝蓋,牙齒,能用以攻擊對方身體的器官全部發揮了作用。打得滿臉是血,卻誰都不能把對手盡快擺脫掉。就在此時,身邊又傳來了一聲慘叫,是杜爾,他被三個斥候圍攻,本事再大也難逃一劫。
李旭又聽見了同伴的慘呼聲,渾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頂。在部落裏停留近一個月來,杜爾、拔細彌等人日日與他形影不離,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好兄弟一樣親近。情急之下,他幾乎變成了一頭發怒的老狼,喉嚨裏發出一聲沙啞的嘶鳴,以頭為錐,連連向對手的額頭上猛撞。
額頭對額頭,雙方誰都不占便宜。李旭自覺眼前一片血紅,斥候的腦門也是鮮紅一片。頭暈腦漲間,那斥候吃痛不過,側了側身,李旭一頭撞偏,剛好看見對方脖頸。毫不猶豫,張口咬了下去。
“啊!”斥候疼得厲聲慘叫,不斷用膝蓋、雙腳去攻擊李旭。李旭卻發了狠,蜷起半條腿護住襠部,任對方怎麽翻滾,怎麽碰撞,就是不肯鬆口。
忽然,他感覺到斥候的雙腿雙手都鬆了勁兒,隨即,一股又腥又熱的液體順著牙縫鑽進了自己的喉嚨。握刀的手得以自由,彎回來捅入了斥候腹部。然後一刀,兩刀,三刀,無數刀捅過後,李旭從斥候的屍體上站起來,張開大嘴狂吐不止。
斥候們至此已經占盡了上風,雖然被徐大眼和阿思藍又砍翻了三個。卻也將拔細彌和萼跌泰砍到了馬下,杜爾雖然還沒有死,左臂上的傷口卻深可見骨,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戰鬥力。
以六個打兩個半,斥候們隻要再堅持半柱香時間,迂回包抄的那九個同伴就可以趕來加入戰團。但是,他們卻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恐怕景象。
一個血人從自己同伴的身體上爬起來,刀尖上掛著半條腸子,大口吐血。而自己的同伴被此人活活咬死在地上,脖子上缺的一大塊肉,紅紅的,剛好被那個惡鬼從嘴裏吐出來。
“啊―――”,李旭吐了兩口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仰天長嘯。
“啊――”剩餘的六個斥候放棄對手,撒腿就逃。他們身上不乏提刀戰死的勇氣,被惡鬼活活咬死的勇氣提不起分毫。
“拔細彌,拔細彌!”李旭哭喊著,去翻拔細彌的身體。隻見拔細彌的前胸後背各有一條尺餘長的刀口,渾身的血已經流盡,被積雪擦淨的臉就像紙一樣蒼白。
他搖搖晃晃地從拔細彌身邊站起來,去救助萼跌泰。此時的萼跌泰還沒有氣絕,見李旭安然無恙地向自己走來,抬起大拇指向對方比了比,闔目而逝。
“仲堅,上馬!”徐大眼策馬衝過來,抬手給了李旭一個脖摟。李旭被打得轉了半個圈,癡呆呆看了看徐大眼,突然慘笑一下,撿起一把染了血的彎刀,走到了匹無主的戰馬前。手拉住的韁繩,腳卻不知道向馬鐙中伸。
“趕快上馬,敵人立刻就能趕來!”徐大眼與阿思藍跳下坐騎,一人架起一支胳膊,硬把李旭推上了馬背。三個人牽著十餘匹空了鞍子的戰馬,夾著因失血過多而迷迷糊糊的杜爾,斜斜地向東南方逃去。
正如徐大眼所料,他們剛剛逃出一千多步,負責堵截在前方的斥候們就帶著滿腹的疑問兜轉了回來。肩膀上曾挨了一箭的斥候頭目難以置信地檢視著雙方交手的現場,他看見兩具蘇啜部牧人的屍體,同時發現了更多自己一方的同伴。
十三個斥候追殺四個牧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卻被人砍死了七個,嚇跑了六個,還被搶走了十三匹戰馬。想想下午時那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飛箭之威,斥候頭目突然後悔了起來。
“問題肯定出在那個神箭手身上。”斥候頭目驚恐地想。他當然不知道對於李旭而言,這是固定位置射固定靶子,本來就屬於他的長項。非但如此,他之所以能在這麽遠的距離外命中目標,六成靠的是運氣,四成才是憑借自身的真正實力。被嚇破了膽子的斥候頭目固執地認為,蘇啜部裏出了一個不世奇才。自己今天根本不該貪功去招惹他,如果隻把他們當作普通牧人,估計對方也不會主動找自己的麻煩。
“報,阿那羊大人,對方向東南方奔去了。他們的隊伍中有人受傷,在地上有血跡留下。”一個斥候很沒眼色地跑過來,大聲向自己的頭目稟報。
“就你聰明!”斥候頭目向屬下怒喝。想就此罷手的心思無奈地落空了,隻好硬著頭皮翻身爬上馬背,帶領眾人,循著地麵上的血跡追了下去。
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斥候們氣喘籲籲地追著,有人想提議堵到霫族牧人回家路上而不是這樣尾隨著追,想想對方以六個人殺散自己十三名同伴的戰績,知趣地閉上的嘴巴。
雙方都有戰馬可以隨時更換,跟在別人身後追,八成的可能是把對方追丟。若是堵在去霫族部落的路上,卻有一半可能將對方迎頭堵住。問題是,一旦對方情急拚命,遠處比自己比不過人家的弓箭,近處比自己又比不過人家的彎刀,硬湊上去送死,何苦來哉!
徐大眼的智慧再深也不能深到敵人的心裏去。他不知道斥候們已經被嚇得開始虛應故事,隻是帶著眾人盡量避開回家的最近路線。如果不幸再遇到對手,即便是以四對四,自己和阿思藍可以脫身,仲堅兄弟和杜爾肯定沒有幸免的機會。徐大眼絞盡腦汁想著對策,帶著眾人向東南,向東,再折向北。
天又開始飄起了雪,晚風將雪粒像砂子一樣吹起來,打在結了血冰的皮袍子上,叮當作響。夕陽努力掙紮著,在雲層後透出一點點光芒。那微弱的光芒立刻被凍僵在天際邊,經凝固的雲過濾後,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冰屑。
雪地也慢慢開始發粉,數萬裏無邊無際的粉色天地間,四個人,十六匹馬,頂著北風艱難地移動。帶著血的馬蹄印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深深的溝,就像有人抽出刀在大地的身上割開了一條傷口,深,並且痛入骨髓。
“阿思藍,阿思藍,等我老婆懷孕的時候”杜爾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蒼白的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麻煩你幫我拾點星星鐵,給,給我老婆!”
“你自己去拾!”阿思藍側轉身,從馬棕上收集起一團霜,用力抹在杜爾的嘴邊。“你自己去拾,想要兒子也自已多努力!”
“我,我很想!但長生天已經召喚我了!”杜爾苦笑著搖頭,仿佛已經預料到自己沒有活著走近氈包的機會。早晨出發前,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向妻子承諾,一定要打一張最漂亮的黃羊皮來給她。可今後,自己隻有可能在出現在她的夢裏。
“胡說,聖狼和長老一定會治好你。”阿思藍大喊著反駁杜爾的喪氣話,“聖狼已經開始展示力量了,剛才,就是他把力量賜給了附離,讓附離一口咬死了敵人!”
“是麽?”杜爾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慢慢明亮了起來。他受傷後疲於自保,沒看見李旭從敵手屍體上爬起來那恐怖的一幕。
“是的,肯定是!”徐大眼回過頭,大聲喊。“不信你問附離,不是聖狼,他怎麽可能用牙齒咬敵人的血管!”
‘絕不能讓杜爾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已經死了兩個同伴,不能讓他再死。’李旭在心中發出悲鳴。如果能讓杜爾活下來,此刻就是讓他承認自己就是甘羅,他亦毫不客氣地接受這個說法。
“銀狼大人告訴我,我們四個能再坐於你家的氈包中喝酒!嘎布勒老爹嫌你敗家,一邊向鍋裏邊扔大塊羊肉,一邊低聲罵你!”李旭湊上前,笑得滿臉是淚。
“是麽?我爹他就是那麽個人。”杜爾輕輕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臉瞬間被天邊的凝雲照成了粉紅色。
“銀狼大人讓我們都活著!活著!”李旭大喊,策馬疾馳。近了,近了,他已經聽見了蘇啜部號角那特有的韻律,北方的雪野上出現了一大隊人馬,伴著號角聲向他們迅速靠攏。
陶闊脫絲抱著甘羅,馳騁在隊伍的最前方。她雙眼紅腫,身上的皮袍又髒又破。臉上刹那間綻放出來的笑容,卻是李旭與她相識以來所見過最溫暖的一次。
“附離!”粉紅色的天地間,陶闊脫絲抱著銀色的甘羅,飛奔而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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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李旭等人留在雪地上的足跡緊追不舍的奚族斥候突然發現腳下足跡大亂,仔細分辯後,判斷出至少曾經有五百餘匹戰馬在雪原上出現,不敢怠慢,立刻返身回撤,把對方早有準備的消息報告給了本族大軍。
領軍的奚族埃斤俟利弗聽了匯報,知道偷襲的消息已經走漏。連忙調整策略,命令麾下騎兵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邊繼續向蘇啜部的駐地迫近,一邊修養馬力,隨時準備與前來迎擊的諸霫聯軍決一死戰。
任何遊牧民族的部落營地都沒有城牆,所以任何部族不會死守營寨。眼下奚族大軍人數多達五千之眾,而諸霫聯軍剛剛開始整訓,兵馬尚不足三千。眾寡如此懸殊,即便偷襲不成,索頭奚人也沒有戰敗的道理。因此,俟利弗準備通過一場正麵決戰徹底摧毀諸霫部落的抵抗之心,把月牙湖附近的草原一舉奪下來。這一帶氣候雖然寒冷,水草豐美程度卻一點也不亞於索頭水畔。相信經過幾年的修整,部落會慢慢從被突厥人驅逐的損失中恢複過元氣來。
至於最早逃回的六個斥候們所匯報的關於對方刀馬精湛,射藝嫻熟的話,俟利弗認為那都是膽小者的推脫之詞。打了敗仗的人都會給自己找一個動聽的借口,仿佛把敵人說得越勇敢,他們自己的責任就越小。所以俟力弗隻聽了一半,就揮揮手命人把逃兵拖了下去。眼下部族正缺糧,這種廢物養來沒用,不如扔到雪地裏凍死了事。
諸霫聯軍的反應卻出乎了俟力弗的預料,明知道奚族遠道而來,他們卻沒有出寨迎擊。而是把駐紮在營寨外圍各部青壯全都撤回了寨內,並在寨牆外一百五十步左右點起了近百個柴堆,仿佛在以篝火歡迎偷襲者的到來。
在俟力弗的默許下,十餘名騎兵衝到火堆下挑釁,立刻被營寨內飛來的強弩射穿了身體。又粗又長的強弩去勢不衰,射中了騎兵後,還挑著他的身體飛出了十餘步。受傷的騎兵在弩杆上掙紮,呼號,就是沒有力氣把自己拔下來。他的夥伴心中不忍,遠遠的用弓箭補了幾箭,才徹底結束了他的痛苦。
俟力弗見識了對方的強弩之威後,自覺承受不起強攻營寨的損失,隻好以“夜裏發動攻擊,敵暗我明”的理由把隊伍帶到了五裏之外紮營修整。天寒地凍,雪野中哪裏打得下木樁?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士兵們才鑽入了勉強對付起來的帳篷內。還沒等他們被夜風凍得發麻的身體暖和幾分,遠處突然間號角大作,一條長長的火龍徑直撲營帳。
奚族士兵大驚,趕緊提起兵器迎戰。打著火把的敵軍衝到了距行營二百餘步的位置,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呐喊著地放了一陣子箭,轉身撤了回去。俟力弗又氣又笑,氣得是諸霫聯軍如此戰鬥力,居然還想來反抄自己的營寨。笑得是對方既然戰鬥力低下,明日之戰,肯定勝得輕而易舉。
如此一想,他心情大樂。命令麾下將士抓緊時間休息,明日太陽升起後,立刻蕩平諸霫部落。士兵們歡呼著入帳,身體下的皮墊子還沒等捂熱乎。外邊馬蹄聲大做,夜幕中,不知有多少騎兵前來劫營。
奚族士兵爬出帳篷,彎弓相待。來襲的騎兵遠遠地兜了半個***,射了一陣子冷箭,再度遠遁。俟力弗大怒,命令麾下將士不要入睡,準備好戰馬、弓箭,待敵軍再度來騷擾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將士們在寒風中眼巴巴苦捱了半個時辰,諸霫聯軍卻再不肯來。
如是折騰了小半夜,直到天邊露出了粉紅色的朝霞,奚族將士才沉沉睡去。正在睡夢中想著自己的故鄉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和豐美的草場時,營帳外又傳來了低沉的馬蹄聲。
“又來騷擾,有完沒完!”俟力弗迷迷糊糊地想道。部落之間的戰爭憑得是彼此的實力,像他這樣遠道奔襲已經是兵行奇著。而半夜反複騷擾,不讓對方睡覺的行為,則純屬是奇著之外的損著了。
他翻了個身子不想起來,眼下是渾身筋骨正軟的時候,爬起來實在費力氣。況且諸霫聯軍隻是騷擾,根本不會與自己認真交戰。想著,想著,俟力弗的神智就有些迷糊,突然,一股冷風吹進了他的脖子。
“誰!”俟力弗怒喝。奚人雖然規矩隨便,不報而闖入埃斤(首領)的帳篷,也是百鞭之罪。
“報大埃斤,霫人攻入行營了!”一個滿臉是血的小箭(十人長)拄著彎刀哭喊。身子搖搖晃晃,隨時可能倒下去。
“胡說!”俟力弗大聲反駁,頭腦瞬間清醒。耳畔傳來的馬蹄聲低沉輕緩,即便是敵軍來襲,距離也應該在五百步之外,百步以內馬蹄落地根本不可能是這種聲音。
一根長羽代替了小箭的分辯,冷冰冰的寒鋒透過牛皮帳,斜斜地插到了俟力弗麵前。
“敵襲!”俟力弗翻身跳了起來,提著彎刀衝出了帳篷。
昨夜臨時搭起的行營內到處都是喊殺聲,鎧甲邊緣鑲嵌著棕紅色黃羊皮的霫族武士在晨光下顯得英姿颯爽。他們提著彎刀,策動戰馬,趕羊一樣將人數三倍與自己的奚族士兵趕得四處亂竄。
“穩住,穩住!反身迎戰!”俟力弗接連砍翻了幾個四下亂奔的本族亂兵,試圖穩住局勢。但這個想法顯然過於一廂情願,剛剛從沉睡中被驚醒的士兵們身體酸軟得連彎刀都舉不起來,勉強迎住對方戰馬,隻是湊上去送死而已,根本起不到任何遲滯對方的作用。
俟力弗看見一個頭戴鐵冠,手持木製長矛的少年將領在前方不遠處縱橫。那少年身邊還陪著一個手舞彎刀,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卻招招拚命的娃娃兵。兩個人年齡雖然小,攻擊力卻大得驚人,馬頭所指,本族士兵立刻如被開水潑了的雪一樣崩潰。
護衛在少年周圍的諸霫蠻人立刻跟上,不斷將持矛少年製造的混亂增大。有奚族弓箭手欲從側翼偷襲兩個少年,放出的羽箭卻紛紛被諸霫護衛用皮盾格擋在半途中。那些諸霫武士極其勇悍,竟然寧可拚著自己受傷,也不肯讓兩個少年被羽箭擦去半根寒毛。
前來衝營的諸霫聯軍隻有一千五百多人,造成的殺傷卻慘不忍睹。很多奚族士兵還在睡夢中,就稀裏糊塗地被砍死在帳篷之內。更多的奚族士兵在奔跑中被彎刀砍翻,鮮血如噴泉般從被割裂的傷口處噴起老高,冒著熱氣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連續幾日的雪中行軍,又被敵方戲弄了大半夜,人困馬乏。在清晨人體最疲勞時刻,奚族士兵如待宰的羔羊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徐大眼手執一杆臨時改裝出來的長矛,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木杆硬矛雖然沒他侵浸多年的馬槊用起來順手,在他手中也霫人用的彎刀殺傷力大。擋在他麵前的奚族將領根本支撐不下一合,往往是雙方剛一照麵,彎刀就被徐大眼用矛尖挑開,緊接著徐大眼手中的長矛就像毒蛇一樣,刺進了他們的喉嚨。
幾個奚族將領試圖從李旭所在位置突破,對徐大眼進行圍攻。有著多年戰鬥經驗的他們能看出來,諸霫的攻擊隊列以徐大眼等人為箭頭,而李旭就是這支利箭上的唯一破綻。隻有把這支箭頭打折了,自己方的埃斤才能有機會收攏殘兵。否則,五千弟兄必然屍骨無存。
大部分人沒等衝到李旭近前,就被阿思藍用羽箭放倒在半路上。個別與李旭交手者,要麽被其一命換一命的打法逼得手忙腳亂,要麽被徐大眼抽冷子掃過來的一矛砸下馬背。無論麵臨哪一種情況,李旭身邊的霫族武士不會給敵手第二次機會,衝上來用彎刀將他們紛紛砍翻。
“不要戀戰,找其中軍”徐大眼邊衝,邊向眾人吩咐。
劫營的最佳戰果是殺掉或殺傷敵軍的主將。隻要將對方的指揮中心砸個稀巴爛,再強悍的軍隊都會失去戰鬥力。況且來自索頭河畔的奚人本來就與強悍無緣,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絕對不會輕而易舉地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
“奚人的主將喜歡身穿黑色水貂皮,皮毛越華麗的,級別越高!”阿思藍抬手放出一箭,將遠處正組織抵抗的一個奚人將領射翻,側過頭來衝著徐大眼提醒。
草原民族內部各階層的等級不像中原那樣森嚴,很多貴族和普通牧民之間的裝束沒什麽差別。這個習慣也延續到了軍旅之中,幾乎所有的奚人將士都是一身黑色皮衣。乍一眼看上去,非他們本部族的人根本分不清楚誰的級別高,誰的級別低。
如此一來,徐大眼戰術效果大打折扣。先後引軍衝散了很多股奚人倉卒組織起來的抵抗隊伍,他也沒發現奚族首領的營帳所在。
“那裏有杆羊毛大纛!”在隊伍正中央負責調度全局的蘇啜西爾大聲喊道。這一戰對蘇啜部來說已經是破釜沉舟,勝則生,敗則死。當得知奚人部落發覺了諸霫聯軍對付他們的意圖,興大軍前來問罪的消息後,很多臨近部族的長老立刻後悔他們聽信了蘇啜西爾的“蠱惑”,讓自己的族人前來送死的行為。個別意誌不堅定的族長甚至發出了“謀劃敗露,此戰必敗”的哀歎,試圖把自己的族人先行撤走。虧了徐大眼用狠話把眾長老擠兌住,而阿思藍在一旁也用李旭活活咬死了一個對手,嚇跑了六個對手的事實,力證聖狼已經開始顯示力量。
“我們六個人,可以戰他們二十一個。如今我們有近三千人,敵人來一萬兵馬又有何懼!”徐大眼著急時,張口就是一串漢語。
他的話被娥茹翻譯成了突厥語後,意思就變成了,“六個蘇啜部的勇士麵對二十一個奚人斥候毫無懼色,同是白天鵝的子孫,其他部落的勇士就都是沒膽的野鴨子麽?”
各部落長老被“徐大眼的話”問得無地自容,隻好勉強同意了讓蘇啜西爾率軍一戰。若是第一戰勝,他們則將所有指揮權交給西爾族長。如果第一戰失利,各部將士則撤回各自營地保護自己的族人,同時蘇啜西爾自行去執失部認罪。請霫人的名義大汗執失拔派信使給突厥部阿史那家族,由他們出麵來主持公道。
“不想分牛羊和牧奴的,盡管留在營寨中。想讓敵人見證白天鵝子孫勇敢的,隨我出戰!”蘇啜西爾在徐大眼的授意下,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然後著手整頓隊伍。
願意隨同他出戰的勇士有兩千二百餘人,蘇啜西爾將他們去蕪存精,挑選出一千五百人,按照平日的訓練方式,組成了十五個百人隊。然後按照徐大眼的計策,讓這一千五百人早早休息,把騷擾敵軍的工作交給了淘汰下來的七百餘體力稍弱一些的武士。
徐大眼通過娥茹的翻譯告訴七個負責騷擾敵軍的百人隊,不要他們出戰,並非看不起他們的戰鬥力,而是為了此戰的最終勝利,必須有人做出犧牲。騷擾敵軍是最危險最勞累的任務,一旦敵軍出營反擊,他們就立刻由騷擾變成死戰,達不到讓敵軍疲憊的效果絕不準後撤。
武士們被他說得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個個戰死在敵軍麵前。所以兩次騷擾性進攻都攻到了奚人的營寨邊上,給敵人的感覺真的如同千軍萬馬來劫營一般。
所有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拂曉時分,諸霫聯軍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奚人埃斤的羊毛大纛就在前方不遠處,而在大纛下咆哮不止的一個身穿黑色水貂皮大衣的,肯定就是他們的族長。蘇啜西爾的喊聲被武士們接力傳到了隊首,徐大眼立刻策馬持矛,風一般向羊毛大纛卷來。
“頂住!”俟力弗大叫,聽見自己的嗓音已經變了調。此刻他已經不奢求自己能反敗為勝了,隻希望士兵們能將那個持矛的年青人擋住,以便自己調整戰術。
無數奚族士兵向中軍湧來,一個個前仆後繼,用血肉之軀硬扛徐大眼的長矛。他們的忠勇舉動收到了一些成效,在距離羊毛大纛約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徐大眼的戰馬被屍山擋住。李旭和阿思藍等人揮刀亂剁,殺得血肉橫飛,就是無法砍出一條通道靠近對方主帥。
得到機會的俟力弗大埃斤立刻調整了戰術,趁著前方的亂做一團的功夫,他跳上自己的寶馬,提起自己的寶刀,掉頭就逃。
無數奚族將士放棄對手,跟在俟力弗的戰馬後狼狽逃竄。
血肉搭建成的人牆轟然倒塌,李旭衝上前,一刀砍翻了奚人的羊毛大纛。
“附離!”四下喝彩聲有如雷動。
少年人持刀肅立,滿是鮮血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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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著埃斤權威的羊毛大纛一倒,奚族僅存的一點士氣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將士轉身就逃,根本不顧在敵方戰馬下號哭呻吟的同伴。蘇啜西爾命令騎兵拆下綁在坐騎蹄子上的氈片,引軍追殺出了四十餘裏方才收兵,回來後清點戰果,統計出來的數字讓所有人喜出望外。
此戰,諸霫聯軍以一千五百人突襲敵軍五千,陣上殺死砍傷了對方一千七百多人,抓了俘虜一千掛零,繳獲戰馬超過兩千,綿羊、肉牛等充做軍糧的物資更是數以千計。而隨同蘇啜西爾出戰的一千五百壯士隻戰死了一百二十餘人,五十多人重傷,四百多人輕傷,其餘大半人馬的全部毫發無損。
聯軍將士歡聲雷動,押著俘虜,輜重,浩浩蕩蕩返回了蘇啜部。未肯帶領本部壯士隨同蘇啜西爾出兵的幾個部族見聯軍大勝而歸,每個部落付出甚微,分到的馬匹、牛羊卻是付出的百倍,心中大為後悔。立刻像被氣脹了肚子的蛤蟆般跳起來,呼籲大夥尾隨追擊,一定要趁著大勝之威,把索頭奚部徹底從月牙湖附近的草場上趕盡殺絕。
徐大眼跟大夥講了幾十回窮寇莫追的道理,嘴巴都說得起了泡,眾長老卻不肯聽從他的勸告,反而拿出草原上對戰爭的傳統理解,打蛇要打死的大道理來壓他。蘇啜西爾和徐大眼二人說諸位長老不過,隻好答應了讓幾個叫嚷追擊最歡的長老,允許其帶領本族青壯前去追趕。至於已經立了擾敵和殺敵之功的那兩千多名勇士,則留在部落裏等待瓜分戰利品。
“西爾族長請派三百騎兵,由得力人手帶著去半路上接應諸位長老。我估計,不出五天,那彌葉長老就該回來了!”待那彌葉等幾個怒氣衝衝的族長帶兵出發後,徐大眼低聲向蘇啜西爾建議。
到了這時,蘇啜西爾已經對徐大眼的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點了本部族三百人馬,交給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第二天一早沿著那彌葉等人留下的足跡出發,以免他們吃了大虧。
第四天下午,繳獲來的輜重剛剛給勇士們分配幹淨,蘇啜西爾還沒來得及清點歸屬於自己名下的那部分財產,蘇啜附離已經領著垂頭喪氣的那彌葉等長老退回了部落。戰場局勢發展果然如徐大眼事先所預料,那彌葉等人趁著大勝之威去追殺殘敵,起初交手的時候屢戰屢勝,收容、俘虜了掉隊的奚族牧人五百餘名。就在他們以為勝利向自己招手的時候,留守奚部的一千人馬前來接應自己的埃斤。雙方在雪地上相遇,攻守之勢立轉。非但先前抓獲的俘虜被奚人劫走,那彌葉等人帶的七百餘勇士被人砍死了三百多,還有二百多人下落不明。
當初蘇啜西爾與敵人交戰,之所以能大獲全勝,一方麵是因為徐大眼算無遺策,更重要的一點是奚人在雪地上走了兩天多,人困馬乏。蘇啜部以精銳之師擊敵疲憊之軍,自然沒有失敗的道理。而那彌葉等人追殺殘敵兩天,剛好重蹈了對方覆轍。
這樣的結果是徐大眼和蘇啜西爾兩人預料當中的事,二人相視一笑,沒有追究那彌葉等人戰敗喪師的責任,而是擺了酒席,對幾個打了敗仗的長老表示安慰。然後蘇啜附離順勢提出了今後各部士兵統一歸西爾調度的建議。
幾個吃了敗仗的長老手中已經沒了多少人馬可以倚仗,失陷的族人還等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想辦法去救,隻好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下來。蘇啜西爾見自己的命令再無人擎肘,這才提來一名被俘虜的奚族長老,先命令他對著長生天發了重誓,不會再領兵來犯。然後才放他回去,為霫、奚兩族商量交換俘虜、戰死者屍體和戰爭賠償問題。
諸霫聯軍手中的俘虜和敵軍棄屍遠比索頭奚部最後反撲一戰獲得的俘虜和屍體多,所以,徐大眼開出了一個天價,讓那個名字叫做烏一勒的長老帶話給奚人的大埃斤,雙方以一對一交換俘虜和屍體後,如果他肯出一萬頭羊來贖買剩餘的全部戰俘,則諸霫聯軍願意所有將奚族戰死者的屍體作為添頭,送還給奚部安葬。如果奚部拿不出那麽多羊來贖人,則一名被俘士兵的身價為十頭羊,一具屍體的身價為三頭羊。將領的贖金根據其帶兵多少酌情上漲,長老身價上浮五倍。
“我們奚部拿不出那麽多羊!”烏一勒長老氣得臉色雪白,大聲抗議。如果奚人手中有足夠的羊可以支撐部落的生存,他們也不會冒著風雪前來襲擊諸霫聯軍。況且這場戰爭的責任不全在奚部,霫族諸部天天煉兵,未必動得不是偷襲索頭奚人的心思。
“拿不出來,你們可以分批湊。以明年秋天草黃前為最後期限,過了這個期限,所有俘虜將在我們這裏永世為奴!”蘇啜西爾故意裝出一幅凶神惡煞般模樣說道。在提出這個天價前,他和徐大眼等人早已估測過此戰之後索頭奚人的實力,早就料定對方出不起全部贖金。
之所以開出了一個天價,因為徐大眼告訴他諸霫聯軍還需要時間訓練。論個人勇敢和武力,聯軍勇士當世無雙。論戰術配合和戰場協調能力,聯軍士兵根本不是一支正規軍隊的敵手。
“長生天會詛咒你們這些壞了心腸的奸商!”烏一勒罵罵咧咧地詛咒著,轉身走出帳篷。在部族武士的譏笑聲中拿了蘇啜西爾“送”給他的肉幹、馬奶,騎上一匹老掉了毛的瘦馬,跌跌壯壯地出了營寨。
那彌葉等人見了對方狼狽的模樣,想想如果沒有蘇啜附離在半路接應,此刻在索頭奚部如喪家之犬般離開的將是自己,心中對徐大眼更加信服,連同看向蘇啜西爾兄弟的目光,也跟著友好了幾分。
想到蘇啜附離,眾長老才霍然想起了另一個名字叫附離的漢家少年。自從那天打了勝仗回營後,這個少年就在眾人眼前消失了。如果細論功勞,此人的功勞恐怕不在徐大眼之下。特別是對於諸部在戰場上的傷號來說,如果沒有聖狼曾經在少年身上賜福的傳說支撐著,他們也不可能受了那麽重的傷還有機會活下來。
李旭卻不知道整個部族都在感念自己的好處。劫營戰勝利後,他就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帳篷。心中鬱結無可發泄,甚至連當晚蘇啜部舉辦的慶功宴都以頭疼為借口推脫未去。
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大醉了一場後,李旭就突然著了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爬起來騎馬舞刀,等太陽出來後,胡亂到阿思藍家蹭點吃的填肚子,再順路去杜爾家探望一下昏睡不醒的同伴,然後就開始練習騎射。
“如果我的武藝有茂功兄的一半,哪怕是四分之一,也不至於讓拔細彌、萼跌態被人砍死。更不會讓杜爾為了我丟掉一支胳膊!”少年一邊苦練射技,一邊自責。
那日眾人出獵,是他率先提起的頭。跑到月牙湖邊,也是為了給他創造一個洗刷前恥的機會。年少的李旭沒經曆過什麽大的風浪,驟然看到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戰死在眼前,很容易地就把責任背到了自己肩膀上。徐大眼苦勸了多次也收不到什麽效果,隻好由著他自己慢慢去感悟。
徐大眼相信李旭可以自己使自己得到解脫,少女陶闊脫思卻著了急。見到李旭那癡癡呆呆模樣,再顧不得跟他細算那天出惡言驅趕之仇,反而每天都帶了新鮮羊奶為他解渴。看到李旭的手指因為終日拉弓磨出了血泡,還特地將父親的翡翠指套討來送給李旭保護雙手。
李旭卻不肯收這麽貴重的禮物,借口用了指套影響手指的靈活程度,婉言謝絕了陶闊脫思的好意。陶闊脫思看他血肉模糊的手看著心疼,出言提醒他總是射箭會傷了弓。李旭聞言,大聲道謝,收起了自家的寶貝,卻又去公庫裏借了五把霫族人騎射常用的硬弓來,日夜輪番苦煉。
“傻附離,你繼續射,累死也沒有人在乎!”陶闊脫思氣得兩眼發紅,跺著腳離開。走得遠了,卻又偷偷回轉頭來,對著那個傻小子傷心。
“他們漢人的想法和咱們霫人的男子不一樣,具體怎麽辦,你不如去問問晴姨!”娥茹見妹妹傷心難過,悄悄地給她出主意。漢人都長了顆玲瓏心,像徐兄那樣用圈套大破敵軍,又不動聲色借敵人之手為父親掃平的反對者的慎密心思,找遍整個草原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附離雖然看上去比徐兄憨厚,誰能肯定他的智慧比月牙湖淺?與其苦著自己猜他們的心思,不如找個心更細的漢人幫著想想辦法。況且晴姨跟姐妹兩個的感情甚厚,這點小忙她應該不會拒絕。
陶闊脫思聽完姐姐的建議,臉上的陰雲盡散。高高興興拿了根毛筆,借著請教畫技的說辭鑽進了晴姨的帳篷。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在帳篷裏嘀嘀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最後晴姨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了女兒一個非常中肯的建議:“男人麽,總有些坎兒需要他自己過。你與其心疼他,為他落淚,不如在後邊推他一把。過了這道坎兒,他的心即便再木呐,也會留下你的影子!”
