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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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後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湧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為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征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裏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雇傭來的那些蠻族凶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作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鬥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著,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征遼大軍在上個月終於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台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著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紮穩打,終於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於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後,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裏!”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夥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曆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後,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醜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楞了楞,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著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著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為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願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隻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著後,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眯眯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為什麽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於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裏隻有你受聖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麽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為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於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為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麵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為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鬆地就順著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還是血氣旺,出於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於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歎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隻怕……..”李旭歎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麽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裏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才和太守也這麽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為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麽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為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製第三次征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借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隻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才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著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為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裏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借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曆,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麵。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征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隻能爛在心裏,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隻能隨波逐流,順著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為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才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麽,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麵貌出現,遼水河畔撫著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著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征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麽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著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隻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紮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麽?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為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歎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麵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麵,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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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癡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隻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為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恒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麽多苦難,都是因為品行惡劣的臣子蒙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曆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為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裏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群盜時,賊髒裏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麽,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著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征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幹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著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為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麽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征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借口。
“陛下不會再征遼了麽?”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為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征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抬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為難。
想要有所作為,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隻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麽,算坐地分贓麽?”旭子被自己心裏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麽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裏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裏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著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麽?”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為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麽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裏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著天黑後就上床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著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著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眾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裏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欲望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麽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麽也抓不著。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壇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著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裏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濕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為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家夥。他心裏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裏看上去有點髒,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徑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裏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裏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韁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著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劃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麵。
“你們自己找地方吃飯去,別走哪都跟著。這是城裏,又不是兩軍沙場!”老將軍指著對麵另一家酒館,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驚。雖然他從軍之前經常在舅舅的店裏幫忙,但自從當了軍官後,很少再於底層大堂請人喝酒。第一這裏太嘈雜,必須大聲嚷嚷才能把話說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對底層的人也不夠尊敬,加一個菜總需要千呼萬喚。還有一點就是旭子自己的虛榮心,有了錢之後,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點兒。
不過既然張須駝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著坐好。旭子身邊的兩個親兵見狀,不待上司吩咐,主動跑去與張須陀的親兵一道就座。他們盡量選擇了靠近入口的桌子,兩家各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酒館隔一條街道門對著門,如果張須駝和李旭這邊有什麽危險,他們隨時可以衝過來。
“來一壇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揀新鮮拿手的上幾樣。”張須陀顯然對路邊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夥計遞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壇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揀拿手的上啊!”由於興奮,小夥計的聲音拉得又長又嘹亮。惹得周圍的酒客們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穿著武將常服,卻混在他們之間喝酒的貴人。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這二位的名姓,大著膽子向這邊舉起了酒碗。“張大人,來喝我的吧。剛開的封,還沒動過呢!”
張須陀笑著抱拳相回,“諸位慢用,我的酒一會兒就到!”
“張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回應的酒客們更加興奮,紛紛將自己的麵前的酒壇子抱起來,向張須陀這邊招呼。
“大夥自便,我今天請客,不好借別人的酒!”張須陀指指李旭,拿著對方當辭謝的理由。
“那大人請慢用,我們就不勉強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們轉頭,各自回到先前的熱鬧。
一種久違了溫馨湧現在旭子的心底。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酒客們所過的那種安逸的生活,或著說,他對底層的生活依然留戀。從軍後的歲月讓他活得很精彩,卻永遠與安寧祥和無緣。而張須陀大人卻把兩種生活輕鬆地契合在了一處。看著他現在這種於油膩膩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懶模樣,任何人都難把他與官場中那個八麵玲瓏的老將軍聯係到一起。
“錯過了最後一次征遼機會,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來後,張須駝給自己篩了一碗,一邊喝,一邊問道。
“有點兒!”李旭也學著張須陀的樣子給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回應。
“說實話,去年聽你說起陛下想調咱們二人去遼東,我也很期待。結果後來皇上另有安排了”張須陀用手刨了個豆莢,將翠綠色的豆子丟進嘴裏,話音變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是我朝慣例。老夫這輩子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將傳話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將同時被調往遼東的安排是他親口透漏給張須陀的,沒想到皇帝陛下記性居然這麽差。
“沒你的事。”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剝著豆莢,吃得津津有味。“朝廷裏邊那些貓膩,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憶般品嚐其中辛甘駁雜的滋味。
老將軍好像對朝廷很失望。李旭端著酒碗,敏銳地猜測著張須陀的心事。酒館中的人很雜,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交流感情的場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聽了去,事後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但無論誰吃過這麽多虧,恐怕都會一樣覺得處處藏著敵人。
“本朝為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來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輩子也撈不到爵位!”張須陀吐了口酒氣,繼續肆無忌憚地抨擊。“像你這樣的幸運家夥,甭說別人,老夫看著都眼熱!”
“末將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憑陛下賞識,幾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別人可以胡說,你的本事,我和叔寶等人可都親眼目睹過的,不能閉上眼皮說瞎話!”
“叔寶、士信和幾位同僚的才能勝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將更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謙虛,叔寶、士信和重木的本事與你都在仲伯之間。至於老夫麽,年青時還能跟你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張須陀笑了笑,說道。新焙勁衝,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臉色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紅。
但李旭知道,這一刻張大人嘴裏吐出來的,卻絕不是醉話。“重木是生來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寶、士信和你一樣,都是想憑著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時,也和你們懷著一樣的心思,現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卻也未完全看得開。”老將軍斷斷續續的說著,仿佛在跟多年不見的老友聊著心事。
“老夫和你們一樣。也不願意窩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輩子交道!”他用手指輕扣桌案,咚咚有聲。此時旭子倒佩服張須陀會選喝酒的地方了,無論二人剛才話音高低,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客人自顧談笑風生,注意力從來不被這邊的話題吸引。
“大人多年來維護之恩德,百姓們定然銘刻於心!”李旭見張老將軍有些醉了,拋開自己的心事,笑著安慰。
“恩德?”張須陀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將軍,你真的是飛將軍李廣之後麽?”這次他沒剝豆莢,而是把十指交叉起來,頂在下巴上發問。
“按族譜,我應該是飛將軍的二十五代子孫!”李旭楞了一下,回答。當初徐茂功曾經教導過他,飛將軍李廣後人是個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別藏著不讓人知道。
“你很確定麽?”張須陀笑著,目光如水。
“家譜上是這樣修的!”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舉起酒來遮住自己的視線。家譜這東西是否作得準,其實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淵能同時成為涼武昭王李暠和飛將軍李廣的後人,上穀李家也把李暠列為祖上傑出人物之一。但事實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脈更重些,與李廣之間卻未必有必然聯係。
“家譜上說,我是張昭的後人。祖輩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時候,想吃碗這個東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幾天!”張須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莢,笑著解釋。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過年!”端起酒壇,給各自麵前的酒碗斟滿。張須陀剛才這幾句話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年少時的那些生活雖然有些苦澀,回憶起來卻充滿溫馨。
“所以我們這些人對功名的渴求更強,也更容易失望!”張須陀端起酒碗,與李旭碰了碰,總結。
李旭痛快地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衝腦門。張須陀的話簡直就是他的心聲,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
“今天告訴我們陛下最喜歡什麽,你很為難吧?”張須陀給二人斟滿酒,繼續追問。
“有點!其實我見過陛下的次數不多。說不定是胡亂猜測!”李旭苦笑著灌了自己一碗。
“其實我和老裴也聽說過一些風傳,找你來,隻是為了確認一下!”張須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殘酒,補充。
李旭連聲苦笑,兩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無論怎麽小心,依舊要著人家的道。不過兩位大人此舉也不包含什麽惡意,找個人出頭罷了,反正李旭不說,他們也能想到其他辦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麽突然又大方起來了,是不是?”張須陀邊喝,邊問。
“路上依舊不太平!”李旭搖頭。在太守府衙時,張須陀給他使了好幾個眼神,至今弄得他還滿肚子謎團。
“萬歲春天征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眾,所以老裴膽子也跟著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裏,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裏,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夥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為失去秩序後,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歎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為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著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為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壇子倒著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為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著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為什麽嗎?”這次,張須陀沒有著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為我發過誓,要護著這裏啊。不過,不是為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麽東西。想想,想起來了麽?”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麽?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青,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為他現在做著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著這裏。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
酒徒注:這周身體極其不舒服,更得少了,大夥見諒。下周開始恢複正常。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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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上三杆,旭子才從昏睡中爬起。望著眼前忙著給自己打水淨麵的石嵐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居然被張須陀給灌了個爛醉。至於迷迷糊糊之間自己和張須陀都說了些什麽,卻是大多記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怎麽回的家,都無從想得起來。
“郎君擦一下臉吧!”石嵐將一塊天竺布做的麵巾用溫水潤透了,擰幹,送到李旭麵前,說道。
“噢!”李旭接過麵巾,用力在臉上揉了兩把。麵巾上的溫潤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態卻未免有了些尷尬。在他記憶中,父母雙親平素是極其恩愛的,但若是父親在外邊醉酒晚歸,母親雖然不會大鬧,一番嘮叨卻是少不了。若是換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過,舅媽張劉氏不把房蓋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嵐的模樣似乎無怨無怒,甚至在自己接過麵巾的瞬間,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仿佛一頭受了驚的小獸。
想到這,他心裏不覺湧起幾分溫柔,伸過手去,一邊幫石嵐洗麵巾,一邊說道:“我自己來吧,這種事一個人就做得來!”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把石嵐驚得向旁邊閃了幾步,惶恐地賠罪道:“水涼了麽,我再去換些熱得來,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溫很好啊,為什麽要換?”李旭抬起頭,忍不住滿臉驚異。在他印象中,石嵐的膽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個能包住半個天的主兒。“難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麽錯事麽?”他從臉盆中抽出雙手,舉到眼前細看。那雙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異常,掌心處卻隱隱透著幾分厚重。
“我以為相公嫌水涼!”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石嵐哀怨地笑了笑,低聲解釋。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平素性子和氣的父親每次喝醉了都會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臥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親誌得意滿,歪倒在床沿邊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嚇得哭都不敢哭,緊緊相抱著,瞪著眼睛盼天亮。
天明時,如果父親醒了酒,他會收拾起石匠家什,開開心心地去外邊幹活。如果父親不幸宿醉未醒,無論洗臉水涼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阿娘在世時,她曾經憤憤地替阿娘鳴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卻一邊揉著臉上的淤青一邊說,“二丫,別怪你阿爺。他心裏煩,才會出去喝酒。”
“男人心裏煩就可以成為打女人的理由麽?”石嵐不敢追問。因為知道母親的下一句話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長大了,一定找個知冷暖的嫁了。一輩子別紅臉,無論遇到什麽坎兒兩人商量著過。”
“水不涼,正好。其實涼點兒也沒事,剛好提神!”李旭的話從頭上傳來,將石嵐從記憶中喚醒。抬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虯髯曲張的臉,眼神中,卻帶著三分關切,三分憐惜,還有幾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會說笑!”石嵐搶過麵巾,蒙住李旭的臉。擔心了一夜的暴風雨沒有來,這個比父親健壯兩倍,殺人如麻的家夥在醉了酒後,居然依然保持著一幅好脾氣。透過濕漉漉的麵巾,她看到一個棱角分明的輪廓。這家夥算知冷暖的麽?石嵐一邊用麵巾從旭子的額頭、雙頰和耳朵上依次抹過,一邊癡癡地想。趁著對方眼睛還閉著的時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駁雜的回憶。
“不是說笑,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了!”李旭睜開雙眼,笑著說道。他發覺石嵐心事忡忡,但對方不說,他亦無法追問。兩個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卻遠沒和諧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更可歎的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也沒有人在旁邊參謀指引,他們隻好憑著各自對家庭的記憶,彼此試探著,試探一種屬於自己和對方的生活。
“相公早飯是喝些潤腸胃的粥,還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臉,石嵐又換了塊麵巾,將男人臉上和手上的水吸幹、抹淨,然後將兩塊麵巾都洗好掛在臉盆架上,端起水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問。
“吩咐廚房隨便弄一些吧,你吃過了麽?如果還沒,咱們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讓廚房準備了兩樣。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腸胃。過會兒餓時再吃幹的!”石嵐在門邊回過頭來,試探著問。從李旭臉上她沒發現什麽不虞之色,她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肯定沒敢一個人先吃!”旭子搖頭,苦笑。自打將石嵐的行李搬到後堂來那一刻起,他的夫綱從來沒有如此大振過。偶爾懷疑對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圖謀,心中的感覺反而像小時候上樹摘桃子,無端多了幾分刺激。隻是大振之後自己心中並不覺得有多舒坦,卻仿佛猛然被塞進了什麽東西,無影無形,揮之難去。
吃過早飯後,旭子又回到後堂養神。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武官,偶爾一天不去軍中應卯算不上什麽大事。況且旭子依稀記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沒少喝,兩個人喝到第三壇子時酒館已經準備打烊。第四壇子上的泥封拍開時,馬路對麵喝酒的親衛們又湊了過來。隻可惜他們未能勸得張須陀止飲,反而被通守大人拉著每人硬灌了兩大碗。至於最後眾人腳下到底放了多少酒壇子,旭子也數不過來。他隻覺得自從離開雄武營後,數次喝酒,唯獨這次最為痛快。
“張通守說他小時候很窮,所以希望有個能讓大夥過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腦門,想起了把二人關係拉近的具體過程。
“然後他很高興看著天下由大周換成了大隋,然後,通守大人說他對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凜,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話。“好像我自己沒附和!”他很高興地回憶。“但通守大人說,他還說什麽來著?他好像拜托過我一件事情?”他沮喪地拍打著腦門,發現喝酒原來對記憶力影響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過目不忘,至少不會如此糊塗,隔了一夜便把別人得拜托忘得幹幹淨淨。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麽?”石嵐端了端了一壺新煮好的茶進屋,看到李旭抓耳撓腮的模樣,追問。
“我平時很少喝醉,昨晚怎麽回來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點點頭,澀然道。
“是周隊正和幾名侍衛將您送回來的。那位周隊正跟管家說,張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夥都不用去點卯了!”石嵐笑著回答。她的心很細,不必過於留意便抓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我還準備逃一天卯呢,沒想到張大人已經安排好了!”李旭揮了揮手,回應。霍然間,他發現石嵐眼神很亮,忽閃忽閃的,宛若夜空裏的星鬥。
那是一種非常明澈的閃爍,不含任何嫵媚,卻一樣令人心動。旭子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直到把對方看得眼瞼緩緩低垂,紅昏上臉。順著淡粉色的雙頰,他又看到細而結實的頸子,幹淨得體的曲裾,和玩弄著束腰絲帶的十根修長手指。
“大人回來後,說自己很開心。說沒想到會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嵐被旭子看得有些緊張,快速地補充齊一連串的細節。昨天李旭還抱著她,跟她說對不住,說他沒打算喝醉的,不想讓她等,害她擔心。
“可我壓根沒為他擔心過!”那一刻,石嵐記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負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還沒做過任何有損於對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接近了目標。隻是距離目標越近,整個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來了!”李旭感到臉有些熱,順手抓了一把臉上的胡子,掩飾。石嵐描述的情況他想起了一點,當時自己的確很開心,並且緊抱著對方分享這種快樂。
“大人還叫了紙筆,寫了些東西在上麵。就壓在你麵前的鎮紙下!”石嵐用發紅的手指點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為那種熱度足以將她整個人融化。
“是麽?謝天謝地!”李旭發出一聲歡呼,三步兩步跑到了桌案前。“終於可以不耽誤張須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興地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恢複了幾分孩子氣。
桌子上擺著兩頁寫著字的紙,第一頁,記錄著張須陀所言的武將信條,“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
第二頁,赫然寫道:“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下月初十左右路過,好好招待,雁過拔毛!”
酒徒注:拉貴賓票了,暈倒。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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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東西!”李旭笑著啐道。又被張須陀給利用了,代價不過是路邊小酒館裏總計還不到五十個肉好的酒,卻答應幫他辦這麽大一件事。那來護兒是好對付的麽,馬上攻入平壤卻不得不奉旨班師,這位大爺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這個時候去占他的便宜,腦門上豈不是刻著“找死”二字。
“張大人托付事情讓郎君很為難麽?”石嵐聽李旭罵人,關切地問。
“很難,不過未必一點門路都沒有!來老將軍那人,嗨!”李旭仔細考慮了片刻,苦笑著搖頭。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他絲毫不為張須陀的舉動而生氣。相反,此刻他心中湧起的是一種為能替人做事而產生的愉悅。
他和張須陀的關係所不上近,僅僅介於朋友和上下級之間。但張須陀這種求人手段,讓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間的那種不得不幫忙的負擔,又感受不到上級給下屬指定任務時的壓力。“拔”來護兒的雁毛,就這麽借著酒桌上提了出來。範圍看上去很籠統,背後的貓膩卻是極多。
裴操之老大人和齊郡文官為了避免朝廷秋後算帳,不得不替陛下準備了一大筆祝賀其“平定遼東”的賀禮。從曆城到洛陽一路險山惡水,如果派大批兵馬千裏護送,與國家法度不合。如果護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來護兒班師經過此地,不如托他順路把禮物給皇帝陛下帶回去。有整整十萬水師護送,沿途盜匪膽子再大,也不敢打這批禮物的主意。
而上述動作隻是張須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就是由他這個大隋府兵郎將出麵向名義上司來護兒“申請”一批甲胄和兵器。齊郡沒有足夠的鐵匠和皮匠,短時間內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鎧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製濫造的產品其質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監造的鎧甲器械無法同日而語。旭子隻要少少地從來護兒身上“拔”一根毛下來,幾千弟兄的裝備就有了著落。同時,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萬貫錢,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兒!
“來護兒老將軍很難相處麽?他有喜歡的東西沒有?”
“來老將軍是個清廉的好官,在軍中威望不亞於宇文述。我發愁的不是給他送禮,而是送禮根本沒有用!”想想當日虎牢關下夾在兩個老軍頭之間的尷尬勁兒,旭子眉頭忍不住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當日如果不是來護兒拿他做槍,宇文述根本不會那麽著急奪雄武營的兵權。而這其中是是非非,又豈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樣清楚。
“宇文述又是誰,他的官很大麽?”石嵐的求知欲很強,繼續追問。
“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抬頭,瞪圓了驚詫的雙眼。石嵐被他突然的發問嚇得將目光迅速向旁邊一閃,很快,又把小臉轉回來,訕訕地辯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聽外麵的事情麽。後來跟父親上了山,對山外的人和事,更沒機會聽說!”
聽完石嵐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當年在上穀郡時,不也對郡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麽?至於宇文述、來護兒等人的了解,也是入了軍旅後才慢慢積累。
一個人的視野往往影響他的判斷力。正是因為對天下局勢和對手的誤判,石子河才在齊郡丟了自己性命。出於同樣原因,北海群盜被李密稀裏糊塗地就忽悠下了山,稀裏糊塗地被齊郡精銳打了個落花流水。
仿佛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開,望著石嵐求知欲望甚強的雙眼,旭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和別人同樣的錯誤。他沒有理由嘲笑石嵐、郭方預等人的孤陋寡聞,因為他自己和別人比起來也隻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自從來到齊郡後,他便很少關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軍中,他的目光也僅僅局限在幾個與自己有關的焦點上。九叔被張金稱所殺,徐茂功做了瓦崗軍師,這種稍為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被他知曉,並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腳亂。如果當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報,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場和民間的各類傳聞,很多事情處理起來也不會如此被動。
還有唐公李淵、劉弘基,對了,還有雄武營,甚至遠在塞外的阿芸,刹那間,旭子幾乎要怨恨自己的懶惰。因為挫折,因為不願意回憶,所以他幾乎將這些交往過,並且將來還可能繼續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記了。而事實上,將來有一天這些人還會與他碰麵,很多人的舉動可能就影響著他的命運和前程。
想到這些,旭子的目光漸漸縮成一條線,銳利如刀。他幾乎要伸開雙臂擁抱石嵐這個小丫頭了,正是對方無意間一句話,讓他如夢初醒。此後,身外的山還是山,樹還是樹,但眼中的風景卻決不相同。
“如果不該問,就當我沒有問過,行麽?”石嵐被旭子繼續變化的臉色和目光嚇了一跳,怯怯地說道。眼前這個男人幾乎在瞬間發生了突變,那本來就高了幾乎兩個頭的身軀刹那間仿佛又長高不少。肩膀變得更寬,身板也愈發結實。
“沒關係,我想起了一邊別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當今陛下的第一寵臣,大隋軍中權力最大的將軍,爵位是許國公。陛下三次征伐遼東,他都是前軍主帥!”
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有些波動,但已經沒當初那麽強烈。雄武營控製權的丟失讓他受到的打擊很大,但隨後,他也學會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東西。特別是來齊郡之後,遠離朝廷中樞,遠離那些豪門,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對官場上的爭鬥看得也更清楚。
“你是說,前兩次他都打敗了,那個,你的那個皇上還肯用他?”雖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謀劃策,但提到楊廣,石嵐嘴裏依舊不帶半分尊敬味道。
雖然知道別人指責的全是事實,但旭子依舊不習慣有人用這種口氣數落楊廣。“陛下是個重情義的人。況且隻有第一次的確是場慘敗。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師而退!”
“第三次呢?贏了?還是輸了?”石嵐的聲音裏隱約帶上了幾分挑釁的味道。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交流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話題。
“這一次,算是大獲全勝了吧!”李旭想了想,艱難地回答。事實真的如此麽?他不敢看石嵐的眼睛。隻覺得裏邊充滿了諷刺,還有嘲弄。
“輸了第一次,然後皇上不服氣,又來第二次。然後來第三次,好在這次贏了,否則還不知道要打多久!”關於遼東的話題讓石嵐徹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個字都從牙齒縫隙裏發出,聽起來猶如正在吐信的毒蛇。
“隻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裏,其實很難!”旭子無扳起臉來,大聲解釋。“如果不打,周邊各國就可能趁勢作亂。還有各地豪傑,一些心懷叵測的大盜也會蜂擁而起!”
“好像大夥作亂都是因為皇上打了敗仗般!”畢竟還是有些怕,石嵐將頭再次偏開,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耐不住心中的火頭。所謂大夥作亂,如果大夥能有一條活路,誰又願意作亂?
父親之所以造反,就是因為憑著手藝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人。雖然父親造反之後的目標越訂越遠大,但起因絕不是因為皇帝征遼失敗。
原來我們兩個差距這麽大。刹那間,石嵐發現自己和旭子之間隔著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錯了,他根本不知道大夥最初拿起刀時那種橫豎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麽叫垂死前的掙紮……
“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為沒有飯吃。可他們又帶來了什麽,除了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沒任何作用!”李旭搬過石嵐的肩膀,看著對方的眼睛強調。
“他們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嵐的眼中立刻被淚水充滿,她不想讓對麵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頭,用力抹了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反駁:“但為什麽那麽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師父,還有你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瞬間就沒了聲音,石嵐知道自己辯贏了,她將頭抬起來,想給失敗者一個微笑做為安慰。卻看到李旭瞪著自己,眼中已經冒出了火苗。
忽然間,她覺得很惶恐,隻想轉過身來,奪門而逃。
忽然間,他亦覺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嵐看他的眼光一樣惶恐。
他已經前後有兩個師父,一個朋友成為敵人,將來,他不希望自己在戰場上再次麵對石嵐。這小丫頭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遠猜不透她再想什麽。但旭子已經相信與瓦崗山勾結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當初判斷完全錯了。
“如果沒人造反,皇上永遠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飯!”石嵐望著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傷。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傷害旭子,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這下下去,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將永遠難以忘記。她在撲麵而來的男人氣息和關愛的目光中用力掙紮,肩膀上傳來的力量卻重欲千鈞,讓她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我,把我推開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嵐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親對待阿娘那樣,粗暴地對待自己。這樣,她就有一萬個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萬個理由繼續利用眼前這個男人心中的“偽善!”然而旭子卻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
“二丫!”終於,她聽見他的聲音從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卻宛若驚雷。溫柔的驚雷,打得人從頭到腳都提不起半分力氣。“我知道你為父親和哥哥的死而難過,換了我,也一樣地難過。但他們那樣成不了事,早晚會被人殺死。即便不死於朝廷征剿,也會死於山頭火並。忘了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著。有我在,你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不,不會,你在胡說!”石嵐明白旭子說得是事實,但拒絕接受這個解釋。自己的父親連個家都管不好,更甭說統帥千軍萬馬去奪取天下。半年來,眼前這個男人的戰績告訴他,朝廷無需下更大力氣,隻要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名將帶兵征剿,河南諸郡大部分豪傑都沒有反抗的餘地。
可那自己的父親就該死麽?即便父親手上沾滿了別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還有那些剛剛入夥的弟兄們呢。他們滿上就要餓死了,他們為什麽不能反抗?
幾度掙紮無果後,她的力量變成了眼淚。“在你家,我算你什麽啊?買來的通房丫頭,還是搶回來的壓寨夫人?”
肩膀上的手突然鬆開了,她知道自己問到了關鍵處。彼此的身份差異,讓他根本無法給自己一個名分。從決定賴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價。當時,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如果現在自己趁機一走了之,想必他亦無力挽留。這個男人的弱點太明顯了,可以輕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擺脫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邁動了腳步,卻忘記了轉身。
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懷裏。雙臂緊緊保住了他粗壯的腰肢,十指緊扣,直到關節發白。
“傻二丫,我寫信稟明爹娘後,便可以娶你過門!”從震驚和失望中猛然緩過神來,懷抱又被溫柔和快樂所充滿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頭,喃喃許諾。
父母回答應自己娶一個山賊的女兒麽?哪怕是暫時當作妾娶進門也好。反正自己暫時沒想娶正妻,不必擔心她受人欺負。
最初接受她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為喜歡,十分決定把她留下來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欲望。而現在,他卻不想她再去冒險,再去送死,一點兒也不想。
沒等他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懷中的身體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後徹底地變軟,柔若無骨。“你,你別往心裏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著仰起頭,唇紅如酒。
旭子低頭飲了下去。
石二丫聽見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麽?她自己也不知道。還可以離開麽?她亦不清楚。哪怕對方此刻許下的諾言永不兌現,也很令人很感動啊。如果這個承諾本屬虛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到其被揭開的那一天。
如果,在真相揭開的那天前,自己已經為哥哥報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著一個幸福的承諾隨風而去?
