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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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龍吟)寂寞一城2009-02-04 13:51:21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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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留不住紅拂,李婉兒也不再刻意挽留。作為一個曾經被丈夫毫不猶豫地當作累贅拋棄的女人,她知道這世上有些傷根本無藥可治。也許流水般的時間會將傷口上的血跡慢慢衝淡,但任何時候,哪怕有一絲風吹上去,已經藏起來的傷口依舊會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讓疼痛暫時被忘記的唯一辦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閑暇時間全部占滿。就像現在的她,每天在軍中從早忙到晚,有數不清的命令要下,數不清的雜事要理順,即便柴紹刻意跑來搭話,名義上還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費好大力氣,才能將話題從軍務轉到私事上。往往到了這個時候,新的軍情又送了進來。雙方不得不再度沉浸於軍務。
“我已經向唐公請纓,待攻破京師後,就領一支兵馬北上!”望著妻子再次垂下的頭,柴紹低聲告訴。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為自己這樣做而感到高興,但從對方專注於公文的眼神裏卻看不到半分波瀾。
“我仔細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隻選一條路南進。他們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間都怕對方占了自家便宜。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齊頭並進,涿郡隻是其中一條道路。太原…..”柴紹故意把話停住,想試試婉兒是否在聽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隻是鄒了鄒眉頭,然後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務上。
“西側的梁師都兵力不強。弘化郡雖然對李家至關重要,但距離長安甚遠!”輕輕歎了口氣,柴紹繼續道。“所以,我不準備去西路。我準備去雁門一帶,如果突厥人從劉武周的地盤上殺過來,我剛好以騎兵跟他一較長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還是個孩子,根本別指望他能給你幫忙。如果戰事不順,你隨時可以退入五台山區。那邊地形起伏較大,不適合騎兵的展開。突厥人想追殺你也未必能找得到進山的路!”李婉兒終於回答了一句。但話語卻僅僅限於軍事上的見解。
即便這樣,已經讓柴紹喜出望外。他不指望能完全獲得妻子的諒解,但兩個人同在唐公帳下為軍官,總是這樣僵著也的確不是辦法。況且現在的妻子不是當初那個隻可能拖累他丟掉性命的婉兒。現在妻子背後站著數萬虎狼之師,還有一個沒多久就可能成為皇帝的父親。對於一個渴望者將事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男人,什麽嫁妝能比這數萬大軍和通天捷徑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間的關係可能會出現轉機,柴紹說話的語調更為溫柔。盡管在內心深處,這樣做讓他很尷尬,但男人活著,卻不得不正視現實。“婉兒…….”他低低地輕喚妻子的名字,滿臉愛憐與祈求。
“還有別的事情麽?”李婉兒從公文上抬起頭,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裏的冷月。
“沒,沒別的事情。我這次來就是想問一句,如果娘子軍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這個北上兵馬的統帥麽?”柴紹被看得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問。
“那也得我的娘子軍能率先入城!已經攻了九天了……”李婉兒也輕輕歎了口氣。她知道柴紹在想方設法彌補兩人之間的裂痕,但越是彌補,給她的感覺卻是裂痕越清晰。也許,這條裂痕在二人成親之前就存在的,隻是她當年少不經事,一直以為世間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隻有經曆過後才知道,能在關鍵時刻刀山火海都不會放棄你的男人,錯過後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
以世俗眼光標準,柴紹當時做得一點兒都沒錯,甚至堪稱理智。夫妻兩個與其一塊兒被人捉住殺頭,還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樣,活下來的人可能有機會為死去的人報仇。但婉兒卻不想自己再與一個理智的男人生活於同一屋簷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拋棄一回。
“長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軍已經是強弩之末!”柴紹見婉兒眉宇間帶著煩躁,笑著開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後我才有時間想!”李婉兒輕輕搖頭,話語裏透著堅決。“城破之後,無論是不是娘子軍第一個進城,我都會領兵北上!”在內心深處,她同時也作出決定。
無論為了當年的相救之恩,還是妹妹萁兒的幸福,她都不會看著李旭獨自麵對塞外數十萬狼騎。
久攻不下的長安城隨著屍體的堆積,終於被人血衝開了一條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帥雷永吉帶領一百多弟兄在長安城北牆上站穩了腳跟。隨後,左三統軍竇琮親領侍衛殺上,殺散已經精疲力竭的守軍,成功奪下了長安北門。
緊跟著,娘子軍從西門入城。生擒京兆尹骨儀,並從試圖立功贖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們傾力支持守軍的緣由。為了避免出現麾下士卒與百姓之間的衝突,李婉兒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舉著其父李淵的親筆手令巡街,有蓄意擾民者,殺無赦。幾個劫掠民財的害群之馬還沒等把搶來的財帛捂熱乎便被當眾斬首。一些尚未蔓延開來的暴行也被及時地栽贓於戰敗潰散的守軍頭上。本來抱著必死決心的城內百姓見李家軍入城後非但沒有亂殺無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製,立刻打消了與大隋共存亡的念頭。
長安城經曆了十餘天血腥洗禮後,重新恢複了寧靜。壬戌,李淵擁立十三歲的代王楊侑為皇帝,改元義寧。遙尊楊廣為太上皇。緊跟著,在親信的授意下,楊侑加封李淵為大都督,總管內外諸軍事。尚書令、大丞相,總管內外政務。唐王,假節鉞,開府,授權更改所有政令。又下旨,“事無大小,文武設官,位無貴賤,憲章賞罰,鹹歸相府”,唯獨“郊祀天地”,需要向皇家奏聞。
李淵領旨謝恩,旋即大賞群臣。封李建成為唐世子,李世民為秦公,元吉為齊公,李婉兒為平陽郡主。裴寂為魏郡公,賞關中良田千頃。武士彠太原郡公,賞河東良田萬頃。劉弘基以“創業而來軍功第一”封為左光祿大夫,西河郡公,正三品懷化大將軍。柴紹以“尚義敢戰”封為臨汾郡公,馬軍大總管。其餘如殷開山、薑寶誼、錢九隴、陳演壽、馬三寶等人皆授高職,賞宅院、金帛、良田無算。
“這倒真應了紅拂走之前所說的話!”看到父親在一瞬間將京師府庫搬了個幹幹淨淨,李婉兒苦笑著想。但她無法指責父親做得不對。如果父親不大方地酬謝這些“從龍”有功者,也許哪天他剛從丞相府出來,就會被一支突然而來的流矢射殺在戰馬旁。而能給大夥帶來更多實惠的人將成為新的大丞相,唐公,掌管內外軍政事務。
從某種程度而言,造反就是為了搶地盤、搶錢、搶女人。強盜們做的事情,義軍以清君側的名義做時,聽上去冠冕堂皇些,本質上差別卻不大。但在處理善後事務方麵,她的父親李淵做得比任何一位綠林好漢都嫻熟。長安城內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破城時受到戰火波及的普通百姓也得到了賠償。從永豐倉內源源不斷運來的陳米,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們對戰爭的恐慌,通過抄沒京師留守官員的家產,李家軍在不增添百姓負擔的情況下,也籌集到了足夠的軍資。
除此之外,李淵在入城之後,參照漢高祖入鹹陽故事,廢除大隋苛政,與民約法十二條的舉措也為他贏來了赫赫聲名。如今,京師上下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都交口稱讚唐公是個仁厚睿智的好丞相。由他來掌管政權,給朝廷和大夥帶來的好處幾乎是立竿見影。
在這些短暫的快樂和繁榮下麵掩蓋著巨大的犧牲。當然,所有人都認為那些被犧牲掉的家夥是罪有應得。包括婉兒在內,雖然她對骨儀的最後下場有些同情,但無論從此人為官時貪婪程度,和抵抗大軍時所犯下的那些罪行來看,唐公李淵隻處了他一個斬首抄家,族人流放的懲罰,已經是充分考慮到了他最後一刻的立功表現。
其他守城者的下場就比較淒慘了。左翊衛將軍陰世師抄殺李家在先,抵抗義師在後,被判車裂之型。如同幾個月前陰世師帶人衝入李家一樣,陰家上下兩百多口,無論男女,無論主仆,超過十五歲以上者全部被殺,十五歲以下者賣為官奴。
另一名守軍將領楊寶藏被處以斬刑,財產充公,家人被沒為裴寂的私奴。其餘還有十幾位李婉兒不太熟悉的將軍,也被一並處死,家人為奴,家產充公。還有留守長安城內的幾個家中豪富的文官,也以貪婪、索賄、苛待百姓等罪名,被罰得傾家蕩產。
就連已經死了近月餘的衛文升,李淵也沒有放過。他命人將衛文升的屍體從墳墓裏扒出來,挫骨揚灰。但罪名不是抵抗義軍,而是“逢迎太上,陷害有功將士!”。
焚燒衛文升屍體時,當年從遼東活著返回來的幾個原護糧隊出身的軍官都到了現場。已經成了大隋宣威將軍的王元通親手點燃了第一根幹柴。透過驟然騰起的濃煙,李婉兒看見王元通的眼睛紅紅的,依稀有淚。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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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光於衛文升的屍體上騰起來的刹那,李建成輕輕地轉過了臉。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失態,但緊握的拳頭卻始終在顫抖。
遼河上的那場大火一直纏繞著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而今天,噩夢終於結束了。當年不顧他攔阻放火燒掉將士們退路的人,用自己的屍體償還了罪孽。他李建成也不再是一個“不可依托”的主帥。第一個登上長安城牆的是他麾下的勇士,第一支衝入長安的隊伍是他所率領的左軍!他重新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這個時代任何英雄差,至少,不比二弟世民……想到這,他悄悄用眼角的餘光掃視,看見弟弟世民那張英武的臉上寫滿了遺憾。
李建成明白弟弟世民在遺憾什麽。自從大軍南下以來,雖然世民本人在戰場上的表現糟糕至極,但冥冥中有一種好運始終追隨著他。打霍邑,李世民被宋老生從眼前透陣而過,可追斬宋老生於城牆之下的劉弘基恰恰是隸屬於世民麾下的將領。攻黃河,李世民所部被敵人半渡而擊,全軍幾近崩潰。可關鍵時刻從別處渡河的柴紹以數百騎兵迂回到了隋軍主將桑顯和身後,再度把李世民從失敗的邊緣硬拉了回來。雖然那時柴紹已經被提拔為父親直屬的馬軍總管,可此人當時帶領的騎兵卻是侯君集和武士矱二人親手訓練出來的飛虎軍。過後算功勞,依然少不了李世民的那一份。待到大軍進逼京師,經略扶風,李世民麾下的劉弘基和侯君集二人又大放異彩,舉手之間拓地百裏,聚眾數萬,把領兵前來迎戰的衛文升打得抱鞍吐血,逃回京師後沒幾天便羞憤而死。
有了這些功勞撐腰,李世民對建成這個當哥哥的壓力愈發明顯。雖然在表麵上,二人兄友弟恭,親密得依舊像五年前。但李建成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拿出些像樣的功勞來,在家族中的地位早晚會被人所取代。
如果是自己才能和德行都較弟弟相差甚遠也就罷了。李建成會主動將唐公,不,現在是唐王的第一繼承人身份交出來。無論為了家族的興旺還是個人的安全,他都有必要這樣做。可捫心自問,李建成實在看不出自己除了運氣外,哪裏不及二弟世民?
的確,當年在遼河上,是自己沒有保住護糧隊的退路。可當時許國公宇文述也在,連他都無法阻礙衛文升放火燒橋,自己一個人微言輕後生晚輩又怎可能阻礙得了?
盡管不是自己的錯,自己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事情發生後,所有人都認為自己“不可依托”,活著回來的劉弘基、武士矱,甚至失散多年後如今又重回父親旗下的王元通、齊破凝,都不肯再為自己效力。而劉弘基在二弟麾下,武士矱在父親帳下,王元通和齊破凝二人跟在婉兒身後,都立下了赫赫功勞!結果,那些功勞分別歸屬於二弟,歸屬於父親,歸屬於婉兒,而作為他們的老上司的自己,什麽都沒分到!
的確,自己所部左路軍在起兵之後的表現遠不如世民所部右路軍的表現那樣花哨。可左路軍也沒犯下任何威脅到整個李家生存的錯誤。相比於左路的穩紮穩打,右路軍的動作充分暴露了二弟世民的賭徒性子。如果不是劉弘基、侯君集這些人替他兜底,整支兵馬早就被他葬送得一幹二淨!
論為人,建成認為自己遠比二弟世民沉穩寬容。論政務,有著多年協助父親管理地方經驗的自己,更是遠遠把凡事喜歡率性而為的二弟拋在了身後。世民唯一可以與自己一較短長的能力便是軍務。二弟可以把劉弘基和柴紹的功勞都算在他自己頭上,甚至把部分與娘子軍合作取得的戰績也全都貪為己有。可當著幾十萬雙眼睛的麵,第一個攻入堅城長安的卻是左軍將士。左路軍僅憑此一戰,就足以讓右路軍開戰以來的所有功勞黯然失色!
既然各方麵的能力和對家族的貢獻根本不比弟弟差,李建成當然不能將世子之位拱手相讓。長時間以來,做弟弟的世民步步緊逼,他這個做哥哥的因為擔著個“葬送數百家族潛在助力”的惡名不得不一再隱忍。今後,他再不用於世民的咄咄鋒芒之前退避三舍了。他已經親手為屈死於遼河東岸的護糧隊弟兄們報了仇,他已經親手證明了自己的卓越用人能力和統軍能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攻取長安之前的約定,帶領李家主力北上與冠軍大將軍李旭並肩抵禦突厥狼騎。並順道將父親假新帝楊侑之手授予李旭的驃騎大將軍、世襲博陵郡王的獎賞帶給李旭,進而將河北六郡與河東、京畿等地並為一體。
如果此事交給世民來辦,以他那霸氣十足的性格,肯定又會搞砸。而交給自己來辦,李建成認為自己達成目的的可能十拿九穩。首先,旭子一直像尊敬親生哥哥一樣尊敬自己,而自己也一直以兄長的身份與對方交往,彼此之間本來就有一股抹不去的親情存在,即便某些事情談不攏,也可以開誠布公地討價還價,不會因為對河北六郡未來的發展道路見解不一致而當場翻臉;第二,在擊退突厥狼騎之前,自己不會談兩家並做一家的事,以免讓旭子覺得河東李家在趁人之危。通過並肩血戰,博陵軍將士會充分看到河東李家目前的實力和未來的遠大前景,隻要旭子本人沒有稱孤道寡的野心,對彼此都沒壞處合並幾乎水到渠成;第三,即便旭子已經不是當年的旭子,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標,對權力有了更多渴望。他也應該能看到以六郡之地席卷天下幾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隻要他肯提出條件,自己將以李家第一繼承人的身份盡最大可能滿足他的要求。以旭子的為人和聰明,應該能看出李家在此事上表現出來的誠意。
如果有了旭子相助……。目光掃過重重黑煙,李建成再度打量默不作聲的劉弘基、長孫無忌和侯君集。這些幾個當世英才加在一起,能力也無法與旭子比肩。自己的世子地位將穩如磐石,誰也不可能再威脅得動。李家也將在自己的手上更加茂盛,超越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達到前所未有的輝煌。
“世子可做好了出發準備?有需要末將效勞之處麽?”感覺到了李建成略帶挑剔意味的目光,距離他最近的武士矱趕緊湊上前幾步,低聲詢問。
盡管已經被封為太原郡公,武士矱依舊對建成、世民幾個保持著家將對少主般的尊敬。這是他長時間寄人籬下所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兒想改也改不過來。李建成對這種態度到非常滿意,淩厲的目光陡然變得溫和,想了想,笑著回答:“陳叔一直負責此事,我今天事情太多,還沒來得及問他!如果太原公待會兒能抽出些時間來的話,我讓竇將軍前去找你領些守城用的弩箭。涿郡有內外兩道長城,利於憑險據守。我軍多帶些羽箭過去,應該能派上用場!”
武士矱微笑著點頭,“我已經將兵部庫存的所有羽箭都調了出來。此外,還有四千套馬甲,如果世子需要,可以全部領走。咱們到了河北後是客軍,軍械如果帶得不足,難免會被人家笑話小氣!”
“那其他幾路兵馬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們到哪裏去領羽箭?”李建成沒料到武士矱對自己這麽大方,楞了一下,質問的聲音脫口而出。
“末將已經稟告過唐公,從明天開始砍伐城外的皇家園林。那些園子裏的木材養了二十幾年,該派上用場了!”武士矱對李建成的疑問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給出答案。
他之所以刻意在話中凸顯河北與河東的差別,是為了避免授人口實。但力所能及的忙,他已經盡量替昔日的朋友做了。趕製出來的羽箭在質量上肯定不如原來的庫存,可雙方麵對的敵人也不一樣。一方是拿著簡陋武器,穿著廉價鎧甲的亂匪,另一方麵對的是傾朝而來的數十萬狼騎。哪邊的威脅更大,聰明人心裏應該能分清楚。
李建成肯定屬於聰明人一類。略作沉吟,他便決定將武士矱的舉動算作向自己靠攏的一種手段。自從帶兵率先攻入長安後,類似的靠攏舉動每天他都要遇上十幾次,因而很容易習慣成自然。
並州武家雖然算不上什麽名門,但這次長安受封,除了武士矱這個郡公外,還有一個武士棱也被封為縣公。憑借著一門兩公的封爵和半個並州的財勢,武家的騰飛指日可待。這樣的人家,能引為助力自然是順水推舟的收於帳下為好。即便暫時無法得到他的效忠,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替別人跑前跑後。
考慮到以上因素,李建成的笑容看起來愈發平和,“武將軍做事總能想在眾人前頭。有你來掌管輜重,這一路上不知道讓大夥省了多少心。如果不是父親已經任命你做了將作司正卿,北征大軍的督糧官一職,肯定非士矱莫屬!”
“多謝世子抬愛,武某所做,都是些份內之事而已。算不上謀事在前。”武士矱被李建成的肆無忌憚嚇了一跳,趕緊將話題向軍務上岔。他不想得罪眼下聲勢如日中天的李建成,卻遠沒市儈到見到對方可能占據上風立刻改換門庭的地步。況且他知道自己根基淺,比不上長孫順德、劉文靜這些人。所以能不跟摻和立儲奪嫡的事情,還是躲遠些為妙。
還沒等武士矱將自己撇清楚,李建成麾下心腹左三統軍竇琮立刻湊過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古語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士矱兄所為算不得謀事在前的話,那麽某些連眼力架都沒有的人,更枉擔了個多謀之名了!”
說這話時,竇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站在李世民身邊的李靖。直盯得對方低下頭去,將官帽後的花白頭發全都露出來,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高高地翹起下巴。
“將作監還有些事情,武某先走一步。世子勿怪!”武士矱唯恐再交談下去會給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煩,趕緊躬身告退。
“武將軍慢行。待會兒竇將軍就去找你!”李建成淡然一笑,並不以武士矱的推搪為忤。相反,對方越是這樣,越令他心生敬意。與武士矱相比,正被竇琮用言語擠兌的李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差得太多了。那廝才四十剛過頭發就白了近半,滿臉晦氣就像欠了別人幾十萬貫錢一般,瞧著就沒個好人樣!。因此,盡管自己麾下蓄意挑釁在先,李建成也不想製止。內心深處反而非常湧起一股夾雜著渴望的快意,等著看李世民如何替李靖這勢利小人出頭。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時刻,發現世子和二公子之間發生摩擦,周圍大多數人肯定會像武士矱那樣找借口躲得遠遠的。可今天,不小心聽到竇琮之言的大部分人都將目光從火堆之前轉向了摩擦現場。十個當中,有八個對李靖滿眼鄙夷。
大夥弄不明白,平素機智過人的二公子最近幾天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拚著惹娘子軍統領李婉兒和唐王李淵兩人不痛快,非要從鬼頭刀下硬將李靖給保下來?雖然李靖在臨被處死之前,喊的那聲“公興義兵,欲平暴亂,乃以私怨殺壯士乎!”聽上去很有門道,可這年頭會說大話的人多了,也沒見其中有幾個真能做正事。
在眾人眼裏,此刻的李靖又齷齪又邋遢,簡直比過街的老鼠還惹人討厭。那廝二十年前就甚負盛名,結果一直混到四十歲,也沒闖出些能與他的名聲相當的事業來。李家在太原整軍備戰,作為從劉武周那裏逃入太原的難民,那廝居然絲毫不感念唐公家族的收留之恩,反而把告發河東李家作為晉身的大好機會。結果到了長安後,先給陰世師出主意壞了李家祖墳,然後又試圖煽動闔城百姓來與李家軍對抗。如果不是已故的京兆尹骨儀在最後關頭發了善念,整個長安都可能為李靖那廝的功利心來殉葬。
此外,那廝還親手射殺了包括武鄉縣公孫華在內的數名娘子軍將領。甚至被年青將領們一致視為天仙般人物的張出塵也差點兒命喪於其手。聽未經考證的消息說,李靖那廝當年為了逃命,還與人家有過白首之約。張出塵之所以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實際上就是在等著李靖。
就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為了一己私心不惜殺人滅口的家夥,二公子李世民居然還要以戰功相贖?居然還要請求唐公根據此人守城時的表現委之以重任?好在唐公還沒老糊塗,雖然赦免了此人的罪責,卻隻讓他做了個七品參軍。否則,眾人每天議事時都要與此輩同列,真是羞也羞死!
四下射過來目光之中透露出的敵視意味令李世民也倍感壓力。但他堅信自己沒有做錯什麽。李家化家為國的路才剛剛開了個頭,這時候用人要用其才,而不是用其德。等到父親坐穩的江山,如果不喜歡那些德行有虧的家夥,給他一個虛位高高掛起來便是,絕不能現在就表現得過於方正,弄得原大隋朝的那些臣子一個個都不敢前來投奔。若論私德,眼下在太上皇楊廣身邊奔走的虞世基、裴矩、裴蘊、宇文士及等人,哪個不比李靖更陰險。可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投靠過來,對李家而言都不異於得了數萬雄兵。
所以,無論別人怎麽看,李世民都決不會放棄李靖。他先衝著自己的哥哥笑了笑,緩和掉撲麵而來的滾滾熱浪。然後輕輕地轉過身體,用自己的背部擋住所有射向李靖的敵意。
“藥師兄,我記得昨天跟你討論東進剿匪方略時,還有些細節沒有完成。你先回去幫我處理一下吧。待會兒大夥再繼續補充完善!”故意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李世民鄭重吩咐。
“末將、屬下,屬下絕不辜負二公子所托!”被眾人目光盯得無地自容的李靖沒想到李世民居然這個時候還肯替自己出頭,先是一愣,然後躬身下去,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你初到我軍中,才華還沒機會展現。若是早來數月,想必已經脫穎而出。”李世民輕輕拍了拍李靖肩膀,說話的語調雖然平和,卻帶著幾處無法掩飾的棱角。說罷,他親手替李靖整頓衣冠,然後目送對方緩緩離開。待李靖走得遠了,才轉過頭來,衝著大夥輕輕抱拳。“如果李靖在戰場上有得罪之處,請大夥看在我的薄麵上別再追究。原來他和咱們是敵人,自然所有能用的手段無不用其極。但現在,他已經為李家麾下一員,不能再被當做敵人看。”
這番話說得雖然未必能讓大夥心服,卻勝在有禮有節。許多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湊過來的將領們笑著還禮,訕訕地退回自己該站的位置。有一些沿途各郡中因為兵力不敵義軍“棄暗投明”過來的故隋將領,反倒覺得李建成和他麾下將領的心胸狹窄,李世民寬宏大度,從而對李二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數分。
見到二弟在談笑之間便化去了竇琮的蓄意一擊,並捎帶著回敬給自己幾個軟釘子。李建成心裏不覺有些著惱。可由於已經習慣忍讓的緣故,他一時也找不出什麽既不失兄長身份,又能打擊世民囂張氣焰的話頭來。直憋得胸腹內濃煙滾滾,仿佛整個火堆上的煙塵都被自己吸到了肚子般。
一時間,火堆旁的氛圍竟有些尷尬。當眾焚燒衛文升屍體的命令是李淵親自下的,說是為了祭祀第一次征遼時被衛老賊葬送在遼河對岸的八百壯士。放眼整個李家軍,無論是李淵直屬,還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婉兒三人麾下,都有不少出身於當年你那支護糧隊的將領。所以無論文臣武將,大夥都抱著廣結善緣的心態前來觀禮。萬萬沒有想到衛文升的屍體還沒化成灰,火焰卻已經蔓延到李家兄弟之間。
“李靖過去做了那麽錯事,父親雖然說過不追究了,大夥偶爾對他說兩句閑話話發泄一下不滿,也不能算過分。”李婉兒不願意讓眾人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合,不得不出麵打圓場。在她的記憶中,哥哥建成和弟弟世民彼此之間根本不該是現在這般模樣。她記得在自己出嫁那年,世民還終日纏著哥哥建成,視後者為天下最大的屏障。而哥哥也盡自己最大努力滿足世民的一切要求。長兄如父,這個詞用在當時的兩兄弟之間再恰當不過
‘隻不過才幾年光景!’李婉兒心中暗自歎息。強裝笑臉,她繼續對哥哥和弟弟說道:“就拿我來說,公事上,自然不會再找李靖的麻煩。可如果他私下裏做事依舊像原來一樣把所有人都當墊腳石,那就別怪我老賬新賬一起算。我是個女人,心胸本來就不如你們男人寬廣。特別是對傷害過我娘子軍將領的家夥,可以接受他同朝為官,卻千萬別指望我會給他好臉色!”