少女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好一會兒,似懂非懂。如何在對方心裏刻下自己影子的細節,她顧不上去計較。怎麽幫李旭過了他自己那道坎兒的問題,卻是少女眼中的當務之急。
“晴姨,他,他心裏的話不跟人家說!”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巴,雙目中有眼淚在轉來轉去。晴姨的建議雖然好,但李旭為什麽而發傻,自己根本就沒弄清楚,怎麽可能想方設法去幫他解決難題。
“笨丫頭,你沒長者眼睛麽?他什麽時候開始發傻,因為什麽而起?想要什麽?難道你一點都沒看到,沒聽到麽?”晴姨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陶闊脫思腦門,愛憐地說道。
霫族的女兒就是這點好處,能愛能恨。不像自己在江南時,很多話想說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家族的規矩約束了一切行為,即便是心中在想,也隻能緊緊地把它藏起來,直到一切記憶都已經發黃。
“他?”陶闊脫思終於開了一些竅,把月牙湖之戰的前因後果綜合起來,得出了附離是怨恨他自己的刀法差,弓箭不準而在痛下苦功。但少女自己的刀法更差,箭術原來比附離強,現在估計還不如附離,能幫到他的地方實在有限。
“唉!”晴姨見少女那幅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實在憐愛。伸手把陶闊脫思攬在懷中,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道:“你自己不會,可以請別人教導他啊。騎射之技,估計他已經窺得了門徑。至於彎刀麽,你帶了他去找銅匠,跟銅匠說是我請他教導附離武藝的!”
“謝謝晴姨!”陶闊脫思高興地從懷抱中掙脫出來,衝著晴姨連連施禮。
部落裏的王姓銅匠摔跤本領天下無雙,比他年青一半的牧人都搬不倒他。由他這個漢人來教導附離,肯定比其他人的指點有效十倍。如果附離再把銅匠對待西林阿姨那份真摯學得一半……。少女的白皙的慢慢變成粉紅色,眼睛在刹那間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
晴姨的話絕對有道理,聽了少女建議自己去找王銅匠學藝的話,李旭果然停止了“發瘋”。手中羽箭嗖地一聲飛出去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然後收拾好弓箭,拔腿便向王銅匠的氈包群走。
“你就這樣去了?”少女跺著腳抗議。
“哦!”李旭如夢方醒,走回來從木樁上解下因戰功而分配到的一匹駿馬,牽在手中,再次向王銅匠家的方位前進。
“中原拜師,是要送拜師禮的。陶闊脫思,多謝你的提醒!”會錯了意思的李旭一邊走,一邊自作聰明地說道,根本沒能理解少女對待自己的一片苦心。
“滾!”陶闊脫思怒罵,雙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李旭見少女突然翻臉,被罵得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又惹了這個部落中古怪女子發火。
少女落了一會兒淚,見李旭癡癡呆呆模樣,又氣得綻開了笑容。抹了把淚,走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說道:“我陪你去,免得銅匠不認識你!”
李旭隻感到手掌之中冰涼柔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開,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掌心處卻觸摸到了少女的眼淚。心中沒來由一軟,隻好輕輕地,如捧著一塊寶玉般將少女的手攏在掌心。
陶闊脫思見李旭好像突然開竅,沒在把自己的手甩開,心中泛起了一陣甜甜的感覺。仰起臉,笑著說道:“銅匠十八年前來的蘇啜部,那時西林阿姨剛滿十三歲……”
銅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鐵。蘇啜部的好刀幾乎全是出於他手,其他的精細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裝飾用的銅、銀鈴當,女人梳妝用的銅鏡子,也是以銅匠打製的為上品。沒人知道銅匠來自中原什麽地方,陶闊脫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裏的傳聞一樣,都說銅匠曾經走遍了大半個草原,是因為看上了蘇啜部落裏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流浪的腳步。
聽完陶闊脫思的介紹,李旭又想起了九叔離開前,徐大眼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一個隻身走遍草原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腳步,這種故事你信麽?”
李旭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於世間,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幾乎每個中原男子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受到的就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兩個“胸懷大誌”的少年推己及人,認定了銅匠不是為了一個女子而留在了蠻荒之地。
那麽,他留在蘇啜部肯定是為了別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見解,卻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過分追究別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腸!”徐大眼冷笑了幾聲,不屑地說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陳家,當皇帝的投降了還嫌大隋給他的官兒小。當公主的嫁了老子後又嫁了兒子,哪有一個這般有良心有骨氣的。!”(注1)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為世家貴胄,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許多好處,危難時就要為國家多擔負一點責任。而陳家上下的行為,隻會讓世家大族感到羞恥,無論其詩寫得在好,曲譜得再美,也掩蓋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為的軟弱。
至於晴姨,當初送她到突厥試圖以和親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員,想必國難時的往事大夥都已經忘掉了。既然當事人都選擇了遺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開這個迷題。唯一沒忘記自己誓言的就是那個王姓銅匠,從二十多年前決定守護一個人,一直守護至今,無怨無悔。
注1:隋伐南陳,沿江文武紛紛投降。南朝皇帝陳叔寶被俘後,嫌楊堅給自己封的官小,多次討要官職。陳叔寶的妹妹被楊堅封為宣華夫人,楊堅死後,又被楊廣納入了後宮。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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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裏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著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著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著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裏麵的味道熏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裏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裏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眾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凶悍情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獲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裏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製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夥使著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麽?”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衝著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嗬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當當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麵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著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裏。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著煙霧升起,眾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著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裏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著彎刀的移動,仿佛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裏帶著幾分得意。正在握著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盡管被刀身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著衝進了外邊的雪地裏。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裏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製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隻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裏。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幹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托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裏。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麵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虯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著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裏。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裏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隻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為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裏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裏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麽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著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缽”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缽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裏。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著莊子裏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著錘柄,氣喘籲籲地回答。他雖然幹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裏的師傅隻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麽是膂力超群,要麽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麽?”銅匠翻動著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著來銅匠這裏打製兵器,就是因為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幹,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著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幹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著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製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著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著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麵前掙紮、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濕得如剛才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借著從窗口射進來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寶貝,跳躍著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麽?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為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著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裏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著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著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裏的小錘叮叮當當,仿佛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其韻律,像極了千年之外的一曲古風。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注1)
注1:摽有梅,出自《詩經.召南》。通過樹上的梅子越來越少,形容女子青春越來越短,請有心男子采摘趁早。
第一卷 塞下曲 第四章 醉鄉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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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公橋頭試張良的勵誌故事李旭從小就聽說過,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時他就爬了起來,早早地來到銅匠家的氈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風如刀,凍得他嘴唇發紫,鼻涕滾滾如漿。哆嗦著在寒風裏足足苦候了一個多時辰,銅匠才打著哈欠走出了氈包外。
見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狽樣子,銅匠瞪大了眼睛問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這裏站著?難道你沒聽說過草原上的風能吹死人麽?”
“前,前、前、輩-輩”李旭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解釋,“前,前輩吩咐早,早來,不敢…..”
“什麽敢不敢的,你不睡覺,我還睡覺呢!”銅匠一把扯過李旭,將他推進自己的石頭作坊裏。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火捅開,猛踩了幾下風囊,一邊數落道:“讀書讀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話你也信。教徒弟這事兒你情我願,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麽多虛玄。有那功夫兒,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覺,省得一個說話時沒精打彩,一個受教時肚子裏還在罵師父的祖宗!”
聞此乖張之言,李旭隻能訕訕而笑。在寒風中苦等的這一個時辰,他的確在肚子裏腹誹了銅匠很多次。想想張良當年三次早早來到橋頭,都被黃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趕了回去,想必當時張大賢肚子裏的想法與自己方才的抱怨別無二致。
那銅匠待得李旭把凍僵的身體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爐膛裏鼓風。用鐵鉗子夾起一大塊炭,將火頭壓住。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飲了數口,將皮囊信手扔給李旭。
“前,前輩!”李旭從啟蒙到現在跟過四、五個師父,卻沒有一個如銅匠這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師道尊嚴。自己行止不端也罷,還準許弟子當其麵而飲酒。抱著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爐旁。
“前,前什麽前輩。我有那麽老麽?喝酒,喝暖和身體咱們開始授藝!”銅匠白眼一翻,大聲嗬斥道。
“弟子叩……”李旭聞聽銅匠肯教導自己習武,趕緊上前行拜師之禮。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畫技已經入大師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體剛一曲下,立刻被銅匠用火鉗子硬生生攔了下來,後半句拜師的話也給憋進了肚子裏。李旭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古怪規矩,驚詫地抬頭張望。隻見銅匠搖著頭說道:“別跟個磕頭蟲似的,我看著頭暈。我不是你師父,隻是指點你些殺人技巧而已。你想學,我正好也不願意這份技藝埋沒在草原上。咱們各取所需,至於將來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我這授藝的無關。屁大個小事兒,誰還指望你拿個牌位天天把我供著!”
“師,是,前輩!”李旭隻好站直了身體,然後揖了一揖,算是拜過了恩師。他隻覺得眼前全是星星,仿佛自己在夢遊,所謂銅匠,所謂火爐,都是夢中製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來與銅匠稱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晉遺風,從王右軍東床坦腹(注1),到祖狄擊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種率性而為的灑脫境界。這種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禮對他,反而會招惹起他的不快。
銅匠見李旭始終拘泥於師徒名分,果然有些不開心。搖了搖頭,歎道。“你這人倒是個厚道孩子,隻可以太執著了些。將來吃虧,肯定也吃在執著二字上。封侯拜將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萬萬不能了!”
自己現在的性子將來會吃虧,這話楊老夫子在分別時也曾提醒過。但封侯拜將四個字,李旭卻從來沒膽子去想。沒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個管民政的一縣戶槽,讓那些差役們紛紛趕上來拍自己馬屁。見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後,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一個騎兵校尉,帶著幾百名弟兄縱橫沙場。至於侯爵和校尉之間的巨大等級差,對李旭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就像街頭乞丐眼中的一萬鬥米和一千萬鬥米一樣,實在沒什麽分別。
“又發什麽呆,難道我說錯你了麽?錯了就直說,我又不會生你的氣。即便我生了你的氣,你轉身走人,誰又怕著誰來!”銅匠伸出手,照李旭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佯怒道。
“前輩的話,我師父也曾說過。隻是晚輩學武,並非為了封侯拜將!”李旭揉了揉腦袋,大聲道。
“虛偽,不為了封侯拜將,你學武幹什麽?想就是想,男子漢大丈夫想就去爭,不想就放,何必心裏想著,嘴巴裏還故作清高!”銅匠伸手又敲,李旭卻不再肯拿自己的腦袋當別人的木魚兒,側頭閃了開去。
這一閃,反而閃得銅匠大樂,伸出手裏,追著李旭的腦門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閃,把銅匠的黑手指頭盡數躲開,一邊閃,一邊氣喘籲籲地分辯道:“我本不是為了封侯,卻硬裝做為了覓取功名,豈不是同樣虛偽!”
“那你又是為了什麽?”銅匠收手,一把從李旭懷裏搶過酒囊,邊喝邊問。
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氣,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我若學些武藝,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萼跌泰他們被人砍死。將來也不至於再讓別人為了我送命。至於封不封侯,眼下我隻是一個商販,想了也是白想!”
“是為了萼跌泰他們?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小年紀,想的也忒地多!”銅匠把酒囊放了下來,看怪物般上下打量著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發了毛,才歎息著說道:“你這性子,倒像了一個人,難怪晚晴會讓我教導你習武!”
“誰?”李旭好奇地問道。晴姨安排自己來向銅匠求教的事兒,昨日自己和陶闊脫絲根本沒來得及說。不知今天銅匠怎麽猜出來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聯係到了一塊。
“一個呆子!”銅匠搖頭歎道,向李旭擺了擺手,示意他在火爐旁稍待。轉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捧了一卷畫回來,借著火光輕輕展開於李旭麵前。
畫麵上是一個身穿銀甲、手持長槊的將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英姿颯爽,顧盼神飛。與其說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說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幾分神韻。看畫功,估計是晴姨親手所繪,卻不知道畫中是誰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銅匠喝了口酒,歎息著問。
李旭與徐大眼私下裏曾經多次推測過晴姨出身的可能,卻從沒敢讓第三人知曉。此刻被人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臉色大窘,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輩,曾經,曾經好奇!”
“有什麽慚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現在這個部落裏,不惹人注目才怪。任何漢人見了她,估計都會胡亂猜測一二!”銅匠卻灑脫地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道。
那又和畫中的將軍有什麽關係?李旭隻覺得心中亂亂的,如同一鍋漿糊在煮。他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習慣,但一個驚天大秘密擺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關注。
“這個人是陳叔慎,南陳的嶽陽王。當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將望風而降。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卻想著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銅匠笑著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給了李旭。
聽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個字,李旭心中肅然起敬。虎賁中郎將羅藝那句“人不是牲口,無需名種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於人的出身,他已經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對於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心中還存著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覺中,李旭舉起了手中的酒袋,一邊喝,一邊聽銅匠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大隋南征,江南無數世家、豪門還有“名將”、“忠臣”紛紛看清形勢,自縛於楊廣馬前。眼看著隋軍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個江南,偏偏這個時候,年僅十八歲的嶽陽王陳叔慎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還設下了詐降宴,於酒席上斬殺了大隋先鋒官龐暉。這是大隋南征之戰損失的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楊堅大怒,調遣中牟公薛胄、行軍總管劉仁恩統兵二十萬攻打湘州。陳叔慎一麵派人護送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繞路去突厥和親,以求突厥人從北方出兵騷擾楊堅後路,一麵聯絡江南各地豪傑出兵迎戰。(注2)
這是隋軍在整個南征過程中唯一一場硬仗,二十萬大隋兵馬以車輪戰方式拖垮了陳叔慎募集的一萬五千義軍,把擒獲的反抗者全部斬於漢口。
“他,他……”李旭指著畫像上那個英俊少年,沒想到對方行事居然如此絕決。為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拋棄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犧牲掉。如此推算,晴姨當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麽馬賊了。任何大隋將士聽到消息,也不容一個擔負著拯救南陳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實,這世間哪有什麽不滅的朝廷。時運沒了,一切自然要歸於塵土。該負責的人都不去負責,沒本事負責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銅匠向火中倒了幾滴酒,慨然總結。木炭的縫隙中被馬奶激起了一層層火焰,幽藍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歲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雖千萬人,我往矣,無關成敗!”李旭起身,正色反駁。
銅匠的喉嚨裏發出“咯嘍”一聲,差點沒被李旭的話噎得背過氣去。咳嗽了數聲,又瞪了李旭半天,笑著罵道:“你倒真的是目無尊長,老子的話也敢反駁。這些話老子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能說上幾句。雖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罷了,罷了,萬人敵的本領我自己也不濟,沒法教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卻還沒忘了。你想學什麽,先說給我聽聽?”
“我想……”李旭猶豫著,目光再度落於畫像中少年手持的長槊上。既然王銅匠對隋滅南陳的戰爭過程如數家珍,想必他亦是當年奮起抵抗者中的一員。否則他也不會找遍整個草原,隻為得保護晴姨平安。這個師父的武藝應該是不差的,隻是十八般兵器裏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首選。但想想徐兄所說的煉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開始犯猶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麽?”銅匠見李旭的目光戀戀不舍望著長槊,笑問。
“有何不可!”李旭梗著脖頸反問,“莫非你也不會麽?”
他性子雖然有些木呐、執著,卻不是個死板之人。見銅匠不擺師父架子,也順著對方的性子不執弟子之禮。
銅匠見李旭突然開竅,窺得了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門徑,心中愈發高興,笑著罵道:“我怎的不會,隻是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裏去給你弄馬槊去。那東西入門也不難,若有百名鐵甲重騎與你一道衝陣,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敵軍陣列硬捅出一個窟窿來。若是單打獨鬥,學槊不精,恐怕人會死得更快些!”
這句話是戰場常識。馬槊長約一丈八尺,是重甲騎兵用來衝陣的理想裝備。百餘名全身鐵衣,馬蓋鐵甲的騎兵以鋒矢陣型攻擊敵方的大陣,對方即便有兩三千人,也未必能經得起鐵騎一衝。但若是雙方交織在一起混戰,用槊不精的話,反倒會因為其過於長大而縛手縛腳,幾個小兵衝到身前來,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給解決了。
眼下整個蘇啜部會善用槊的隻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長槊上花費了十年苦練,自然不會讓用彎刀的敵手欺到身前來。李旭現在從頭學起,戰陣之上執一杆長槊,等於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學槊?”李旭遲疑道,心中念念不忘當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遊龍一般的長槊,那威風凜凜的喝罵,給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將來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時,為了讓你給朋友報仇,還是學一學彎刀更方便!”銅匠見李旭猶豫不決,低聲建議。
李旭卻輕輕皺了皺眉頭,用彎刀的都不是正規路子出身,這是徐大眼向他灌輸過的一句話。他倒不是覺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隻是怕煉熟了彎刀,戰場上依然不經長槊一擊。
“你怕彎刀鬥不過長槊!”銅匠見李旭目光依然在畫像上飄來飄去,低聲問道。
“有點兒怕!”李旭據實而答。銅匠師父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於此人麵前,自己不需要裝腔作勢。
“如果你用一根長槊,給徐大眼一根彎刀,雙方交手,誰勝?”銅匠搖了搖頭,問道。
“徐兄勝!”李旭對自己的斤兩心知肚明。
“若兩將相遇,一人執槊,一人執刀,誰勝?”銅匠繼續追問。
李旭眼前立刻閃過了羅藝和步校尉二人氣宇軒昂的英雄模樣。若是此二人交手,勝負還真未必那麽容易區分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銅匠話中的深意,撓了撓腦袋,笑著回答:“自然是誰學的精,誰勝!”
“這就對了,儒子可教!”銅匠伸出手指又來砸李旭腦門,李旭側身閃避,動作不慢,卻被銅匠結結實實地敲中了一記。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裏躲得過去!”銅匠一邊撤手,一邊大笑。
李旭卻瞬間得了他幾分“真傳”,順手拎起一個銅盆扣於腦袋之上,邊走邊答“如此,又何必逃!”
銅匠大樂,一邊笑罵著李旭愚笨,一邊從別人送來回爐的兵器中挑出兩把彎刀,一把交給李旭,一把持於自己之手。傳了他幾句軍中常見的用刀歌訣,便命令他與自己對煉。
李旭怕傷了銅匠,留下了三分力氣。結果一招未完,已經被銅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難道像你這般病貓樣子麽?”銅匠用刀尖指著李旭咽喉,譏笑道。
這下李旭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差距太大,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沾到便宜。所以不敢怠慢,翻滾出去,躍起再戰。這回一上來他就使出了全力,大開大闔,把歌訣第一句大劈如虎的意境發揮了個淋漓盡致。銅匠嘉許地點了點頭,向前踏了半步,輕而易舉地將李旭的刀鋒帶偏,順手一刀拍在了他的腰間。
“掉手橫揮,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記住要用刀鋒!”銅匠不理睬被刀麵砸得踉踉蹌蹌的李旭,大聲說道。
那軍中刀勢在大隋民間早已有流傳,不過是大劈、橫揮、順抽,橫掃、挑撩、斜斬、格擋和直刺八個動作,每個動作配上一句相應的口訣。李旭當年跟著族中大枝請來的護院身後比劃,也聽聞過類似的歌訣。可同樣的歌訣由不同人用出來卻有著天壤之別。莊中護院使出來的刀,威勢看起來甚大,卻沒有太多變化。而銅匠信手使出來的一刀,於輕靈飄逸之外帶著狠辣刁鑽。讓人明明知道他要如何出招,就是招架不下。(注3)
整整一個早晨,李旭第一個大劈動作都沒能學得半分銅匠的真髓,卻被銅匠刀砸腳踢,打了無數個跟頭。好在他小戶人家出身,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喊疼,跌倒了立刻爬起來再戰,也博得了銅匠幾分嘉許。
天色大亮後,銅匠的妻子起來燒奶茶,師徒二人也就停止了訓練。揍了人一早上,銅匠心情高興,主動留李旭在家中吃茶點。用過早餐後,又針對性地糾正了他幾個基本姿勢,然後即開爐替牧民打刀,不再理會弟子死活。
李旭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帳,隨即帶了甘羅去各部勇士之間裝神弄鬼。待每天的例行“表演”結束了,才又一步一捱地爬回了自己的氈包。最近天氣較好,他不敢在氈包中偷懶,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開始煉刀。
說來也怪,平素他在馬上掄刀瘋舞,氣勢驚人,動作卻生澀僵硬,沒有半點章法。被銅匠敲打了一個早晨後,再次縱馬掄刀,那彎刀就像有了幾分生命般,靈活地隨心意而動,無論是劈是抽,每個動作之間都能勉強銜接得起來,不像原來那般淩亂了。
注1:東床坦腹。見於《世說新語》。郤太傅求女婿,派自己的門生去王家相看,王家男子紛紛整裝待旋,唯有王曦之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郤太傅聽聞回報,覺得曦之瀟灑,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注2:陳叔慎,陳叔寶的異母兄弟。隋滅南陳之戰少數幾個不識實務者之一。兵敗,被殺。
注3:此處參考了戚家軍刀術。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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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著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麽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裏去找這麽好的機會去!”(注1)
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刹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著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鬥,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麵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在李旭被擊中後便重新來過。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為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為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著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來,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著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著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裏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麽別致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裏,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著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發,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麵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麵。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嫻熟後,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杆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托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為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礴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為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衝,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汙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衝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著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著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了上來,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嗬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麽?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隻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才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胯下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準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群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為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蕩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霫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製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心思去想。徐大眼偶而向他提起來,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麽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注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麵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著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拚著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著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錘,占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為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著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
禮刀是帝王出巡的儀仗專用,長而華麗。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舉著刀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時辰一動不動。李旭不知道師父是誇自己臂力大還是罵自己笨,正琢磨著詞匯反唇相譏,又聽銅匠說道:“隻可惜你小子的胡子長破了相,才十五歲,居然有黑毛從腮上鼓了出來。今後少吃些牛肉,否則胡子長得更快!”
這是李旭最煩惱的事情之一,讀書人講究“廉廉頗有須”,胡子要長也得長得漂亮稀疏。可他這幾個月來卻因為日日吃肉喝酒,身高明顯竄起了一大截,臉上的寒毛也漸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羅身上的硬毫相較。
“長就長吧,反正你也當不成什麽讀書人了。虯髯販馬,往來塞上,不也逍遙快活!”銅匠見少年捂著臉發愁,笑著安慰。他已經知道李旭為何而來塞外,對少年的遭遇甚為同情,卻不覺得失去考科舉的資格有什麽值得惋惜。
“當官這件事情比練武打仗都麻煩。練武麽,你隻要肯下功夫就有進境。打仗麽,勝敗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當官,憑的不是誰有真本事,而是誰會討好上司。你本領再強,不會拍上司馬屁,也得不到好結果。拍了上司馬屁,彎腰做人做習慣了,難免就彎成了駝背。捱到有直腰的機會,自己也直不起來了。”師徒二人喝酒時,銅匠曾經如是向李旭灌輸。
剛剛踏足紅塵的少年哪裏聽得懂這些精辟之言,支支吾吾地聽著,心裏卻想起了步校尉當日的威風。
“槊不是這麽用的!”當李旭拿著鐵錘瞎比劃時,銅匠忍不住出言指點。這個怪人的武藝很雜,從常見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見的鐵蒺藜骨朵、大錘、狼牙棒,幾乎每樣都懂一點。一次趁著酒性舞劍,動作的瀟灑利落,比陶闊脫絲的舞姿還飄逸絕塵,如不是對方身上那一襲油漬漬的皮裘,李旭簡直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山中隱仙。
“前輩若是在鬧市持劍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會輕招彩袖!”追隨銅匠這麽長時間,李旭多少也學得有些狂放不羈,笑著說道。
“此舞並非為別人而設!”銅匠舉囊狂飲,滿臉年少輕狂。每每與少年喝到眼花耳熟的地步,他就想起當日的諾言來,傳給李旭一些用槊的招式、口訣。第二天待李旭拿了第一天所學的東西請教,他卻又忘記了。下一次喝醉時,李旭趁著酒性發問,他又改槊為錘,教導李旭一個大力士領軍衝陣,最強橫的殺法。教完了錘,又指導李旭如何破解錘招,占力士便宜。如此醉醉醒醒,破槊、破錘、破矛、破鐵蒺藜骨朵的招術傳了一大堆,至於這些招術將來在戰場上是否有效,銅匠卻一攤手,坦誠地說道:“這是我打鐵時自己琢磨出來的,好使不好使我也不清楚!”
碰到這麽一個“暗師”,李旭也毫無辦法。隻好把心思集中起來,力求在刀術上有所突破。越練下去,手中的彎刀越不順手,有些招術明明可以把威力發揮得更大,卻因為彎刀得長度和重量影響了揮擊時的效果。此時他已經初窺了刀術門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臂力、臂長和彎刀重量不相配的緣故。想請銅匠幫忙量身定製一把彎刀出來,師徒兩人忙活了好半天,卻因為成品的質量太差不得不半途而廢。
“刀之所以打成彎的,是為了保證同樣刀身長度下,讓刀刃的長度達到最大。這樣才能發揮出騎兵在馬上劈、抽兩個動作的威力。被彎刀砍中的人大多數不是被砍死的,而是傷口太長,流血流死的!”對著一大堆不成功的刀坯,銅匠如是總結。
“這個長度和寬度是草原上彎刀的極限,如果想突破,重心、重量、平衡性和結實程度就得重新考慮。以我的手藝,用普通的精鐵估計做不到。找星星鐵應該可以,但沒個三年五載你也湊不出那麽多星星鐵來!”在又一次嚐試失敗後,銅匠有些喪氣地說道。
在打刀的材料收集方麵,李旭倒不像銅匠那麽悲觀。他想打一把彎刀的消息被幾個朋友知道後,神箭手阿思藍,隻剩下一隻胳膊的杜爾,還有野丫頭陶闊脫思、娥茹等人都答應幫忙。草原上長達五個月的冬季馬上就要結束了,地麵上的積雪已經有了融化的趨勢。待冰消雪盡後,大夥即使走遍整個草原,也要給李旭湊出一把彎刀來。
“雪馬上化了!”一天傍晚在氈帳裏,徐大眼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閑暇時刻,像霫人般品著奶茶,跟李旭說道。
“嗯!”李旭心思還沉浸在白天新領悟的幾招刀術上,一時沒有反映過來,含混地回應。
“明天你別去幫銅匠打鐵,緩緩體力。後天一早咱們領軍出發!”徐大眼又喝了一口茶,閉著眼睛,如陶醉於其中滋味般閉目低語。
“出發?”李旭楞了一下,“上哪!”
“奚部?!”沒等徐大眼回答,李旭驚問。
“嗯!”徐大眼閉著雙目,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雪已經開始化了,半夜的時候,氈帳外冰淩落地時發出的聲音錯落有致。泥地上,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家犬大小的甘羅對著天空中的圓月,發出一聲聲嘹亮的長嚎。“嗷―――”
“嗷―――”附近的野狼以聲相和,刹那間,整個草原都被狼嚎聲從睡夢中喚醒。
注1:一人敵,指武術。萬人敵,指兵法。見於《史記.項羽本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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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外邊一天天開始融化的積雪,索頭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歎氣。春天又要來了,但這個春天卻是個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時候自己的部落去偷襲蘇啜部,結果卻被對方殺了個大敗虧輸。五千名部落身體最結實的牧人隻回來兩千餘,並且個個都嚇破了膽。
“蘇啜部有銀狼庇佑!”每個被贖回來的長老都這麽說。仿佛不提到那頭皮毛銀灰色的怪獸,就不足以遮掩他們被敵人俘虜的羞恥。可越是這樣,牧人們越提不起抵抗敵人的勇氣。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對方手中做牛做馬。部落裏的百姓對長老們隻贖自家子侄,不肯贖回普通百姓家兒子、丈夫的不公平行為非常不滿,時常聚集在中央大帳門口抗議。可俟利弗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驅逐時已經大傷了元氣。冬天那場慘敗又讓他們失去了僅有的牛羊儲備。蘇啜部獅子大開口,一名牧民要十頭羊或兩匹駿馬來贖,索頭奚哪裏去弄那麽多牛羊和駿馬去?
“俟力弗,蘇啜部不是準許咱們分批支付麽?公庫裏好像還有幾百匹戰馬。”最早被放回來的長老烏一勒沒頭腦地提醒。老家夥被敵人嚇破了膽子,明知道付出了贖金後,索頭奚部的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下個冬天,他還是堅持要與蘇啜部停戰。
“把戰馬給了他們,萬一他們打來,咱們拿什麽給自己的戰士?”俟力弗大聲反問,模樣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沒有人理解他的難處,牧民們笑他膽小,不敢和弟兄們同生共死。長老們嫌他固執,舍不得公庫裏最後那幾百匹駿馬。但誰肯替他想想,如果他當日戰死了,索頭奚就沒了埃斤,貌和神離的長老們一定會趁著內亂把索頭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戰馬贖回了百姓,敵人殺過來時,勇士們就得徒步迎戰。在寬闊的草原上以同樣數量的步兵對抗別人的騎兵,這有獲勝的可能麽?