她猛烈地回應,狂野如火。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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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激情的火焰漸漸平息後,旭子坐起身,從手巾抹去胸口上的汗。二丫已經睡著了,縮卷著身子,寧靜得像一條冬眠的蛇。很難想象這樣寧靜、單弱的身體裏蘊含著如此瘋狂的力量,猶如野火,熊熊燃燒。每一次都能使兩個人都融化掉,忘記身外的一切,隻剩下燃燒,盡情的燃燒。
白晝宣淫,他記得書上曾經用如是四個字來形容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隻有真正經曆過後,才會發現離經叛道的滋味有時亦很甘美。借著窗外透過來的日光,旭子有些陶醉地觀賞身邊的沉睡者。二丫臉上的潮紅還沒完全褪去,某人剛才用嘴唇留下的瘋狂痕跡從她的臉頰、脖頸一直延伸到鎖骨邊緣。她有一對堪稱完美的鎖骨,完美得如角弓的上下兩臂。鎖骨的弧線下方是一對剛剛開始變大的肉丘,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側麵看去,就像當前季節的蘋果,青澀中散發著濃鬱的芬芳。
“我真的是瘋了!”旭子苦笑了一聲,拉起被子蓋住眼前充滿誘惑力的胴體。然後快速抓過散亂在床腳處的衣服。這衣服他早上曾經穿過一次,眼下是一天中的第二次。左側胸襟處依舊帶著二丫的眼淚,濕漉漉的,摸上去便令人心裏生柔。他記得自己本來是在和對方探討如何從來護兒老將軍手裏索要鎧甲的,沒想到剛剛開了個頭,便離題萬裏。兩個人為了遠在數千裏之外的皇帝陛下起了爭端,分歧無法調和。然後,接著,所有矛盾便讓位與於本能。
但愛與激情並沒有將分歧煆合,隻是將其暫時地掩蓋。旭子知道下次再提起楊廣時,二丫還會像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針。而在她毫不留情地詆毀陛下,詆毀無數弟兄喪命於途中的東征時,自己依舊會怒不可遏。
遼東之戰對李旭而言,不光代表著烈火與死亡。那是他的過往,也許決策者在此事上曾經犯了彌天大錯,但那些具體執行決策的人,付出的卻是熱血和生命。那是他全心全意做過的事情,做的時候很少想到能活著博取功名。雖然起初並入情願,但真正被卷入後,那場戰爭在他心目中卻代表著大隋的天威,代表著中原人的尊嚴。而在她心裏,此戰僅僅是災難的起源,與尊嚴和榮譽無關。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翻身下床。在站起身的瞬間,他隱約感覺到二丫被驚醒了,正在向自己凝忘,回過頭,卻發現對方依然熟睡著。臉上的微笑就像剛剛偷吃了一堆蘋果的孩子,雙眉卻似蹙非蹙,仿佛在怪他根本不懂得憐惜。
“不需要你懂,但至少不會讓你再受傷!”旭子搖搖頭,從二丫的臉上收回愛憐的目光。有關遼東的話題並不致命,剛才對他傷害最深的是那句,“為什麽你的師父和朋友也都造了反?”關於這個疑問,旭子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但他並不認為九叔和徐大眼的選擇一定就是對的。內心深處,他更讚同張須陀,雖然他本人沒有和張須陀同樣經曆過上一次改朝換代。
旭子記得張須陀昨晚借著酒意曾經說過,在他年青的時候,也以為換個朝廷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大周被大隋取而代之,他曾經興高采烈。結果,除了發生了一些叛亂,死了一些人外,經曆短暫振奮後,所有狀況很快回歸原貌。
造化依舊為世家而設,普通人家的孩子除非有罕見的奇遇,否則永遠沒有出頭機會。底層的人依舊為三餐而勞作終老,偶有天災,便會出現大量百姓餓死的慘劇。官場依舊那樣黑暗,說實話的人通常都沒好下場。如果你想做踏踏實實做一點事,首先要學會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與大夥同流合汙。
所以,張須陀選擇了守護,毫無原則的守護。完全從酒意中清醒過來的旭子甚至能依稀體味到張須陀老將軍守護的不是大隋。因為在談及陛下和朝廷時,老將軍口氣並不比旭子尊重多少。老將軍守護的是眼前的安寧,是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讓大多數人繼續活下去的秩序。不為封侯拜將,不為財富和榮譽,僅僅為了一個武者肩頭的責任。
‘武者的責任是守護而不是破壞。’張須陀曾經這樣說過,這句話和他昨天那句‘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同時銘刻到旭子的記憶裏。“我能做得到麽?”旭子從布袍下探出自己疤痕縱橫的手臂,這條手臂已經足夠堅實,但他沒把握像張須陀一樣擔負下過多的職責。
他還不到二十歲,而張須陀已經到了半百之年。二十歲的人眼中的陽光和希望總是比五十歲人的眼中多一些,心態也無法像對方一樣淡泊。
旭子收回手臂,悉悉嗦嗦地穿好長袍,係上所有絆絛。昨晚記錄下的備忘就放在桌子角上,字寫得很工整,但字不是他自己的,旭子能分辯得出來。他在字上下過一番苦功,雖然筆跡難追當代名家,但遒勁有力。而眼前的字跡卻軟軟的,絲毫沒有什麽力道。
原來她還會寫字,想到這,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熟睡中的二丫一眼。從這個角度看,小丫頭的睫毛很長,臉很圓,鼻梁很挺。藏被子之下的身軀蜿蜒起伏,除了誘惑外,仿佛還隱藏著許多秘密。
旭子記得爭吵之前,二丫最後的一個問題是,“宇文述和來護兒將軍誰的本事大些?彼此和睦麽?”這個問題很值得回味。來護兒素來對宇文述弄權不滿,他似乎是軍中唯一一個有實力和才能與宇文述抗衡的將領。順著這個思路理下去,旭子發現自己其實和來護兒關係很近。宇文士及曾經說過,有共同利益時,任何人都能成為朋友。
共同的政敵算不算共同利益呢?旭子用褒獎的眼光又看了二丫一回,他找到了與來護兒拉關係的捷徑了,是在二丫無意間提醒到的。小丫頭見過的世麵不多,心機卻端的好使。
酒徒注:求票,晚上還有一更。暈倒吐血中。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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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凱旋歸來的大隋水軍將士籌備接風宴,李旭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齊郡雖然有富庶之名,但由於地理位置遠離國都,因此實與奢華無緣。這兩年又由於戰亂的緣故,南北商旅斷絕,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價無貨。旭子無奈,隻能高價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幫忙的戶槽主薄楊元讓是個精打細算的家夥,買東西時能用白錢絕不肯花肉好,即便隻花一個孔方,也恨不得從中間切上一刀,將其掰上一半回來。(注1)
但遇到抽頭吃回扣的事情,這位楊主薄卻又大方得很。親兵們跑東跑西費盡心思弄來的魚翅、燕窩、熊掌等稀罕物,經楊主薄一過手,分量肯定會減少半成。前來幫忙的幾個親兵對此十分不滿,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連經數番波折,類似事情見得多了,心態早已平和,非但不願意與楊主薄較真兒,反而勸告周醒等人盡量視而不見,免得楊大人拿起來覺得臉上尷尬。
“這位楊大人也辛苦,偶爾吃點拿點算不啥。你們裝沒看見就行了,況且他又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拿!”看著幾個心腹憤憤不平的臉色,李旭笑著安慰。這些弟兄們都是他從郡兵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個個身手敏捷,處事機靈。還有一點也很對旭子的脾氣,那就是這些弟兄個個都善良而淳樸,一如當日初入軍中的他本人。
旭子不想苛責楊元讓等人的操守問題,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況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賄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潔奉公?但有些話他又不能說的太明白,縱使對著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備。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與摔跤的過程中,旭子已經變得越來越機警。
但這個和稀泥的態度無法令大夥滿意。特別是親兵隊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氣,否則也不會當日被羅士信和秦叔寶等人的幾句對話所激憤而從軍。“可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祿拿著!”周醒梗著脖頸與主將頂嘴。當時李旭初到齊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調到了身邊來。也正因為比其他人多了一層關係,周醒在李旭麵前素無太多忌憚,幾乎是有什麽話就說什麽。
“朝廷的俸祿其實不高。他們平素應酬又多!不像咱們,整天除了軍營哪裏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搖頭。他喜歡周醒這種直心腸的秉性,因為這樣他身邊才不會再出現一個張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適應用官員的眼光看待官員,而不是永遠站在百姓的角度。
以普通人的角度來看,朝廷給官員的俸祿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兩百石。這可是一萬八千多斤米,足夠小戶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們需要養奴、置婢、買地生財,上下打點,所以兩百石米實在不經幾番折騰。
況且有能白拿的錢不拿,豈不是太鶴立雞群?在旭子經曆的官場生涯中,像楊元讓這種貪且能為朝廷和百姓作些實事兒的,已經是當中翹楚。若換了那些既貪又無能的主兒,種種行為更是讓人頭大三尺。
不做事,但不耽誤他們給人雞蛋裏挑骨頭。無中生有,栽贓陷害,反正大夥有的是時間。你若想不開子辯幾句,就是不謙虛,不懂得尊重同僚,後續的一大堆磚頭菜葉,肯定不間斷地飛過來。
“可他們讀了那麽多書啊!背起聖人之言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頭小販還貪心,還無恥!”周醒本來還想說這些人的官俸已經夠嚇人了,想想自家將軍也是高官中的一員,話到嘴巴又轉了方向。他決定攻擊範圍隻針對文職,把所有武將排除在了被指責區域之外。
但是他的話立刻引起了其餘兩個親兵隊正的不滿,二人一個叫趙威,一個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買賣實在做不下去了,才到軍中謀一口飯吃。
“讀書人就身份貴了麽?那是他們自己吹。什麽廉潔奉公,嘴巴上說說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摟錢的機會,還不是什麽都忘到了腦門後?”趙威一邊拔拉著算籌,一邊反駁。“還不如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稱盤杆上三顆星,什麽叫缺福,折壽,什麽叫損祿!”(注2)
“就是,書本上的話都是要求別人的。讓他們拿來要求自己,他們才不幹呢。你還別不服氣,我見過幾個讀書的,把聖人言語背得滾瓜爛熟,卻一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當麵義正詞嚴,背地裏做得卻全是禽獸事,還把別人當瞎子,仿佛誰也看不出他們的底細來!”方重的話也不慢,與趙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擠兌到了牆角裏。
“話不能這麽說,讀書人裏也有不少講良心的!”周醒見大夥的攻擊範圍無限擴大,急得衝兩位同僚直眨巴眼睛。當著主將的麵發發牢騷沒關係,跟李將軍這麽久了,大夥都知道他是個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將軍當年據說也是個讀書人,兩個兄弟這麽罵,可是把將軍大人也捎帶了進去。
“怎麽了,沒詞了吧!要我說,這人品好壞,與讀書,讀什麽書關係不大。”趙威見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說話,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忽然,他意識到周醒的舉止好像帶著某種暗示的意味。轉過頭去,看見李郎將已經踱到自己身邊,臉上笑容時隱時現。
“郎將大人,我們不,不是說你!”趙威和方重異口同聲道。
“讀書麽?嗬嗬,你不是也讀過麽。幹活,幹活,晚上周隊正帶大夥去喝酒。所有花銷也算在這次慶功宴的費用裏!”旭子笑了笑,轉身走開。
親兵們的話雖然偏激,卻未必全是錯。有時候看著笑鬧的他們,李旭就像看著自己的過去。一味地單純而善良,不能容忍汙濁,也不懂得陰謀詭計。總以為世界像字間的空行一樣幹淨,事實上,踏入官場後,首先需要適應的便是其中汙濁。
不適應,你就不可能有所作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將到來的這場盛宴,賓主之間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飯上,可你還必須準備得隆重,周到,盡量讓來者賓至如歸。因為隻有那樣,你才能從對方手裏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最後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質上不過兩個字,交易。
而交易便要付出代價,因此,旭子決定主動與來護兒修好。他與宇文家族的關係已經不可彌和,得罪不得罪對方,結果都是一個樣。而來大將軍和宇文將軍勢不兩立,二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夾縫,未必不是新人出頭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舟車勞頓的緣故,來護兒的神色顯得極為疲憊。隨同他前來赴宴的將領們大多如此,一個個滿臉晦氣。隻有水軍長史崔君肅衣著光鮮,顧盼之間,隱隱透著幾分誌得意滿。
大夥分賓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了酒。“數年之恥,一朝得雪。有此結果,我想當年那三十萬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這裏無以為敬,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他素來善禱善頌,祝酒辭雖然短,卻聽得人豪情頓生。
“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一幹齊郡文武紛紛舉盞齊眉,遙相致敬。來護兒推脫不得,隻好舉起酒盞與眾人同飲。酒入口前,他卻幽幽地歎了口氣,仿佛有無數憤恨都硬壓在胸口,沒有機會可以宣泄出來。眾人以為他要講幾句場麵話,他卻又沒了下文,端起酒,一口悶了幹淨。
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來老將軍模樣。記得在虎牢關前,老將軍對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樣,笑著笑著就把別人算計了進去,順帶著狠狠“抽”宇文述一個大耳光。要說放眼整個大隋誰會讓來護兒吃癟,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領兵在外?誰有那麽大本事讓他心中有苦說不出來。
正費心思揣測對方心思時,通守張須陀又舉起了第二盞酒。張老將軍賀得是全體東征將士平安凱旋,亦讓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絕。來護兒又幹了個底朝天,卻不舉盞回敬,黑著臉,自顧對著一幾菜肴猛嚼。
如此一來,酒宴的氣氛就難免尷尬了。張須陀將頭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對方絮絮舊,拉近一下賓主之間的關係。沒等李旭捧著酒盞起身,對麵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師長史崔君肅搶先跳了出來。
“此番上蒙大隋國運興隆,陛下運籌帷幄。下依將士用命,文武齊心。終於令高元小兒束手,大隋國威重揚…….。”
他細聲細氣的,還帶著幾分公鴨嗓。雖然話說得平平仄仄如詩一般上口,卻著實聽得眾人渾身不舒服。齊郡諸君還勉強能賠起笑臉,隨同來護兒等人一同前來的幾位將領卻全低下了頭,從耳朵到脖頸全部變成了青黑色。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於河間崔氏還是清河崔氏,靠著誰家的門蔭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細一觀察對麵眾人的臉色,便知道來護兒等武將與文官出身的崔君肅起了嫌隙。憑著自身地位和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強烈印象,本能地他選擇了維護武將們的利益。因此舉起麵前的酒盞,笑著打斷了崔君肅的羅嗦。
“可惜末將無福,未能親睹諸位將軍風采。謹以此酒,為諸為將軍一洗胄上征塵!”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將當年虎牢關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勞無功!”來護兒見李旭起身給自己敬酒,勉強恢複了一點興致,笑著回答。
“可惜李將軍沒趕上這次東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聖恩於化外…….”借著眾人的話頭,崔君肅再次插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輩說起李將軍力挽狂瀾之勇。說你三破敵陣,於數萬敵軍之前高呼展旗,當場敵我將士近四十萬,無人不為之神奪!”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將亦舉起酒盞來,遙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來護兒、崔君肅等上司沒回應前,坐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向主人答謝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師大總管沒說話前,長史先露了臉。所以後生晚輩不講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禮了。
齊郡眾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夥熱情宴客,卻沒想到站到了一個大漩渦邊。眼看著水師中文職武將鉤心鬥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煩。仿佛走進了一個忘記留門的空房子,怎麽走都行不通。
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盡量維護好漩渦中的雙方。旭子輕輕向老太守點點頭,然後舉起麵前的酒盞來,向周姓武將回應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將軍,當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將軍並肩作戰,沒想到不過一載”他頓了頓,故意用低沉的語調發出一聲長歎,“唉,願他得知我大隋最終讓高句麗臣服的消息,心懷大慰。這盞酒,敬周老將軍和諸位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
“敬周老將軍和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眾人皆正色,回應。
酒宴前賓主寒暄時,來護兒曾經向大夥介紹過周姓武將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紹範,是水師副都督周法尚將軍的幼子。大夥聽了,也隻把姓周的當成了一個借父輩餘蔭去軍中混資曆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沒多加以關注。此時聽聞周法尚將軍已經亡故,不覺對少年人多看了幾眼。話題也自然而然地從征服高麗之功,轉到了對周老將軍的追思中來。把個崔君肅急得心中如有數千隻螞蟻在爬,偏偏卻插不上話,表不得自家功勞。想找個機會發做,此間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個大活人跟死人爭風吃醋,齷齪心思的確有些上不得台麵。
“此番出師之前,周賢弟已經染恙,卻堅持送我到海邊。來某至今仍記得他的遺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當日也在,可否將周將軍的話轉述一次?”跟大夥聊了一會有關周法尚將軍的往事,來護兒搖頭,歎息。
崔君肅正急得心癢難搔,終於等來了表現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當即站直了身軀,正色說道:“崔某怎會忘記。周老將軍有雲:‘吾再臨滄海,未能利涉,時不我與,將辭人世。立誌不果,命也如何’”
說罷,四下拱手,以期眾人能稱讚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卻發現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主人和客人都舉起了酒盞,對著天空中的英魂,遙遙相敬。
壯誌未酬,遠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們對著今天的尷尬結果,能瞑目麽?
注1:白錢,楊廣即位後所鑄之錢,因為含銅比例大幅度降低,所以在民間信譽遠不如其父所鑄肉好錢。
注2:中國式稱,稱杆最前方有三顆星,依次代表福、壽、祿,提醒商人不得短斤少兩。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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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洗塵接風酒居然吃出了幾分壯誌未酬的悲憤味道來,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咀嚼著周法尚老將軍臨終遺言,賓主雙方都沒了把盞言歡,互相吹捧的興致。悶悶地又繼續了小半個時辰,來護兒借口不勝酒力,率先告退。其他水軍將士見主帥告辭,也紛紛起身離席。
崔君肅本想找機會再吹噓幾句,聽眾卻走光了,隻好悻悻作罷。老太守裴操之怕他感覺鬱悶,私下邀請他帶著軍中文職來日去登山賞景。崔君肅聽後大喜過望,沒口子應承下來,把整晚上的不快登時忘到了耳根子後。
第二天,水師在齊郡停留一日。裴操之帶著文人們自去登高,李旭亦在自己家中擺了桌酒,邀請幾個故人前來小聚。因為打著家宴的名義,所以他請了來護兒、周紹範和另一位曾在虎牢關之戰中有過一麵之緣的老將軍馮慈明三位,其他無關人等一概不在受邀之列。而齊郡這邊,旭子也隻叫了羅士信、張須陀相陪。
眾人都是武將,說起話來無拘無束,氣氛比昨日融洽十倍。酒酣耳熟後,張須陀問及此番征遼的具體經過。來護兒歎了口氣,說道:“哪是什麽凱旋班師啊,也就是為了不墜陛下聲名,我才腆著老臉在你們幾位麵前誇功。那高句麗分明又使了一次緩兵之計,可恨虞世基、裴寂等人無目,居然連這點小把戲都看不出來!”
“恐怕無目的不止是虞世基、裴寂幾個寵臣吧!”眾人心裏暗道,卻誰也不便宣之於口。皇帝陛下喜歡在外人麵前裝聖人,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實。當年他為了製造萬國來朝的假象,邀請西域諸胡來大隋觀燈,一路上吃飯、住店皆不準百姓收錢,弄得沿途諸郡怨聲載道。第一次征討高麗,也是他聽信一幹文臣妄言,想憑著威嚇兵不血刃,結果錯過了最佳戰機,弄得數十萬精銳不得還鄉。
“我本想來一次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先擒了高元那無恥小賊,再向陛下請罪。無奈崔君肅這斯以諸將身家性命相威脅,弄得大軍士氣渙散,唉!”來護兒以用拍案,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都是崔君肅這廝誤事!別的本事沒有,拍權臣馬屁,以官威欺壓同僚的招術卻高明得很!”老將軍馮慈明亦恨恨地在一旁幫腔。昨日李旭借著和周紹基的敘舊的幌子,狠狠地給崔君肅吃了一個癟。此舉令一幹水師將領大覺痛快。所以今天不用對方發問,馮慈明就主動把眾將如何被迫從前往平壤的途中撤軍,如何與崔君肅結怨的過程一一道出。
原來,經過連續兩年戰爭,特別是去年大隋武將們所執行的那種摧毀策略後,高句麗國亦疲敝異常,兵馬戰鬥力大不如前。是以此番水師在畢奢城外登陸,幾乎是以催枯拉朽之勢一舉拿下了這座高句麗經營了多年的重鎮。高元小醜連續調兵來戰,都被大夥一鼓而破之。正當水師將士準備一股作氣拿下平壤的時候,偏偏皇帝陛下的聖旨從遼東城外送來了。
眾朝臣經過商議,居然準許了高句麗國請和!命令自見到聖旨之時起,三軍將士不可再繼續向高句麗境內深入,必須奏凱班師。
來護兒將軍與高句麗人交手多次,深知其狼子野心。因此不肯奉旨,召集弟兄們說道:算上這一次,我們已經第三次兵臨平壤城下了。如果還打不下該城,此辱這輩子也無法洗雪。一路上高句麗人的疲敝模樣大夥也看到了,隻要你我再加一把勁兒,肯定能將高元小醜捉到,挖出他的心肝來祭拜我大隋三十萬冤死的孤魂。
眾將皆曰:諾!欲速戰速決。長史崔君肅卻跳出來,指責來護兒不尊聖旨,有違人臣之道。
來護兒說不過他,怒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況且陛下也不知道水師已經勝券在握!
崔君肅明明不知兵,卻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勢對眾將嗬斥道:“如果你們敢聽從來將軍的命令,不肯奉旨。我今天一定把諸位眼中隻有將軍,沒有皇上的舉動報告上去。打下平壤,大夥未必有功。一旦戰敗的結果,你們的家人絕對擔當不起!”
當場,就有幾名脾氣暴躁的武將跳起來對崔君肅報以老拳。但大夥氣出夠了,卻擔不起造反的汙名,本來高昂的士氣瞬間降到了最低點。如此,即便將軍們有心再戰,也失去了必勝的把握。隻好聽從了崔君肅的建議,掉頭撤軍。
“他***,這個誤事的狗官!”沒等周紹範將話說完,羅士信氣得一拍桌案,破口大罵。“這狗娘養的豈是什麽忠君體國,分明是不知武事,卻喜歡瞎指揮。”
他力氣甚大,一拍之下將自己麵前的整個小幾都拍塌了下去。瓜果、菜肴灑了一地。李旭見狀,趕緊喊仆人進來將地麵收拾了,重新換過一張小幾擺於羅士信麵前。
羅士信自知失態,陪著笑臉向大夥解釋:“嘿嘿,幾位大人別見怪。在下聽著這些無賴文人的舉止就心煩,方才一時衝動了,請諸位大人多多包涵!”
“羅督尉乃性情之人,何罪之有。”來護兒擺擺手,笑著說道。被羅士信這麽一打岔,他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愚悶之氣也隨著那幾句狗官的罵聲平了不少。舉起酒盞,向羅士信微笑至意:“久聞羅督尉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豪情蓋世。老夫敬你一杯,多謝你替我罵出了不願罵的話!”
“願與來老將軍同飲。士信雖無福追隨麾下,但亦常聞將軍大名。”羅士信舉盞相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又舉盞互敬,氣氛愈發融洽。席間仔細議論起三次東征得失,發現居然有兩次都是誤在一群不知兵,卻喜歡對武事橫插一腳的文人身上。“我原來以為讀書讀多了,自然會長見識。誰知道有時候書讀多了,反而會把眼界讀得越來越窄!”羅士信膽子大,信口非議。
“恐怕讀窄的不僅僅是眼界,有些人,心胸也給讀得窄了。”周紹基苦笑著搖頭,憤憤地說起另一段令人義憤的經曆。
彼此意見不合,在武將之中是很常見的事情。大夥爭論之時各抒己見,爭論過後也就罷了,哪怕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自己的論斷完全正確,誰都拉不下臉來以最初的言論居功。偏偏那位崔長史不然,自從艦隊從東萊登陸起,無論走到哪,他都要拿班師的英明決定吹噓一番。吹完了陛下聖明,就自吹敢於直言,眾人皆醉之時就他一人獨醒。弄得大夥避之不及,吃飯時無人願與他相鄰。此人卻渾然不覺,自謂曲高和寡,光彩讓眾人不敢仰望。
“嗨,這種人天生就是出來惹人厭的,實在不值得我輩較真兒。你別理睬他,他的興致自然就淡了。”旭子又給眾人敬了一輪酒,笑著安慰。
剛才羅士信拍案罵娘時,他一直含笑不語。事後大夥議論東征,他亦聽得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此刻偶發一言,卻大有道理。不但讓來護兒等人聽著順耳,還點出了對付無聊者的最實用招術。
置之不理!某些人的招術就是為了給你增加困惑,你表現得越在意,他笑得越開心。如果麵對流言和非議如風過耳,那些包藏著禍心的嗡嗡聲還能收到什麽效果呢?這是旭子在前些日子流言四起時自己感悟出來的人生真諦。未必很強勢,卻極為有效。
“為李郎將此言幹一杯!”來護兒若有所悟,大笑著建議。他平素的確有些固執,但絕非剛愎自用之徒。近日來卻被崔君肅這無恥的家夥給描述得就像一個不分輕重的莽夫蠢材般下作。偏偏以他一軍主帥的身份,無法和這文人較真兒。如果與姓崔的翻臉,過後此人一定會說:看,我說中了吧。他惱羞成怒了!
因此,來護兒滿腔愚昧無處宣泄,隻能在人少的場合偶爾借酒勁撒撒瘋。李旭的話雖然未必是有心而言,卻無疑起到了一語驚醒夢中人的作用。以來護兒本人在軍中的身份、地位,再來十個姓崔的也動搖不了。如果他過於執著了對方的言語,反而會成就了此人的聲名。到時候人嘴兩張皮,千傳萬傳後,還說不定把事實歪曲到哪般模樣。
“幹杯,為李郎將之悟!”張須陀舉起眼前酒盞,笑著響應。旭子在變,老將軍明顯地感覺到了其中變化。如果說以前的李旭是塊好鋼,卻失於脆硬。最近,這塊鋼卻好像被人淬了火,表麵上堅硬依舊,內部卻彈性宛然。
“李郎將已經有了家室吧!”來護兒也感覺到了今天的李旭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大不相同。放下酒盞後,笑著相詢。以前的旭子就像他手中那把黑刀,即便刻意掩飾,依舊鋒芒畢露。而現在,他卻仿佛被藏進了鞘裏,變得更含蓄,更穩重。
這種情況通常會發生在大多數男人成親之後,有了女人,不僅僅意味著生活中多了一份幸福,還意味著他們肩頭又多了一份責任。
“剛剛納了一房妾。”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應。作為正處於幸福之中的男人,他喜歡把幸福與所有人分享。
“怪不得此番與將軍重遇,給老夫的感覺大不相同!”來護兒大笑,再次命人將麵前的酒盞斟滿。
“怪不得,怪不得!”張須陀亦笑,高高地舉起的酒杯。
酒徒注:票,票,吐血求貴賓票了。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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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聽聞李郎將徑自掛冠而去,把一幫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個小子,老夫還為你憤憤不平。沒想到你居然因禍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長大了不少!”喝罷新一輪酒,來護兒笑著誇讚。
他今年已經六十開外,所以用長者口吻對旭子說話並無不妥。雖然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此時顯出來的那麽親近。並且當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負很大責任。
李旭微笑著舉杯,眼神明澈而平靜。“宇文士及才能本來是我十倍,許國公命令晚輩將雄武營交由他來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輩隻是遺憾當時走得匆忙,未來得及向老將軍辭行,也沒機會看到老將軍在皇天原發威,一日破敵三陣!”
“什麽發威啊,小子真會哄老夫高興。楊玄感麾下的精銳就是李子通帶得那幾萬人,虎牢關下一戰都被你收拾光了。我們後來再追上去,不過是揀些軟柿子捏而已,想不勝都不容易!”來護兒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說道。對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平靜讓他感到驚奇,自己像對方這個年齡的時候,心態絕對不可能做到如此平和。
如果一年前有人這樣誇他,旭子會將此人引為知己。但現在,通過與張須陀等人相處,他已經學會了將榮譽給所有關聯者分享。共享利益,則共享危險。“老將軍過謙了,當日之戰,晚輩隻是運氣好揀了個大便宜而已。幾位老將軍指揮若定,才是最終獲勝的關鍵!”
“便宜,這種便宜怎麽別人沒勇氣上去揀?”來護兒大聲否認。“你會認為一口氣擊潰我右禦衛、右武候兩路兵馬的敵軍是個大便宜麽?”他偏過頭,向周紹基追問。在麾下的動作中,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張老將軍,羅督尉呢,你們能想象出來當日的情形有多危急麽?”來護兒將目光看向對麵,繼續追問。
“不清楚,李郎將為人低調,從沒提起過虎牢關之戰的具體情況!”羅士信笑著起哄。張須陀則輕輕搖頭。相處半年多來,他二人從沒聽旭子說過虎牢關之戰的詳情。偶爾大家根據一些傳言找旭子核實,對方的答案也總是言簡意賅。
來護兒今天有心抬舉旭子,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向眾人講述起了虎牢關一戰的整個過程。有道是花花轎子眾人抬,馮慈明、周紹基聽出來護兒有向李旭臉上貼金的打算,也跟著在旁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三人添油加醋,把雄武營對戰局的作用以及李旭的英勇誇大了足足十倍。從李子雄接連擊破右武侯和右禦衛的突然,一直說到大隋中軍被對方死士纏住,局勢瀕臨失控的危險。仿佛沒有旭子,虎牢關一戰朝廷的三十萬大軍就要全軍覆滅一般。隻聽得張、羅二人頻頻舉杯,大呼過癮,恨不得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目睹同伴昔日的風采。
旭子知道今晚貴客是故意給自己這個主人長臉,所以幹脆捧著酒盞,專心地做一個聽眾。直到來護兒說完了虎牢關之戰,把話題又轉到了宇文述父子狼狽為奸排斥賢才的時候,他才放下酒杯,笑著攔了一句:“今日難得與老將軍重逢,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就沒必要提了。況且若沒有當日之誤,我也沒機會到張老將軍麾下做事,並能結識這麽多好弟兄!”
他記得自己剛剛被宇文述設計從雄武營趕走時的心情是多麽憤懣和彷徨。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時隔將近一年,那段不快的回憶已經被歲月衝得很淡。如今再提起雄武營的弟兄來,旭子心中更多記得的是彼此之間的生死友情。甚至對張秀和宇文士及兩個涼薄的家夥,他心中亦沒有多少嫉恨。自己犯了年少無知,不懂得防備的錯,吃了虧,學了乖,這已經足夠。人不能永遠活在怨恨中,更沒有必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
“小子幾乎都快榮辱不驚了!”來護兒偷眼看李旭的表現,心中暗暗納罕。他不知道李旭性子生來就有幾分隨和,所以對年青人的定力愈發佩服。換做別人受了李旭去年那種委屈,不懷恨個十年八載絕不會罷休。而來護兒看過的所有年青人當中,如果有人曾經立下過旭子去年那種戰功,恐怕要在酒桌上誇耀一輩子。
這個少年人值得自己拉攏。來護兒笑著在心中做出決定。李淵這個人有眼光,宇文述的眼光也不差。但他們還是把少年人看得低了,如此人物,又何必非納他入家族。關鍵時刻扶他一把,日後回報必將是付出的十倍。
他把頭轉向張須陀,暗自羨慕對方的好運氣,憑空揀了一個得意臂膀回來。卻看到張須陀舉盞大笑,滿臉得意。“的確如此,若非宇文述弄權,咱們哪有沒機會於此相聚!來來來,且幹了這杯,慶賀老天眷顧,能得今日之歡。”
“幹!”大夥哄笑著舉盞。
酒越喝越投緣,話題也越說越廣。從遼東扯到河南,又從河南扯到洛陽,當旭子問及雄武營近況,來護兒想了想,回答:“他們這次征遼與我走得不是一路,但我聽人說在大軍初渡遼河時,雄武營曾經數度擊潰高句麗人的反擊。陛下對弟兄們的勇悍大加讚賞,還在群臣麵前提起你,說諸將若能都像你一樣用心治軍,遼東旦夕可定!”
“陛下居然提起我?”李旭平靜的聲音終於發生了一些變化,驚詫地追問。他沒想到楊廣依然能記得起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推測中,心思多變的皇帝陛下早已將他這個將軍忘幹淨了,根本不會想起當日命令他來齊郡之前所許下的承諾。
“是啊,陛下對你可賞識得緊呢。他曾當著群臣麵說,如果你不是因為忙於剿匪脫不開身,定能率領雄武營建立更多功業!”馮慈明老將軍笑著為來護兒的話提供佐證,“犬子就在陛下身邊做侍衛,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事,羨慕不止!”
聽完馮慈明的話,李旭的感覺更為驚詫。“可今年匪患爆發是三月份的事,在今年頭兩個月,我根本沒接到過兵部的調令?”
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自己錯失了最後一次前往遼東的機會?誰這麽大膽子敢在陛下麵前說假話,誰又敢捏造地方匪患的事實?旭子瞪大眼睛,用目光四下追問。他發現張須陀、羅士信二人雙眼中亦寫滿了驚詫,周紹基的眼神很迷茫,馮慈明老將軍的眼神很猶豫,而來護兒老將軍的眼神則被怒意所充滿。
“這幫蠹賊,居然膽敢欺君!”明白過來事情真相的來老將軍咬牙切齒地罵道。有人不想讓李郎將返回內府軍,所以刻意多捏造了一場匪患出來。如此,兵部就可以不給李旭下調令,而得不到朝廷軍令的李旭,也不敢擅自離開齊郡,主動到陛下麵前請纓。
“你莫為此事煩惱,這回班師,老夫一定在陛下麵前替你把事實真相說個清楚!”望著李旭又驚又撼臉色,來護兒大聲安慰道。“定是某些人怕你重回雄武營,分了他家的兵權。某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出頭,寧可耽誤國家大事,也要照顧自己的私心!”
是宇文述搞的鬼!張須陀將目光轉向馮慈明,從對方暗示裏他得到了肯定答案。大夥沒有像來護兒一樣的地位,不敢公然替李旭鳴不平,言語之間,卻帶上了幾分對自家弟兄的回護意味。
“老夫別的事情做不到,你立了多少戰功,為地方做了多少好事,卻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也一筆一筆向朝廷匯報得明白。在這裏,未必不如你去府兵中受人的鳥氣!”張須陀舉起酒杯,大聲安慰。
“李將軍莫惱,眼下烽煙四起,你在齊郡,一樣可報效朝廷,替陛下分憂!”馮慈明舉起酒盞來,向李旭勸道。
“是啊,以李郎將之才,前程又豈會幾個小人所擋!”周紹基亦舉盞,向李旭表示同情。
一股淡淡的暖流淌過心底,旭子知道大夥都關心著自己。他笑著將麵前的酒喝幹,在舉起酒盞的同時,亦將剛才表現出來的所有不快硬吞落肚。‘宇文家的人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你困擾。’他記得自己剛才安慰來護兒的話,也知道,屬於自己的,唯一的應對方式。
“張通守說得好,你在這裏,一樣建功立業。”來護兒說話的聲音很大,幾乎在向所有人宣布,“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提出來,老夫隻要能做到,肯定傾力相幫。咱們爺兩個就爭這一口氣,絕不讓那些暗地裏給你使絆的人得了逞!”
“多謝老將軍提攜!”李旭站起身,再度向來護兒施禮。對方這樣說,等於公開地在表態。在共同對付宇文家族這個敵人上,彼此是天生的盟友。旭子自知沒有與來家聯手的實力,但眼前卻是一個完成張須陀所托的絕佳機會。
“晚輩亦願意留在齊郡剿滅周邊殘匪,以報陛下厚愛和幾位將軍抬舉!”他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但眼下最大的麻煩是麾下弟兄們沒有甲杖可用,每每臨戰,全憑一腔血勇來支撐。讓晚輩這個為將的亦不忍心放手一博,無奈錯過了許多平亂戰機!”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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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李旭的要求,來護兒禁不住一楞。他今天之所以肯賞光來一個後生晚輩家中赴宴,並且於席間一再讚賞主人的勇猛,就是看中對方的日後發展前途,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拉近一些,以便將來讓自己的家族和子孫在需要時能多一道助力。
以對方目前的地位和境遇來看,這實在是雪中送炭的恩德,別人做夢亦求不來。沒想到李旭非但不懂得感恩,還趁機提出了如此無理的要求。
大隋朝雖然不禁民間擁有短刃和鎧甲,但尋常市井之間的東西怎及得上先皇在世時統一監造的那些精良?近幾年國力日疲,因此兵部對鎧甲器杖管理甚緊,百具以上出入皆有記錄可查。武將如果私自將兵器送人,肯定會被言官彈劾。那是國之重器,豈是為將者可以私相授受的?
來護兒有心拒絕這個無理要求,,但方才的話又說得實在太滿,剛拍完胸脯,對方把手出來了,又立即縮頭的話,未免有些下不來台。
“這事莫非很令來老將軍為難麽?若是如此,就當晚輩說了一句醉話!”李旭見來護兒半晌無語,笑了笑,舉杯賠罪。
來護兒的猶豫讓他很納悶,旭子清楚地記得當日雄武營前去遼東接應宇文述之時,宇文士及輕易地就弄到了數千條長槊,上萬匹戰馬。來護兒在軍中勢力雖然不如宇文述強,但其本人出馬,總比宇文士及麵子大吧!怎麽會如此沒擔當?
“此事說難也不難,但牽涉到的關係太多,太複雜!”來護兒放下酒盞,鄭重回答。他是個老於世故的人,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素來持重的旭子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不通清理。“來某不瞞諸位,如果李郎將眼下帶得還是雄武營,甭說幾百套鎧甲兵刃,就是把數萬兵士重新武裝一遍,老夫也能做得了這個主兒。但雄武營好歹是府兵,郡兵卻屬於地方……”
“如此,真是我等唐突了。來將軍勿怪,李郎將和我也是憂心時局,一時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一層關係!”張須陀本來滿懷期待,聽到來護兒如此一說,趕緊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向來護兒討要鎧甲的餿主意是他向旭子提出來的,齊郡沒有足夠的良匠和資材,的確無法打造出兩萬士兵的裝備。而朝廷又不肯給地方調撥,逼不得以,他才出此下策。
“兵部那些鳥人做得什麽事兒啊?本為替國家出力,卻逼得你我私下綢繆!嗨!”水師副總管馮慈明裝做出幅生氣的模樣,將酒杯向案上一頓,咚咚有聲。
此刻最好的選擇就是轉移話題。大夥趁著酒勁兒罵罵兵部的文官,算不得什麽大錯,也避免了賓主雙方的尷尬。
李旭卻不能體味到老將軍的好心,站起身,狂灌了自己一盞酒後,紅著臉道:“是晚輩考慮不周,給諸位添麻煩了!該罰,該罰!”說罷,他又自己狂灌了自己一大杯。此刻,他心中堆滿了歉意。本來想替地方盡點心的,誰知道自己的力量居然如此弱小,連一點好處也討要不來。
見到李旭誠心道歉,來護兒等人也甚覺無趣。今天大夥本來喝得很盡興的,居然為些與私人利益不相幹的事情攪了局!沉吟了一下,來老將軍試探著說道:“本帥這次跨海東征,倒是繳獲了一批高句麗人的甲杖,雖然有些殘破了,修一修也能湊合著用。隻是長史崔君肅眼睛一直盯得緊…….”
“崔大人和幾位隨軍文官都被裴太守請去登山賞秋了,他們這些讀書人飲酒作賦的興致一上來,肯定什麽都顧不得!”張須陀聽來護兒露出口風,立刻緊緊跟上。
關於飲酒做賦裏邊還包含著什麽調調,賓主雙方都心照不宣。以裴操之的做事之能,他如果想讓崔君肅等聖人門下對齊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無數個好辦法可用。至少,今天賞秋的人臨下山時都能得到一份豐厚的潤筆,雖然大夥在山上未必寫過一個字!