不知為何,對於自己這個生得一幅男兒氣概的二姐,李世民心中總是又敬又畏。盡管有些不高興,他還是退開半步,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二姐快人快語。公是公,私是私。李靖既然犯過錯,語言上吃些小虧,也是應該!”
“二妹言之有理!”李建成得到了鋪墊,總算挽回了一點顏麵。先向抱打不平的妹妹致謝,隨後又轉頭去吩咐竇琮,“念你剛才也是出於一時義憤。說過的話就算了。但以後切莫再找李靖麻煩。否則,人家反而覺得你以大欺小!”
“是!”竇琮肅立抱拳,大聲回答。
一點口舌之爭差點演變成兄弟二人當眾衝突,李建成和李世民兩個都覺得甚為無趣。眼看著盛放衛文升屍骸的棺木被火焰一點點吞噬殆盡,李世民先找了個借口,帶著自己的幕僚和親信離開了火場。又百無聊賴地拖延了片刻,李建成也借口籌備北征的軍務,轉身跳上了馬背。
焚燒屍骨的味道很難聞,所以在片刻之後,前來觀禮並祭奠八百壯士的文武官員相繼散去,慢慢地,火堆旁隻剩下了李婉兒和她的部屬。知道很多人未必喜歡陪著自己,李婉兒也不為難大夥,回頭衝眾人擺了擺手,低聲命令道:“大夥都回去準備吧。等糧草輜重籌集好了,你們之中大部分人也要隨我北上!”
如果不是出於對婉兒的尊敬,眾將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所以,聽到她的命令,丘師利、任寰、郗士陵等人立刻告退。隻有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選擇留了下來,一左一右站在李婉兒的身側,仿佛兩座高聳的山峰。
三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一堆烈焰在眼前跳躍。如果不是當年那場大火,很多人的道路將與現在大相徑庭。王、齊兩個不會被靺鞨人捉去當奴隸,當然也不會有後來的綠林生涯。至於婉兒,她肯定還會嫁給柴紹,那是她作為唐公女兒對家族的責任,根本無法擺脫。但在出嫁之前,她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賴在李旭身邊,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無法忘懷的記憶……
“走吧。天太冷,站久了身體未必撐得住!”待火焰一點點減弱下去後,王元通轉到婉兒正前方,低聲奉勸。
“走吧。找幾個軍士來,將火滅了,將灰撒到城外的管道上!”婉兒輕輕歎了口氣,回應。
讓她感到遺憾的,不僅僅是當年自己的小女兒心願。那場大火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哥哥建成。如果當年的橋不斷,想必旭子會理所當然成為哥哥的臂膀。劉弘基和武士矱也不會跟哥哥疏遠。那樣,弟弟世民也不會因為越來翅膀越硬,進而對哥哥生出輕蔑之心吧!
“其實他們兩兄弟今天之所以鬧得非常不愉快,為的是北征大軍的統帥位置,而不是李靖那龜孫!”齊破凝向來跟婉兒直來直去慣了,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所以也不隱藏自己的觀點。
他這麽說,讓婉兒心裏覺得稍微好受了些。但同時又非常懷疑此言的正確程度。想了片刻,遲疑地追問道“突厥狼騎又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他們何必為此鬧得那樣不愉快?想搶著建功立業,四下裏比突厥狼騎好對付的敵人不是多得很麽?”
“那不同。自古以來,在我們這些當兵的眼裏就對外戰比內爭看得重。內爭伏屍百萬未必算本事,外戰不舍寸土必然是英雄。所以伏波將軍馬援和定遠侯班超才能有那麽大名氣。對抗突厥狼騎的任務是艱巨了些,萬一打贏了,可就是力挽天河的功勞。”王元通搖了搖頭,從男人的角度向婉兒解釋這個問題。
剩下的話,他無須繼續向婉兒提醒。立下如許大功的人,即便唐王李淵想虧待他,恐怕也有很多人會仗義執言吧!
那是風險,但對善於把握的男人來說,同時也是天賜的大好機遇。這一點,李建成身邊的謀臣不會看不到。而素有睿智之稱的李世民,恐怕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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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總是屬於擅於把握的人。在旁觀者眼裏,他們僅僅是幸運,命好。但事實上,為了把握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他們平時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數倍的努力。
樂壽王竇建德對此感悟頗深。每當他回頭張望自己從普通蟊賊一步步走向地方諸侯的道路,總是慶幸自己在幾個瞬間的正確選擇。
他人生的第一個機會是起兵為孫安祖報仇。當時,在酒席宴上火並了孫安祖的巨寇張金稱擁眾十萬,整個河北幾乎無人敢與其爭鋒。隻有他竇建德,帶著不到兩千多人的隊伍,居然大張旗鼓地替孫安祖發喪,並傳檄給地號召所有綠林豪傑共同討伐張金稱。雖然此舉導致竇家軍被張金稱的部將王鬼六打得抱頭鼠竄,從長河縣直跑到豆子岡深處。但自那之後,整個河北的綠林豪傑提起竇建德的名字,無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個機會是獨力收拾高士達留下來的殘局。當時問鼎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他竇建德名頭大。但眾人都被李旭和楊義臣兩個殺破了膽,躲在豆子岡附近不敢出頭。隻有他竇建德,算準了李、楊兩名悍將的攻勢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率部殺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數萬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後順勢東進,將風頭正勁的涿郡丞郭絢和清河郡丞楊善會二人相繼擒殺。此舉非但沒招來李旭和楊義臣的聯手報複,反而讓高開道、楊公卿、王薄這些平素眼高於頂的綠林大豪對竇家軍心服口服,從此甘受他竇某人的約束。
他人生的第三個機會是以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身份調停幽州與博陵兩路官軍之間的衝突。雖然兩路官軍中的任何一路惱羞成怒,都可能將竇家軍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雖然整個河北的士紳們都把此事當做一個笑話來講。但他竇建德完成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務。僵持不下的博陵軍和幽州軍誰都不敢讓對方坐收漁翁之利,隻好順勢收手。從此,竇家軍名正言順地接管了朝廷鞭長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海四郡和小半個河間,一躍成為能與博陵軍、幽州軍分庭抗禮的河北第三大勢力。
現在,第四個機會又擺在了竇建德麵前。無須派遣細作探聽詳情,單單從最近半個月博陵六郡的屯田點開始下發兵器這一舉動,竇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鄰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動。除了來自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竇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傑,能把擁有常勝將軍美名的李旭逼到動員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卻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與新的敵人殺得難解難分之際,自己揮師進駐信都和趙郡,博陵軍絕對沒有力氣回頭反補。
抄掉李旭的後路,順勢將大半個河北納入麾下。然後北征幽州,徹底解決後背上的困擾。完成了上述步驟,竇家軍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爭奪天下。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李淵於十餘日前已經攻克了長安,瓦崗寨也把除了洛陽、弘農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個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竇建德心存婦人之仁的話,就可能永遠退出問鼎逐鹿的獵場。
現在,關鍵是要打聽清楚博陵軍前麵的敵人是誰?與博陵軍的戰鬥什麽時候開始?將可能打到什麽程度?竇建德與麾下文武商討了好幾回,都不能探討明白其中所以。與博陵六郡相接的勢力除了他竇建德之外,隻有羅藝、劉武周和李淵三家。羅藝麾下的幽州軍剛剛在博陵軍麵前吃了不小的虧,短時間內估計提不起再打一仗的興趣。劉武周的勢力這半年來膨脹得極快,但他如果主動攻入涿郡的話,側麵很可能遭到來自太原方向的打擊。至於最後一個李淵,與李旭衝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說他的女兒就是李旭的老婆,兩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的親戚關係。單憑太原兵馬南下時博陵以三千壯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嫗也沒臉皮剛剛得了長安就卸磨殺驢。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與李旭衝突的就隻有他竇建德了。可來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驛館裏歇著。此人既然號稱為了竇、李兩家結盟對抗瓦崗而來,當然預示著在短時間內博陵軍不會南下找竇家軍的麻煩。況且李旭背後還有一個羅藝,如果他將麾下大部分兵馬都抽調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羅藝聞訊後肯定會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誰打呢,咱們做咱們的就是”竇建德麾下的大將王伏寶拍了拍頭上的皮冠,甕聲甕氣地道。他今天穿了身武將的常服,周身上下無不光鮮華貴。可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平時頭頂镔鐵盔,深披荷葉甲時的模樣順眼。不光是他本人,竇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將也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個字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無備而戰,縱有勝績,其勢必難長久!”納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寶一眼,憤然說道。憑心而論,他非常不願意和王伏寶這些莽夫們一道議論軍情。對方所說的話中,十句裏邊有八句都是廢話,剩下的兩句,往往還要離題萬裏。
“宋納言說得對,姓李的在民間養兵為的就是圖謀咱們,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屆時,他以民間之兵拖住羅藝,以百戰精兵傾力南下……”行軍長史孔德紹掃了眾武將一眼,大聲說出另一種擔憂。單從戰鬥力方麵而論,博陵還是遠遠強於竇家。姓李的雖然從來沒有過失信於人的記錄,但誰也無法保證,他突然派個使者來商討結盟事宜,會不會隻為了麻痹大夥,進而讓竇家軍放棄對他的警惕。
對於宋正本和孔德紹這些有才華的讀書人,王伏寶向來甚為禮敬。因此雖然被對方白眼相待,他依舊和善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為姓李的正在幹什麽耗費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對咱們有用,盡管學來。如果沒用,他愛敗自己的家,咱們跟著瞎操什麽心。等他將家業敗完了,大夥剛好去收拾殘局!”
此語甚合武將們的胃口,一時間,左將軍張青特、明武將軍殷秋,揚威將軍石瓚等人都紛紛出言附和。作為出身綠林的武夫,他們都不喜歡關起門來揣度他人心思的調調。眼下竇家軍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從博陵原封不動照抄來的,實踐證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過上安定日子的百姓們很快就忘記了是誰害得他們背井離鄉,爭相稱讚竇王爺是個知道民間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類推,博陵六郡發兵器到民間的舉動,平原、清河等地也跟著亦步亦趨未嚐不可。雖然短時間內看不到其成效,但從長遠看,這未必不是藏兵於民的好方法。
“話容易說,但做起來卻要量力而行!”行軍長史孔德紹對武將們的胡言亂語非常頭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斷。他曾經做過一任縣丞,是竇建德麾下為數不多的有過料民經驗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艱難,“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經兵災,他給屯田點發兵器,每人發一把橫刀也不至於讓府庫見了底兒。咱們如果跟著學,鐵從何來,工匠從何而來,製造兵器鎧甲的費用找誰去出?”
“秋糧不是剛入庫麽?咱們攻克龍崗時,我記得從大戶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財出來!”王伏寶對財政收支沒有任何概念,皺了皺眉頭,繼續跟著瞎摻和。
“王將軍麾下剛剛換過鎧甲吧。不知道弟兄們感覺合身否?”孔德紹聳聳肩膀,反問。
王伏寶高興地一拍大腿,咧著嘴回答,“沒的說,我老王帶了這麽多年兵,第一回讓手底下的弟兄們看著不像群叫花子!”
“一把橫刀造價千二,一套鑲嵌了鐵條的皮甲造價三千,鐵甲咱們自己造不了,民間售價每副都在萬錢之上。王將軍麾下這次共有兩萬四千五百人換裝。其中領了全身镔鐵柳葉甲的將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紹的話還沒等說完,王伏寶和他身邊的幾名老粗已經羞愧地垂下了頭去。大夥隻記得破城掠地可以搶到很多錢財,卻忘記了竇家軍現在已經不是土匪。他們要一步步正規起來,讓老兵們有合適的鎧甲可穿,合適的兵器可用,軍官合適的薪餉可領。這麽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歐啊下一個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夠支持弟兄們的開銷。
見眾人都被自己的話折服,孔德紹忍不住將頭抬高了些,看著竇建德臉繼續補充,“所以屬下建議,明年春天開始,各屯墾點的投入要盡量減少。此外,各位將軍麾下的兵士數量也要詳加整理,能戰者留下當兵,不能戰者盡快分給土地,參與軍屯……”
“你萬一李仲堅真的如你所說,準備興兵南下怎麽辦?”這回,竇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皺著眉頭質問。
“大王既然打了這麽多年的仗,應該知道,兵貴在精而不是貴在多。”孔德紹被竇建德的目光逼得心頭一緊,強撐著進諫。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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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議事廳內立刻湧起軒然大波。武將們可以容忍以納言宋正本等人為首的文官對自己的一再冒犯,卻決不可能接受這些人把爪子伸到軍中。綠林道上,兵數多少即意味著實力。雖然大夥現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沒有足夠的兵,就意味著要看別人的臉色吃飯,除非腦袋剛被驢子踢過的家夥,否則誰也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弟兄們跟了我這麽多年,你孔長史一句話就給裁了?”明武將軍殷秋上前幾步,站在孔紹德身邊質問。他是個高過九尺的壯漢,與身高隻有七尺的孔紹德麵對麵說話,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樣直往對方臉上砸。但殷秋依然覺得不過癮,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頂著對方揚起來的腦門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軍中跟大夥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如果弟兄們讓你活著出來,我二話不過,立刻回家抱孩子種地去。如果你沒這個本事,就少給老子玩些彎彎繞。什麽沒錢,老子既然當年帶他們出來,就得照顧他們一輩子…….”
“夠了!”竇建德氣得用力拍麵前的桌案,恨不能叫來鎮殿衛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這樣做,竇家軍剛剛轉為正規官兵沒幾天,綠林規矩還在軍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處置了殷秋,就會給大夥落下不能共富貴的口實。下次再與敵人作戰,難保有人不會臨陣脫逃。
“屬下無禮,甘領大當家責罰!”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頸,向竇建德回應。
“微臣莽撞,請王爺恕罪!”孔紹德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激起武將們這麽大的反彈,趕緊躬身,主動向竇建德承認自己操之過急。
望著底下滿臉義憤的文武官員,竇建德心頭猛然湧起一股非常無力的感覺。綠林身份不是換身官袍就能擺脫得了的。他可以讓自己盡量做得像個諸侯,但手底下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適應現在的身份?如果他們永遠像現在這般模樣,難道自己還能把他們統統趕回老家去?這些人撂挑子了,仗誰來打,兵誰來帶?
“算了,既然是議事,自然什麽話都能說!”勉強壓住已經衝到腦門處的怒氣,他歎息著道。“但今天咱們主要議的是如何回應李仲堅的結盟提議,而不是如何精兵簡政。你們兩個說話都跑了題,回去後各自反思吧!”
“謝王爺寬宏!”對於最後一項指責,孔紹德和殷秋兩個倒是都能接受。議事跑題這個毛病在竇家軍也不是存在一天兩天了。好像從剛出豆子岡那會兒起,大夥在一起議政就總是天馬行空。往往為些不相幹的話題爭論得麵紅耳赤,過後冷靜下來,卻發現很多人的發言與大當家要求的主題沒有絲毫關係。
“話說回來,你們認為李仲堅到底準備跟誰作戰。他的使者說明年夏收之後,便可以和咱們攜手攻打黎陽,這話到底可不可信?咱們如果屆時出兵抄他的後路,勝算能有幾何?”竇建德滿臉無奈,卻不得不主動將話題朝正確方向上引導。他不想讓來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賜的良機。
“這點很難說。但王將軍的以不變應萬變觀點,和孔長史的精兵簡政之策,其實可以綜合到一起考慮!”曾經在河北綠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開道想了想,低聲回應。他是前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胞弟,因此在竇家軍中的地位很超然。無論是眼高於頂的宋正本,還是脾氣火爆的殷秋,都習慣性地對他保持著尊敬、因此,即便僅僅是重複前麵曾經的發言,眾文武也都能安靜地聽下去。並且越聽,越發現高侯爺的話很有道理。
目光在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後,高開道繼續補充,“王爺如果想趁機奪取博陵,咱們今年冬天抓緊時間整軍備戰就是!反正無論李仲堅藏兵於民的策略是不是衝著咱們來的,雙方早晚都有一場惡戰打,提前做些準備沒什麽錯!”
“嗯,高侯此言甚是!”竇建德輕捋胡須,笑著點評。總體上說,他、高開道還有楊公卿這些個原來各自擁有一派勢力的當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後,表現得還都有個王侯的模樣。特別是高開道,現在一身文官打扮,長髯輕飄,不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會把他當作讀書萬卷的學究,而自動忽略其目光流轉之間露出來的殺氣。
衝著竇建德謙虛地笑了笑,高開道繼續補充,“至於孔長史說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軍的戰鬥力。首先,裝備了鎧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氣就和原來不一樣!如果仔細整訓,殺傷力也遠遠大過原來衣衫襤褸的時候!”
“的確如此。弟兄們現在一個打原來的三到五個不成問題!”王伏寶脾氣雖然不太好,但肚子裏卻沒太多花花腸子,素來喜歡實話實說。
“如此,我軍保持原來的三分之一數量,就能與原來的那支兵馬戰個旗鼓相當。如果保持近半,省下養活另一半人的糧草輜重來給留下的弟兄們整飭鎧甲器械,戰鬥力將會一躍與博陵軍比肩!”高開道接連伸出兩根手指,示意精兵簡政所能帶來的實際好處。“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堅南下或者我軍北上,都不算無備而戰!”
他的話再度引發了一場爭論。與上次由孔紹德引發的那場不同,這次,很多武將開始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可行性。他們承認高開道預言的大好前景確實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減少後,進而影響自己在竇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眾人的議論聲很雜,坐在竇建德的位置上根本聽不清楚大夥都在說什麽。但竇建德這回也沒有惱怒,反而盡量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他需要讓大部分屬下都能得到被重視的感覺,都能發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隻有這樣,接下來他才能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實施細節。至於竇家軍的形象問題暫時隻能放一放了。誰叫前兩年自己考慮不足,把俘虜的大部分地方官員和豪門子弟給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幾個肯屈身投靠者,也許會通過潛移默化將朝堂變得越來越正規。那是今後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暫且無暇顧及…….
天馬行空般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的議論聲終於小了下去。竇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從麾下文武臉上掃過,期待著有人能給自己一個驚喜。但現實再次讓他略感失望,大夥隻是初步認可了精兵簡政的策略,卻沒有在實施細節上達成任何統一。
以宋正本為首的文官們認為越早甩掉包袱,竇家軍越有足夠的金錢和精力來重新武裝麾下官兵。而武將們卻念著江湖義氣,不願落下剛剛進城當官就拋棄追隨者的惡名。
“時不我待,這是對付李仲堅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聲強調。
“咱們隻有三個月時間準備。開春之後,可能雙方就會撕開偽裝!”孔紹德跟著補充。
“我跟他們喝過血酒,說過福禍與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們吵架,卻紅著眼睛反複強調。讀書人最是無情,他沒讀過幾天書,所以絕不做無情無義的市儈小人。
“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為什麽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角落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高,速度很慢,讓所有人都不覺一愣。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著嘲諷,話隻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內。
提議大夥先征求弟兄們本人心思的家夥是柏仁縣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著好好的將軍不當,主動轉行做了文官,所以讓王伏寶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歸不理解,大夥卻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後短短幾個月,此人便將幾度遭受戰火洗劫的柏仁縣治理得井井有條。竇建德這回特地將他招回來和心腹們共同議政,就是看中了其為人踏實肯幹這一特點。
“小九,你仔細跟大夥說說!”竇建德終於找到了能為自己分憂的人,趕緊為對方創造表現機會。
柏仁縣令程名振聽到自家主公呼喚,先整理了一下衣裝,發現沒有什麽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諫,“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當我在柏仁縣奉王爺之命授田於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裏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裏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竇建德問話的。因而,盡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竇建德聽得非常順耳。略作斟酌後,樂壽王竇建德笑著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麽?”
“啟稟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托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半輩子,就是這麽點兒心願!”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
“我們怎麽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們都是核心將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隻想著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為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竇建德主動給雙方下台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誌於民政!”製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麽?以柏仁縣為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稟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拋荒的土地極多。咱們這裏不像北邊,沒有大戶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縣還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們自己的弟兄都信得過,官府隻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獲!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竇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高興。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將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隻有眼前這個小小的縣令,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過去的經曆太差的話,竇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邊作為親信隨時問對。
眾文武見竇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爭。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嘍囉們退役後不至於生活無著。若是真能按照高開道所分析的那樣換來足夠的鎧甲器械,對將領們而言,也算是一個過得去的選擇。即便將來竇當家真的有對不起眾人的地方,大夥手裏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軍中骨幹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爭議最大的麻煩,竇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麵。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稟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麵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為了對付咱們!”仿佛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柏仁縣令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眾不同的答案。“屬下臨來之前曾仔細打探過。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沸騰網隻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官府隻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邊的上穀、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在場的武將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縣令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致動向有了正確評估。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眾?對於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的聲音繼續在眾人耳邊回蕩。
這一點大夥都曾聽說過。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為佩服,認為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確如此。突厥人隻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隻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借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眾人耳朵裏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為了斂財,那是為了借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將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將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係到一處,博陵方麵的所有反常行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確是誠心想與竇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為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竇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幹?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竇家軍何必為了別人的地盤損兵折將?
“他***,姓李的終於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著大腿叫嚷。自從胞兄高士達死於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著給自家兄長報仇。如今,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竇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場不敗的神話。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嚐嚐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現在他隻能老老實實待在竇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癲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將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竇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裏無比空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隻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竇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小縣令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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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賊寇,就是仗著有幾分本事戕害百姓者!不在於他身上穿的是官袍還是綠林短打!”這是幾個月前,竇建德決定效仿博陵六郡重建河北南部各地秩序,給自己打造一個穩定的根據地時對所有屬下說過的話,如今被程名振重新提了起來,如雷貫耳。
一時間,眾將士都敏感的閉上了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出言者。的確,大夥都出身於綠林,卻沒幾個人為自己過去的出身而自豪。他們更喜歡現在的身份,走到哪裏都會引起別人的羨慕,而不是當麵賠著笑臉,背後立刻向地上吐唾沫。
“我聽說,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讀過的書很少,講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盡力鼓足勇氣,用大夥能接受的方式陳述利害。“王爺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證明,您有參加角逐的資格!”