萬般無奈,俟力弗隻好一次次派烏一勒這個膽小鬼去向仇敵告饒。這老家夥被霫人羞辱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幅鐵臉皮。俟力弗不指望惡毒的霫人能鬆口,隻希望烏一勒老家夥能把敵人進攻的時間拖上一拖,隻需要一個春天。遠在額根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經得到了消息,看在索頭奚部多年恭順有禮的份上,他們答應雪化後派人出麵調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身份命令諸霫聯軍放下他們的屠刀,給索頭奚部留一條活路。
烏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麵色灰白地返了回來。他隻帶回了一句話,“蘇啜西爾說他要自己來取賠償!”然後就昏了過去。
俟力弗大驚,趕緊命人吹響號角,點燃狼煙,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營地備戰。可除了幾個長老的家族外,大多數族人都沒有聽從他的號令。河邊的青草已經發了芽,如果春天時給牲口抓上膘,夏天時它們就會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個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們就可以自己贖回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埃斤大人隻顧自己逃命,長老們隻顧贖回自己的子侄,大夥也隻好自家為自家想辦法。這很公平,誰也別抱怨誰心狠。
俟力弗一遍遍吹號角,一遍遍點狼煙。甚至親自擎著代表埃斤尊嚴的大纛跑遍了方圓百裏之內的草場。他一次次對著長生天發誓,一次次跪地祈求,答應牧人們隻要部落挺過這次危機,他一定掏空公庫把被俘的牧人贖回來。
第三天中午,俟力弗終於糾集起了四千名可以上馬作戰的牧人。其中有一千多人是老人和孩子,力量不足以拉滿角弓。營地內部,還集中了五千多名婦女,關鍵時刻,她們也可以衝上前為自己的族人擋刀遞箭
派出去的斥候也陸續送回了情報,諸霫聯軍行軍速度緩慢,幾乎是帶著羊群和牧奴,邊放牧邊行軍。每天的前進速度不超過五十裏,走半天歇半天。
俟力弗長出了一口氣。如果照這種速度行軍,敵軍還需要三天時間才可能接近自己的營地。自己還有機會通過親情把更多的牧人召回來,籌集更多的弓箭和戰馬。
傍晚的時候,斥候卻送來截然相反的報告。諸霫聯軍三千多人突然加快速度,當天行軍一百餘裏,照目前的走法,他們隻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突入索頭奚的營寨。
俟力弗登時又慌了神,趕緊命令所有參戰者嚴加防備。上次敵軍就是趁自己夜裏疏忽,把氈子綁在馬蹄下劫了大營。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眾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卻又收到情報。諸霫聯軍昨日停在了距離部落五十裏左右的搭拉甸子,一夜沒有前進。俟力弗形神俱疲,他實在弄不懂以蘇啜西爾為首的霫人到底要幹什麽?如果想與索頭奚決一死戰,快速掩進,快速接觸才是最有效的戰術。這種走走停停的行軍法,不是由著對手做準備麽?
百思不解的俟力弗無奈,隻好命令牧人們先入帳休息。命令剛剛傳下,報警的號角又在草原上響起。一撥疲憊不堪的斥候匆匆來報,霫部聯軍再次拔營,以最快速度衝了過來。
“吹角,吹角!”俟力弗大聲命令,他聽見自己的嗓音裏充滿恐慌。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當年獨行在草原上遭遇到狼群,他也沒嚇到這種程度。當然,那件事情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而現在他的年齡已經接近五十。
剛剛躺倒的牧人們又叫罵著爬了起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望戰爭早點發生。這麽打下去太折騰人了,是死是活,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萬惡的霫人在距離索頭奚部營地三裏遠的地方再次停住了腳步。近千名腳上套著牛皮索,瘦骨嶙峋的奴隸被從馬隊後押了出來。扛著木樁,在凶神惡煞般的霫人監工的皮鞭下,開始為宿敵搭建營壘。
霫人武士紛紛下馬,不顧遠處的哭喊聲和仇恨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喝酒、休息。然後,他們讓俘虜傳來的口信,要求索頭奚人要麽一次性支付全部戰爭賠償,要麽離開月牙湖畔,否則,霫族武士的戰馬將踏平這個營地。
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著兵器,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著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受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交戰,萬惡的霫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後天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複!”被遣送回來的族人喘息著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饑餓和恐懼的多重折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累累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後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股力量下震顫,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麵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著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韁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隻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累累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著籌集物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隻是為了迷惑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身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處的營帳,身邊的半截香燃盡後,那裏將成為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他故意把交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麵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注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奮之外,從頭發到腳底的肉皮都感到緊繃得厲害。可麵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仿佛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身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毛大纛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仿佛天河在刹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精神的霫族武士跳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製,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卷去。(注1)
徐大眼四個月的心血終於見到的成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成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呐喊,沒有角聲,隻有撲麵而來的罡風,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卷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抬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隨後,他的尖叫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精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後,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著號角的斥候。
隻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裏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後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衝的霫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後。無論是正在慌亂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內。
羽箭射入軀體的“噗”“噗”聲,鮮血噴出的絲絲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交織不絕。策馬前衝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抬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著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後。緊跟著,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射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密集處,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著刀,拉著馬,亂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身體上冒出的血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裏的火,紅得炙烈。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著,他的戰馬隨著大隊,從阿思藍等人硬衝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著奚人的屍體衝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成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色澤豔麗,是去年霫族女人最鍾愛的衣裳材料。如今,被額托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露了麵。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托長老對自己和氣的份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成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色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著中央大纛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曆四個多月訓練所熟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布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著營地圍欄掃蕩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裏有沒有兵器,彎刀過處,留下的都是一片血光。
還有一支隊伍沒進營壘,而是順著柵欄外側繞向了奚族營地的側後,他們的任務是側翼突破,盡量分散奚人的抵抗力量。不斷有驚惶失措的牧人跳過營地的柵欄試圖逃走,在營地外旋風般前進的霫族武士用彎刀和羽箭追過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
俟力弗在敵軍接近自己的中央大帳前一瞬,終於組織起了一支人數不足二百的抵抗隊伍。大部分的奚族士兵都沒來得及上馬,高舉著彎刀,用血肉之軀來遲滯敵軍的戰馬。少數武士挽起了弓,試圖在對方衝到近前時製造一點混亂,卻被蘇啜西爾身邊的護衛用弓箭紛紛射翻在大帳旁,根本沒來得及射出手中的羽箭。
俟力弗知道索頭奚完了,在對方戰馬衝破營寨的木柵欄的瞬間,他知道從此大地上再不會有索頭奚這個部落存在。族人的哀嚎聲讓他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這次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騎著戰馬,帶著最後的十幾個勇士,飛蛾撲火般向蘇啜西爾等人殺來。
雙方的距離很近,羽箭來不及第二射。蘇啜西爾將令旗交給身邊的族人,拔出彎刀迎向了俟力弗。二人同是部落的埃斤。對方請求戰死,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自己應該賜給他這個榮譽。
二馬交錯的瞬間,俟力弗突然改變了方向,繞開蘇啜西爾,長嘯著撲向蘇啜西爾身後的大隊。他看見了那頭傳說中的蒼狼,也看見了蒼狼身邊那個魂不守舍的少年。
就是那個少年給索頭奚部帶來了厄運。沒有他,斥候們不會紛紛謠傳聖狼將力量賜給了一個異族少年。沒有他,索頭奚人也不會在強敵麵前生不起抵抗之心。這個少年是毀滅索頭奚人的罪魁禍首,俟力弗可以死,但一定要這個少年為自己殉葬。
瞬間的變化讓很多人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徐大眼持矛攔截,卻被跟在俟力弗身後的另一個奚族武士用身體擋住了戰馬。分配給李旭的護衛持刀向前,亦被最後幾個紅了眼的奚族武士紛紛衝開。
俟力弗以最快速度衝到了李旭的戰馬前,少年臉上的驚惶和舉刀時的緊張他都看在了眼裏。以他的作戰經驗,隻需要一刀,肯定能將少年砍在馬下。彎刀在斜陽下潑出一道閃電,直奔少年眉心。突然,胯下的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地跳了起來。
勢在必得的刀光迷失了方向,俟力弗在慌亂中看見一頭銀白色小狼晃動著尚顯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吊在戰馬的脖頸上。他收刀去砍小狼甘羅,在手臂回彎的瞬間,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
二馬錯鐙,李旭本能地使出了一記橫揮,這是刀術的第二個基本招式,共有六個出手方位。當初學刀,在他第一次胸前空門大露時,銅匠師父就用此招拍中了他的身體。
“記得用刀刃!”銅匠當時的叮囑李旭一個字也沒忘。
“殺了賊酋了!”四下裏歡聲雷動,被嚇得差點掉了魂魄的徐大眼刺死對手,縱馬向李旭跑來,一邊跑,一邊向好兄弟伸出的祝賀的手掌。
李旭提起左手,與徐大眼的右掌對拍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一絲複了仇後的喜悅。他忘記了跳下馬去割俟力弗的頭,也忘記了像上次一樣勇敢地衝過去砍翻羊毛大纛。隻是縱馬向前,向前,向前衝去。
哭喊聲在他的周圍響成一片,驚惶失措的奚人老弱跪在血泊裏,不住地向武士們叩頭乞命。李旭不想聽哭聲,不想看血光,他隻想把當時帶隊襲擊並欺騙自己的那個斥候頭目揪出來。
不是為了給同伴報仇,他心裏已經沒有了仇恨。他隻想問一問對方為什麽襲擊自己,為什麽要主動發起進攻。雖然李旭心中清醒地知道,即便斥候們不發動襲擊,這場戰爭也勢必發生。可是,他希望自己能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點解脫。
哪怕是虛假的一點點。
“附離,附離!”分配給李旭的一百名蘇啜部武士歡呼著,跟在李旭身後往來衝殺。凡是有敵軍抵抗的地方,李旭都要衝過去。一旦甘羅身影在敵人麵前出現,敵軍的抵抗之火立刻被消弱,轉眼就被蘇啜部武士們撲滅在當場。
“附離是最勇敢的戰士!”蘇啜西爾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少年,目光裏充滿了讚賞。
“附離,附離!”戰士們歡呼著李旭的突厥名字,充滿自豪。
歡呼聲外,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奚族婦孺們發出的哀嚎格外刺耳。
注1:隋兵製,校尉轄三百人。旅帥,轄一百人。隊正轄五十人,火長轄五人。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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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徐大眼明白好兄弟的心思,見李旭瘋子一般哪裏人多向哪裏衝,知道他是第一次經曆這麽大規模的戰鬥,被部族仇殺時出竅的冤魂迷惑了心神,趕緊提矛衝了過去,附在其耳邊用漢語大叫了一聲:“春秋無義戰,如果今天是我們輸了,下場不會比這好過!”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完此言,李旭果然不再亂衝亂撞。揪出當日斥候頭目為自己的行為找個借口的幻想瞬間破滅,臉上的神情也不再那麽迷茫。
草原就這麽大,一個部族的崛起必然踏著另一個部族的屍骨。對於蘇啜附離、阿思藍等霫族武士,他們心裏可沒有李旭那麽多負擔。徐大眼用連環計擊潰索頭奚部,實際上等於在死亡邊緣上將月牙湖附近的各個霫族部落拉了回來,否則,一旦讓索頭奚人在附近的草場上緩過元氣,憑借該部的人口數量和對戰爭的理解能力,等待人口匱乏的霫族諸部的下場或者是被征服為奴隸,或者被驅逐到西邊的戈壁上自生自滅。屆時,索頭奚部做的事情將與諸霫聯軍今天一樣,不會心存半分憐憫
武士們揮著刀,在索頭奚人的營地內外盡情掃蕩。這個被突厥人從索頭水邊趕出來的奚族部落非常富足,雖然已經在遷徙和戰爭中喪盡元氣,但長老們家中儲存的銅器、玉器、石雕等奢侈品亦遠遠超過任何一個霫族部落。特別是那些從長老們家中抄出來的玉石雕刻和混雜著金絲的皮革編織品,幾乎件件巧奪天工。奚人在北周時期就已經因手工精湛而聞名,經過這麽多年的發展和積累,技藝更是已臻化境。很多物品當時長老們若是肯捐獻出來向蘇啜部交換戰俘,隨便一件都可以晃花諸霫聯軍中那些沒見過市麵的鄉巴佬們的眼睛。甭說被扣留在蘇啜部的八百多戰俘了,就是人數再多上一倍,也可以平安無損地換了回來。
隻可惜諸霫聯軍事先不知道奚人的收藏這麽富足,沒提出以金銀玉器交換戰俘的要求。而索頭奚的長老們也從來沒打過自家財寶的主意,不會主動為了治下的牧人損耗自己的家產。到了如今,長老們隻能趴在地上苦求,期待蘇啜西爾等人在搬空了自己的財產後能發發慈悲,留下自己一家大小的性命。
無節製的屠殺和掠奪足足進行兩夜一天,直到第三天早晨,蘇啜西爾才在徐大眼和李旭的勸說下,命令武士們停止了報複。到了此時,索頭奚營地周邊一百五十裏範圍內已經被武士們梳理了一遍。眼下這個總人口曾經超過一萬的大部落幾乎全族被俘,隻有在更遠的地方放牧,聽聞戰爭消息即舉家搬遷的四十幾戶牧人逃進了戈壁灘內。從此,自北魏以來的聞名草原的奚族五部就變成了四部和一個零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在契丹人的幫助下慢慢恢複了五部爭雄的局麵。
“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心軟,但這是草原,事情必須用草原上的規矩來解決!”蘇啜西爾望著屬下供奉上來的如山珍寶,意猶未盡地向兩個異族年青人解釋。“如果我不準他們搶掠,下次就沒人願意為部落而戰。他們為部族流了血,就要用敵人的血和眼淚還回來!”
說完,伸手胡亂一拔拉,將眼前的珍寶分成高低大小相等的三分。手指著其中一份說道:“一份歸公,一份歸我這個族長,另一份你們兄弟拿去分。咱草原上的規矩,誰的功勞大,誰拿最大的一份。”
“晚輩不敢貪功!”徐大眼笑了笑,婉言拒絕了西爾族長的好意。他幫助蘇啜部煉兵的目的隻是找個機會將多年所學和領兵實踐相印證,以便將來回到中原後可以建立更大的功業。至於蘇啜西爾手指的財富珍寶,對店鋪開遍河南河北的徐家而言,的確還看不上眼。
李旭的目光卻在刹那間呆滯。他沒有拒絕,也不敢笑納。對於他這樣一個出身破落商戶的子弟而言,蘇啜西爾贈送的珍寶已經超過了他夢中曾經夢到的最大數目。但那珍寶上的血腥味道,卻熏得他渾身發冷。
“我是來草原避兵禍的!”李旭心中默默地想,“但我卻給這裏帶來了兵禍!”
春秋無義戰,草原上從來沒統一過,所以任何一場戰爭的正義性都是相對的。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場戰爭屬於正義。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這種事情司空平常。要想不被別人殺,自己就得提起刀來殺人,任何部族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李旭不是死板之人,他理解諸霫聯軍的無奈。也明白蘇啜西爾對自己是一番好意,換了別人,西爾首領未必會肯拿三分之一戰利品與之分享。但他的耳朵裏卻充滿了霫族人絕望的哀嚎聲,每一聲都如鞭子,抽打在他骨髓之上,讓他忍不住想打哆嗦。
“怎麽了,附離,你病了嗎?”蘇啜西爾正驚詫於徐大眼的客氣,猛然見李旭在一邊瑟縮,關心地問道。
“可能是血戰後受了風!”徐大眼伸出手來,摸了摸李旭的額頭。
初次上戰場的人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血戰後因為忙著脫下皮甲擦洗身體而著涼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病可輕可重,身體強健的人幾天就能恢複過來,身體單弱的人卻有可能就此一命嗚呼。
蘇啜西爾聽徐大眼如此說,再看看李旭那憔悴的臉色,大吃一驚。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邊用力擠壓腕部的血管,邊大聲向外邊喊道:“來幾個人,趕快準備熱水給附離洗澡。讓額托長老準備幾隻活羊,今晚替附離驅邪!”
“呃,呃!”李旭如從惡夢中驚醒般低叫了一聲,抬起了頭。額托長老的治病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什麽草藥、石頭、泥灰煮上一大鍋就向病人嘴裏灌。把病人灌昏了後,一邊向其身上淋羊血,一邊搖著穿了銅鈴的牛扇骨跳舞。蘇啜部的人對這種治病方式信若神明,可在李旭和徐大眼看來,此方和刑罰差不多,好人被他這麽治幾次,十有八九也給治死了。
吃了這一嚇,李旭不敢再繼續發傻。看看滿臉關切之色的蘇啜西爾,再看看目光中帶有責備意味的徐大眼,訕訕笑了笑,答道:“晚,晚輩沒事,不用,不用麻煩額托長老。剛才隻是覺得這些珍寶受之實在有愧!所以才一時呆住了”
“真的?”蘇啜西爾不敢相信地問。以往蘇啜部對外打了勝仗,長老們因為戰利品分配互相揭短辱罵的情況有,互相動手打架的情況也很常見,每次都讓他這個族長頭疼得要死。像徐大眼這種淡然拒絕和李旭這種發呆發傻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因此,西爾族長也猜不出李旭剛才發呆的樣子是厭惡珍寶上的血腥。擺了擺手,假裝生氣地說道:“第一戰奪得了敵人的大纛,第二戰砍翻了俟力弗大埃斤,還有每天帶著聖狼給大夥鼓舞士氣,這三項,哪一項不是實實在在得功勞?此時咱們站到帳外去問一聲,又有誰敢跟你們二人搶這個頭功?如果你們二人什麽都不收,我這個族長豈不是更不該收這些財寶麽?”
“不,不敢!”李旭急得連連擺手。把這些珍寶帶回故鄉去,恐怕老李家立刻能一躍成為村中首富。族裏那些平素對父親和母親冷眼相對的人也會天天陪著笑臉來認親戚,唯恐落在了別人身後麵。但自己如何跟父母解釋珍寶的來源呢?告訴他們是好心的西爾族長送的?還是撒謊說做生意賺了個盆滿缽圓?!恐怕任何一套說辭被老實巴交的父母聽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一輩子沒害過人的二老反而會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兒子走入了邪途,辱沒了李家的列祖列宗。
但這些話,他無法向蘇啜西爾解釋。霫族人瞧不起懦夫,對方不會理解他為什麽逃避兵役。霫族人也不會認為掠奪被征服者有什麽錯誤,你告訴他們自己不喜歡珍寶上的血腥味,他們會認為你在變相侮辱他們的尊嚴。
蘇啜西爾見李旭麵色窘迫,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個直心腸,不會因為戰利品多寡跟眾人計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們拿吧,不要客氣。按咱草原上的規矩,勇士們繳獲了戰利品,其中一半要歸族長和長老所有。而大箭、小箭們,也就是你們說的隊正、夥長們,還要從底下的收獲中再分一份走。幾番分割後,能真正留在勇士們手裏的東西並不多。你們二人如果不需要這麽多寶貝,可以分給各自的朋友和護衛。這樣,他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今天的慷慨,將來為你們做事時也更盡心!”
李旭和徐大眼聽西爾族長如此熱心替自己考慮,實在無法拒絕對方的好意,隻得走上前去,用勇士們搶來的麻布將分給自己的那份珍寶裹了。放到馬背上留待回到霫部後再慢慢想辦法處理。
蘇啜西爾見二人把戰利品收下,登時了卻了一樁心事。手握著刀柄,誌得意滿地出去巡視的幾個***,見各位旅帥們都將部屬聚集齊了,高興地用突厥語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帶著大隊人馬,押著俘虜,趕著牛羊,浩浩蕩蕩地返回自己的營地。
至於索頭奚人被砸爛的營盤,蘇啜西爾也不舍得將其一舉燒毀。跟其他各部前來助戰的幾個長老商量了一下,留下了一個百人隊和五十幾名俘虜負責清理戰場並掩埋敵方戰死者的屍體。這個營地的位置選得非常理想,距離水源和草場都比較近。作為此次戰鬥的最大出力者蘇啜部,他們理當分得這個營地和營地周圍五十裏內的草地。等盛夏來臨的時候,即可趕著牛羊來這裏放牧。
屆時,被屍體和血水催肥的青草能長到一人多高,誰也不會記得今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時候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戰爭。霫族和奚族都沒有自己的文字,而記載英雄的牧歌隻會為勝利者吟唱。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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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李旭一直神情恍惚。徐大眼本來心裏還有一些牛刀小試後的興奮,見好朋友興趣缺缺,也覺得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倒是阿思藍、蘇啜附離等人快樂無比,一路上毫不顧忌地討論著誰第一個衝進的營寨,誰殺死了第一個敵方勇士,仿佛唯恐長老們所編製的記錄戰爭的長調裏遺漏了自己那份功勞一般。
臨近部落還有一整天的行程,聯軍中的勇士們已經開始整理衣甲。一個個不顧春天河水的冰冷,在紮營時輪流跳進去將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洗得幹幹淨淨。連同濺過女人鮮血的鎧甲,剛剛殺過老人的彎刀,曾經從小孩屍骨上踏過的馬蹄都清理得一塵不染。不少家境富裕的勇士還把懸掛在鎧甲邊角與發辮子之間銅、銀兩色鈴鐺解下來,用河沙打磨得光可鑒人後,才又一絲不苟地掛回遠處。
李旭和徐大眼看得有趣,多少忘記了些心中的煩惱。待隊伍漸漸走近蘇啜部的營地,眼前的景物立刻鮮亮起來。早已得到自家兒郎勝利喜訊的蘇啜部老人、婦女們把營寨布置得如花園般漂亮,比起李旭記憶中那個冒著黑煙的奚族營地,這裏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剛剛冒出頭來的青草被女人們小心整理過,用手拔掉了其中的蒿子、刺狗等高莖植物。遠遠看去,營地附近的草地就像一大塊翠綠的地毯,從左邊的雲端向右側的天際遙遙鋪開。
無論是部族中的長老,還是剛剛因立下功勞獲得自由的牧奴,所有人都迎出了營寨。馬奶酒的清醇和奶茶的濃香勾得人直抽鼻子,族各部的少女的笑聲卻比酒和茶更吸引人。在娥茹和陶闊脫絲兩人的帶領下,數以百計算的如花少女捧著酒碗迎在了回家的戰馬前。
盛裝的少女是全場男人關注的焦點,李旭明顯聽見了自己身邊的幾個侍衛喉嚨發出了抽動聲。男人們剛剛經曆一場殺戮,迫切需要找一個溫柔的港灣休整。而一個比一個嬌豔的少女,則大方地對英雄仰起了自己的紅唇。
娥茹走在隊伍最前方,她穿了件用去年秋末從李旭和徐大眼手裏買的那塊黃色蜀錦所裁製的仿漢曲裾。改了型的曲裾綜合了胡服的優點,故意收緊的腰身和以一道弧線從上到下滑落的裙口很好地襯托了她柔媚的身材。人間四月的陽光下,黃衫少女如春花般在綠野間綻放。
少女嫋嫋婷婷地走來,捧起一碗美酒,高舉到自己父親的馬前。輕啟朱唇,低聲歡歌:“蘇啜部的埃斤西爾,帶領狼群驅逐了野犬,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
“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眾少女齊展歌喉,用突厥語反複吟唱。對她們而言,是蘇啜西爾及時地采取了進攻行動,挽救了部族命運。這首長調,蘇啜西爾完全可以當得起。
李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如果純粹站在霫人角度,這的確是一場值得紀念的大勝。雖然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殺戮而感到難過。但內心深處,他早已把蘇啜部當作了自己的半個家。當家中其他人開心的時候,自己不能一人向隅掃了所有人的興。
“草原上的鮮花為勇士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勇士的熱血而明亮!”蘇啜西爾在馬上接過酒碗,回頭向身後所有凱旋的將士們喊道。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大聲喊道。這是他們的傳統,開心的時候,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讓所有族人高興。
蘇啜西爾舉起酒碗,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天空三次,然後再沾了幾滴三次灑向大地。最後,把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兩個不知名的美麗少女捧了一根長長的白色哈達,高高地舉過頭頂。蘇啜西爾在馬背上盡力將身體弓下,頭垂低,讓少女翹起腳來把哈達掛在自己的粗壯的脖頸上。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再次歡呼,蘇啜西爾拔出彎刀,四下致敬。然後跳下戰馬,拉起韁繩走進歡迎的人群中。晴姨和蘇啜西爾其他幾個妻子立刻圍攏過來,爭先恐後地用胳膊將丈夫環住。一家人簌擁著,緩緩踏上從營寨門口一直鋪向中央大帳附近的紅氈。
“睿智的長老額托,他的目光比大海還深遠……”娥茹捧起第二碗酒,輕輕吟唱著舉給了蘇啜部的長老額托。額托大笑著捧起酒碗,向天空、大地和勇士們致謝。然後飲酒,接受少女們獻上的哈達,跳下馬,蹣跚著走向自己的家人。
第三碗酒捧給了隨軍出戰的舍脫部長老沙哥。少女的朱唇剛剛開啟,舍脫沙哥卻將戰馬輕輕帶開,謙虛地說道:“舍脫部這次完全是借了蘇啜部的威風,這碗酒老沙哥不敢喝。真正的英雄不是我們這些老人…….”
“英雄是從中原來的少年!”參加了最後一戰,跟著大隊人馬沒少撈好處的必識部長老那彌葉最為機靈,見舍脫沙哥不肯居功,自然也不希望別的部落長老排在了自己前麵,手一指徐大眼和李旭,向身邊的霫族勇士們高聲問道:“誰為我們定做了獵獸的陷阱,誰為我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心。誰砍倒了索頭奚人的大纛,誰殺死了敵人的首領?”
“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膽量比豹子還大的附離!”勇士們轟然以應。徐、李二人的功勞大夥都親眼所見,沒有人不心悅誠服。
娥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比春天的陽光還明亮,雙手捧起酒碗,顫抖著來到徐世績麵前,仰起頭來,凝望著對方英俊的麵孔,低聲唱道:“智慧的風從南方吹來,擦亮勇士們的眼睛。勇敢的徐賢者從中原而來,幫助霫人保衛家園……”
聽著這婉轉的歌聲,看著麵前那明亮的雙眸,徐世績的大眼中迸出奪目的光彩,他大笑著端過酒碗,按照霫人的禮節向天、地和夥伴致敬。黑甲、紅馬、銀色披風,刹那間,在少女眼裏,所有的光華都被他一個人所遮蓋。
徐大眼沒有家人在草原,娥茹與他並肩走進了部落。望著好朋友意氣風發的樣子,李旭會心而笑。突然,一灣明澈的春水從草地上滑過,飄蕩到他的麵前。
陶闊脫絲穿的還是李旭和她初次相逢時那身天藍色綢衫。乍暖還寒的春風吹得她雙頰生火,少女卻寧願忍受些冷風,也要展示自己最動人的一瞬。她的身影如同碧野幽蘭,她的嗓音如同師曠鼓琴,李旭再次迷醉了,昏昏沉沉忘記了身外所有煩惱。
完成一整套禮節後,陶闊脫絲挽著李旭的手向營寨內走去。今天是附近各個霫族部落的共同節日,已經將近二十年時間,月牙湖周圍的草原上沒有舉辦過類似的慶典。自己的心上人能坐在第一排觀禮,少女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為此感到驕傲。
“我要嫁一個少年英雄!”去年夏天的成人禮上,年滿十三歲的少女曾經對著天空的圓月祈禱。月光聽見了少女的禱告,把一個英雄少年從千裏之外送到了她的身邊。
麵臨危險毫不退縮,萬馬軍中砍斷對方王旗,兩軍陣前斬宿敵於馬下,這樣的少年英雄,蘇啜部一百年來也沒出現過第二個。更令少女心醉的是,他曾在危難時刻舍身相救。雖然那天他罵人的樣子很凶,但少女每每想起那個“滾”字,卻覺得比任何一個同齡少年的情歌還動聽百倍。
蘇啜部的神奇獵手阿思藍、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第一個衝進敵軍營寨的侯曲利、堵住敵人逃走道路的阿失畢,一個個滿麵紅光的勇士和陶然而醉的長老們被少女攙扶著走上觀禮用的白氈。草原民族敬重勇士,今天的座位次序不依照他們在族中的地位,而是參照他們的戰功而定。坐位越靠前意味著功勞越大,自然也就成了少女們目光的焦點。
身著盛裝的少女們蝴蝶般在座位間穿梭,為心目中的英雄捧上大碗的美酒。越坐在前排,送來的酒碗越多。不像中原女子那般羞澀,霫族少女看人的目光向來是肆無忌憚。她們笑顏如花,頻繁地向前排的少年投送秋波。相比之下,營地正中央位置,部族長老們帶著麵具,用盡全身力氣而跳的祭祀天地和戰死者英魂之舞反而沒幾個少女去看了。
霫人精心準備的慶典場麵非常宏大。遠古傳說中的英雄、白天鵝化身少年挽救霫人苦難並讓霫族少女受孕的故事被長歌完整地敘述。樂曲聲裏,帶著各色麵具,衣服和頭發上掛滿鈴鐺的長老們賣力地跳著,舞著,仿佛用自己的生命來迎接霫族複興的神聖時刻。
九十九名赤裸著上身的未成年男子持刀劍而上,他們是部族未來的戰士。也是前來接受祖先祝福和犧牲英雄眷顧的重要對象。吟唱聲中,一個八、九歲模樣,皮膚細嫩的小男孩勇敢地舉起刀,率先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九十八把彎刀高高地,被比彎刀長不了多少的胳膊揮舞著指向藍天,指向草原,然後,少年們同時割破拇指,把指尖的血輪番滴在一個木盆中。鮮紅的血液在陽光下冒著熱氣,被帶著麵具的長老們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再三之後,供奉在祖先的畫像前。
少年們跑下去,牽來九匹駿馬、十九頭健壯的公牛、九十九隻毛色雪白的羔羊。號角聲連綿不絕,衝天殺氣中,少年們互相協助著,將駿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殺,將血獻給蒼天,將肉塊獻給祖先,將內髒掏出來擺在木盆內,雙手捧著去敬獻給冥冥中護衛部落的聖狼之魂。
李旭被宏大而血腥的場麵震撼得有些頭暈,悄悄地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在穿梭敬酒的少女們身上。突然,他看見娥茹紅著臉被一群少女圍在中間。而其中幾個少女指指點點,熱辣的目光正掃向自己身邊的徐大眼。
“這下徐兄有麻煩了!”李旭趕緊把自己的目光從娥茹身上移開。按照他對霫族傳統的理解,有了未婚夫的娥茹已經失去了選擇帳篷的權力,今日狂歡後,一定有無數各部少女期待著能鑽進徐大眼的氈帳。而娥茹之所以被她們圍在中間,肯定是為了打聽徐大眼的住處。
正當他準備提醒徐大眼一聲,以報當然被此人嘲笑的一箭之仇時。耳垂處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同時,鼻孔處傳來一陣淡淡的幽香。
“舍脫部的女人在問你的氈包哪裏?”額闊脫絲像頭小狼般呲著好看的虎牙說道,話語裏帶著三分忌妒,七分自豪。
李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他看見遠處有少女在衝著自己笑。知道自己和陶闊脫絲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引起無數人的誤解,想要將她輕輕推開,少女的身體卻貼得更緊。鼻子輕輕扭起,很甜,很溫柔地說道:“我今晚會讓甘羅守著你的氈包,她們想來就盡管來吧,看甘羅先撲倒她們還是你先歡迎她們!”