“那好,後天大軍拔營時,我將那些繳獲來的累贅放下,交由你齊郡處理吧。還有一些損壞了的兵器鎧甲,張通守和李郎將如果不嫌棄,就一並收了,暫時寄放於你們兩位手中,待朝廷需要時,再行歸還!”來護兒見齊郡上下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點點頭,做出最後決定。
“多謝來老將軍成全!”張須陀、李旭、羅士信再度舉杯,向大方的貴客致謝。
賓主同時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李旭趁機命人拿來三份“薄禮”,算做慶賀三位故人凱旋。來護兒看也不看,直接交給身後的親衛收了。
趁著酒興,來護兒問起李旭到齊郡之後的情況。張須陀把旭子到來後的幾次惡戰的過程如實說描述了一番。他說話不喜歡添油加醋,但平平淡淡中自帶一分真實感。在座三位貴客都是武將,聽到當時敵我雙方大致情況,便能猜到現場到底是一番什麽光景。當聽聞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四人隻帶了一千騎兵便敢偷襲十萬叛賊時,不覺對四人的勇氣大為佩服。
“那位獨孤督尉,可是柱國大將軍獨孤信的兄弟?”馮慈明聽到張須陀提及一個自己熟悉的名字,驚問。
“正是,當初他自告奮勇來投軍,我還以他麵孔生得細嫩,差點沒趕走了他!”張須陀笑著回答,“還有羅士信,也差點被我趕出了大營。好在他們兩個性子倔,沒被我三言兩語給說沒了信心!”
那是數年前的故事了,當時亂匪像星星點點的火苗般剛剛於野外露出頭來。各郡奉命重整郡兵,張須陀亦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貼出了招募英傑告示。結果第一天來了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衣著光鮮,言談桀驁。張須陀不願意接受,以兵法、武技相考。沒想到對方居然文武雙全,不但把所有問題答得頭頭是道,還在馬上與秦叔寶打了足足二十個照麵。張須陀大喜,擺宴慶賀,本以為自己的好運就此結束,結果第二天又有一個十四歲的小毛孩子前來投軍。
有了頭一天的經驗,老將軍不敢慢待他,隻是以年齡小為理由笑著勸他回家。小毛孩卻不肯,自言姓羅名士信,武藝精熟足可為將。張須陀見他說得有趣,命人抬來一重一輕兩個石鎖讓他拎,能拎著任何一個圍校場走半圈便可入伍。羅士信卻一手一個,將訓練士卒用的五十斤和三十斤的石鎖同時提了,當雙錘揮舞著在校場上耍了一整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即便再年青二十歲,也沒這般膂力!”來護兒笑著評價。然後將目光看向李旭,問道:“李郎將從軍時,也不到十伍歲吧?”
“晚輩比羅督尉大上十幾個月!當年已經十五。他和獨孤督尉兩個都比晚輩年齡小,但本事都比晚輩高許多!”李旭笑了笑,十分謙虛地回答。
“也別那麽說,若論用兵能力和騎射之術,我們兩個加在一起也未必敵得上你一個!”羅士信聽李旭如此自謙,趕緊出言否認。在旭子初到齊郡時,他們幾個地方將領的確起過與其一爭高下的念頭。大夥都是年青人,都名聲在外,難免彼此不服氣。可經曆過數次並肩戰鬥之後,這種好勝心慢慢變成了彼此之間的欽佩。人各有所長,不可能樣樣都比別人強了。能看到其他人的長處,並與對方互相學習,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強者。
“他們幾個差不多,就是我這個老骨頭沒什麽本事,還腆著臉賴在通守的位置上不走!”張須陀笑著說道。麾下幾個年青人能互敬互愛,讓他這個當通守的在客人麵前非常有臉麵。
“通守大人過謙了!有道是薦賢者賢於賢,通守大人不但能挖掘到這麽多當世英才,而且能知人善用,又豈是碌碌無為之輩?”來護兒笑著,衝張須陀舉盞。
“是啊,通守大人麾下有如此多良將,何愁匪患不平!”周紹基亦笑著相勸。
“如果光一個齊郡,我倒不愁。陛下許我齊郡郡兵越境擊賊,但四麵八方,卻沒有一個郡無匪患存在!”提到匪患,張須陀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些許有些無奈。
幾位客人都來自東都,對地方匪患情況略有耳聞,卻沒想到其已經激烈至令張須陀這個名將發愁的地步。放下酒盞細問,張須陀掰著手指頭,將王薄、霍小漢、呂明星、帥仁泰、左孝友等賊的實力大小一一道出。這些巨匪任何一人麾下都有十萬餘眾,最近還隱隱有了互相勾結之勢。導致郡兵們首尾難兼顧,出擊其中任何一個,都不得不提防有人趁機攻打自己的老巢。
“更厲害的是瓦崗軍,人數雖然不多,戰鬥力卻非常強悍!”羅士信在一旁大聲補充。
“瓦崗軍不是隻有一萬餘眾麽?”老將軍馮慈明驚問。他聽說過這支有義賊之名的隊伍。該哨響馬就活動在距離洛陽不遠的東郡,經常出兵搶劫永濟渠上向東都運送物資的官船,每次都是撈一票就遠遁,朝廷幾度派兵去剿,每次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
“依末將淺見,眼下各地亂匪人數雖多,卻都是些烏合之眾。隻要朝廷肯用心去剿,早晚都可盡滅之。隻有瓦崗軍,軍紀嚴明,號令整齊,今後有可能會是我輩勁敵!”李旭見眾人說得熱鬧,亦放下酒盞加入了討論。
“李郎將如此推崇瓦崗軍,莫非已經與賊軍交過手?”來護兒沒想到還有連李旭都佩服不止的賊軍,瞪大了眼睛追問。
“兩個多月前在泰山腳下交了一次手,當時我方有騎兵一千,其中兩百重甲。瓦崗軍有四千步卒,輕騎百餘。”李旭點點頭,非常鄭重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話能引起來護兒等人的注意力,並將這種情況如實匯報給朝廷。以徐茂功的本事,如果朝廷掉以輕心,派一個不會打仗的庸才去對付他,恐怕是白白給瓦崗軍送鎧甲器械。
“結果如何?”馮慈明老將軍關切地問。“你等曾經帶著一千騎兵破賊十萬,對上四千瓦崗軍,難道會輸了麽?”
他不敢相信這個推斷,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朝廷的確需要派重兵去對付了。東平距離洛陽不過三百餘裏,瓦崗軍如果圖謀不軌,旦夕之間便可殺到東都城下。
“結果打了個平手。”李旭搖頭,輕歎。“我軍損失騎兵近四百,殺敵,殺敵估計是同樣的數!”
以四百騎兵隻換回了對方四百步卒,這種結果其實已經是大敗虧輸了。況且這夥騎兵當中還有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和獨孤林四個名將。那獨孤林的本事到底怎樣來護兒等人心裏不清楚,但羅士信和秦叔寶可都是陛下曾經親自命人畫了像交與群臣傳看的。
想到這,幾位客人不約而同地追問道:“對方領兵者何人?李郎將知道麽?”
“有幾個好手,一人叫程知節,武藝不在秦督尉之下。一人叫單雄信,與我打了個平手!”不待李旭說話,羅士信搶先回答道。“但二者都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居中調度,掌控全局那個家夥叫徐茂功,指揮有方,用兵嚴謹,為人陰狠毒辣,為了達到目的什麽招術都敢用!”
徐茂功是這樣的人麽?李旭抬起頭,看到羅士信義憤填膺的臉。他明白羅士信是在為自己報打不平,笑了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提及地方上愈演愈烈的匪患,張須陀趁機提出讓齊郡給陛下送賀禮的隊伍與水師同返東都。比起方才李旭所求之事,這點小忙已經是舉手之勞。來護兒沒理由在給了對方一個天大的恩惠後反而於小事上糾纏,笑了笑,一並應之。
於是好客的主人們再度舉杯,感謝貴客的仗義。客人們亦舉杯回敬,感謝主人的熱情。為大隋,為皇帝,為征遼,為早日攪平亂匪,恢複天下的安寧,隻要想喝,大夥都能找到足夠的理由。直到每個人都雙眼迷離,腳步不穩。
那一晚,李旭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發現自己又開始變得很難喝醉,並且平素不大管用的口齒在醉後很是清晰,無論對方說什麽話題,都能順利的插上幾句,並且能博得很多笑聲。“其實這樣也不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生活就是這般模樣,當你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鋒芒,它也輕易不會向你露出尖牙。
當別人給你笑臉時,你盡量笑臉相待。哪怕前一刻彼此之間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恩怨是非,但此一時,彼一時,向前看總比向後看要安全。
閑談中,他發現自己半年來日子的確過得太安逸了,居然不知道外邊發生了那麽多有趣的事情。
今年三月份,就在他帶兵前往北海的時候,扶風賊帥唐弼立李弘芝為天子,有眾十萬,自稱唐王。四月初,榆林太守成紀董純大破彭城賊,斬首近萬。五月,屈突通將軍破延安賊劉迦論,並擊潰了劉迦論引來的胡人兵馬數萬。
大隋朝還在繼續它的輝煌,雖然這種輝煌看上去已經有些退色。除了這些武將們津津樂道的勝利消息外,旭子還聽說了李家與柴家的婚事。婚禮舉行在去年冬,他來曆城赴任之時。“柴家和李家都是大隋名門,迎親當日,前去觀禮的賓客足足有兩千餘,整個長安都給轟動了。”周紹基曾親自出席好朋友柴紹的婚禮,提起當日婚禮之盛,猶自一臉羨慕。
正在給大夥敬酒的李旭跟蹌了一步,醉眼惺忪。“為大隋國運賀!”抬起頭,他給了大夥一個開心的笑臉。
“為大隋國運賀!”眾人舉酒相應。很快忘記了正在談論的話題。
酒罷送客人出門時,來護兒返身走到旭子身邊,拍了拍旭子的肩膀,笑道:“小子,你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是麽?多謝前輩誇獎!”李旭笑語相回,坦誠滿臉。
兩天後,水師與齊郡的送禮隊伍同時西返,旭子帶著五千郡兵接管了大軍遺棄的營地。那裏封存著水師總管來護兒和長史崔君肅二人共同決定留給齊郡代為處理的一批繳獲自高句麗的輜重以及一批損壞了的甲杖。旭子命人粗略清點了一下,大約有三千套完整的府兵專用厚甲,五千多套高句麗人用的皮甲,五千多麵盾牌,還有兩千多根步兵用長槊。
郡兵的戰鬥力當即提高了一個台階。九月,霍小漢犯狼邪,李旭,羅士信領兵五千越境擊之,大破其軍,俘虜一萬五千餘。
十月,秦叔寶破呂明星,俘敵近萬。
十一月,正當大夥為郡兵的實力高興的時候,東都方麵傳來了一個壞消息。馮慈明老將軍主動請纓去東郡平叛,兵敗,身死。麾下兩萬精兵全軍覆沒。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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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朝廷的邸報上來推算,回到洛陽後大約隻休息了一個月,馮慈明老將軍就主動請纓去掃除活躍在東平郡的叛逆。關於朝廷為什麽派他一個水師將領到山區作戰的原因,旭子和張須陀等人以手頭的線索分析不出來。但獨孤林打探到的官場中謠傳是老將軍與留守東都的樊子蓋等人起了口角,所以主動離開中樞,領軍到外邊避禍。
“***,怎麽會這樣?”聽獨孤林轉述完通過家族渠道打聽來的小道消息,羅士信不服氣地質問。當日馮老將軍給他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從表麵看上去,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屬於那種與世無爭,頗有謙謙君子之稱的忠厚長者。誰料到這樣一個老實人居然會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起了衝突。那樊子蓋可是有名的跋扈,當年連同守洛陽的武將裴宏策都敢不問皇帝旨意就給殺了,馮慈明得罪了他,可不是隻好能躲多遠躲多遠!
“恐怕是因為咱們當日那幾句話!”張須陀搖頭,輕歎。對於官場上的道道,他遠比羅士信等人清楚。來護兒和馮慈明在齊郡時,眾人曾向他們二人詳細介紹過瓦崗軍的戰鬥力。估計馮慈明回到東都後,把這件事情向留守東都的大臣們做了匯報。而身負保衛東都重擔的樊子蓋肯定不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活躍著如此強大的一股山賊。況且如果瓦崗軍若真的如馮慈明所形容的那樣強悍,樊子蓋身上的責任不小。
所以,這番衝突的必然結果就是樊子蓋拒絕相信來、馮二人的話。而馮慈明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就不得不親領大軍去剿匪,通過斬獲的人頭數來堵樊子蓋的嘴。
這個推論讓張須陀心情非常沉重,這倒不完全是痛心馮慈明的死。武將難免陣前亡,馮慈明老將軍以沙場為最後歸宿,死得其所。但時局亂到了如此地步,朝廷中的權臣們還為了自家利益而刻意掩蓋真相,實在弄不懂他們到底在圖什麽!
無論樊子蓋圖的是什麽,馮慈明用自己的死證明了瓦崗軍的實力和東都附近的亂像。
“姓樊的呢,重木,你可打聽到,姓樊的對馮老將軍的死怎麽解釋?”李旭冷著臉,追問。他的心情比張須陀還沉重,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想借來護兒和馮慈明二人的口向朝廷傳遞消息,馮老將軍也不會戰死。
“陛下已經回到西京,下旨給樊子蓋,詢問馮老將軍戰死的原因。留守東都的樊尚書說老將軍輕敵好戰,誤中敵人圈套…….”獨孤林歎了口氣,回答。
“放屁!”秦叔寶涵養雖然好,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他剛才一直在地圖上分析邸報,單純從用兵角度看,馮慈明老將軍非但沒有輕敵冒進,甚至可以用謹小慎微一詞來形容他的行為。從一開始他就十分重視自己的對手。瓦崗軍幾次設下圈套,都被馮慈明慧眼看破。雙方連戰三場,府兵縷縷獲勝。隨後,瓦崗軍退回了山寨。為了避免在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上與叛匪作戰,馮慈明采取了一種十分穩妥的戰術。他以兩萬府兵為核心,五萬郡兵為手臂,依托靈昌、胙城、匡城、韋城、白馬五個緊緊圍在瓦崗山周圍的城市構築防線,試圖通過長期圍困的辦法,將瓦崗軍活活餓死在群山之中。
“馮老將軍把對手看得很重,但姓徐的太陰險了,他的圈套根本就設在老將軍預想不到的地方。”秦叔寶見用手敲打著邸報,憤憤不平地說道。
馮慈明用兵很穩重,但他的對手太狡猾了。在十一月初的一個雪夜,瓦崗軍突然身穿白衣潛過了靈昌和白馬兩支守軍之間的空襲,橫跨結了冰的黃河,直接突入汲郡,進而威逼黎陽倉。接到汲郡的告急信,馮慈明不得不放棄圍困計劃,率領麾下府兵過河追擊。結果,他率領的兩萬府兵剛剛到達童山附近,就被十幾萬叛賊所包圍。
外黃賊王當仁,韋城賊周文舉,雍丘賊李公逸、湯陰賊韓相楚等流竄在汲、魏、武陽、長平一帶的大小二十餘家蟊賊突然同時出現在官軍四周。馮慈明老將軍率眾在沒有援兵,亦無柴取暖的情況下堅持了整整五個日夜,最後全軍覆沒。翟讓以馮老將軍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贖金未果,惱羞成怒將老將軍殺死,屍體拋棄在雪地中喂狼。隨即,瓦崗軍夥同眾盜掉頭殺入滎陽,將前年剛剛經受過一次戰火洗劫的滎陽郡席卷了大半後,才各各自分散回山。
“朝廷呢,朝廷沒有再派人領兵為馮老將軍報仇麽?”李旭無暇分析瓦崗軍的戰術,繼續追著獨孤林詢問。
“陛下策封了馮老將軍為青紫光祿大夫,封了他一個兒子為縣伯。然後命令樊字蓋帶領東都留守兵馬剿匪。聖旨到後,剛好亂匪們從滎陽郡撤軍。樊子蓋帶人追了幾天沒追上,便上報朝廷說瓦崗軍已經被打散了。裴寂和虞世基建議陛下不要在冬天用兵,以免師老兵疲。陛下就下旨將東都兵馬又撤回了城中!”獨孤林搖頭,苦笑。對於跟自己有姑表之親的皇帝陛下,他亦覺得十分無奈。“陛下信一個人,則全心全意。現在所有奏折都由他最信任的虞世基和裴寂二人挑選後轉交,有些折子上去,陛下也許是不想看,也許根本看不到!”
“你們獨孤家呢,你們獨孤家可是有人身為朝廷重臣啊!”羅士信越聽越失望,拉著獨孤林的胳膊嚷嚷。
“我們獨孤家是外戚!”獨孤林用一句話就回答了所有人的疑問。
外戚不得幹政!自兩漢之後,任何一個朝代,無論存在時間是長是短,幾乎都本能地格守這一原則。唯一特例是大周,也就是前朝,可最後大周朝的江山最後落到了先皇,也就是前朝皇帝陛下的嶽父手中。
這是大夥都心照不宣的公案。所以,獨孤家即便知道事情真相,也無法動搖皇帝陛下對幾個權臣的信任。而馮慈明的死,除了令朝野“震動”了一下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過些日子,“震動”過去,東西兩都便繼續歌舞升平。
“來護兒老將軍呢,馮老將軍畢竟曾經跟他並肩作戰過?”李旭仍然不甘心,用一種近乎於絕望的語氣追問。來護兒老將軍是個敢於擔當的人,從他私下贈給郡兵那麽多武器的行為上,旭子得出這種結論。雖然那天的三份“薄禮”幾乎花掉了他從塞外帶回來的最後積蓄,但旭子不認為來護兒老將軍是看了禮物輕重後,才決定贈送兵器數量的多寡的。
“來老將軍因為支持馮老將軍出兵剿匪,已經被皇帝陛下申飭過一次。最近來將軍家的老七又準備迎娶裴大人家的女兒,他很忙,隻好把為馮將軍報仇的事情先放一放!”獨孤林略帶嘲弄味道的答案,徹底打碎了眾人心中最後一點善良的願望。
比起與裴家聯姻所帶來的利益,一個已經死去的同僚的確微不足道。共同利益麵前,所有人都能成為朋友。旭子再次體會到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這些世家大族的處事原則,永遠讓他學習不完。
這就是我所效忠的朝廷啊。李旭感到自己的心裏仿佛有刀在紮。“為什麽你師父和你朋友都要造反?”石二丫的質問在他耳邊一遍遍回蕩。他轉頭,用目光掃視秦叔寶等人的臉。在眾人麵孔上看到了同樣的不甘與失望。
馮慈明曾經身為水師副總管,正三品將軍。他為朝廷戰死了,依舊沒人在乎。如果大夥戰死呢,作為不在皇帝陛下身邊的郡兵將領,他們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麽?
“嗯哼!”張須陀及時地咳嗽了一聲,將因一時激憤而失去理智的眾人拉回現實中來。死者已已,生者的責任還在。敵將的用兵能力值得大夥研究,瓦崗軍誌向遠大,必然不肯把自身的活動範圍限製於東郡。齊郡官兵說不定哪天還會與其相遇,那時再謹慎用兵,不如現在就仔細研究這個勁敵。
“兵者,本來就是詭道。如果將來遇到這個姓徐的,大夥千萬要小心!此人不但用兵詭異,而且夠狠,夠毒!”張須陀手撚著胡須,分析。
這是一個接近於完美的戰例,即便作為對手,他亦對徐茂功的用兵能力佩服至極。此人膽子絕對夠大,居然敢以整支瓦崗軍作為誘餌。萬一計策失敗,瓦崗軍就會失去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老巢。而失去老巢的流寇很難存在長久,不但官兵們會找上門來,其他流寇也會借機行吞並之事。
“大夥還需要注意的就是瓦崗軍的號召力,這支隊伍居然可以調動自己十倍的流寇前來助戰。咱們如果與他交手,四麵八方的力量都需要考慮到!”張須陀點著邸報,繼續說道。
“最後一仗應該不是徐茂功指揮的。指揮作戰的人根本沒把瓦崗軍的生死放在心上!”從悲憤中慢慢回複理智的李旭把手按在邸報上,突然插了一句。
酒徒注:曆史上馮慈明死於大業十三年,小說把此事提前,勿怪。敬請投票。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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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戰不是徐茂功指揮的,秦叔寶等人了解徐茂功的用兵風格。此人指揮作戰時奇著屢出,但很少冒險。或者說,他根本舍不得拿瓦崗軍的弟兄們做賭注。否則,當日雙方第二度交手,他也不會在實力大戰優勢的情況下與郡兵們握手言和,然後帶了麾下群寇連夜遁走。
“的確,徐茂功用兵舍不得下本錢,並且他好像根本瞧不起其他山寨的那些烏合之眾!”秦叔寶也低聲附和李旭的論斷。“先前跟馮慈明老將軍打得那三仗倒是頗合此人風格。每次瓦崗軍都是小敗,每次都傷不到筋骨!”
無論是士卒的訓練程度、武器裝備還是總體數量,瓦崗軍與馮慈明麾下的大隋府兵都不在同一個檔次上。來護兒所帶之兵在三次征遼中走得全是水路,所受損失最小,實力保持得也最完整。在目前的大隋諸軍中,可算數一數二的精銳。所以,隻要馮慈明的指揮不出現大的失誤,瓦崗軍被擊敗是理所當然。但瓦崗軍與其他流寇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他們不會一潰千裏,平素的堅苦訓練和指揮者的謹慎使得這支隊伍的生命力頑強異常。從旁觀者角度來推測,馮慈明老將軍正是看到了瓦崗軍的頑強,才不得不放棄一舉將其殲滅的念頭,改強攻為鎖困。誰料,這個策略卻給了另一個對手可乘之機!
“沒錯,隻有外人才會這麽指揮。因為崽賣爺田不痛心!”羅士信也加入進來,大聲肯定。
“你們說的可是李密?”張須陀的兩眼猛然瞪得老大,須發飛張。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一切謎團就完全解開了。李密的最大本事不是領兵作戰,而是借力成事。楊玄感之亂幾乎是他一手策劃,年初北海之亂也有他的影子,如今,他去了瓦崗山,借瓦崗軍之力來號召群盜,借群盜之力來羈絆瓦崗軍。
是李密,這個家世、學識都為上上之選的王八蛋天生是個災星,走到哪裏,就把禍亂帶到哪裏。
“如果這樣,徐茂功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就在大夥都為李密的狡詐與陰險而驚歎的時候,獨孤林突然拍了拍手,幸災樂禍地說道。
一句話,把屋子裏的鄭重氣氛攪得蕩然無存。如果群盜作為李密的助力加入瓦崗軍,他們肯定受不了徐茂功那種從嚴治軍,令行禁止的統禦風格。而從徐茂功這兩年給瓦崗軍治定的發展策略上來看,他也容不得群盜在瓦崗山腳下胡作非為。
兔子不吃窩邊草是瓦崗山壯得以悄然壯大的根本原因之一,為了得到周邊百姓的支持,瓦崗軍不惜舍近求遠,西進滎陽,南下梁郡去掠取發展物資,卻從來未曾在附近的靈昌、韋城、匡城等地搶過百姓一針一線。甚至在楊玄感造反期間,明知道白馬城防守空虛,都沒打過這個郡城的主意。此番與馮慈明鐵壁合圍,而瓦崗軍卻能悄然地從官軍眼皮底下溜出包圍圈,恐怕亦與他們平素的“善行”不無關係。
大夥都輕聲笑了起來,無論獨孤林的猜測是否有道理,他們都希望徐茂功受窘。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大心腸歹毒,無論明招還是暗招,贏了就是第一招,瓦崗軍對付齊郡郡兵的招術也從未光明正大過。秦叔寶等人將頭看向李旭,希望他亦能感受到報複的快意。卻看見旭子皺著眉,眼神裏隱隱露出幾分擔憂。
“讓他們亂去吧,趁這機會,咱們剛好收拾自己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張須陀陀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李旭的臉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他看出李旭在為徐茂功擔憂,他不希望因為李旭的爛好心而在麾下諸將之間引起什麽誤會。
“對,咱們趁著李密忙著禍害瓦崗軍,先把齊郡周圍的那些大小盜匪給收拾了!”秦叔寶舉起手臂,第一個響應張須陀的號召。“這家夥什麽都好,就是需要改改那天生的一幅爛好心。”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做如是評價。
“這種性格也不錯,至少與他作朋友,比終日對著李密那種居心叵測的人舒服得多!”羅士信又看了一眼李旭,心中默默地想。
陷入沉思中的旭子沒注意到周圍同伴們目光溫度的變化,此刻,他正在心中快速推測著汲郡一戰對洛陽附近局勢的影響。此戰之後,瓦崗軍的真正實力必然被揭開,他們吸引到的注意力肯定不隻是來自周圍的土匪流寇,還有官軍,還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亂的“英雄豪傑”。
也許,新的一年中,天下所有風暴都將圍繞著瓦崗山而展開。那裏距離東都如此之近。而已經元氣大傷的大隋,能承受得了這場風暴麽?
“亂世將來。”旭子記得在數年前唐公李淵就做過如是預測。當時他年齡還小,不明白其中意味。今天,目睹了無數災難的他卻慢慢感覺到了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壓力。
亂世將來,如果你我無力回天,最好在災難及身之前讓自己變得更堅強。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和自己所關心著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新的輪回開始的那一天。
“亂世來了!”唐公李淵將手中的邸報揉成了一個團,用力投入到腳下的炭盆中。白銅做成的巨大炭盆裏裝滿了紅色的木炭,火苗輕輕一卷,就將落於其中的異物吞了下去,黑煙和烈焰快速騰起,緊跟著又回複了平靜。
自從在危難之際受命擔任弘化郡留守之後,李家的幕府就擴大了許多。眼下大廳裏坐著三十多人,都在等唐公李淵看完邸報後所得出的結論。誰料唐公卻好像睡著了,躺在鋪了虎皮的氈床上半晌不動,連呼吸聲都輕巧得幾不可聞。
“父親大人太累了!”李世民有些傷感地想。這個家全靠父親一個人在支撐,無論朝廷方麵刺來的明槍,還是麾下某些圖謀不軌者射來的暗箭,都被父親一個人擋了下去。而弟弟元吉生性頑皮胡鬧,至於哥哥建成?哼哼。李世民不否認自己遇到了一個寬宏大度,體貼善良的好哥哥。但在亂世之中,支撐一個家族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寬宏大度和體貼善良!
正在想著,他聽見仰在氈塌上的父親低聲問道:“建成,入冬之後,壟右的民情怎樣?”
“靈武郡那邊降了暴雪,牲畜和人都凍死了不少。郡守張大人已經奉命開倉了,但仍然有大批的流民向關內湧。上個月有四千七百人進入弘德縣,這個月上旬有逃來了一萬三千多人。弘德縣令王懷讓請示,是否派人把住路口,以免更多的流民進入弘化,引發不測之亂!”李建成聽見父親叫到自己,站起身,大聲回答。
眼下父親負責關西十三郡治安,所轄範圍甚大。而其本身的政令又被僅僅限製在弘化郡範圍內,責重權少。所以凡事大夥都不得不小心。作為家族的長子,他亦竭盡全力去幫忙,希望能讓父親過得輕鬆一點。
“你的意見呢,為父是否應該下令封鎖道路!”李淵沒有睜眼,以夢囈般的聲音問道。
“依我之見,咱們不應該封鎖路口。靈武亦是父親您的職責範圍,如果不讓他們進入弘化逃災,流民們在靈武境內鬧起來,同樣是一場禍患!所以堵不如梳,弘化郡安置一部分災民,再向延安郡引導一部分災民,幾個郡分攤開,各地的壓力就沒有那麽大了。”李建成很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自認為合理的答案。
仰在氈塌上的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用胳膊支撐起了身體。他沒有急著接受兒子的建議,而是用目光在諸位幕僚和武將臉上掃視了一圈,笑著問道:“你們大夥呢,覺得咱們該怎樣應對?”
“卑職以為,世子的決斷有待推敲!”李淵的話音剛落,靠近大廳門口,一個二十幾歲的年青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先抱拳向建成行了個禮表示歉意,然後繼續說道:“據卑職所知,眼下受災的不止是靈武郡,河西的武威,金城等地亦暴雪成災。如果弘化郡一味地接受逃難者的話,大夥把這個消息互相傳開,開春之前蜂擁而來的災民估計要超過二十萬。而地方存糧本來就已經不足,眼下還要養大批郡兵防賊…….”
“眼下各地戰事不多,可以精簡一部分郡兵!”沒等年青人把話說完,馬元規站起身打斷了他的話。按規矩,在他們這些老人沒開口之前,年青人是不應該搶先表態的。可那個名叫長孫無忌年青人仗著自己是長孫順德的侄兒,他的妹妹又嫁給了李世民,所以行事有些肆無忌憚。
“可突厥人在塞外虎視眈眈,會寧那邊曷薩那可汗又心懷不軌,據細作匯報,入冬後,延安賊劉迦綸的舊部又有了死灰複燃趨勢。”長孫無忌並不服氣,提高了聲音為自己的論述找根據。
“事分輕重緩急!況且為政者當有仁愛之心!咱李府素得百姓擁戴,不可因一事而盡毀前功!”馬元規搖頭,口氣中隱隱已經帶出了幾分不悅。
平心而論,他覺得對方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但為了李府的長遠考慮,他必須維護世子建成的威信。
“百姓亦未必希望外來人從他們口中奪食!馬長史且看,不出二十天,肯定有本地人和外來流民之間的衝突發生!”長孫無忌看看李淵和自己叔叔長孫順德的臉色,繼續辯解。
因為李淵並沒有製止兩位幕僚的爭論,所以大廳內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熱鬧。謀士們抱著各種心態參與進來,嘈雜聲不絕於耳。大部分人支持李建成的懷柔策略,寧可把危機向後拖延,也不願意讓李府損失聲名。小部分人支持長孫無忌,認為為政者應該懂得舍棄,在無法求得兩全的時候,必須犧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乃至生命以保全大多數。還有一部分人謹慎地選擇了不支持任何一方。在他們眼裏,世子這個人不是很有擔當,給他幫忙,一旦出了紕漏,難免要落是非於身。
李淵饒有興趣地聽了片刻,他喜歡這種七嘴八舌的熱鬧氣氛。為政者隻有兼聽才會做出正確決斷。他希望通過身體力行,能教會兩個兒子,特別是世子建成這一點。
當爭論聲越來越高,慢慢發展到直接攻擊對方人品的時候,李淵揮了揮手,打斷所有人的話,“好了,大夥就事論事,別借題發揮。咱們李府不興這個。”說完,他把頭又轉向李建成,和顏悅色地問道:“我兒聽了大夥所言,現在有什麽看法?”
“我,我剛才的確考慮的有些過於簡單。但我還是主張以安撫為主,避免流民走上絕路。至於糧食來源,可以官府出一部分,讓地方大戶捐一部分。然後向朝廷告急,請戶部撥一部分。如果可能,明年春天時再組織流民屯田自救,百姓們有了營生後,就容易被安頓住!至於封鎖路口之舉,萬不可行。不過可以多派人手去疏導,在以防流民都向同一個地方聚!”李建成想了想,回答。
一邊說,他一邊將目光看向陳演壽。直到這位李府第一謀士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他才喘了口氣,結束了自己的全部諫言。
“嗯,你這次考慮得比剛才周詳得多。可如何疏導呢,你怎麽保證百姓都肯聽從疏導?”李淵點點頭,先肯定了兒子的進步,然後繼續問道。
“這,這個,我還沒完全想好。但可以再交給大夥公議,找出具體辦法!”李建成被問了一愣,回答。
“嗯,可以,此事就按你的建議去辦!”李淵的臉上露出了一縷笑容,拍拍兒子的肩膀,鼓勵。
建成是個可以持家的,他的寬容和善良可以保證家族內部的安穩。但在機變和果斷方麵,李淵認為長子與次子相差甚遠。因此,在充分肯定了李建成的觀點後,他把頭又轉向了次子世民,笑著發問:“你呢,世民,你可有什麽需要補充的!”
“我完全支持大哥的考慮!”李世民站起來,大聲回答。他今年虛歲已經十七,長得高大挺拔。說話之時,陽光滿臉,透著一股令人難以拒絕的親和力。“關於如何疏導流民,我建議大哥分以下步驟做。”他向李建成拱拱手,補充,“派人在進入弘化的路口設立屯田招募處,應募者一家大小皆有稀粥果腹。每聚集五千人,則為一屯,由臨近各郡地方官員帶走安置。如此,可避免很多人死於道路,也不給別有用心者可乘之機!”