“你認為我沒資格?”竇建德從帥案後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怒。“那你認為誰有資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嫗,還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話語銳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賞王世充,畢竟他奉得是昏君楊廣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滿頭大汗。但他不敢退縮,竇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縮了,以後將永遠被主公當成膿包軟蛋。用力咽了口唾沫,他抬起頭,直視竇建德的眼睛,“屬下,屬下的意思是,誰守護了這片土地,誰就有統治它的資格!”
“程小九瘋了!”一瞬間,竇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歎息著搖頭。無論是否讚同對方的意見,他們都已經看到了提議者的最終結局。竇天王的名號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諱別人質疑他的資格。而小縣令程名振今天卻三番五次觸及逆鱗,即便不被當場拖出去斬首,估計兩百軍棍的懲罰也在所難免。
如果沒人及時求情的話,五十大棍已經足以把一個壯漢送進鬼門關。兩百軍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爛肉。
正當大夥為程名振的生死而擔憂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夠了,竇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無怪人都說你是心裏有數之人。就衝今天你這句話,本王將襄國郡交給你來治理的決定就沒有錯!”
說罷,他又扭頭環視四周,“你們都聽到程小九說什麽了麽?聽到了就分頭下去準備。本王倒要讓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竇建德。天塌下來的時候,是我竇建德帶人頂了上去,而不是他們平素當作神仙來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這樣就成了襄國郡守了?眾文武雖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卻立刻帶上了幾分羨慕。雖然襄國郡是目前竇家軍治下最小的一個郡,並且有一半土地荒無人煙的沼澤地。可竇家軍目前實際控製的隻有四個半郡!能執掌四個半郡其中一個的人,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突然而來的好運讓程名振的頭也有些暈。他努力不讓人看出自己的驚喜來,顫抖著聲音致謝,“謝,謝王爺不怪屬下信口開河。其實,其實屬下也是貿然想到的,考慮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竇建德收回按在對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氣地在半空中來回擺動,“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這樣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況且……”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而長遠,“況且讓弟兄們到塞上與突厥人真刀真槍的幹上一架也好,咱們的弟兄雖然數量龐大,卻一直沒打過什麽硬仗。好好磨煉磨煉,將來才能與別人一較短長!”
後半句話深得眾人之心。竇家軍雖然聲勢浩大,但與博陵精甲、虎賁鐵騎這些天下至銳比較起來,風格的確顯得有些軟。到塞上與博陵軍並肩而戰,若是僥幸贏了,對將領和士卒們來說都是一場難得的鍛煉機會。況且李仲堅的使者還答應低價出售鎧甲軍械。有了與官軍一樣的裝備,將來還愁弟兄們在沙場上不敢與人拚命?
綠林豪傑的血脈裏本來就流淌著一股冒險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處後,大多數人的意見都傾向於接受程名振的提議。少數幾個與李旭有著深仇大恨者,如高開道和楊公卿等,雖然心中非常不滿,但也不願意背負上一個為了私人恩怨不顧大局的惡名。所以在極短時間內,竇家軍核心人物就達成了統一意見:接受博陵方麵的結盟請求,時刻準備揮師北上。
但對於博陵方麵的蓄意欺騙行為,竇建德也毫不客氣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嚴詞譴責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讓竇家軍與博陵軍共同承擔風險,又小瞧了竇家軍將士們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責。竇某不才,卻絕不敢做讓中原生靈塗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諸侯竇建德信如是寫道,“若胡人膽敢南下牧馬,李將軍隻需讓開北上道路,竇家二十萬將士必迎風而上,雖百死亦不敢旋踵!”
“無須百死,他隻要屆時不從背後給咱們下黑手就足夠了!”放下竇建德的回書,趙子銘微笑著點評。
“這個竇天王,的確不能當山賊來看待!”李旭接過趙子銘的話頭,感慨不已。
竇建德的反應出乎了博陵軍上下所有人預料。在信使方延年回來之前,李旭和麾下眾將一直在為自家主力傾巢北上的情況下,如何將竇家軍擋在衡水之南而頭疼不已。現在,形勢開始漸漸向令人高興的一麵發展。竇建德部的戰鬥力雖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軍,總比多一批仇敵來得好。
“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對於擊殺了自己遠房族叔郭絢的竇建德,大將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萬大軍,不用別的,光吃喝就能把咱們吃窮了!”呂欽笑著接茬。如果突厥人被擊敗後,竇家軍賴在涿郡不肯離開,剛剛欠了對方一個大人情的博陵軍的確無法立刻刀劍相向。
對此,趙子銘的態度相對樂觀,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郭將軍多慮了,前來助戰的又不止是竇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占便宜不吃虧的主兒!”時德方撇了撇嘴,搶在郭方之前悻然回應。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淵。據隨同河東李家南下的弟兄們快馬送回來的消息,在打下了長安後的第七天,進爵為唐王的李淵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軍,和李婉兒所部娘子軍並肩向北。於此同時,他還通過傀儡皇帝楊侑之手,加封李旭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並授予世襲博陵郡王的封號。
按大隋官製,驃騎大將軍是武將之中最高職,開府儀同三司是文職中的最高散銜。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經接近爵秩極限,再進一步,便可與李淵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這麽多令人應接不暇的好處,自然不僅僅是為了“酬謝”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勞。以時德方等人的聰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淵的真實目的。對方是想在共同擊敗突厥狼騎後,將博陵六郡正式納入長安楊侑這個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樣,李淵在東攻洛陽、南略巴蜀時,便不用再擔心河東受到威脅。無論劉武周也好,竇建德也罷,如果貿然向太原用兵,肯定會遭到來自博陵的痛擊。
時德方對此非常不滿。他認為,如果不是當初李淵向突厥人借勢,暴露了中原的虛弱,也不會讓互相之間爭鬥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處,進而起了攜手入寇的念頭。既然惹出禍來的是李淵,憑什麽讓博陵子弟為他的錯誤去送命?如果李淵懂得知恩圖報那也罷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為了彌補李淵的過錯,平白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還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時司馬不妨看開一點兒。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李淵肯派大軍前來相助,自然不願意白白損兵折將。但是他能不能如願以償,最後的決定權還在咱們之手。”趙子銘見時德方滿臉晦氣,繼續笑著開解。
“決定權在咱們之手。趙司馬說得倒是輕巧。十幾萬大軍都駐紮在你家門口了,你還能剩下多少選擇餘地!”時德方連聲冷笑。“當然了,把博陵六郡賣給河東,你趙司馬依舊累官不失州郡。可主公這邊呢,他這個博陵郡王能做幾天?”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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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時間,時德方肚子裏的火氣一直很大。作為謀士,他不能直接指責自家主公李旭決策失誤。但對於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擊狼騎於長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機會圖謀席卷中原決定的趙子銘、周大牛兩人卻深惡痛絕。特別是對於軍司馬趙子銘,時德方一直覺得以對方的智慧,應該能看出來隻要博陵軍放棄桑幹河兩岸剛剛開始的屯田點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會長驅直入。
爭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壯士斷腕的決策該做時要毫不猶豫。更何況博陵軍對桑幹河兩岸的投入並不算大。即便將那些臨時搭建和屯田點和流民全部讓給了別人,也不會讓博陵傷筋動骨。
而做謀臣的人,就該在自家主公心慈手軟時勇於當那個背負罵名的惡人。而不是跟著主公一道展現婦人之仁。在這一方麵,時德方有足夠的把握相信自己比趙子銘做得好。趙司馬經驗豐富固然豐富矣,骨子裏卻匱乏一種做惡人的殺伐決斷。
可偏偏李旭做決策的那個夜晚,時德方沒有機會參與。而參與決策的軍司馬趙子銘,卻將李旭引入了“歧途”。所以,在時德方眼裏,他一向尊敬的趙子銘就成了奸臣,佞幸。
在博陵軍內部,持這種觀點的人不止是時德方一個。特別是一些加入軍中較晚的文職幕僚,他們混入軍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由於相信那首‘桃李章’的應驗者為李旭。眼看著可能到手的從龍之功化為烏有,試問大夥怎可能心中不感到憋屈?
肚子裏的怨氣積累多了,自然要尋找一個發泄之處。再加上近來很多“看似荒唐”的政令皆出自趙子銘這個軍司馬之手,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夥攻擊的目標。
對於麾下一些文武官員的小動作,李旭平素也有所耳聞。他盡力派人去疏導、開解,不讓這些怨氣影響到博陵軍的日常運轉。但今天時德方當著自己和很多將士的麵公然影射趙子銘是內鬼,卻超出了他容忍的底限。
“夠了,德方,說話要講究分寸!”用力拍了下桌案,李旭沉著臉喝斥。聲音不算太大,卻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在大夥的記憶中,作為主公的旭子很少板起臉來說話。即便偶爾聽到了不能讓其接受的諫言,他也會和顏悅色地與進諫者探討。但這次,他顯然是真的動怒了。竟然是用一種近乎是威脅的語氣,沉著臉繼續訓斥道:“我不喜望看到有人把心思都放在內耗上。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打,才能保證在外長城附近便能將突厥狼騎攔下。如果覺得跟著李某人沒有什麽前途,我也不會勉強任何人。天下群雄並起,能給大夥提供一展身手機會的地方絕不止李某這一處!”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時德方登時被憋得滿臉青紫。“屬下隻是”,他後退幾步,躬身賠罪,然後低聲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辯解,“屬下隻是覺得趙司馬給主公出的主意很有問題,。至少,至少不是最佳選擇方案!”
“那依你之見,什麽選擇最佳。”李旭知道不給時德方一個表達機會,他永遠不會心服,把說話的語氣稍微放緩了緩,詢問。
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公開探討已經作出的決定。如果春天來臨之前,博陵軍內部意見還無法統一。他將不得不采取些措施,將可能拖累大軍的人驅逐出去。
別人沒到過塞上,不清楚塞外民族對戰敗者的手段。而他到過,從那時起就無法忘記霫人以血祭天的瘋狂。
“放棄外長城和涿郡。以及咱們剛剛開始在桑幹河兩岸建造的屯田點。把所有百姓和兵士撤回內百花山以南,損失不會太大!”明知道現在說這些話有些遲,時德方依舊堅持道。
涿郡有內外兩道長城,那是最好的戰略緩衝。突厥人攻破了外長城後,可選擇的下一個目標就會多起來。博陵軍麵臨的風險將大幅度被分散開。至於突厥人接下去打誰,時德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管。他是李旭的左司馬,隻有為李旭一個人負責的義務。
“那樣突厥人就會放過其他五個郡了?”李旭對時德方的固執非常失望,冷冷地追問。
“不會,但也不會一味的追著我們打!”時德方梗了梗脖頸,堅持。“他們可能去打幽州,也可能去打河東。到時候不用咱們四處求人,各方諸侯便要一起出手。誰也不欠誰的人情。同樣的事情,大隋立國之初也發生過,那次突厥人就半途而廢。這次他們準備得雖然充分些,但始必可汗身體一直很差!.”
這話乍聽上去不無道理,在周、隋交替之時,類似的胡人大舉南下危機不是沒出現過。那一次,突厥狼騎掠奪完弘化、雁門、涿郡、安樂等數個邊塞之地,胃口便已經被搶來的財物喂飽了,失去了進一步南侵的動力。這一回,雖然突厥人幾乎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但始必可汗的身體未必撐得住。一旦始必途中病死,阿史那家族的其他幾個兄弟肯定會亂作一團。
中原不需要博陵軍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去守護。冥冥中,自有老天眷顧著中原。引發這次危機的人是李淵不是李旭。博陵軍沒有必要為別人錯誤而斷送自己的前途。躲到內長城以南養精蓄銳,把與羅藝作戰的創傷彌補回來才是最佳選擇。待突厥人的威脅散去後,李淵、李密、王世充等人相互之間也差不多該耗盡了力氣。博陵軍找一個恰當時機打出“勤王”的旗號,天下未必不歸自家所有。
隻是,李旭卻不敢將整個中原的未來托付給冥冥中的老天。“如果始必可汗不肯像你說的那樣病死於途中呢?如果狼騎不肯繞路,繼續南下打到博陵呢?如果其他人擋不住狼騎,或者抱著和劉武周同樣的想法呢?”他歎了口氣,冷冷地質問。卻不需要對方再給自己答案。
劉武周也是接到博陵方麵所發出預警的豪傑之一。但對於李旭帶有勸告意味的預警,他給了非常直接的拒絕。“自從當年遼河上那把大火之後,劉某已經與大隋無幹了。劉某現在是突厥人的定揚可汗,如果大可汗決意南進,劉某自然得領軍追隨!”
作為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當然看過劉武周的回信。他不理解李旭的固執,更無法理解劉武周的近乎瘋狂的無恥。雖然後者的無恥看上去極其光明磊落。“不會所有人都像劉武周。突厥人打到誰家,誰自己都不得不抵抗……”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辯解。脖子卻明顯軟了下去。
“我看不出來,咱們為突厥讓開南下通道和劉武周為虎作倀的行為有多大區別!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而已!”李旭的目光掃過麵色不一的文武,非常嚴肅地強調自己的決心。“決定是我做的,與趙司馬無關。如果任何人認為這樣會影響自家前程,都可以主動請辭。我再強調一遍,我不希望再看到自己人之間互相傾軋。至於援軍今後會不會打六郡的主意,那是擊退突厥狼騎之後才能考慮的事情。在此之前,無論哪家豪傑前來幫忙,無論他是土匪還是叛逆,博陵軍都必須給他讓開道路!”
說罷,他甩了甩衣袖,率先離開了議事廳。
第一次,旭子拒絕了繼續聽任何諫言。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不符合任何關於明主的要求,但他不願意再做任何糾纏。在他少年時讀過的書中,每當國家有難,總會有不願當異族奴隸的男兒挺身而出。也許他們的抗爭會失敗,但他們所作所為,卻在最後一搏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這道光芒照亮整卷史冊。讓那些本來青灰色的內容,瞬間變得溫馨、絢麗。
“時司馬其實也是一番好心!”轉過後堂回廊時,周大牛從背後追上來,低聲勸解。
“我知道他是一番好心。我也不真的想怪罪他!”李旭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的雪花說道。
雪下得很大,將庭院之中的池塘假山全部覆蓋住,歸於一片潔白。人的腳印畫在上麵,就像白紙上寫下的黑字,每一步都清清楚楚。隻是那些腳印最後通向何方,卻被無窮無盡的大雪遮擋住了,站在遠處者根本看不到。
旭子也不知道自己今後的路會通向哪裏?他記得年少讀書時,每當讀到古人的舍生取義的片段,心中豪氣頓生,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做英雄的機會果真來臨了,他卻發現做一個英雄真的很難,很難。
最近這段時間,突厥人即將入侵,博陵軍將隨他主動迎戰的消息在小範圍內迅速擴散。很多人的心思立刻開始活動。既然李旭不能為他們提供出將入相的機會,這些人理所當然地去尋找新的值得追隨者。而當李淵攻克長安的消息傳來後,很多已經決意離去的人又猛然來了一個大轉身。他們突然開始在私下讚歎李旭的高瞻遠矚,居然那麽早就能看出河東李家的大好發展前景。
隻有時德方等少數幾個,當初反對迎戰突厥是為了讓博陵軍有更好的發展前途。並且在河東李家奪得天下的形勢日漸明顯時,依舊喋喋不休地反對河東兵馬的介入。
憑心而論,旭子知道時德方的某些擔憂並非全無道理,任何一個朝代建立之初,都會大力安撫一批擁有強大兵力的支持者。封王、裂土,委以三公重任,所有拉攏手段都舍得使出。但當這個新的朝廷穩定之後,削藩,裁軍,栽贓陷害等手段便接踵而來,每一招都無不用其極。
所以,旭子知道,在很多人眼裏,自己選擇的是一條不歸路。一旦開始,便永遠無法回頭。
“不過,我相信大人一定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陪著李旭看了會兒飄飛的雪片,周大牛再次打破沉默。
“什麽辦法?”李旭啞然失笑。大牛是最合格的侍衛統領,因為無論自己說什麽,他從來都不質疑。
“又能打敗突厥,又能不被李淵謀奪了基業的辦法!”周大牛憨憨一笑,跺著靴子尖上的積雪說道。他相信李旭,他相信李將軍不會帶著大夥去送死,總有辦法創造奇跡出來。自從無名穀之戰後,便無所保留的相信。
“如果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主意,你怎麽辦?”旭子繼續在雪地上走了幾步,再次反問。
“我跟著將軍走。咱們博陵軍大部分弟兄都會跟著將軍走。”周大牛毫不猶豫地作出回答,“至少跟著將軍的時候,我不用天天算計別人,也不用說任何話做任何時都要瞻前顧後。”
說罷,他轉頭看向積滿白雪的大地,伸展胳膊,長長呼吸,“這樣的日子,舒心!也值得!”
雪還在繼續,沒有任何停下來的跡象。剛剛留下的腳印重新被覆蓋住,大地重新回歸一片潔白。
每一步踩上去全是新的。如何落腳,行路的人自己把握。
第二天上午,李旭再次召集眾文武議事。如同他事先所料,沒有任何人主動請辭。時德方雖然依舊陰沉著臉,卻不再對任何人冷嘲熱諷。他不想離開李旭,也許是為了兌現謀臣的忠誠,也許跟周大牛一樣,僅僅是為了活得輕鬆。
“我希望大夥別想其他事情,先全力跟我一道打好即將到來的戰爭。”李旭對著所有人和氣地笑了笑,動員。“如果獲勝,我會給大夥找一個合適的出路。除了去問鼎逐鹿外!”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繼續道,“咱們實力不夠,勉強為之隻會賠上弟兄們的身家性命!”
“大人屆時將如何做?”時德方又按捺不住,出列詢問。
“打好了眼前這一仗再說。”李旭笑著衝他點頭,“我原來沒欺騙過大夥。這次也不會用虛假的言辭來敷衍!”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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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冬天,雪都一直沒斷過。李旭的心緒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時陰時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糾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緊最後的機會,動員手頭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但有時候,望著外邊紅裝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著所謂突厥人即將入侵的消息不過是個流言。那樣,他就不必再麵對時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雖然在他發作一次後,後者人不再質疑他的決定。但有時候沉默的抗議比發出聲音來更令人不舒服。
“你敗自家基業,關老子屁事!”時某人現在的行為,分明在表達著這樣一種態度。偏偏李旭拿這種消極態度無可奈何。大戰在即,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將自己麾下的官員體係重新梳理一次,區分哪些是像周大牛、張江這樣無論如何都跟自己一條路走到黑的。哪些是隻衝著功名利祿而來,隨時都可能棄自己而去的。況且在李旭眼中,這兩者都隻是極少數。大多數文武官員是功利和忠誠兼而有之,不到關鍵時刻,很難分清楚他們哪種因素在他們的心裏占上風。
派往塞外的探子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源源不斷送回了有關突厥人的情報。草原上冬天又鬧了白災,也就是說,由於暴風雪的肆虐,很多部落於明年青黃不接之時都有斷糧的風險。這也意味著阿史那家族的動員令會得到更多的人響應。從濡水到完水,從金山到長白山,突厥、鐵勒、室韋、霫、奚,還有個別靺鞨與契丹,數十個部族都期待著將他們的災難轉嫁到正在自相殘殺的中原人頭上。皇帝楊廣數年前那場請塞上諸胡來中原遊曆管吃管住再贈送禮品的“豪舉”讓塞上的部落頭人們深刻感受到了中原的富有。而劉武周、梁師都、李淵等豪傑爭相稱臣的舉動,又讓塞上群狼清楚地看到了中原的羸弱。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下,各遊牧部落便有希望掠奪到讓本族得以綿延的物資和糧食,甚至有可能重演五胡亂華的狂歡。而一旦搶劫失敗,他們也不會失去更多。反正他們本來除了性命之外已經近乎一無所有。
給中原各路豪傑發預警的信使也陸續返回了博陵。除了李淵和竇建德,以及遠在千裏之外愛莫能助的許紹和杜伏威等少數幾個,幾乎再沒有更多的豪傑肯相信這個預警是真的。或者他們覺得危險距離自己太遠了吧?畢竟突厥人即便南下,先倒黴的也是李旭、李淵、羅藝這三家。少了這三家跟自己爭奪天下的潛在對手,大夥沒理由不隔岸觀火!
倒是有些去年被地方官員留在河南各地效力的博陵士卒,想方設法趕回來了不少。此時河南各地已經名義上歸屬於瓦崗軍統轄,地方官員們既念著與李旭當年並肩作戰的情義,又不願再留這些不安定因素,所以也沒有過多為難眾人。歸途中路過李淵的轄地時,大夥無一例外受到了禮敬。河東、京畿地區有些新上任的縣丞、縣尉甚至拿出剛剛到手的薪俸擺設酒宴,為回涿郡者壯行。他們大多也都出身於行伍,所以最能理解遠道赴國難的博陵子弟的想法。那不僅僅是出於對李旭個人的忠誠,而更可能是出於一種帶刀者的責任。
當外敵殺到家門口之時,如果沒有一個帶刀者肯上前迎戰的話,對整個家族而言無疑是一種悲哀。而當自己的弟兄上前拚死時,你非但不肯幫忙,反而在背後指指點點笑其愚蠢,悲哀的將不是那些戰死者。
一家一姓的事情如此,千家萬戶亦如此。縆古以來,正是由無數個不甘心於被征服的姓氏,支撐起了整個華夏。
老兵們的回歸,讓博陵軍的實力進一步得到了恢複。越來越壯大的軍力,也讓六郡之中的再次湧起的暗潮慢慢落了下去。臨近年關的時候,新征募來的士卒已經漸漸熟悉了金鼓和號角之聲。而率先趕往涿郡訓練的騎兵,也在王須拔進而崔潛二人的努力下,重新恢複到了七千人左右規模。由於受六郡的財力所限,這七千人中不再配備重甲,戰馬的軀體上也不再配備任何護具。大部分騎兵甚至舍棄了傳統的長槊,而改用了隋軍標準配置的大橫刀。整支隊伍行動起來就像呼嘯的北風,所過之處一片蕭殺。
由李建成和李婉兒所統帶的兩支河東援軍也陸續趕到。為了不增加彼此之間的誤會,李建成在進入河北後,暫且將麾下五萬多兵馬駐紮在了上穀郡和雁門郡交界處的飛狐關。而李婉兒則帶著麾下的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接從劉武周麾下將領手裏搶回了小半個雁門郡,將娘子軍的旗號直接插在了雁門以北三十裏的西陘、樓煩兩座雄關上。處於自身安全考慮,劉武周采取了暫時隱忍的策略,沒有衝動地在突厥人到來之前獨自和李淵、李旭兩大勢力率先開戰。
盡管李旭采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來維護民間的穩定,但每天看著一隊隊武裝到牙齒的士卒陸續向北開拔,百姓們還是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臨戰氣氛。這兩年,博陵六郡不是沒經曆過戰火,但以往每次,包括與羅藝在易水河畔鏖戰那次,都沒有這麽多年青子弟被征募入伍。所以,這次危機顯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大,博陵六郡的安穩日子也可能一去不再複返!
民間自有民間的智慧,不需要任何智者來開啟。對於一些智者們糾纏不清是是非非,他們往往一眼便能給出答案。
“李將軍要帶著大夥去迎戰胡人!”住在窗戶被木板釘死的屋子裏,連糊窗子的厚紙和取暖用的木炭都買不起的苦哈哈們圍住一堆濃煙繚繞的柴薪,低聲議論。他們分不清突厥和鐵勒之間的區別,就像他們分不清李密和竇建德的差別一樣。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判斷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我聽人說,竇天王將靠近信都的兵馬都後撤了四十裏。並且送了六十大車糧食過來。李大將軍這邊回送了十大車刀箭,都是上好的質地!”有消息靈通者信誓旦旦地透漏,“聽說,一旦李將軍這邊戰事不利,竇天王親自帶兵過來幫忙!絕不讓胡人越過百花山!”