“我的天!”李旭無辜地攤了攤雙手。少女的酸酸的模樣看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他突然想起蘇啜西爾分給自己的戰利品中有一雙淡紅色的半透明的玳瑁發簪,倒是配得上少女那白中帶金的長發。
此時他完全忘記了這批財寶的血腥味氣,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準備約她跟自己去取發簪。卻見少女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得了什麽戰利品,給我準備了禮物麽?”
如此心有靈犀,倒羞得李旭不敢把禮物說出來了。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一大堆,我留著沒用。待會兒你自己挑吧,隨便拿,別客氣!”
“傻附離,你就不會自己給我送來麽?”少女嘟了嘟嬌豔欲滴的雙唇,氣哼哼地問道。
“有區別麽?”李旭茫然地問,想要拉住陶闊脫絲說個明白,少女卻狠狠踩了他一腳,小鹿一般跳走了。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李旭在肚子裏自己給自己找平衡。腳趾上傳來的痛楚帶著些溫馨,讓人心裏暖暖的,仿佛又把甘羅抱在了懷中。
正午時分,慶典達到了最高潮。由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一百多名手持利刃的武士用牛皮索將幸存的十餘位奚族長老拉到了部落中央。
“跪下!”武士們粗暴地踢打著,將一個個衣衫曾經華麗,但現在已經滿身泥漿馬糞的長老們按倒在地上。
“他們要幹什麽?”李旭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低聲問。
肩膀上傳來一股充滿關懷的壓力,醉態可掬的徐大眼將右胳膊有意無意中搭在了他的肩頭。
淒涼號角聲中,武士們圍著垂頭喪氣的奚族長老跳躍,放歌。幾段戰歌過後,蘇啜附離提起一把彎刀,緩緩地走到諸長老麵前。那些長老們立刻瑟縮了起來,每個人的身體都盡力向遠處偏,唯恐被蘇啜附離第一個拉出來。
蘇啜附離四下看了看,一把揪住了烏一勒的衣領。人群中立刻歡聲雷動,諸霫聯軍的勇士對烏一勒都很熟悉。四個多月來,蘇啜西爾和徐大眼聯手捉弄了這個倒黴的老人無數次,每次都給大夥留下了足夠的笑柄。
“烏一勒長老,你願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麽?”歡呼聲中,蘇啜附離將彎刀架在烏一勒的脖子上,大聲質問。
“我,我,饒……”烏一勒想祈求饒命,但長老的尊嚴又不準許他這麽做。反複嘟囔著,猶豫著,老人的精神終於崩潰,哭喊著祈求:“饒命啊,看在長生天的份上饒命啊,蘇啜部的主人們。我,世代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族長老烏一勒願意終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不殺之恩!”
“哄!”周圍的諸霫部眾再度哄笑起來。烏一勒狼狽的樣子讓他們非常開心。自從去年秋天開始,遠道而來且人數眾多的奚部就像陰雲般壓在了附近幾個霫部的頭頂上。今天,烏雲終於散盡了。
“我不會饒恕你,隻問你願意不願意用自家的血給你的族人贖罪!”蘇啜附離搖頭,冷笑。
遠處傳來隱隱的哭聲,被俘虜的奚人們聽見了這邊的歡歌與哄笑,推斷出了殘忍的蘇啜部準備做什麽事情。這是草原上的規矩,每個獲勝的部落都會這樣對待被征服者。
李旭突然有了一種站起來的衝動,殺俘,並且是虐殺。這種行為超出了他所讀過的典籍中記錄的一切暴行,也超出了一個中原少年的承受能力。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一個個如花少女們也在拍著手,仿佛別人的死亡可以給她們帶來最大的快樂。
肩膀上的壓力卻越來越重,徐大眼用力攬壓著李旭,避免他真的跳起來。如果此時他突然發飆,恐怕所有功績都平息不了霫人的怒火。
“這是草原,一切按照草原的規矩!”徐大眼在李旭耳邊,盡力用平靜的語調說道。“俘虜的數量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總人口數,若不殺掉有威望的長老,將來會流更多的血!”
李旭不再掙紮,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場地中央。耳邊的歡呼、呐喊、哄笑聲仿佛在瞬間全部靜止。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裏,他看見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裏。
接著,青麵獠牙,巨齒紅發的蘇啜附離走向下一個長老,把彎刀按在他的脖子上。
“你願意贖罪麽?”紅色的世界裏突然不再寂靜,李旭聽見蘇啜附離的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
“我要喝酒!”他用力側開頭,向遠處的陶闊脫絲喊道。正嚇得雙手掩麵的陶闊脫絲聽見李旭用漢語發出的呼喊,趕緊側著頭跑過去,遞給對方一個圓鼓鼓的皮口袋。
李旭解開綁著皮口袋的繩索,袋口對著喉嚨,把滿袋子酒灌進了肚子。周圍的殺戮也好,狂歡也罷,都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刻,他隻想喝醉,隻想回家。
“流幹了長老的血,兩族冤仇就此結束,俘虜們就可以成為牧奴!”狂飲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向自己解釋,像是來自娥茹,亦像是來自晴姨,也好像來自陶闊脫絲。他不想再關心,隻是整袋子整袋子地往喉嚨中倒酒。
“牧奴的地位比奴隸高!”有人低聲耳語。好像是徐大眼的聲音,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他後悔了麽?李旭悲涼地想,伸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抱著酒袋子沉沉睡去。
希望長醉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醒得都早。半夜時分,李旭感覺到了氈帳裏的燥熱。他用力按了按疼得如被刀刺般的太陽穴,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附離,你醒了?”一個帶著歡喜又帶著幾分恐懼的聲音問。
李旭回頭,看見陶闊脫絲穿著件白色的曲裾,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雙手卻緊張地抓著身下的毯子不放。
“轟!”李旭覺得自己頭頂上冒出了無數星星,又大又亮。喉嚨更加幹澀,身體也不聽話地顫抖起來。
這是夢,李旭一遍遍告訴自己。目光卻不受控製地掃向了身邊的少女。
不可否認,少女美得無法形容。李旭也不想否認這一點。自從知道霫族的風俗後,他就很後悔那天逃出了帳篷。但當期盼中的機會再度擺到麵前時,李旭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迷迷糊糊中,他記得自己曾低下頭去,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光仔細觀察少女的麵孔。這是一張含苞待放的臉,就像一朵早熟的荷花般等著他去采摘。但他卻不忍心去碰,隻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這張臉,隻一下,隻一下就全部滿足。
少女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粗重的呼吸,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臭。她期盼著李旭對自己做些什麽,心中卻又害怕得要死。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心中仿佛有無數小鼓在敲。
李旭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少女的臉上,撫摩過雙靨,睫毛,眉頭,順著長發向上滑去。少女緊張地期待著,期待著,期待並恐懼著傳說中那個神聖時刻的來臨,等了很久之後,她聽見了雷鳴般的鼾聲。
少女偷偷睜開了眼睛,看見李旭流著口水,頭貼在自己肩膀上沉沉睡去。手還停留在自己的發梢邊,睡夢中的笑臉得意洋洋,仿佛剛剛偷吃了一個被大人藏起來的桃子。
睡夢中,十五歲的少年心滿意足。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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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的餘香尚在,少女又像第一次一樣不見了蹤影。李旭不敢肯定昨夜陶闊脫絲是否真的又鑽進了自己的氈包,隻是覺得有些心虛。自己可能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夢中的事情真的在氈包裏發生過,不出半個月,這件事將再度成為部落裏所有男人的笑柄。
直到春天的太陽把整個氈包烤熱,李旭才硬著頭皮爬起來。仗打完了,不需要他再帶著甘羅去鼓舞士氣。如果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參戰的各部落長老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分配俘虜的大日子。對擁有一群曾經被自己殺死了家人的奚族奴隸,李旭提不起半分精神頭。自己和徐大眼早晚要回中原去的,除了陶闊脫絲及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旭不想讓這裏的任何東西陪伴自己離開。
強者擁有一切,甚至可以對弱者的生命和尊嚴隨意踐踏。這是草原規則,既然與這規則格格不入,自己不如早一些回到家鄉去。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家,還有那寧靜得有些乏味的年少歲月,李旭悠然神往。當時未曾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美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充滿了溫馨。
“如果征兵結束了,或者能打點官府…….”李旭突然有些一廂情願地相信起九叔所說過的,大隋的官吏沒那麽差勁的話來。
“哥哥曾經為大隋捐軀,父母年老,再加上幾塊精美的玉器說話,地方官應該會講些情麵吧。”李旭默默地想著,信手拎起了堆放在氈包角落的麻布包裹。
包裹顯然被人翻動過,裏邊的財寶被重新整理,擦拭得幹幹淨淨。從貨堆的大小上看,所有財寶應該都在。李旭仔細翻了翻,發現自己承諾給陶闊脫絲的那根玳瑁發鏨不見了。
“這野蠻丫頭!”李旭苦笑了一聲,知道昨夜醉中的夢境是事實。望著自己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將包裹係好,拎著走出了氈帳。
春天的陽光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整個蘇啜部落都沐浴在這仲春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寧靜、和諧。慶典留下的痕跡已經被奴隸們清理過了,血染紅的地麵上被挖出了嶄新的黑土。草根的芬芳和羊毛燒焦的味道完全取代了空氣中曾有過的血腥氣,也讓昨日的瘋狂煙消雲散。蘇啜部還是那個熱情好客的蘇啜部,善良的牧人臉上的笑容依舊那麽善良。隻是在少年眼中,陽光下所有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模樣。
幾個牧民帶著妻兒,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家新分得的牲口身上做印記。他們或者在羊耳朵上縫一塊布,或者在馬屁股上燙一個花,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和別人的財產分開,祖輩傳唱的歌謠中教會了他們所有生存技巧和規則。
兩身強力壯的牧人按住一名小女孩,把一個鐵項圈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在女孩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女孩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熏得眼淚直流,卻不敢放聲哭,也不敢掙紮躲閃。這個項圈是奴隸的標記,除非好心的主人放了她,或者因垂涎她的姿色娶她為小妻,否則,她永遠不可以將鐵項圈解下來。
李旭看得心裏發堵,拚命加快了腳步。好在杜爾的家距離他的氈包不遠,轉眼就到。缺了一條手臂的杜爾沒能參加最後一場戰爭,所以他家門前也不像別人家那般熱鬧。
杜爾自失去一條手臂後,因流血過多昏迷了四天四夜。部落裏的長老都認為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李旭卻帶著甘羅每天都來呼喚他,用聖狼賜福傳說給了他活下去的動力。對於怪力亂神,李旭秉承聖人遺訓,是向來不信的。但能用其來救人性命時,則又樂此不疲。
因此,杜爾一家對李旭很感激。見其拎著一個大包裹走進來,立刻捧出了奶茶和點心。李旭不會用草原上的方法做飯,所以幾個月來的上午餐大部分都是在杜爾和阿思藍家吃的。聞到了奶茶香味,他也不客氣,盤坐在杜爾對麵,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陶闊脫絲昨天鑽你的氈包了?”杜爾第一句問話就差點讓李旭被奶茶嗆死。
“咳,咳,咳……”李旭拚命咳嗽著,臉紅得像一個初冬的爛柿子。杜爾見他滿臉尷尬,嘿嘿一笑,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你小子的確有福,陶闊脫絲是部落裏最美的少女,從上一個夏天開始,方圓幾百裏多少個男人做夢都想著她!”
“我什麽都沒幹!”李旭在心裏大叫,臉上的表情更加古怪。杜爾卻以為他是年青臉嫩,伸出唯一的左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鼓勵,“別害羞,男人家有什麽可害羞的。加油,當年我才十四歲就…….”
“叮!”杜爾妻子手中的銀勺子碰在銅碗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獨臂杜爾嚇得吐了吐舌頭,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內。
這種事情,越描越不清楚。李旭搖搖頭,無奈地接受了眼前事實。用奶酪、幹肉與奶茶將肚子撐起來後,他拎過自己的包裹,從裏邊掏出幾塊玉雕,擺在了杜爾麵前。
“附離,你這是幹什麽,欺負我隻有一隻胳膊麽?”熱心腸的杜爾立刻翻了臉,和妻子並肩站了起來,手握著腰間的刀柄說道。
“按草原的規矩,你曾和我並肩而戰,作為聖狼護衛,我可以把自己的戰利品轉送給你!”李旭笑了笑,根本不受杜爾夫婦的威脅。草原上有很多不成文的風俗,任何人都得遵守。比如進入朋友的氈包中,你可以帶送給他酒和活羊,卻不可以送給他幹糧或肉食。否則,就等於在罵朋友窮得已經揭不開鍋。
李旭在蘇啜部已經生活了小半年,對這裏的風俗多少都了解了一點。如果以朋友的身份把搶來的財寶贈給杜爾,二人並非血親,的確侮辱了杜爾的尊嚴。但以戰友兼上司的身份贈送財物,杜爾卻不可以拒絕。
平日,李旭的身份是聖狼護衛,地位等同於部族長老。戰時,李旭可以統帥一百個勇士,而杜爾隻是一個小箭(夥長)。所以李旭把並肩作戰四個字擺出來,杜爾夫婦立刻無話可說。
夫妻兩個明白李旭的一番好心,不得不坐了下來。眼前的玉雕卻不肯收,從不能繼續保護附離大人到李旭和杜爾不互相統屬,找了無數個理由推辭。直到李旭再次擺出了護衛的架子,杜爾才勉強命令妻子將玉雕收了起來。
杜爾在蘇啜部屬於富人,見多識廣,知道兩塊玉雕中任何一塊的價格都足以換一百頭活羊。心中也明白李旭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失去了一條手臂後生活無著。感動之餘,便提出將自己家的駿馬送給李旭。李旭不忍繼續推脫下去傷了杜爾的心,想了想,說道:“馬就算了,我估計長老們還會從戰利品中分給我幾匹好馬。我一個人,平時也用不到那麽多馬。我家的羊倒是不太多了,你送我五頭,晚上咱們到我家去喝酒!”
杜爾一聽,心中大樂。連忙請求父親幫忙去野外將自家的綿羊抓五頭膘最厚實的回來。春天是抓膘和受孕的好季節,牧人們很少在這個時間裏宰殺自家牲口。但李旭給的禮物實在太過貴重,所以杜爾的吝嗇鬼父親嘎布勒雖然肉痛,還是高高興興地跳上了馬背。
“這次跟著我和徐兄身後一同出征的,還有兩百名勇士!”李旭喝了口奶茶,繼續說道。“我們兩個想分一些財寶給他們,但是害怕厚薄不均,想聽聽杜爾有什麽好注意!”
“什麽,你們分財寶給部下!”杜爾詫異得險些被奶茶嗆到。草原上沒有軍餉之說,以往部族之間發生戰爭,向來是士兵將掠奪來的戰利品供奉給上司。雖然通情達理的上司最終會拿出些財物來獎勵那些作戰有功者,但絕不會出現將屬於自己的所有戰利品平分給屬下的事情。敢這麽做的人,要麽是得了失心瘋,要麽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經過杜爾再三解釋,李旭終於明白自己和徐大眼的想法的確非常幼稚。西爾族長那天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有個理由收下戰利品而已。
“弟兄們辛苦,我要把這些東西分給弟兄們!”每個長老在分戰利品的都會這麽說,甚至為了自己麾下的某個勇士沒收到應有的獎賞吵得麵紅耳赤。實際上,他們從來不會真的把戰利品平均分給下屬。這是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像處死戰敗者中的德高望重者一樣,誰也不會計較其是否合理。
望著一大堆財物,李旭再次發了呆。內心深處,他一直把這些財物與攔路搶劫的髒物等同。偶爾高興時忘記了,過後想起當日奚人發出的哀嚎,心裏依舊不是個滋味。作為一個沒怎麽見過世麵的小戶人家少年,閱曆和本性使得他做不到把其他人不當人看的地步。哪怕對方是異族或仇敵。
理財的事情杜爾還算拿手。見朋友為了一個荒誕的理由發愁,笑著給對方出主意:“玉器、珠寶的價值,一般人都弄不懂。並且包裹裏的東西價值不一,除非你把它們都砸爛了,否則根本沒可能給大夥平分。不如拿出幾件來跟長老們換羊。但不可以多,給你和徐賢者麾下的每個勇士分兩頭羊就足夠了。太多,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李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好按照杜爾設計的方案執行。杜爾又建議這種事情他和徐大眼最好別親自出麵去做,找個蘇啜部的勇士效果更佳。二人又拎了財寶來找阿思藍,把代為贈送禮物的事情托付給了對方。阿思藍也是個爽快人,見李旭說的真誠,從包裹中挑了兩件成色還過得去雞血石,一條翡翠手鏈,高興地去幫著換羊。
李旭和杜爾又挑了些成色好的玉雕送到了額跌泰和拔細彌家,兩家老人正因兒子的陣亡暗中垂淚,見附離如此真心相待,心情多少好了一些,以部屬家長的身份,千恩萬謝地將禮物收下了。
與杜爾約好了晚上喝酒的時間,並把殺羊和煮肉的事情都交托給了他們夫妻去安排後,李旭又提著包裹去拜訪銅匠師父、晴姨和幾個曾經照顧過自己的牧人朋友。一個大***兜下來,天色已經漸漸發了黑。
幾個年青人在李旭氈包前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放聲歡歌。最近一戰蘇啜部損失甚微而繳獲豐厚,所以每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李旭心中昨日所受的衝擊雖然還沒消散,對著一大群年齡相仿,性格開朗樂觀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麽勉強。
“這次驅逐索頭奚人,純淤部的巴可若族長沒有守約出兵,而是找了很多借口推搪。我聽說,西爾族長對此非常生氣!”酒正酣時,阿思藍故作神秘地向大夥透漏道。
“巴可若那小子本來就是個表麵光的牛屎,娥茹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偷偷看了看徐大眼,低聲嘟囔。
娥茹看向徐大眼時炙烈的目光,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意味。蘇啜西爾聯合附近部落攻打仇敵,純淤部的巴可若沒有守約出兵襄助,等於擺明了將來如果蘇啜西爾與執失拔爭奪汗位,他不會站在自己的未來嶽父一邊。
所以,無論從娥茹自己和其家族方麵來講,這份婚約都值得重新考慮了。侯曲利、阿失畢等少年英傑都舉起酒碗相碰,目光卻都偷偷地掃向了徐大眼。阿思藍今天的話恐怕另有玄機,整個事情的關鍵現在不取決於娥茹,而是取決於眼前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
“眼下和純淤部鬧翻不是個好主意!”徐大眼仿佛沒看見大夥目光裏的期盼,喝了口酒,冷靜地分析道。“距離咱們遠的部族不明真相,會認為西爾族長得了勢頭就翻臉無情。將來蘇啜部與執失拔部起了衝突,人心會倒向執失部一方!”
眾人都沉默了,徐大眼說得的確是實情。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聯姻,本來就帶有濃厚的利益交換色彩,況且娥茹還是西爾族長的掌上明珠,方圓幾百裏內數得著的美女之一。悔婚的事情很簡單,但由此引發的一係列連鎖反應,恐怕蘇啜部需要仔細考慮清楚。
“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歎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裏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後,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布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製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夥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拚酒,性子粗曠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麽。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裏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麽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麽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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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裏麵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麽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麽?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裏跟哪裏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他拚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隻是把腦門頂在氈子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麽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後,李旭蹲了下來,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裸著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裏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裏不需要奴婢!”李旭歎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裏多一個人出來反而分外別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刹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紮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仿佛對麵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看起來凶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發,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欲望,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衝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髒,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裏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複觀看。確定了上麵沒有長出倒刺後,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麽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後急於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複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人。盡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隻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黴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後,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後,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後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蘇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不吃女人,他們沒告訴過你麽?”李旭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問道。向眼前這個少女解釋自己不吃人,對方肯定是不會相信的。與其讓她活活嚇死,不如把自己的食物範圍縮小一些。
“沒,沒人告訴奴婢。”少女貼著氈包壁,哆嗦著回答。昏迷了這麽久還沒有缺胳膊少腿兒,讓她多少有些相信李旭說的是實話。
“我不吃女人,也很少吃男人。隻有作戰的時候,聖狼才會把它的力量賜給我!”李旭和顏悅色地解釋。自己好像的確沒什麽需要對方幫忙的,出塞後,所有生活瑣事都是一個人料理的,猛然間氈包多出了一個人,他反而手腳都沒地方放了。
少女聽李旭的話不像是刻意欺騙,大著膽子向對方望了望,這時她才看清楚了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其實是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對方和氣的笑容讓她心裏稍覺安穩,四肢的動作也慢慢開始自然起來。
李旭歎了口氣,不再說話。把少女連夜送走顯然是不現實的,此刻西爾家的人肯定早已入睡,另外,自己提出退回二字,少女肯定又磕頭沒完。但如何安頓這個少女也讓她頭疼,自己雖然沒有吃人的習慣,陶闊脫絲如果發現氈包裏多了一個女人後會不會命令甘羅咬斷對方的脖子可是沒有把握的事情。甘羅現在跟陶闊脫絲的感情比所有人的親密,有時候連自己這個聖狼侍衛的話都沒陶闊脫絲的一個眼神好用。
少女見李旭不說話,自己也靠著氈包壁開始發呆。可能是因為還不適應目前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總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麽事情討好自己的主人。
“這個主人好像沒有他們說的那麽惡!”少女偷眼看了看李旭,暗自想道。
“明天早上一定把她親手送回晴姨那裏。如果我給她一個普通牧人身份,不知道西爾會不會答應!”李旭看了一眼少女,打著哈欠想。
二人目光在半途中相遇,立刻彼此閃避了開去。少女的蒼白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身子又開始哆嗦起來。哆嗦了好一陣子後,見李旭已經開始整理被褥,慢慢地蹭上前,低聲問道:“主人要安歇了麽?奴婢伺候主人就寢!”
“嗯!”李旭背對著少女答道。順手抄起兩條杜爾夫妻送的毛毯遞了過去,“我睡這邊,炭盆那邊給你。夜裏冷,炭盆邊上熱乎一點兒!”
少女手捧著毛毯楞在了原地。做主人的把最溫暖的地方讓給奴才住,在她自己的家中,少女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的女奴。
“去啊,楞著幹什麽?”李旭回過頭,見少女抱著毯子又在發傻,奇怪地問道。
“晚晴,晚晴夫人命令奴婢給大人侍寢!”少女見李旭發問,橫了橫心,咬著牙回答。
“侍寢?”這回輪到李旭發呆了。在中原時,他聽說過大戶人家給兒子買婢女,白天伺候讀書,夜晚用來侍寢的這個傳聞。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上這種“優厚”待遇!
少女見李旭站直了身體,輕輕放下手中毛毯,跪在了地上。如蘭十指顫抖著摸過去,顫抖著去解李旭的腰帶。
“不,不必了,不必了!”李旭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擺著手連連後退。一張黑臉瞬間羞得像紫茄子般顏色。
“看來晚晴夫人吩咐的是真事!”少女見李旭臉紅,立刻誤會了他的意思,再次叩了個頭,柔聲解釋道:“其實那,那件事情很簡單。做一次就會,沒什麽可怕的!”
“陶闊脫絲!”李旭發出一聲慘叫。他終於明白下午去送禮物的時候,西爾家的幾個女人看見自己時為什麽笑得那樣神秘。原來大夥把自己當成了天閹。所以晴姨才好心地送了一個女人來陪自己練習男女之事!天啊,難道豪門的習俗是這樣的麽?
少女被李旭的叫聲嚇了一跳,停住手,筆直地跪在了氈塌旁。進也不是,退開也不是,看著李旭,滿眼迷惑。
跌坐在氈塌上的李旭欲哭無淚。他沒想到自己一番鄭重,居然換回了這樣的結果。想想西爾家女人怪異的眼神,猜猜小丫頭向晴姨告狀時惡毒的模樣。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在心裏默默發誓。“野丫頭,明天我一定要你好看!”
“阿欠!”陶闊脫絲在自己的氈帳裏突然打了個噴嚏。“晴姨說會幫自己,她會想個什麽辦法呢?”少女默默地想著心事,在漫長春夜裏輾轉難眠。
酒徒注:中國北方古代民族名。南北朝時自號庫莫奚﹐隋唐簡稱為奚。與契丹同是源出鮮卑宇文部的一支。東晉建元二年(344)﹐鮮卑慕容部北攻宇文部﹐俘其民5000餘落﹐宇文部單於逸豆歸走死漠北﹐其殘部分為契丹與奚。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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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李旭好說歹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阿芸相信自己不需要她的“教導”,並保證不會將她退還給晴姨後,才筋疲力盡地睡去。第二天一早,當他正一邊享受著阿芸熬的奶茶,一邊琢磨著如何解決眼前這個大麻煩時,陶闊脫絲卻自己找上了門來。
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鵲巢鳩占,陶闊脫絲立刻變了臉。那女婢阿芸年齡遠比陶闊脫絲大,最是明白這少女心機。,見對方臉色突變,立刻跪倒下來,低聲叫道:“奴婢阿芸,見過女主人,祝女主人吉祥安康!”
陶闊脫絲本欲拔刀拚命,聽了這一聲問候,再瞪起朦朧的睡眼來看清楚了阿芸脖子上的奴隸項圈和赤裸的小腿,心中怨氣立刻煙消雲散。諸霫聯軍一戰消滅索頭奚部,男女俘虜抓了五、六名,其中蘇啜部功勞最大,出兵人數最多,所以分得的戰俘數量也最多。像對方這種脖頸被套了項圈的男女奴隸,幾乎蘇啜部每名戰士都能分到一、兩個。何況李旭在此戰中居功甚偉,按草原的規矩,蘇啜部如果不分給他十個、八個奴隸,反而倒是族長和諸位長老處事不公了。更令陶闊脫絲欣慰的一點是,女奴即便受寵,也永遠取代不了主人的位置,所以她完全不用為李旭被別人搶走而擔心。
“就你一個人麽?怎麽沒人給你搭建氈包?”陶闊脫絲伸手將阿芸攙扶起來,故作和氣地問道。能理解李旭擁有奴隸是一回事,能寬容到讓心上人與別的女子總是同住一個氈帳則是遠超出少女的心胸之外的另一回事。不把是非曲直弄清楚,少女永遠不肯善罷甘休。
“徐賢者說主人不喜歡使喚別人,所以分給主人的其他奴隸都被族長換成了牛羊。奴婢是晚晴夫人送於主人的,說是替伺候主人日常起居。昨晚剛來,還沒來得及搭帳篷。蒙主人開恩,允許奴婢在門口睡了一夜!”阿芸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想想昨夜自己分明睡的是整個氈帳最溫暖的火盆旁,偷偷向李旭投過了感激的一瞥。
“哦!”陶闊脫絲微微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明朗。既然阿芸是臥在門口睡了一夜,自然和附離這個‘笨蛋’不會發生什麽。再上下打量了一遍阿芸,偷偷和對方比了比身高的膚色,她心中的自信更滿。從手腕上退下一串銀鈴,盡量學著大人的口吻說道:“這個賞你了,一會兒去我會命人給你在旁邊搭一個氈帳。既然你是伺候附離的,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向是在示威,又像在討好。女婢阿芸心中暗笑著把銀鈴接了,再度跪倒叩頭。晚晴夫人安排她到李旭的氈包,就是為了讓她以過來人的身份指導兩個主人男女之事,陶闊脫絲如果好言相待,阿芸自然也決定盡心盡力。如果陶闊脫絲剛一見麵就給人以下馬威的話,那就休怪阿芸在傳授“技藝”時故意把李旭向歪道上指引了。
李旭自然不知道片刻之間,兩個少女已經交手了十幾招,裏邊的攻守殺伐一點兒不比兩軍交兵激烈程度差。本來還在發愁怎麽向陶闊脫絲解釋阿芸的事,見兩個少女突然就熟絡起來,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氈包的主人圓場,打心底長出了一口氣。正欲請陶闊脫絲就座喝一碗奶茶,好歹也算在自己的氈包裏招待過一回朋友。野蠻少女卻伸手過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向氈包外邊扯。
“附離哥哥,今天說好了出去賽馬的麽?我特地從馬群中套了匹駿馬給你,出去看看你喜歡不喜歡。”說罷,示威般將頭靠在了李旭肩膀之上。
李旭登時大窘,外人麵前既不敢拆穿陶闊脫絲的謊言,說自己從沒約過與她出外踏青。又不敢避開肩膀傷了少女顏麵,隻好紅著臉,任憑陶闊脫絲像草原情侶一樣與自己並肩出了家門。
“奴婢恭送主人!”女婢阿芸努力憋住肚子裏的笑意,把二人送到了氈包口。部族突遭大變,自己的身份一下從部族長老的孫女,人人嗬護的明珠變成了別人的女奴,令阿芸的心痛得已經麻木。待見了兩個相戀少年懵懵懂懂的模樣,已如死灰的心中多少又見到了些亮光。
“是努力教導主人如何猜女人心思呢,還是不教?”望著李旭和陶闊脫絲的背影,阿芸微笑著想。
氈包外果真拴著兩匹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的桃花驄。每匹駿馬都配了新漆過的馬鞍,鍍了錫的馬鐙,搖頭擺尾,神俊異常。
不由分說,陶闊脫絲將李旭推上馬背,自己跳上另一匹戰馬,揚鞭向部落外的曠野中馳去。李旭見對方滿臉神秘,以為她要找個僻靜之處說二人之事,趕緊縱馬跟了上來。
此時草原上正值春暖花開,紅的、黃的、紫的、藍的各色鮮花滿眼。馬蹄踏在織錦般的原野上,拂麵春風中還帶著醉人的花香氣,天地之間諸般風景,無一處令人心曠神怡。再襯托著碧藍碧藍如水洗過般的天空,隱隱約約飄蕩於草尖上的牧歌,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迷醉於其中,想說的話也似乎都忘記了。
“陶闊脫絲,我,有話要對你說!”李旭盡情享受了一會兒草原上的風景,終於鼓起了勇氣,吞吞吐吐的說道。馬蹄聲細碎,他的聲音又過小,根本沒激起對方絲毫反應。
“陶,陶闊脫絲,你慢一點,我有,有話!”李旭知道陶闊脫絲沒聽見自己的話,正要加大聲音重複一遍,馬背上的少女卻側過頭來,對著李旭大喊道:“快點走,正午之前要趕到月牙湖!”