“此外,朝廷未必有糧撥來賑災,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我覺得馬先生的建議不錯,裁減掉一部分郡兵以省糧。”他看看馬圓規,又看看長孫無忌,繼續說道:“郡兵皆有家在當地,春秋兩季須回家務農,不易集中。若各郡挑揀流民中精壯且無家室者所累為兵,則可日日操練,以成精銳。外可抗突厥、吐穀渾,內可威懾山賊草寇!如此,也可防止長孫兄所慮之事發生。”
‘此計妙不可言!’陳演壽的目光猛然聚集成了一團,火一般看向了李世民。‘二公子才能恐怕是大公子十倍!’他心中暗道。恰好看見李世民的目光轉過來,裏麵充滿了谘詢意味。
“這隻是世民的一點淺見,是否可行,還請父親,大哥,陳師傅,馬先生、長孫叔父點撥!”李世民再度拱手,謙遜練達。
“二公子所言甚有道理!”陳演壽出於本能地回答。一瞬間,他居然忘記了考慮很多更複雜的牽扯因素。
“卑職也讚同二公子所補充的建議!”長孫順德微笑著表態。
既然第一謀主陳演壽和李淵最信任的心腹長孫順德都表示支持了,其他人怎可能再出言反對。況且,李世民的安排的確是切實可行。於是,大夥紛紛開口,讚歎二公子的深謀遠慮。
“世子之謀和二公子之策綜合起來,則危機盡解。一家有兩子可依,唐公,卑職向你賀喜了!”馬元規最後開口,笑容無比歡暢。
“還有我,我可以幫大哥去打下手,也可以為二哥去幫忙!”一直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李元吉不甘被落下,跳起來大聲嚷嚷。
“好,好,你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李淵開心地摸摸元吉的頭,笑嗬嗬地說道。他把目光看向建成,李建成笑著點頭許諾。他把目光轉向世民,李世民也以坦誠的笑容相回應。見兩個兒子如此貼心,李淵臉上的笑容愈發歡暢。他又將頭掃向錢九瓏,武士彠、劉弘基和長孫無忌,看到自己麾下老一代謀士穩重機智,新一代將領沉著大度。
李家終於在亂世到來之前積攢起了自保的力量。憑著這種實力,無論亂世持續多久,即將到來的危機有多大,家族榮譽和興旺都可以從從容容地傳承下去。這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己祖父,父輩,在前一個曾經長達數百的亂世中,李家的先人通過不屑的努力將家族綿延下來,今後,這個家族還會在建成和世民的手上,憑借在座諸位的努力延續下去。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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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好像沒跟大夥談如何應對邸報上所說的情況?”議事結束後,武士彠跟在劉弘基身邊,悄悄地嘀咕。用了將近三年時間,他終於如願以償成了李家的心腹。但由於入幕的時間太短,對很多事情的處理方式一時還無法適應。所以別人心裏亮亮,他卻兩眼昏昏。偏偏在眾人麵前還不能露怯,所以連找個朋友商量一下都很難。
“唐公已經做出了決定!”劉弘基放慢腳步,待其他人都走遠時,低聲說道。
“可唐公什麽也沒說啊?”武士彠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李旭離開後,他就一直唯劉弘基馬首是瞻。但劉弘基卻變得越來越惜言如金,很少給予人指點。偶爾說上幾句話,還宛如和尚打禪語般,弄得人滿頭霧水。
“沒說便是決定!”劉弘基的話越來越令人迷惑。
什麽都沒說,就代表著決定?反著推來,說過的話,豈不代表沒說。武士彠還想再問得清楚一些,劉弘基卻加快了腳步,直奔馬廄而去,根本不給他更多的探討機會。武士彠歪著頭試圖尋找其他可以交流的朋友,卻看到大夥一個個行色匆匆,仿佛根本看不到他這個不夠聰明的笨蛋。
“如果李旭在,肯定可以跟他商量的。他從來不笑別人笨!”武士彠懊惱地歎了口氣,抬腿踢翻一塊石子。因為仲堅自己也不夠聰明,所以他能包容。但不聰明的仲堅的腳步卻越走越快,才兩年不見,已經從校尉做到武牙郎將,疇縣侯,而聰明的自己幾乎還在原地打轉。
如果自己當初跟仲堅一起去雄武驍果營,會不會另一番光景?感受到孤獨的時候,武士彠忍不住幻想。如果那樣,也許自己目前的職務就不僅僅是一個校尉,但也可能已經橫屍荒野了。當時的李旭不是一個懂得保護自己的人,雖然他很淳厚,對朋友很盡心。可如果他連自保的本事都沒有,又怎會有實力照顧身邊的心腹?
當年跟著李旭去雄武營的幾個弟兄都被宇文家排擠出軍中了,其中包括唐公刻意安插進去的秦行師。通過唐公府從秘密渠道得來的消息,武士彠還知道張秀完全投靠了宇文士及,而宇文家把旭子視為了眼中釘,甚至使用下流手段讓他連第三次遼東之戰都沒機會參與。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皇帝陛下卻對旭子特別照顧。可皇帝陛下的心情時好時壞,如果他哪天看旭子不順眼了,而旭子又還像現在這樣無根基可持,跟他走得越近的人倒黴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武士彠心裏稍為平衡了些。校尉就校尉吧,至少靠在唐公這個根深葉茂的大樹下好乘涼。他落落寡合地走近馬廄,牽出當年在李旭麾下得來的大宛良馬,剛欲跨上坐騎,忽然看見長孫無忌匆匆忙忙地擋在了自己馬前。
“武校尉,二公子請你去他那裏去一趟!”長孫無忌一邊擦著腦門上跑出來的汗,一邊命令。
“二公子找我什麽事?”武士彠楞了一下,追問。
“去西跨院你就知道了!”長孫無忌的聲音冰冷得就像眼下的天氣。這家夥向來不太懂禮貌,特別對於武士彠這種出身平民之家,看上去又好像沒什麽特殊本領的家夥,更是擺足了一幅高高在上的貴胄派頭。
武士彠吃了一個癟,但他沒有資格跟長孫無忌這種生來就有襲爵在身的家夥叫勁。笑了笑,他輕輕地將韁繩交給馬廄裏的家丁,然後轉身向李世民所居住的西跨院走。才走出十幾步,又看見劉弘基的戰馬也被侍衛長錢九瓏給截了回來。
“二公子有重要事情請劉兄商量,失禮之處,劉兄勿怪!”對於劉弘基,長孫無忌完全是另外一種態度。二人的世襲的名爵都是勳侍,彼此之間的地位相等,關係自然也親近。
“無妨,我正要回來找士彠商量些雜事。大夥剛好邊走邊聊!”劉弘基大度地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李世民的臨時打擾。
“那好,二位請隨我來!”長孫無忌楞了一下,旋即調整了自己的態度。他看不起商人出身的武士彠,但劉弘基在府內素得人望。‘一個被二公子和劉弘基同時看中的人肯定不會像表麵上那樣沒本事。’獨特的看人邏輯讓長孫無忌決定重新評估武士彠。
“此人舉止倒是非常穩住,也很能沉的住氣!”看著武士彠一直不變的笑容,長孫無忌暗中評價。“能沉住氣的人心機都比較深,所以也難怪二公子看好他!”以為謀主挑選心腹的眼光,長孫無忌繼續從武士彠身上尋找優點。片刻之後,他開始失望,“但從身材上看,此人武藝未必佳。走路的樣子也過於輕巧,看上去不像個非常有膽氣的人!”
長孫無忌認為,古來能成大事者,其心智、膽氣缺一不可。眼下李府的人才大部分都被唐公指派給了世子建成,可供二公子選擇的範圍很窄。即便是這樣,還有一些目光短淺的家夥不喜歡跟在二公子身後另創一番基業,寧願在幕僚堆裏舒舒服服地混日子。
“也許二公子是實在沒人可用了!”一起走了幾步後,長孫無忌心中得出最後結論。當把心裏的事情想清楚後,他才開始注意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在閑談什麽。顯然,武士彠和劉弘基談的是一個共同的朋友。此人好像跟劉弘基關係非常好,並且對武士彠還有過提拔之恩。此人最近又打過一次很漂亮的仗,帶著幾千士兵擊潰了數萬流寇。
“仲堅後來沒再給你寫過信麽?”從長孫無忌角度聽來,劉弘基的話語當中不無遺憾。
“仲堅當年邀請我去雄武驍果營,我婉拒了他。後來他四處爭戰,我也居無定所,所以就失去了聯係。我以為他會抽時間修書給你呢,難道弘基兄這裏也沒他的音信?”武士彠搖搖頭,笑著反問。
“沒,這小子懶得很。不過也不怪他,最近兩年時局的變化太快,大夥都忙得頭暈腦漲,我也沒修書給他!”提到李旭,劉弘基的話難得多了些,笑著回應。
長孫無忌終於知道二人說得是誰了,他也常常從二公子口中聽到這個叫李旭的家夥。並且以李家當年沒留住此人深感遺憾。據說此人第一次入遼,就和劉弘基一道轉戰三千裏全身兒返。第二次入遼,帶著一萬五千新兵,硬是擊穿了數萬高句麗人的防線。然後不遠萬裏回師,奪了楊玄感的糧倉,先後擊潰元務本、李密、韓世萼。最不可思議的是,此人居然在戰場上正麵擊敗了老將軍李子雄,一舉奠定了平叛的勝局。
這些消息長孫無忌大部分都是從李世民口中聽說的,他甚至敏銳地感覺到,二公子世民提起李旭這個遠房哥哥時,話語裏帶著幾分崇拜。如果傳言屬實,如果武士彠與此人也是朋友,那麽,對武士彠的評價則又得提高一層了。一個人到底有沒有本事,需要檢視他身邊都是些什麽樣的朋友。長孫無忌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常常以有識人之明自詡。
“我估計仲堅一定也很惦記咱們,就像弘基兄也掛念他。畢竟生生死死一路殺回來的!”長孫無忌聽見武士彠說得有些動情,這不附和長孫無忌的用人標準。感情是理智的天敵,亂世之中則意味著災難,希望弘基兄不像姓武的這樣。他回頭,把目光看向劉弘基,卻剛好看到了一縷難得的溫柔。
“我的確很掛念這個笨蛋,兩年多,那麽多風雨,這家夥不知道怎麽闖過去的。”劉弘基的大手屈伸,仿佛準備握住虛空中什麽東西。最終卻什麽都沒握住,徒勞地垂了下去。
亂世來了,那些屹立百年的世家也感到恐慌。而自己非但沒能勸得仲堅一道在唐公這裏躲避風雨,並且沒能及時告訴他前路到底有多危險。如果這小子學會了變通,哪怕投靠了宇文世家也好。至少不需要獨自接受亂世的考驗。而他偏偏是那樣倔強,那樣特立獨行。
劉弘基知道自己很後悔,特別是最近,聽說了那個徐茂功的名字後,他心中後悔的感覺愈深。徐茂功就是旭子跟自己提起過的那個徐大眼,旭子一直把他視為生死兄弟。但亂世中,生死兄弟方麵往往會捅來最致命的一刀。
“旭子人好,運氣好,所以總是能逢凶化吉!”武士彠慘慘地笑了笑,總結。
“就怕他不知道悔改,把好運氣一下子全用完了。李密如果掌握了瓦崗軍,肯定向東發展。那個人又陰又毒,沒有什麽不敢使的招術!他和徐茂功兩人聯手,而旭子心腸又太軟。”劉弘基歎了口氣,憂心忡忡。“有時間你給他去封信吧,我估計旭子心裏還惱著我,我說什麽他都未必肯聽!”
心腸軟的人也能成事麽?長孫無忌在旁邊越聽越納悶。如果一個人真的智慧又差,心腸又軟,怎麽可能闖出這樣一片天空來。
他忽然發現這個叫李旭的家夥幾乎違反了自己所堅持的很多人生信條。那一定是條完全不同的路,長孫無忌確信,並充滿研究的興趣。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五章 諾言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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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三人走到西跨院門口兒,二公子世民已經遠遠地迎了上來。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見此,趕緊上前抱拳躬身。卻被李世民一手一個托住了胳膊,口中連連賠罪:“世民舉止無狀,大冷天害二位哥哥來回吃風,你們不罵我便宜了我,切莫再這般客氣!”
由於剛下過雪的緣故,府內的家將和幕僚們很少出來走動。偌大個西跨院門口,隻有四個人互相客套。冷冷的白毛風吹得人衣服獵獵作響,卻吹不散賓主之間的熱切。
“二公子那裏話來,士彠和我俱在唐公府行走,這尊卑之禮……”劉弘基笑著搖頭,手臂肘猶自往下沉。他做事素來持重,雖然李家兄弟情同手足,在大夥麵前,卻從不肯缺了禮數。
“這是西跨院,又不是正堂。弘基兄千萬別跟我再客氣。否則,咱們過了身後這道門檻兒,我可是要大禮參見兄長!”李世民手上又加了一把勁兒,硬生生將劉、武二人的身體托直,笑著說道。
“二公子說笑了!”劉弘基的腰躬不下去,隻好將抱在一起的雙拳舉及眉間,聳了兩聳,方才作罷。
“人都說二公子氣度非凡,今日一見,可比其舅兄強得太多了!”順勢直起身軀的武士彠偷偷看了一眼長孫無忌,心中暗道。自從李旭離開護糧軍中後,李世民就很少往軍中跑了。有些年沒接觸,他心裏吃不準這位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公子哥是什麽脾氣。但對方的客套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受用,全然不像輔佐他的某些人,眼睛都長到了頭皮上。
正暗自點評著,又聽見李世民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和二姐天天到護糧軍中看士彠兄和仲堅兄演兵,直到後來因為要替父親處理家務,才不得不中斷了。現在想起當時情景,一切宛如昨日。”
有道是好言一句三冬暖,雖然明知道對方說得是句客套話,武士彠也覺得自己心裏熱乎乎的,像喝了半斤老酒般舒坦。由於出身商戶的關係,他在李府中一直不著眾人待見。除了唐公李淵、世子建成和頂頭上司劉弘基外,基本上再無第四人肯主動與他說話。偶爾有同僚開口,也多為命令語氣,叱去呼來,好不高傲。今天李世民聊聊數語,卻沒半點架子在。直聽得他心懷激蕩,一時間連將命賣給對方的衝動都有。
“當年二公子在軍中為我等搖旗呐喊的情景,想必懷遠鎮的很多弟兄們都記得!”提起多年前的往事,劉弘基臉上的表情也溫暖了許多。當年二公子隻有十四歲,仲堅不到十六,那個冬天一樣很冷,但留在雪地裏的卻全是快樂的記憶。
如今二公子已經十七,過了這個年就十八歲了,霸氣十足,眉宇間再看不出當日那個不願意服輸,滿校場追著人比武的頑童模樣。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劉弘基更喜歡那個癡迷於武學和兵法的頑童,而不是眼前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豪傑。
和當年的那個武癡稱兄道弟,劉弘基可以做到肆無忌憚。和現在的這個霸氣十足的李府二公子平級論交,劉弘基自問沒勇氣給自己惹那麽多麻煩。
“是啊,如果大夥都在的話,眼前的事情也省心許多!”李世民搖搖頭,歎道。他不是出於有意,但歎息聲卻令劉、武二人的心俱都是一緊。八百壯士東征,歸來者不到四十。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改變了許多人,包括他們四人中的三個。
死去的人不可能會再歸來,僥幸生還的人卻不得不記住血的教訓。自己的後路不能交給那些沒有擔當能力的人,這也是武士彠遲遲不得升遷的原因之一。他不敢再和建成走得太近,雖然對方是李府的直接繼承人。
“難道還有什麽事情令二公子為難麽?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劉弘基微微一笑,追問。
“弘基兄又開小弟的玩笑,我這點本事,還不是一半學自您之手。莫非弘基兄還藏了許多私未教,害得小弟做起事來每每手忙腳亂?”李世民笑著反問,略帶抱怨的口氣引起了一片會心的笑聲。
談談說說,四人不覺已經進入西院大堂之內。李世民生性好武,因此即便在招待客人和約見下屬所專用的大堂內,所用裝飾品也都是些兵器。屋子中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個梨木做的兵器架,上麵橫著各式各樣的長兵。架子斜上方所對的是一排壁鉤,掛著十幾口寬窄不同的橫刀。由短到長,越靠近主人座位越貼近實戰。最內側的一柄舍棄了中原橫刀外形,比尋常戰陣所用橫刀長一尺,寬兩寸,從頭到柄收了條漂亮的圓弧,雖然隔著厚厚的刀鞘,卻仿佛依舊透出幾分鋒芒。
“這是我從小到大學武用過的兵器,舍不得給元吉,所以全部擺在這了!”李世民一邊請大夥落座,一邊指著占據了滿滿半間屋子的兵器介紹。
“二公子的武藝修為想必已經登堂入室!”提起武學,劉弘基也上來的幾分興致。他看出來最靠近李世民座位的那柄橫刀是參照李旭的兵器打造的。李旭的刀法胡漢雜糅,適合有一定膂力的人在戰場上拚命。無論從刀身的重量和刀法的風格來看,都不適合李世民這樣的貴胄公子練習。沒想到二公子自從得到李旭的指點後,居然堅持著練了三年。而不是圖個一時新鮮,過後即丟。
“與弘基兄相比,肯定差得還很遠。但跟錢叔討教,卻可以偶爾勝之!”李世民笑了笑,謙虛地說道。
他口中的錢叔是李府侍衛統領,出身於綠林,年青時殺人無數,因此戰場經驗極其老到。尋常武士能在他老人家麵前走上十幾招,已經堪稱好手了。李世民卻可以偶爾勝之,武藝自然已經遠超於府內眾侍衛之上。
然而,令武士彠震驚的卻不是李世民的勇武。大隋民風強悍,關隴猶甚。像唐公李淵這種武將世家,族中子弟不擅長武藝才是稀罕事。令武士彠驚詫地是對方居然依然留著那把彎刀,據他所知,此刀為當年軍中鐵匠參照李旭的彎刀仿製,因為手中找不到同樣的隕鐵,所以打出來的隻是個次品。看上去鋒芒必現,實際上用來砍柴都稍嫌誤事。
正驚詫間,他又聽見劉弘基說道:“二公子說笑了,弘基這點微末本事,怎好意思拿出來賣弄!”
“叫我世民,弘基兄,這是我的院子,你當年經常來的!”李世民的聲音自身邊傳來,不高,卻每每出人意料。
“當年二公子尚未成年,所以末將可把二公子看成弟弟。眼下二公子已經在府中獨擋一麵…..”武士彠看到劉弘基紅了臉,很笨拙地解釋。
他明白李世民的苦心,也理解劉弘基的為難。所以不開口,看著雙方在一個稱呼的事情上沒完沒了地牽扯。
“獨當一麵,便做不得弘基兄的弟弟了麽?”李世民將手中茶碗重重向桌上一放,瞪圓了眼睛質問。“莫非我年齡一直在長,而弘基兄的年齡一直在降不成?”
“二公子說笑了,弘基……”劉弘基拱拱手,兀自堅持。
“叫我世民,無論年齡多大,我一直把弘基兄當做自己的親生兄長!”李世民正色,補充。
劉弘基拗他不過,隻好應了。“如此,弘基便再托一次大。但隻是人後,若是人前,二公子且莫強迫弘基目無尊卑!”
“眼下是人前,還是人後呢,弘基兄?”李世民看著劉弘基,目光中充滿了笑意。
“自然是人後,世民,你這精靈古怪的家夥!”劉弘基被他逼得喘不氣,半晌才笑著罵了一句。
“不用點非常手段,怎能剝了弘基兄臉上這層方正厚重!”李世民如同偷到了糖的孩子,笑聲中帶著縷縷得意。扭頭,他又把目光看向武士彠,“士彠兄…….”
‘這麽快就輪到我了?’武士彠心中暗暗叫苦,不待李世民說完,趕緊站起身來推辭,“卑職不敢,卑職出身寒微,本事也,也沒……”他緊張地照著說辭,卻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對方的好意。
“士彠兄如果不想我如逼弘基兄一樣逼你,還是坐下叫我世民為好!”李世民談笑風生,語氣中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
武士彠救助般看看劉弘基,又扭頭看向長孫無忌。在二人臉上,他都找不到任何暗示。無可奈何,隻好拱手再次謝過二公子賞識之恩,然後笑著坐了。
“此番把兩位哥哥堵回來,的確有事情相托?”費了好大力氣把彼此之間的稱呼確定下來後,李世民終於把話轉向了正題。
“願聞其詳!”武士彠和劉弘基同時拱手,回應。他們都是李淵的麾下,如果沒有特別授權的話,李世民原本不能差遣他們做任何事。但剛才看似無關的閑話已經將大夥彼此之間距離拉得極近,隻要李世民所提出的要求不太出格的話,二人無論如何都拉不下臉來推脫了。
“這事兒交給小弟,千難萬難。但如果讓兩位哥哥去做,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李世民揮揮手,示意長孫無忌取來一紙文書,“剛才在議事時我建議攫流民中精壯者為兵,以備盜匪。父親大人答應了後,哥哥把具體執行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是相關文書,授權我隨意調遣府內外將佐。”
長孫無忌呈上來的是一道規規矩矩的公文,具體大意正如李世民所述,唐公的官印蓋在左下方,其下是世子建成的私印。有了這兩個印,李世民本可直接點將,根本不必繞剛才那樣大的一個***。但出於對劉、武二人的尊重,他依舊先攀足了私情,再委以公事。
“願聽二公子差遣!”劉弘基與武士彠互相看了一眼,然後起身施禮。
“剛不是說好叫我世民麽?”李世民連連搖頭,眉宇間露出幾分蕭索,“早知道長大後如此無趣,我當初還是不束發得好!”
“世民說得極是,我二人過於膠著名分了!”劉弘基見李世民的落寞表情不似作偽,心中歎了口氣,開口回應。
“二位兄長這樣才好!”聽了劉弘基的話,李世民臉上的表情轉怒為喜,笑著命令。“關於選兵及練兵一事,除了父親大人之外,咱們府裏誰也比不上你二位經驗豐富。所以我也不想跟兩位兄長客氣,咱們四個明天一早直奔弘德縣,十裏挑一,不,拿出百裏千裏選一的勁頭來,組建一支懷遠鎮護糧軍那樣的郡兵。不需要多,有五千人足夠讓關隴諸郡豪傑不敢輕動!”
畢竟隻有十七歲,談及自己心目中的精銳之師,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雙目之間精光四射。當年他隻有十四歲出頭,不懂得區分軍隊的戰鬥力高低。卻一直以李府曾經擁有如此勇悍的隊伍而驕傲。如今終於等到了一個難得機會,他要重現這支隊伍的輝煌,為了李家,也為了自己的夢想。
“我二人定將竭盡全力!”劉弘基再度起身,拱手。這次,他沒有稱李世民為二公子,也沒有防備對方別有用心。護糧軍是他這一輩子的驕傲,雖然知兵的劉弘基明白,當日那支由為逃避上戰場的膽小鬼和公子哥組成的隊伍未必比第一次征遼的大隋府兵戰鬥力來得強。
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和武士彠,都隻記住了那支隊伍的英雄事跡,選擇性地忘記了弟兄們最初混入護糧軍的目的所在。因為大夥無論當初抱著何種見不得人的目的躲入了護糧軍,無論在進入遼東前大夥如何喝酒打架,鬧事敗家,但最後那二十幾天裏,大夥做得都像一個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見血就暈的齊破凝,胖得能壓塌戰馬的王元通,還有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秦子櫻,聽到喊殺聲腿肚子都伸不開的張德裕……...。風暴未來前,他們長著的都是一張懦夫的麵孔。但在天崩地裂之當口,他們一個驕傲地挺直了脊背。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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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夾著雪粒,打得身上的鎧甲叮當有聲。這是來自西域的寒風,據說可以凍死走在路上的牛羊。傳言是否屬實,武士彠不太清楚,但他曾經親眼看到一隻傻半斤兒(注1)因為被雪凍壞了翅膀從天空中栽下來,脖子當場折成了兩段。
那隻摔斷了脖子的倒黴鳥兒被武士彠揀回了自己的氈帳,當晚做了他和劉弘基二人的下酒菜。比起粗糙的馬肉和膻腥氣十足的羊肉來,烤鳥肉簡直是天下第一奇珍。隻是此物實在難得,平素他有心去獵也獵不到。蜂擁而至的流民連躲在地底過冬的青蛙和野鼠都給挖出來吃掉了,無論天上飛和還是地上跑的,隻要非人類的活物敢在他們麵前晃悠,頃刻之間肯定屍骨無存。
奉弘化留守李淵的命令,關右十三郡都派了人手在豐安、鳴沙(注2)一帶招募災民參加屯田。但難民如洪,分流措施根本疏通不盡。據軍中斥候打探來的消息,很多人逃難並不是因為家鄉遭了災,而是會寧、張掖以及賀蘭山下的諸胡部族趁著大隋朝邊疆兵力空虛的機會開始了大規模擴展。已經在隴西各地定居的數代的漢人被強行從耕地上趕走,房子和牲畜全部被扣留。“這是我們放牧的地方!”諸胡可汗如是強調,全不顧大隋多年來的保護之德。帶頭的人便是曷薩那可汗,去年夏天裴矩大人曾經奉皇命安撫過此人,並且趕著二十幾大車禮物返回關內,向陛下報告西疆諸胡恭順如常。如今裴大人可以在家中享受他的禮物了,而百姓們卻為他的貪佞付出了流離失所的代價。
“這幫王八蛋!早晚老子讓他們將吃下去的東西十倍、百倍地吐回來!”武士彠恨恨地罵,恨不得帶兵殺過去,將鬧事的胡人部落殺個幹淨。但他亦知道短時間內自己的願望絕無實現的可能。邊陲一帶的小部族素來都是牆頭草,如果沒有人在背後撐腰的話,他們不敢似這般無法無天。而慫恿著他們在大隋朝傷口的灑鹽的壞蛋肯定是突厥人,十餘年前大隋曾經教訓過他們一次。而眼下大隋國力日漸衰退,突厥卻日漸強大,在實力此消彼長的情況下,大隋朝廷隻好對邊境上的慘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廷不出頭,作為將領的武士彠也隻能忍。在忍受的刺骨寒風的同時,忍受一個武將親眼看到自家百姓被外敵欺負所帶來的良心煎熬。自從十一月追隨李世民來鳴沙招兵後,每一天他過得都艱辛異常。來此地之前他常歎自己屁股下麵多了肥肉,現在他卻巴不得身上的肉能再長回來,以免終日被馬鞍子咯得骨頭發酸。
但是,武士彠卻從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這一趟沒白來,雖然臨行前,唯恐引起朝廷疑慮的唐公李淵又臨時決定,把募兵數額從五千減到了三千,讓此行的成果大打折扣。但武士彠卻看到了平素想都想不到的美景。他曾經看見寬闊的黃河在自己眼前被凍成了一條長達數千裏的冰雕。每一朵浪花似乎都清晰地保持著奔騰的狀態。他曾經看見菊黃色的落日從長城的另一側落下去,像一個鹹雞蛋黃,但沒人知道誰會將它吃掉。長城之外是暅古不變的荒野,曠野之外是萬裏黃沙。武士彠一次陪同李世民冒險登上已經被風吹殘破的長城,他看見遠處天地之間,有一個美如仙境的城市。衣著華麗的牧人騎著白色的駱駝,還有無數個西域胡女,大冬天不穿鞋子,赤足而行,套在腳腕上的金環閃閃發光。
那是沙怪在地下吐氣形成的蜃樓,一名新招來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告訴他。每個在蜃樓中出現的人,都是旅途中被此風景所迷,最終死在沙漠中的冤魂。他們死後魂魄不散,便遵從沙怪老爺的命令,於晴天時幻化出來吸引更多的人上當。說這話時,士兵們將聲音壓得很低,生怕被鬼怪聽見遭到報複。而站在武士彠身邊的李世民卻被激怒了,指著天邊風景罵道,“為虎作倀的家夥,等哪天老子帶兵將你們全部挖出來銼骨揚灰!”
他的話嚇得很多士兵瑟瑟發抖,唯恐下一刻天崩地裂。誰料沙海中的妖怪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家夥,居然快速收起了蜃氣。一瞬間,駱駝、都市、美女都不見了,眼前隻剩下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
“看到沒有,所謂妖魔鬼怪,就是這麽一回事情。你越怕他,他越膽子大。把刀全給我拔出來,列隊!”李世民對新兵們的表現十分不滿,怒喝。
眾軍士聞令,快速在城牆上列成一列橫隊,拔刀向風。他們動作迅速,軍容齊整,看上去不屬給任何一直精銳。但以武士彠、李世民等人的眼神看去,卻能發現麵前這支隊伍比起護糧軍入遼時的風采,好像缺了幾分精氣神兒。到底缺了什麽,武士彠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夥人都是按照李世民的要求,百裏挑一挑出來的壯漢。若是單打獨鬥,估計一個人能撂倒當日的護糧軍弟兄三五個。武士彠和劉弘基也是按照比護糧軍嚴格一倍的標準來訓練他們,兩個月來無論外邊的風雪多大,大夥都沒誤過一天操。但這夥人卻不像軍人,更像一夥聽話的木偶。李世民讓他們向東他們絕不向西,讓他們大冬天鑽雪堆,也沒有人皺一下眉頭。
然而,在鑽過雪堆之後,他們臉上帶得卻是絕望之色,絲毫不帶求生的激情。“咱們招了一群沒長卵子的牛!”四個人議事的時候,長孫無忌對新生的李家軍曾經如是評價。這是他從民間傳說中得出的結論,據聞西北人煽牛時,總喜歡把割下來的牛卵子擺在悲憤莫名的公牛麵前,當著它的麵一錘子砸爛。看到自己的雄性器官化作肉醬的那一刻,無論多凶的公牛都會低下頭。從此之後,犁地拉車,哪怕是被女人小孩牽著,都絕不反抗。
李世民需要的是一支能夠所向披靡的軍隊,不是一群聽話的公牛。為此,他悶悶不樂。千方百計尋找煉兵無果的原因。當年劉弘基、李旭和武士彠等人練兵時,他曾經親自在旁邊觀摩。所有方法、步驟、命令、軍規,都於此間別無二至。但同樣的方法由同樣的人施用到不同人的身上,效果卻有天壤之別。
“不是沒卵子,是他們還沒從傷心中回複過來吧!”武士彠心腸好,主動替部屬們辯解。應征入伍的漢子們大多剛剛被天災和人禍奪走了家人,在妻離子散的打擊下,他們的精神很難快速回複回來。這些人隻所以能咬牙堅持訓練,並且能謹守一切號令,是因為他們知道隻有軍營能讓他們吃飽飯,並且隻有軍營在夜裏可以讓他們有個安心睡覺的地方。
“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即便訓練一整年,他們也上不了戰場!”李世民雖然閱曆沒有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深,卻也知道麾下的弟兄打不了仗。有求生欲望的人才能在戰場上擊敗自己的敵人,至於滿臉死氣的家夥,通常隻會向牛羊一樣被人宰殺。當日八百護糧弟兄正是因為想活著返回請加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中原,才創下了轉戰遼東千裏,所向披靡的奇跡。如果他們剛剛開始便得知後路已經斷了,即便孫吳重生,亦未必能激勵起大夥的士氣。
“從明天起,我和弘基兄終日就睡在他們中間!”武士彠想了想,回答。解衣推食,這是古之名將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了抓住眼前難得的表現機會,他不能再考慮此舉是不是犯忌。
武士彠的話讓許多人眼前一亮,大夥都記得當年在懷遠鎮時,李旭也曾和麾下弟兄們打成一片。當然,李旭也沒法不和大夥打成一片,剛剛開始時他不過是個隊正,能入護糧軍的,家底都比他當時厚。待後來他官職升上去了,跟身邊人也混熟了,想拉架子也拉不起來。
“那好,明天開始,我的行李也搬到軍營中去。和大夥同吃同住,仲堅兄當日做得到得,我也做得到!”李世民想了想,說道。
當日懷遠練兵,劉弘基隻是高高在上地指點,李旭和武士彠等人才是具體執行者。所以,李世民認為,仲堅兄走後劉弘基之所以再沒帶出另一支護糧軍來,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不喜歡像李旭那樣毫無架子地和弟兄們混在一起。
“此事萬萬不可!”沒等李世民把自己的想法說完整,劉弘基和長孫無忌二人同聲反對。相互看了一眼後,長孫無忌決定先說出自己的理由,“此地靠近邊境,塞外諸部虎視眈眈。你是李府二公子,一旦有人圖謀不軌,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李淵坐鎮弘化以來,對馬賊、流寇和圖謀不軌的地方豪強決不手軟。在穩定了地方治安的同時,他也結下了不少仇家。如果這些人派遣死士混入軍營,而李世民非要與士兵同甘共苦的話,刺客很容易就可以得手。
失了主將,劉弘基也許憑著官職還能免於追究。武士彠和長孫無忌肯定逃脫不了懲罰。況且即便唐公事後開恩,他們這輩子前途肯定盡毀。沒有人會放心地用一個連自家謀主都守護不了的幕僚,即便是看李家再不順眼的家族也不願意。
“世民,我當日不像仲堅那樣去終日與弟兄們廝混,非不為,實乃不能!”劉弘基知道李世民誤解了自己,也誤解了作為一名合格武將的標準,扳起麵孔來,大聲奉勸。“古語有雲,良將治軍,恩威並施。有恩無威,則令不能行。有威無恩,則無人效死。仲堅當日為校尉,自然要待弟兄如手足,而我當日奉命統領全軍,所以必須和弟兄們保持一定距離。”
“多謝弘基兄指點!”李世民知道劉弘基在教導自己,感激地拱了拱手。但很快,他又發現了劉弘基所言的失當處,並找到了極佳的反例,“可仲堅後來帶出了雄武營?”
對於年齡僅僅比自己大了不到兩歲的李旭,李世民不止是盲目地推崇。從兩次遼東之戰到後來的帶兵平叛,對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私下裏他常常想,如果是自己和對方換了位置,能不能比對方做得更好。所以,他對李旭觀察得遠比劉弘基等人細,揣摩得比劉弘基等人認真。那是他的夢,作為李府二公子,他很少有機會親自實踐,卻可以把自己融入李旭的故事中,幻想著自己也能擺脫一切束縛,在千軍萬馬中肆意揮灑。
“仲堅帶兵,過於和弟兄們接近,所以大夥願意與其並肩作戰。如此,打順風仗時士氣如虹,若是遇到挫折,眾人因為平素跟他混得過於熟了,豪無畏懼之心,難免存著後退回來也不會受到懲罰的心思。”劉弘基想了想,解釋道。
“但有一種策略可避免這個缺陷!”知道李世民未必服氣,劉弘基繼續補充,“那就是每戰皆身先士卒。隻要你自己不退,弟兄們肯定不忍拋棄主帥先逃。而仲堅做得最好的,恰恰是這一點!”