“還用得著他姓竇的,咱們李大將軍什麽時候輸過。他可是飛將軍李廣的後代,百步之外能射瞎家雀兒!”一個原籍河間郡的漢子瞪著被煙火熏紅了的眼睛嚷嚷。他對竇家軍沒有任何好印象,所以不希望竇建德的兵馬從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家門口經過。但對於分給自己土地並借給自己種子的李將軍,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拜。“你們看著吧,胡人不來則已,來了肯定像羅藝一樣碰個一鼻子灰。咱們李將軍畢竟腳踩著長城,背後還有幾萬燕趙兄弟…….”
長城是什麽樣子,屋裏向火的人沒一個見到過。他們之中除了逃難而來的河間漢子外,大部分人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二百裏外的木刀溝。那還是前年剛開始分地墾荒的時候,作為給官府的回報,幫忙運送種子給屯田點時的經曆。但長城在大夥心裏依舊是一種安全與武力的象征,雖然具消息更靈通的人透漏,內外長城早已破敗不堪。
大夥心中的萬裏長城永遠沒有缺口。突厥人來十萬也罷,來一百萬也好,統統都會像當年先帝在位時那樣,被萬裏長城迎麵給頂回去。在當年的傳說中,長城上站的是大將軍王楊爽和虎賁將軍羅藝,如今大將軍王楊爽病故,虎賁將軍羅藝黑了心腸,但新的大將軍和新的虎賁將軍又站在了長城之上,用身體護住了身後的萬裏河山。
“姓竇的雖然未見能幫上什麽忙。可多一個人,畢竟多一份力量。好歹人家肯出手,不像咱們郡有些人家,仗還沒打,已經想到了跑路。”有人向火堆中扔了一根剛剛撿來的樹枝,恨恨地道。樹枝裏積存的水分立刻被烤幹,發出霹靂巴拉的聲響。緊跟著,淡藍色的煙霧和紅色的火苗幾乎同時騰空而起,嗆得大夥拚命地咳嗽。
“咳咳,你小子悠著點兒行不行。”眾人齊聲譴責肇事者。“咳咳,別能幹的濕的都往裏邊扔!照這樣,大夥不凍死,也得給你熏死!”
“我是說郡裏的某些人家,平時看著挺胸癟肚的,還不如竇建德!”不小心扔了濕柴禾的肇事者挪了挪身子,繼續道。
早在一個月前,六郡已經有幾戶家業不大不小的姓氏悄悄地將細軟打了包裹向河東運。起初是偷偷摸摸,但發覺官府對此並沒有製止後,便開始明目張膽。底層百姓先是不明所以,現在想一想,原來是人家才是真正的消息靈通,提前做好了跑路的準備。
但大多數百姓並不羨慕他們的聰明。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對於郭開、王猛一類的“智者”,市井間更尊敬的是荊軻、李牧這樣的壯士。“嗬!那些人!”眾人齊聲冷笑,“他們有本事把祖宗祠堂裝上軲轆,把宅田安上輪子一塊兒推走!什麽玩意兒,也配做咱河北漢子!”
“是啊,咱們的家當全在這兒!”又一個十指黑黝黝的漢子悶聲悶氣地附和,“人跑了,地能搬走麽?”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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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走,但地沒法帶著,祖先的墳墓沒法跟著一起搬。底層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卻蘊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們不想學著某些大姓那樣轉往別處避禍,特別是曾經當過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苦楚,更不願意再當一回無家可歸的流民。況且,大多數百姓也沒地方可去。四下裏幾乎都在打仗,隻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許紹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後者與博陵之間隔著數十家豪傑,尋常人根本不可能活著走到。
既然隻能留下來,那麽,李將軍守護的便是大夥共同的家園。對於真心為自己而謀的人,百姓們素來不吝於給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許他們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門貴胄的支持那樣聲勢好大,但一點一滴的支持匯聚起來,卻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這片汪洋可以載動巨艦,亦可以擱淺輕舟。
臘月二十三,祭灶。有士卒傍晚十分在軍營的警戒線外邊揀到了幾大塊醃製好的豬腿。當值的隊正以為是購買年貨的粗心鬼不小心丟失的遺物,所以也沒有上報,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畢竟這年頭即便是中戶人家也不見得每月都能吃上肉,買半條醃製豬腿足夠花掉隊正大人一個月的薪餉。
結果,接下來幾天,營門外都陸續出現了饢、麥、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膽的百姓甚至當著士兵的麵走到營門口,把蒸熟的糕餅從筐子裏端出來,請弟兄們品嚐。河北人過年講究個實在,所以即便最貧寒的人家,糕餅上豆子也有一指厚。雜糧的香味勾得弟兄們鼻子和眼睛一同轉過去,半晌半晌舍不得移開。
大多數底層軍官都看傻了眼。他們當了半輩子大頭兵,第一次見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家人看待。想拒絕對方的一番好意吧,怕傷了這來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們的禮物吧,又怕過後被上司斥責。還是在旭子於齊郡帶過來的那批兄弟有經驗,建議大夥選取一條折中之道。禮物可以收,但必須還禮,且還禮最好與收取之物等價。
齊郡子弟是根據當年在張須陀老將軍麾下的經驗得出的結論,知道百姓們是在酬謝大夥的保境安民之功。當年他們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會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戰利品來回贈。但這條經驗對於博陵軍卻不太適合,大多數弟兄們還沒上過戰場,手中根本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回饋給百姓。一些隊正們實在想不出主意,隻好帶著麾下的弟兄向贈送食物的百姓抱拳們致謝。每當這時,受到尊敬們的百姓便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在歡呼聲裏,即便平素訓練時最喜歡偷懶耍滑的家夥也不知不覺將腰杆子停起來,盡量伸直,伸直。
來自民間的支持讓旭子底氣硬了不少,心情也漸漸變得平和。他這個博陵大總管本來就不是靠地方大戶的擁戴而得來的,所以失去和贏得對方的推崇影響都不大。而那些給軍隊提供賦稅,又把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來與弟兄們分享的人,才是他需要回報的對象。
古來守土以險不如以德。所謂德,並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義。而是他能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為百姓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們最是懂得感恩,他們不求上位者個個都是聖賢,能恪盡職守,潔身自愛,已經是他們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過這個標準一點兒半點兒,他們肯定會跟你分享最珍貴的東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軍營門口才漸漸安靜下來。天氣還沒開始轉暖,草原兵馬不可能立刻南進。因此李旭抽了幾天時間,帶著妻子返回易縣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時,這一天本是最熱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長輩,無論願意見到他不願意見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運”晦氣模樣的,在祖宗牌位麵前,都要勉強裝出一幅笑臉來,給他這個“不成氣”的後生晚輩一點點勉強擠出來的尊敬。後來他官位漸高,父親也因為教子有方成了上穀李氏一門的族長,對拜祭祖宗,他心裏反而不那麽喜歡了。一則是公務繁忙,難得抽出時間。二來每次見到別人前倨而後恭的模樣,都讓總讓他回憶起自己家貧時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從這點上,李旭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度的人。有些傷害之所以被成為傷害,就是因為它不會隨時間推移而變淡。相反,偶爾午夜夢回,當年的譏笑和冷遇依舊會湧上心頭,讓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回憶中還有寶生舅舅這樣的慈愛長者,旭子會對親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兒對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裏,丈夫的親戚雖然因為其家境貧寒而對他刻意疏遠,至少還沒有想方設法地排擠打擊。而作為庶出的女兒,除了跟婉兒和世民的關係還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時的際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親生父母外,並不太看重宗族。但這次,李旭卻很認真地準備了一下。他要把萁兒作為正妻帶到祠堂裏,恭恭敬敬地介紹給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無論那些人願意不願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兒,都是他李大將軍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
離著易縣老遠,二人的車駕就被族中同輩和晚輩給接了下來。前呼後擁,一直接到了數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中心給李家起的大宅院裏。時間已經到了年根兒,李府也和其他豪門一樣,重新換了門神和掛牌,連門口的石頭獅子都用溫水擦洗過,看上去煥然一新。由於李旭歸來,家中很少開啟的大門、儀門、三門直到正堂,瞬間全部恢複了使用功能。猩紅色地氈被高掛在甬道兩側的燈籠串一照,豔麗得就像跳動的火龍。
過分奢華的感覺讓旭子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親和母親模樣還都沒有變,滿是皺紋的笑臉中透著由衷的驕傲。當晚家中大排宴席,老少男丁坐在十幾個房間內把酒敘話。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女在族長李懋的帶領下,結隊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過的,上邊掛有不知道什麽年代由哪個朝廷重臣手書的匾額。因為重新金漆描畫過的緣故,上麵的字跡顯得非常遒勁。李旭記得其具體應該是“保境安民”四個大字,說得是自己漢代那位躍馬邊塞的祖先李廣。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卻是宗祠裏邊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廣卻穿著一身文官衣服,看上去笑嗬嗬的與世無爭,一點兒也沒有彎弓射虎的英雄氣概。
旭子記得自己當過經過薊縣時,蒙恬將軍的塑像也是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聖先賢對著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麽殺氣來,所以被畫得失去了真容。擺放在李廣將軍的靈牌之側是其從弟,漢丞相、安樂侯李蔡,雖然爵位和官職都遠遠高於前者,卻沒有畫像流傳。二人之下,依次是李當戶、李椒、李敢。李敢之後為李禹,李椒之後為李壑,二人都開枝散葉,家族綿延不絕。唯獨李當戶這支,不再有人繼承,靈牌孤零零隱藏在一個高位的角落裏。
五年之前,唐公李淵特地派了人來認親。兩家祠堂雖然不在一處,上穀李氏的祠堂裏邊卻專門列出一個位置,將李淵的祖父,上柱國李虎設香燭供奉。兩年前,趙郡李氏也派了人前來合並族譜,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內,也把趙郡曆史的始祖續了一位在上麵。與隴右李氏一樣隻標了分支的起源與繼承,並沒有將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當下族長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輩兄弟中雖然不年紀不算最長,但最有出息,所以負責捧香。眾人以禮拜祭,焚帛奠酒,請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孫們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進獻果品的時候,所有時鮮都先經過李旭之手。他將果品祭物捧給妻子萁兒,然後由萁兒交給母親李張氏,再由母親呈上供桌。族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兒,因此難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語說那是剛剛打下長安,被拜為唐王的大都督李淵之女時,臉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早就說過,旭官是個有福氣的!”再拜之後,趁著族長李懋向列祖列宗“匯報”李家一年來的大事兒的“空閑”,幾個遠房叔叔在私下裏交頭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將軍,博陵郡王。又與權勢第一的唐王做了親戚,這份福緣,還不是大得沒有邊麽?
“怪不得唐王聽說旭子這邊有難,立刻派了兩路大軍過來。”有人恍然大悟般說道。李建成所部駐地飛狐關與易縣相隔不足百裏。那麽大一支兵馬駐紮,地方上的頭麵人物早就打聽清楚了其中緣由。先前還不明白李淵怎麽會對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兒長房媳婦的打扮,才知道兩家的關係在不知不覺間又密切了一層。
“怪不得旭子不計較她庶出?”有人故意點明萁兒庶出的身份,話裏話外帶著酸溜溜的滋味。
“遠邊涼快著去。什麽正出庶出。現在是妻憑夫貴,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來捍衛旭子的聲名。
這些私低下的無聊言語,李旭當然聽不到。他難得有時間將軍務放在一邊,因此抓緊了一切機會休息。所以不但別人的小聲詆毀和誇讚他都聽不見,連父親向祖先匯報的內容,他也都是左耳聽完,立刻從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結束,照例又是一場歡宴。然後各房各回各家,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圍著火盆守歲。
難得能和兒子、兒媳坐在一道守歲,老李懋心情極其舒暢。屈指算算,這是兒子自十四歲出塞起,在家裏過的第二個年。上一次回來過年時,兒子帶著滿身的傷。這次看上去卻是英姿勃發,神清氣爽。
至於跪坐在兒子身邊,不斷給二老添茶倒水的兒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雖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親,他身上依舊帶著與生俱來的質樸。看人隻看行為,不看其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還沒能抱上孫子。但想想兒子今年不過才二十多歲,心裏也就不那麽著急了。
“來,來,來,都坐得距離火盆近一些,想吃什麽自己伸手去拿。就咱們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靜靜烤了一會兒火,肚子裏的酒氣慢慢被烤了出來。老李懋仰著一張黑裏透紅的笑臉,大聲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問問別人覺不覺得燥!”李張氏下午時也被妯娌們敬了不少酒,帶著幾分醉意嗔怪。萁兒就坐在她的腿邊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非常順眼。不像易縣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恨不得將頭紮到脂粉缸裏。在她看來,兒媳的臉色是那種天然的白淨和天然嫣紅,就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梅花,裏裏外外透著從容。
能找到這樣的兒媳婦,李張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對方融化掉。凡事都優先考慮著兒媳的感受。先是嫌丈夫和兒子身上的酒氣重,然後又怪碳爐燒得過於旺,烤得人口幹舌燥。接下來又忙著弄點心瓜果,仿佛多吃一點東西,對方就能快點兒給她生個胖孫子般。一來二去,不但讓萁兒大為感動,就連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你們娘兩個要是嫌乎熱,先到別的屋子待會兒。我和旭子剛好再喝幾杯醒醒酒,算算,算算我們……”見婆媳兩個處得熱絡,李懋非常貼心地為她們找走開的借口。
“喝一壺吧,我們娘兒兩個去廚房瞅瞅,讓下人們再弄兩個冷菜上來!”李張氏知道丈夫想必有話跟兒子單說,拉著萁兒,笑著起身。
待兩個女人的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老李懋慢慢收起的笑容。他雖然老,卻沒老到糊塗的分上。兒子戎馬匆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況,不會趕在年根兒底下才跑回家中來陪著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為了長城外邊的變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務,卻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酒菜上來後,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著問道。仿佛兒子隻是去出一趟遠門,根本沒任何風險般。
“我已經派了兩萬人去涿郡駐紮。其他將士十七、十八兩天集結。十九號是個黃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麵前的酒盞,遞上去跟父親的酒盞碰了碰,一飲而盡。
這種父子對飲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禮節,卻符合上穀易縣李家村東口老李家的傳統。因此,老李懋非常高興地端起酒盞,一口悶了下去。
“河東李家也派了兵馬來,屆時一道北進。如果打得太激烈,竇建德也會派人前來援助。咱們這邊,加在一起總計有二十萬大軍,勝算應該非常大!”給自己和父親麵前的酒盞再度斟滿,旭子笑著解釋。單論人數,這是除了虎牢關之戰外,他所參與的第二大戰役。隻是那次他是攻擊方,這次,他要憑借長城與占據優勢的敵人周旋。
“李家那,那個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齊心麽?還有那個姓竇的大王,他會不會真心幫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盞,卻沒立刻向嘴裏倒。皺著眉頭詢問。
“暫時應該沒大問題。即便不看在萁兒的份上,河東與河北挨得這麽近,建成兄也會竭盡全力避免兵火蔓延開。至於竇建德,依我之見他是個有心胸的人。既然換了盟約,就不會趁這個機會來撈便宜。並且我留了些兵馬在信都,萬一有變,他們憑著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時間。”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他不願讓父親過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擔心。所以,話盡量向輕鬆方麵說。而做父親的也理解兒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著道:“那我就放心了。家裏這邊你也別擔心。怎麽說,你現在也是個當官的,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又衝著你的麵子才跟咱們認了親戚。輕易沒人敢惹我這個族長!”
如果不是因為李旭的崛起,恐怕上穀李家壓根兒不會被其他李姓認為是李廣的諸多後裔中的一支。所以,單憑這一功勞,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潤。但李旭為父母考慮的遠不止這些,他沒有把握完全贏得即將到來的戰爭。“萁兒父親的意思是請您和母親二老到長安住一段時間。算是族人相認,順便他也能會會親家!”
“路太遠,我和你娘都走不動嘍!。”老李懋放下酒盞,輕輕搖頭。
“我派人套車護送你們過去!”李旭不甘心,繼續試探。
“你沒回來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會去!”老李懋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非常堅定地拒絕了兒子的提議。“我和你娘雖然老了,卻不能拖你後腿。你在前方與胡人作戰,我們兩個當老的卻溜了,弟兄們若是知道了,豈會沒任何想法!”
“爹…..!”猛然間,李旭心裏湧起一股感動,低低的喊了一聲。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瞞過父母,卻沒料到兩位老人對自己的心思洞若觀火。
不待兒子再尋找其他說辭,老李懋快速將二人的酒盞斟滿,一邊輕抿,一邊說道,“前些日子,人家說你可能有當皇帝的命兒。我和你娘兩個就很擔心,怕你真的被人說動了心思,不分青紅皂白就往上衝。這皇帝啊,聽著是威風,可要是福氣不夠,也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見兒子滿臉愕然,老人笑了笑,繼續道:“後來聽說你嶽父打下了京師,又聽說你為了對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賞。我這心裏反而不擔憂了。你小時候,我不希望你去遼東。因為那時你和我一樣是個平頭百姓,沒必要替跑到遼東去添溝壑。但現在你既然身為博陵大總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兒,這天塌下來,無論撐得撐不住,總得上前撐一撐。否則,那成什麽事兒了,平素吃著喝著百姓們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該替百姓們出頭時,卻掉屁股跑得飛快!咱李家可不能這麽幹!甭說李家,放眼整個河北,無論誰家中出這麽一號孬種,父母兄弟也幾輩子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就這麽簡單個道理,虧我先前還斟酌了很長時間!已經多年每在老父麵前說過正經事情的李旭有些慚愧地想。父親就是個小販子,沒讀過書,見識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裏邊的所有普通人一樣,這輩子活得就像地裏麵的土坷垃,卑微、鬆散,並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來時,土坷垃中卻能長出麥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塊一樣堅硬。
他無法表達對父親的敬意,隻好一再舉盞。做父親的顯然很享受兒子的尊敬,喝幹酒,笑著詢問,“你知道咱們老祖宗李廣的長子李當戶那支,為啥子絕後了麽?”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頭已經有些暈,楞了楞,好奇地反問:“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幾位先人應該過繼個子嗣給他,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他斷了香火吧?”
“其實,咱們這位叫李當戶祖先,生了個非常有名的兒子。但不僅僅咱們上穀李家,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天底下隻要姓李的,都絕不肯讓李當戶的子孫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繼續道。
“為何?”李旭第一次聽到這樣古怪的說法,本能地追問。
“因為他的兒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兒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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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博陵軍北上為國守藩籬。
由於一直奉著大隋號令,所以博陵將士至今還保持了官軍固有的黃甲赤幘。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綿延而行的黃色巨龍,從剛剛解凍的大地上緩緩行過。
還是早春,田裏邊卻已經有了農夫在勞作。隱約聽到了角鼓聲,他們都習慣性地丟下下了木鍬、石鎬等家什,跑到田壟後藏了起來。片刻後,當他們發現自己沒有麵臨什麽危險,又迷惑地從土埂下抬起頭,帶著幾分詫異的神色張望。他們看到了赤色的戰旗,還有黃色的鎧甲。那是大隋官軍!近些年在管道上曾來來往往多次,卻第一次讓大夥感到如此親切。
有人低聲發出驚呼,目光中帶著幾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將軍,李將軍騎的是黑馬!”
“他身邊的是周將軍,周將軍臉上有疤瘌!”無論看得看不真切,旁邊的人隨聲附和。
“好人呐!老天保佑你們!”旁邊,一個更老的農夫撚土為香,頂禮膜拜。他是個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向對自己有恩的人表達敬意,隻好將最真摯的祝福送給對方。願漫天神佛保佑好人們一生平平安安。
列隊遠行的將士們聽不到來到田間的祝福,也看不見百姓們這些虔誠的動作。他們隻看到了漸漸變得整齊的曠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將軍推行均田令時,作為無主之地頒發給流民們的。經過了一到兩個夏天的辛勤勞作,有些荒田已經重新變成了熟地。今年隻要搶在第一場雨落之前將地表麵刨開,灑把種子下去,秋天的時候就會有沉甸甸的收獲。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畝地,每畝地產糧二百斤計算,不出三年,這裏將誕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屬於士兵們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畝,並且距離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們無法從戰場上返回來,家人憑著這五十畝永業田,也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當然,假如能活著回來就更好了,按照大將軍府去年頒布的尚武令,有戰功者將一舉成為富人,獲得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田產和錢帛。
如是想著,弟兄們的目光也漸漸熱切起來。雖然對即將發生的戰爭依舊心懷恐懼,但心中占據了更多位置的,卻是對如何在戰後回來過好日子的憧憬。“打贏了這仗,涿郡至少有幾百萬畝地好分!”臨行前,善於做鼓動的行軍長史們早就將利害得失向大夥解釋清楚。在他們的敘述中,與勝利相反的後果是,“一旦輸了,突厥人將一直殺到黃河岸邊。所過之處,什麽都不會給大夥剩下!”
相比於切實可見的利益與損失,年青些的弟兄們更欣賞李將軍在出發前所說的那句話。“後退一步是家園!”他隻說了這一句,卻讓整裝待發的四萬多弟兄們瞬間全都聽明白了此戰的意義。這場仗不是為任何人打的,與江都無關,與長安也無關。大夥是在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隻要是男人,就不能活著看到敵人殺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麵前。
大軍過了淶水,另一支規模相當的隊伍也從西邊趕過來匯合。那支隊伍也穿著黃色的戰甲,打的卻是絳白相間的旗幟。兩支隊伍沿著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邐北進,很快將內長城和百花山都遠遠拋在了身後。越往北走,人跡越稀少。有時要連續走上一個時辰,才能勉強在官道邊上發現一個隻有幾戶人家的村莊。所有村落周圍的土地都極其平坦,極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夠勞力的話,裏邊住民都將過得非常殷實。但事實上,這些村子一個比一個貧困,所有的窗子幾乎都破爛不堪,風一吹就幾乎能掉下來。屋頂上的茅草也多年沒有換過,要麽已經腐爛發黴,要麽已經被風刮得隻剩下薄薄的一層,露出下麵髒兮兮的房泥。
村莊中男人差不多都戰死了。或者死於某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強盜之手,或者死於薛將軍和羅將軍之間的某次衝突。薛將軍的後代和羅將軍現在已經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氣,才能像上穀、博陵那樣重新恢複生機。但如果治政者肯盡心,這片幾乎被戰火燒成白紙的土地上將更容易做出成績來。靠近涿水和喬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雖然涿郡太守崔潛去年秋天才將河東流民安置到溪流兩側,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憑著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獵取林間的野獸,流民們便重新過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兩隊打著不同旗號的官軍走過自己的家門,新村中的百姓臉上都露出了非常複雜的表情。這兩支隊伍的其中一支將他們逼得背井離鄉,而另外一支隊伍卻為他們提供了保護。兩支隊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舉起於隊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卻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氣遠比博陵和上穀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著險從地麵下探出頭。但遠山和林梢之間,都已經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新綠。漸漸開始濕潤的空氣讓兩支隊伍中的將士們心情變得輕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埋頭趕路,一言不發。但偶爾也會小聲嘀咕幾句,關於遠道而來的敵人,關於道聽途說來的塞外民俗。
“我聽說突厥人會用自己的女兒為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過後都不會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對這種帶有花邊的消息肯定最為感興趣。因此相關的流言也總是傳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麽辦?”一個關中腔從遠處搭言。說話者屬於不同的旗幟下,彼此之間素不相識,但共同的興趣讓他們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留下唄。反正突厥人隻要會放馬就是好孩子。長大後,能支撐門戶了,誰還管娃的爹是誰!”紅色的戰旗下,有人哄笑著回答。話語裏充滿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機生事,他們根本不用跑這麽遠的地方來打仗。所以,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敵人的行為。
“哪有那種可能。他們的男人就不嫌頭頂上的帽子顏色太鮮豔?”絳白相間的旗幟下有人認為傳言實屬誣陷,皺著眉頭質疑。
“如果知道禮義廉恥,就不是突厥人了!”質疑聲立刻被一片哄笑所淹沒,不分旗號。大夥中十有八九這輩子都沒見過突厥人是什麽模樣,但內心深處卻把茹毛飲血,衣冠禽獸等詞匯直接和塞上民族對等起來。
“也不能那樣說!”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官低聲反駁,“那隻是一種風俗。”他年齡稍長,顯然有過與塞上牧人接觸的經曆,並留下了相對美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人很難懷孕,因而生孩子被視為頭等大事。沒有足夠男人的部落,很快就會被別的部落吞並掉。比起整個部落的生存,女人的貞潔實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沒有爹!”這時候,沒人再尊重說話者的官職。大夥操著各種各樣的方言,盡情表達著自己的不滿。“他們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對,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不咬給自己喂食的人。咱們大隋當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
提起當年皇帝陛下對來中原遊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並且不準百姓收取分文報酬的行為,士卒們肚子裏的火氣就更大。當年大夥雖然不堪其擾,可沒聽說哪家店鋪收過突厥惡客一個肉好。中原人講究投桃報李,而惡客們吃光了主人的家當,帶走了主人的禮物,反過頭卻準備明火執仗前來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塗。拿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咱們自己還缺吃少穿呢,無緣無故卻去別人那充大方!”指責的聲音來自絳白相間的旗幟下。唐王李淵已經另立的楊侑為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楊廣在他那裏隻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軍將士眼裏,楊廣卻依舊是大隋天子。雖然他們對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沒多少敬意,但比起曾經主動向突厥稱臣的李淵,前者的行為並不比後者昏聵多少。
鑒於雙方目前共同迎敵的現狀,博陵軍將士們盡量不揭盟友的短處。避開正在進行的話題,轉而說起另外的趣聞。反正有關敵人的新鮮事情數不勝數,細細扯去,足夠從太行山扯到長城外。
“突厥人是屬狼的。隻尊重比自己牙齒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會搖尾乞憐!”