“那咱們到湖邊再說!”李旭心裏嘟囔了一句,策馬緊緊跟上。奚部被消滅後,這一帶的草原已經全被霫族諸部占據,所以跑得再遠,也不用擔心二人的危險。況且能和陶闊脫絲並絡在原野中疾馳,李旭心中覺得非常快意。不知不覺間希望這種縱馬逐風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自己厭倦為止。
春風得意馬蹄急,月牙湖距離蘇啜部雖然遠,對兩個熱戀中的年青人而言卻是轉瞬而至。陶闊脫絲放慢韁繩,與李旭並肩圍著湖兜了半個***,找了湖水看上去最藍的一處岸邊跳下馬了背。
“陶闊……”李旭一邊下馬一邊叫道。自一大早出來,野蠻少女臉上的表情就神神密密的,連話都不像平時那麽多。這種反常的狀態讓李旭心裏感到七上八下、,既怕對方按照霫人習俗再弄出什麽古怪事情來,又期盼著在著春天的曠野間能發生些什麽。
“噓!”陶闊脫絲做了一禁聲的手勢,製止了李旭羅嗦。從馬背上取下一個麻布口袋倒過了一扯,倒出來的卻是嶄新的紅銅炭盆和小半袋精製木炭。
“點火!”望著茫然不解的李旭,陶闊脫絲低聲命令。
“嗯!”李旭木然地吹燃了火折,整個心亂成了一團。詩經裏有過男女在野外相遇,築巢而居的句子。但十餘年的書讀下來,李旭早已把那些句子當成了托物言誌。眼前少女如花,炭火如酒,四野間春色無邊。如果此時陶闊脫絲再有什麽異常舉動?李旭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一種焦灼的渴望在慢慢升騰。
果然,少女在炭盆中的火焰開始發藍時,紅著臉叫道:“你,你轉過身去!“
“啊--唉!”李旭下巴差點落到了地上,連忙轉身。麵紅耳赤地聽著背後悉悉嗦嗦的衣服摩擦聲,結結巴巴地解釋:“陶,陶闊脫絲,你,你對我好,我,我心裏,心裏其實是明白的!我,我自己也,也非常非常喜歡你…….”
“附離哥哥,我知道你喜歡我,否則,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一再的來纏你!”少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突然帶了幾分羞意。
“雪,雪化了,商隊…..”不知道是因為炭火太熱,還是過於緊張。李旭滿頭大汗,喘息著說道。他想告訴陶闊脫絲,等下次商隊來時,自己就托九叔給父母帶信。稟明自己與陶闊托絲的感情後。這樣,估計下次商隊來臨,自己就可以娶陶闊脫絲過門。在霫部這些日子,他已經攢了不少牲口、財富,加上蘇啜西爾贈給,自己無法送出的那部分,足夠讓陶闊脫絲跟著自己離開好殺的霫部,找個安靜的地方去衣食無憂的過完這一生。
這些想法雖然好,李旭的嘴巴卻沒有腦子這麽利落,才來得及把商隊馬上會到來的話說完,身後卻傳來了“撲通”的一聲。
“陶闊脫絲!”李旭再顧不得男女大妨,趕緊回頭,卻見到陶闊脫絲在水麵上做了個鬼臉,一個猛子向水底紮去。
“陶……!”李旭望著擺在石頭上一堆釵環鈴鏈,心中追憶著方才在水麵上消失的一雙潔白腳丫,不覺又癡了。
“月牙湖水四季一個溫度,冬天看上去冒白煙。夏天時卻能把人凍死!”阿思藍等人當日的介紹又浮現在耳邊。猛然想到這一層,他心中旖念頓失,跑到炭盆邊,拚命地用嘴巴吹起火來。
正心急得火燒火燎般時,水麵上突然起了一串漣漪。陶闊脫思那一頭白中透金的長發率先從湖中露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張凍得白中透青的臉,癡癡的目光看了看李旭,感動地叫道:“傻瓜,炭吹不旺的。我馬上就回來,你不用擔心我!”
說完,少女長呼了一口氣,又消失在淡藍色的波光深處。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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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原時,李旭隻在莊子前的小河裏邊撲騰過幾下,水性甚差,遊泳技能僅限於狗刨,所以無論此刻陶闊脫絲在湖中做什麽,他都隻有在岸邊幹著急的份兒。等著,等著,好不容易盼到陶闊脫絲再度於水麵上露頭,趕緊把手攏在嘴巴邊上大聲招呼對方上岸。
“傻附離,不要擔心,我曾經在這個湖中遊過很多次!”少女衝著李旭扮了鬼臉,一低頭,又潛了下去。
“水中冷,小心些!”李旭衝著水麵上的漣漪徒勞地喊了一聲,又開始了新一輪漫長的等待。
這下足足等了半柱香時間,陶闊脫絲才再度將頭歎出了水麵。雙唇已經凍成了青黑色,麵孔也因為湖水的寒冷而愈發蒼白。卻有一分真實的笑容綻放在如此蒼白的臉上,仿佛揀到了什麽珍寶般,少女笑著衝李旭喊道:“附,附,附,附離,繩,繩子!”
李旭被那凍僵了的聲音嚇得心慌意亂,以為對方是戲水脫了力,沒有辦法遊回岸邊。趕緊順著陶闊脫絲示意的方向回頭去找,在二人的坐騎背上,果然各自掛著一大團繩索。他三步並做兩步衝過去,解下其中一根,一頭拎在手中,另一頭奮力向少女拋去。
“笨,笨附離,把兩根繩子結在一起!”少女在水麵上瑟縮著,上下牙不斷碰撞。
“哎,哎,你快些上來!”李旭心疼地喊。此番也顧不上男女大妨了,隻覺得瞪大眼睛看著陶闊脫絲走上岸邊來才能安心。
“快,接繩子,水裏冷!”陶闊脫絲不斷撲騰著,哆哆嗦嗦地喊。
李旭拗她不過,隻好將兩根繩索接起來,自己握住了繩索的最末端。陶闊脫絲留給他一個凍僵了的微笑,牽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度快速潛了下去。李旭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古怪少女到底想幹什麽,心中隻盼望這次是最後一回下潛了,千萬別再弄出什麽花樣來。不知道又等了多長時間,一柱香,或幾百年,直到握著繩子的手臂都開始發軟,水花突然一翻,全天下最美麗的臉孔終於又探了上來。
“拉!”陶闊脫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一麵奮力向岸邊遊著,一麵比比劃劃地示意。
李旭用力扯動繩索,初時手上覺得空無一物,到了後來繩索繃直,又覺得仿佛有千斤重負係在繩子另一端,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扯得其動上一動。
少女跳上岸,牽過一匹馬,將繩索末端套在了馬脖子上。然後拉住韁繩,死命將戰馬朝遠離岸邊方向扯。戰馬唏溜溜一聲長嘶,四踢蹦了個筆直,二人一馬齊心協力,終於讓長繩一寸寸向岸邊回收,一寸、兩寸,沙岸上腳印串串,慢慢靠向了炭盆。突然,水麵上騰起一股巨浪,一團黑呼呼地物體躍將出來,被繩索快速拖上了堤岸。
“成了,我知道湖底一定就有!”陶闊脫絲大叫一聲,緩緩軟倒在了草地上。
李旭顧不上去看繩索另一端係得是什麽寶貝,趕緊跳到少女身邊,解開長袍子,把凍僵了的陶闊脫絲抱在了懷中。少女的身體一震,立刻變得僵直,緊接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被湖水浸透了的小衣將徹骨寒意一波波散入李旭懷中,不斷換回來的,卻是少年男子身體上特有的堅定和溫暖。
李旭抱著冰塊一樣的陶闊脫絲,心中無一絲塵雜。盡管陶闊脫絲下水時隻穿了貼身小衣,被水浸透後那層薄薄的衣衫已經遮不住任何春色,但他卻不敢湧出任何輕慢之意。隻是用力抱著對方,唯恐一鬆手,上蒼賜給自己的寶貝就化作一場春夢散掉。此刻,那長索另一端係著的“寶貝”他已經看得清楚,那是一塊二尺多長,半尺多寬繡跡斑斑的石頭。
是星星鐵,草原上牧人眼中的至寶。有的人在草地上尋覓經年,也湊不齊一把刀分量的無價之寶。數百年來,附近所有草場幾乎都被人找遍了,卻沒有人想過到寒冷的湖麵下碰一碰運氣。聰明的陶闊脫絲想到了,所以她才帶著炭火,在陽光最明媚的時刻來到月牙湖邊。
想想剛才陶闊脫絲解衣服時自己心中那些旋旖想法,李旭就覺得麵紅耳赤。暗罵自己枉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卻把如此真誠的情義總向歪裏想。在如此真實的情義麵前,什麽世俗禮教,什麽男女大妨,統統可以去見鬼。“她是真心真意地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真心真意地對她,絕無半分辜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懷中僵直的少女身體慢慢開始變軟,顫抖的感覺不再,代之的是一股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李旭緩緩地低頭,正看見陶闊脫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二人目光相遇,少女立刻紅霞滿臉,眼睛緊緊的閉住,長長的睫毛卻顫抖出了人間最美妙的韻律。
輕輕地低下頭,李旭將雙唇碰在那雙睫毛上。不用人教,這是他出於本能的表達方式。少女的身體再度僵硬,仿佛寒意未散盡般顫抖起來,鼻孔中的呼吸也瞬間沉重,噴在李旭臉上熱浪滾滾。
李旭抬起頭,對著那雙嬌豔的雙唇吻了下去。七分緊張,兩分溫柔,一分幸福的感覺瞬間湧遍全身,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頭腦中傳來陣陣暈眩,緊閉的雙目中卻看到了萬丈陽光,那陽光是如此絢麗,令草原上的春日都黯然失色。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來頭來。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壯無比,心頭湧起的責任感和滿足感湧遍全身,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把頭上的蒼穹給撐起來。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懷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可能是因為受寒或者其他緣故,她的鼻孔仿佛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仿佛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荷而遠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隻好向前掙紮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歎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誓,如果……”李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擋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幹什麽要發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麵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隻是……”李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後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後,才能在眾人麵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後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後,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麽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盡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隻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為什麽沒有成親,就,就…….”
說到後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歎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出徐大眼酒後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烈。可若她知道徐大眼是因為家族名譽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麽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於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麵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隻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曬幹,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麽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詞匯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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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擦黑。無數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遠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火堆旁,遠遠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仿佛呼吸的風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夥奇怪地瞪起眼睛,發現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哄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衝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跟著調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此刻得到機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隻好瞪大了眼睛,裝做對阿思藍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大哥找我有事情麽?怎麽今天部落裏點了這麽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宴招待他們。舍脫部、必識部和達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夥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霫人諸部的契機,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霫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最大的善意。
“九叔麽?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裏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不清誰是誰!”阿思藍苦笑著承認。在他們眼裏,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隻有數麵之緣的,在霫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麵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才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與那些熟悉的麵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麵孔的火堆後,他終於看到了幾個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論您的功業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來,以比篝火還炙烈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麽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曆。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奶子酒。
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幹什麽?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裏有什麽功業了!麻子叔千萬別這麽說。九叔呢,怎麽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出來,向眾人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年路上那“倒黴小子”的嗬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來,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裏說吧。令尊托我帶了家書給你,待與族長大人應酬過後,我親自送到你的府邸!”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別扭的詞匯,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衝得煙消雲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後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麽?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肉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幹的客套話後,便宣布散席。
此番到來的商隊規模遠遠超過了上次九叔所帶那支,張三叔的約束能力又遠遠小於九叔。眾商販們挨挨擠擠,為了儲貨位置和氈包好壞爭執不休。李旭陪著蘇啜部的牧人們忙了小半夜,才把大夥都安頓了下去。在幫商販們擺放行囊時,他驚詫地發現,除了徐氏家族幾個夥計帶的是紙張外,幾乎每個人的貨物都以蜀錦為主。而牧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葉、麻布等,供貨者卻是聊聊。
“唉!”李旭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和徐大眼兩個去年賣蜀錦發財的先例導致了這次商販們的一致行動。隻是如此一來,大夥必然會失望而歸。以他半年來對部落的了解,並不是每個牧人家都為女人買得起蜀錦。阿思藍、杜爾、陶闊脫絲等人自然不在乎幾串銀鈴,但他們都是年青一代中的俊傑或長老的親戚,部落中數得著的富戶。對於大多數普通牧民而言,男人皮甲外的銅鈴和女人手上的銀鏈幾乎是代代相傳之物,那是他們兒子的聘禮或女兒的嫁妝,隻有那麽幾件兒,不到萬不得以,很少有人肯將家族的榮譽賣掉。
“附離大人是擔心九哥麽?我知道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老孫能交上你這麽個朋友,也算他沒白在這條道上走這麽多年!”一直尾巴般跟在李旭身邊忙碌的王麻子聽見了李旭長長的呼吸聲,咧著嘴巴問道。
“是啊,九叔到底遇到什麽事情了,怎麽連行商都分不開身?”李旭點了點頭,擔心地問。整個商隊中,孫九幾乎是唯一對他和徐大眼友善的長者。在李旭的心裏,早已把這個豪爽、大氣而不失智慧的老者當作了自己的親人。
“唉,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遠見的,知道今後要發生什麽,所以才留在蘇啜部過冬,給自家買的馬匹也是沒人看得上得駑馬。我們這些沒眼力架的,當時還偷笑您迂!”王麻子長歎一聲,不著邊際地說道。
“怎麽了,難道是賣馬賠了本麽?九叔呢?他好像隻買了兩匹馬啊,並且他當時出的價錢也不高?”李旭停住腳步,焦急地問道。跟王麻子說話太費勁,此人似乎從不知道重點在哪裏,總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是趁機擠兌人,就是拚命拍馬屁。仿佛不這麽做,就不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王麻子。
“要是賠了,還好說。是讓人給搶了啊,讓官府給搶了!附離大人啊,還是您聰明,整個商隊,官府就沒看上您家那兩匹馬。剩下的,作價七百文官收,給的卻不是錢,而是折成了陳穀子,讓我們回鄉去領。附離大人啊,您說,這不是明著搶麽?”王麻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老麻子,你又喝高了,滿嘴說胡話了吧!”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王麻子的哭訴。李旭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見張三叔帶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
王麻子聽到了張三的嗬斥,立刻止住悲聲,一邊輕輕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一邊自責道:“看小老兒這張臭嘴,看小老兒這張臭嘴,一喝了酒就沒有把門兒的,一喝了酒就滿嘴跑舌頭!”
“行了,行了,麻子叔,您愛說什麽說什麽。出了蘇啜部,沒人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李旭有些憤怒地拉住王麻子的手腕,大聲命令。
張三叔何等精明,見到李旭不快,趕緊上前幾步,先唱了個肥諾,然後低聲說道:“令尊托小可帶了一封家書給附離大人,孫九哥也捎了個口信給大人,大人在蘇啜部地位顯赫,卻為我等忙碌,真是折殺我等了!”
客套的話讓人頭皮發麻,目光卻黃鼠狼一般四下猛掃。李旭見到張三如此舉動,亦明白了他製止王麻子說話,是怕此處人多嘴雜,將來招惹麻煩。無奈地搖搖頭,向張、王二人發出了邀請:“三叔和麻子叔千萬別客氣,我可不是什麽大人。我的氈包距此不遠,二老可否賞光到氈包中坐坐!”
“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張三得意洋洋地四下看看,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附離大人相邀,是小老兒的榮幸。咱們當年共闖塞外的情誼,小老兒什麽時候都銘刻於心的!”
眾商販方才與牧人們喝酒時,已經知道了李旭是部落中的貴客,族長西爾的未來女婿。此刻聽見張三和王麻子被邀請到附離大人的氈帳喝茶,立刻將羨慕的眼光投射了過了。李旭被眾人眼中的羨慕盯得渾身不自在,四下拱了拱手,然後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坐騎。張三、王麻子和兩個陌生少年趕緊跟上,在眾人複雜的目光裏走向部落核心位置。
女奴阿芸還沒敢休息,見氈包裏來了客人,趕緊上前倒茶。張三和王麻子見李旭已經可以使喚奴婢,更是羨慕不已。一個讚歎附離大人有見識有運氣,另一個則自我標榜和李旭父親的交情好。亂了半柱香時間,才終於從懷中取出了精心收藏的一個厚紙信封。
“這是令尊托付小老兒交給附離大人的,大人請查驗上麵火漆!”張三叔雙手捧起信封,恭恭敬敬地舉到李旭麵前。
“三叔,這裏沒外人,您還是叫我旭子好一點!”附離大人四個字,李旭聽得實在別扭,一邊接信封,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怎麽成,那怎麽成!當初是小老兒見識短,才敢自居長輩。您現在是蘇啜部的大官兒,我們能進您的氈包喝茶,已經是高攀,又怎敢再自命為長輩!”張老三連連擺手,客套道。
王麻子和兩個少年也隨聲附和,李旭沒辦法,隻好由他們亂叫。反正附離隻是自己的突厥名字,算不上什麽官職。至於大人二字,就當沒有聽見。
眾人都在,他也不方便讀信。借著打水的由頭把阿芸支開,然後低聲問道:“三叔,麻子叔,這裏已經沒有了外人。九叔到底遇到了什麽麻煩,我能不能給他幫些忙?”
“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心的。九哥他如果看到了,也會覺得感激。這個忙,恐怕誰也幫不得!”張三歎了口氣,說道。“上次托您的福,大夥都賺了些錢。不知道是命中注定還是被衝昏了頭,每個人都買了高頭大馬。本想著回鄉去威風威風,咳,哪知道命裏沒有終歸無……!”
“是啊,我們命賤,不該學人家那麽擺闊!”王麻子搖著頭插了一句。
兩個老商販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九叔的遭遇說了個大概。原來眾人得了好坐騎襄助,回中原路上甚為順利,不到二十天已經到了漁陽郡。正當大夥騎著駿馬拉風的時候,官差卻突然攔住了整個商隊。
孫九等人以為自己沒打點周全,趕緊上前贈送孝敬。誰料到官差們卻不吃賄賂,而是拿著郡守大人的手令,告訴所有商販,按朝廷最新聖旨,邊塞駿馬一律官買。給每匹駿馬打了張七百文的紙條,命令商販們回鄉找地方官領錢,隨後就要把馬匹強行拉走。眾商販求了又求,最後搬出了虎賁鐵騎的步校尉出麵說項,官差老爺們才把馬價漲到一吊錢,並答應給商販們三天時間重新購買腳力,三天之後,所有被官府看上的坐騎必須被主人牽了自行到衙門交割。
民自古鬥不過官,大夥也隻好認命。一邊想方設法收購驢、騾等畜生替駿馬馱貨,一邊將大部分皮貨就地甩賣。如此一來,收益比預計得折損了一半。好在眾人此行的紅利足夠多,才勉強保住了本錢。
隨後大夥就各自回鄉,孫九去易縣替李旭捎了趟貨,回鄉的時間就拖延了三、五日。到了家鄉後,縣令卻不肯按官府白條上的價格支付其馬錢,隻是付了百十鬥陳穀子頂帳。孫九惱怒官府失信,拒絕收穀子,拿著白條到郡裏討說法。結果還沒等走出縣界,就被差役們以偷羊的罪名給鎖了回去。
“這,這不是栽贓陷害麽?”李旭從來沒聽說過如此離奇的故事,憤怒地說道。
“豈止是栽贓,孫九他這麽多年行走塞上,誰見過他貪過別人一文。他們分明是想要九哥的命啊!九哥家裏多少也有幾頭羊錢,他的兩個女婿湊了錢去縣衙門贖人,縣太老爺卻說他以民告官,有傷風化。非但不肯放人,還要治孫九一個充軍的罪名!”張老三搖頭,不住歎息。
“這天殺的狗官!”李旭氣得長坐而起,伸手就去摸刀。手掌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塞外。如果回了中原,恐怕連靠近衙門口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狗縣令顯然是準備置孫九於死地,出錢贖買的方法已經行不通。而中原官場上,自己好像沒一個熟悉的人?徐大眼家裏倒是有些門路,可徐大眼去與契丹人交涉,人在千裏之外。等他回來想辦法,恐怕九叔早已遭遇不測了。
‘原來,我依然一點力量都沒有!’孫九隻是偶爾得罪了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父親讓自己以經商為名出塞避禍,一旦被官府追究了……。李旭的手顫抖著,臉色慢慢蒼白。
“附,附離大人,您和步校尉有些交情。所以咱們這次出塞,就,就想請您給步校尉去封信,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救,救一救九哥。官對官的事情,怎,怎麽也比民對官好糊弄些!”整晚上說話詞不達意的王麻子終於口齒利落了一回,結結巴巴地問道。
酒徒注:1、上周開年會,實在沒時間寫書,抱歉。可以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家園已經準備出版。指南錄在十月份會開始銷售。好像,好像,明的第三卷也即將出版了,具體時間酒徒正在跟出版社的編輯落實。
2、出版社建議給家園改個名字,哪位讀者能幫忙想一個更通俗,普及的,酒徒拜謝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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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旭心中,早已把孫九當作了自己的一位親人。聽王麻子說事情尚有轉機,休說是寫一封信,即便是要他親自跑一趟漁陽,也是千肯萬肯的。當即出帳找來紙筆,準備托步校尉救人。待把墨沾飽了狼毫,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居然連步校尉的名字都未曾問過。
“步將軍名諱單一個兵字,小老兒歸家途中曾經打聽過!”王麻子做事倒有幾分眼色,見李旭提起毛筆遲遲不寫,立刻猜到了他不記得步校尉的名字。另一邊的張三叔聞言卻變了臉色,如果李旭當日連對方名字都沒問的話,交情想必也是泛泛。以萍水相逢的交情去求人家出頭,恐怕步校尉不會有太多閑功夫。況且以虎賁鐵騎校尉的身份去過問地方政務,本來也不能算作舉手之勞的事。
李旭跟在徐大眼身後曆練了這麽久,早已不似當日出塞時那般毫無心機。見張三叔突然間冷了臉,知道他是為九叔的未來擔憂。笑了笑,放下筆,低頭從屋角的木箱子中掏出了一隻玉樽擺到了桌案上。
“不知道這一隻酒杯,可否讓縣令大人的火氣小一些?”李旭一邊繼續修書,一邊問。
“那,那,那自然會,會消,消些怒氣!”張三叔被玉的顏色晃得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回答。他知道李旭在蘇啜部地位不低,卻萬萬沒想到半年不見,一個懵懂少年突然間變得如此有錢。官場上的事情,向來是哪裏不抹油哪裏不轉動。有這樣一個玉樽送上去,甭說是買通縣令放孫九一馬了,就是買統郡守大人向縣令施壓也足夠了。
“九哥就是太,太相信那些當,當官的!”王麻子吞了口吐沫,歎息道。一個玉樽,足夠上百頭羊的價。九哥如果去年不非和官府鬥氣,大夥分了玉樽,今後都可以回家養老了。現在可好,兩匹馬錢沒討回說法來,上百頭羊又倒貼了進去!
“王叔,你的貨全部折給我。明天一早,就麻煩您和徐家大夥計二人趕回中原去,把這封信交給步校尉,然後,用這隻玉樽替九叔打點!”李旭放下筆,一邊吹紙張上的墨,一邊說道。
把九叔的救命錢交在王麻子手裏,他實在不敢放心。但眼下也沒有什麽人可托,隻好讓徐家的夥計監督著王麻子行動。徐大眼和自己結義的事情,徐家的長者已經知曉。借著好兄弟這個靠山狐假虎威一番,想必夥計們也不敢不從。
這已經是明顯的不信任了,王麻子立刻黑了臉。但他又不敢向李旭發做,隻好強壓著火氣答應下來。李旭看了看對方的臉色,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人猜透,搖搖頭,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您老放心,貨物交給我來賣,絕不會賠本。我這裏還有些金銀,待您救九叔脫了難,我必然會感謝您的好處!”
說完,信手把自家存放金銀的儲物箱蓋一掀,露出半箱子的黃、白之物來。
“為九哥盡力,也,也是應該的。你,你還小,這些錢應該,應該攢,攢起來,說,說媳婦!”王麻子的喉嚨拚命移動著,話已經說不成句子。箱子裏的寶石、金玉隨便拿出幾件來,都夠他半生衣食無憂。李旭今日既然許諾了大夥分帳,將來當著孫九的麵兒,即便是反悔,也會拿出一部分來虛應故事。而有了其中一、兩件寶貝,誰還千裏迢迢地在塞上吃這風霜之苦。找大城鬧市盤個門臉,後半生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旭又拿出了幾件銀器,交給王麻子作為路上的盤纏。喜得麻子叔眉開眼笑,把剛才的得罪之處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待敲定了所有細節後,王麻子收起了信和盤纏,抬手把兩個跟班的年青人拉到了李旭麵前。
“這,這是老張和小老兒的犬子,您的兩個侄兒,想,想在塞上討口飯吃。拜托,拜托李,李大人照顧!”王麻子一邊向李旭拱手,一邊解釋道。
“見過李叔!”兩個比李旭大上好幾歲的年青人立刻下拜,一口一個李叔,親熱無比地叫了起來。
李旭早就注意到跟在王麻子身後的兩個年青人,一直以為他們是張三叔和王麻子雇傭的夥計。猛然間大了對方一個輩份,登時鬧了個措手不及。趕緊向旁閃身,一邊伸手攙扶對方,一邊連稱不敢。
張三叔見李旭神色尷尬,怕他不肯收留。立刻上前祈求道:“李,李大人,小老二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可小老兒就這麽一個兒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官府拉到遼東去。您,您就行行好,讓他們跟著您在霫部混口飯吃罷!”說完,撩起衣服便欲下拜。
王麻子見張三說得淒涼,也衝上前屈膝下拜。李旭攙了這個,攔不住那個。隻好硬著頭皮把此事答應下來。如今他已經算個小財主,養活兩個閑人也不費什麽力氣。況且有了這兩個年青人在,麻子叔替九叔奔走也會更盡心盡力些。
“我早就說過,旭子,不,李大人是個厚道人!”王麻子見李旭答應留下自己的兒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李旭當日為什麽放著書不讀而出塞從事賤業,他和張三叔早已推測了個清清楚楚。今年邊塞諸郡已經開始大肆征兵,把孩子送到塞外躲避的確是小戶人家的最佳選擇。況且自己的兒子遠比李旭機靈,人家能半年內飛黃騰達,自己的兒子數年後少不得也弄個富家翁做。
“犬子不懂事,還請李大人費心。你是他們的長輩,該收拾他們就收拾,千萬別手軟!”張三叔見得世麵比王麻子多,說出的話也更有條理。
李旭知道人家賴定了自己,隻好笑著把照顧兩個年青人的事情應了。五個人各懷心思地說了幾句閑話,阿芸又進來添茶。張三和王麻子彼此用目光打了個招呼,站起來說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不能再打擾大人休息,回去吧,明天好忙九哥的事!”
“明天一早,我會給麻子叔準備好快馬!”李旭站起身,打著哈欠回應。不到半個時辰的交談,竟然令他感覺比打了一場惡戰還疲憊。
待氈包中又隻剩下了阿芸和他兩個,無力的感覺才再度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官府沒有那麽差勁!”這是半年前九叔信誓旦旦跟他說過的話。當時老人還勸他不要留在塞外,待征兵風聲過去後早日返回中原。可如今,王麻子和張三的後輩也跟著逃到了塞外來。中原那個家近期顯然是歸不得了。而蘇啜部……,想想當日蘇啜附離給俘虜割喉放血的情景,李旭渾身的毛孔就開始發緊。
“主人,您要安歇麽?”阿芸將火盆向李旭的腳邊挪了挪,怯怯地問。眼前這個少年並不像傳說中般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麵比草原上的男人還溫柔,經曆了昨夜一場風波後,她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但對方畢竟是她的主人,無論怎樣溫和的主人發了怒,對奴隸來說其傷害力都絕對不亞於一場暴風雪。
“睡吧!明天我找人給你起一頂氈包!”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倒頭栽於氈塌上。胸前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才想起還有一封的家書尚沒有讀。借著昏暗的酥油燈光扯出信紙,他看見父親那生硬親切的字跡。這種家書曆來都是一切安好之語,父親和母親即使遇到任何危難事都不會說出來讓遠在千裏之外的兒子擔憂。偶爾流露出幾分思念的味道,也很快被要他閑暇時盡量多讀些書的激勵之語衝淡了。倒是對於孫九的遭遇,父親和母親都非常關心,一再叮嚀李旭如果力所能及,定然要想盡一切辦法。
“我一定盡早回去!”把信蓋在胸口上,李旭默默地想。夜色已深,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酸痛,他卻無法盡快睡著。野蠻蒙昧的蘇啜部,對自己情深意重的陶闊脫絲,溫馨卻無法歸去的家,交疊在一起,讓他輾轉反側。
阿芸靜靜地臥在炭盆邊,聽著不遠處那個少年的粗重呼吸。此人是蘇啜部的大貴人,除了族長、個別長老外,全部落幾乎沒有任何男人比他的地位尊貴。這一點讓初為奴隸的阿芸多少感到有些安心。按奚部的人生經驗,跟在一個強大主人身後的奴隸遠比跟在弱小主人身後奴隸安全,所以短時間內她不必再為自己的生命而擔憂。但他太年青了,年青得根本預料不到眼前可能出現的風雨。如果不提醒他,將來自己難免也要跟著受很多牽連。
已經成為奴隸的阿芸不指望自己還能恢複往日的地位,隻期待能平平靜靜地活下去,忘掉當日的那場殺戮,忘掉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阿芸,你睡著了麽?”猛然間,氈塌上的李旭低聲問。
“睡,沒,沒睡著!”阿芸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顫抖著聲音回答。好心的晚晴夫人交給了她一個任務,同時,也給了她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機會。如果主人需要…….。
阿芸感到火盆突然熱了起來,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燃燒。她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麽,她不想掩飾身體的任何渴求。
“你,你恨我衝進你的部落麽?”氈塌上,傳來李旭的翻身聲,還有幽幽地問。
“恨?”阿芸楞住了,熱情立刻無影無蹤。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話,脖頸上的奴隸鐵圈已經剝奪了她恨的權力。從戴上這個鐵圈那一刻起,她已經甘心接受長生天賜給自己的命運。
恨麽?父母、兄弟、姐妹,無數倒在血泊和火光中的族人。夢魘一般的記憶中,一個手持彎刀的人,揮將族長砍於馬下。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氈塌上傳來的聲音帶著幾分祈求,仿佛在期待著某個答案。
“這是草原上的規則,尊貴的附離大人!”阿芸擦了把嘴唇上的血,非常老到地回答。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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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來,阿芸在李旭眼中看見了深密的血絲。那困惑而迷茫的目光絕不應該出現在一個不到十五歲少年的眼中,在草原上,即使比李旭大十歲的人目光也不會像他那樣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這讓阿芸多少感到有些負疚,但負疚的感覺很快就被一絲絲報複的快意所取代。“是他摧毀了索頭奚人的鬥誌!”奴隸少女快意地想,潔白的牙齒不覺又碰在昨夜的傷口上,泛起一絲絲溫柔地痛。
“你準備些奶酪,下午我請人幫你起氈包!”李旭的聲音卻不像阿芸想象得那般虛弱。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仿佛又長大了幾歲般,連說話得腔調都帶上了幾分成年人的平靜。
晨光中,少年的肩膀顯得很寬,脊梁很直。暫時拋開彼此之間的恩怨來看,這是一幅草原少年中都很稀有的好身板,堅實、厚重,靠在上麵可以忘記一切風雨。
“是,主人!”阿芸慌亂地答應了一聲,仿佛全部壞心思都被人看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額角,鼻尖同時向外湧。
“需要什麽你自己去換,我名下的牛羊都記在箱子裏的羊皮上,用的是漢字!”李旭笑著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主人怎麽知道我認識漢字?”阿芸不敢看李旭的眼睛,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抬起頭來,默默地想。
“莫非他知道昨天我翻看了他的箱子?那他為什麽不發怒?他為什麽要信任我,難道他不怕我卷了他的財寶逃走麽?”陽光中,拎著銅壺的奴隸少女眉頭逐漸聚攏成團,半壺清水淅淅瀝瀝淋地濕了腳麵。
李旭卻沒有精力顧及身後的流水聲,自從昨天晚上起,如何營救九叔脫險就成了他心中第一要務。蘇啜部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幾匹駿馬是必須準備的。沿途野獸出沒,盜匪橫行,隻讓王麻子和徐家大夥計徐福二人南返顯然也不是一個穩妥的謀劃。若是湊更多的人與王麻子同行,就得讓更多商販提前清空手中的貨物…….