“如若主帥有失,則全軍盡墨,根本沒有翻本的機會!”長孫無忌大聲在一旁補充。他知道二公子最佩服的人是劉弘基口中的李仲堅,但二公子身份何等高貴,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像李仲堅那樣瘋子般親自衝鋒。那樣做對於一個世家子弟而言,未免過於自貶身份。還有一點就是,李世民的武藝未必有他自己想像得那樣高,對此,長孫無忌心裏很清楚,卻無論如何不能明言。
注1:傻半斤兒,學名沙雞,一種瀕臨滅絕的野生鳥類,曾廣泛分部於西北及內蒙地區。因體態肥胖,飛翔能力差,喜好鑽到民房中取暖兼送死,因而被百姓們稱為傻半斤兒。
注2:鳴沙,今寧夏中寧附近,近鄰黃河。黃河北岸不遠即為隋長城。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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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彠明白劉弘基和長孫無忌二人想表達的意思,“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雖然讀的書沒有長孫無忌多,他也知道此語最早不是出自兵家。兩個同僚的話也許不刻意針對任何人,卻依舊如窗外的寒風一樣刺得他心頭一片冰涼。
幾乎出於本能,反駁的話從武士彠嘴裏脫口而出。“我倒覺得沒那麽玄,二公子住進兵營,大夥加十倍小心護衛著就是了。若是有人圖謀不軌,住在哪裏也未必安全!”
“士彠兄這話說得有些不負責任,二公子萬金之軀,又怎能與那些貧賤之輩為伍?!”長孫無忌楞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反駁。他不知道武士彠突然抽了哪門子瘋,硬要拿二公子的安危做賭注。但對方魯莽舉動徹底破壞了他在自己心裏留下來的好形象。“出身寒門的人就是急於求成!”長孫無忌在心裏暗自點評,說話的腔調也略微帶上了一點譴責的意味,“分營居住,侍衛們還好防止閑雜人等接近。若是與之同住同吃,不分貴賤,恐怕……”
“恐怕什麽,他們缺的僅僅是出身而已。不缺良心,品行和見識卻未必比旁人差!”沒等長孫無忌的話說完,武士彠大聲打斷了他。
這個時代區別一個人是否值得尊敬的標準是出身,而不是他的能力和品德。武士彠忠心耿耿,為人方正,做事努力,但在唐公府卻總是被人排擠。可論見識,論能力,他又何嚐輸於旁人半點?平民出身的人就一定是大奸大惡麽?古往今來,真正糟蹋這個國家,禍害百姓的,又有幾個是出身寒微的?
話音落後,滿座皆驚。不止長孫無忌,連同劉弘基和李世民都明白武士彠為何而發怒了。沒等李世民來得及居中調停,長孫無忌已經紅了臉,手指對方鼻子,大聲嗬斥道:“士彠兄此語未免太猖狂!寒門不得於士族同列,秦漢以降,曆朝曆代無不信奉此禮!莫非僅僅憑著士彠兄一人的見解,就要推翻千年來無數古聖先賢的公論?”
“武某隻是就事論事!”武士彠抱了抱拳,輕輕後退半步,拉開與幾個同僚的距離。在隨同李世民出靈武募兵前,他曾經清楚地考慮過此行的厲害得失。自從二公子漸漸成年後,唐公府內一直暗流湧動。幾乎所有人都麵臨著如何站隊的選擇,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世子建成。畢竟後者才是李家的嫡係繼承人,而跟著二公子李世民,最大成就不過是成為李家一個強大的旁枝。對於一個綿延近百年的家族來說,旁枝力量又怎會有主幹來得大?
與大多數人一樣,作為一個略有心機的底層軍官,武士彠並不看好李世民的前途。與此同時,他又十分不喜歡李建成過於軟弱,沒有擔當的性格。他試圖觀察唐公李淵的態度,以便投其所好。卻驚詫地發現唐公李淵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極其曖昧。這位喜歡韜光養晦的老人把對付朝廷的手段也推廣到自己的家人頭上,平日裏幾乎默許了李世民對其長兄的種種不恭敬舉動,每每到了關鍵時刻,又不動聲色地鞏固一下世子建成的地位。
“也許唐公是想借著二公子的壓力,促使世子奮發向上!”觀察了許久之後,武士彠得出如下結論。所以,他決定利用被李世民看中的機會盡情地展示自己。可偏偏長孫無忌這個絲毫不懂軍事的家夥在一旁指手畫腳,偏偏這個喜歡指手畫腳的家夥還自持血脈高貴。
“好一句就事論事,我來問你,若二公子的安危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麽?武校尉這麽急著拉二公子入營,不是帶著什麽特殊目的吧。”長孫無忌從牙齒縫隙中擠出幾句話,字字如刀。事關謀主安危,他不由他不與對方破臉。眼下盼著二公子出事兒的可不止是李府的仇家,世子雖然寬厚,麾下卻不乏急於立功表現的市儈小人!
“武某官職低微,不敢說擔當二字。但若二公子搬入軍營與弟兄們同住,武某願每夜在寢帳外持槊當值,絕不懈怠!”武士彠也不示弱,仰起頭,看著長孫無忌的目光大聲回應。
“武校尉的身手很好麽?在下怎麽從來沒聽人說起過?”長孫無忌微微一笑,語氣中充滿了譏諷。
“長孫大人可以親自下場一試!”武士彠把手按在佩刀上,冷笑著回應。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將二公子的妻兄得罪狠了,事情傳揚出去,此後在李府的日子恐怕會更加艱難。但形勢發展這個份上,他已經無路可退。
他不是為自己一個人而辯,這一刻,武士彠發現自己有些理解旭子的選擇了。他理解了旭子為什麽明知道前路艱難,還非要舍近而求遠。理解了麵臨選擇時旭子心中的無奈與彷徨。不待長孫無忌回答是否應戰,武士彠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用極其緩慢,又極其清晰地語調說道:“畢竟,眼前這支隊伍二公子一手組建的,若總是不堪用,大夥在府內同僚麵前也未必有什麽顏麵!”
一句話,把所有人說得心底冰涼。眼下唐公府很少有人看好二公子,這是一個不用爭辯的事實。包括此次出靈武煉兵的行為,背地裏也有很多人在等著瞧笑話。如果此事最後真的勞而無功,二公子即將失去的,恐怕不僅僅是一點顏麵!
在來鳴沙之前,武士彠沒有決定要竭盡全力地輔佐李世民,畢竟二公子不是世子,跟著他前途不明。但經過跟長孫無忌這麽一番折騰,他卻不得不把自己的前程押在李世民身上,跟著對方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你!”長孫無忌沒想到武士彠口中會說出如此直白的話,無言以應。正當他心中反複權衡厲害得失的時候,一直在旁邊看著兩個屬下爭吵的李世民終於開口。“兩位兄長不要爭了,從今晚起,我的寢帳就紮到軍營正中間去!”看了一眼滿臉怒氣的長孫無忌,他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咱們也不是為了顏麵,父親和大哥將煉兵的任務交給了我,那是對我的信任。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才是!”
“謹尊二公子號令!”幾個心腹和侍衛同時躬身,向李世民施禮。劉弘基也夾雜在眾人之間,在直起腰來的刹那,他看向武士彠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平靜的眉宇間,依稀露出幾分讚賞。
李世民行事的風格向來是說到做到,當天下午,他就將自己的自己的行李搬入了軍營。吃飯時,亦毫不介意地端著粗糙的木碗,與底層軍官分享同一個大鍋裏煮出來的麥飯。這番舉動令很多人感動莫名,第二天開始,弟兄們在訓練場上的勁頭也提高了許多。但一個多月過去後,新兵依舊不具備與當日護糧軍一較長短的能力。
李世民再次急紅了眼,他無法找出弟兄們士氣低下的具體原因。無論鎧甲兵器、夥食軍餉、甚至連胯下坐騎,紮營時用的帳篷,他麾下的新兵都比當年懷遠鎮的護糧軍好得多。那時的唐公府正出於風尖浪口,即便唐公有心,也不敢在軍中投入太多金錢和精力。而此刻的唐公府與懷遠鎮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在朝中依舊處處陪著小心,直接可調度的錢財、物資和人手都比當年寬裕十倍。
“莫非咱們提供的甲仗器械,連齊郡給郡兵們配備得都不如?我可是聽人說起過,仲堅那邊窮得都揭不開鍋,最近一批鎧甲還是從來護兒老將軍手裏賴去的。”李世民再一次召集起心腹來,請大夥獻計獻策。
他不想指責任何人,事實上,劉弘基等人已經竭盡全力。特別是武士彠,在與長孫無忌起了衝突後,每天幾乎衣不解帶地紮在軍營裏。若是以劉、武二人的才能不如李旭來解釋眼前的怪異現象,又太傷幾個屬下的心。況且李旭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學自劉弘基,他一個半路出家的人,沒理由比劉弘基這種從小學熟讀兵書的勳貴子弟還厲害。
“仲堅那裏缺乏鎧甲器械,世民從哪裏知道的這個消息?”出乎李世民預料,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非但不忌妒李旭的本事,反而關心起對方近況來。
“我們家有人專門收集仲堅兄的一舉一動”李世民揚揚手中家書,帶著幾分笑意說道。“最近仲堅又跟張須陀將軍打了場勝仗,越境攻入東萊,秦叔寶生擒解象,羅士信陣斬王良,仲堅刀劈鄭大彪,射殺左孝友麾下臂膀李畹。把曾經擁兵十萬的左孝友左大元帥逼得無路可逃,下山投降了!”
“仲堅好武功,萁妹在家書中沒有說說,他用什麽辦法煉得兵?”長孫無忌看了武士彠一眼,笑著追問。他原本隻是對李旭這個人感興趣,可現在,卻愈發佩服對方的才能了。
‘同樣煉兵,有李旭在,就是比眼前這個自負倔強的家夥強百倍。’長孫無忌看著武士彠,心中不無得意。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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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的話中夾槍帶棒,以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的機智,未必聽不出其中真意。但二人此刻都處於聽到朋友最新成就的興奮之中,根本不願意跟姓長孫的計較。是以微微一笑,充耳不聞。
那左孝友是有名的難纏人物,帶領麾下解象、王良、鄭大彪、李畹四個爪牙盤踞於東萊郡的蹲狗山一帶,號稱一龍四虎。他的老巢前臨深山,背靠大海。官府屢屢派兵剿之,不是被其擊敗,就是在最後一刻讓他借助漁船竄入水中,勞師而無功。剿到後來,官府也疲了,隻好聽之任之。左孝友卻不肯見好就收,每到青黃不接時便出山劫掠,名曰劫富濟貧,實則將富戶的家財全部濟到了自己名下。最近二年,大隋國力衰退,此賊更為猖狂,居然屢屢率眾圍攻郡城。虧得東萊郡治所掖城修得頗為高大,才沒讓此賊如願得手。
來護兒將軍出海之前,曾經率領水師去過東萊郡一次,結果卻無功而返。眼下朝廷幾乎拿此賊毫無辦法了,沒想到張須陀居然帶著李旭等人一戰而克之。斬其爪牙,擒其首腦。四虎一去,整個萊州半島再無人敢搠郡兵鋒櫻,北海、高密、東萊三郡得安。在這群寇四起的動蕩之年,對大隋朝廷來說,不能不被稱為一個天大的喜訊。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朝廷有什麽反應麽?”議論了幾句李旭和張須陀二人的戰果,劉弘基笑著追問。
“是年根底下發生的事,張須陀在給朝廷的奏折上說,他想讓陛下和山東百姓過一個高興的年!”李世民又掃了一眼家書,大聲回答。也許是因為過於興奮的緣故,他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幾個年字咬得甚重。“剛過完年,陛下就召集群臣,論功行賞。張老通守又升了一級,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權轄整個東夏。仲堅也升做了武賁郎將,實實在在的正四品武職,並增封食邑兩百戶。羅、秦等人各策勳四轉,賞緞千匹!”
“朝廷這次倒也賞得公道!”劉弘基微微頷首,點評。大隋朝自從今上繼位後,有功不賞,或者功高賞薄的事情時有發生。特別是對那些在朝中無根無基的將領,本可策勳三轉的功勞通常隻策一轉,本可官升數級的功勞也隻時常不升。後來因為擔心將士們抱怨,朝臣幹脆在武將等級上大做文章。四品以下官秩隨意增設,原來從正五品到正四品隻需要升兩級,眼下卻要連升四級之多。五品之下的官秩更是混亂不堪,從校尉爬到督尉甚至要連爬六級才夠。
“陛下原來崇文抑武,眼下世道有些動蕩了,地方武將卻多不肯盡職,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拿齊郡來給大夥作個表率!”長孫無忌性子雖差,心思卻著實敏銳。收起了找武士彠麻煩的打算後,立刻從朝廷的賞格中看出了貓膩。
“無忌兄說得甚有道理。但無論如何,此事著實可喜可賀。我原來還擔心仲堅兄在外邊被人欺負,如今他已經官拜四品,威震東夏,估計有本事欺負他的人也不多了!”李世民點頭,回應。
沒有家世背景可依仗的人,依舊可以做得出色。仲堅兄憑借自己的實力硬打出了一片天空來,作為唐公的次子,生來沒有繼承父親家業的資格,李世民希望自己也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當初懷遠鎮煉兵,是劉弘基、李仲堅、武士彠,如今在靈武,隻不過將李仲堅換成了李世民,其中差別怎就這般大?
不知不覺間,幾縷愁緒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妹妹在家書中還說,據府中傳聞,朝廷最近似有調動地方官員的打算。父親李淵素來在被朝廷猜疑的臣子之列,因此,又可能離開弘化,前往新的州郡為官。如果妹妹在信中所言為真,屆時無論手中新兵是否訓練完畢,他都不得不帶著回弘化給父親一閱了。
為避免朝廷猜忌,李家一直不曾擁有自己的私兵。而亂世之中,沒有私兵的家族如何自保?去年十一月父親痛快地答應由自己出麵招募流民為兵,未必打得不是攢一些家底的主意。隻是自己這個兒子實在無能,眼看著四個月過去了,依舊拿不出一個可向家人交代的結果。
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武士彠追問道:“既然仲堅已經功成名就,當年老公爺的提議,應該可以再繼續了吧?”
聞聽此言,幾個知道當年舊事的人心頭俱是一熱。當初李旭在唐公帳下效力,曾經於婉兒有救命之恩。後來因為世民好武,總和姐姐一道前往軍中向他討教武藝兵法,三人以兄弟相稱,感情甚篤。久而久之,婉兒就成了李旭身邊一道風景。
周圍人事後揣測,其時仲堅和婉兒彼此之間未必未暗生情愫。但一則因為二人家世相差太大,二來因為婉兒幼年時已經定親於柴郡公家。所以唐公李淵縱然有惜才之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加以成全。當時李府眾幕僚對此事的處理建議是,將與李世民同齡的妹妹李萁兒許於仲堅。雖然萁兒是庶出,但此女才貌都不差於婉兒。並且在得知家人的意圖後,專門拜師學了一身武藝,以免讓未來的夫婿失望。
可惜沒等李家找機會將此事提起,仲堅已經領兵遠去遼東,隨即,唐公李淵也奉命前往弘化坐鎮。這一別就是兩年多,雙方再無聯係。如今,萁兒小姐已經到了出閣之年,前來提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唐公每每詢問女兒之意,萁兒總是搖頭不語。
“怪不得萁兒總是收集李仲堅的消息,原來小丫頭早已情根深種!”雖然對當年之事僅僅略有耳聞,聽完武士彠的話,長孫無忌亦猜到了萁兒的心思。仔細一想,誰家女兒不愛慕英雄。像李仲堅這般二十歲不到即可拜將封伯的,縱使正出的女兒嫁了他,也不算辱沒了。何況萁兒又是個庶出的女兒,嫁到別人家未必受到足夠的尊敬!
想到這,他湊上前,笑著說道:“我雖然與李將軍素不相識,從大夥的話裏,也知道他是個知道人情冷暖的。既然兩家原來就有親上加親之意,世民何不玉成此事。一來照顧了妹妹的心思,二則,亂世將臨,親戚之間彼此也能多個照應!”
“這事,我還是寫信給大哥,讓他從中斡旋才好!最近兩年,倒沒聽說仲堅和誰家結親。隻是不曉得他如今人大心大,咱家萁兒是否還高攀得起!”溫暖的親情和回憶將李世民的心事約略衝淡了幾分,聽完長孫無忌的建議,他點點頭,高興地回答。
‘二公子居然擔心唐公家配不上一個新晉的四品郎將?’長孫無忌詫異地皺了下眉頭,心中暗道。他自幼受叔叔長孫順德和舅舅高士廉照顧,二位長者口中對唐公李淵家族極為推崇。因此,在長孫無忌的眼中,李家雖然比不起當朝七大姓和軍中第一貴,至少在大隋也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那些新晉士族想與李家攀親都攀不到,怎麽有人會不開眼拒絕?
‘你居然也有看不出端倪的時候!’看到長孫無忌臉上的表情,武士彠心中暗自冷笑。論家世,壟右李家絕對配得起上穀李家。但仲堅行事總是出乎預料,別人當作寶貝的,還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至於萁兒本人配不配得上仲堅呢?武士彠心中猛然出現了一個嬌憨可人的女孩影子,比起當年的婉兒,萁兒性子中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溫柔。對仲堅而言,的確是個難得的良配。隻是不曉得過了這麽長時間,仲堅心中對婉兒的那份感情是放下了,還是已經完全遺忘?
如有機會,我寫信試圖一下仲堅的口風。武士彠四下看了看,偷偷地想。仲堅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前萬要謹慎些,沒有必要因為這些小事影響了兩家彼此之間的關係。
光顧了替朋友操心,接下來關於如何煉兵的話題武士彠未免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依稀記得李世民很無奈,長孫無忌很著急,而劉弘基像其平素的表現一樣四平八穩,隻是無論大夥沉穩也罷,著急也好,都提不出個良策。
當從李世民的營帳裏告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二月的塞上依舊是冬天,略帶著些雪沫的風吹進脖子,凍得人直打冷戰。有兵士給武士彠取來皮裘,武士彠擺手拒絕了。今天又聽到了朋友的好消息,他心裏暖和,腳步輕便,不想被厚重的皮裘裹得跟壞了胎的母羊一般蠢笨。
“大人今天又為如何煉兵的事情煩惱了一整天麽?”黑暗中,有一個略顯幹瘦的身影湊過來,以極低的聲音追問。武士彠聞聲回頭,認出來人是二公子的帳外侍衛。此人姓侯,豳州三水人。因為曾經和此人一同值夜,所以武士彠知道對方讀書雖然不多,卻頗有些急智。
按照常理,核心武將們議論的事情,本不該讓一個底層小兵知道。但武士彠今天心情好,所以也不計較對方胡亂打聽軍中機密,想了想,回答:“嗯,弟兄們士氣不振,二公子為此很是頭疼,可大夥都沒什麽好辦法。”
二公子的話裏已經隱隱透出責怪之意,否則,他就不會一再提及李旭的戰功,並一再強調大夥已經在塞上過了年。中原人向來講就一夜隔雙歲,雖然大夥在塞上總計煉兵不足四個月,但也可以算做煉了年餘。練了一年的兵馬還拿不出手,也難怪身為主將的心焦。
想道這,武士彠信口問道:“君集久在軍中,知道弟兄們因何而精神委靡麽?”
“其實弟兄們不是提不起精神,而是心中恨意太重。來這裏投軍的,幾乎沒一個不是被塞上諸胡逼得家破人亡的。武大人隻要答應帶咱們殺到黃河西岸去報仇,大夥肯定一個個精神抖擻得如下了山的豹子!”入伍不及四個月的帳外侍衛侯君集向武士彠拱了拱手,鄭重提議。
刷地一下,武士彠覺得整個雪野都亮了起來。仿佛被一盞明燈指引,他瞬間就找到了煉兵不成的原因。護糧軍弟兄們敢戰,因為他們想活著回家,有自己作戰的目的。而手中這支隊伍呢,妻離子散的他們,對人生哪裏還有什麽留戀?
但報仇二字,實現起來卻有諸多擎肘。首先,諸胡部落反跡未明,在朝廷那幫重臣眼中,寧可犧牲些邊塞百姓,也不願將對方逼到突厥人那裏去。第二,大隋朝剛剛結束了對高句麗的戰爭,在朝廷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哪個邊將敢擅自對外開啟戰端。
“諸胡部落舉止雖然無禮,但他們目前還算我大隋子民。沒朝廷將令,恐怕此事很難辦?”沉吟了半晌,武士彠搖搖頭,給了侯君集一個沮喪的答案。
“卑職曾經聽人說過,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黃不接。部落之間互相攻伐的事情常有發生。如果我們也穿上突厥狼騎的黑衣,來去如風,誰又分得清大夥是胡是漢!”仿佛早已預料到武士彠有此一說,侯君集不緊不慢地建議。
邊塞上的胡人部落之間的攻伐極其常見,手段也極其殘忍。被擊敗的一方,往往所有輜重和女人都被掠走,所有高過車轅的男人都被殺光。而剩下的那些小孩,在沒有人照顧,也沒有食物可吃的情況下,除非遇到了人販子,否則絕對沒可能活到下一個秋天。
死人不會向外人說是誰攻入了他們的營地,如果這支軍隊穿著突厥人一樣的黑衣,結果恐怕更加完美。想到這,武士彠突然打了個冷戰,仿佛被人向後頸裏塞了把雪,從頭一直涼到了腳後跟兒。
“如此良謀,你為什麽不直接稟告給二公子?”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武士彠厲聲喝問。侯君集獻的計策好狠,好毒,但切恰好是能讓二公子擺脫眼前困境的最佳選擇。能想出這樣的計策之人,心思縝密毒辣絕非一般。這樣的人,武士彠自知招惹不起,也絕對不想招惹。
“因為武大人,武大人當日曾經為我等說過一句公道話!”侯君集被武士彠問得一愣,後退了數步,緊張地表白道。“君集的家人也喪於諸胡之手,君集出身寒微,卻知道好歹。懂得報恩,也懂得報仇!”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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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仲堅兄在這兒,他會怎麽做?”當聽完侯君集的建議後,李世民本能地想到。長期以來的崇拜抑或攀比心理使得他總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李旭,但事實上,這不可能。李旭背後沒有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族,這是他的不幸,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也是他的幸運。
“仲堅的性子失於淳厚!”李世民快速於心中得出結論,然後轉過身,從桌案上抽出一個巨大的羊皮卷。在懷遠鎮時學到的經驗使得他每到一地,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了解周圍三百裏範圍之內的地形地貌。收集民間和官府的各種地圖,彼此對照,然後找當地人來驗證。在有可能的情況下,派出得力人手前去堪察,了解每一個村落的具體位置,每一條河流的具體走向。“關鍵時刻它們可能救你的命!”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教訓時刻提醒李世民地理對為將者的重要性,雖然當時他年齡還小,記憶中對那次戰鬥最深刻的除了橋上的大火就是傳言裏由人頭壘成的佛塔。
武士彠在一旁幫著,將數張羊皮地圖拚成一塊。發黃的羊皮上,用烙鐵燙著關右十三郡形勢。地圖上,橫亙華夏的河流在西南方數百裏外拐了個彎,由西折向北,然後在東北方永豐附近拐了另一個彎,由北折向東。第三個彎在榆關附近,第四個彎遠在潼關腳下。銀鉤鐵劃,席卷千裏。
這個巨大的“幾字”型所穿過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新軍的弟兄們多來自這個‘幾’字偏北地域,也有一少部分來自西南方的會寧郡。這倒不是因為會寧郡的胡人部落對漢人客氣,實際上,會寧郡的曷薩那可汗是對諸胡中最狠,最凶的一個。但出於家族利益考慮,李世民將自己的募兵地點放在會寧郡以北的鳴沙,從會寧郡逃出來的百姓通常不會經過這裏,而是直接向東逃入了平涼、弘化二郡。由會寧郡來到鳴沙一帶求生的,都是連南下道路都被遊牧部落切斷了的人。為了能苟延殘喘,他們隻好在寒冷的冬天冒著風雪一路向北。其中大部分人死在了半路上,隻有少部分生命力極其強悍者才活著到達黃河岸邊尚控製在漢人手中的鳴沙和豐安兩座小城內。
“你們認為我軍從哪裏下手最好?”李世民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此刻除了他之外,帳篷裏隻有武士彠和侯君集兩個人。所以武士彠用手指捅了捅侯君集,示意由他來回答主帥的疑問。
“末將,不,屬下建議您先攻打烏蘭!”侯君集向前湊了湊,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點在一個黃河東岸名叫烏蘭的小村旁。那是處在會寧郡和武威郡交界處的村落,原來在此地居住的百姓都是漢人,入冬前曷薩那可汗剛剛把村莊“變”成了他自己的牧場。
“什麽?”武士彠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侯君集居然這樣冒失。帶此人入帳向二公子獻策,是因為武士彠不願吞沒別人的功勞。但獻策和挑動二公子帶領人馬前去冒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二公子的燃眉之急,後者的目的卻是為了公報私仇。
“此舉萬萬不可,屬下以為,弟兄們從沒上過戰場,要打,也先揀賀蘭山下的幾個小部落動手!”出於隊伍的和自身的安全考慮,武士彠大聲建議。“眼下黃河還沒解凍,我們穿過冰麵殺過去,三天即可走一個來回!”
他說得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謀劃,賀蘭山就在此地西北二百裏,從山腳下到黃河岸邊的土地一直以水草肥美而著稱。生活在那裏的部落眾多,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以新軍現在的人數和戰鬥力,拿他們煉手剛好合適。
侯君集一下子又紅了臉,向旁邊挪了幾步,期期艾艾地蹲在了一邊。武士彠的官職比他高得太多,在校尉大人向主將進言的時候,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小侍衛的確沒有插嘴資格。
“起來,站直了身體跟二公子說話!”見到侯君集那幅畏手畏腳的模樣,武士彠心中更是懊悔。早知道此人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不會帶著此人到二公子麵前現眼。如今,冒失主意也出了,人也丟了。如果再被長孫無忌那廝借題發揮,大夥今後的日子誰都甭想好過!
李世民卻絲毫沒感到侯君集的形象齷齪,眼前這個侍衛有一些真本事,就是氣質差了些。但這也難怪他,任何一個餓過半死的人,通常都不會有高大形象。
“士彠,別嚇了壯士!”李世民擺擺手,示意武士彠不要過於衝動。然後他向前走了幾步,躬身拉住了侯君集的胳膊,“壯士,站起來說話,武校尉考慮的也有道理。但你既然給我出主意去打烏蘭,肯定也不單單是為了給自己報仇!”
“我,我,屬下!”侯君集順著胳膊上傳來的力道站起身,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讀過書,煉過武,家族於隋周相替時避亂搬到了會寧後,在當地也算個豪門望族。隻是在突然而來的災難麵前,家族和自己個人的力量一樣渺小。幾乎在頃刻之間,他就失去了屬於自己的一切。讀過的書和身上的武藝隻能保全他暫時不死於胡人的馬蹄下,卻不能讓他護住自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在絕望之中他投到了李家旗下,幾個月來和其他難民一道接受訓練,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而今天,這群螻蟻的救命恩人卻親自拉著他站直了腰,親熱地叫他壯士。
“一個連自己家都守護不了的人,不配被稱作壯士!”侯君集在心裏悲哀地想,同時,他卻努力抬起了頭。眼前這個衣著華貴,但神態和藹可親的人在一點點喚醒他曾經的夢想,侯君集不喜歡讓欣賞自己的人失望,也不像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別著急,士彠,你叫安排人煮一壺奶茶來,咱們三個邊喝邊聊!”李世民親切地拉著侯君集的手,將對方帶到椅子旁,安排他坐下。然後轉頭向武士彠吩咐道。
“是!”武士彠幹脆利落地答應了一個字,轉身出了帳門。片刻功夫,兩個親兵提著一個巨大的銅壺,將其掛到了帳篷中央的炭盆上。新鮮的奶香和粗礫的茶磚味道立刻傳遍了整個屋子,這是草原地區最常見的味道,從東到西,整個大隋北方邊塞,無論胡人還是漢兒都是這個煮法。
侯君集覺得奶茶香味醺醺的,如同醇酒,熏得人心頭直個勁兒發暖。從小到大,從沒有官府中人這樣看重過自己,哪怕是到郡上應考,那些官府的老爺們也是看在十幾貫禮金的麵子上,才問了問自己的名姓。而坐在對麵的上司卻在他落魄之時以平輩之禮相待,絲毫不在乎雙方之間地位上的差異。
“壯士讀過書?”李世民端起自己麵前的奶茶,輕輕地舉到了鼻尖之上,雙眉之間。
“六歲時開始讀書,但無所成!”侯君集強按住心頭的激動,舉起李世民的親兵給自己倒的奶茶,還敬於眉,然後回答。
“學過武麽?”李世民客氣地笑了笑,又問。偌大的地圖就擺在二人腳下,他卻仿佛對如何帶兵打仗全然沒了興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對麵的壯士身上。
八歲時開始練武,但沒怎麽和人交過手!”侯君集放下茶碗,正色回答。
‘二公子居然欣賞此人?”武士彠看得暗暗納罕。除了剛聽到侯君集所獻之策的刹那外,其他時間他對端坐在李世民對麵的那個身材幹瘦,舉止拘謹的青年人沒半點好印象。此人心腸狠,膽子大,又急於表現,絕對不適合深交。
正在他偷偷於心中品頭論足時,又聽見李世民問道:“看壯士相貌,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來我軍中,過得還習慣麽?”
“回稟二公子,君集今年十九!亂世中能得活命,已屬萬幸,哪敢再多挑剔!”
“你的家人呢,也死在塞上諸胡的刀下了麽?”李世民放下茶碗,追問。
“侯家上下四十三口,唯君集一人活著到了鳴沙!”侯君集低頭,用一種極其悲憤的語氣回答。那是場他永遠不願回憶的惡夢,卻每每將其在沉睡中驚醒。此生隻要活著,他就不會忘記是誰製造了這場殺孽,隻要活著,他就一定想方設法讓造孽者付出代價。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必須把握住一切讓自己擁有力量的機會。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李世民用一種與自己年齡極不相仿的聲音說道,像是許諾,又像是在安慰。
“願在公子帳下奔走,以償此願!”侯君集放下茶碗,站起身,拱手肅立。他今年剛剛十九歲,人生中前十八個年頭都荒廢了,渾渾噩噩沒有什麽目標。但從今天開始,他的生命將不會再荒廢下去。
李世民沒有回禮,而是筆直地坐正了身體。對麵的人家世不錯,從喝茶和說話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如果不是塞上諸族胡鬧,此人未必能流落到自己屬下。既然李府的謀士家將都不願意為自己效命,自己就親手去挑。相信最後挑出來的,未必比哥哥麾下的那些人差。
待受完了對方的一個全禮,李世民站起身,拱手還了半個揖。然後笑著拉起侯君集的手,和他並肩走到了地圖旁。蹲下,手指按在烏蘭村旁,大聲問道:“我軍為什麽要從這裏開始第一戰,李某不才,忘君集教我?”