來自友軍弟兄們立刻糾正這個比方的不恰當之處,“那是野狗,狼不會搖尾巴!”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們都得將它打回去!”被糾正者大聲強調。
“廢話,要不咱們大老遠幹什麽來了?難道還眼睜睜地看著他到處燒殺搶掠?”這又是大夥共同的話題和目標。無論上位者對這次行動寄托以什麽不為人知的希望,底層士兵的心地卻像遠山頂端未融化的積雪一樣單純。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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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談進行得卓有成效。至少李建成是這樣認為。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以後很久,他依舊湧不起半分睡意。
李旭沒有拒絕新皇帝楊侑賜給他的博陵郡王名號,這說明他本人對唐王家族依舊身懷好感。河東兵馬和博陵軍之間也沒有發生任何預計中的相互排斥的行為,對於兩路大軍由李旭統一指揮的問題,左路軍將士也默契地采取了歡迎的態度。這些進展都讓李建成的心情感到舒暢,他把眼前的良好表象視為收攏旭子到自己手下的第一步。至於即將發生的惡戰,李建成心裏倒不是非常在意。他不認為自己和李旭這一組合會輸。在他的眼裏,旭子是個非常有本事的將軍,隻是需要有人照顧好後路。而他本人所擅長的政務優勢,恰恰能彌補旭子在某些方麵的不足。君臣互補,還有什麽情況比這更理想呢?若能長期地將這種互相依賴,互相信任的關係維持下去,不管塞外的敵人還是關內的對手,必然要被打得大敗虧輸,跪地請求寬恕。
“仲堅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李建成高興得像剛吃了糖果的孩子般,行軍長史陳演壽忍不住出言點醒。“跟世子說話時,他的眼神一直向窗外飄。肯定有些事情不想挑明。那個崔郡守和趙司馬對咱們的態度也很冷淡,話裏話外都好像提著十足的戒心!”
“仲堅與咱們剛剛開始合作,肯定會留一些心眼。你想想他這些年來屢屢被人從背後捅刀子,怎可能這麽快就坦誠相見!”李建成笑了笑,絲毫不以陳演壽的提醒為意。
現在的旭子不是當年的旭子,當年的旭子光棍一條,什麽都拋得開,什麽都放得下。而現在的旭子擁有六郡之地,數萬大軍,即便自己想做些事情,肯定也要考慮考慮麾下將士的感受。作為有過相似經曆的人,李建成認為自己能充分了解旭子的苦衷。至於崔潛和趙子銘等將領的冷淡,他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表現。大夥原來都唯李旭一個人馬首是瞻,猛然間今後的命運都與河東李家聯係到一起,難免會有些迷茫。過上一段時間這種迷茫就會淡去,他們會感受到李家的真誠,也會感覺到他李建成對屬下的照顧。
“不僅僅是戒備。”陳演壽對謀主的盲目樂觀無可奈何,不得不將措辭加重了些,“是一種敵視。就好像咱們做過什麽對不起或正在做旭子的事情般。即便是敷衍,也非常不情願!”
“是麽?”李建成輕輕皺起眉頭,“陳叔是不是多心了。軍中的漢子,不太注重禮節也是正常!”
“我怎麽會挑人家的禮節問題。”陳演壽有些哭笑不得,“況且他們對我一直很尊敬。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那種尊敬!”
這就是世子和二公子的區別。世子隻要對人好,就是一相情願的好。看人不順眼,也是哪裏都看不下去。而二公子就冷靜得多,懂得會反複權衡利弊,不以內心好惡與人相處。如果對方能給他帶來幫助,哪怕一直冷眼相對,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地湊上去,慢慢緩解彼此之間的隔閡,甚至主動忽略對方的道德缺失。而如果那個人不堪大用,或是存在威脅,二公子則會敏銳地感覺到危險,或躲開此人,或主動出手“解決”問題。
李建成聽出了心腹幕僚說話語氣中的嗔怪意味,笑了笑,鄭重地許諾,“慢慢來,慢慢來!日久見人心!一時有什麽誤會也不打緊,天下不會有解不開的結。況且他們都很佩服仲堅,隻要仲堅不起異心,別人也不會掀起什麽風浪!”
“問題就出在仲堅在這裏人望太高上!”陳演壽低聲歎息。“這些日子,無論民間和軍中,我都詳細查訪了一下。仲堅的口碑非常的好。有人百姓甚至刻了他的名號掛在家中,說是能辟邪祈福!”
“是麽?”李建成終於皺起了眉頭,低聲反問。“仲堅總共在博陵任上不到三年,還有大半時間四處征戰。除了稍微安定外,他能給地方上帶來什麽真正的好處?’
“這就是好處啊。‘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話,世子聽說過沒有?況且這大隋朝的官兒,根本不需要給百姓切實好處。隻要不刻意糟蹋,老百姓就把你當活菩薩看待了!“
“陳叔是說,仲堅對百姓比父王還好?”李建成最後一句話有些抵觸,沉著聲音追問。以他的治政經驗,太原李家所轄範圍內百姓的日子是最安寧富足的。官吏相對廉潔,徭役輕,賦稅也少。否則李家舉起義旗的時候,也不會有那麽多人追隨。
“咱們起兵之前,唐王對治下百姓的確非常好!”陳演壽聳聳肩,回答。
“陳叔有話說明白些,這裏就咱們兩個,沒必要繞彎子!”李建成將聲音提高,笑著吩咐。父親給自己指定的這個行軍長史經驗豐富,心機深沉。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說話喜歡兜來兜去,從不肯讓人直接達到目的地。
“今天仲堅答應保障咱們的糧秣供給時,崔潛皺了兩次眉。臉上的表情好像咱們是遠道來就食的騙子!”陳演壽想了想,說出自己今天第一個發現。
“五萬多人馬嚼裹,擱哪都不好應付。姓崔的是文官,當然想替旭子省些錢財了!”李建成一邊安慰陳演壽,一邊將崔潛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裏。
“世子說武士矱負責籌集糧草輜重,讓河東兵馬衣食無缺時。崔潛、趙子銘和仲堅三人都好像楞了一下!”
“士矱出身商賈,父親卻委以要職。這種用人不拘一格態度的自然會令人吃驚!”李建成想了想,盡量揀自己喜歡的方麵回答。
“咱們來的路上,有些屯田百姓的裝束,是明顯的太原、壽陽一代的風格。”陳演壽知道李建成心裏已經有了想法,索性直接將答案拋了出來。那些人來河北肯定不足一年,所以還沒有完全被當地人同化。對於戰亂時期的諸侯來說,人口便是實力的象征。掠奪其他豪傑的人口,等於在變相消弱對方的實力。
“不是仲堅要他們來的!”李建成歎了口氣,終於承認陳演壽所陳述得是事實,“我也聽說過,元吉借著保障軍需的名義,私下藏了很多財帛!可這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即便查出來,又能將他怎麽樣?百姓們該逃的也逃了,總不能為了逃走幾個百姓,就勸父親治元吉的罪吧?!”
“世子是個仁厚的兄長。唐公也是一個慈父!”陳演壽跟著歎了口氣,點評。“但這件事卻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忽略的,特別是在仲堅眼裏。他在博陵這幾年,得罪的就全是些豪門大戶,照顧的全是些升鬥小民。元吉和地方官員勾結發財這件事,他肯定非常看不慣!”
不但李旭看不慣。其麾下的文武官員估計沒一個看得慣。如果不是為了安頓從河東遠道而來的流民,博陵軍根本不必著急開發涿郡。如果不是在涿郡投入了那麽大的財力物力,也許李旭作出置身戰場之外的決定會相對容易得多。這些話,陳演壽希望建成自己能想明白。不再需要他去分析。此外,李旭麾下的官員和傳統的大隋官員差別非常大,相處到一起涇渭分明。如果李建成試圖將兩家整合到一起,這些才是他需要麵對的第一組障礙。至於白天那些表麵上的客套和有關兵馬指揮權利的推讓,反而是些無關緊要在的枝節。
令陳演壽非常失望的是,李建成可以理解李旭的感受以及河北官員的冷淡,卻不認為這能對彼此之間的進一步合作造成多大麻煩。畢竟自覺的家族充分照顧到了旭子本人的利益,並對他麾下的主要將領都有所表示。“仲堅出身寒微,不肯忘本,這也是他的好處之一!”他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說道。“所以父親才如此器重他。我也一直樂於和他交往!”
“唉!”陳演壽又歎了口氣,非常無奈,非常遺憾。“世子是不是打算收攏仲堅?”他明知故問,仿佛從沒揣測過建成的如意算盤。
“當然!”李建成毫不猶豫地回答。“北上之前,父親曾經跟我叮囑過,無論仲堅提出任何條件,都可以考慮。”
“那世子準備給他什麽條件?”陳演壽一邊詢問,一邊繼續搖頭。
“到現在為止,仲堅隻要求我與他齊心協力對抗突厥入侵。此外,沒有提其他任何條件。他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會不知道進退,陳叔切莫小瞧了他。”李建成被笑得心裏發堵,甕聲甕氣地說道。
長安是天子之都,曆來打下長安,便意味著有了天子的福緣。以李家目前的實力和發展速度,恐怕三到五年之內就要蕩平群雄,讓天下重新恢複安寧。這些遠大前景,李建成不相信旭子看不到。況且,被連年征戰耗盡了元氣的博陵六郡,也提供不了對一個帝王的支持。既然合作夥伴有遠大前景,自家又未見得有問鼎逐鹿的希望,旭子又何必堅持與李家劃清界限呢?
聰明人到了這種情況下,都知道該如何選擇。哪怕心裏有些不甘,也不會為一個看不到成功希望的目標帶著那麽多支持者去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在建成眼裏,旭子雖然未必很聰明,卻絕對不是一個賭徒。所以,他才對收服對方抱有極其強烈的自信。但陳演壽的笑容卻那樣詭秘,詭秘得令人背上發冷,心裏發毛。
他希望陳演壽能收起笑容,好好跟自己說幾句真正有用的話。他是一軍主帥,唐王李淵的繼承人。不需要別人像引導小孩子般引導。有什麽話直接說出來,他會認真聽取每一個有用的諫言。
陳演壽卻不絲毫不體諒人的心情,繼續笑著詢問,“如果仲堅肯重新投入李家帳下,世子準備如何用之?”
“自然是待之以誠。當年,我幾這麽說過。現在,我還會這麽待他!陳叔以為如何?”李建成氣惱不過,索性直接把問題給踢了回來。
當年初次認識到李旭的才華時,父親的確這樣詢問過他們三個兄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個都給出了各自的答案。如今,這個機會重新來到了麵前。李建成依舊認為,自己當初的見解沒什麽錯。
主從之間,貴在相容相知。如果自己接替了父親的王位,肯定會充分信任那些賢才,遠離那些小人。對待仲堅這樣有能力,品行又好的俊傑,就應該如苻堅之待王猛,言聽計從,推心置腹。
“如果他要求你處置元吉、世民,或者長史順德、竇庸呢?”陳演壽笑的笑容愈發神秘,愈發讓人心裏忐忑不安。
李建成楞了一下,反駁的話脫口而出“他怎麽會提這樣的無理要求?!”但一瞬間,他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事情極有可能發生。元吉喜歡駿馬、美女和金子,世民做事不擇手段,長孫順德和舅舅竇庸,都是有名的喜歡收受禮物,將來肯定是貪官。以李旭的性格,未必能與這些人長久相處。同殿稱臣,即便他不找對方麻煩,對方也不會放過他。
“陳叔,那你說我該如何用他?”想到這,他終於失去了自信,長揖及地,鄭重向帳下第一智者請教。
“如果仲堅真的肯投入唐王帳下!”陳演壽頓了頓,好像對此非常不確定,但又不忍破壞別人的希望般,遲疑著說道,“有一種用人方法,叫做賈生之用。不知道世子有沒有聽說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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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生之用?”李建成皺起眉頭,順著陳演壽的語調生硬地重複。他不理解陳演壽為什麽把百戰百勝的仲堅和漢代有名的懷才不遇書生賈誼相提並論。在他看來,二者根本沒有類似之處。賈誼終生鬱鬱不得誌,而李旭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封了郡王,驃騎大將軍。爵位和官職幾乎都到了人臣的極限。至於脾氣秉性,仲堅雖然為人潔身自好,卻絕非一個死較真兒的家夥。隻要別人不過分針對他,他未必會主動找別人的麻煩!
“對,賈生之用!”陳演壽非常認真地強調。“賈生活著的時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後近二十年裏,兩代大漢天子卻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別人為其懷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來,論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賈誼者!”
“陳叔目光獨到!”李建成自認不是個笨人,已經完全明白了陳演壽想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卻非常不讚同這個提議。眼下他急需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來壓一壓弟弟世民和劉弘基、殷開山、侯君集等人的風頭。費盡力氣將李旭招於麾下卻束之以高閣,豈不等於看著世民的勢力一天天發展壯大麽?
見少主誇了自己一聲便不再言語,陳演壽心裏愈發感到失望。關於李旭到底最後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問題,他一直持懷疑態度。憑心而論,自家主公李淵和少主建成的確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將。可這種種好處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之上的。恐怕在對方眼裏,目前的唐王李淵與當年的大隋天子楊廣兩人之間根本沒什麽區別。即便勉強分一分高下,估計也是楊廣對李旭的情分更真摯些。至少他在不斷給李旭加官進爵時,沒考慮太多的回報與利用問題。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動李旭,必須拿出些更讓人看重的東西來!封之以高官顯爵?哼哼,即便沒有唐王李淵假楊侑之手的封賞,憑著手中的數萬精銳和六郡地盤,李旭自己上表討個王爺的名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東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邊可能吝嗇麽?傳言大隋公主帶著嫁妝就等在黃河邊上,時刻等著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錢財?李旭若真的是個貪財的,就不會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養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來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後,陳演壽才發現所謂的河東甲士與博陵精銳之間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他曾經大膽地假設一下,雖然心裏萬分不願意這種情況的發生。倘若李旭不顧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風險,決定誓死維護東都那位天子的威儀。他率領博陵精銳西進,兩個月之內,河東各郡沒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點兵馬根本不夠個給博陵精銳墊馬掌。世子建成麾下這五萬“精兵”,頂多也隻有且戰且退的份兒!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調過來,劉弘基、李安遠、慕容羅、王元通、齊破凝等這些旭子的舊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拚命,也頂多是把博陵軍趕回河北去。若想一戰而吞並六郡,簡直是在白日做夢!
當然,河東李家除了兵力之外,還有一個李旭永遠無法比擬的人脈優勢。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門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從各個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樣一來,雙方誰也落不下什麽好處。即便能打敗李旭,河東李家也耗盡了自己所有積蓄下來的資源。沒有個三年五年的時間恢複元氣,根本不用再去想“問鼎逐鹿”四個字。
既然利誘和威逼兩種辦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說的,待之以誠的想法反而成了一個好主意,但關鍵在乎於這個“誠”字體現在哪一方麵。旭子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兄弟義氣,兒女親情,未必還會看得像少年時那樣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卻未必對河東李家不心存忌憚。如此,在陳演壽看來,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讓旭子動心的條件,便是代表河東李家,答應旭子全盤接納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項新政。
想到這,陳演壽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來可曾發現,同樣是經受戰亂,上穀和涿郡兩地與河東、京畿各郡的差異?”
“看到了。仲堅的確有料民之才。不過我認為戰場上更能發揮他的長處!”李建成點點頭,目光平淡依舊。
“若河東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帶著最後的一分期待,陳演壽繼續追問。
“那需要一些時間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還放在戰場上。而旭子在此試行了兩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會兒,很鄭重地回答。
‘無須立刻執行,世子隻要給仲堅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承諾!’,陳演壽在心裏大叫,嘴巴動了動,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
陳演壽私下認為,旭子當初之所以不顧得罪六郡豪門,得罪洛陽留守的權貴,在河北與河南兩地推行均田令,恐怕與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關。作為一個不曾忘本的寒門子弟,李旭總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輩。這才導致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既瘋狂大膽,又倔強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製各地和將來全天下推行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那樣,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個人。他自己,他背後所站立的那些寒門子弟、貧困書生、底層將士,以及他的父輩、親朋,還有全天下與他際遇相同的人,都將是新政的受益者。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會毫無保留地輔佐他。
這才是真正的“賈生之用”,高官顯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經擁有的足夠的官職和爵位,不需要人錦上添花。他所堅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為之付出了無數代價,並且不屈不撓堅持著的東西,才是其內心深處最珍視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旭子這輩子也不會辜負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這種魄力來,陳演壽認為,即便李旭將來李旭歸順於河東李家,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聲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驅使。
“陳叔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沒說?”李建成終於察覺到心腹幕僚臉色不太正常,打了個哈欠,笑著追問。
“仗可能一兩年之內便會打完!”陳演壽已經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幾點小火星來,將出口的話再度烤熱,“有了這次北上抗擊突厥之功,世子的聲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亂入治卻是個非常耗費時日的事情。政務本來就是世子所長,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終眷顧如前,手握十萬雄兵,未必及得上讓世人心裏念一個‘好’字!”
“陳叔說得對,但具體該幹些什麽,還需要從長計議!一時真的很難作出決斷!”先是一愣,緊跟著眉頭擰做一團。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後,李建成終於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況且父親那邊對戡亂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讓我由著性子施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陳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陳演壽咧了咧滿是白須的嘴巴,低聲致歉。
“我知道陳叔一切都是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順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幹澀的眼睛。“今後有什麽話,還望陳叔像今天這樣知無不言!”
陳演壽笑著躬身,“陳某記下了,世子早點安歇吧,時候不早了!”看到對方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表示,他主動捏掉了心裏最後幾顆火星兒,拱手告別。
李建成微笑著將對方送出二門,執晚輩之禮告別,然後又微笑著返回自己的書案邊,抽出一疊潔白輕軟的絹紙,提筆在上麵勾勾畫畫。陳演壽今天想表達的意思他其實完全聽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樣做,有可能永遠將旭子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但他卻不敢那樣做,不是不願,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兩朝最後其實都毀在了世家之手。父親李淵私下裏不止一次得出類似的結論。而李旭之所以屢屢被無怨無仇的刁難,陷害,也主要是由於他的出身問題。他是條山澗裏蹦出來的黑蛟,一群養在池子的錦鯉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在其長大之前將其消滅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無異於想毀掉整個養錦鯉的池子,將它與山澗、大河混為一體。
天下群雄中,不止竇建德一個人從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養分。目前李家治下的義寧朝,也借鑒了相當大一部分均田和墾荒政策。但將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動的吃下去卻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應旭子,換了父親李淵親自來恐怕也不敢貿然作出這個逆天的決定。
不像博陵軍這邊,李旭麾下的將領、心腹大部分來自普通人家。目前幫助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卻包括裴寂、劉文靜、柴紹、長孫順德等豪門子弟。這些人每個人背後的都站著一個碩大的家族,根深葉茂。父親李淵攻克龍泉後,堅持無論出身高低貴賤有功同賞時,已經被劉文靜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話,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攏,父親身邊的裴、劉等人便立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從唐王繼承人的位置上拽下來。
為得到一個李旭而失去父親身邊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麽?李建成手中的筆塗塗抹抹,將寫好的字跡又塗成一團黑。這是個非黑即白的賭局,到底壓哪邊,他不敢下注。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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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不想賭,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卻沒想到問鼎逐鹿本來就是一場賭局,無論他願意不願意,自從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經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壓了上去。勝,則是惠及幾代的榮華富貴,敗,則一無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賠掉。此外,還有另一個賭局早已經展開,那就是有關唐王世子之位爭奪,同樣是沒有任何退路,同樣是輸者要血濺五步。
對於後一場賭局的認識,同為李淵之子的李世民則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當發現父親在明裏暗裏大力鞏固哥哥的地位之後,非但沒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盡一切辦法,力圖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勢。
父親不會直接向自己出手。作為家中曾經最受寵愛的兒子,李世民始終堅信這一點。父親一方麵需要自己替他領軍出征,雖然自己偶爾會犯一些小錯誤,但在這個亂世中,將兵權交給自家人遠比交給外姓安全。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後雖然毫無建樹,卻依舊能坐穩左路軍統帥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麵,李世民認為父親需要自己這個不安分的挑戰者來向哥哥施加壓力,督促他盡快成熟起來,以便將來接過李家家主的重擔。
有了這兩條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顯出格的舉動。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大力結交父親身邊的寵臣等。這些零敲碎打的小動作雖然表麵上對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團結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脅,但對於李世民個人勢力的培養卻有著非同小可的幫助。
自從李建成和李婉兒領軍北上後,留在京師附近的將領們幾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納。有的是幾匹好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還有的則是純粹的軍事理論上的交流與往來。對於武夫而言,這種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麽重大意義。然而,隨著禮尚往來的次數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漸漸就多了起來。
對於不願意卷入兄弟之間爭執的人,李世民保持了應有的尊敬。劉弘基目前已經被李淵從他的麾下劃分出去,單獨領一哨兵馬去“援救”東都。臨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將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從庫裏調了出來,無私地交給劉弘基使用。並且親手將從皇宮裏抄出來的一幅柳葉甲送到了劉弘基營中。武士矱現在身居要位,為了避嫌,不能再主動到二公子府上拜訪。李世民就托了父親身邊的一位重臣,向朝廷舉薦武士矱的親哥哥為司農卿。雖然這位武家兄長是個有名的老實頭,不可能給任何人任何形式回報。
對於一直跟在自己的親信,李世民則努力為他們爭取合適的待遇。如今,長孫無忌已經是四品通議大夫,宣威將軍,汾陽縣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將軍、嵐城伯的諸多頭銜。其餘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憑借戰功獲得了不錯的地位。‘二公子處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這是弟兄們發自內心的讚譽。
對於其他原來不歸自己統屬,但有心與自己結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給了他們合適的回報。如因傷沒有隨娘子軍北上,留在京城衛戍九門的丘師利兄弟,孫華的結義哥哥白文晉等,都屢次得到了他的“無私”舉薦。
除了不問出身門第結交各種朋友之外,對於所有可能為家族出力的機會,李世民盡量不放過。他不爭功勞,不問報酬,隻管用心去做事情。幾次發生在京畿附近的舊隋勢力反撲,都被他迅速撲滅在了起始狀態。如此一來,即便對二兒子過去表現有所不滿,李淵也不忍心將其冷落太久了。剛巧薛舉吞並唐弼部眾,率軍六萬,號稱三十萬騷擾扶風。唐王李淵便不得不再給二兒子一個表現機會,命令他帶著右路軍五萬兵馬西進,到大震、安夷兩關抵禦薛舉。
接到父親的命令,李世民立刻舉薦丘師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將,侯君集、長孫順德為右一領軍、右二領軍,長史無忌為行軍長史。武士矱侄兒武克臧為司倉參軍。京兆郡丞白文晉為軍司馬。並舉薦齊州進士房玄齡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門生杜如晦為記事參軍。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為李淵所熟知,所以沒有任何阻礙相關委任就被批複了下來。
大軍到了扶風郡,李世民立刻在楊廣行宮岐陽宮舉行了一次秘密會談。參加的者除了長孫順德、長孫無忌、侯君集等幾個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齡、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議開始,李世民毫不隱瞞地承認自己受到了父親的刻意冷落,並且將目前哥哥所處的有利條件一一挑明。他告訴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認為哥哥有能力接替父親的職位,進而給所有人一個光明的未來。為了避免將來大夥都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必須想辦法讓父親認識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別,盡早放棄對自己的固有成見。
聽完李世民的話,長孫順德、侯君集等人都很著急。特別是長孫順德,因為謀事過於偏向李世民,已經被李淵從左膀右臂的位置趕到了李世民麾下。這等於他今後的所有前途都與李世民的個人前途息息相關,不得不絞盡腦汁為對方謀劃。
著急歸著急,大夥七嘴八舌說了一大通,卻拿不出什麽太好的對策。畢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確立以久,並非輕易可以撼動的。況且唐王李淵的態度也決定了大夥的態度。自從他大張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兒北上之後,李家門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動和李世民疏遠了距離。
“唉,李某命薄!”看眾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無策,李世民搖頭,喟然長歎。
“唐王在此事上,的確過於偏向世子!”長孫順德跟著歎氣,花白的胡須上下抖動,看上去就像一團染了霜的枯草。
“依屬下之見,唐王是個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應該有很長時間考慮這些事情。”對李家兄弟之間齷齪,房玄齡雖然早就有所耳聞,卻沒想到二人之間已經到了這種水火不同爐的地步,楞了一下,遲疑著安慰。
“並非我危言聳聽,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哥為人雖然寬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勞卻絕大部分為我和爾等所立。一旦父親百年之後,兄弱弟強…..”望著麵色不一的眾人,李世民低聲解釋。
兄弱弟強,至少在北方對抗突厥人的戰爭沒打起來前,外界的感覺是這樣。以唐王李淵目前的權勢,也難怪李世民擔心自身安危。最是無情帝王家,李淵若是當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關係就像當年的楊勇和楊廣。雖然瓦崗軍所書寫的檄文中,厲聲譴責了楊廣殺兄奪位的罪行。但如果換了楊勇當皇帝,恐怕他也無法包容一個曾經統領四十萬大軍征服整個江南的大將軍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韜光養晦,或者暫時少領軍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風頭。也許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這樣做!”本著儒家的思考,房玄齡繼續勸告。兄友弟恭,是他認為理想的家庭成員相處標準。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勸有些愚,但給別人出主意手足相殘的事情,暫時他還做不出來。
長孫無忌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問題是現在二公子無法不出頭。四下裏全是敵人,總不能躲在京師裏不出戰。若戰,旁人必然會將二公子和世子的戰果相互比較!”他聳聳肩,以奚落的語氣繼續補充,“還好北上對抗突厥的人中還有個李仲堅,否則,我等說不定就要披發左衽了!”