“老孫遭難,咱們不能不幫忙。李大人如果出個合適的價錢,我願意把貨物全折給你,然後陪麻子走這一遭!”聽完李旭的介紹,一個上次曾經與孫九同來蘇啜部的商販站起來,大聲說道。
“對,九哥是個好人,咱們出不起錢場,出個力棒總也應該!”幾個不曾與李旭謀過麵的商販們轟然以應。
“價錢,價錢應該好商量。咱不求,不求別的,隻求李,李大人將來多,多照應一二。”一個販茶葉的南方行商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多的商販帶著同樣的貨物集中在一處,顯然不是什麽好兆頭。與其留在這裏等著貨物落價,不如一次性把它拋售出去。既能保住本錢,同時還能換一個人情回來。眼下這個少年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他能竭盡全力去營救孫九,將來自己往來塞上,遇到麻煩就不怕他不幫忙!
好在孫九多年行走塞外,積累了足夠的人緣。也好在李旭如今手中的財富足夠多,在蘇啜部的地位足夠高。在張三的協助下,又忙碌了兩個多時辰,大夥終於拚湊出了一支由十五名商販組成的南返隊伍,帶著李旭的期待和從他手中換來的銀器,匆匆消失於遠處的草色間。
“李大人,九哥當初看好你,真沒看走眼!”張三叔跟在李旭的身後,感慨地讚道。幾十兩的銀器轉眼易手,他做了一輩子買賣,也沒見過這麽大的手筆。一旦那些蜀錦、茶葉賣不到預期價格,眼前這個敦厚得可敬的少年就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剛好準備在這裏開一個店鋪,所以不著急將貨物出手。張季和王可望不是要留在蘇啜部麽?正好可以在店鋪裏幫我!”李旭轉過身來,回以張三叔一個自信的微笑。張季和王可望是昨晚那兩個年青人的名字,他們眼下想留在蘇啜部,正缺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那敢情好!旭,李大人,您真是個有心思的!”張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了楞,結巴著答道。昨夜他還在擔心李旭無法兌現承諾,沒想到隻用了一個晚上,少年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三叔下次不妨帶些書來賣!”李旭笑著在馬屁股後抽了一鞭子,衝進了部落。徐大眼和銅匠師父都說對戰敗者殘忍是草原上的規則,昨夜,阿芸亦如是回答。這個規則可以不可以變一變呢,少年人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試一試。
“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隻是沒讀過書!”年青的心真誠地想。
對於朋友,蘇啜部的牧人們的確當得起“善良”二字。特別是對李旭這樣講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夥願意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聽說他要起新的氈包,阿思藍、杜爾、侯曲利等人紛紛趕來幫忙。眼下草原上是羊毛價錢最低的時候,所以買一張氈子花不了李旭多少蜀錦。為了讓部落中第一所貨棧早日開張,額托長老還特地從公庫裏撥了一部分綁氈包用的幹木條和羊毛繩子來。大夥齊心協力,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把李旭的氈包就從一個變成了四個。
“以後,晴姨釀的果子酒、銅匠師父打的彎刀、中原來的紙、筆,絲綢,這裏都能賣!每一件價錢都比別人公道!”陶闊脫絲站在最外圍的一個氈包門口,快樂地描述著自己的夢想。
霫人沒有重農輕商的觀念,能幫心上人做一些事,讓她打心裏覺得高興。況且這是方圓幾百裏唯一的一家貨棧,有了自己和附離經營,少女相信很快這家貨棧就可以成為部落裏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財迷,這間貨棧好像是附離的吧!”額托長老捋著胡須,假意好心地提醒。
“我馬上要嫁給附離做新娘的!長老真是糊塗!”陶闊脫絲毫不客氣,站在氈包門口大聲回答。
“原來是有人要嫁給附離當新娘啊!怪不得中間那個氈包起得又大又高!”阿思藍把手搭成喇叭狀,笑著向四下喊道,“還有誰想住進這個氈包啊,過了這個夏天可就沒機會了!”
“我!”“我!”“我也要住!”幾個如花少女大聲回應,牽著手衝向剛剛起好的氈包群。“阿思藍!你壞死了!”陶闊脫絲含羞大叫,三步兩步衝上前,雙手橫伸,死死堵住了氈包門口。新房被別的女子占了,預兆著丈夫將來對自己的厭倦。涉及到終身幸福的事情,少女絕對不肯因害羞而回避。
中央的那個氈包起得很大,所以門也比尋常氈包寬了兩尺。身材苗條陶闊脫絲堵了這邊,空了那邊。幾個平素愛淘氣的少女們壞笑著,做躍躍欲試狀。陶闊脫絲大急,一邊詛咒阿思藍心腸壞,一邊向女伴們求饒。那些女伴卻絲毫不肯留情,派成一個小隊,一會兒衝向門左,一會兒衝向門右。還有人衝到正在排濕氣的窗戶口,搭上半隻小蠻靴做翻窗狀。
“一、二,翻!”年青的牧人們大笑著,一起給翻窗衝門的少女鼓勁。
“不準,不準!”陶闊脫絲揮著手臂,像一隻母鳥般護著自己的愛巢。
有隻寬闊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少女已經急得發白的手指。陶闊脫絲停止了笑鬧,幸福地將頭靠過去,貼在了李旭寬闊的胸膛上。
“漢伢子,沒成親就這麽護老婆。當心成了親後,她借勢反到天上去!”阿思藍的妻子帕黛以過來人身份“數落”。
“是啊,是啊,老婆是要管教的!”半隻靴子已經搭在木窗框上的紅衣少女笑著衝李旭扮鬼臉。天已經不是很涼,抬起的綢裙下,她修長白皙的小腿清晰可見。
“死托婭,等你結婚,我一定送你丈夫一條馬鞭!”陶闊托思啐了一口,低聲威脅。
“誰來送附離一條馬鞭!”托婭從窗口將長腿撤下來,小鹿般跳躍道。
“親親的哥哥吆,我送你一條馬鞭,陪你去放羊。親親的哥哥吆,我願變做一隻小羊羔,臥在你身旁……..”少女們肆無忌憚地笑著,唱著,歌聲在夏日的晚霞中蕩漾。
“附離,如果我將來做錯了什麽?”少女將羞顏隱藏在李旭肩頭,聲音如蚊蚋般細不可聞。“你可以像別的丈夫教訓妻子一樣打我,罵我,但不要,不要趕我走…….”
李旭的手努力緊了緊,把陶闊脫絲的柔荑牢固地臥在掌心深處。他不懂得草原上表達情誼的方式,也不知道霫人的誓言,隻好用這種無聲的言語告訴對方愛與承諾的存在。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這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說的執子之手麽?”少女娥茹在遠方靜靜地看著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滿眼羨慕。
徐賢者去和契丹人交涉!可與外族打交道根本不該是徐兄該管的事。娥茹輕輕地轉過身,消失在熱鬧之外。
自幼跟著晴姨,她讀了太多太多漢人的詩歌。每一句都是似懂非懂,當她終於明白了其中一兩句時,卻品味出了詩歌後深深的哀傷。
酒徒注:周五的飛機回澳洲,下周更新就可以正常了。請大家繼續支持。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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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脫絲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身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少女也不例外。
“可能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少女娥茹嫻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為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背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根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身來,雖然從小沒有享受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望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隻是過年時才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為什麽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脫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棍才橫刀奪愛!”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隻能彼此看著對方的背影嘍!”陶闊脫絲用力掐著李旭,“惡狠狠”地逼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隻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才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隻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肉厚,陶闊脫絲那點手勁隻能算為他搔癢癢。
“什麽破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脫絲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成後,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著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入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成為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麽?”望著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惑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情。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澀。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惑告訴銅匠師父後,伴著叮叮當當的鐵錘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為他們不搶也能活著!”李旭用力揮舞著大錘,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成型的彎刀上。陶闊脫絲舍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成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分量後,才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顏色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注1)
到了這個地步,銅匠就說什麽不肯讓奴隸們動手了。誰的刀誰自己來打,這是他作坊裏的規矩。長期與兵器炭火為伍的銅匠堅信,隻有親手打製的刀劍才能沾染主人的靈氣,使用起來才更順手。陶闊脫絲送來的星星鐵是一塊百年難覓的上上之材,如果打不出一件絕世精品來,他覺得有愧自己多年的經驗。
“不搶不奪,他們能快速壯大麽?不快速壯大,下一次部落衝突中,倒下的就是他們自己!”銅匠揮動著小錘,節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麵。星星鐵煉出的好鋼果然不尋常,從刀坯表麵的紋路中,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將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塊未經鍛打的星星鐵般資質優良。隻是越如此,他需要經曆的人生的磨難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關注人間俗務的隱者也起了愛才之心,希望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李旭早日擺脫天地洪爐。
“他們可以向南遷到暖和一點兒的地方,跟中原人學種地,做買賣。修建城牆來保護自己,還可以建學堂,開作坊!”李旭一邊賣力掄錘,一邊大聲反駁。
銅匠師父的話有些道理,如果沒有奴隸們日以繼夜的勞動,那塊星星鐵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鍛成百煉精鋼。但有道理並不意味著道理正確,從部落中失衡的男女人數上來看,就知道戰爭給蘇啜部帶來的不僅僅是財物和奴隸。
“狼吃肉,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銅匠師父橫了李旭一眼,連連搖頭。小子夠強,像極了年青時的自己。但銅匠並不認為自己年青時的堅持都是必須的,換句話說,他並不認可自己的年青時代。世間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扭轉。與其付出努力和心血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不如以旁觀者的眼光安之、樂之,去追巡飄然天地間的逍遙。
阮籍長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愛恨分明,所以廣陵散成為絕響。王家、謝家的院子破敗了,劉家、陳家的高樓緊跟著蓋起來。改換的隻是一個姓氏,裏邊的回廊、柱子與原來一樣。甚至連門口的石獸,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沒任何分別。(注2)
“不試試怎麽知道!”李旭手中的鐵錘叮地一聲,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銅匠師父是追求出塵飄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別人頂撞他。以幾個月學習刀術的經驗,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頂撞對方,問道的收獲反而越大。
銅匠師父不僅僅精通武術,鍛造,兵略,人生經驗甚至聖人典籍,幾乎所有李旭修習過的,銅匠師父都達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處的小半年來,李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渴極了的羊羔,拚命吮吸著對方的給養。而銅匠師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遠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試試?”銅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著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下小錘,扯過一袋子酒狂灌了幾口,接著,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樣騰了起來,接著,藍色的火苗在爐子中湧動。銅匠不再說話,用鐵夾子夾起刀坯,探到藍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個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煙與霧中漸漸模糊,又漸漸明亮。突然,彎刀發出一聲嘶鳴,通體閃起耀眼的紅光,有無數條細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處跳動,流淌。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銅匠反複在火焰中翻動著刀身,像是評人,又像是評刀。
眼下這個對世務懵懵懂懂的小子還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風。奚族、霫族、室韋、契丹,周圍數個民族都已經被這股旋風卷了進來。至於這股旋風將來會演化成怎樣大的風暴,以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不可預知。
也許命運真的假手此人做什麽大事吧。銅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自己再勉強李旭做什麽就有違追尋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著,把更多的烈酒潑進熔爐。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先去吃塊牛肉,緩緩精神。下午咱們爺倆給它定型,開刃。你將來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會更容易些!”
“謝謝師父!”李旭從腳下拎起一個酒袋子,與銅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銅匠師父沒有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問。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領悟,經曆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西爾族長已經準許自己收留張季和王可望,在他們的幫助下,貨棧已經備齊了貨物,在商販們散去後便可開張。有了固定的貨棧,部落中零散的物資就可以流動起來。有一個固定的收貨方,行商們也會往來蘇啜部更頻繁。
李旭不僅僅想經營皮貨和絲綢,書籍和紙筆的供貨已經被他托付給了徐家夥計。他真誠地相信,隨著讀書、識字,中原人的善良與草原人的熱誠會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會慢慢被衝淡。自己雖然不能再讀書、應科,卻能在草原上推廣聖人教化,未必不符合聖人的教誨。
想到這,少年的目光炙烈如火。
“懷著善意害人,往往比惡意更可怕!”銅匠師父敲了敲砧板,將李旭從睡夢中喚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鬥,閃爍著激情與困惑。
注1:古人鍛鋼技術見《夢溪筆談》,“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煉不輕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寶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
注2:阮籍、嵇康,是晉朝竹林七賢中最有名的兩個,後代隱者的楷模。王、謝兩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時由盛轉衰。劉、陳兩家是南朝皇族,後崛起的貴胄。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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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於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夥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板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後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裏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夥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衝上前,梗著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著發財的希望不遠千裏而來,最後卻隻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夥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麽跟大人說話的麽?”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衝著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著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麵皮在李旭麵前給這些貪心的家夥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霫族聯軍剛剛吞並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夥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舍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霫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著,又向前蹭了半步,盯著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麽,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麽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夥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於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著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麽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麽?”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眾人的聲音壓製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夥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夥在片刻前還在肚子裏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為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傭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著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夥。隻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了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霫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霫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盡量讓大夥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著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寧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為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衝衝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為讓霫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占別人便宜的他們寧可把胯下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著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麽。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麽?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杜爾扳著手指頭,一一列舉著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麽,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麵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麵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麵,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舍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盡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核計了一下,把舍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舍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著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舍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後,他才啞著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傭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杠,每一個橫杠代表著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裏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裏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舍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幾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遊牧地靠近太濔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著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舍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霫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隻能說明這隻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隻要蘇啜部保持著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為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著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為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獲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為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托長老跟著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
他帶來的不僅僅是貨物,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突然發起的寶石、玉器交易,讓勇士們進一步明白了他們的血沒白流。一塊小小的玉石可以換了足夠一個家庭喝三年的茶磚。而那些弱小部落中,有的是珠寶玉石供諸霫聯軍的武士們去取。
“是啊,西爾族長,我真羨慕長生天把附離賜給你們部落啊!”必識部長老那彌葉酸酸地說道。
作為‘有間貨棧’的主人,李旭從沒想過一個貨棧的意義。作為一支小商隊的頭領,張三叔為諸位長老的尊敬受寵若驚。但對於蘇啜西爾、蘇啜額托、必識那彌葉等草原上的老天鵝,李旭和張三等人卻是蘇啜部當之無愧的貴人。
對於正在迅速膨脹的蘇啜部而言,一個貨源充足的貨棧正是部落走向城市的起點,一旦周圍其他部落對蘇啜部的貨物供給產生依賴性,蘇啜部將其他諸部並於麾下也水到渠成。
“都是附離大人的功勞,這孩子又仗義,又有眼光!”張三幹澀的臉上,亦帶上了幾分真誠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作為頭領帶一整支商隊,如果不能做到讓大多數人滿意,今後從漁陽到塞外這條道上,他張老三的名字就無法立足。
他沒有孫九的魄力和實力,唯一比孫九好一些的也許就是運氣。有財神爺保佑的旭子在,大夥不想發財都難。
“是啊,附離大人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的福星!西爾族長,我真羨慕你有這麽多女兒啊!”舍脫沙哥大笑著喝幹了碗中的酒。自己部落的幾個年青武士都與附離交好,此人又即將成為蘇啜西爾的女婿。憑借他如今的威望和越來越高的刀法,將來在草原上不難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未來是屬於新天鵝們的,老一代天鵝們必然要從隊頭慢慢移到隊尾。
“附離是蘇啜部的福星!”蘇啜附離笑著舉杯相和。自從附離和銀狼出現在蘇啜部,這個來自異族少年就遮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人們提起附離,幾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族長的弟弟擁有同樣的名字。
蘇啜附離的目光越過火堆,掃向臨近的另一團篝火。蘇啜阿思藍、舍脫哥撒納、必識侯曲利,幾個不同部族的年青一代英雄正和附離傳看著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銀狼甘羅蹲在火堆旁,棕毛倒映著如水月華。
那柄彎刀比草原武士常用的彎刀長一尺,寬兩寸。沒有尋常彎刀那麽大的曲度,隻是很隨意地收了一條弧線,就像晴姨的舞姿一樣渾然天成。
你可以說他是中原的橫刀,但比橫刀更寬,也更結實。可以說它是彎刀,但比彎刀更長,也更利於砍殺。亦或說二者都不是,它兼具了橫刀和彎刀的所有優點,完全已經自成一家。
蘇啜阿思藍在火堆旁,信手抽出了銅匠的得意之作。一道水一般的刀光脫鞘而出,讓大大小小的火堆黯然失色。
隔著數丈距離,蘇啜附離依然感受到了刀鋒上那股逼人的光芒。刹那間,那刺骨的寒意直入他的心底。
注1:橫刀,即後人口中的唐刀。起於隋,體直,馬戰步戰通用。為現今騎兵馬刀的鼻祖。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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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離開後的第二天,徐大眼回了部落一趟。與李旭、陶闊脫絲、娥茹、杜爾等人稀裏糊塗喝了一場酒,然後又匆匆趕赴了東南方的新開河畔。
“契丹人要給索頭奚部報仇!”臨行前,徐大眼的匆匆丟下了這樣一句。至於契丹人與奚人到底是什麽關係,李旭、阿思藍等人誰也不清楚。除了霫族外,這片草原上還生活著奚、契丹、室韋、靺鞨、突厥五大部族,十幾個李旭叫不出名字,亦不相統屬的小部落。他們都以狼為自己的祖先,彼此之間都可以算親戚。他們互相征伐千年不斷,彼此之間亦可以算仇敵。索頭奚人被突厥人趕得無家可歸時,契丹人拒絕他們遷入自己的草場。如今索頭奚部滅亡了,契丹人又念起了香火之情來。凶霸霸地要求諸霫聯軍釋放來自索頭奚部的戰俘,並“歸還”親戚家的財產和牛羊。
在沒將霫族諸部整合成一體前,蘇啜部沒有和契丹人一戰的實力。所以他們隻能派遣使節與契丹人討價還價。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認為,契丹人給索頭奚報仇是假,借機打秋風是真。諸霫聯軍隻要在邊境上做好防範,戰鬥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沒有戰爭的日子裏,風吹淨了血腥的記憶。李旭的客棧快速發展起來,生意火得出乎所有人預料。張季、王可望都算是商家出身,討價還價是他們的拿手本事。再加上一個識得漢字的阿芸在一旁協助,合三人之力打點一個小貨棧綽綽有餘。
生意上的事情不再用費心後,李旭就把全部精力轉到練武和溫習功課方麵來。銅匠師父是個好老師,李旭不但可以從他那裏學到刀馬之術,原來為討好楊老夫子而死記硬背的那些記載越公戰績的文字,經銅匠一解釋也霍然開朗。師徒二人有時為了楊夫子的一個記錄爭執得廢寢忘食,直到惹得銅匠師娘發怒,才訕訕收場。第二天銅匠卻又忍不住命令李旭將楊夫子的筆記背誦出來,由自己琢磨其中玄妙。
銅匠對南陳念念不忘,總是扼腕長歎當初若有人從某處發一奇兵,足以讓大隋四十萬兵馬折戟沉沙。但越是如此,他越佩服北隋將帥的智謀和膽量。“大陳不是亡於叔寶一人之手!如果當日南方有一個高穎或楊素在,也不至於局勢糜爛如此!”曾經無數次,銅匠師父帶著三分醉意讚歎。當年的愛恨仇怨早已成為過眼雲煙,如今對於昔日對手,他心中隻有佩服和崇敬。
“他們都說,是張皇後迷惑了陳叔寶,所以大陳才亡了國!”李旭笑著和師父抬杠。
“興亡都是男兒事,男人做了縮頭烏龜,所以才把罪過都推到了女人身上!”銅匠喝了一大口酒,用鐵砧做鼓,敲打出一片金戈鐵馬之聲。“江山美人,不過是一場好夢!你記住這句話,凡事放開眼界,才能海闊天空!”
“江山美人?”李旭知道自己的師父又把楊夫子的筆記當作了下酒菜,於不知不覺間喝過了頭。自己不過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傻小子,指點江山是羅藝、楊素那些大英雄的事。至於美人麽,他眼前飄過一個窈窕的倩影。
陶闊脫絲與他已經有了婚姻之約,也不再急著按霫人的傳統去鑽他的帳篷。二人偶爾策馬出遊,從天明逛到日落,馬蹄踏過之處,寫不盡的詩情畫意。
“附離,咱們,咱爹媽真的不會嫌我是胡人麽?”拉著自己的馬韁繩,陶闊脫絲幽幽地問。娥茹每日黯然傷神的樣子讓小蠻女很擔心,唯恐自己的姻緣也出了紕漏,重複姐姐和徐大眼的悲劇。
“我爹媽才不管那麽多。他們巴不得早日抱孫子呢!”李旭抬起手,輕輕摘去陶闊脫絲頭上的一片草葉,微笑著安慰。
商隊走了有些時日了,但父母的回信還沒有被人捎來。非但如此,交托給徐福和王麻子營救孫九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下落。一個人時,李旭常常為這些事擔心。有時候擔心父母並不像自己想象一樣豁達,能接受一個胡人做兒媳。有時又怕王麻子膽小誤事,讓孫九無法逃脫貪官之手。至於到底擔心九叔多一些還是擔心和陶闊脫絲的婚事多一些,少年人自己也弄不清楚。
“那張三叔他們怎麽還不送信回來?”陶闊脫絲低下了頭,用靴子踢起了一塊碎石。石塊在初秋的草尖上畫出一道微痕,轉眼淹沒在了濃綠色的波濤之間。
“三叔那個人貪心,估計還要組一支商隊才肯來吧!”李旭對陶闊脫絲愁眉不展的樣子大為心疼,伸出胳膊,輕輕攏住了她的雙肩。
陶闊脫絲的肩膀向後仰了仰,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李旭的胸口上。最近半年多來,李旭的身體又竄起了一大截。部落中豐富的牛羊肉為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再加上每日習武、縱馬等因素,使得李旭的肩膀、脊背都變得非常寬闊。即便隔著衣服,少女也能感覺到對方胸口堅硬的肌肉。那一塊塊腱子仿佛有魔力般,每當靠上去,少女就不願意再把頭再抬起來。
秋天已經來臨的,草尖上已經染得了些許陽光的顏色。風吹過時,層層綠色的波浪間跳動著金色的鱗光,仿佛一片海灣在蒼穹下蕩漾。馬如魚,羊如貝,至於人,則是蜃樓間自在的神仙。
“阿欠!”幾根銀色的頭發隨著呼吸卷進了李旭的鼻孔,癢得他打了個噴嚏。胸口處傳來的溫柔和秋風送來的少女體香讓他感到很迷醉,在無邊無際的草海中,沒有任何塵雜的陽光下,他真想就這樣長醉不起。
“附離,等哪天我老了,不再漂亮了,你會厭倦我麽?”少女甜膩膩的聲音從胸口處爬過來,順著耳朵一直爬入心底。
“不會,我肯定不會!”李旭低頭附在少女耳邊發誓。陶闊脫絲晶瑩的耳垂像一粒葡萄,誘惑得他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
陶闊脫絲嚶嚀一聲,融化了一般粘在了他得身體上。李旭抱著一團跳動的火焰,緩緩坐了下去。兩匹馬噦噦叫了幾聲,不耐煩地跑遠。天地間頓時空曠起來,夕陽下,草尖上,隻留下一雙互相依偎的影子。
“你是父親一樣的英雄,而我又沒晴姨那般的心機……”
“我不是英雄,我隻是小行商,來自中原的小行商…….”
“你是我的英雄,永遠都是…….”
嬌豔的殷紅緩緩迎來,遇到堅硬的雙唇,看不見的閃電突然湧起,激發了一場小小的雷暴。如流雲般,兩道顫抖著的睫毛輕輕拂拭在被草原上的風吹出了幾分男子粗糙的麵頰上。風止,草靜,一顆羞紅了臉的夕陽緩緩向西方躲去,躲去。
“的,的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草原上的靜謐。緊接著,遠處又傳來了一聲女子的驚呼。綿羊慌亂的驚叫、牧羊犬狂噪的咆哮,驚雷般從遠處同時滾了過來。
“是帕黛!”李旭和陶闊脫絲同時跳起。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她卻不願意躲在氈包中待產。每天堅持著走到草原上,安排自家的屬戶和牧奴抓緊時間收割秋草,木柴。草原上秋天很短,夏天剛過去沒多久第一場雪就可能落下來。去年的征伐為阿思藍家中增添了十幾個奴隸和一大堆牲畜,如果不趁著落雪之前儲備足夠的木柴和草料,寒冬來臨後就可能有人或牲口凍死。
陶闊脫絲吹了聲口哨,把兩匹坐騎喚到了近前。二人飛身上馬,從馬鞍後不約而同地摘下了角弓。敢在蘇啜部營地附近撒野的,隻可能是孤狼或者鋌而走險的馬賊。霫人有保護婦孺的傳統,無論是獸群和馬賊來多少,李旭和陶闊脫絲都有義務保護帕黛安全逃離。
“應該帶著甘羅出來!”李旭一邊拚命驅趕著坐騎,一邊後悔地想。甘羅已經長得比任何牧羊犬都大,嚎叫時凜然生威,有它在,即便是上百隻的野狼也不敢靠近羊群半步。
“是雕!是雕偷了阿思藍家的羊!”陶闊脫絲指著天空大喊,聲音如釋重負。雕是天空中的霸主,從天鵝、羊羔到野兔,所有身體比其小的活動生物都是其襲擊對象。在夏秋之交,小羊羔剛剛脫離母羊庇佑,對外界危險懵懵懂懂。骨小肉嫩的它們是大雕的最佳狩獵目標。
順著陶闊脫絲的指向,李旭也看清了那隻低飛的身影。那是一隻成年黑雕,雙爪握著一頭肥碩的羊羔,所以飛得隻有三十餘步高。流雲般的雕影後,幾十匹駿馬快速飛奔,馬背上的騎士一邊揮動韁繩,一邊向大雕發出大聲嗬斥。
那雕兒仿佛故意和人鬥氣般,既不肯將羊羔放下,又不加快飛行速度。悠哉遊哉地拍打著翅膀,把天空下所有威脅都視作無物。
“太好了,帕黛姐姐沒事!”陶闊脫絲帶住馬韁繩,拍打著胸口說道。過度的驚嚇和高速疾馳讓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臉色也變得紅紅的,如盛開的桃花般嬌豔。
李旭笑著看了看身邊的如花美眷,輕輕將箭搭上了弓弦。他曾經答應過親手射一隻雕下來給陶闊脫絲看,陶闊脫絲也許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承諾,但他自己卻沒有忘記。
低飛的大雕本能地感覺到了來自下方的威脅,嘶鳴一聲,加快了翅膀撲打速度。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突然,雙翼一頓,整個身體連同爪子間的獵物同時跌了下來。
黑雕落入了草叢中,甩脫爪子上的羊羔,搖搖晃晃地躍起,飛高。搖搖晃晃地落下,摔倒。如醉了酒般再度飛起,又再度跌下。終於,它沒有力氣再舉翅膀了,抬起頭,淒涼地叫聲響遍原野。
“嗤!”雕鳴聲綿綿不絕。這隻天空的霸主致死不能相信,有人在它展翼之後還射中了它。
“附離!”陶闊脫絲興奮地大喊大叫,策馬追在李旭身後向黑雕落地的方向奔去。她看見了心上人為自己做的一切,縱馬,彎弓,仰射,在少女眼中,整個草原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引弓疾馳的動作像附離那樣做得如歌般流暢。
李旭收弓,縱馬,在馬蹄從黑雕身邊掠過的刹那猛然俯身,行雲流水般將雕的屍體抄了起來。於疾馳中拔下弓箭,兜轉馬頭,迎著陶闊脫絲的笑臉跑回。
二馬錯頸,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送你!”鐵塔般威武的少年手提著雙翼低垂的黑雕,豪情萬丈。
“為什麽?”向來不知道客氣為何物的陶闊脫絲突然害羞起來,低下頭,玩弄著馬韁繩,聲音細若蚊蚋。
為什麽?李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起了當日的諾言。看著陶闊脫絲嬌羞的模樣,眼前突然仿佛有靈光一閃,手舉黑雕,大聲回答:“因為我要娶你做老婆!”