“是,屬下自當言無不盡!”侯君集毫不客氣地蹲了下來,指點江山,刹那間如同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豪氣必現。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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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在下,沒完沒了。據侯君集所說這是因為冬天時整條大清河(注1)都被凍住的緣故。所以每當春天來臨,水無法從地麵走,不得不改道行經天上,然後變做雪花一路落下來。
對於頭頂上隨風而奔流的“大河”,武士彠還是希望它走陸地。至少地麵上的黃河不會讓人感到這麽濕,這麽難受。三月裏的雪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像冬天那般冷了,但比冬天的雪更會作踐人。巴掌大的雪花隻要粘在身上,眨眼間便化作一捧清水。如果是城裏的富豪收去燒茶,這可是上好的材料。可惜大夥此行是前去打仗,而不是品茗吟詩。
大軍已經在雪地裏走了兩天了,前方至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在武士彠聽過的傳說中,即便是以耐凍著稱的黨項人也不敢在雪地裏像這樣不間斷地行軍。如果眼下帶得還是先前的那支郡兵,武士彠敢保證此時已經有一半弟兄倒了下去。但目前二公子所部是兩千新卒,雖然戰鬥力弱了些,耐力卻著實強悍得很。
“還要很遠麽?這鬼天氣,連個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武士彠的身邊,長孫無忌嘀嘀咕咕地抱怨。從一開始,他就不讚同這個長途奔襲的建議,但二公子世民被侯君集的“讒言”迷了心,作為最親信的幕僚,長孫無忌隻好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照這個速度,恐怕還得走一整天。虧得君集謹慎,行前建議二公子帶了雙倍的戰馬!”武士彠右側,劉弘基一邊抹著臉上的雪水,一邊回答。越往南行雪化得越快,腳下的地麵已經開始發軟,戰馬和騎手稍不謹慎就會被摔成泥母豬。好在士卒們都是在塞上長大,從小像胡兒一樣用慣了坐騎,不至於摔倒後立刻失去重新爬上馬鞍的勇氣。
“路遠師疲,縱僥幸取勝,所得亦不足誇!”長孫無忌從鼻孔裏哼了一句,否定了劉弘基對侯君集的讚賞。他特別不喜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野小子,比不喜歡武士彠還不喜歡。所以一時之間,看向武士彠的目光居然溫和了許多,不再向原來那樣處處挑剔。
“越是這種天氣,對手越想不到咱們會突然而來!”武士彠抬起頭,笑嗬嗬地回了一句。說這樣的話,他倒不是成心與長孫無忌作對。長孫無忌是文職,不懂的武略。而他和劉弘基二人此刻卻對前麵走在李世民身邊的侯君集甚為佩服。雖然那個小子隻憑著幾句諫言,就從普通侍衛一步爬到了親兵旅率的位置,升官升得令人羨慕。但對方肚子裏有真本事,不由得武、劉二人不讚賞。
關於舍棄賀蘭山下那些小部落不予理睬,偏偏挑上距離鳴沙城最遠,最強悍的曷薩那可汗的原因,侯君集當日如是解釋:第一,賀蘭山下諸部或多或少都有突厥血統,新軍不容易騙到他們。第二,諸部距離鳴沙城近,他們受到攻擊,局外人很容易懷疑此事是新軍所為,一旦被仇家當作把柄,會給唐公府惹禍上身。侯君集所說的第三條理由是最令武士彠佩服的一條,曷薩那可汗前年剛剛與吐穀渾人結了仇,李家軍繞個***從西邊突然殺過去,別人會以為是吐穀渾人幹的,不會懷疑到數百裏外的李家軍頭上。此外,這次劫掠驅趕漢人的行為是曷薩那可汗帶的頭,讓他遭到報應,別的部落也會有所收斂。
此子乃是上將之才,私下裏,武士彠和人這樣評價侯君集。但他現在更佩服的是李世民。這個隻有十七歲的二公子僅僅用了一句,“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就令萎靡不振的侯君集徹底脫胎換骨。同樣,這位唐公府二公子以一句:“我將帶你們報仇,從現在開始!”激發了三千士卒的銳氣。行前為了爭奪出征和留守的名額,弟兄們差點沒自己打起來。這對平素死氣沉沉的李家軍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不過那小子畫得一手好畫!”見劉弘基和武士彠都不肯回應自己,長孫無忌隻好暫時放棄對侯君集的挑刺,轉而認可對方身上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優點。侯君集的字寫得不錯,畫畫也很見功底,眼下李家軍的戰旗上,就畫著由他執筆,仿照突厥人風格所畫的一個標記。不過,青黑色的旗麵上畫得不是塞外部族常用的各式狼頭,而是一隻雪白的狼,背後生著兩個翅膀。
“飛狼軍!”在軍旗畫好的刹那,李世民脫口命名。後來在眾人一致反對之下,這支全身穿著黑色鎧甲,打著黑色戰旗的隊伍改名叫做了飛虎軍。雖然他們的旗幟是一匹在夜空中振翅翱翔的蒼狼。
他們像覓食的狼一樣在雪夜裏疾行,從天而降的的大雪迅速融化,淹沒這支隊伍留在身後的痕跡。在一個叫做金沙灣的地方,侯君集帶著隊伍走過尚出於冰凍狀態的河麵,“大夥分散開,放緩腳步慢慢走,不要驚動水底的河神!”他低聲命令。這支軍隊的將領中比姓侯的對塞上的地形更熟悉,所以誰也提不出反對意見。
在李世民的帶領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雖然有時候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因為所有景色幾乎總在重複。例如,本來在鳴沙城對麵的長城突然出現在了冰河與大漠之間,布滿雪花的城牆與河岸近在咫尺。
城牆上沒有守軍,近兩年國庫日益吃緊,朝中大佬們已經將西北長城上的守軍全部裁撤掉了。他們這麽做的理由是突厥人是大隋的好兄弟,不可能貿然翻臉。當然,偶爾越境劫掠的行為是免不了嘀!野蠻人麽,自然有理由不完全遵守兩國之間的盟約。可他們傷害的都是邊塞上的草民啊,犧牲幾個平頭百姓換取國家安寧,大佬們認為這點犧牲劃算得很。
高高在上者眼裏,草民們唯一的權力就是做出犧牲,幾千年前如此,幾千年後想必也如此。但飛虎軍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們試圖報複。冒著風雪從破損處穿過城牆,進入沙漠。然後沿著大漠匆匆而行,腳步堅定。
當人們再度從大漠走出時,雪突然變小,風突然變大。落在鎧甲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而是像膠一樣粘在了鎧甲和戰馬的毛皮上。小半個時辰後,所有人身上的黑衣就變成了白甲,胯下坐騎的棕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宛若銀絲。“如果這小子圖謀不軌!”武士彠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直打哆嗦,如果侯君集是仇家派來的人,無需帶大夥走入埋伏圈,隻要他繼續堅持在雪地兜幾天,所有人就都活活凍死。
但李世民相信侯君集,就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一樣相信。每當有人對侯君集的建議提出置疑的時候,這位從未受過如此辛苦,已經累得需要人扶著才能在馬上坐直身體的李家二公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侯君集一邊。
“君集帶大夥這樣走,自然有這樣走的道理。弟兄們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隻要他們能堅持,咱們這些為將的就不能讓他們失望!”對著狐疑的心腹,李世民如是講。青紫色的嘴唇上下顫抖,卻驕傲地揚著整個脖頸。
安撫完了從弘化郡裏帶來的心腹,他又騎著馬,在自家隊伍的側翼一溜小跑,每跑開百餘步,便停下來大聲喝問一句:“弟兄們,你們怕累麽?”
“不怕!”事先隻被告知即將被帶領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煩,卻不知道最終目的地在哪裏的士卒們齊聲回答。他們接受訓練的時間沒有當年的護糧軍一半長,但此刻表情出來的氣勢卻絲毫不比前輩們差。但這是一種不同的氣勢,護糧軍身上帶的是一夥年青人的朝氣和銳氣,飛虎軍此刻身上帶的是迫人的殺氣。
“朝廷不準咱們擅啟戰端,所以我帶著大夥偷偷摸摸去報複!如果此行失敗,沒有人會承認這次行動,現在,你們後悔麽?”李世民緩了口氣,繼續向大夥追問。
“報仇!”人群中響起稀稀落落的回應。更多的弟兄則從腰間拔出了掛了一層霜的刀,以無聲的語言表達自己的願望。
“但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們回來,堂堂正正地奪回大夥失去的一切!”受到弟兄們情緒的感染,李世民突然從腰間拔出刀,直指青黑色的蒼穹。
所有人突然閉上的嘴巴,因為他們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承諾。眼前的小李將軍嘴唇上剛剛長出胡須,卻沒有人想置疑他的承諾。忽然間,侯君集高舉著佩刀,大聲回應了一個殺字。緊接著,天崩地裂的喊殺聲響撤曠野。
“殺,殺,殺!”兩千多名弟兄們舉著橫刀,大聲疾呼。這一刻,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不再是死氣沉沉,而是燃燒著生命的希望。
“殺!堂堂正正地殺回來!”武士彠跟著眾人狂呼。刹那間,他決定把自己的未來完全押在李世民身上。對方雖然不是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但跟著這樣一個主公,這輩子定然會活得極其精彩。
仿佛聽到了眾人喊聲,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萬丈陽光就從雲縫中射下來,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陽光使得武士彠多少分辯出一些自己所處的方位,黃河在東南,大漠在西北,不遠處有一段殘破的長城,這是騰蘭瀚海(注2)的邊緣!他完全看出來了,此處在地圖上位於武威郡境內,沿著不遠處的黃河西岸一直走下去,隻要半天時間,就可到達烏蘭集對麵。
黃河還沒解凍,從冰麵上殺過去,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誰,來自何方。
歡呼聲中,武士彠看到李世民將刀尖指向了遠處的冰河。飛騰的蒼狼順著刀尖所指,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這支隊伍叫飛虎軍,在隋末那個紛亂的年代,曾經是塞上諸部的惡夢。多年之後,有人根據他們身上的鎧甲,給了他們一個更文雅的名字,玄甲精騎。
注1:大清河,黃河上段的稱呼。古時黃河水在此段還沒有完全變黃,所以當地人稱之為大清河。
注2:騰格裏沙漠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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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他們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然後策馬從結著冰的河麵上衝過去,開始一場毫無預兆的屠殺。
數月前,那些牧人在曷薩那可汗,一個擁有突厥王族血統,但又不肯自稱為突厥人的小汗帶領下,趕走了原來住在烏蘭集內的漢人,殺光了那些不肯搬遷者。據可汗大人說,黃河岸邊這片土地本來就是屬於曷薩那部落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漢人皇帝將它們從曷薩那部手中奪走。而在曷薩那部遊牧到黃河東岸前,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是漢人還是羌人,或者是已經消失了的匈奴人,曷薩那可汗沒有說,牧人們也不打算弄得太清楚。他們隻要清楚漢人們用黃河水澆灌過的土地都是熟地,種上糜子時遠比在他們自己開墾的那些土地長得好,就已經足夠。
當中央王朝強大時,部族們便要收斂自己的行為,甚至要失去自己的財產。當中原王朝衰落時,各部族都可以借機強大,甚至有機會把長江以北的土地全部變成自己的牧場。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循環,沒人能夠破壞。
所以,牧人們搶劫殺人時,不需要事先說明理由。同樣,飛虎軍跨過河麵殺過來,也不需要事先通知。於是,數月前曾經發生過的屠殺開始重演,隻是這次殺人者和被殺者剛好對調了個位置。
牧人們根本沒想到這種天氣裏還有人會從黃河對岸突然衝出來,因此他們來不及做有效抵抗。留在村口敵樓裏的兩個哨兵在劇烈的馬蹄聲中抬起頭,連警報都沒來得及沒發出,就被李世民和劉弘基一人一箭了結了性命。然後侯君集帶人用套索拴住了敵樓,如果那種用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陋東西也可以被稱為敵樓的話。幾個騎在馬背上的士兵用力一拉,敵樓立刻四分五裂,裏邊的屍體重重地摔下來,血水隨著泥漿濺起老高。
敵樓的倒塌聲驚醒了幾個睡在村口附近房屋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光著身體,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衝出窗子。漢人用泥土和木料搭建起來的房屋遠比牧人的帳篷暖和,因此乍一搬入房屋中的部民們總是睡得太死。當他們笨拙地從窗台上跳下來時,一匹戰馬已經衝到他們麵前。馬背上的劉弘基將長槊橫著掃了一下,如同切瓜一般切開了迎戰者的肚皮。睡眼惺忪的牧人猛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內髒冒著熱氣向外滾。於是,他痛苦地尖叫起來,喊聲淒厲而絕望。
四個月前,他從這間屋子的主人手中奪下對方最後一袋麥子時,那個年過六旬,跑也跑不動的老漢曾經發出同樣的尖叫。因為雙方語言不通,武士聽不懂對方叫什麽,隻管哈哈大笑。今天,他終於理解了對方當時心情,可惜理解得已經太晚。
劉弘基頭也不回,快速從死者身邊跑過去。一名身穿黑甲的騎兵跟在他身後,用橫刀切下另一個被嚇呆了的牧人的腦袋。第一次殺人,騎兵有些捏拿不準。對手的血從腔子裏濺出,噴了他滿頭滿臉。“噢!”騎兵覺得自己的五腹六髒一陣抽搐,半夜裏吃過的東西直接從嗓子湧進了嘴巴。他死死咬住牙關,將嘴裏又酸又苦的東西咽回了肚子。然後用手背抹了一把臉,將血和眼淚一並抹掉。緊接著,他揮刀衝向了另一名衝門後邊衝出來的部落武士,毫無畏懼。
“把所有人殺光!”不知道誰在奔跑中喊了一句,用的是漢語。部族中的人聽不懂,即便聽懂了關係也不大。邊塞上部落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沒有留俘虜的習慣,戰敗的一方通常整體消失,除了女人之外。在牧人眼中,女人屬於財產範疇,兄終弟及,父子相承,因此不需要斬草除根。
“殺!”飛虎軍的弟兄以呼聲相應,不需要動員,他們自己知道該怎樣做。四個月前,部族武士們用自己的行為給他們做好了示範,今天這一切不過是回報對方的“善舉”而已。他們打馬跑過低矮的茅屋,將火把扔上房頂。然後將長槊對準窗子和門,將爬出來的人一一刺翻。
有人揮舞著斧頭和圓盾試圖抵抗,但斧頭太短,圓盾太薄。騎兵們配備的長槊光鋒刃就長達四尺,可以輕易地刺穿皮盾,挑飛短斧。除了長槊外,飛虎軍的弟兄還配有橫刀和弓箭,殺人的效率遠比簡陋的斧頭來得高。在武士彠和劉弘基二人的指揮下,弟兄們長短***書城兵器互相配合,很快就把戰火從村口推進到村子中央。
村中央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宅,圍牆有四尺多高,牆頭上搭著青瓦。殺死宅子的原主人後,曷薩那麾下的一名小伯克將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官邸,隻是他不喜歡院子的大門總是阻礙自己的坐騎快速出入,所以命人拆走了門板和門檻。
聽到村口傳來的馬蹄聲和喊殺聲之後,小伯克大人開始後悔。他匆匆忙忙地召集部屬,將他們全都安排毫無遮擋的大門口,“堵住大門,吹號角求援!”站在人牆之後,小伯克揮舞著彎刀,聲嘶力竭地喊。“堵住,堵住,可汗會聽見號角,可汗會來救援我們!”
忽然,他覺得心頭一寒,仿佛被頭孤狼盯住了脊背。自幼在草原上養成的本能讓他快速臥倒,在泥漿裏打了個滾。價值百貫以上的貂皮袍子立刻被地上的泥水糊成了母豬皮,又髒又臭,但小伯克覺得值。因為在滾開的一瞬間,他看見淩空飛來的一柄長槊狠狠地釘在了自己原來站立的位置。
“保護伯克大人!”武士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快速圍成一個***,把自己的主人護在了中央。他們顧不上再去堵大門,按照部族的規矩,如果頭領戰死而其身邊的武士逃回的話,非但武士本人要被綁在馬尾巴後拖成碎片,他的妻子兒女也都要統統被打成奴隸。
侯君集等得就是這個機會,拋出手中長槊後,他立刻從腰間拔出了橫刀。沒等距離門口最近的那個武士做出反應,侯聚集胯下戰馬的前蹄已經踏到了其麵門之上。借著馬的衝力,侯君集俯身,揮刀如鞭,從另一人的脖子旁抽過去,抽起一團血霧。
飛虎軍的弟兄們跟在侯君集身後一擁而上,用橫刀和長槊將小伯克身邊的護衛一層層剝落。感謝長生天,他讓掠奪者們拆掉了大門,讓戰馬優勢可以得到充分發揮。感謝長生天,紅著眼睛,身穿黑色鎧甲的飛虎軍弟兄於心中大聲祈禱,不管長生天是哪個部族所信奉的神靈。
“你,你們不是突厥人!”眼看著身邊護衛一個個被砍翻的小伯克驚詫地叫。突厥人作戰不是這種方式,他們喜歡猛衝猛打,不會組織起如此嫻熟的配合。沒等他將自己的發現用角聲傳播出去,一支突然飛來的利箭即封住了他的喉嚨。李世民在三十步外發現了這群抵抗者的核心,照當年從李旭那裏學到了技巧,他看了看頭頂上黑煙飄動的方向和速度,手指鬆開了弓弦。
失去統領後的部族武士驚惶失措,放棄對手,一窩蜂般從大院裏跑了出來。他們試圖給小伯克報仇,或者說他們存心找死。李世民收弓,提槊,策馬迎上。在侯君集沒帶人趕過來救援之前,他用手中長槊擋住了第一柄斧子。然後沉肘,抬腕,將斧子和斧子的主人一並送上被朝霞染紅了的天空。
這是平生第一次參加實戰,李世民卻絲毫不覺得緊張,相反,他心中湧起了一股被壓抑了很久的快意。像這樣的戰鬥,他已經在睡夢中實踐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醒來時都熱血沸騰。“仲堅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他甩動長槊,將敵人的屍體甩飛出去。然後側身,橫掃,用槊鋒掃飛一麵皮盾,順帶用戰馬踏碎皮盾主人的身體。
當他找到第三個目標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侯君集帶著人追了過來,將敢於威脅飛虎軍主將安全的武士們全部砍倒。有的牧人看到事態不妙,丟下老婆、孩子和搶來的房屋、家具,騎馬向村外遠遁。他們剛剛衝出東側村口,便被兜頭一陣羽箭射成了刺蝟。長孫無忌早就帶人封鎖了出村的道路,他的身手不足以領軍衝殺,卻足以擔任起攔截潰兵和外圍警戒的重任。
走投無路的牧人們放下兵器,跪在泥漿裏乞求活命。還有一部分人躲回了搶來的屋子,用木棍和水缸頂住門窗。侯君集帶人挨家挨戶地搜索,點燃房頂,踹碎木門,在女人和孩子驚恐的目光中將所有男人拉出來殺死。有士卒被血腥味道迷失的心智,抱著死者的妻子滾到了泥地上,沒等他來得及脫下褲子,劉弘基帶著李府的老兵用皮鞭抽飛了他的欲望。
“兄弟,咱們可不是突厥人!”望著一雙雙茫然不解的眼睛,劉弘基怒喝。
“可他們也曾經……”士兵們喃喃地抗議,卻在劉弘基刀一樣的目光中低下了頭。“兄弟,咱們不是突厥人!”劉弘基換了種稍微溫和的語氣,說道。然後命人將屋子中的女人小孩押走,集中到村內的場院上。
部族中的女子生得粗壯,臨戰時喜歡和男人一樣提著斧頭和弓箭上陣,所以很多女人在戰鬥中被飛虎軍當作給男人殺掉了。也有不少部族武士在絕望的時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武士彠、劉弘基二人搜到的俘虜不多,他們帶著兩個團弟兄搜遍了所有沒著火的房屋,也隻搜出了七十多名俘虜。
麵色慘白俘虜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不敢哭,也不敢反抗。這是長生天給部族之間的規矩,強者通吃,弱者失去一切。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命運。按照勝利者的喜好,他們有可能被作為奴隸,給眼前這夥身穿黑衣的突厥強盜幹一輩子力氣活。也有可能被賣給商隊,穿越大漠賣到遙遠的東方或者西方,在這輩子都沒聽說過的莊園裏勞累致死。還有可能被當場殺掉,祭祀長生天,感謝他保佑黑衣狼騎又取得了一次輝煌的勝利。一切全賴黑衣人請加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首領的今天的心情。草原看似很大,其實很小,弱者永遠沒有立足之地。
周圍的黑衣人向他們吐唾沫,丟石頭,滿眼憤恨。但沒有俘虜被當場按倒,這夥突然從地底下衝出來的黑衣人秩序詭異得令人恐慌,根本不像俘虜們從族人口中聽說的突厥狼騎。可能是因為俘虜太少不好分配的緣故,他們之中的幾個伯克和梅祿居然在大聲爭吵。一聲聲,如雷鳴般鑽入俘虜們的耳朵。
突然間,黑衣人中的一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聲嚷嚷了幾句,怒不可遏。一名身材略矮,但體格很強健的‘吐屯’則明顯地替他幫腔。站他們對麵的‘梅祿’大人屈服了,向後退了幾步。然後,這夥人的‘特勤’笑了笑,做出了最後決定。
俘虜們緊張地伸長了脖子,等待最後的判決。令他們驚詫地是,所有黑衣人翻身上馬,快速離開了村子。沒有人進來拉女人,也沒有人進來搶孩子。他們走了,像煙一樣消失在遠處的冰河上。
多年後,這夥劫後餘生者中間,有一個名叫淤特的少年建立了自己部族。他通曉中原中原文字和語言,經常跟自己的兒孫說起當日滅族之痛。但在其追述中,他最痛恨的不是當日帶兵殺死自己父親的那個梅祿,而是饒恕了自己性命的伯克大人。
“咱們可不是突厥人!”當年,那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人所喊出的話,最終被淤特所理解。那句話字字如刀,每次提起來,他都恨得咬牙切齒,屈辱莫名。
隨後在漫長的爭戰歲月裏,淤特汗的軍隊都維持了最基本的紀律,最基本的人性。這種舉動讓周圍很多部族笑他忘記了自己的突厥血統,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別人的嘲笑。
他的兒子小淤特和孫子小小淤特帶著部族一次次西遷,遠遠地離開了中原。最後,他的子孫在遙遠的西方紮下根來,建立了與中原王朝同樣龐大的帝國。
西方人稱之曰,土耳其。
注1:伯克,吐屯,梅祿,特勤,皆為突厥人對貴族稱謂。梅祿,意為總管。特勤,領兵大將。吐屯,民政官員。伯克,貴族,將軍。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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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結著冰的黃河兩岸,狼一樣捕殺自己的獵物。然後又快速隱入黑暗,迅捷如狼。沒有人知道這支隊伍從哪裏來,也沒有人能預料到這支隊伍下一次會出現在何方。賴大隋朝的餘威罩著,突厥狼騎已經有十好幾年沒突破過長城了,這夥突然衝到黃河岸邊的玄甲騎兵,不說把會寧、武威的大小汗王們嚇得魂飛魄散,也嚇得他們膽兒、肝兒一個勁地顫抖著,連睡覺都不得安生。
有謠傳說這是報應,長生天派下來的報應。邊境上的胡漢各族,已經很多年相安無事了。漢人像胡人一樣放牧,擠馬奶,煮茶磚。胡人像漢人一樣在春天時開荒種莊稼,雖然他們種的糜子產量不到漢人莊稼的一半,但憑著手中的奶豆腐、氈子、牛皮,足夠從漢人鄰居手裏換回一家大小的吃食。高興時兩家的男人還會坐在一處喝兩碗,雖然彼此聽不懂對方說什麽,但臉上的笑容一樣坦誠。如果不是有人蓄意挑撥,大夥根本不怎麽介意誰是漢人,誰是羌人,誰是黨項。誰料伯克老爺們非要重現祖先的輝煌,結果輝煌了不到三個月,大夥便為輝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七家部落遭到了攻擊。其中四家被破,族中男人戰死殆盡。還有三家比較機靈,沒等狼旗出現在自己部落附近,立刻套上勒勒車,闔族上下搬遷。反正居住的村落是他們搶來的,再次丟了也不怎麽心疼。否則…….,想起記憶中突厥狼騎那股狠辣勁兒,男人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曷薩那可汗一邊遣使向坐鎮關右十三郡的唐公李淵告急,一邊聯合了三個實力較大的部落,試圖給狼騎以反擊。這個節骨眼上大夥也不再分彼此是羌人、黨項還是吐穀渾,過去的恩怨暫且擱下,躲過了眼前的災難再說。四家可汗集中了六千勇士,還沒等將指揮權探討明白,狼騎已經殺上門來。猝不急防的六千勇士一觸即潰,四位大小可汗被那頭長著翅膀的狼追出了一百餘裏,直跑到涼川城邊上才逃得了性命。於是,結盟自保這個茬沒人敢再提了。隻好湊齊了重禮,苦苦哀求大隋出兵維護地方。
隨著仗打得越來越多,飛虎軍的兵威也漸漸顯現了出來。回頭看去,眼下這支隊伍已經全然不像兩個月前那幅有筋無骨的窩囊樣,士卒們騎在馬背上,一個個驕傲地挺著胸脯。憑著戰鬥,這群男人又找回了自己的尊嚴。他們將曾經的仇家殺得落荒而逃,他們親手給自己的家人複了仇。雖然報複的手段不是堂堂正正,但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保證過,有朝一日,他會讓大夥高舉著自己的戰旗回來,光明正大地奪回失去的家園。
經常打勝仗的隊伍榮譽感也強,飛虎軍殺死那些手上曾經染過同胞鮮血的對手。卻很少對老弱婦孺動屠刀。但在沙漠邊緣的天蔬原附近,這支隊伍破了一次戒。那是一個曾經頗為繁華的村莊,去年秋天時被一夥羌人所占領。李世民率軍衝進去,殺死了所有敢抵抗的男人。在他命令弟兄撤離的時候,突然看見俘虜中有兩個女人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好像能聽懂我說什麽?”李世民楞了一下,以探詢的眼光看向劉弘基。劉弘基卻根本沒看見二公子的示意,忙著招呼弟兄們從戰利品中挑選出色的腳力。邊塞部族都養得一手好馬,飛虎軍剛好從中挑選體形高大者補充連日作戰損失的坐騎。
以旁人無法察覺的程度,李世民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又將目光轉向武士彠。卻發現武士彠已經帶著弟兄們撤遠了,頭都不曾向這邊回過一下。
他帶著自己的親衛,憂心忡忡地隨大隊撤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最近黃河兩岸攪得不得安寧的突厥狼騎是李家私兵所扮。包括遠在弘化的李淵也不知道,在唐公府上下和弘化郡的官員們心目中,此時的二公子世民正帶著幾個親信幕僚於鳴沙城的軍營裏瞎折騰。流民就是流民,那群被旁人搶了牲口奪了房子都不知道還手的家夥,即便人手一杆長槊,也不可能壯起絲毫膽量。
隊伍在大漠深處的一個綠洲中停下來修整。有了出生於當地的士卒指點,一個多月來,李世民等人驚詫地發現,在他們原本以為寸草不生的大漠裏邊,居然存在著很多人跡罕至,但寧靜如室外桃源般的綠洲。這些綠洲就像夜空裏的星星般點綴在騰蘭瀚海之中,使得腳下的死亡之海變成狼騎的藏身之地。每次出擊之後,李世民都會帶著弟兄們遁入大漠,一方麵隱藏自己的蹤跡,另一方麵在綠洲中檢視隊伍,與將領們探討是返回鳴沙城休息,還是繼續撲向下一個目標。
這次肯定得返回鳴沙城了。弟兄們的體力尚足,戰鬥熱情也很高漲,但遠處的黃河已經有了解凍的跡象。萬一冰麵破裂,沙漠邊緣可沒有渡口供兩千人馬過河。而那些眾所周知的渡口,狼騎又不能大搖大擺地出現。
“今年的春獵就此結束了吧!”趁著劉弘基和武士彠二人忙於帶領弟兄們殺牲口為大軍準備幹糧,長孫無忌湊到李世民所在的火堆旁,試探著問道。幾個月的軍旅生活,使得他的身板也結實了許多,被火光照出的影子就像塊經曆了千年風霜的沙岩,於堅硬之外透著三分猙獰。
“結束了,君集剛才跟我建議過,明天一早大夥就拔營東返。此番出擊我等誌在煉兵,而眼下飛虎軍已經成了一支精銳!”李世民得意地回頭,向背後的綠洲看了一眼。綠洲上,大大小小點著數百處篝火。每一處篝火旁都坐著十幾名身材高大的漢子,堅硬如石。親身體驗過死亡,又親身體驗過複仇滋味的他們,此刻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把刀,而這把利刃的刀柄就握在自己手裏。
‘縱使比起仲堅兄的雄武營,飛虎軍也不遜多讓。’望著火堆旁喝酒吃肉的弟兄們,李世民的目光中不無得意。仲堅兄的雄武驍果營最終便宜了宇文家,而這支飛虎軍卻是李家親手打造,並永遠可牢牢握在手中的隊伍。‘可大哥會不會眼紅呢?’得意之餘,他心中有隱隱有了一絲擔憂。但很快,這種擔憂便化作了釋然。
‘大哥不會看上這區區三千人的,他門下的幕僚就有好幾百。況且小侯不會被他拉走,武兄也與他合不來!’這樣想著,他又把目光轉向劉弘基,然後轉回到長孫無忌身上。劉弘基年齡比李建成還大,在唐公府中屬於老成持重者,所以即便不能完全令其為自己效忠,李世民也不擔心此人被哥哥李建成拉過去。至於長孫無忌,他是李世民的心腹中的心腹,或者是他的另一個分身。自從兩家有了姻親後,許多李世民不方便出麵做的事情,長孫無忌都搶著幫他做了出來。二人沒有明確說明彼此之間的分工,但配合默契,心照不宣。
“曷薩那可汗本月已經第三次向弘化郡求援了,據說他這回準備了十幾車的厚禮。唐公以下大小官吏人手一份!”長孫無忌笑了笑,繼續說道。
曷薩那可汗的臉皮厚到讓人覺得不可理喻。去年秋天他帶頭驅趕邊郡的漢人,氣勢驕橫得無以複加。唐公李淵以大隋關右十三郡留守的名義寫信要求其收斂行為,他卻仗著背後有突厥貴族的撐腰,在朝廷裏又拉上了裴矩這個大靠山,根本不理睬唐公李淵派去的信使。
而今年春天,當他發現自己的野蠻舉動遭到報應後。態度立刻來了個黃河水道般的巨大轉彎,不但一再像朝廷表明自己是大隋的臣屬和藩籬,還千方百計和李淵拉關係,要求對方看在同為大隋臣子的麵子上,一定要出兵救苦救難。“阿史那家族狼子野心,唐公一定提醒朝廷仔細防備!”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曷薩那可汗的使節連阿史那家族試圖染指中原的陰謀都托了出來。可他偏偏忘了將自己的曷薩那家族和阿史那家族比較一下,看看誰的野心更大一些。
“如果他知道所謂狼騎正是李家派出來懲罰他的,不知道老家夥會如何反應!”李世民促狹地聳了聳肩膀,笑著回應。
“老家夥一定會氣得發瘋!”已經成為飛虎軍左虞侯的侯君集哈哈大笑。一邊挨著打,一邊給打自己的人送禮,請對主持公道。此等笑話,也就是曷薩那這種未開化的蠻族才能鬧得出。
“是啊,但能不讓他知道,還是不要他知道得好!”長孫無忌亦笑,笑夠了,他側開頭去,望著跳動的火焰,低聲說道,“君集,今天下午咱們路過的那個部落,有幾個女人可能是被搶去漢人,也可能是胡人,但能聽懂漢話!”
“是麽?”侯君集吃了一驚,快速站起身來。“天晚了,我得去安排幾個斥候探探路!”他向周圍的人解釋了一句後,然後快速走入黑暗。
“我去查查弟兄們準備好了熏肉沒有,明天要趕一整天的路!”見侯君集走遠,長孫無忌也站起身,向李世民告辭。
李世民沒有吭聲,目光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火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侯君集的性格,也明白長孫無忌突然說出的那一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仲堅碰到這種情況會怎樣做呢?”他艱難地想,幾度試圖抬起頭來,將侯君集和長孫無忌二人喚回,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仲堅因為犯了下了過錯而失去了雄武營,李世民不想重複同樣的過錯。黑暗中,他裂開嘴,笑了,被火光照亮一排整齊的白牙。
酒徒注:關於李淵派人假扮突厥人對付突厥人的挑釁,見於史書,非杜撰。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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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連三從塞上傳來的求救信讓唐公李淵極為發愁,在他剛剛接到升遷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聖旨,即將動身前往太原履任的當口,突厥人卻前來騷擾,不禁讓人左右為難。不理睬邊塞上的緊急情況拔腿一走了之,朝廷那邊未免不好交代。皇帝陛下沒事時還想找李家的麻煩,這次能突然開恩令其撫慰山西,是因為李家送上了二十匹大宛良馬作為征遼“凱旋”的賀禮,並且給裴矩、虞世基等人的禮物也足夠豐厚。換句話說,李淵這撫慰大使的官職是買來的,如果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發現關右十三郡是個爛攤子的話,恐怕沒等他的車駕走到太原,降罪聖旨就會追到前往赴任的馬背上!
可留在弘化平息邊塞上的戰火後再離開?李淵自問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做到。從去年秋天起,邊塞上很多庇佑於大隋羽翼下的牧人部落都開始蠢蠢欲動。讓他們重新安定,需要大隋能展示自己的力量。而眼下的大隋,哪還有力量可以展示?