“即便擊敗了突厥,大部分功勞恐怕也是李大將軍的。他出道七年來隻敗過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聲,尖刻地指出。對唐公借李旭之手給世子建成創造成名機會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滿。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戰爭,就應該派遣李家最強的人出馬。派一個連仗都不會打的世子去做什麽?打勝了當然能借機穩固地位,可萬一敗了呢?畢竟突厥人起了傾國之兵。
“此戰恐怕即使擋住了突厥人,也是慘勝!”說道軍事,一直保持沉默狀態的李靖突然開口。他自從成為李世民的幕僚後,所有密議都有機會參與。但以心腸毒辣而聞名的他卻如同換了一個人般,很少再給謀主出什麽禍害人的歹毒主意。
“慘勝?”剛剛在話語裏還帶著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來。“藥師何出此言,難道你沒聽聞了李將軍之名麽?”
“應該不會戰敗吧?畢竟有長城為屏障!”長孫無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話所吸引,皺著眉頭追問。
他們都不希望李建成憑借此戰獲取赫赫聲名,但他們內心深處卻絕不希望看到中原輸掉這場戰爭。雖然輸掉了戰爭後,李世民將順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這一刻,他們畢竟還都是中原人。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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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將軍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博陵將士也的確是天下致銳,但他們畢竟勢力單薄了些!”見眾人都將疑問且略帶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臉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將軍能順利將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將士還沒從上兩場惡戰中緩過元氣來,始必可汗就起了傾國之兵南下。以疲憊之師對虎狼之眾,就算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此番李某也沒看到他的勝算在哪?”
“你當然看不到!雁門關之戰的時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順眼,冷笑著譏諷。“可雁門關一戰,突厥人照樣被二公子和李將軍聯手打得潰不成軍!”
“此一時,彼一時。上次大隋天子的餘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斷有兵馬往雁門勤王。”李靖被噎得臉色微紅,大聲爭辯兩次突厥南下的差別。“況且那次是二公子與李將軍聯手,而這次換了世子前去!大夥剛才也說過,領兵打仗,並非世子所長!”
“那也未必會輸掉!”見對方拉出李世民做擋箭牌,侯君集哼了一聲,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隻是多算不勝,少算勝而已!”李靖順口拋了一句兵書上的名言,為自己裝點門麵。“在李某看來,北方戰事的確不十分樂觀!除了李將軍和二公子,當年雁門之戰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經作古。博陵將士的確獨木難支!”
這話侯君集無法反駁。當年雁門之戰出力較多的幾個英雄中,雲定興已經病故,陰世師剛剛被李淵斬首。堯君素和曲突通兩名虎將此刻正被河東兵馬團團困在兩座孤城之中,如果堅持不肯投降的話,早晚都是被擒殺結局。
“此外!”見氣焰最囂張的侯君集被自己說得神色黯然,李靖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突厥人南下不僅僅是因為中原內亂,據李某在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連續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厲害。而今年冬天又來得特別早。眼下中原戰亂不休,近期內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糧食向外輸出。牧人不擅長積蓄備荒,每逢災年都可能餓死人。連續三個災年下來,如果他們再不到處搶點兒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絕種!”
“始必可汗之所以從冬天準備到現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沒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戰的,到目前為止不過唐王、李將軍兩家兵馬。倉促之間,兩家兵馬很難協調如一……”
他的話聽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夥卻無法否認他所講得句句都在點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卻各懷心思,即便孫吳複生,估計也要自歎命苦了。而一旦戰局發展真的應了李靖的預測,大夥該如何麵對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內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擔保自己定能挽狂瀾於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賞李仲堅的才華,到了涿郡後必然會全力給其以支持。”長孫無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倔強地堅持。他非常不欣賞李建成那種略顯懦弱的性格,此刻卻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後立刻將兵權交給李旭,他自己退居後營對一切不聞不問,那樣,也許一向擅長創造奇跡的旭子還有再度創造奇跡的機會!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後小心翼翼地尋找合適措辭,“世子的確與李將軍和得來。並且大敵當前情況下,他也不會給李將軍任何擎肘。但河東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畢竟有些差異,李將軍如果把兩家兵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為先前的對手和知兵宿將,他能一眼看出河東兵馬的不足。靠收攏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脹起來的河東兵馬戰鬥力非常普通,非但與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銳不能同日而語,比起劉武周麾下的馬邑軍和守衛長安的大隋郡兵都稍顯孱弱。前一段時間河東兵馬之所以能攻破長安,主要是憑借著數量優勢和李家在關中、京畿一帶的影響力。而塞上一戰,李家的家族影響力與河東兵馬的人數優勢統統派不上用場。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沒怎麽上過戰場外,其餘都有獨自領軍的經曆。因此不得不承認李靖說得都是事實。河東兵馬的戰鬥力的確不甚強大,況且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很忌諱臨時接手指揮自己不熟悉的隊伍。他會習慣性地按照指揮自己麾下原班人馬的方式調兵遣將。而一旦新隊伍不堪所任,影響得就不僅僅是其自身所處位置那麽簡單了!
但出於個人的心願,眾人依舊期待著能找出些對旭子有利的條件來。“李將軍熟悉涿郡地勢,占據地利之便!”
“他也準備了近三個月時間,不至於應對得過於倉促!”
“李將軍素有愛民之名!突厥狼騎乃遠道而來的賊寇,戰鬥力能保持一貫的強悍!”
“藥師兄忘記了考慮竇建德的力量!他剛剛跟李旭結了盟,並將放棄前仇之原因公告於天下!”聽眾人議論了一會兒,長孫無忌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微微發顫,顯然自己也不相信竇家軍有擋住狼騎傾力一擊的可能。
“竇建德是個流賊性格,隻想占便宜不願意吃虧。”李靖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對竇建德的為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頭,看中的是給李將軍幫忙可以占大義的名分,事急時肯不肯拔刀相助卻非常難說!”
‘除了李仲堅那個癡人,誰肯做沒有半點兒好處的事情!’房玄齡聳聳肩膀,笑容之中充滿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說出來。包括唐王這次派遣左路軍和娘子軍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衝著李旭名下那六個郡及其麾下數萬士卒,河東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盡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幫忙麽?大夥今天在這裏衝竇建德冷笑,別人看向長安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冷笑多少聲呢!
‘但那個癡人卻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欽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齡希望自己也能處於和李仲堅同樣位置。雖然李世民對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這種替別人出主意對付其自家兄長的推心置腹,卻絕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齡的夢裏,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蕩蕩地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當年在應科舉時,寫於試卷上的策論一樣,‘勇於為公而懦於為私,幸於國戰而恥於私鬥。’這些年少時的熱血之言已經被塵封很久了,但每每回憶起來,依然如野火一樣將人烤得難受。
“如果藥師與李仲堅易地而處,可有解決困境的辦法?”想到這些,不顧自己的話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誤會,房玄齡試探著問。話說完,一雙眼睛再不敢看自家謀主,而是將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經指揮幾千殘兵將河東數十萬兵馬擋在長安城外十餘日的“毒士”李靖臉上。
“李某隻是就事論事。紙上談兵,未必說得準確,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發現對方臉色依舊平靜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處於長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軍中。隻可惜李建成有眼無珠,李婉兒對他誤會極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現實總是不會盡如人意,眼下肯給他一展所長機會的,隻有李世民一個人。而在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國事看得更重一些,還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沒有半點把握。他隻能先照顧了謀主的利益,然後在將心中的抱負一點點伸張出來。為了成名,他已經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今後將不得不放棄更多。
‘也許他隻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許久之後,李靖在心中充滿希望地揣摩。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中又歎了口氣,他清清嗓子,低聲說道:“眼下始必可汗傾草原之力而來,再加上劉武周、梁師都這些內賊的接應,勢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馬在涿郡和雁門就像兩隻胳膊,死死地將突厥狼騎擋在長城之外。但長時間撐下來去,無論世子和李將軍在涿郡,還是娘子軍在雁門,都會支撐得非常疲憊。若想扭轉整個不利局麵,要麽兩路大軍之中一路能夠轉守為攻,進入草原深處,逼始必可汗後退。要麽再有第三路來自中原的兵馬在關鍵時刻殺入戰場,打始必個措手不及!”
眾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後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讓大夥再次看到希望,但這希望卻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來的第三路兵馬,竇建德隻是個流賊。他的人即便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搖頭。
“別指望羅藝的虎賁鐵騎,如果他不主動將鐵騎撤到遼東去,始必還沒膽子選擇涿郡為突破口呢!”說道意外援軍,長孫無忌也是滿臉黯然。“如果薛舉不窺探扶風……?”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情況跳入他的心裏,讓他充滿憂慮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後快速轉向了李世民。
“藥師兄有沒有辦法快速擊敗薛舉!”房玄齡再次開口,想法與長孫無忌如出一轍。“如果我軍迅速擊敗薛舉,穩定扶風,就有機會充當這最關鍵的一路兵馬。”他越說聲音越大,臉色不知不覺變得緋紅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遺憾世子獨得了抵禦外辱之名麽?我右路關鍵時刻殺上去,豈不是同樣有力挽天河之譽。而將來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這麽大的功勞被天下人記著,他想必也不敢過分逼迫二公子!”
聞聽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轉向李世民。這的確是個兩全之策,雖然完成起來非常非常艱難。在眾人的注視下,年青氣盛的李世民也緊張了起來,雙眉緊緊皺成一簇,沉吟了好一會兒,才以非常不確定地語氣回應道:“如果咱們能快速擊敗薛舉,我的確願意領軍北上。但你等也應該清楚,薛舉來勢洶洶,未必能那麽容易擊敗他。而即便咱們能在兩三個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父王那邊怎麽考慮,我還不得不聽從。屆時能否趕得及長城上的惡戰,也是非常難以確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願意與諸君一道竭盡全力謀劃速勝之法!”沒等別人向自己看過來,李靖毫不猶豫地承諾。
“末將願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動給李靖幫腔。越是速勝之策,他依舊不喜歡李靖,但眼下卻非與對方爭一口惡氣的時候。
“請二公子決斷!”長孫無忌跟著侯君集身後,低聲催促。
“請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議!”一直沒有開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鄭重建議。
見麾下群情洶湧,李世民也砰然心動。他不願意給眾人留下自己因私廢公的印象,更不願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內心深處,他依舊非常懷念當年與李旭聯手血戰雁門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非常疲憊,卻在人心中留下了永遠難以忘懷的回憶。
“如果可以在半個月內……”李世民緊握拳頭,斟酌著說道。“半個月內擊敗薛舉,咱們就可能在一個半月內穩定扶風和關中各地!然後向父王主動請纓……..”
沒等他說完,話頭迅速被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打斷,“二公子請三思!”長孫順德推開眾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與薛舉決戰,我們的損失會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機會的話,有可能把狼騎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這話聽起來非常不入耳,卻讓所有人微微一楞。薛舉所部並非弱旅,如果過於急切尋求和他決戰,長孫順德說得情況出現的可能將非常大,那樣,右路軍將全軍覆滅,以後非但不用再憑此與建成爭奪世子之位,恐怕大夥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長孫將軍說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猶豫,杜如晦越眾而出,與長孫順德並肩而站。“杜某以為,世子之位的爭執乃家事,北上抗敵卻是國事。無論有什麽理由,國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麵!”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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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家事,在這個很多人都想化家為國的時代,孰輕孰重,的確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個人對此很是猶豫,遠在千裏之外的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樣麵對著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放突厥人南下,與擋了自己道路的仇敵李仲堅拚個你死我活,這本來是計劃之內爭奪天下的關鍵一步。可隨著草原上的事態越來越分明,羅藝也越來越猶豫自己當初盛怒之下作出的決定是不是稍顯輕率了些?
虎賁鐵騎目前駐紮在柳城,如果需要,羅藝可以在十天之內將其再度調到涿郡戰場。可那樣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堅和李老嫗這對齷齪叔侄。特別是前者,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李老嫗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為還可以理解,畢竟涿郡與河東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經之路上,丟掉了河東,李老嫗就丟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堅呢,他到底圖個什麽?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這片曠野有什麽用?如果他想爭奪天下還則罷了,偏偏怎麽看此人都不像個準備爭奪天下的模樣。自己不去問鼎逐鹿,卻要擋著別人成就王霸之業的機會,此等就實在太可恨了!這簡直就是損人不利己,簡直就是成心跟羅藝大將軍過不去。如果虎賁鐵騎千裏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是自己對自己捅刀子!無論心裏怎麽別扭,羅藝都不能犯這個傻!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坐視李仲堅被突厥狼騎生吞活剝,羅藝又覺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從出道以來,他這輩子幾乎沒遇到過對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個初生牛犢頂了個大跟頭。雖然去年博陵軍直接擊敗的是羅成而不是他羅藝,可那種避重就輕的戰術,比直接給虎賁鐵騎當頭一棒還令羅藝鬱悶。那次戰鬥打擊的不僅僅是羅成和他麾下的幾個年青人,那次戰鬥等於直接打擊了幽州群豪對爭奪天下的雄心。如果連個剛剛崛起的李仲堅都收拾不下,虎賁鐵騎拿什麽去收拾實力比李仲堅強大許多的李淵、李密和杜伏威?
當天下像一顆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時,所有將士都恨不得羅藝帶著自己迅速將其摘下來。可當大夥發現那棵桃樹下還臥著一頭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間,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權衡。權衡的結果是,如果那頭孤狼不死,大夥還是輕易別打桃子的主意為妙。所以為了自家將來的前程,羅藝必須要對即將發生在家門口的戰爭視而不見!
做這樣的一個選擇很痛苦。特別是麵對著虎賁鐵騎中的一些高級將領時,眾人眼裏狐疑、猶豫、甚至略帶失望的目光有時簡直能把羅藝逼得如芒刺在背。大夥都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將,這十餘年中的大半日子裏,虎賁鐵騎是作為大隋的國之利器而存在。隨時準備用生命和熱血捍衛背後的家園,幾乎是貫穿了每名將領年青時代的誓言。而現在,他們要將年青時代所堅持的東西全部忘掉,要徹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時代的人生目標和追求!試問,這個形同南北對折的急轉彎,哪個人能輕易地將馬頭掉過來?
憑著個人多年的威望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幽州大總管羅藝暫時壓下了身邊的反對聲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時刻在困擾著部將們,特別其中一些平時表現優秀者。他們之所以表現優秀,很大原因就是對心中理念的執著。而心中的理念越是執著,作出轉變越是艱難。
“如果李仲堅稍微懂得一些變通多好!”白天在部將麵前裝得霸氣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書房裏,羅藝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動擋到長城上去,他羅藝現在的做法就會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會讓人覺得是對多年理想的背棄。守衛這個國家有很多種方式,並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堅那樣不計後果地蠻幹。先保存力量將中原內部的亂象結束,然後再驅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樣是一種選擇。古人不是說過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麽?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個中原,與問鼎逐鹿的大事比起來,邊郡上幾塊土地的暫時失去能算得了什麽?
羅藝覺得李旭現在的行為很愚蠢。但他對這種愚蠢卻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歲,也許他也會做和對方一樣的選擇。那時的他沒有多少野心,也沒有多少羈絆。有的隻是年青、熱血和一種叫做夢想的東西。而現在,他卻不得不對自己的每一項決定擔負更多的責任。
不像李旭那樣畢生如浮萍般飄蕩,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沒紮下根。幽州大總管羅藝不同,他已經把自己的根紮在了幽州,十多年來,他和自己的部將、謀臣們已經在這裏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決定的時候,不能像李旭那樣任性而為,他要為自己的家族考慮,為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慮,為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兒子考慮。擁有的越多,肩上的責任越重。而責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後所得到的東西,舍棄時也就越發艱難。
李旭選擇北上長城守藩籬,即便獲勝,博陵軍也將徹底淪為別人的附庸。此舉等於舍棄了他自己和追隨者將來去爭奪天下的可能,犧牲不可謂不大。而羅藝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去給他幫忙,等於把幽州軍爭奪天下的可能也放棄掉了。失去無數英勇的將士,無數資源,得到手的隻是中看不中用的虛名。而虛名這個東西,羅藝在年青時就已經積攢得夠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筆。
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並且為此不惜擔負一些汙濁。當然,如果李仲堅、李老嫗和突厥狼騎拚個三敗俱傷最好,虎賁鐵騎挑選那個時候出現,則能收獲最大的利益。
為了讓利益最大化,羅藝不得不將準備做得充分一些。正月過後,他將虎賁鐵騎再度移動,部分遠上遼東郡,拿契丹和靺鞨兩部的牧人練習練習縱馬揮槊的功夫,另外一小部分,約千餘騎由壯武將軍步兵帶領,潛回到薊縣,時刻準備提防異變的發生。為了讓始必可汗的探子不懷疑幽州的用心,他還刻意讓麾下心腹將領劉義方帶領三千多步卒駐紮在居庸關上,擺出一幅時刻準備抄博陵軍後路的姿態。這一招的效果非常好,不但始必可汗派來聯絡的使者非常滿意,博陵軍也被嚇得趕緊派呂欽將軍頂了上來,死死頂在居庸關外的延慶堡和大小翻山。
作為善意的回報,突厥天可汗始必給幽州送來了一杆狼頭大纛與安樂可汗的封號,並且許諾在南下之後,狼騎對幽州各郡秋毫不犯。如果順利打下中原,則將割讓河間、渤海等數郡為安樂可汗做牧場的好處。在受到始必的嘉獎同時,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時還收到了“魏公”李密的信函。在信中,已經得到竇建德、李淵、杜伏威等人一致口頭擁戴的李密以各方割據勢力的總盟主口吻,敦促羅藝不要上李仲堅的當,不要為已經搖搖欲墜的大隋做無謂的掙紮。當然,這個要求也不是無償的,作為回報,李密在一個月內連續三次升了其部下一個名叫羅成的年青將領官職。讓他直接成為馬軍副總管,北海郡侯,與單雄信一道掌管瓦崗軍戰鬥力“最強大”的騎兵。
羅藝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為,對於這個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點兒尊敬都欠奉。但他卻忍不住將對方的信放在書案邊,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羅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兒子。這半年來,羅藝的心幾乎都空了一半兒。有時聽人說兒子在竇建德麾下做縣丞,有時又聽說兒子惱了竇建德,掛冠離去。每次有類似消息傳到幽州,他都會擔心上許多天,同時對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幾分。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李密那裏,準備借李密麾下的兵馬北上,與自己南北夾擊昔日的敵人。並且,通過信使的口,羅藝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成熟了許多,並且身邊有了一個來曆極其神秘,卻溫柔異常的女人。
“這小子,娶了媳婦,也不跟我這當爹的吱一聲!”又看了一遍李密的來信後,羅藝笑著罵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對未來的憧憬,還有一個父親對兒子即將長大難以掩飾的驕傲與滿足。他羅藝之所以爭這個天下,還不是全是為了孩子們麽?想到將來兒子羅成坐北朝南,揮斥方遒的模樣,他就覺得現在的選擇都是正確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無論別人怎麽勸諫,他都不準備再改變主意。這些人總有一日會理解他今天的選擇,並從中分享到應得的收益。包括那個遠道歸來的步兵將軍,羅藝沒想到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鮮卑後裔,此人居然對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樣清楚。自從回到薊縣後,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對意見,三番五次被自己當眾嗬斥卻屢教不改。
想到愛將的執拗模樣,羅藝不得不再做一些補充措施。步兵將軍回薊縣時,所帶領的那一千虎賁都是他的嫡係。如果實在沒法勸服此人,羅藝將不得不剝奪其調動兵馬之權,免得這個倔強的家夥哪天想不開作出什麽導致抄家滅族的事情來。
“來人,傳本帥將令!”羅藝抓起一支令箭,猶豫著喊道。他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不但是心腹親兵,還有幾名將領和幕僚都跟著跑了進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湧現在幽州大總管心頭,強壓著湧了滿臉的震驚,他厲聲喝問。“孤隻是喊親兵進來,這麽晚了,你們都跑來幹什麽?”