“你說什麽?”陶闊脫絲的臉瞬間充滿了潮紅,本能地追問了一句。
“我要娶你做老婆!”不顧周圍漸漸靠攏的人群,李旭對著陶闊脫絲,大聲重複。
“我要娶你做老婆!”夢幻般的陽光下,誓言隨著晚風在草尖上飄遠。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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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眼前的榆木腦袋突然開了竅,陶闊脫絲的臉刹那羞得如天邊晚霞。雙目波光流傳,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正相看兩不厭間,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喝道:“兀那小子,你討好婆娘便是,也不能殺我家的雕兒做禮!”
李旭心裏打了個突,猛然回轉身來。隻見十幾個身披猩紅色披風的陌生壯漢圍成了半麵扇子形,齊齊切斷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去路。做了大半年神棍,他好歹也算經曆過戰陣之人。一看隊形,就知道壯漢們來意不善。立刻將黑雕屍體向馬背上一丟,左手提起馬韁繩,將陶闊脫絲掩至身後,右手翻腕,緊緊地搭在了彎刀柄上。
“你家大雕,有什麽證據?”陶闊脫絲不相信有人膽子大到敢在蘇啜部附近對自己動手,從李旭身後探出半個頭來,怒氣衝衝地反問。
“瞎了眼,你看那腳環!”
“野雕有帶腳環的麽?”壯漢們亂紛紛叫罵。一個個躍躍欲試,隨時想把李旭和陶闊脫絲砍翻於馬下。
李旭在馬背上快速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雕足上的金環。那是由純金打造腳環,花紋精巧緊密,層層金絲花紋之間,隱隱約約還刻著幾行文字。
這下麻煩大了,扁毛畜生肯定是猩紅披風們的眷養之物,怪不得它方才偷了阿思藍家的羊羔卻不急著高飛。李旭心中暗道,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向對方賠罪,又聽見身後的陶闊脫絲大聲反駁:“是你家養的雕兒有怎麽樣?若不是你們縱容黑雕搶我家羊羔,附離怎麽會放箭射它!既然是你們無禮在先,又怎能怪我們看不清它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
身穿猩紅披風的壯漢們在草原上橫行慣了,自家黑雕搶了別人的羊羔,他們素來隻當玩耍。所謂嗬斥追趕,原本就是裝模作樣。萬萬沒想道到在這偏僻之地還有李旭這樣的楞頭青,不問青紅皂白一箭就將黑雕射了下來。
被陶闊脫絲一語揭了短處,他們立刻惱羞成怒。當下有人大聲嚷嚷了一句:“與這些野人費什麽話,直接砍翻給黑雕償命罷了!”說完,馬頭向前一縱,徑直向李旭撲來。
才衝出三五步,斜下裏突然飛來一支冷箭,從馬眼直入馬腦。那戰馬登時氣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把馬背上的紅披風向前甩出了三丈多遠,砸倒了數尺野草,抽了抽,再也不能動了。其他紅披風壯漢大吃一驚,齊齊帶住了韁繩。敵我雙方同時側目,隻見一個霫族武士帶著十幾個牧人,氣勢洶洶地狂奔而致。
“阿思藍,你怎麽才追過來!”陶闊脫絲高舉著彎刀,衝著來援的武士大叫道。
“帕黛被他們的畜生驚了胎氣,我剛才忙著照顧她!”阿思藍恨恨地看著紅披風們,將另一支羽箭搭到了弓臂上。十幾個牧人手持放彎刀和套馬索,氣勢洶洶地跟在他身後,隻待阿思藍羽箭離弦,就要一擁而上將對方撕個粉碎。
“哪裏來的野人,竟然敢攻擊突厥狼騎!”紅披風中的帶隊者氣急敗壞地自報家門,臉上的表情雖然凶悍,坐騎卻不知不覺間向後挪了數步。他們已經見識過了阿思藍方才一箭之威,此刻對方人多,自己人少,沒人願意稀裏糊塗地丟了性命。
“哪裏來的畜生,居然敢在蘇啜部的草場撒野!”阿思藍鐵青者臉,大聲回罵。剛才黑雕從半空中撲落,剛好掠過妻子帕黛的腳邊。臨盆將近的帕黛吃了一嚇,立刻肚子疼得站不起身來。他忙著照顧妻子,所以才未能彎弓追趕那頭黑雕報仇。如今李旭因射雕惹出禍來,雕的主人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得挺身與朋友硬扛。
雙方說的都是突厥話,詞匯不多,語氣卻是生硬得很。眼看著衝突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有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聲喝道:“全給我住手,有什麽話大夥慢慢說!”
話音剛落,馬頭已經逼近猩紅披風的身後。十幾個猩紅披風壯漢立刻跳下馬背,讓出一條通道,恭恭敬敬地俯身回應:“是,屬下謹尊卻禺大人吩咐!”
“卻禺?”李旭和阿思藍迷惑地對望。從紅披風們的恭敬態度中,他們猜到來者身份不低。但蘇啜部與突厥人交往並不多,卻禺到底是官職名還是人名,他們根本弄不清楚。
“你們為何與人衝突,難道忘了我的叮囑麽?”須臾間,來人已經衝到人群當中。更遠處,還有四十幾騎遙遙地追趕過來。
“嗚――嗚――嗚――”負責警戒的蘇啜部牧人在遠處吹響了號角,超過五十人的隊伍臨近,無論來意是善是惡,部落中都必須做好相應準備。
此起彼伏的號角聲讓來人吃了一驚,四下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李旭和阿思藍的裝束,躬身施禮,問道:“站在我麵前馬背上的可是白天鵝的子孫麽?阿史那卻禺奉大汗命令前來問候白天鵝的後人!”
“蘇啜阿思藍、附離、蘇啜陶闊脫絲見過卻禺大人!”阿思藍收起角弓,手按肩頭俯身還禮。整個霫族都是突厥的附庸,雖然弄不清楚來人的身份,阿史那家族這個響亮的名號,草原上卻沒有人不知曉。
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意思為母狼的初乳,諸狼的長者。幾百年來,草原上世代以此姓為尊。
“原來是蘇啜部的好兄弟,天鵝的陣頭!”阿史那卻禺拊掌大笑,“我這幾個屬下缺乏教養,衝撞了自家兄弟,請阿思藍兄弟不要見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對方還是帶著善意到霫族來出使的突厥王室後裔?阿思藍無奈地笑了笑,回答:“他們放雕驚嚇了我的妻子,我已經看過了,沒惹出什麽大禍來!”
“你們幾個畜生,我臨行前怎麽吩咐你們來!”聽到阿思藍的回話,卻禺立刻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向紅披風的頭領抽去。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紅披風頭領立刻矮了半截,接連捱了好幾鞭子,才大著膽子解釋道:“回稟大人,他,他們,他射死了您的黑雕!”
“啊?!”阿史那卻禺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向了阿思藍和李旭。在李旭的馬背後,他看到了一雙低垂的翅膀。那是他家寶貝的雙翼,每一根羽毛他都記得。
雕是天空之雄,築巢在萬丈絕壁之上。想養一隻雕兒,必須在其剛剛孵化時便從窩中將其掏出。取雕途中又要留神腳下石壁,又要提防母雕和雄雕從半空中襲擊,往往要付出十幾條人命才能換得一隻幼雛。而幼雕脾氣倔強,非新鮮血肉不食,受到虐待即死,把它平安養大不知又得花費多少功夫。再加上訓練其偵察敵軍動向,聽從主人號令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一隻訓練有素的黑雕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同等重量的黃金。所以,看見黑雕偷了別人家的羊羔,突厥狼騎們絕對不會認真替羊羔主人討還公道,暗地裏還期待利用這種行為保持雕兒的野性。
“它偷了阿思藍家的羊,又嚇到了懷孕的帕黛,我以為它是野生之物,就一箭將其射了下來!”李旭從背後將黑雕的屍體拎起來,放在地上,訕訕地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從對方氣質和打扮上,他推測出來人在阿史那家族中身份不低。對方所帶的四十多名侍衛已經慢慢跑近,在不遠處列了一個騎兵長陣。如果在西爾族長率領守營武士趕來前雙方起了衝突,蘇啜部的牧人們肯定要吃大虧。
“它惹禍在先,否則附離也不會動手反擊!”陶闊脫絲從李旭身後走出來,與他並肩而立。來人所騎的駿馬遠比其他人的坐騎高大,幾百步的距離瞬息而至。如果此人因為傷心黑雕的死想和附離打一架,附離在坐騎方麵就吃了大虧。小丫頭不想管突厥什麽家族,隻想著如何與心上人並肩抵禦強敵。
“你隻用了一箭就射落了它?”楞了半晌,阿史那卻禺抬起頭來,歎息著問道。此行負有重要使命,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頭黑雕和蘇啜部傷了和氣。但經過躲避弓箭訓練的雕兒居然被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看上去極像漢人的無名小子一箭射翻,這個結果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李旭點了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何有此一問。扁毛畜生當時飛得那麽低,非但是自己,阿思藍、陶闊脫絲,甚至阿思藍家的幾個持弓從戶,都可能一箭結果了它。
“這小子從側麵趕上去,不由分說就是一箭!”被卻禺抽得鼻青臉腫的紅披風頭領指著李旭,不懷好意地誣陷。
阿史那卻禺的眉毛猛地一跳,回頭橫了頭領一眼,命令他閉嘴。帶動馬韁向前走了幾步,和顏悅色地向李旭請求:“你用的是什麽弓,能借給我看看麽?”
“當然可以!”李旭大方地從馬鞍後解下了弓囊,雙手遞了過去。阿史那卻禺在聽說黑雕死訊的刹那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悲憤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此憤怒的情況下,此人還能保持禮貌,其修身養性的功夫著實令人敬佩。按徐大眼的說法,這種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頭腦冷靜的人最好不要與之為敵,否則,一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付。
阿史那卻禺反複端詳弓臂,調整了一下弓弦,接連拉了幾個半滿,終於明白了黑雕今天遇難的原因。雙翼張開有馬背長短的大雕振翅時所帶動的風力極其強勁,尋常牧弓射出的羽箭被風力一蕩,早就歪了,即便僥幸射中了雕身,剩下的力道也穿不透那厚密的羽毛。而手中這把,卻是大隋全盛時期所製之物,非膂力極大之人發揮不出其全部威力。一旦能滿弓而射,羽箭速度快如電光石火。這樣的弓,整個突厥王庭才有七把。其中一把還被拿去給工匠做樣品仿製時弄壞了,至今無人能夠修複。
想到這,阿史那卻禺還弓入囊,試探著問道:“這位小兄弟,你這弓能轉讓麽?”
一句話,驚得在場之人全部將手按到了刀柄上。對草原上的男人來說,肩上弓、手中刀,胯下坐騎皆代表著自己的尊嚴。朋友之間可以把兵器和戰馬當禮物相互贈送,陌生人若出言討要對方兵器或坐騎,則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對方自己想和他決鬥了。
“您的坐騎甚為神俊,不知道能否賣給我?”李旭擎刀在手,淡然反問。
阿史那卻禺的坐騎噦噦叫了幾聲,前蹄高高揚起。作為曾經戰陣的良駒,它本能地感覺到了從對麵彎刀上傳來的壓力。那是來自冰湖底部的陰寒,在少年怒氣的逼迫下,彭湃洶湧如風暴。
“嗯?”阿史那卻禺楞了一下,立刻意識到是自己一時失言引起了雙方的誤會。帶動坐騎退開數步,避開李旭的鋒芒,笑著解釋道:“小兄弟莫急,我隻是一時心癢,隨口而問,並非有意挑釁。你們幹什麽,還不給我退下!”
後半句卻是對身邊侍衛和不遠處的騎兵所發,一喝之下,威壓自生。湧上前護主的紅披風們和外圍的突厥狼騎同時停住腳步,動作整齊得如同被同一支無形的手臂猛然拉住了一般。
這是百戰之兵才能達到的境界,蘇啜部牧人雖然經過了徐大眼和西爾族長的嚴格訓練,卻遠做不到這種水平。李旭回頭看了看眾牧人的臉色,知道在剛才一瞬間己方已經落了下風。搖搖頭,故意不知好歹地回答:“你見我的弓心癢,我見你的馬也心癢難搔,不如這樣,用我的弓換你的馬,如何?”
“哄!”突厥狼騎中爆發起一陣哄笑。他們從沒見過這麽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主動開口向卻禺大人要求以弓換馬。整個突厥王庭,在騎射方麵能壓得住卻禺的人不超過五個。而眼前這個黑發少年雖然射雕在先,臉上的胡子卻還是軟的,分明是初生的牛犢,不知道老虎的牙齒有多鋒利。
“你可知道此馬由何而來?”沒相到對麵的少年敢反逼自己一步,阿史那卻禺不由得動了幾分怒氣,一邊將弓交還給李旭,一邊大聲問道。
李旭笑著搖頭,隻要將卻禺擠兌住,他就算漲了自家威風。至於對方胯下駿馬是什麽良種,說實話,他根本沒看出來,也不太在乎。
“這是突厥王族從萬裏之外的波斯王族手中用一千名奴隸換來的良種與契丹人進貢來的托紇臣野馬交合而生,日行千裏,非有阿史那王族血脈者不得騎乘!”卻禺冷笑著,帶著幾分狂傲說道。
“小子,聽到了吧!”紅披風們大聲起哄,聲音裏充滿了不屑。
“那你可知道我手中弓的來曆?”李旭被對方輕蔑的眼神挑起了火氣,高舉著卻禺歸還回來的騎弓反問。
“你且說說!”阿史那卻禺向後縮了縮肩膀,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滑稽的動作又惹得他身後的突厥人一陣大笑。
“這是大隋上穀客棧掌櫃花一頓飯錢換來的騎弓,經大隋小販李旭手調整,平時射射兔子打打雀兒,不值幾個錢兒,但是,此為男人尊嚴,千金不易!”李旭淡然一笑,不卑不亢。
他的前半句話用詞極其詼諧,連阿思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待到後半句,卻鄭重無比,特別是那句千金不易,簡直是擲地有聲,一時間把什麽王族,什麽良種全部比了下去。
突厥王族有尊嚴,大隋小販也有尊嚴。長生天下,這兩種尊嚴無分高矮。
阿史那卻禺笑不出來了,再度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名穿著霫人衣裳,披散著頭發,卻自稱為大隋小販的年青人。此人身高八尺開外,肩寬背闊,放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個壯漢。年紀雖然小,言談舉止當中卻充滿了陽剛之氣。一雙眼睛明澈幽深,無論與誰的目光相遇都決不退縮。
此子絕非尋常小販!阿史那卻禺心中暗道。猛然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物,笑了笑,回答:“你的弓換我的馬,倒也不算辱沒。隻是將良弓和寶馬分開了過於可惜,不如我們二人來賭一賭,贏了的拿走弓馬,輸了的也別怨天尤人,如何?”
“當然可以,你說賭什麽?”李旭大聲問道。為了蘇啜部的尊嚴,此時他是絕對不能退縮的。況且眼下還有陶闊脫絲在側,男子漢的肩膀更應堅固。
“賽馬!”卻禺笑著搖頭,“你的坐騎吃虧,他們肯定笑我欺負你。”
“比射!”李旭學著卻禺的樣子搖頭,“你的弓不靈,我們蘇啜部男人不能欺負遠客!”
“你這小子很有意思!”卻禺在家族中地位崇高,幾個叔伯兄弟卻都是競爭者,關係處得極其僵硬。而身邊侍衛玩伴,卻誰也不敢這般與他說話。乍一碰上個不知道深淺的,反而讓他感覺到幾分樂趣。
事以至此,他也不急著趕路了。跳下馬來,把韁繩交道阿思藍手裏,說道:“麻煩這位兄弟作個見證,一會兒我若是輸了,你盡管將馬給他!”
李旭見對方灑脫,也跟著跳下了馬背,上前幾步,把弓囊交到卻禺的侍衛手裏,笑著叮囑:“如果我輸了,這弓就歸你家主人。”
卻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斷。此人就是傳說中半夜闖入敵營,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聖狼侍衛。自己這次是為安撫蘇啜部而來,通過一場賭賽將射雕引發的誤會揭開去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想到這,他以極其細微的動作向侍衛使了一個眼色。
侍衛躬身領命,雙手托著弓,走到阿思藍身邊與其並肩而立。此時射雕風波已經完全被即將舉行的賭賽化去,雙方之間雖然還有隔閡,卻已經沒太多敵意在了。
突厥狼騎和蘇啜部牧人們紛紛下馬,在李旭和卻禺身邊圍了個大***。草原上賭賽,不過是騎馬、射箭和搏擊(包括摔跤)三項。從小到大牧人們就這樣玩,無論輸贏,大家都不能傷和氣,也不能耍賴,否則就會被所有人給瞧不起。
“比什麽?”李旭和卻禺同時發問。跳下馬來,二人才發現彼此身高差不多。隻是卻禺的年齡已經三十出頭,而李旭看上去卻隻有十五、六歲。
三十歲的壯漢摔十五歲少年,贏了也沒什麽光彩。卻禺雖然脾氣桀驁,卻也是個磊落漢子。想了想,說道:“你說,揀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詩!”李旭聳聳肩膀,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來的人,想必詩歌造詣強我遠甚。今天你們遠道而來,鞍馬勞頓,咱們不如比文雅一點的!”
“你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寫詩!”卻禺被氣得苦笑不得,佯怒著說道。
“那比喝酒,你敢麽?”李旭等的就是對方這句話,大聲追問。
阿史那卻禺又是一愣,沒想到一個漢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認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對方天真的笑容,他笑著回答:“比酒,看誰喝得多。一會兒輸了,你可別哭!”
“一會兒醉了,你可別裝糊塗賴帳!”李旭大聲回敬。
圍觀的狼騎和牧人們轟然叫好,紛紛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將一袋袋馬奶酒解下。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備之物,既可以當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幾乎每個出行的牧人都會隨身帶著幾袋。片刻功夫,裝酒的口袋就在卻禺和李旭麵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開皮繩子,對著喝了起來。
“一,二,好!”狼騎和牧人們大聲喝彩。兩個比賽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卻禺高舉口袋,大口向嗓子裏倒。李旭垂頭鯨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轉眼間,卻禺喝空了四個皮口袋,低頭看看李旭,發現對方腳下擺了兩雙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隻口袋的皮繩。
“壞了,這小子是個酒簍子!”卻禺吃了一驚,心中暗叫不好。馬奶酒的濃度遠高於中原黃酒,所以往來塞上的漢人基本上兩袋酒已經可以被放翻,鮮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對麵的少年四袋落肚,臉色卻絲毫未變。雙目之中溫情脈脈,反而喝出幾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熱切來。
卻禺解開第五袋皮繩,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動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灑到了前胸上。這已經是耍賴行為了,李旭卻視而不見。解開第六袋馬奶,不急不徐地吸進口中。
整個上穀,李旭的舅舅張寶生是唯一一個會把米酒濃釀的人。馬奶酒雖然烈,卻遠達不到有間客棧的精釀程度。況且舅舅張寶生曾經“傳授”過飲酒之道,越是勻勻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種起初狂灌猛灌,稍後連喝帶灑的人,看似精明,實際上沒戰,心已經輸了。
阿史那卻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卻看見了李旭開始解第七個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經注定陪了黑雕又丟馬,站起身,拍拍手說道:“算了,戰馬歸你。它叫黑風,望你將來縱橫馳騁,別委屈了它的血脈!”
“多謝卻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強壓著腹內翻滾的酒氣站起身。前行幾步,從侍衛拿起自己的弓囊,雙手捧給了卻禺。“我的弓不賣,卻可以贈給朋友!”
卻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戀戀不舍地摸了又摸,卻終又將弓交還於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輸了,就,就不能壞了,懷了規矩。你蘇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麽?”
“好一個突厥男兒,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脈!”人群外,有人大聲讚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頭回望。隻見蘇啜附離帶著百餘名牧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眾人身後。從牧人們臉上嘉許的笑容望去,顯然剛才自己與阿史那卻禺賭賽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裏了。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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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蘇啜部諸人以迎接貴客之禮款待阿史那卻禺及其隨從,舉部狂歡,篝火從中央大帳旁一直點到了營地外。席間,蘇啜附離一再要求李旭將戰馬歸還給客人,都被阿史那卻禺以願賭服輸為理由推辭了。酒酣之際,額托長老問起客人來意,阿史那卻禺也不隱瞞,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來,有十幾戶索頭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啟民可汗哭訴被蘇啜部滅族之痛。啟民可汗“心存慈悲”,不願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殘殺,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卻禺來東方了解戰爭始末。
“什麽了解戰爭始末,分明是討要好處來了。若是想調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個什麽?”陶闊脫絲趁著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邊說道。
“突厥人勢大,先看額托長老怎麽回答!”李旭用漢語低聲回應。二人你我情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至於額托長老怎麽向突厥使者申訴被索頭奚部落襲擊掠奪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沒聽真切。
“若不是附離、阿思藍他們幾個機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們蘇啜部了!”額托長老聲情並茂地講述完了索頭奚部侵犯草場,掠奪牛羊,殺死牧人等種種罪惡,把話題終於轉到戰爭的起因上來。
“當時附離他們隻有六個人,索頭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殺,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當天夜裏把白天鵝的子孫一舉屠戮幹淨!”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經同氣連枝,漸漸有了渾同一體的趨勢。幫蘇啜部對付過眼前麻煩,將來各部合並後,念及今日功勞,自然少不得他一個長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幾個大部落長老紛紛附和,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六個霫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訓練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裏與對方周旋了數個時辰,終於保證了消息及時傳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跡。再提起各部如何倉卒迎戰,如何為了保護自家的老弱婦孺奮不顧身,以千餘牧人打敗了對方數千騎兵……。講到無奈處,一個個淒然淚下。
“你是說,是附離在一百五十步外,射傷了對方的斥候頭領?”阿史那卻禺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長老們說的每一句話後,低聲發問。
所謂了解戰爭始末,本來就是走個過場。突厥王庭對於霫、奚、契丹、室韋等部落向來執行羈縻政策,無論誰打垮了誰,隻要勝利方保持對突厥的效忠,就不會發大軍征討。蘇啜部的崛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現在需要決定的是扶植蘇啜西爾替換掉原來的霫族諸部大埃斤執失拔,還是打壓蘇啜西爾,繼續維護執失拔的權威。至於幾個索頭奚人的哭訴,隨便畫一小片夠二十戶人家謀生的小草場給他們,也就可以耳根清淨了。
“是附離發箭打亂了對方部署,徐賢者定計誘惑斥候分兵。然後他們六個以少打多,幹掉了對方一半人馬……”舍脫沙哥對兩個漢族少年異常推崇,挑著大拇指向阿史那卻禺匯報。
“當時附離剛剛開始學武,連彎刀都不會用!要不是聖狼保佑我們…….”那彌葉長老在一旁補充。
“好箭法,好計策,你蘇啜部有如此勇士,難怪索頭奚人要輸!”聽完沙哥長老的講述,阿史那卻禺拍案讚歎。看神情,他已經完全站到了蘇啜部一邊,再不想為索頭奚部主持公道了。
“托大汗的福,我蘇啜部少年一個比一個健壯!”蘇啜附離有心討好突厥人,笑著回應。
“怎麽,你蘇啜部還有人射技高過附離麽?”阿史那卻禺繼續追問。
草原上奉行強者為尊的道理,此時在阿史那卻禺麵前隱藏實力,隻會給諸霫聯軍帶來更大的禍患。蘇啜西爾族長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客人問話。然後叫過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命他到距離篝火不遠處的空地上,去豎一溜火把。
片刻之後,蘇啜附離回來複命。西爾族長命人取來一張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個火堆前飲酒的武士們問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們盡數射滅麽?”
“何須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應,蘇啜附離搶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邊應道。伸手奪過弓來,飛身上馬。向前跑了十幾步,橫撥馬頭,“嗖!嗖!嗖!”接連數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滅。須臾,遠處陷入一片黑暗,馬蹄聲由遠而盡,蘇啜附離跳下馬背,將剩下的兩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麵前。
“好一個騎射之技,卻禺願與壯士共飲一碗!”阿史那卻禺端起麵前銅碗,大聲稱讚。傍晚時與李旭拚酒,他已經喝得半醉。此時身體搖搖晃晃,言談舉止卻豪氣幹雲。
“蘇啜附離敬貴客!”西爾族長得弟弟附離高舉著銅碗,意氣風發。
話音剛落,隻聽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們一起喝!”。隨著喊聲,站起一個身高近九尺的壯漢,正是舍脫部的豪傑哥撒納。隻見他從篝火中抽出一條燃燒的木棍,飛身上馬。轉眼之間,把熄滅的十三根火把又點了起來。然後策馬轉回,丟下木棍,彎弓搭箭,人馬快速遊走一輪,輕鬆鬆完成了與蘇啜附離同樣的動作。
“理當同飲,理當同飲!”阿史那卻禺心裏暗暗吃驚,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不到萬人的一個小部落聯盟,居然出了三個神箭手。這支人馬的真正實力絕對不能用人數來衡量。索頭奚人在人家的草場上還敢主動挑釁,看來真是死有餘辜了。
“慢來,慢來,等等我必識侯曲利!”又一個壯漢從火堆旁跳起來,策馬去點火把。轉眼間,火把再度熄滅,侯曲利丟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卻禺。
黑夜中射滅跳動的火焰,遠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難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連看了三次神奇射擊,宴會的氣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卻禺帶頭叫好,舉起酒碗與壯士共飲。嘴唇還沒碰到碗邊,卻又聽見有人高喊,“貴客再等一等,蘇啜阿思藍還沒獻藝呢!”
“阿思藍!阿思藍”無數少女拍手高呼。蘇啜阿思藍飛身上馬,擺了個騎兵突擊的姿勢,拎著一條著了火的木棍從黑夜中跑過。火龍在黑夜中起起伏伏,遠方立刻被點亮了十餘顆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藍策馬回轉,帶著幾分酒意衝著眾人喊道。從馬鞍後解下箭袋,數出十二支羽箭,借著火光讓大夥看清楚了,然後把其餘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幾個少女拍著手叫道,一邊叫,一邊羨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養神的帕黛。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仿佛早已習慣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藍撥轉馬頭,在戰馬起步的瞬間,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遠處一支火把應聲而滅,隻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縮。
“嗖!”“嗖!”阿思藍在戰馬前衝,側轉,橫奔,斜走幾個瞬間將羽箭一一射出,無論戰馬如何動作,他的動作毫不停滯。
這已經高出眾人不止一儔了,馬上射箭,人的動作和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絕對不敢在戰馬變換方向時鬆弦。歡呼聲一下子被壓了下去,眾人屏住呼吸,看著遠處的火把一一墜入黑暗。
“還有兩支,阿思藍手中還有一支箭!”一個少女擔心地尖叫。
刹那間萬籟俱寂,隻有細碎如鼓的馬蹄聲由近而遠,突然,馬蹄聲猛地一滯,緊跟著,最遠處那根火把橫著歪了歪,熄滅。一點寒星在火把熄滅的刹那間迸射出來,直直地砸在另一隻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後一支火把被灼熱的箭尖射了個四分五裂,幾點火花流星般跳起來,緩緩消失於黑暗中。
“吱,吱,吱!”數聲秋蟲的鳴唱從遠方傳來,特意為墜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韻。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聲轟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壯士拚命地拍打著巴掌,毫不吝嗇地將最高讚譽給予策馬歸來的獻藝者。
“為如此神射幹了這碗!”阿史那卻禺大聲提議。眾人齊聲響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罷,阿史那卻禺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舉到阿思藍麵前,大聲說道:“壯士,今天我的屬下驚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賠罪!”
“不敢,不敢,您是蘇啜部的貴客,再說,帕黛,帕黛她也沒受什麽傷!”阿思藍敢緊側身閃避,拒絕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屬下不知道帕黛懷有身孕,況且,那雕不已經被附離射下來了麽?”蘇啜附離笑著替雙方打圓場。訓練一隻可用於行軍作戰的黑雕出來相當不易,外來的附離射死了人家的寶貝,已經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蘇啜部應該知道感恩。若是再對黑雕驚嚇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們就算揭過,今後誰都不準再記得!”阿史那卻禺笑了笑,說道。
“揭過,揭過,一場誤會而已。”舍脫沙哥的眼睛轉了轉,笑著附和。在舉碗的刹那,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闊脫絲,心中不由發出了一聲輕歎,淡淡的陰雲浮現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將給你生下一個男孩,還是女孩?”阿史那卻禺飲了一口酒,信口問道。
“應該是個能挽弓上陣的,額托長老特地給看過了!”阿思藍非常開心地回答。霫人推測胎兒男女,自有一種辦法。額托長老替人治病十治五死,替人相看胎兒男女,十中卻能看準八、九。這個孩子是附離聖狼來的那天受孕的,將來生出來一定能受到聖狼的幾分庇佑。
“我妻子也懷孕了,估計會給我生個女兒!”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醉意,扳著阿思藍的肩膀說道。
“恭喜卻禺大人!”長老們一同站了起來,舉碗向客人道賀。
阿史那卻禺把酒碗向征性地兜了一個圈,笑了笑,不肯先飲。而是繼續對阿思藍說道:“如果生一個女兒,就嫁給你兒子如何?”
阿思藍手中的酒碗晃了晃,全身醉意盡消。與突厥王族聯姻,近百年來霫族中還沒任何人家有如此福分。他把求助的眼神看向部落中最智慧的額托長老,卻看見額托長老的手顫抖著,半碗酒在錦袍上瀝瀝而下。
“怎麽,難道卻禺和你做不得好兄弟麽?”卻禺見阿思藍半晌不答,佯裝生氣地問道。
“當然,當然做得。隻是,隻是,阿思藍有些,有些……”阿思藍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詞匯。他在蘇啜部算得上一個上層人物,卻遠沒有西爾族長的血脈高貴。如果與阿史那卻禺聯了姻,將來……
阿史那卻禺何等老練人物,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問題關鍵。拍了拍阿思藍肩膀,笑著說道:“我叫卻禺,你叫阿思藍。你是個英雄,將來兒子肯定能保護好我的女兒。我妻子是突厥族中有名的一朵花,生下來的女兒也不會辱沒你的兒子。咱們兩家聯姻,與阿史那家族和蘇啜部無關!”