一邊對著邊塞諸部的聯名求救信,一邊對著朝廷的聖旨,李淵急得在議事廳裏直轉圈。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躲著是非走,可偏偏是非總是如影隨形。在朝中時追著他,在遼東時追著他。來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關右,麻煩事情還是一大堆。怎麽才能過上兩天安穩日子呢,他把頭看向幾個心腹幕僚,卻發現心腹們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一個個滿臉詫異。
“唐公是怕邊塞上再起戰火麽?”素有唐公府第一謀士之稱的陳演壽見到李淵那幅憂心忡忡地模樣,不解地問。
“如果咱大隋已經決定和突厥人開戰,我又何惜此身!”李淵沒有理解屬下的意思,以為對方說自己膽小,揮揮拳頭,恨恨地回答。
如果朝廷真的下定決心跟突厥人開戰,李淵倒不在乎領兵到塞上走一圈。畢竟他是將門之後,年青時也曾號稱文武全才。可眼下朝廷根本沒有再應付一場大規模戰爭的本錢,光憑弘化一郡之力對付整個突厥,簡直是自尋死路。
“朝廷,朝廷現在恐怕做著跟突厥人是好兄弟的美夢呢!”聽李淵的話中對朝廷不無期待之意,長孫順德從鼻孔中冷笑。
李府諸幕僚中,他是最看不好朝廷的。在他眼中,曾經輝煌一時的大隋朝像得了肺癆的病漢,表麵上看著還擁有一幅結實的骨頭架子,事實上,說不準哪天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去。眼下即便前楚公楊素和大將軍王楊爽二人同時活過來,他們所能作的事情也就是令大隋朝苟延殘喘而已,那裏還可能如當年那般,打得突厥人聞風喪膽。
偏偏局勢糜爛到如此地步了,權臣們還做著盛世大國的美夢。去年高句麗王詐降求饒,大夥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結果高句麗王既沒如約送來降書順表,也沒兌現親自來洛陽請罪的諾言。今年正月剛過,自覺下不來台的皇帝陛下又開始籌劃第四次征遼。沒等群臣們議出個具體出兵方略來,地方上已經有更多的豪傑以此為由造了反。他們攻打州縣,劃地稱王,根本不把前來征剿的郡兵放在眼裏。而那些郡縣的官員們也不爭氣,屢戰屢敗,把成批的鎧甲兵器向反賊手中“送”。“送”到最後,實在無兵器糧草可“送”了,為了逃避戰敗的責任,這些家夥幹脆把官服一脫,跑到反賊麾下去當了官。
“順德,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聽心腹口中對朝廷帶著很深的怨懟意味,李淵回過頭,大聲製止。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為幾句抱怨話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況且,以武將的眼光來看,他也不想把國家衰落的責任全部歸咎於朝廷偶爾一次決策失誤上。大隋並不是因為征伐遼東失敗而垮下去的,三次征遼失敗的結果,不過加快了其崩塌的進程而已。李淵親自到過遼東,知道高句麗對中原的威脅。他堅信無論是誰做了大隋皇帝,征遼都是必須的決策。
但既然不是因為征高麗而衰,大隋朝衰落的原因到底在哪呢?這一點,李淵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曾經拿著這個問題私下與自己的心腹幕僚陳演壽探討,素有唐公府第一智者的陳演壽卻期期艾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曾用這個問題考教馬元規,結果馬元規除了一堆連賣絲的老太太都不會相信的天命循環理論外,也說不出個明白道理。
找不出具體原因,李淵卻能深深體味道末世來臨前的驚惶與悲哀。作為承擔著一族安危責任的家主,他幾乎已經不堪重負。他很少在屬下麵前發脾氣,但看人的眼光,卻帶著股令人不忍拒絕的乞求味道。
“好了,好了,唐公不喜歡聽,我就不說!”長孫順德聳聳肩膀,答應。
“我不是不喜歡聽,但咱們與其在這裏抱怨朝廷,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渡過眼前難關!”李淵知道沒有人會理解自己心中的滋味,歎了口氣,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
大隋朝要倒下了,這個過程不可逆轉,但李家卻不能倒下。改朝換代的歲月李淵曾經親身經曆過。上一次還算平和,不過是嶽父奪了女婿的皇位,依然有無數挺立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灰飛煙滅。如今亂世來臨,李淵可不希望破家滅門的慘禍降臨到自己頭上。
野火已經在大隋的各個角落燒了起來,從去年開始,各地造反的就不止再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地方上有影響的望族,一心想趁著改朝換代建立功業的“英雄”,形形色色號稱擁有無邊法力的騙子,還有從遼東返鄉,卻沒得到官府妥善安置的府兵都參與了進去。而地方郡兵遇到反賊,一觸即潰者多,能戰者少。今年二月,不知道哪個被豬油蒙了心的家夥給皇帝陛下出了個主意,居然建議各地官員把百姓全搬到城裏居住,隻種城市附近的田,鄉村和偏僻地段的田地全部放棄,以便將流寇們活活餓死。皇帝陛下和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大臣議論了半天,居然把這個建議給采納了。於是,地方官員們借著築城和搬遷的機會又大撈了一票。隻是待他們撈完了,許多本來不想從賊的百姓也從了賊,害得眼下在河南河北很多郡縣,朝廷控製的地域還沒盜賊控製的地域多。
不想讓自己的家族在亂世中覆滅,李淵就得趨吉避凶。花費數萬家資上下打點,謀得山西、河東撫慰大使是其中關鍵一步。河東諸郡地形險要,一側對著太行山,另一側對著黃河水。外邊的世道再亂,隻要把這一山一水之間的地域安頓住了,戰火就幾乎燒不進來。此外,因為沒有受到楊玄感之亂的影響,河東諸郡盜賊少,民間也相對富庶,因此到河東去當官,不用一天到晚擔心有豪傑在自己眼皮底下豎起了反旗。
“眼前,眼前又有何為難可有?”長孫順德今天不知道錯了哪根筋,說話的口吻總是帶著挑釁味道。明明唐公在這急得眼睛都快冒煙了,他卻非說沒看到難題在哪裏。
“順德,你把話說清楚些好麽?”接連被長孫順德冷嘲熱諷了幾次,李淵的脾氣雖然好,也有些上了火,停住腳步,盯著對方的眼睛命令。
在長孫順德臉上,他卻隻看到了輕鬆的笑容,仿佛根本不在乎,對方聳聳肩膀,笑著答道:“眼前的事情的確不為難啊,不就是有突厥人搶了幾個部落麽,狗咬狗,讓他們搶去唄。關唐公您何事?”
“你!”李淵氣得幾乎要吐血,跺著腳,恨恨地罵道:“順德你今天真是瘋了!我既為這關右十三郡的留守,保境安民,自然是份內之責!突厥人越境劫掠,你居然說不關我的事。難道朝廷問將起來,我還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麽?”
“可那也得眾部落承認他自己是咱大隋子民啊。並且,突厥人入侵這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還不一定呢?萬一是他們自己分贓不均,互相下黑手呢?難道咱們還能派人去給每個部落看家麽?不信,你問問大夥,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認為?”長孫順德態度很奇怪,但分析得話卻非常精辟,幾乎每一句都正說在點子上。
“你這簡直就是在強詞奪理!”李淵連連頓足,拿自己這位沾親帶故的幕僚毫無辦法,他無奈地將目光轉向其他心腹,卻發現此刻大夥都站在長孫順德一邊,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輕鬆。
難道他們一點兒都不著急麽?李淵開始懷疑自己在哪裏鑽了牛角尖。屬下這些幕僚都是些人精,他們公認的結論,十有八九就是正解。順著幕僚們的臉一個個看過去,最後,他把目光又落回到了陳演壽臉上。
“演壽,你來教我,我到底哪裏想歪了?”收起臉上的急切之色,李淵恭敬地請教。善於聽取別人建議是做一個好家主的必要條件。這方麵,他一直做得非常出色。
“承蒙唐公垂問!”陳演壽抱了抱拳,臉上露出一幅‘你早就該問問大夥’的模樣,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關右與河西諸郡地圖問道:“唐公可曾看清楚,一個多月來,被攻擊的部落都在什麽位置?”
“烏蘭集、天蔬原、涼川、駐馬驛、沙泉!”李淵快步走到地圖邊,如數家珍般回答。最近半月,每有告急文書到來一次,他就急得睡不著覺一次。因此,每個被攻擊的部落所在地,他都能在地圖上清清楚楚地找出來。
“嗯,這些地方,忽南忽北,分步零散,真有些突厥狼騎的模樣呢?”陳演壽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個***,笑著總結。
“演壽別跟我繞***?”李淵明顯地感覺到了心腹幕僚話中有話,苦笑了一下,追問。亂世的壓力弄得他疲憊不堪,幾乎沒有精力猜測別人的言外之意。
“嗨,這些突厥人膽子很小啊,每次殺來,距離二公子煉兵的地方都很遠!”另一名幕僚馬元規湊上前,笑著提醒。
“元規是說……?”李淵先是一愣,身體猛然僵在了地圖前。突厥狼騎的攻擊看似神出鬼沒,但如果把那些受到攻擊的部落位置用線連起來,幾乎就是一條弧。而這條弧線所對的圓心,恰恰就是鳴沙城。
對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的本事,李淵自問很是了解。但劉弘基和世民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憑著手中三千新兵,嚇得突厥狼騎避開他們近兩百裏。從善良的角度上想,他們憑著三千新兵就保住了方圓兩百裏的各族百姓不受攻擊。但反過來推測,恐怕兩百裏外發生的戰鬥與他們二人相關,才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屬下恭喜唐公!”馬元規做了個揖,鄭重說道。
“恭喜唐公收得一支精兵!”陳演壽和長孫順德二人亦收起笑容,鄭重向李淵道賀。
他們三人自從數天前就發覺了“突厥人”來得蹊蹺。如果去年塞上諸部驅趕漢人的事端是阿史那家族在背後慫恿的話,突厥人不應該剛剛利用完了這些牆頭草部落,立刻就殺雞取卵。
如果說打得諸部聯軍落花流水的狼騎就是李世民和劉弘基等人所訓練出來的新兵,大夥又實在難以相信這一結論。讓一夥流民學會使用兵器,也許很簡單。但讓他們像真正的士卒一樣戰鬥,卻不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事。
但李世民前日送回來的一封信,讓陳演壽等人徹底堅定了自己的推測。在信裏,二公子對鬧得紛紛攘攘的突厥狼騎隻字未提,仿佛距離邊境最近的他,根本不知道狼騎出現的事情。
並且,二公子建議李家將萁兒與仲堅兄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今日親自煉兵,方知道仲堅之才,乃當世罕見!世人皆雲慈不掌兵,而行殺戮之事卻懷慈悲之心者,惟仲堅也!”在信中,李世民不無感慨地寫道。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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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狼騎入侵,居然是世民派麾下假扮地?”突然到來的真相讓李淵禁不住晃了兩晃,用手扶上了麵前支撐房梁的木柱,才勉強穩定下心神。
“以二公子的脾性,恐怕他自己也不會留在鳴沙城坐鎮!”馬元規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提醒。
這是一場不負責任的冒險,萬一被人抓住把柄,整個家族都要受到牽連。但換個角度來看,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李世民治軍有方。在數月之間便將三千流民訓練成了一支精銳,兵鋒所指,當者披靡。特別是與諸部聯軍決戰那一場,簡直可以用神來之筆形容。即便李淵自己處於同樣位置,都未必敢下如此果斷的決定。
李淵的心思本來就十分機敏,事前之所以沒有想到邊塞之上的處處烽煙是自己的兒子所為,第一是因為最近忙於籌劃如何在亂世中保全自己的家族,心頭壓力太大。第二,則是因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疼愛。在馬元規等人眼裏,也許已經把世民當作不可忽視的後起之秀。而在李淵自己眼中,勉強算得十八歲的世民也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建成也罷,永遠都是一個孩子。
雖然,這兩個“孩子”同他們的父輩一樣,從很小很小的年紀就已經顯露崢嶸。
“這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最終,李淵用一句笑罵來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想清楚了事情原委。他將目光從長孫順德、陳演壽和馬元規三人臉上掃過,依次看到了自豪、慶幸和些許不滿。作為家主的李淵明白所有人的心思,因此,笑著又補充了一句,“派人傳令讓世民將新軍帶回弘化來吧,我也想看看咱們李家手中的這支新生力量!”
李家兩個字一出,幾個心腹幕僚即便有什麽話想說,一時也找不到由頭了。長孫順德快步走到桌案前,提筆替李淵草擬將令。眼看著狼毫即將接觸到紙端,他突然又將筆放下,低聲建議道:“依我之見,唐公還是下令讓世民帶著新軍去塞上抵禦狼騎吧,一來可以敷衍葛薩那等人的請求,二則也令那些牆頭草見識一下我大隋兵威!”
“好個陰險的長孫順德,莫非你還準備再向葛薩那可汗收些車馬費麽?”馬元規搖搖頭,笑罵,“如此,未免有失仁者之心!”
“有何不可,對敵人的仁,則是對自己的不仁!”長孫順德以笑語相還。
“屬下讚同長孫大人的建議!”沒等唐公轉頭相詢,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開口說道。無論如何,長孫順德提的建議對朝廷和李家都利大於弊。雖然這樣一來,新軍的主將歸屬恐怕就永遠定下了。但世子的特長在協助唐公處理政務上,讓他領兵作戰,的確勉為其難。
亂世中,一個家族需要有善於守護基業的熊羆,也需要有能向外展露牙齒的虎豹。如此,家族才能承受起風雨。李淵有些自豪地笑了笑,讚同了長孫順德的建議,“也好,就讓世民領兵到塞上走一圈吧。速去速回,別耽誤了咱們去河東的行程!也別再多節外生枝,這小子,老夫一眼沒留意到,就折騰起一番風雲來!”
“是!”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三個人同時拱手,然後,幾乎不悅而同地追問道:“狼騎是他派人假冒的事情,唐公需要點破麽?”
“心照不宣吧。此事僅限於咱們幾個知曉。其他人無論如何猜,大夥一概不承認便罷!”李淵想了想,決定。
“二公子此舉匪夷所思,其他人很難猜得到。即便是我等,若未曾看過二公子傳回來的家書,估計也同樣會被蒙在鼓中!”長孫順德點點頭,感慨地說到。自己這一代人終究還是老了,不服氣不行。這個世界屬於年青一代的,李府的未來也必將由新一代人來開創。提及家書,他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淵身邊走了幾步,鄭重詢問:“二公子在信中還提及了萁兒和仲堅的婚事。仲堅如今已經功成名就了,既然大人當年也有此意,何不趁早將婚事提上日程來?”
“是啊,仲堅為人忠厚老實,又知恩圖報。原來其家世的確差了些,但這幾年其屢立奇功,封侯可待。我聽說他去年十一月剛隨張大人逼降了左孝友,緊跟著在十二月又和秦叔寶等人一道大破河北巨寇盧明月。據說陛下聞之驚喜異常,正商議著再加其爵呢!”馬元規的意見難得與長孫順德一致了一回,非但沒否決對方的提議,反而熱心地替李旭表起功來。
齊郡郡兵大破盧明月,是發生在去年年根底下的一件振奮人心的壯舉。當時張須馱帶著眾將正在東萊郡與左孝友激戰,盧明月得知齊郡空虛的消息,帶兵越過黃河,攻占了位置在黃河邊上的齊郡屬地祝阿。此賊本打算趁著張須陀無力回援的機會大撈一票,誰知道經過了這兩年的戰鬥,齊郡太守裴操之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一麵派人向張須陀告急,一麵帶著五千留守在曆城的老弱病殘衝到了濟水邊上,與群盜隔河對峙。
張須陀迫降左孝友後,命獨孤林帶領步卒緩緩班師。自己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帶兩千騎兵星夜殺回。雙方在濟水河畔惡戰十餘日,因為眾寡懸殊,所以勝負難分。張須陀見此,決定以巧計破賊,召集眾將曰:“賊軍貪我齊郡財貨,不知進退。我若退兵,賊見兵卻,必輕來追我。其眾既出,營內即虛,若以千人襲營,可有大利。此誠危險,誰能去者?”
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請戰,張須陀命秦叔寶和羅士信人各帶千餘人埋伏在蘆葦叢中,自己和李旭二人率領老太守裴操之帶來的三千多老弱緩緩後退。盧明月不知道對方是計,以為自己一舉打敗了聞名天下的張須陀,大喜,不顧一切地追殺過來。張須陀和李旭二人以手頭老弱將賊軍主力纏住,羅士信和秦叔寶帶領伏兵趁機殺入盧明月的老營,將其糧草、輜重和營寨盡數焚毀。眾盜賊見背後起火,心神大亂。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等人率軍前後夾擊,把十餘萬盜賊殺了個落花流水。戰到天黑,盧明月僅率領百餘騎兵突圍,連夜逃過黃河,再不敢回頭南望!
因為此戰發生在年底,所以到了二月份,朝廷才有邸報將具體情況發向各郡。據唐公府留在東都的心腹匯報,朝廷已經開始商議如何給有功人員予以嘉獎。因為張須陀等人剛剛升過官,所以這次以賜爵為主。李旭的爵位已經是縣伯,如果無人阻撓的話,年內可能封侯有望。
一個剛剛二十歲的鄉侯,無論如何也配得上唐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陳演壽等人紛紛出言,建議李淵趁早下手,難免提親提得晚了被旁人搶了先機。誰料大夥剛剛開了個頭,李淵臉上剛才因為收得一支精兵而泛出喜色卻變成了深深的沮喪。非但沒有立刻響應幾個心腹的話,反而沉默了半天,才歎了口氣,說道:“仲堅之才,我豈不知。但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如今不比以往…….”
“為何?難道唐公還在乎那些無聊的習俗麽?”沒等李淵把話說完,馬元規驚詫地問道。
中原人素有同姓不通婚的傳統,但隨著晉朝衣冠南渡,北方各地胡風大勝。非但民間有人同姓結親,一些身上帶有鮮卑、匈奴血統的世家大族,甚至發生過五服之內同姓成婚的先例。
“是啊,況且唐公家在壟右,仲堅家在上穀。雖然是同姓同宗,但彼此之間相隔甚遠,未必通婚不得!”見李淵不住搖頭,長孫順德也上前相勸。
李淵和長孫順德二人的家族都帶有明顯的鮮卑烙印,特別是李家,雖然修宗譜時,血脈從涼王李暠一直追溯到了飛將軍李廣。但李淵的祖父卻曾經切切實實有過一個響亮的鮮卑名字,大野虎。李淵之妻竇氏,原姓紇豆陵,更是如假包換的鮮卑人。至於長孫無忌,其原姓拓撥,是不折不扣的大魏皇族餘脈。因而有些話大夥不便明著說,但彼此之間心知肚明。雖然李淵當日因為惜才,給自己強認了個便宜侄兒,實際上,李淵家和李旭家非但不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恐怕連五百年前的一家都無從算起。
“唉,順德,現在的情況和當初不一樣啊!”李淵搖搖頭,歎息著回答。四女兒的心思,他這個當父親的豈能不知。自從兩年前家族決定將其嫁給李旭之後,這個懂事的女兒就把一顆心全部放在了夫家身上。兩年多來,李旭的一舉一動,萁兒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自古美人愛英雄,何況英雄又年少。到現在,萁兒對仲堅之情,恐怕比當日婉兒的懵懵懂懂的好感要強上十倍!
可偏偏自己這個當父親的不得不要出爾反爾,隻因為現在的李家不是當時的李家,現在的李旭也不再是當初的李旭。
“當初,不是唐公最先慧眼識珠,將仲堅從護糧軍中掘出來的麽?”出於大局考慮,陳演壽亦上前婉言相勸。“仲堅乃棟梁之材,如此美玉,難道唐公忍心被他們搶先攀摘入手?”
李旭智勇雙全,又和唐公府淵源頗深,此刻正是親上加親的好時候。在陳演壽心中,這項聯姻可能帶來的另一點好處是,維持唐公府下一代人之間的平衡。李旭與建成二人當年的關係不錯,如果將其納入唐公家族,則他的勇武剛好可以用來壓製李世民的鋒芒。如此,不但唐公在世時李家可以保持平安無事,即便將來唐公百年後,李家依然可以欣欣向榮。
“唉!”李淵見麾下無人理解自己的苦衷,歎了口氣,緩緩解釋道:“你等不懂,當年仲堅尚未成名,因此將萁兒嫁給了他,雖是同姓聯姻,也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可現在,”一邊說,他一邊不住搖頭,“現在,仲堅已經名震東夏啊!即便他不嫌萁兒是個庶出,這樁婚事,是他自己和其家人做得了主的麽?”
聞此言,陳演壽、馬元規、長孫順德三人不由得同時歎了口氣,半晌,無言以應。亂世已經到來,李家打著與強者聯姻以自保的主義,其他家族焉能看不出眼前形勢。李旭智勇雙全,為人忠厚,又沒有自己的家族。無論誰家把女兒嫁給他,都等於是拉攏了一個得力臂膀入門,雙方家族利益絕對起不了衝突。這樣的聯姻,與其說是在嫁女,不如說是在娶婿。
眾世家到如今還無所動作,恐怕主要原因是一時難以決定出多少“陪嫁”,而不是對這個剛剛崛起的少年武將視而不見。在這種情況下,唐公家如何派人提親,肯定有很多人跳出來幹涉。
雙方同姓,隻是其中一條很普通的理由。李家的實力,還有民間的那些謠傳,恐怕更是致命之刀。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李淵有本事讓其他家族都保持沉默,李旭看在當年的知遇之恩上也願意接受這樁婚姻,皇帝陛下會高興麽?恐怕,聘禮還沒進門,聖旨已經出宮吧!
“隻是,可憐了萁兒!”許久,長孫順德歎息著說了一句。這次,他考慮的不再是利益,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好在,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多!”陳演壽亦歎息著附和。庶出本已經是無奈,如果再被夫家知道其未婚之前已經心有所屬,未來的生活能幸福美滿,才怪!
“等到了河東,安頓下來。諸位給萁兒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不必是什麽累世公卿,家道殷實,人品好,能善待她,足夠了!”設身處地替女兒著想,李淵心裏也十分難受,歎息著,叮囑。
“這――樣,也好!”陳演壽捋著稀稀落落地胡須,試圖說幾句安慰的話。沒等他在肚子裏將語言組織全,忽然,門外傳來的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一隻盤子,幾個碗兒,於寒風中碎了滿地。
酒徒注:如約更新,來貴賓票。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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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聽到外麵的聲響,李淵的第一反應是報以一聲怒喝。他平素對人很和氣,但做事也極嚴謹。與幾個絕對心腹探討機密話題的時候,像武士彠這樣的高級幕僚都不得參與,尋常人等更是被嚴令禁止靠近議事廳二十步之內。所以,唐公府的一切秘議,外人根本沒有偷聽的機會,更甭說發生受驚而打碎器皿的失誤了。
議事廳外無人回應,隻有呼嘯的風從簾外吹過。乍暖還寒的四月,風向有些飄忽不定,時南時北,恰似此刻家族的前程。
“誰在外麵,給我滾進來!”李淵有些真的生氣了,手快速地按向腰間的刀柄。他的武藝不算太出眾,對付五、六個侍衛的圍攻卻不在話下。如果有人今晚活得實在膩煩了,李淵不在乎展一次虎威。
陳演壽、長孫順德和馬元規三人各自退開數步,在李淵麵前圍成了一個三角。他們算是豪門子弟,雖然眼下穿著文職的衣服,卻都受過很好的格鬥訓練。隻待李淵一聲命令,三人就結陣衝出去,將門外的人直接擒拿進來。
“回稟唐公,是四小姐和翠兒!”就在屋內人即將發飆的當口,門外值勤的侍衛跑上前,大聲回應道。話音落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兩個侍衛架著一名嚇得臉色蒼白的丫頭走了進來。
“回唐公,剛才屬下看見四小姐帶著翠兒過來給幾位大人送吃食,所以就沒有阻攔。沒想到她們會驚擾到唐公,屬下知罪,請唐公責罰!”當值的侍衛拱手及額,滿臉歉然地請求寬恕。
唐公自己的家人不包括在嚴禁靠近議事廳者的範圍之內,所以,他今晚的舉動沒有任何不當之處。“你沒做錯什麽!”李淵揮了揮手,命令侍衛退了下去。然後緩步走近嚇得快哭出來的丫鬟麵前,換了幅和氣的口吻詢問:“是翠兒吧,萁兒和你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麽?”
“回老爺的話,奴婢,不,是四小姐見議事廳裏這麽晚了還亮著燈,所以,所以和奴婢到廚房端了些參湯來!”被喚做翠兒的丫頭膽子非常小,強忍著眼中的淚,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奴婢,四小姐和奴婢剛到這,然後四小姐就從奴婢手指接過參湯,準備親自進門。然後,然後奴婢就看到托盤,托盤從四小姐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後,然後四小姐就哭著跑遠了!”翠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像針一般,刺得幾個大男人無地自容。
兩年前,他們考慮用萁兒代替婉兒嫁給李旭,是出於家族利益,沒什麽錯。兩年後的今天,他們考慮放棄這個可能給李家帶來災難的安排,給萁兒安排另一場婚事,也沒有什麽錯。大夥都是為了李家的前途和未來著想,大夥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李家。可萁兒呢,有誰把她當作過一個人,有誰真正設身處地想想她的感受!
刹那間,李淵的臉上怒氣全消,隻剩下了深深的疲倦。他揮揮手,低聲命令道:“你下去吧,好好陪著四小姐。如果,如果她不開心,你,你想辦法哄哄她!”
“是!”翠兒微微蹲了蹲身體,倒退著走出了門。她是家生的婢女,從小到大見過的天空隻有李府圍牆四角之間的那一塊。外邊的風雨多猛烈,她不清楚。隻是覺得自家小姐的遭遇很委屈,很不公平。
“她是唐公的女兒啊!”翠兒一邊關緊眼前的門,一邊想。“雖然不是竇夫人所生,可畢竟是唐公的血脈。大夥怎麽能這樣對她,就像她是一個……”翠兒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說主人家拿四小姐當個奴仆,這顯然不太合適。李萁在府中的地位雖然不如婉兒小姐和世民公子一樣高,但比起她們這些奴婢來,還是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
猛然,她看到了花匠放在牆角的木鍬。唐公不喜歡黑暗,所以每到晚上,府內各處都掛滿了燈籠和火把。在這種時刻,白天堆在角落裏無人問津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夥視線。“就像一把木鍬,使完了便放在角落裏!”李萁的貼身丫頭翠兒憤憤地想,心裏湧起一片淒涼。
“我等考慮不周,讓唐公受累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陳演壽等人輕輕做了一個揖,歉然道。他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蒼老,今天這個結果是大夥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大夥誰都無能為力。
“沒事,萁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會想明白的。畢竟,她是我李淵的女兒!”李淵長長地歎了口氣,回答。天下沒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但在紛亂的時局麵前,他無法滿足女兒的心願。“萁兒,如果你怪,就怪造化無情吧。”李淵苦笑著,在心裏默默向女兒道歉。亂世已經到來了,連皇帝陛下都不能隨心所欲,自己能做的,也隻能是顧全大局了。
畢竟是經曆過許多風浪的人,歎息過後,理智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身上。眼下不是關注一個女孩子臉上是否天天都帶著笑容的時候,眼下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靜下心來處理,比如到河東赴任後所麵臨的局麵,就是一個急需探討的議題。
“順德,你派人打探過了麽?今年開春以後,河東諸郡的形勢怎麽樣。咱們過去後,首先要應付哪些麻煩事?”將心思從家事中收回來後,李淵將目光轉向長孫順德,鄭重地詢問。
陳演壽善謀,目光長遠。馬元規思路清晰,行事果斷,做決定時從不拖泥帶水。長孫順德的才能介乎陳演壽和馬元規之間,但其本人家世好,交遊廣泛,所以一直被李淵委以搜集情報的重任。
這位在李府行走了多年的老幕僚果然沒辜負李淵的信任,略做沉吟,就把河東諸郡的形勢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近幾年由於朝廷一再忍讓,定襄郡的大半已經落入了突厥人之手。雁門郡以北,長城之外的地方,馬賊橫行。幾夥大的馬賊如一陣風、半天雲等,無視官府政令,也不服從突厥人管轄,動輒聚眾數萬,四處劫掠。但是”長孫無忌停了停,語氣陡轉輕鬆,“按朝廷的職責劃分,這些麻煩都歸駐紮在馬邑郡的王仁恭大人和他麾下的左武衛將士處理,因此頭疼是王大人的事情,咱們不用為之著急!”
屋子裏的氛圍本來十分沉悶,被長孫無忌這樣陰陽怪調地一攪合,大夥的臉上立刻又出現了些許笑容。“王仁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王仁恭嘍!”馬元規苦笑了一聲,點評。“他來守咱們的北邊,估計不會太牢靠!”
“王將軍也曾是個蓋世英雄,隻是朝廷在第一次征遼失敗後的那些作為,實在讓他寒了心!”陳演壽倒是很理解王仁恭將軍頹廢的原因,歎息著為對方辯解。
當年王仁恭接替麥鐵杖,帶領大隋府兵精銳左武衛,也曾創下過一番輝煌。但隨著一次次征遼勞而無功,王仁恭整個人就像大隋的國運一樣沉淪了下去。此刻的他再不是四年前那個手揮鐵蒺藜骨朵,呼喝衝陣的百戰名將。而是變成了一個貪財怕死,好色無度的糟老頭。王仁恭將軍想自殺,很多見過其行事的人都如是說。但朝廷偏偏對這樣的將領最信任,甚至把北部邊境最重要的一段防務交給了此人。
不過,王仁恭的膽小也令朝廷省去了不少麻煩事。雖然眼下突厥人的牧場已經跨過定襄郡,一直擴展到了長城邊上。但在王將軍的帶領下,邊塞守軍和阿史那家族倒也相安無事。
“唐公去河東的職責是檢點淘汰官員、緝拿盜賊、討伐流寇。邊境上的事情,不歸唐公管轄!”長孫順德搖搖頭,繼續說道。朝廷沒膽量主動與突厥人開戰,所以突厥人對大隋邊境的蠶食行為日益加劇也順理成章。相比起對突厥人的寬容,朝廷對各地叛匪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陛下要求唐公到了河東後,對敢造反者,殺無赦。對於勾結亂匪者,可以自行抄沒其家,無需向朝廷請旨!”
“恐怕,那些能抄的已經掄不到唐公抄了。”陳演壽冷笑著補充分析。抄沒令是前年冬天下達的,憑著這道旨意,各地官員迅速尋得了一條發財捷徑。他們對治下那些沒有權勢的百姓大肆搜刮,稍有不順從者,便抓起一個通匪的罪名扣將過去。如此一來,地方士紳們要麽委曲求全,要麽直接拉杆子造反,除了這兩條路外,幾乎沒了其他選擇。
“但唐公到任後,可以把甄別亂匪的權力收於撫慰大使府中,一則可以防止官員們繼續擾民,而來也可以借機收攏人心!”馬元規想了想,建議。
“元規所言極是,若想減輕匪患,首先得防止官員們將百姓逼得太急了!”李淵點點頭,輕捋著胡須應承。大多數情況下,他對自己麵前這幾個幕僚還是很滿意的。雖然眾人已經漸成派係,並且個別時候甚有結黨營私之嫌。
“至於亂匪,眼下他們在河東諸郡還未成什麽氣候。聲勢比較大一些的,有龍門附近的流賊母端兒,據說擁眾數萬。此外,河北上穀郡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偶爾也會竄入河東洗劫一番,但都不敢主動攻打郡縣。南方太行與王屋二山之間……”
說到這,長孫順德的話突然被他的謀主所打斷。“順德,你先停一停,你說上穀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就是那兩個自稱漫天王和曆山飛的賊人麽?”李淵眉頭緊鎖,大聲追問。
“回唐公的話,正是這兩個蟊賊!”長孫順德不明白李淵為何突然關心起河北的山賊來,微微楞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
“順德可知,此二賊是否曾攻入過易縣?”李淵點點頭,繼續追問。
“他們兩個人雖然都號稱擁眾十萬,四處劫掠,卻沒有竇建德和張金稱二人的本事,也從來沒攻下過大一點的縣城!”長孫順德想了想,突然間笑意滿臉,“唐公可是怕其攻到疇縣伯府前麽?咱們要不要派些人手過去,以免仲堅的家人遭到什麽不測?”
“演壽,明天一早,你讓九瓏在府中挑選二十名好手去吧。跟大夥說清楚了,要他們像守衛我的府邸一樣守衛仲堅的府邸。如果事態緊急,就護著李老爺和李夫人來太原,既然是同宗,咱家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戚被賊人騷擾!”
“仲堅他日若知此事,定然不會辜負唐公的守護之義!”陳演壽拱手,讚歎。雖然如今的李家遠不如當年實力強,但在挖掘人才和拉攏人才方麵,李府卻比其他幾家如日中天的豪門做得好許多。在外人眼裏也許李淵的行為不夠強勢,但至少,他的家族從來不招人反感。
“順德,你繼續說,太行山和王屋山交界處,有什麽麻煩的地方?”布好了一招精密的棋子,李淵像沒做過任何決定般,輕鬆地將話題拉回到原處。“那不是已經靠近東都了麽?怎麽還有咱們河東的事情?”
“唐公所料一點沒錯,麻煩的確來自黃河以南!”長孫順德先拍了家主一記馬屁,然後繼續說道。“麻煩主要出在河內郡,那裏與河北的汲郡接壤。而眼下汲郡除了治所和黎陽倉外,其他地域幾乎都成了瓦崗軍的勢力範圍!”
“瓦崗軍的勢力擴張的居然如此快?咱們的人上次傳信回來,不是還匯報說瓦崗軍習慣於韜光養晦麽?”又一次聽到瓦崗軍的消息,李淵的目光明顯聚攏成束,裏邊充滿了焦慮和擔憂。
“那時瓦崗軍主要由其大當家翟讓和軍師徐茂功二人做主。而現在,周邊二十幾家山賊皆奉瓦崗號令,瓦崗軍的實力壯大了五倍,其核心人物也從翟讓和徐茂功,變成了李密和房彥藻。”提起瓦崗軍的變化,長孫順德的回答聲中不無遺憾。對於李旭曾經提起過的徐大眼,他和陳演壽等人很欣賞其眼光和才華。當年瓦崗軍在徐大眼和翟讓二人之手,聲勢雖然沒現在大,卻隱隱有些能做出些事情來的模樣。如今,瓦崗軍的規模的確快速膨脹了起來,但其眾良莠不齊,軍紀和戰鬥力與當初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原來如此!”聽完長孫順德的匯報,李淵遺憾得連連搖頭。“那些賊人也笨,居然被李密這麽輕鬆就把權柄竊了去。他們傻麽?還是李密那廝著實有什麽過人的長處?”
“誠如唐公之言,李密那廝除了會說大話外,沒什麽長處。但此人卻是姓李!”。長孫順德臉上的表情突然鄭重,後退半步,拱手,回答。
沒等李淵弄清對方話中之意,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也站到了長孫順德身邊,鄭重地說道:“世人皆信亡隋者必李氏,民間還有童謠傳唱。所以李密自身雖然沒任何從眾,卻因為姓李,被眾盜認為鍥合民謠、當為結束亂世之君!”