鷹揚郎將盧矩、懷化中郎將範恒大、行軍長史秦雍、虎牙郎將曹元讓,幾乎留在薊縣的幽州軍高級將領都陸續跑進書房。湧動的人頭讓羅藝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變發生,肇事者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心腹陣容保持得如此齊整。
“怎麽了,怎麽都不說話?秦長史,到底什麽事情讓你們如此慌張?孤平時說過的話呢,忘了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們一道跑來到底幹什麽?”安定了心神之後,羅藝又迅速恢複了虎賁大將軍的威嚴,目光從部將們的臉上逐一掃過,同時大聲質問。
他看到了無窮無盡的震驚和憂傷,掛在每個人的臉上,無論年青一代還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幾乎個個發自赤誠。片刻後,他在自己心腹長史的口中聽到了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稟,稟告大將軍。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長史秦雍抽泣著匯報,根本沒注意自己口裏所說的都是大夥多年前的舊官職。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章 無名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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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羅藝騰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長史秦雍的衣襟喝問。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雖然是單手發力,也將秦雍硬生生從地麵上提了起來。被衣領勒住脖頸的秦雍登時臉色被憋得青黑,雙臂無助地在半空中揮舞。直到幾名同僚一齊上前扯住羅藝的胳膊,才喘過一口氣,淚流滿臉,“步,步校尉自盡了!”
“步校尉,你是說得步兵?”羅藝無力地鬆開手,後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將軍,壯武將軍步兵!”老長史秦雍抹了把臉,喃喃地回應。
“你們確定過了?是他?”羅藝仍不甘心,待著幾分期待追問。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四下裏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傷之中,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脊背迅速駝了下去。半晌之後,他苦笑著抬了抬手,“別幹站著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將軍。”
眾將領們輕輕點頭,跟在羅藝身後慢慢走出帥府。天已經漸漸開始變暖了,幾株早春的杏花從牆角上探出頭來,被燈光一照,鮮豔如火。風吹過,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繞在人身體邊,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場附近早已站滿了人。聞訊趕來的將士們將步兵的臨時居所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都不相信素來以勇武聞名的步將軍是自殺身亡的。步將軍正直,勇敢,打仗時候從來都是衝在隊伍的前麵。這樣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殺來逃避現實?。
見到羅藝到來,弟兄們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目送自家主帥走入步將軍的居所。如果說在虎賁軍弟兄們心中,還有誰威望比步將軍高的話,那就隻是主帥羅藝了。在大夥的印象裏,羅將軍當年比現在的步將軍還正直,還勇敢,還寧折不彎。
但兩個同樣很正直的人卻未必合得來。跟著羅藝身後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壯武將軍步兵被主帥冷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日子,大夥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軍營這邊,以免性情剛烈的步將軍因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帥斥責而作出什麽鋌而走險的事情來。卻誰也沒想到,他用這種最激烈的方式來抗議主帥的固執。
作為一個傳統的軍人,自殺是一種非常懦弱的行為。正所謂文死諫,武死戰。真正的武者無須像謀士那樣,因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諫言被拒絕,便以生命捍衛自己說真話的權利。他們的歸宿應該在沙場,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難以忍受的委屈,他們也應該單槍匹馬衝到敵軍當中,轟轟烈烈地廝殺一場,轟轟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賁軍中眾將卻無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選擇。哪怕是像曹元讓這種囂張的年青人,盡管平時非常不屑老將們的迂腐,麵對著那具平平靜靜倒下的屍體時,目光中也充滿了敬畏。
也許是出於對於二十多年戎馬生涯的留戀,臨行之前,悍將步兵曾經仔仔細細擦拭過自己的鎧甲。從護肩到護脛,幾乎每一片甲葉都擦得一塵不染。所有鎧甲組件以及頭盔、護麵都擺放在矮幾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隻要聞得戰鼓,甲胄的主人隨時都可以披掛起來,重新走上戰場。
但是,那具倒在鎧甲前的身體已經不可能再聽見鼓聲了。在二十多年戎馬生涯中殺敵無數的步將軍給自己的那一刀同樣幹淨利落。據紅著眼睛的親兵交代,當時他們隻聽見很輕微的一聲金屬落地,衝進來後,便看見了自家將軍倒下的屍體。不是大夥不想阻攔,是步將軍根本沒給任何人阻攔的機會!
“他去之前,說過什麽特別的話沒有?”聽完值守在步兵屍體旁邊親兵們的哭訴,虎賁大將軍羅藝長歎了一聲,不甘心地追問。
“沒,沒有!”當值的隊正抽了抽鼻子,哽咽著回應。“往常巡視完了軍營,步將軍都習慣一個人坐一會兒,記錄下當天所發生的事。我們給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來!然後,然後……”
他說不下去了,心裏又是哀傷,又是惶恐。虎賁鐵騎軍規,如果將領戰死,他的所有親衛都必須戰死以殉。而步將軍卻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戎馬生涯。對於親衛來說,大夥該做些什麽呢?一道去戰死麽?可放眼周圍,哪裏有敵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遠!”羅藝又歎了口氣,低聲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愛將的書案邊,希望從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點解脫。卻發現對方隻在桌案上留下了一疊幹淨的綿紙,潔白如雪,零星濺著幾點殷紅。
那幾點殷紅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睛。刹那間,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己。
如果選擇戰死,步兵將軍下一次戰鬥將會麵對博陵軍。他將從背後會衝進正在抵抗突厥狼騎的博陵精銳當中,用長槊刺殺數十名替他衛戍長城的人,然後被對方在蔑視中用亂刀剁成肉泥。
那絕不會是步校尉所希望的歸宿!“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當年的虎賁大將軍羅藝正式憑著這八個字,將無數像步兵一樣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可以把自己當年的誓言扔進垃圾堆,作為鐵騎的一員,步兵卻無法策馬從背後踐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隻是,他這樣做,除了捍衛自己的理想外,還能起到什麽效果呢?羅將軍不會放棄自己的雄圖霸業,虎賁鐵騎的其他宿將也無法忘懷博陵軍擊殺他們兒子的仇恨。那些因為爭奪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經在人心中發了芽,瘋狂地開枝散葉,遮住了人的心髒、嘴巴和眼睛。不看到李仲堅這個人的毀滅,理智不會重新回到那些軀體中來。
在愛將的遺體邊徘徊了許久之後,虎賁大將軍羅藝吩咐部屬以軍禮將愛將葬在了安樂郡的長城腳下。那裏有一段長城被鮑丘水衝破了道缺口,將步兵葬在那裏,剛好可以滿足他生死守衛長城心願。
得到了羅藝的特許,當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幾名親兵都退了役。作為護衛不周的懲罰,他們將一生守在自家將軍的陵墓旁邊,結廬而居。為了替長眠於此的將軍排解寂寞,親兵們移植了很多野杏樹到陵墓周圍。隨著天氣的轉暖,整樹整樹的杏花陸續綻放,陸續飄落,紛紛揚揚地灑在墓碑上,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個事情帶起的風波迅速被消解於無形。很快,幽州將士們便不再議論步兵將軍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沒有什麽未了心願。他們注意力被已經燃燒到家門口的戰火吸引了過去,每天的議論聲裏透著緊張和興奮。
“王須拔與竇琮殺到洋河邊,將興和部的兩千多提前南下的武士擊潰,掠牲口一萬三千多頭!”在興奮之外,說話者的語氣裏還帶著一絲絲羨慕。換作往年,這些既能撈取名聲又能帶來豐厚收益的懲戒行動都是由虎賁鐵騎來完成的。五百鐵騎與春風一道出關,可以讓方圓數百裏內的草場在馬蹄下震顫。
可今年,他們隻有看熱鬧的份兒。並且要時刻祈禱著昔日的仇敵獲勝,將出塞掃蕩的中原士兵打得狼狽而逃。這種敵我易位的感覺非常荒誕,荒誕得很多人都想躲到僻靜的地方去放聲大笑。但想想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從步將軍死後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大夥還是選擇了默默忍受。
春二月,類似的消息又從另外一個大夥熟悉的地點傳來。這次,博陵精甲於萬全衛北側六十裏的柳樹坡迎頭痛擊了一夥人數高達三萬的室韋部落。作為始必可汗的支持著,這夥來自大草原深處的室韋人走了一個半月才看見長城。沒等他們將歡呼聲發出來,便被兩支包抄而來的中原騎兵砍了個人仰馬翻。
“姓李的用兵就是不按常規!”為了不過分漲他人誌氣,幽州將領們以挑剔的目光審視“敵人”的行為。他們驚詫地發現,無論博陵軍騎兵還是河東騎兵,都采取了與虎賁鐵騎迥然相異的戰術。他們過分地追求速度,幾乎放棄了對戰馬的防禦。對於馬背上的騎手,也將鎧甲重量一再精簡。士兵們不著重鎧,甚至連軍官也不著厚甲。他們像風一般出擊,像風一般砍翻猝不及防的對手,然後又像風一般在臨近部落的援軍趕來之前快速遠遁。
這股帶著血腥味道的風,讓興衝衝趕赴中原“打草穀”的各家部落心驚膽戰。始必可汗這次傾國而來,所以要準備幾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以及草原上匱乏的攻城器械。這樣龐大的隊伍不可能走得太快。而各家部落事先又隻約了個大致的匯集範圍,沒有詳細的規定如何互相照應。一旦遭到對方的提前反擊,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找到合適的應對方案。
“姓李的是個瘋子,隻有瘋子才會想出這種以快打快的主意!”望著越堆越高的軍報,駐守在居庸關上的劉義方將軍苦笑著點評。照這樣下去,他將不得不提前出動,在博陵軍側後製造些麻煩了。否則,恐怕沒等始必的大軍“爬”到長城腳下,大部分前來助拳的部落都要知難而退。
可到底怎樣打才能有效地牽製博陵軍與河東軍,並且不至於令對方損耗太大,進而影響了其與突厥狼騎拚命的效果呢?跟李旭有著殺子之仇的劉義方苦惱地想。站在他的角度,幽州將士出手太輕和太重都不理想。太輕未必能逼得李旭將派往塞外劫掠的士卒都撤回來,太重了,又可能引起對方在狼騎到達之前的奮力反撲,損耗了幽州的元氣。
就在他愁得吃不下飯,恨得睡不著覺之時,從薊縣趕來的心腹告訴了他一個非常奇怪的消息。“羅大帥查出來了!步將軍自盡的前兩天,曾經派了一名親信去涿郡找李賊!”
“什麽時候?他給李賊送去了什麽有用的軍情?”劉義方聞言一愣,然後遲疑著問。一名親信能帶給李旭的東西,即便再重要,效果也非常有限。而幽州這邊在步兵被調回薊縣之前,羅大帥就向大夥交代過,很多核心機密不準說與他知道。
“好像,好像沒帶什麽軍情。隻是件禮物。那人自己送完了禮物,又急忙忙趕了回來。羅大帥已經命人拿下了他,這幾天正在審問,但至今沒什麽結果!”那名心腹很聰明,將所有相關細節都探聽得極其清楚。
“什麽禮物?”劉義方更為納悶,暫且忘記了自己正在琢磨的要緊事情,迫不及待地追問。
“好像是根長槊,就是步將軍一直用的那根。據步將軍的親信說,步將軍第一次見到姓李的之時,就知道對方看中了自己的長槊。當時步將軍沒舍得給,後來姓李的做官青雲直上,他又不方便給了。”心腹笑了笑,非常不屑地評論。“不就一根槊麽,最貴不過幾十貫錢的東西,姓李的富可敵國,居然這點小錢兒也不放過!”
凡是有關李旭的事情,絕對不能說好。這是劉義方身邊所有親信總結出來的拍馬屁訣竅。但是這次,他的馬屁明顯沒有拍到正地方。話說完了許久,期待中的讚賞也沒有聽見。心腹詫異地抬起頭,看見自家將軍眼望居庸關外的萬裏河山,手臂明顯地在抽搐。
春風已經將那些在冬日裏看起來冷冰冰的山脈染成了一片蔥蘢,隱隱之中,有流水聲音在雲間低唱。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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槊長丈八,精鋼為鋒,青銅為纂,握之於掌,殺氣四溢。
李旭萬萬沒想到在大戰即將來臨的關頭,有人居然還千裏迢迢的送長槊來給自己。這正是當年他在出塞的途中看到的那一把,虎賁校尉步兵執槊於手,厲聲大喝一個“滾”字,兩名突厥惡棍抱頭鼠竄。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旭子都期待著自己也能擁有一把長槊。像步兵校尉和羅藝將軍那樣,將膽敢侵犯中原的塞上狼騎打得屁滾尿流。這個夢想幾乎貫穿了他整個年少歲月,直到遼河上的那把大火將其燒得千瘡百孔。而現在,槊鋒上隱隱透出的血痕又將那些夢想全部喚醒起來,從沒有過的清晰。
他當年崇拜羅藝,崇拜步兵,崇拜這些人憑借馬背上的功夫打下了赫赫聲名。崇拜他們不為出身和門第所羈絆,可以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現在,他更尊敬的是步兵校尉對理想的堅持,雖然從接過長槊的刹那,他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人生結局。
一把趁手的兵刃相當於武將的半條性命,除非退役或者自認為沒有了生存的希望,武將們不會將趁手兵器送給別人。顯然,在派遣心腹送出長槊的瞬間,步兵將軍已經做好了人生最後的選擇。他無力阻攔羅藝拿虎賁鐵騎去實現自家爭奪天下的夢想,但他卻可以用生命捍衛自己的良知。
他是羅藝將軍當年夢想的追隨者。在羅藝將軍忘記了自己的夢想後,他會盡力去提醒。但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幽州的決定,沒有力量化解幽州將領們對博陵的仇恨時,他選擇死亡。用死亡抗議某些人對於承諾的背叛,用死亡提醒眾人,虎賁鐵騎的職責所在。
旭子知道,與張須陀老將軍一樣,步校尉也是個守護者。當他們沒有力量繼續守護的時候,敵人隻有踏過他們的屍體,才能走到他們守護的目標跟前。也許在某些“智者”們看來,張老將軍和步校尉的行為實在有些傻,但千百年來,正是這些“愚”人,用自己的熱血照亮了整卷史冊!
旭子知道,步校尉之所以將長槊交給自己,是為了讓自己替他完成未了的心願。站在綿延萬裏的長城之上,他能感受到槊身之中奔流的熱血。那是千百年來所有長城守衛者的熱血,從蒙恬、李廣到大將軍楊爽、校尉步兵,可以伴著入侵者的鮮血一塊兒灑落,卻容不得任何人玷汙。
旭子同樣知道,自己絕不會辜負對方的信任,也不會斷續了這些守護者的薪火傳承。在他看來,當年的幽州鐵騎之所以留下“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的美名,便是由於這樣一杆長槊的存在。而這杆長槊總會有人接過去,即便沒有他李旭,也會有另外一個人站立在關山之上,持槊在手。
持槊在手,守衛身後這片土地的安寧。無論誰想踐踏身後的家園,都必須先從守護者的血泊上踏過去。
後人無須為武者的職責而感到悲哀,因為守護是他們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張須陀老將軍的話,從沒像現在一樣被旭子理解得透徹。想清楚了這些,頭頂上鉛灰色的陰雲看上去立刻變淡了許多,迎麵而來的北風仿佛也少了許多陰寒。“拿著!”旭子將長槊遞給跟在自己身後寸步不離的周大牛。“找個地方,那裏吧,那是這段長城的最高點,把它插上去!”
“就一杆槊?”周大牛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已經習慣了旭子最近的驚人之舉,快速轉身,扛著槊杆奔向李旭所指的城垛口,將青銅槊纂重重地頓進城牆的裂縫中。
“嗡!”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整柄長槊發出了一聲歡快的鳴叫。緊跟著,罡風掃過直立刺天的槊刃,奏響淒厲悠長的號角,“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機靈的周大牛從駐守垛口的士卒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相和。“嗚嗚——嗚嗚——嗚嗚”旁邊另一個垛口的士兵以為周大牛在與自己聯絡,也以角聲相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垛口,一個垛口,又個垛口,肅穆的角聲緩緩延續,瞬間從長城的一端延續到天地之間看不到遠方。整座長城都好像在頃刻間活了起來,顫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發出巨龍的咆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伴著連綿不絕的龍哮聲,一束陽光瞬間衝破雲層,投射到巨龍的軀體之上,然後凝聚於槊鋒一點。萬裏關山和萬裏荒原也猛然從冬眠中被驚醒,風聲、水聲、獵獵旌旗聲,共同奏響一曲春天的長歌,“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被城頭上的熱鬧所吸引,李建成順著馬道爬了上來,氣喘籲籲地追問,“發生了什麽事情?突厥狼騎已經到了麽?”
“還沒!不過也很快了!”李旭伸手指了指長城外越來越近的濃煙,微笑著回答。自從他和李建成將中軍大帳前移到長城腳下的定遠堡後,每天登城巡視便成了二人的例行公務。隻有站在長城之上,你才能真實地感覺到來自塞外的壓力。雖然王須拔和竇琮二人就像兩頭隨時撲下去的金雕般,讓某些走得過於靠前的部落遭受了滅頂之災。但那些由遊牧部落燒柴取暖所造成的煙柱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貼近長城。
“那有什麽好笑的!”李建成咧了咧滿是血口的嘴唇,不滿地追問。他有些不適應涿郡的幹燥凜冽的塞上寒風,也不太適應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以前領軍作戰,敵人是誰,實力如何,武將能力大致如何他都有個模糊的印象。而這次,他隻感覺到了敵人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具體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將,對方士卒的作戰技能和意誌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這種與未知作戰的感覺很令人壓抑。就像在雪夜裏孑然獨行,看不到星光和***,也看不到道路在哪。能聽到的,隻有風聲和狼嚎,能感覺到的,也隻有孤單和恐懼。
可今天,李建成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因為他在李旭臉上又看了久違的自信。隻要旭子沒失去獲勝的信心,這仗就不會輸掉。憑著對李旭的理解,建成堅信這一點。
而後者臉上的笑容也的確讓人心情舒暢。用手指指了遠處沐浴在春日陽光下的殘破城牆,李旭笑著繼續提醒:“你自己看,是不是與咱們剛剛到來時不太一樣?”
“差不多?不過,的確不太一樣!”李建成順著旭子的手指看去,皺著眉頭回答。今天的長城和昨天的長城好像有很大差別,但具體差別在哪他看不太清楚。隻覺得整個長城內外的氣氛都有了很大不同,原來是悲壯中帶著抑鬱,而現在卻由內到外散發著一股生機。
久違的春風已經吹到了長城腳下!李建成猛然明白了不同在那裏。他們剛來的時候,長城附近還有殘雪未消。天與地的顏色都非常暗淡。而今天,連綿的群山不再是青灰色,代之是一種蔥蘢的新綠。就像一瞬間被巨筆抹上去的一般,幹淨利落,層次分明。遠處有暗灰色的煙柱漸漸迫近,近處的綠色卻毫不猶豫迎了上去,猶如兩軍對壘一般,寸步不讓。
“它好像活了!”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之後,李建成再次開口。這回,他臉上也有了笑容。“不但是它,咱們這邊的風光好像是活的,而牧人那邊卻死氣沉沉。眼下是春天,萬物生發,始必可能挑錯了南下的時候!”
“人家說蒙恬將軍修築長城時,請方士封了條小龍在城根下,所以萬裏長城有魂魄!”李旭手按長城外沿,大笑著說道。
“那它該自己跳出來,把南下的狼騎一口吞掉!”李建成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笑著回應,“不過,它看起來的確像條活著的龍。飲東海之水,踏西域之風!”他引用了前人寫的一首詩,對照當前的意境。
在前人的短歌中,長城是活的,傳說它會在某個特定的瞬間醒來,保護自己和整個中原的尊嚴。李建成一直不太相信這些文人們一相情願的浪漫,畢竟在大隋建立之前的近四百年裏,任由匈奴、鮮卑、羯、羌、氐在中原大地上縱橫往來,這條巨龍從來都沒醒過,從來沒履行過自己的職責。
而今天,他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腳下長城的生機。仿佛隨時準備騰空而起,在春天的空氣裏邊飛翔舞動。
又看了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佇立在城頭上的長槊,忍不住好奇地皺起眉頭。“那是什麽,你怎麽光豎了根旗杆在那,上麵沒有掛旗子?”
“世子看不出來那是根槊麽?不過你把它當旗杆也可以!”李旭順著建成的目光掃了一眼,笑著回答。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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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長槊為旗杆,那用什麽當旗麵!”李建成對旭子別出心裁的舉動非常不理解。但沒過幾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軍長史方延年趕著大批的牲口從定遠堡入關。看到佇立在長城頂端那杆長槊,立刻從身邊的馱馬背上取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羊毛織物來給自己的親兵,笑著命令:“掛到長城最高處去,讓牧人們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場!”
“諾!”滿臉橫肉的親兵抱起那堆散發著羊膻味道的織物,一口氣跑到了長城最高處。不用繩索,將手裏的織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鋒上。那是各式各樣的旗幟,狼頭、豹子、野鹿、大雁……林林總總,每一幅旗幟代表著一個被王須拔等人擊潰的部落。大部分旗麵之上都血跡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為爭奪他而付出了生命為代價。也有幾麵是很光鮮的,據方延年得意的介紹,有些奉始必號召而來的小部落發現打劫的代價非常大,丟下了營地連夜北逃。
“這麵怎麽不掛上去?”李建成聽得心情大快,指著方延年半卷在馬鞍後的一麵旗幟問道。那是一麵用蜀錦做成的旗幟,上麵繡著七隻白天鵝,剛好排成一個人字。
“這個需要交給驃騎大將軍確認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點子非常紮手,我們仗著人多重創了他們其中的一個部落。但對方的後續部隊追了我們好幾天,直到靠近長城時才罷手!”方延年聳聳肩,粗聲粗氣地回答。總是跟著王須拔這個“土匪頭子”混在一堆,他現在說話也帶上了不少江湖專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經應過科舉,並且在河北六郡所有應考的讀書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李建成雙眼瞬間瞪圓,“你認為是阿史那骨托魯的人?他不可能來得這樣快!王將軍和竇將軍呢,他們兩個哪裏去了?”
“王將軍和竇將軍按原計劃奔萬全衛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匯報,“他們兩個讓我將彩號和戰利品先押送回來。不是骨托魯的人!這點可以肯定。據俘虜交代,骨托魯的人還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匯合。”
“恐怕是等著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頭陣損失太大!”陳演壽笑著搖頭,“始必可汗來的這麽慢,恐怕也是在等著其他幾大部落先上。誰都不想為他人火中取栗。但誰都想做最後的占到便宜的那個!”
“我估計也是這樣。始必可汗不會讓他的狼騎做第一波攻城者。他會驅使別的部落武士當替死鬼。”方延年很嚴肅地點頭。“但這次來得部落非常多。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城非常遠的部落,差不多兩個月前就開始行軍,到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
興衝衝地前來掠奪,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去。該部落頭領肯定沒法向等在營地裏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幼交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強力逼迫,隻要稍作鼓動,就會有很多部族奮勇爭先。對於那些大小埃斤們來說,到了這一步,他們已經沒法回頭。
“這種陰險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稱為天可汗!”李建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無法不想起父親起兵之前,派遣劉文靜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雖然過後父親解釋說,那是為了麻痹塞外狼騎,保全大夥的後路。雖然打下長安後,父親已經想方設法彌補這個錯誤決策。但這個錯誤決定在大夥心中都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陰影。特別是對著士氣高漲的博陵軍時,李建成總覺得對方背地裏會暗中譏笑自己。
“草原上的確是以實力為王,跟咱們這邊規矩大不一樣。”在塞上曆練小半個月,方延年心裏深有感觸。中原人諸侯無論平時做事如何,都喜歡把道義掛在嘴邊上。而草原上根本沒那麽多顧忌,實力強的欺負實力弱的,實力弱的或者搖尾乞憐,或者死無葬身之地,一切看起來都天經地義。在行軍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殘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須拔馬前請降,當著部族武士骸骨的麵,請求整個部族成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須拔肯答應收留族中的老幼,他們甚至願意掉過頭來為博陵軍打頭陣。
為了保證行軍的速度,王須拔沒有接受這些歸順者。但他也沒有一味地趕盡殺絕,而是分了些戰利品給對方,命令他們去盧龍塞外,到羅藝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於羅藝如何對待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王須拔不想幹涉。在他看來,這已經是非常善良的行為,至少比羅藝撤走虎賁鐵騎,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舉動善良得多。
“那咱們就讓牧人見識見識中原的實力!”李建成冷笑了一聲,回應。眼下能洗刷李家恥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給予始必可汗迎頭痛擊。那樣,後人如果不仔細研究這段曆史,會很容易地相信父親所述那種“此不過掩耳盜鍾”的說法,不認為李家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出賣了整個中原。
“王將軍和竇將軍托我帶消息給世子和大將軍,說最近一大波牧人應該在三天之內便會到達!”方延年笑著點頭,“世子可知大將軍在哪裏,我需要盡快找到他?”