“如此,多謝卻禺兄弟厚愛!”阿思藍笑著舉起酒碗,重重地碰在卻禺手中的酒碗上。
“幹!”卻禺豪情萬丈地喊道,仰起脖頸,將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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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卻禺的馬隊在蘇啜部停留了兩天,部落裏的狂歡也持續了兩天。這支來自突厥王庭的使團太及時了,簡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樣送來了蘇啜部最需要的支持。有了阿史那家族這個大靠山,蘇啜西爾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執失拔大埃斤提出接管霫人祖先留下來的王冠,在一旁咄咄逼人的契丹人也會收斂鋒芒,看在蘇啜部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份上放棄他們的不合理要求。
“是長生天和聖狼在保佑蘇啜部!”所有牧人都這麽說。一直到阿史那卻禺離開,人們心中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
“白天鵝不想憑自己的力量翱翔藍天,卻學烏鴉一樣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吃。唉,晚晴教了西爾這麽久,難道沒教會他把眼光放長遠些麽!”銅匠師父最愛和別人唱反調,一邊敲打著砧板,一邊向李旭抱怨。
“族長,族長大人也許有自己的決定吧!”李旭目光望著爐火,心不在焉地回答。
爐中跳躍的幽藍,正在舔噬著一大塊星星鐵。陶闊脫絲從月牙湖中撈出來的星星鐵為李旭打造了一把兵器後還剩下了不少。小阿思藍出世在即,李旭剛好用剩下的材料打兩把彎刀。
一把給小阿思藍防身,另一把麽?李旭癡癡地笑著,被幸福的夢想所陶醉。
“笨蛋,你以為阿史那家族的女人是那麽好娶的麽?”銅匠伸出手來,在弟子腦門上來了一個爆鑿。以這個弟子目前的資質,最適合找個沒人的山野去隱居。可老天偏偏將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中,而他本人眼看踏入了漩渦的中心,卻毫意識不到任何危險。
“卻禺大哥說了,他與阿思藍兩人聯姻,不牽扯雙方的家族!”李旭把燒紅的鐵塊用火鉗夾出來,用力敲了幾錘後,擦著臉上的油汗回答。
阿史那卻禺的親和力無以倫比,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熱情和大度已經博取了整個蘇啜部的好感。李旭不想讓沒根據的猜疑掃了全部落的興,雖然他和銅匠師父一樣,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過度的熱情背後可能包含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可陰謀到底是什麽,他又像霧裏看花一樣無法看清楚。
“如果徐兄在,肯定能猜出阿史那卻禺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可惜徐兄還在新開河畔,領著人馬防備契丹人的偷襲!”李旭搖了搖頭,盡力把心頭紛亂的想法甩在了腦後。打造兵器需要心神專一,他可不希望即將誕生的兩把彎刀中出現任何一件次品。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心善!”銅匠歎了口氣,不再說話。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不經曆風雨的翅膀永遠長不大,有些道理隻有吃了虧後才能明白。他愛憐地看著將大錘掄得呼呼生風得李旭,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大錘小錘嘈嘈切切,奏響一曲牧歌。牧歌聲中,時間漸漸被淡忘。第一把黑藍色,線條柔和順滑的刀坯漸漸成型,金色的火焰在刀刃間流動,時而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師徒二人都不說話了,鍛造工作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銅匠深厚的經驗和李旭悠長的體力讓完工速度大大加快,待刀刃和刀身過度部分打平後,一件精品又要誕生。
“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打鐵!”作坊門被人一腳踢開,冷風包裹著一個人影,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娥茹!當!”李旭一分神,大錘偏離了目標,將刀麵砸得向下凹了一塊。星星鐵鍛打後形成的天然花紋被打碎了,整個刀身看上去不再渾然天成。他懊惱地放下了鐵錘,把目光看向了娥茹。
“快走,跟我去中央大帳!”娥茹紅著眼睛,瘋了一般拉起李旭的衣服角向外扯。眼前這個傻瓜太沒腦子,老婆都要被人搶了,居然還顧得上幫別人打刀。
“怎,怎麽回事!”李旭有些不高興地拉住娥茹,低聲詢問。今天所有功夫都因為娥茹的魯莽而功虧一簣,要想恢複刀麵上的花紋,整把刀坯都得重新回爐。
“打,我打死你!”向來溫柔體貼的娥茹瞪著淚眼嚷嚷,“他們要把陶闊脫絲嫁到突厥去,你居然,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打鐵!”
“什麽?”李旭愣愣地,一時沒有做出反應來。陶闊脫絲要嫁到突厥去,不是說突厥人的女兒要嫁給阿思藍麽?怎麽剛過了幾日,所有安排都變了?
“去吧,盡力為之!”銅匠在李旭肩膀後推了他一把,低聲勸道。
“噢!”李旭答應一聲,跌跌撞撞地跟著娥茹跑出了作坊。秋風一吹,他的腦子立刻清醒了過來。陶闊脫絲要嫁入突厥,可陶闊脫絲分明已經與自己有了白首之約啊?西爾族長認可了這件事!額托長老祝福過這件事!整個蘇啜部,整個草原都曾經為自己和陶闊脫絲祝福過!
他跳上馬背,瘋狂地衝向中央大帳。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卻禺酒醉後的笑容那樣神秘,此人那天根本沒喝醉,卻把整個蘇啜部都灌醉了!
‘阿思藍隻是一個部落貴胄,他的兒子娶阿史那卻禺的女兒,必然打破蘇啜部內部的權力平衡!’疾馳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徐大眼,雙目瞬間穿破了那團漆黑的迷霧。‘為了維持西爾家族在蘇啜部的權威,族長家中必須有人跟阿史那家族中地位更高的人聯姻。’
草原人性格耿直,卻不代表草原人不懂得交易。李旭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傻到那麽輕易地相信了阿史那卻禺的大度。傻到相信身邊所有人都像九叔一般真誠和善良,傻到把自己當成了蘇啜部的一分子……
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不愧為一匹寶馬良駒,幾個竄越,它就衝到了部落議事的中央大帳後。李旭跳下馬,握著彎刀衝向中央大帳的前門,就在身體擦過渾圓的帳壁瞬間,他聽到一個哽咽的聲音…….
“附離不是逞能,不是,附離是為了部落的榮耀才與卻禺賭酒。狼騎那麽凶,他不願意咱們的牧人失掉銳氣!”
“是陶闊脫絲,她在為我說話!”李旭的腳步一滯,心中立刻被幸福和酸楚交織的滋味添滿,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
“她在為我說話,她沒有背棄我!”顫抖著,少年人的脊背挺得筆直。他整頓衣衫,緩步向大帳前門走去。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在等著,他必須用理智而不是莽撞去化解。
“西爾族長,難道諸部長老會議,可以讓女人隨便說話麽?”一個陰惻惻聲音打斷了陶闊脫絲的哭訴。是那彌葉長老,李旭知道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就是這個無恥的老家夥在麵臨強敵時猶豫退縮,如今他卻又打起了犧牲陶闊脫絲換取突厥人青睞的鬼主意。
“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當然可以說話!”陶闊脫絲淚眼看向眾人,回答聲裏帶著幾分絕決。這些人都發瘋了,他們沒有良心。附離為部落做了這麽多事情,他們居然毫不客氣地就選擇了背叛。
“這不是你自己的婚事,這是關係到幾萬人生死的大事!”額托長老站了起來,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突厥人為啟民可汗的侄子提親,咱們沒有力量拒絕。”
“白天鵝的子孫何時依靠過別人?”杜爾的老父親嘎布勒站起來說道。諸位長老中,他向來以吝嗇和寡言少語聞名。今天,為了一個外族小子,他居然當麵反駁起了威望最重的額托長老。
幾個平素不愛管事的蘇啜部長老在下麵交頭接耳,把帳內吵成了一鍋粥。今天的事情的確非常棘手,西爾家的女兒嫁給啟民可汗的侄兒,這簡直是長生天賜予蘇啜部的恩典。幾百年來,霫族還沒和這麽強大的盟友聯姻過。但是,附離是聖狼的侍衛,他來部落後付出的一切,有眼睛的人都不應該選擇忘記!
“如果拒絕了阿史那家族的提議,咱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擋突厥王庭的憤怒。咱們隻有幾千武士,突厥人卻有二十萬狼騎!”蘇啜附離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平緩。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那個奪走了他的名字和榮譽的人如果不除,白天鵝的王冠不知道將來會落在誰的頭上。
大帳外,李旭的腳步越走越慢,明明隻要一轉身,他就可以繞過大帳側麵,闖到帳門口。可身體卻沉重如鉛,讓他無法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蘇啜附離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自己能為蘇啜部提供的,已經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卻擁有二十萬狼騎!
二十萬狼騎,想想當日攻破索頭奚部時的屠戮,李旭眼前就隻剩下一片血光。
“附離可以和咱們並肩作戰,抵抗外辱!”陶闊脫絲聲嘶力竭地喊。在蘇啜附離說話時,她看見很多長老頻頻點頭。就連對自己和附離最好的舍脫沙哥長老,也愛莫能拄地垂下了頭去。一股絕望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這個命運,決不!
“那個漢人不會和咱們並肩作戰,他是個逃兵!”蘇啜附離冷笑著,把目光轉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過幾個商販,問過那個漢家小子的來曆。大隋皇帝要攻打高麗,那幾個漢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借著經商的由頭逃到咱們部落來。你們想想,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麽?”
“附離不是懦夫,附離不是……”陶闊脫絲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想為心上人辯解,但她無法否認叔叔說得是事實。李旭對她無所隱瞞,為什麽來霫部,為什麽不著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麽?”李旭呆立在了氈帳旁,臉色蒼白,身體瑟縮成了風中枯草。娥茹已經追了上來,拉著他的手向氈帳門前走,卻怎麽也扯他不動。
絕望中,他看見陶闊脫絲哭著從氈帳裏衝了出來。他看見娥茹哭著向陶闊脫絲追去,他看見氈帳門前的蘇啜武士瞪著自己,目光中充滿鄙夷。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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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夥放下刀箭,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麽要我部族勇士……”空蕩蕩的大帳裏,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裏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為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為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霫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霫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栗末水(鬆花江)之間千裏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霫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後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隻有幾千人馬的諸霫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為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隻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為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夥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啟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麽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麵上的善良和虛偽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蘇啜附離大聲曆數著李旭的“罪狀”,為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鏟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著,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來。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著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著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麽?”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不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來,身上就充滿了殺氣,仿佛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仿佛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著,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和善背後的虛偽,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為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夥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麵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為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柱香時間後,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詞匯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群之中沒有那麽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采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嗬斥,還有人在心裏暗暗為李旭魯莽的行為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夥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裏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個人,今天曾經把我當作是自己的族人麽?”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裏回蕩,刹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淩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抬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幾絲冷笑,微笑著,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麽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哄哄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裏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著甘羅離開麽?”李旭沒有回答眾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著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隻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才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麽,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隻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群愛護有加,對族群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製,這決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隻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
隻需要三年,而附離今年隻有十五歲。這是一個多麽完美的安排,沒想到居然突然卡在了半路上。在李旭刀一樣的目光中,西爾族長緩緩地站起了身,臉色像作賊被人抓住了手腕般,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張開嘴巴,他聽見一個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解釋道:“我,我也是不得已。雅倫,雅倫隻有十歲。娥茹,娥茹已經不是,不是完美的寶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萬一惹怒了他們,部族,部族……!”
“西爾族長,這個理由是你自己想到的麽?”李旭感覺到自己像剛才月牙湖中爬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冷冷的秋風從窗口吹進,吹散他眼前所有迷霧。
這不是西爾自己想出來的辦法,霫人的頭腦和突厥的詞匯裏,根本沒有‘完壁之身’這個概念。‘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這句話,也不應該出自西爾族長之口。整個蘇啜部,除了徐大眼之外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對阿史那家族的曆史和習慣如此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已經用不著去猜。
隻有她,才如此迫切地需要突厥人的力量。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她心內,對大隋的仇恨她一點兒都沒減少。
“我,當然是我。我是一族之長,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蘇啜西爾大聲吼道,唯恐有人聽不見他的回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但滿腔的怒火在附離明澈的目光前,卻如遇到了雪山一樣快速崩潰。
是蘇啜部對不起附離,舍脫部的沙哥長老輕輕搖頭。但是,他不打算站起來說一句公道話。西爾族長的回答有道理,大夥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所謂公平,本來就是有限度的。此事過去後,各部願意奉獻最美麗的少女給附離作為補償。但是現在,陶闊脫絲必須履行族長女兒的責任。這份責任與她與生俱來,無法逃避。
蘇啜附離感覺到了哥哥的內心的尷尬,挺直身體,擋在了李旭和西爾族長的中間。盡管內心深處依然負疚,盡管麵對附離的目光依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壓,他卻義無反顧地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我接受你的挑戰,一柱香後,讓長生天見證你的勇敢!”蘇啜附離冷冷地回答,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打擾族長大人和諸位長老!”李旭雙拳前抱,躬身向四下行了一個漢禮。“請諸位記住,你們身上流的是白天鵝的血,不是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的烏鴉!”
說罷,他亦轉身走出了大帳。長老們如何決定,他無法幹涉。但無論最終決定的結果如何,他都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李旭突然想起了銅匠師父,二十多年守著一個承諾,他真的無怨無悔麽?他所守候的人,真的值得他為之付出那麽多麽?
將兩匹馬拉開三百步的距離,額托長老奮力甩響了手中的皮鞭。這個解決辦法也不錯,漢家小子如果輸了,蘇啜部再也不必背負什麽。十五歲的初生牛犢挑戰一頭成年公狼,勝負的結局幾乎沒有懸念。
蘇啜附離用力一夾馬肚子,向不遠處那個侮辱自己的野小子衝去。整個部落裏,除了阿思藍,沒有人可能勝過自己手中的彎弓。他調整著馬速,盡量讓身體與戰馬起伏的節奏協調,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蘇啜附離取弓,搭箭,看到了勝利在向自己微笑。
角弓傳來溫潤的感覺讓李旭心裏一片空明,被欺騙被愚弄後的憤怒,被辜負被出賣後的絕望,全部被那一瞬間的沉靜所消融。他沒有策動戰馬,急奔而射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靜靜地等,等屬於自己的機會送上門來。
“那漢家小子沒動!”蘇啜附離楞了一下,旋即心裏湧起一陣輕鬆。一百步左右射靜靶,從十七歲以後他就沒有失過準頭。“這是你自己找死!”蘇啜附離咬著牙,配合著馬蹄的韻律拉開了弓弦。
“嗖!”一道急掠而過的電光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三十步外,蘇啜附離的戰馬高高跳起,悲嘶一聲,將主人甩了出去。“嗖!”失去準頭的羽箭從蘇啜附離的弓弦上脫出,直衝雲霄。
李旭收弓,策馬,抽刀,旋風般向跌落在塵埃中的蘇啜附離卷去。中原角弓最大的優點在於它的力道,當初射斥候頭目,徐大眼就曾經指點過他這一手。為了保證準頭,今天他選擇了對方戰馬的脖頸。“射人先射馬!”九叔傳授的歌訣中,清晰地寫明了無數中原戰士用生命換回來的經驗
額托長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蘇啜附離完了,被摔了個暈頭轉向的他沒有任何機會逃脫對手的彎刀。除非有人不顧一切衝上前攔住李旭的戰馬,但那個破壞草原規矩的人,隨後將被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
預料中的血腥味道和慘叫聲並沒有傳過來,代之的是一陣紛亂嘈雜。額托長老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李旭站在地麵上,彎刀死死壓住了蘇啜附離的脖頸。擒而不殺,這是對決鬥失敗者更大的侮辱。從此之後,蘇啜附離的身份就是戰勝者的奴隸,按草原規則,除非主人開恩允許其家人以財物贖回,否則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身份。
“我不是懦夫!你才是!”李旭把彎刀架在蘇啜附離的脖頸上,靜靜地說道。蘇啜附離雙目緊閉,整個人被羞辱折磨成了血紅色,卻鼓不起勇氣用自己的脖頸去撞彎刀的鋒刃。
“額托長老,我可以不可以用自己的奴隸向貴部換一個人?”李旭收起彎刀,衝著老額托大聲喊。這是草原規則,他知道額托長老無法拒絕。。
“陶闊脫絲是族長的女兒,不是奴隸。”老狐狸額托答非所問。
“這關陶闊脫絲什麽事?”一些不明白事情緣由的牧人小聲打聽。以李旭的身份和蘇啜附離決鬥,這顯然是違反部族規矩的行為。但為什麽額托長老不製止他?西爾族長為什麽躲在大帳裏不肯出來?負責維持部落秩序的武士們呢,為什麽他們看向李旭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是阿史那家族向西爾族長家提親!”一個多少知道些底細的人壓低了嗓子回答。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好收場,族長的弟弟遭受了羞辱,如果對方不是聖狼侍衛,這會兒估計已經有半個部族的武士挺身捍衛族長家的尊嚴。
晚風涼涼的,吹透人背後的冷汗。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五章 獵鹿 (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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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用蘇啜附離換阿芸,額托長老,這筆交易可否做得!”李旭冷笑著問。他感覺到了一絲報複的快意,盡管這快意如刀子般捅得他遍體鱗傷。
“阿芸是你自己的奴隸,你想放了她隨時……”額托長老萬萬沒想到李旭費了這麽大周章,豁出性命不要隻是為了一名女奴,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答道。
“他隻是為了一個女奴和蘇啜附離決鬥!”牧人們低聲議論著,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為了一個女奴連命都不想要了!”有人輕輕捶打著胸口說道,他心裏還在後怕,如果方才不是蘇啜附離大意,此時那個異族少年早就身首異處。草原戰士的彎刀揮下來可不像少年人那麽慈悲,他們習慣於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報複的機會。
“從今天起,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想在部落中住多久,都是你們的客人。想離開,你們不能攔阻!”李旭用力推了蘇啜附離一把,後者如失去了魂魄般晃了晃,跌跌撞撞向前衝去。
“成交!”額托長老一把扶住蘇啜附離,帶著幾分惱怒回答道。
“額托長老且慢,我忘了問,你是代替整個蘇啜部回答我,還是僅僅代表你自己?”李旭手按刀柄向前踏了一步,笑著追問。徐大眼曾經說過,如果你想算計別人,就千萬別讓人猜到你的下一步。既然已經和額托長老等人將麵子撕破,他不介意把雙方關係弄得更僵一些。
這小子太過分了,自己的部落雖然對眼前這個小子有所虧欠,但此人也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蘇啜部的信譽!額托長老惱羞成怒,欲以長老身份給李旭一些教訓。他以探詢的目光向周圍掃去,卻看到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等人紛紛將頭轉向了別處。
“長生天聽見了蘇啜部長老額托的回答,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是蘇啜部的客人。”額托長老鐵青著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承諾。說完,攙扶著失魂落魄的蘇啜附離,慢慢走向中央大帳。一瞬間,他和蘇啜附離都好像蒼老了許多,背影佝僂著,腳步看上去也有些跌跌撞撞。
“李旭感謝額托長老的慷慨!明天一早,我會向大夥告別!”少年人衝著額托的背影拱了拱手,轉身走向了自己的戰馬。
“主人!”女婢阿芸的哭聲在人群中響了起來。剛才那一幕,她完完全全看到了眼裏。夢寐以求的幸福突然從天而降,讓她徹底迷失了自我。
“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是你的主人!”李旭帶住馬韁繩,俯身向阿芸伸出了右手。
阿芸羞羞地笑了笑,擦了把淚,將手放在了麵前那隻溫暖的手掌中。李旭用力一拉,將阿芸扯上馬背。黑風“唏溜溜”發出一聲長嘯,撒開四蹄向前衝去。
“這混小子!”阿思藍等人搖著頭,讓出一條通道。這樣的結局也好,雙方都不至於受傷太重。作為身負保護部落職責的武士,他們也不必太過為難。
少女阿芸如乘雲駕霧般坐在李旭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息從身後傳來,熏得她透不過氣。這是一種幸福窒息,但是,阿芸不敢奢求它能持續太久。
身後的少年人是一頭離群的狼王,總有一天他回找到自己的群落。有幸運的人會陪著他看日出雪落,但那個人絕對不應該是自己。鼻翼間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阿芸滿足地想。他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好女人不應該成為他的負累。
她慢慢地抬起了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李旭那稚嫩的,剛剛長出少許絡腮軟須的麵孔,笑了笑,低聲說道:“陶闊脫絲要你今晚在帳篷裏等她!”
“陶闊脫絲!”李旭夢囈般重複,已經麻木的心髒些許回複了一點兒溫暖。“我知道她不會辜負我”,少年微笑著,兩行清淚終於衝破眼眶,順著腮邊緩緩流了下來。
陡然發生了這麽大變故,有間貨棧早已閉門謝客。張季、王可望兩個心急火燎地盼到了李旭返回,怯生生上前詢問今後的去留。
“你們盡管放心,蘇啜部指望著用貨棧吸引周邊部落,所以沒人會找你們的麻煩!貨棧請阿芸做掌櫃,你們兩個做夥計。賺了錢大家分,我那一份交給商隊帶回易縣老家去。”李旭的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地安排道。
當起身衝進中央大帳的刹那,李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懵懂少年。楊夫子、徐大眼、孫九、銅匠,眾人的教導從那時起慢慢開始融入他的血脈。
貨棧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蘇啜西爾和額托等人再憤怒,也不會自己去砍自己的腳後跟。所以張季和王可望可以平平安安躲在部落裏逃兵役,沒有必要為將來擔心。眼下唯一可供蘇啜附離等人發泄憤怒的就是阿芸,她無依無靠,又和自己的關係非常近。但今天自己已經逼得額托長老當眾承認阿芸為部落的客人,出於維護部落尊嚴的目的,長老們也不會讓阿芸受到什麽威脅。
李旭冷靜地思考著,一步步安排好自己和貨棧的未來。去年賺到的錢已經有一部分托付張三叔帶回了中原,剩下一些屬於徐大眼和他兩人的貴重之物,剛好可以揀出幾件來路上應急。屬於自己名下的牛羊、馬匹等牲畜一直混在部落的公產中由牧奴放養,自己走後,這些牲畜應該能為阿芸、張季、王可望提供充足的飲食……
在少年曾經的夢中,有一天將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帶著自己的妻子衣錦還鄉。李旭衝著自己漸漸飄散的背影笑了笑,緩緩合上了賬本。
帳篷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著阿芸熱情的招呼,杜爾、阿思藍、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陸續走了進來。
“去舍脫部吧,我的幾個妹妹隨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為直率,扯著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帳內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武士們的口傳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對於長老們的選擇也不滿到了極點。
“嗨,那彌葉這老家夥……”必識部的侯曲利不斷搖頭。“突厥人有數十萬大軍,但白天鵝的子孫未必沒自保能力。草原這麽大,難道那二十萬狼騎就閑著沒事,天天追著咱們的馬蹄跑麽?”
大夥紛紛表達著自己的憤慨,卻都拿不出什麽好辦法。他們都是各部落中數得著的勇士,但能給予李旭的支持卻極為有限。霫族自古以長老會為尊,即便是族長本人,也沒權否定長老們的公議。
發泄了一會兒,杜爾低聲建議道:“附離,要不你等徐賢者回來。他智慧過人,說不定能拿出什麽好辦法!”
“你沒發現,最近幾次都是蘇啜附離一個人回來,茂功兄總是被留在軍中麽?”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他本來一直以為徐大眼在外邊遲遲不歸,是因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現在細想起來,這種安排未必沒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勢力坐大,進而威脅到部落安全的考慮。
一天之內從眾人矚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穀,讓他對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懷疑。杜爾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說了些今後再見的話,各自留下了一份禮物後,紛紛起身告辭。
“等將來你心情好了,別忘了到月牙湖邊來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聲叮囑。第一次見到李旭時,對方比他矮了兩頭。如今,這個漢家少年已經頂到了他的鼻子間上。就憑這副骨頭架子,此人將來也是個了不起的豪傑。為了幾根碎骨頭趕走一頭豹子,哥撒那相信,蘇啜部的長老們總有一天會後悔他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
“我家牧奴多,牛羊、馬匹可以拿過來一塊放。每年的羊肉、牛奶還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們的!”杜爾揮了揮空蕩蕩的衣袖,衝著張季和王可望兩人叮囑。李旭托他照顧貨棧中留下的三人,憑借家族的實力,杜爾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囑托。
“你今天那箭夠準的。下次與人交手時千萬記住了,箭離手後立刻俯身馬側,這樣,萬一射不中對手,你還有機會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叮囑。雙方交情雖然不深,他卻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藍走在眾人最後,臨出帳門前,從發辮間解下一串銀鈴,放在了李旭手裏:“咱們營地的柵欄年久失修,前天巴熱阿家的公牛發了瘋,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還得帶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中原人喜歡銀子,這個鈴鐺送你。哪天想起來,別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這可不行!”李旭大聲推辭。剛要替阿思藍將銀鈴掛回頭上去,卻猛然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狡猾的味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阿芸搶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熱阿家的公牛發瘋,原本不關附離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卻不得不說那頭公牛發瘋發得及時。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著阿思藍的銀鈴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點心和奶茶後,就拉著張、王兩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帳篷裏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跳動的火焰裏,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寧靜日子,酣暢淋漓的豪飲,危難之中的彼此照顧,還有血腥的殺戮,生死友誼,。一切一切,就像夢一般從眼前飄散。
冷靜下來後,李旭知道自己並不恨牧人們的無情。老實地講,在蘇啜部的數個月來,他受到的照顧頗多。大多時候,他在心裏已經把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家。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陶闊脫絲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來,永遠在這裏住下去。
這裏沒有貪官,沒有稅吏,牧人們的行為雖然粗魯,但對自己的族人心腸卻不壞。幾個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個人不同,但彼此之間相處得很投緣。特別是杜爾和阿思藍兩個,他們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銀鈴,感受到蘊藏在其間的溫暖與真誠。
銀鈴中有一個紙條,已經被他用刀尖挑出來,放在炭火上燒成了灰燼。那拙劣的筆跡肯定出自杜爾之手,‘豁、平安!’,為數不多了幾個漢字還是夏天時李旭親手所教。杜爾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被公牛撞壞的柵欄所在位置,柵欄另一側,畫了幾個離開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馬馱著兩個小人奔向遠方。
遠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城牆,這是杜爾心內對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沒騙過你們!”李旭翻檢著朋友們送的臨別禮物,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杜爾和阿思藍送的另一份禮物裏邊塞滿了肉幹和奶酪,足夠兩個人路上消耗。作為蘇啜部的武士,他們無力推翻長老們的決定。作為好朋友,他們卻希望李旭能夠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秋風從帳篷的縫隙中吹來,炭盆裏的火焰跳暗了暗,緊跟著冒出一股幽藍。李旭的心猛然一緊,快速把頭轉向了門邊。他知道誰來了,他壓抑著自己的劇烈的心跳站了起來。隻有陶闊脫絲的腳步是這樣悄無聲息,帳篷被鑽了無數次,隻有這次李旭心中充滿了期待。
陶闊脫絲的身影輕輕地飄了進來,撲進李旭的懷中。李旭感覺到了胸口的濕潤,感覺到了少女肩膀的抽動,他的手臂再度用力緊了緊,仿佛抱著的是無價珍寶。
這就是他的無價珍寶,無人能奪走,漫天神佛也不能。鬆開雙臂,他用大手輕輕擦去陶闊脫絲臉上的眼淚,低聲說道:“別哭,我們馬上就走。跟我一起回中原去,做我的妻子。”
陶闊脫絲輕輕抬起了頭,紅腫的雙眼中刹那間寫滿了笑意。她知道附離會帶自己走,知道這個漢人伢子不會忘記對自己的承諾。慢慢後退了幾步,她笑著解開了自己頭上的銀飾,瀑布般的長發瞬間飄落下來,映著身邊的火光,再一次耀花李旭的雙眼。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我攢了一些錢,還有一張好弓,一把好刀!”李旭看著少女在自己麵前輕輕轉身,裙發飛揚。“柵欄的西南角有個豁口,我們從那裏走,誰也不會驚動!”
突然,他的聲音停住了,呼吸刹那間變得極其粗重。火光中,精靈一般舞動著的陶闊脫絲解開了絲絛。蜀錦落下,少女美麗的胴體遮斷了所有光線。
火光中,陶闊脫絲的身體就像雲中仙子一樣聖潔。李旭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心中裏除了少女外,所有理智都飛到了天外。他感到心頭有一把火在燒,感到濕熱的脈搏中洶湧澎湃的衝動。他的手指本能地伸向前,伸向世間最美麗的山峰。
陶闊脫絲微笑著,拉住李旭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身體的柔軟處。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兩個年青人的身體都顫栗了起來,幸福的熏眩潮水般吞沒了整個帳篷。
李旭低下頭去,貪婪地吻向那張無數次走進他睡夢中的麵孔。什麽聖人教誨,什麽良家門風,他統統不再想管。如果自己早就放棄心中的固執與陶闊脫絲比翼雙飛,長老們今天根本不可能將陶闊脫絲獻出去。
幸福伸手可得,他不想再讓自己後悔。
“我們走,回,回中原!”李旭一邊瘋狂吻著陶闊脫絲的麵頰,喃喃道。嘴唇處的幸福溫潤,此外,還附帶著一絲微微鹹。
是眼淚,理智慢慢地順著鹹味傳遍全身,李旭的身體也慢慢開始僵硬。他楞住了,不解地張開了雙眼,看見陶闊脫絲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從紅腫的眼皮下慢慢滾落。
“附離!”陶闊脫絲雙手死死攬住李旭的脖頸,吹氣如火。
“我們走,馬上走!”李旭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大聲說道。不能在帳篷裏耽誤太多時間,走得越遲,被長老們發覺的風險越大。
“附離,我是西爾族長的女兒。”陶闊脫絲吊在李旭的胸前,聲音低不可聞,卻字字猶如驚雷。
“我把自己給你,但我,我畢竟是族長的女兒!突厥人,突厥人有二十萬大軍”抽泣聲聲如刀,刀刀切割著李旭的心髒。心中最後一點火焰被眼淚澆熄,李旭放開了手,感覺到了秋夜徹骨地寒。
“附離,抱我!”陶闊脫絲流著淚,低聲祈求。
李旭抱起陶闊脫絲,緩緩走向了帳角的氈塌。臂彎間的身體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口上,仿佛整個人都已經融化。他輕輕地將少女放在氈塌上,貪婪的目光再度掠過那美麗不可方物的胴體。突然,他笑了笑,用繡花毛毯裹住了陶闊脫絲的全身。
“附離!”陶闊脫絲的身體猛然僵硬,哽咽著哭出了聲音。
“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如果你跟了我,就不能嫁入突厥王族。否則,隻會給你的族人帶來災難!”李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喘息著說道,萬般艱難地站直了身軀。
盡量不看陶闊脫絲那如花容顏,他從帳壁上取下刀,掛在了自己腰間。拎起藏滿財物和吃食的包裹,搭在了自己肩頭。“我有刀,有弓,可以保護你一輩子。如果你決定跟我走……”李旭回頭,俯身,再度吻上了陶闊脫絲的前額。“我在帳篷外邊等你,阿芸已經為咱們備好了馬!”
說完,他微笑著挺直腰身,邁動雙腿,把炭火和少女的抽泣聲留在了身後。
氈帳外,夜已經深了,水一般的星光從頭上照下來,照亮整個原野。
第一卷《塞下曲》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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