“笑話,天下又不止他李密一個人姓李!”李淵從鼻孔裏冷哼一聲,輕蔑地說道。猛然,他意識到了兩個心腹今天的表現怪異,嚇得後退了半步,背靠著支撐著屋頂的紅漆巨柱,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你們幾個的意思是,你們幾個的意思是,李密所以得眾人擁戴,隻是因為他姓李?”
他的聲音低微而緊張,幾乎無法被人聽清楚。三個幕僚的回答卻異常果決,絲毫沒有猶豫的意味。
“是,請唐公早做決斷!”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三人站成一排,目光裏充滿期盼。
酒徒注:本章涉及到的故事背景太多,所以無法用李旭一個人的視角來描述。況且終日打打殺殺,大夥也會厭倦不是?再次拉票!大夥的支持是我更新的動力。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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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子,得天下;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光憑幾句荒誕的不經的童謠和一個姓氏就令無數豪傑相信大隋朝即將滅亡,天下權柄將歸於李氏,這種說法未免令人難以置信。可事實上,偏偏相信它的人還很多!特別是大業十一年開春以後,幾乎大隋各地的坊間巷裏都在談論“李氏將興,楊氏將滅”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職捉鬼通靈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謠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歸,此人也不會成為楊玄感叛亂中唯一幸免於難的主謀,更不會才入瓦崗,就得到了那麽多大小勢力的擁戴。而所謂“皇後繞揚州,輾轉花園裏”則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後將橫死揚州,屍體填埋溝壑。至於“勿浪語,誰到許”兩句,被“智者”們引申得更為清楚,許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來的蒲山公,現在的瓦崗軍二當家李密。
流言鬧得人心惶惶,也讓無數想建功立業者蠢蠢欲動。將全部家財獻給李密,求一個開國將校者有之。帶領百十個親戚族人占領某個山頭,打出“順天應命,替密公張目”者有之。最可氣的是有一個想升官想暈了頭的書生,居然直接闖入齊郡太守府衙門,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二人認清天下大勢,西向接李密來做東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張須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頓板子,那書生卻甚為倨傲,被衙役們打得屁股都開了花,居然還抬起頭,望著堂上的裴操之,滿臉慈悲地說道:“天命,天命你們懂麽?如此不知順逆,待蒲山公大軍一到,爾等必將埋骨溝渠!”
裴操之被逼得沒辦法,隻好將此子斬首於郊外,成就了其“開國元勳”的名聲。但謠言非但沒有因此而絕,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到後來,一些底層官吏也迷惑了,甚至開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該將事情做得太絕,斷了大夥今後的出路。
流言的源頭在哪,張須陀等人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無辦法。大隋朝連續三次伐高麗無果,已經喪盡了威信。況且到了這種時刻朝廷還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聽信一些書生之言,大造宮室以示太平。年初剛剛完成了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的觀文殿,眼下又開始建造儀鸞殿。據市井傳言,前年被楊玄感放火燒毀的龍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來的那個更富麗,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離民間越遠,百姓越希望改朝換代。在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眼裏,李密不過是一個隻會說謊,但從不兌現諾言的大騙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畫餅卻是許多人掙紮著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連張金稱、李子通、朱璨、魏刀兒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國主張,號稱要與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飯同吃”,雖然他們搶劫時每有所得,總是先藏進自己的秘密山洞裏。
“***,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麽就輪到李密這個大忽悠!”幾個人聚會時,羅士信大聲罵道。“仲堅也姓李呢,人品武藝都比那李密高得多!”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他博引旁證。壓根兒不顧身邊的幾個朋友已經嚇白了臉。
“士信,嘴巴上有個把門的。什麽時候了,你還亂說!”秦叔寶素來得大夥尊敬,豎起眼來,大聲教訓道。
“什麽時候啊,五月天氣,正不冷不熱時候。他李密真有當皇帝的命,就派兵來齊郡跟咱們幹一架。隻要他能正麵擊敗咱們齊郡子弟,我就承認他不是大忽悠!”羅士信肆無忌憚地嚷嚷,話語裏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服。
“跟李密這仗,咱們早晚得打。但你別把仲堅扯進去,朝廷很忌諱這些!”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象話,獨孤林上前扯了扯羅士信的胳膊,提醒羅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辭。
“怎麽著,皇上還信這個,我以為隻有那些瘋子和無賴信!”羅士信眨了眨無邪的大眼睛,驚問。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獨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見往往也代表著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獨孤林咧開嘴巴,回以連聲苦笑。
亂世已至,而滿朝文武還忙著爭權奪利。如果羅士信今天的話傳到他們耳朵內,他們才不會在乎李旭以前給朝廷立下多少戰功,肯定會奏請陛下趁早誅之。那些吃肉吃得腦滿腸肥的家夥不會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野火,他們隻會把握一切將威脅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塵埃的機會。
潛在的危險對大夥來說都是抬頭即可得見,偏偏羅士信轉不過這個彎來,“皇上自己不信,仲堅還怕什麽?”他聲音稍低,卻依舊不停地嘟囔。
“士信,從大業初年到現在,朝廷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個李姓官員。你別自己光顧著嘴巴痛快,這話傳出去,仲堅會大難臨頭。”秦叔寶忍無可忍,索性直接把話挑明。
“呃,俺老羅沒想到這一層!”羅士信將頭轉向李旭,滿臉歉然。但很快,他又輕鬆地笑了起來,“這裏隻有咱們四個,連張大人都不在,誰會把我的話傳出去?仲堅兄,你說是不是?”
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個“瘋子”沒辦法,見對方滿臉無辜,也隻好順著其口風回答:“是,士信說得極是。但小心隔牆有耳,所以,這話咱們今後還是不要說了!”
“不說就不說,反正李密如果想當皇帝,得先過來跟咱們兄弟幾個打一架。證明了他有當皇帝的本領再說!”
“你會有機會的,我估計,用不了半個月,朝廷就會下旨命令咱們西進剿匪了。”秦叔寶歎了口氣,望著窗外燦爛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張須陀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掌管河南東部各地征剿盜匪事宜。其麾下所轄的東平郡和濟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災區。而平定了左孝友後,齊郡附近再無威脅,郡兵們東向剿匪的任務也就提到了日程上來。
東平郡和濟北郡都與瓦崗軍盤踞的東郡接壤,在官兵的壓力下,二郡之內的蟊賊肯定會快速倒向瓦崗軍。屆時,齊郡弟兄和瓦崗精銳難免一戰,而誰能最終站得上風,秦叔寶心中沒半點把握。
不像羅士信和獨孤林,秦叔寶對李密沒有任何輕視之意。與這個狡詐如蛇的家夥比起來,秦叔寶更願意和徐茂功交手。後者的用兵能力雖然很強,但畢竟屬於堂堂正正的陽謀範疇。而李密那廝,無論用兵還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將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這個家夥的大當。
“西進剿匪?咱們主動出擊,好事兒啊!但咱們有足夠的糧草麽?”把話題回到戰事上,羅士信倒不糊塗,想了想,不無擔心地問。
“沒有,咱們去年的存糧剛剛夠吃。打敗盧明月時有所斬獲,但財寶多,糧草少!”李旭聳聳肩膀,低聲回應。“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張老將軍也得帶著咱們西進。經過那個狂生一折騰,咱齊郡子弟必須用戰鬥來自辯!”
很多人在為惡時,往往是以為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個被裴操之下令斬殺於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懷疑此人對圖讖學說的虔誠,也同情這個瘋子對重建盛世理想的執著,但被這個瘋子一折騰,齊郡子弟和瓦崗軍之間便再沒了回旋餘地,無數人將由其一番瘋話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來發瘋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張須陀也罷,恐怕整個齊郡文武心裏都沒多少揮師西進為朝廷平叛的念頭。這倒不是由於大夥對朝廷無效忠之心,而是因為地方上的實情擺在那,以齊郡的能力,能支撐起的士卒最多不超過兩萬。而瓦崗軍現在已經號稱擁眾十萬,危急時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響應其號召而來的盜匪絕對不會少於二十萬眾。
以兩萬郡兵討伐三十萬盜賊,李旭同秦叔寶一樣心中沒任何把握。雖然他曾經幹淨利落地擊潰過李密,但那時李密身邊沒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勢也與當年平定楊玄感叛亂時截然不同。
“嗨!”聽了李旭的話,獨孤林也是一聲長歎。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寬,他比每個人都清楚。大夥擊敗了盧明月的封賞之所以到今天還遲遲不下,恐怕於那個鬧事的狂生不無關係。
主疑,則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時間內齊郡兄弟不與瓦崗軍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的話,恐怕他這個帝王至親和李旭這個天子門生,都難逃一劫。
“歎什麽歎,不過是一夥蟊賊。咱們前後擊潰過的蟊賊,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了,幾曾見大夥歎過氣來!”羅士信是天生的樂天派,見秦叔寶和李旭等人麵色越來越凝重,跳起來,大聲道。
“也倒是,他們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蟊賊而已!”秦叔寶笑了笑,回應。瓦崗軍再強,也不過是賊。官軍殺賊,天經地義。這樣想著,他心中又漸漸充滿了豪氣,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變得輕鬆。
“可他們現在所求的,已經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時,一個聲音在秦叔寶心態悄悄湧起。敵人已經開始謀劃建立自己的國家,而郡兵們呢,離開齊郡後他們為何而戰?為捐稅日重,逼得他們終日勞累亦難為家人謀取一飽的大隋麽?還是衝著張須陀老將軍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張老將軍有過閃失呢?…….秦叔寶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想,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一個事實,那就是離開齊郡越遠,弟兄們的戰鬥力越差。
而瓦崗山,遠在八百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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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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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秦叔寶不同,比起對郡兵們遠離家鄉後的戰鬥力來,旭子更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場上麵對昔日的朋友。以前他隻需要麵對一個徐茂功,但現在李密來到了瓦崗山,跟隨他一道走上瓦崗的肯定還有假商人張亮、野郎中牛進達以及喜歡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吳黑闥。平心而論,李旭覺得瓦崗寨的英雄都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包括曾經跟他打了個不分高下的程知節,但李密這個人除外,這個人心黑手狠臉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麽會甘心被這種肩頭沒有任何擔當野心家所驅使。
現實正越來越接近石二丫所賭氣時所描述的那樣,他的所有朋友都變成了敵人,而隻有他,還在忠心耿耿地幫大隋苟延殘喘。去年這個時候,旭子還可以用與齊郡弟兄一同守衛家園這句話來自我解脫,而現在,郡兵們馬上就要遠征了,他的行為和守衛家園已經沒有了半點兒關係。並且,四下裏賊越剿越多,也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今整個河南除了與齊郡相鄰的幾個郡縣稍為安寧外,從最南邊的東海郡到西北的弘農郡,幾乎每個地區都活躍著大批的反賊。他們如春天時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進剿雖然縷縷取得勝利,但每次的結果好像隻是讓匪首換了個名字,官兵前腳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亂依舊。
令人倍感無奈的是,與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諸郡還算大隋朝目前最穩定的區域之一。南方各地自從前年魚俱羅將軍被冤殺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眼下看上去還算安寧的不過是王世充所鎮守的江都附近幾十裏的地方。出江都向南隻到宣城,向北隻到淮南,便是盜賊的安樂窩。很多在河南諸郡被張須陀大人打得無處躲藏的盜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長江之間複雜的地形與官府對抗,大大小小響馬加在一處已經遠遠超過了百家。
至於素以民風驃悍著稱的河北諸郡,局麵更是動蕩不堪。先有張金稱在清河郡擊殺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然後有高士達、竇建德以高雞泊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驚詫的是,去年秋天征遼大軍班師時,居然被一個名字叫做楊公卿的人抄了禦林軍的後隊。據朝廷的邸報上介紹,楊公卿受到禦林軍的猛烈反擊,陰謀沒有得逞,隻偷了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事實上,賊人的目標僅僅在奪馬自強,如果他們把戰鬥目的定為殺君,禦林六軍兵馬未必抵擋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躍著張金稱、高士達和楊公卿三夥較為著名的反賊。當年被齊郡弟兄擊敗過的王薄,盧明月、孟讓、彭孝才等也流竄到了那裏,各自找了個山頭安家落戶。此外,還有很多實力不大,但為禍不小的反賊,如漫天王、曆山飛等,也帶領數萬匪寇往來縱橫。最後二人的活動區域都臨近旭子的家鄉,所以那裏傳來的消息每每最讓旭子擔心。雖然武士彠日前來信告知,唐公李淵已經派人去易縣保護他的父母,但旭子依舊為家人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武士彠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為,對這位剛剛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還於信中看似毫不經意提到,如果當日替護糧軍弟兄守後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麵對的肯定是另外一種結局。
“唉!”臨睡覺前,李旭將武士彠的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長籲短歎。內心深處,他很懷念護糧軍中那段歲月。雖然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邊的疾風暴雨。
而現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卻越來越孤獨。幾乎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即便身邊的最親密的女人也不能。自從上次兩個人因為對朝廷和盜匪的看法不同而爭吵過後,二丫總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跟他談起類似的問題。實際上,除了關心街麵上的糧食又貴了幾文,濟河上遊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幾乎主動放棄了對時局的關心。倒是在理財方麵,她與管家配合著一直大顯身手。雖然成為旭子的女人還不到一年,她已經讓李旭名下的田產幾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給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擁有良田萬畝,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開心麽?”石二丫明顯感覺到了旭子最近幾天心事重重,向他身邊擠了擠,關切地問。
五月的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夜晚的時候,兩個人還可以相擁而彼此溫暖。胸口處傳來的柔膩感覺讓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張開手臂,將二丫摟在懷裏,低聲道:“上穀那邊不太安寧,我怕賊人威脅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驛道已經斷了有些時日了,爹和娘的身體怎麽樣,我這當兒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為什麽不將公公婆婆接到身邊來。”胸口處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石二丫一邊淘著氣,一邊溫柔地問道。除了在極個別時候性子差些,大多數時間裏她都溫順如貓。像貓一樣對人充滿依戀,像貓一樣想方設法獲取主人的憐惜。“我雖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盡一些孝心,也是應該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個團弟兄過去接,否則,還不如讓他們呆在上穀安全!”李旭歎了口氣,回答。他已經派了三拾餘名忠心的親兵去保護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盜賊傾巢而來,三十幾個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幾十名家丁即便武藝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護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則朝廷法度不允許,而來張須陀大人也不希望屬下因私而廢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帶我回家探親吧。那樣你就可以多帶些護衛了,別人也說不出什麽閑話來!”石二丫仰起臉,設身處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辦法不算太好,但確實有可行之處。隻是今後還會有不打仗日子麽?李旭搖搖頭,滿臉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懷中的軀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擔憂的聲音從肩膀處慢慢浮上。鑽入兩耳,將依戀的滋味纏繞於旭子心頭。
“可能會被朝廷派去剿滅瓦崗寨。”李旭又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會兒天,雖然懷中的二丫不會明白他的苦衷。
“瓦崗寨,那不是離齊郡很遠麽?”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齊郡和東郡之間的距離。
八百裏的距離,在她眼中足以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擴張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崗寨,李密麾下的嘍囉們早晚也會打上門。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員,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將手臂緊了緊,低聲回答。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聽官軍和土匪兩個詞,這太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但事實如此,他亦無可逃避。
雙臂之間嬌柔的軀體一點點變得更硬,李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在掙紮。慢慢地,石二丫的身體又軟了下來,就像旭子的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可奈何。
兩股不同的憂傷糾纏交織,慢慢匯流成河,慢慢將二人吞沒。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須工具,他們在***中彼此擁有,盡力遺忘掉身外的世界。當簾內簾外的風雨聲都停止之後,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堅實的身軀,鼓足全身勇氣問道:“旭郎,你可以不當官兒麽?”
如聞驚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當朝廷的官兒?他從來沒有想過。不當官兒去做什麽?自己這麽多年為何而打拚?不當官,這兵荒馬亂年月,又如何保護自己的家人?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令他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將頭貼在李旭的胸口,解釋的聲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誤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她不敢接著向下說,咬緊牙,淚水順著對方的胸口向下滾。
如果那樣,她又將變得一無所有。雖然,她本來也不曾擁有什麽,隻是努力地抓住了一個夢,不想讓它過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說的辦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淚水泡軟,歎了口氣,柔聲道。他默默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自己離開易縣時的目標不過是做一個縣尉,如今,這個目標早已經實現了,自己為什麽還越來越不滿足呢?
猛然間,官場上遭遇到的種種挫折一並湧上他的心頭。他發現二丫說的主意也許這是讓他擺脫與朋友拔刀相見的一種方式,但為了實現這種方式,他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寧些,我就辭官,帶著你回易縣老家。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說!”李旭彎下頭,看著懷中的黑發柔聲道。即將遠行前,他想跟二丫說說信上的另一個內容,據武士彠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兒帶著幾個心腹跟父母不辭而別了。唐公家的對外說法是去京師投奔其姐姐,但武士彠於信中暗示,李萁兒有可能直奔曆城而來,以償多年心中所願。
“唐公有個女兒”李旭搜腸刮肚地想著說辭。李萁兒究竟長什麽樣子,他根本沒見過。武士彠說她跟婉兒很像,但自從到了齊郡後,旭子忙得連婉兒的模樣幾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拚湊出一個從沒出現過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得安頓好萁兒。唐公對他有恩,他不能讓恩人的女兒流落街頭。然而,如何讓二丫招待好這個即將衝到家門口的小殺星,特別是在與唐公家聯姻已經成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情況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著實令人頭疼。
旭子冥思苦想,試圖說服二丫幫忙。但很快他發現自己不用費力氣了,懷中人已經睡著,寧靜如貓,鼻孔中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六章 錦瑟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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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仆人們都知道有一名貴客即將到來,大夥卻又都不清楚來的人是誰,隻看見嵐姨娘每日風風火火地為客人準備房間,被褥,鏡子,衣箱,滿臉笑容。但也有人偷偷地說,曾經看見嵐姨娘在屋子中一個人流眼淚。
“嵐姨啊,她可能是不希望老爺出征吧!”號稱最理解主人心思的來福私下透漏。對於從客人一躍成為主人的石嵐,他們這些做仆人的倒沒有太多的惡感。類似的事情在任何一個大宅院裏都時有發生,不足為怪。況且嵐姨平素很會做人,和家裏的老爺一樣,對下人們非常客氣。
“倒也是,老爺每次出征,都要帶一身傷回來!周校尉他們也太沒用,如果我給老爺做親兵…….”來壽憤憤不平。周醒和李府的其他幾個親兵統領都在這個家的跨院裏住著,他們的一切開銷都由李府來承擔。在管家和仆人們眼裏,周醒等人享受這麽好的待遇,卻總不能讓自家老爺毫發無傷,未免過於不盡職。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給老爺牽馬都不夠勁兒,還是算了吧,別出去給咱李家丟人了!”眾仆人聽來壽說得口氣太大,齊聲打趣道。
“我,我能舉起六十斤的東西呢。上次老爺在後院練武,還指點過我幾招呢!”來壽不服,跳起來,比比劃劃地反駁。
“對,你能舉六十斤的米袋子,不過第二天要在窩裏趴一整天!幹活去,天黑清理不完後花園,小心你們幾個的皮!”管家剛好從旁邊走過,順手拍了來壽後腦勺一巴掌,笑著罵道。
眾仆人吐了下舌頭,笑鬧著跑開。這個家的主人對大夥不錯,特別他在家的時候,總是會給許多人意料不到的關心。所以,隻要這個家的主人在,院子裏的笑聲便會多許多。但大夥誰都清楚,主人又要出門遠征了。家裏,嵐姨已經將他的兵器擦了又擦,外邊,提著刀、騎著馬和騾子的郡兵們隨處可見。“這次要去打瓦崗軍,打平了瓦崗軍後,整個河南都會安定下來!”酒肆茶樓,許多人都如是議論。除了參戰者的家屬外,很少有人為戰爭的結果擔心。“有張大人在,咱齊郡弟兄打過敗仗麽?”酒客們大聲說道,臉喝得紅撲撲的,每一根毛孔裏都透著股自豪。
在貴客沒到之前,李府先迎到了自家老爺又加官進爵的好消息。大業十一年六月,皇帝陛下有旨,鑒於疇縣伯李旭的卓越戰功,越級加封他為韋城鄉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戶。(注1)。他的官職因為其數月前才剛剛晉級,所以暫不升遷。
同來的另一份聖旨中,大隋皇帝陛下升遷張須陀為滎陽通守,河南諸郡宣慰大使,加左光祿大夫銜(注2),聖眷隆極一時。
相比之下,給秦叔寶和羅士信的賞賜就略顯寒酸了些。秦叔寶被賜封建節尉、羅士信賜封雲騎尉,這兩個官爵都是授予武將的榮譽稱號,除了名聲好聽一點外,沒什麽實權。也許是自覺賞難酬功吧,作為對二人的補償,聖旨宣布對秦、羅二人各賞緞千匹,著地方官員從府庫中頒給。
聖旨一下,老太守裴操之立刻苦了臉。在這動蕩時代,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羅士信等人於他眼裏無異齊郡的保護神。而皇帝陛下將李旭的封地從疇縣挪到了瓦崗山附近的韋城,將張須陀的通守職位從遠離東都的曆城調到了與東都近在咫尺的滎陽,分明就是在催大夥早日出兵平亂,不要以地方不靖做為借口拖延時間。
“好在陛下還把重木留給了我!”裴操之哀歎過後,在心中暗自慶幸。陛下的聖旨幾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個人,包括跟著齊郡出了幾次兵的北海郡丞吳宇林都得了一個朝議大夫的兼銜,卻唯獨沒提及與皇家有骨血之親的獨孤林。以獨孤家的勢力,朝臣們鬥膽吞沒獨孤林的賞賜絕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釋就剩下了朝廷在張須陀調任滎陽通守後,準備將齊郡通守的職位留給獨孤林來擔任。
想到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幾步,向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抱拳施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大人一路勞頓,實在是辛苦了。請入側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邊有名的賢宦,平素從不貪圖賄賂,所以大夥也不拿黃白之物來汙他的眼。將聖旨仔細收好後,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問候之意。
“公公從水路來還是旱路來,走了多長時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麽麻煩?”
“蒙諸位大人問,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順著黃河、濟水走。想必是賊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淺,所以自覺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這一路上還算安寧!”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著回答,眉宇之間不無得意。
在這兵荒馬亂年代,隻帶著十幾個隨從便敢從洛陽走到曆城,別說旅途辛苦,光是這份膽氣,已經足夠令眾人佩服了。“公公好膽色!”張須陀抱拳,致敬。“但張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公公不吝賜教!”
“張大人是想問咱家關於朝廷因何未給獨孤督尉賞賜的事情吧?”沒等張須陀提起,文公公已經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臨來之前,聖上還傳了兩道口諭,一道給李侯,一道給獨孤督尉,咱家一直還沒來得及說。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請借一間屋子,讓我等進去說話!”
自先帝開國以來,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規的方式。除了對極其親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諭頒發。特別是像曆城這種距離東都相對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兩年郡兵剿匪有功,聖旨都很少見,更甭提口諭了。
誰料口諭輕易不來,一來就是兩道。太守裴操之聽了,趕緊命人將府衙的二堂騰空,,奉上茶水,然後將欽差大人和兩個需要接口諭“寵臣”請將進去。齊郡一幹文武則遠遠地在二堂外圍了一個***,嚴防有其他人靠近偷聽。
“兩位將軍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說的話寫在紙麵上,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拘束。算起來,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傳口諭。一次就是兩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運了!”見門窗都已經關好,文一刀笑了笑,說道。
“末將恭謝聖恩!”李旭和獨孤林兩個同時抱拳,長揖及地。
“謝是應該謝的,陛下可對你二人關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楊廣受了兩個臣子的拜謝,然後帶著幾分羨慕的語氣讚歎。
“末將何德何能,讓陛下惦記,不勝惶恐!”李旭與獨孤林二人再拜,稱謝。
“惶恐倒不必了,臨來前,陛下著我問李將軍,聽說你私自納了匪首石子河女兒,可有這回事兒?”文一刀笑著點點頭,然後扳起臉來,質問。
“末將?”李旭楞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過問。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來當把柄,所以陛下才專門派人來問我。’想到這一層,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怨氣。略作沉吟後,大聲回答:“確有此事!末將以為,聖人之治,罪不及妻駑,石子河已經兵敗身死,他的女兒,與尋常百姓女兒無異!因此,便不告而納了。”
旭子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什麽錯,大隋律法,妾的地位僅高於奴婢。他已經為石二丫支付了贖罪錢,之後再怎麽安排她,其他人根本無權過嚼舌頭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會這麽說!”文一刀被李旭氣鼓鼓的模樣逗得宛爾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麽著急,陛下隻是順口一問,並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麽錯。陛下跟朝中幾個大臣們說你年紀青,又沒婚配,見石家女兒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換了他年青時,也會做此風流事,所以,你的行為算不得什麽過錯。”
“謝陛下包涵!”聞此言,李旭心氣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間關於楊廣的風流傳聞很多,但據李旭所知,陛下與皇後之間伉儷之情甚篤,宮中妃子總計不超過二十人,所謂年青時也會犯此風流過,已經是明著堵進讒者的嘴了。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過陛下吩咐,你若將來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針對你一個,從先皇開始,本朝地位顯赫之家通婚,皆須向朝廷稟明。你已經是侯爺了,就不能再像原來那般馬虎!”文一刀笑了笑,補充。
“臣尊旨!”李旭趕緊向西抱拳,領命。經過武士彠的提醒,他已經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話也不令人感到驚詫。至於娶誰家的女兒,旭子現在還沒想過,也不想為聖上的口諭而頭疼。
“你先別忙著作揖,這幾句是皇上跟你說得家常話,不是口諭。真正的口諭我還沒說呢,你準備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繼續說道。
“臣李旭恭聽聖訓!”李旭心中暗叫一聲苦,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了半個身子。
待李旭擺好姿勢,文一刀清清嗓子,換了個聲音說道:“聖上口諭,特賜李旭平身,坐著聽朕說話。”
這可是少見的恩典了,李旭趕緊謝恩,找了個凳子靠上去,終究不敢坐實了,欠著半個屁股聽皇帝陛下對自己有什麽最新指示。
“你不用緊張,陛下平素跟自己身邊人都是很隨便的!”文一刀見李旭手足無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聖上口諭,朕曾答應帶你前往遼東,昔日之諾,今猶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聖聽,以至朕去年言而無信…….”
“肯定是來老將軍將我的話帶給皇上了!”聽到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經曆了這幾年的觀察和感悟,楊廣在他心中絕不再是什麽聖明天子形象。但楊廣對臣子這份情誼,卻著實令旭子不忍背棄。
正感慨間,聽文一刀繼續轉述道:“朕已經將阻你建功立業的小人發配到嶺南,令其終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惡氣已經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別再有什麽怨言!”
“臣不敢!”李旭從凳子上跳下來,大聲回答。
“其實你去不得遼東,也沒什麽可遺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賊騙了,無功而返。這幾年,朝內朝外,總有賊故意騙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實實在在地替朕殺賊,所以,朕亦不辜負你的功勞!”
這幾句說明了朝廷為什麽對他越級賜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邊的勳臣宿將弄權者多,能幹實事者少,所以心中頗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說不定還有救!”李旭站直身體,心中突然充滿了渴望。
“朕聞你家鄉被賊人威脅,已經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內替你重新準備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進去,你盡管奮勇殺賊,不必為家人安危擔心!待平了瓦崗軍,朕一定招你回京,咱們君臣再下遼東,一定將先前遭受的恥辱一舉洗雪!”
“臣,臣謝陛下聖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謝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與私,大隋皇帝陛下對他可謂恩寵致極,連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慮到了。但對國家而言,皇帝陛下顯然沒有任何了悟,居然還在夢想著去遼東找回麵子,根本不顧民間已經烈焰洶湧。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賊流寇已經鬧得很凶了麽?”聽完皇帝陛下對李旭的口諭,獨孤林也覺得有些失望,湊上前,低聲追問。
“這就是陛下為什麽給你口諭的原因!”文一刀歎了口氣,慨然回答。“咱家是個內臣,照理不能幹涉外廷的事。但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真可謂觸目驚心。以前聽令兄說地方上亂,甭說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為首的滿朝文武都說賊人越來越少,隻有令兄和蘇納言說賊勢越來越大。嗨,這人啊,誰還不願意聽好話。可誰又料到,好話未必包藏著好心呢!”
老太監絮絮叨叨,言談裏充滿遺憾和懊悔。他這副表情著實令人看了心焦,獨孤林自知家裏恐怕沒出什麽好事,急得打斷他的話,大聲追問道:“公公,你能不能說清楚些,家兄,家兄怎麽了,難道家兄處事了麽?”
“令兄去年自遼東班師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書省那些嘔了些氣,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來傳口諭,讓你趕緊回東都,一則與獨孤大人見見麵,讓他高興高興。二來,他想把護衛宮廷的任務交給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適選擇!”
“末將尊旨!”獨孤學後退半步,施禮作答。國事家事接踵而來,讓他的頭腦一時有些發懵。答應了奉諭西返後,立刻不顧禮節地追問道:“公公能不能細說一下,家兄為什麽和秘書省的人嘔氣,誰又故意氣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氣他,咱大隋朝的老樣子就是這般,終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搖搖頭,解釋,“陛下開春時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書省的文職,與他共同研討如何實現千秋盛世。其實陛下心裏也明白,這些讀書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家夥,未必懂什麽治國平亂的大道理。隻是想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不要四處煽動人造反罷了。”
當今陛下素來有敬賢之名,在他還做揚州總管的時候,就養了一群熟讀聖人經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紛亂,為了避免儒生們為亂黨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書省的名額,將一群比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養起來。而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祿,自然知恩圖報,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謳歌盛世,就是奏明哪裏又現祥瑞。紛紛擾擾,把許多勸諫陛下愛惜民力,勵精圖治的忠直之言都給淹沒了。
今年剛開春,楊廣在庭議上例行問百官民間疾苦,虞世基等人帶頭回答天下太平。納言蘇威和獨孤林二人低頭不語,楊廣把二人叫到身邊問話,蘇威回答,“以前隻有王薄一個人造反,現在各郡都有反賊,我不知道這樣的天下是否還能算太平!”。
獨孤林的回答則更為簡單,他認為,前幾年朝廷不用加稅,歲歲都有盈餘。而現在賦稅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錢來。這不正是說明天下已經不安定,很多該納稅的人都跑去當賊了麽?
二人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秘書省的官員跳出來,彈劾他們出言不遜,剛一開春即說喪氣話,詛咒大隋國運。獨孤林當場反駁,吵了幾句後,一口氣沒喘勻,當場噴血於朝堂之上。
“這些殺才,他們也好意思自稱讀過聖賢書!”聽完一刀公公的話,獨孤林氣得一拳砸在牆壁上,震得糊了薄紗的窗子嗡嗡作響。
“他們從聖賢書中,隻學會了閉上眼睛說瞎話!為了博出頭,這些人還有什麽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聳聳肩膀,鄙夷道。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比起秘書省的某些人來,卻更像個男人。
李旭亦是氣憤致極,但他倒不覺得秘書省那些家夥的行為有什麽奇怪。前些日子跳出來勸齊郡弟兄們順應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這夥人的同類麽?有些人一輩子的人生目標便是做官,至於做好官壞官,出賣不出賣良心,根本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你準備回東都吧。至少你回去,還能讓陛下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想到這,李旭拍了拍獨孤林的肩膀,低聲勸告。
“我肯定要奉旨!”獨孤林點點頭,回應。當年他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從朝廷跑到地方來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攙和朝堂上的爭端。但現在,哥哥已經倒下了,無論為了獨孤家,還是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你逃多遠,最終又一天必然要將其扛在肩頭。
三天後,獨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張須陀帶領一幹弟兄,一直送到了濟水邊。揮手的刹那,大夥的心情都很沉重,這一別,沒有人知道多少年後大夥才能再見麵。也無人能預料,眼前這暮氣沉沉的大隋,是否還能支持到大夥再度相見的時候。
“回去別忘了讓陛下給我們撥糧餉器械!”羅士信於岸邊跳著腳,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將遠去,他心裏非常不是滋味,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人都燦爛。
“忘不了。你們保重,瓦崗軍不是那麽好對付!”獨孤林微笑著,向岸邊揮手。
“哈,你還是自己小心吧,我們這裏是明刀易躲,你那裏暗箭難防!”羅士信不屑地笑了一聲,衝著離岸遠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別亂說話!”老成穩住的秦叔寶低喝。隨後,他自己也揮起手來,向並肩戰鬥多年的故交作別,“重木,等家事安頓好了別忘記回來看看!”
“我隨時記得,你們若平定了瓦崗,也到東都來找我!咱們不醉不歸!”獨孤林大笑,拱手,看著岸邊的人影漸漸模糊。。
“不醉不歸!”岸邊的人笑著揮手。河心風大,小船的帆漸漸鼓滿,漸漸融入天邊的雲煙。
那些雲煙卷卷舒舒,湊成無數亭台樓閣,像極了繁華的都市,昔日的大隋。隻是風一來,便嫋嫋地散了,如夢,入幻。
(第三卷揚州慢卷終)
注1:隋製,隋文帝開皇年間,設爵國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侯、伯、子、男九等。楊廣繼位後廢除,隻留公、侯、伯三類,每類再分郡、縣、鄉三等。
注2:光祿大夫,起源於漢,晉後為兼銜。其中分特進、左右、金紫、銀青等數級。左右為從二品,極高。
家園 - 酒徒 著 (第四卷 揚州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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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園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龍吟) -寂寞一城- ♀ (539355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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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