“在兩山口迎接竇建德的部將!”李建成和陳演壽同時回答。出於對家族榮譽的珍視,他們沒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夥土匪。雖然三方很快就要並肩作戰。在他們兩個看來,竇建德能不從背後扯大夥的後腿,已經是最大的幫忙了。至於那三萬衣衫不整援軍,還是算了吧。用來搬搬輜重,運運糧草還湊合。真的上了戰場,恐怕會拖累了大夥一塊跟著倒黴。
“啊!”方延年明顯也沒料到竇建德會真的派兵前來相助。但他很快適應了這種變化。李將軍對大夥說過,不要將竇家軍當作一般的土匪對待。所謂土匪,指得是亂世中一夥人的作為,而不是他們原來的出身。竇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墾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來為大隋官吏,卻趁著戰亂拚命搜刮……
客氣地與李建成和陳演壽等人打過招呼,方延年帶著繳獲來的天鵝旗去尋找自家主帥。這兩年博陵軍委托行商們到塞外購買馬匹,其中一個重要的落腳點就是霫部和契丹羽棱部。那兩個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號,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會很盡職地將大夥沒賣完的貨物收下,然後將私下收購來的馬匹交給行商們帶走。
其中,霫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鵝旗。聽說過一些相關傳聞,所以細心的方延年才將天鵝旗留下來,交給自家將軍去鑒定。根據他的直覺,發現同族受襲後,從臨近趕來的那夥部族武士並沒有盡全力。特別是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頭領,射術簡直能和李將軍相提並論。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讓部下向博陵、河東聯軍過於靠近。否則,雙方血戰一場,很有可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當他趕到兩山口的時候,看到自家將軍正在於一個身高九尺的壯漢寒暄。援軍的確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樣,鎧甲、器械都十分簡陋。但士氣非常高漲,軍容也十分齊整。相對於曾經敗於博陵軍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隊伍,這批援軍的確堪稱精銳之師。特別是一些裝備上了標準步兵長槊和環首寬背大砍刀的壯士,站在那裏殺氣畢露,一看就知道是經曆過很多次戰鬥活下來的老兵。
“延年,你來得正好。這是竇天王麾下的征北將軍,王將軍!”李旭仿佛已經不再會吃驚,見到方延年跳下馬背,立刻笑著向他介紹。
“博陵左軍行軍長史方延年,見過王將軍!”方延年趕緊向客人抱拳施禮。
來客是個非常粗豪的漢子,抱拳相還,然後大聲補充,“什麽征北將軍,在下姓王,喚作伏寶。此番前來就是聽李將軍調遣的。咱家竇大王說了,李大將軍盡管將咱們這批人當自家弟兄使喚。如果有人膽敢不聽從號令的話,博陵軍有什麽軍法,就盡管執行什麽軍法。他絕無二話!”
不禁方延年,幾乎所有人聽了這些話都凜然動容。“多謝竇天王仗義!”為了不失禮數,李旭再度抱拳致謝。
“按理兒,該致謝的是我們家竇大王。弟兄們從來沒用過這麽好的鎧甲,也沒用過這麽快的刀!”王伏寶大笑著回應。“咱家大王說了,李將軍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個中原的門戶。外邊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自己兄弟之間無論有什麽過節,都要暫且放一放。這叫什麽來著,看我這腦袋!”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國仇大於私怨!”
國仇大於私怨。出兵之前,麵對著高開道、楊公卿等人的質疑,竇建德如是解釋。單憑這一句話,他就已經徹底洗白了自己過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這亂世之中,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豪傑。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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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了王伏寶等人,李旭叫過方延年,邊走邊詢問此番出塞後的詳細作戰情況。他之所以安排王須拔和竇琮二人趕在始必可汗到達之前主動出擊,一方麵是為了給始必的追隨者們一個強硬的警告,告誡對方長城並非像他們想象得那樣毫無防備。在另外一方麵,兩支試探攻擊的騎兵還帶有收集情報的任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場即將爆發的惡戰當中,敵我雙方都幾乎是睜眼瞎。一方根本沒把敵人視作對手,另一方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
行軍長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務,不但通過俘虜之口,將突厥人的大致攻擊方向摸了個差不多,而且非常係統地總結了各部族武士的戰鬥實力和戰鬥意誌。
“正如大將軍所料,始必老賊打算兵分兩路。一路沿馬邑、雁門、河東南下。另一路準備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東都洛陽!”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方延年低聲匯報。在出塞之前,他也懷疑過自家主帥是不是過分小題大做了。經過親自探查,才發現李旭根本沒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實上,突厥人這次根本沒打算給中原留任何退讓餘地。在一份從某個戰死的大埃斤的行囊裏,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為護瀛可汗的“聖旨”。而從突厥王挺草草劃就的地圖上,方延年判斷出該部落頭人的封地大致在嶺南的南康、衡陽一帶。不但遠遠越過了長江,並且遠遠超過了五胡亂華時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經過楊廣那次給樹枝纏繞綢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認為中原繁華得遍地都是金子。倉庫裏藏著永遠無法吃完的糧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經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財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強食的規則,牧人們理所當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頭人根本沒想到南下會付出代價。直到我等殺至他的營地邊上,他還以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騎之間發生了誤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帥的表情,方延年繼續匯報。“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戰。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還掙紮著不肯倒下!”
單單從戰術層麵上而言,方延年認為那些遠道而來的牧人們簡直不堪一擊。但從個人體力和戰鬥能力上講,部族武士們個個都堪稱精兵。“事後我和王須拔將軍總結,覺得草原上生存艱難,能活下來的都是最結實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單打獨鬥能力才遠遠強於我方普通士卒!”
“的確如此。牧人從六、七歲便要學著騎馬,放牧,打獵,宰殺牲口!”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他又想起自己在蘇啜部時,那些少年們拿宰殺俘虜鍛煉膽量的往事。牧人們將這種暴虐的行為看做榮耀。而對於中原人來說,卻從頭到腳透著野蠻。
“竇將軍已經派人前往雁門示警,提醒娘子軍不要因為敵人裝備簡陋,隊形散漫而小瞧了他們的戰鬥力。王將軍認為對於這種情況最好以惡治惡。一味地防禦不是辦法,最好在趁著始必可汗的狼騎們上來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須拔說得沒錯。”李旭很高興麾下愛將能從全局考慮戰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包括始必和骨托魯等人的確切位置。一場大戰沒三天五天難以結束,而弟兄們必須能保證在狼騎撲上來前,從容退回長城之內。”
“屬下未能完成這個任務!”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屬下探聽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軍那邊,行軍方向非常明確,行軍速度也很穩定。但骨托魯汗的行蹤卻很飄忽,他的本部兵馬走得時快時慢,好像在猶豫著什麽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腳程計算,再有五天時間也許都趕不到長城腳下,但如果他放棄輜重,隻帶騎兵撲過來,恐怕一天一夜時間就足夠。”
李旭搖了搖頭,並不打算怪罪任何人。“這就是骨托魯的狡猾之處!”他笑著安慰對方,“上一次雁門之戰讓他長了記性,所以這次他試圖把咱們從長城內誘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來一次幹淨利落地決戰。”
“怪不得我和王將軍此番出塞一路順風,打垮了那麽多部落,居然沒有人認真追趕!”與自己的經曆聯係起來,方延年立刻渾身冷汗。“有夥部族武士弓馬異常嫻熟,卻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王將軍讓我將這些人的同夥的旗幟帶回來給你。說可能是蘇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馬鞍後的戰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列隊而飛的天鵝,正是霫人的旗號。但不是蘇啜部,很快,淩厲的目光又慢慢變得柔和。蘇啜西爾、蘇啜附離兩兄弟憑著當年徐大眼幫忙訓練出來的精兵和陶闊脫絲與骨托魯的姻親關係,已經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為整個霫族的最高統治者。所以,蘇啜部的戰旗之上,帶隊的白天鵝頭上應該加一頂王冠。而方延年繳獲的這一麵戰旗,天鵝們的頭頂上卻沒任何裝飾物。
但那麵戰旗的確月牙湖附近。除了當年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還有哪家可汗舍得使用價格高昂、色彩華麗的蜀錦而不是羊毛來做旗麵。這種提花斜紋蜀錦隻有在他出塞和剛從塞上回來的那兩年才有行商向蘇啜部的貨棧販運,此後中原戰亂頻發,蜀錦在河北都成了幾乎絕跡的奢侈品,塞上諸部更是無緣見到。
蘇啜部的杜爾和阿斯蘭、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這些少年時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旭子麵前。從心裏說,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待人不比他從塞外回來後結識的吳黑闥、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現在,旭子卻要和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對著拔刀。
“那夥人距離此地不到一天的腳程!”見旭子臉上瞬間變得黯然,方延年低聲提醒,“據王須拔將軍判斷,另外幾夥規模龐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內也會趕到長城腳下。如果大將軍想再刹一刹敵人威風的話,也許能從最近三天中找到機會!”
“咱們盡力!”旭子快速從沉思中回轉心神,毅然答應。杜爾、阿斯蘭等人都是一時英傑,但他們進了長城,一樣不會對戰敗者留任何情麵。在草原上,弱者是沒有生存機會的。這是胡人和漢人傳統的差別,不會因某幾個人心中的善意而發生絲毫改變。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下午,那個用戰敗者的鮮血和勝利著的歡呼交織而成的盛宴。還有隨後幾個孤單冰冷的清晨,牧人們興高采烈地給女奴隸脖頸上套上鐵項圈,在男性俘虜的臉上肆意篆刻各種各樣的花紋……
他絕對不能允許類似的結局落在自己的族人頭上。如果老天還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難不夠多的話,阿斯蘭等人進入長城之前,必須先看到他的屍體。旭子知道,在射藝上能和自己相提並論的,也許隻有李淵和阿斯蘭。前者的射藝他隻是從傳聞中聽說,而後者,卻是手把手教導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師父……
“那大將軍還有別的吩咐麽?”方延年有些無法適應李旭變幻不定的臉色,試探著詢問。
“你回去抓緊時間寫份軍報出來。今晚戌時之前必須送到中軍。你可以多找幾個部屬幫忙,他們記錄,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後看到的,聽說的一切,隻要與這次戰事有關,全寫下來。務求詳盡!”李旭略作沉吟,然後鄭重吩咐。
“還有!”對方剛剛轉身,又被他從後麵叫住,“寫完之後抓緊時間休息,下一次戰鬥,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邊!”
“我?”方延年遲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隻是王須拔的行軍長史,距離趙子銘和時德方等人的位置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況且他本人也不喜歡做一個終日關在中軍帳內給人出謀劃策的幕僚,跟王須拔搭檔的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馬背上抱著橫刀睡覺的豪邁。
“如果出塞迎戰,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給我當向導!”李旭再次笑了起來,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信任。“王將軍回來後,我會另行給他指派一個長史。”
王須拔和竇琮正帶領著騎兵繞向萬全衛。這個當口,遠道而來的牧人們會把大部分目光都釘在王、竇兩人戰馬帶起的煙塵上。如果在這時候猛然再從定遠堡殺出一哨人馬,肯定能打來襲者一個措手不及。
旭子準備親自帶領這支兵馬出塞。盡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魯隨時準備帶領狼騎撲過來。但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骨托魯的設想很好,卻未必能盡如所願。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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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的軍議中,這個過分冒險提議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王須拔和竇琮兩人幾乎帶走了河東、博陵兩家的所有騎兵,而帶領步卒到塞外與胡人作戰,在眾人眼裏那簡直和主動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戰鬥失敗,受到打擊的不僅僅是守軍的士氣,整個長城防線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離開。如果你出現意外,誰來組織防守?”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萬一李旭回不來的後果,他的脊背就直發涼。那意味著他將獨自背負起全部的責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為心腹幕僚,趙子銘也不讚同李旭領兵跳到外線作戰。“屬下覺得將軍這個想法過於行險。”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動目標,他猶豫著勸阻:“步兵出發,即便小勝,也很難徹底解決敵人。萬一被狼騎咬住,便輕易不得脫身!”
“大將軍肩負重擔,的確不該以身犯險!”見到連趙子銘不支持李旭的謀劃,其他將領紛紛插言。無論來自河東還是河北,眾人這段時間都已經把李旭當成了整個防線的主心骨。隻有他,才身經百戰而隻曾一敗;也隻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戰術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長處。換了另一個人來統籌全軍,大夥能否心服都很難說,更甭提打贏這場沒有任何把握的惡戰了。
一團紛亂的議論聲中,唯獨以王伏寶為首的竇家軍將領保持著沉默。他們對突厥狼騎的情況一無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如履薄冰。長期流動作戰養成了他們避實就虛的習慣,打不過就跑,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們眼裏幾乎是天經地義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習慣考慮,王伏寶發現李建成等人過於強調保持整條防線的重要性。長城很長,綿延肯定有數千裏。白天王伏寶匆忙中看了一下,對此有大致的印象。這麽長一條防線,想讓半個突厥人都通不過,根本沒有可能。順著這個思路考慮下去,主動出擊也未必不是一個搶占先機的選擇。趁突厥人不備,揀其薄弱處狠狠捅上一刀,然後再快速跑回來…..
“出塞作戰,我軍不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進速度上沒任何優勢!”陳演壽的聲音好像北風吹過枯枝,聽在人耳朵裏甚是難受。這個權重而傲慢的老人自從竇家軍到來之後,就一直冷眼相待。這使得王伏寶很生氣,因此他決定不管對方說得是否有道理,都要從其中挑一點骨頭出來。
而骨頭幾乎是明擺在眼前的。出了長城之後,地形並不是立刻變做一馬平川。連綿的群山還要延續很遠,大隊人馬隻能從山穀之間繞行。“這位老將軍說得有點兒,有點兒,那個,那個以偏蓋全!”第一次當著這麽多不熟悉的人開口,王伏寶略微有些緊張。但看到陳演壽臉上的驚愕,快意立刻讓他忘記了身邊一切。“我們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樣不熟悉長城附近的山勢。所以,地利肯定還在我們手裏。找個別人看不到的山窩窩埋伏下,待敵軍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後順著山穀向深處跑,突厥騎兵有膽子就追,在山溝溝先餓上他十天半個月,大夥都省了動刀子!”
他的話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將軍所說,敢情是好!”剛剛當上郎將的老兵雷永吉學著對方的口氣,盡情發揮。“咱們專挑死胡同將突厥人向裏邊引,最好還是一進去就出不來那種深山老林!”
“那咱們的人如何走出來?”有人笑著質疑。
“不出來了!一命換一命,值!”雷永吉幹脆利落地回答。他本來就是個刀頭打滾的莽漢,完全靠著率先登上長安城頭的功勞換取的軍職。所以無懼於生死,甚至對以命換命的戰術有一種近於癡迷般的熱衷。但他的提議顯然隻有調節氣氛的效果,很快,大夥就指出了該設想的過於一相情願之處。
“恐怕突厥人沒那麽傻,非得被你牽著鼻子走!”
“去打埋伏,帶少人合適?人少了未必見效。人多了,補給怎麽運?”
“這個……?”王伏寶被問啞巴了。搔了搔頭皮,滿臉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經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長城附近的馬賊做向導!所以他們隻會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隨便跟著咱們鑽山溝。”李旭揮了揮手,及時把大夥的話頭拉回正題。“但王將軍的提議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適合騎兵行走。咱們帶人自山路發起攻擊,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萬一戰事不順,快速退向山區也是一個應急的選擇。我當年出過塞,知道這些情況。事實上,商販從來不走王須拔和竇琮將軍兩個帶領騎兵所走的那幾條大路,因為那會多繞行數百裏。”
憑著當年出塞做商販時用雙腳走出來的經驗,李旭對自己此行有相當大的把握。突厥狼騎也好,部族武士也罷,習慣了騎馬的人肯定不願意推著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嶺。對於以步卒為主力的中原軍隊而言,可選擇的道路就多了好幾條。他們甚至可以選擇一條近乎於直線的路徑從長城和燕山之間衝出去。提前送給骨托魯一個大大的驚喜。
“長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憑險據守,隻會把主動權交給入侵者。所以,若想贏得這場戰爭,咱們必須打亂突厥人的部署。”想到這,李旭大聲總結。
“如果從小路出擊,仲堅你就無法帶太多的弟兄!”李建成聽旭子說得自信,口風略微有些鬆動。
“不用太多的人。否則輜重也供應不上。我需要一萬五千體力充沛,正當壯年的老兵。自己攜帶幹糧,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筆,用柄端指點麵前的輿圖。自從遼東之戰後,河東李家的將領和旭子本人都養成了重視輿圖習慣。所以在座的大多數將領對於圖上演兵的做法一點都不陌生。很快,他們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筆吸引到了輿圖上距離長城不遠處的一條黑線旁,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輕歎。
流花河是條季節河,春天的水源主要來自燕山上的積雪融化。所以河道與燕山貼得極近,幾乎是草原與山區的天然分界線。遠道而來的遊牧部落到了這裏,肯定會在河畔做一次較大的休整。在他們精神鬆懈之時,一萬五千中原士卒突然從沒有大路的山坡上殺下來,對於毫無防備的部落牧人而言,無異於承受了一場雪崩。
隻是,如果想達到李旭預計的戰鬥目標。那一萬五千名弟兄就得用從定遠堡出發,完全憑雙腳翻越黑瞎子嶺和摩天崖兩座高山。期間大部分山路都是野獸和貪圖節省時間的行商們踩出來的,從古至今從未聽說過有軍隊通過。
“正是因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們”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夥內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繼續補充。
“可萬一……”李建成依舊有些猶豫,想說幾句阻攔的話,又怕壞了旭子彩頭。歎了口氣,將後半句話又咽回了肚子。
“萬一李將軍回不來怎麽辦?不如讓俺老王打這頭一陣!”王伏寶看不慣河東將帥們畏首畏腳的模樣,走上前主動請纓。
“王將軍和弟兄們遠道而來,不宜過度勞累。還是先休息幾天,恢複一下體力!熟悉了周圍情況再做安排為好!”李建成趕緊出言阻攔。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險,更怕竇家軍剛剛到達便全軍覆滅。在他眼裏,竇家軍的出現隻具備象征意義。代表著三家同盟正式達成。而打仗的事情,還是博陵與河東兩家的正規兵馬比較靠譜些。
“那我就帶領弟兄們頂上來。補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須拔心裏沒那麽多彎彎繞,聽李建成說得也有道理,甕聲甕氣地答應。
被他這個莽張飛在中間來回攪和,河東與博陵的將領們反倒無法再阻攔李旭的決定了。如果必須有人領兵主動出擊到外線作戰的話,終究是李旭帶隊成功回來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經出過塞,而別人對長城外的情況都是兩眼一抹黑。
“據王、竇兩位將軍送回來的情報。有支人數大約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騎兵,一天後便能順著大路殺到長城腳下。還有幾個攜帶大量糧草輜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約要三天時間才能到達。先到達的騎兵肯定不敢獨自發起進攻,會在城下寬闊的穀地紮營。而跟在其後麵的幾個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見大夥不再反對自己的謀劃,李旭繼續安排整個戰鬥的部署。“所以,我所帶領的這支兵馬,將正插在那支騎兵和幾個後續部落之間,趁虛而擊。隻要打垮了那些戰鬥力不強的牧人,騎兵們的處境就極其尷尬!”
他盡量不提阿斯蘭等人的名字,也盡量不去想對方的模樣。實際上,如果攻擊奏效,阿斯蘭等人將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隻要霫族騎兵們不及時後撤,擊潰了幾個大部落後,李旭就可以引領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將敵人直接堵在長城腳下……..
那是當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來的騎兵,綜合了中原軍隊配合默契與塞外牧人勇敢堅韌的優點,整個東部草原無任何隊伍可與之匹敵。同時,這支騎兵也是與阿史那骨托魯關係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們被圍,無論是為了保存自己與其他幾個叔伯兄弟爭奪汗位的本錢,還是為了安撫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隨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魯都不得不放棄他原先的計劃,傾力前來相救。
那樣,敵我雙方的決戰將正式展開。
酒徒注:最近忙於籌劃新書,所以更新稍慢。下周要回國開年會,更新可能更不穩定。酒徒在此向大夥致歉。但厚著臉皮求個人情,家園的第一卷十一月即將上市,屆時請盡力支持一下,購買和宣傳都是有效支持的方式。等所有各卷出齊了一並購買的想法恐怕不現實,第一卷的銷量將直接影響書商的出版信心。想想指南錄和明的命運,酒徒自己都很難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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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再次亮起來後,李旭帶領一萬五千名勇士離開定遠堡,不管腳下地勢的變化,徑直向北。
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以前,他以行商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時候。那時他年青體壯,內心裏對未來有著無數憧憬。這一回,他的身體依舊強壯如山路邊凸起的岩石,心中卻滿是焦慮。
的確,焦慮。當著所有高級將領的麵,作為實際上統帥的旭子永遠要充滿自信。要用自己的熱情來鼓舞全軍的士氣。但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別人眼裏看上去那樣堅強。
他手頭滿打滿算隻有十四萬勇士,並且來自三家,號令很難做到整齊劃一。而敵軍幾乎是無窮無盡,恐怕連動員令發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後到底有多少人會參與這場關乎數十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戰鬥。他最擅長的是帶領騎兵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現在條件卻剛好翻轉了過來,對手擁有數十萬匹正值壯年的好馬,隨便拉一個牧民上馬便能疾馳如飛,而他卻不得不憑著兩條腿的部族去與四條腿的戰馬比拚速度,比拚對戰局的把握。以往的戰鬥中,他驕人的射藝總是能在敵將預料之外送出致命一擊。這一次,按照每個部族隻有一名神射手計算,至少有上百個阿斯蘭在黑暗處等著他…….
與阿斯蘭比拚射術,李旭沒有半分獲勝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將親手把阿斯蘭、侯曲利甚至杜爾等人送上不歸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藍的兒子平安長大,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雖然明知道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隻會令自己心情更亂。但在行軍途中,旭子依舊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就是因為與阿思藍等人一道去打獵,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喪命於奚族斥候的刀下。雖然蘇啜西爾和蘇啜附離兄弟兩個利用了他,然後又為了攀附更強大的後援而果斷與他翻臉。但在內心深處,旭子卻對除了蘇啜部族長兄弟外其他牧人沒任何惡感。
他的射藝學自蘇啜部,那個冬天,部落公庫將來之不易的箭矢敞開了供其揮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來自蘇啜部的銅匠師傅。雖然銅匠師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謝家,可如果沒有蘇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軌跡根本沒可能與銅匠交匯。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鐵所打造,那塊被陶闊脫絲舍命撈上來的石頭,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為阿思藍兒子的降生禮物。而在不久之後,旭子卻不得不殺死那個孩子的父親。也許,那也等於將美麗溫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藍一並殺死。草原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幾乎無法生存,更何況阿思藍與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相處得並不和睦……
可他隻有這一個機會,徹底打亂阿史那骨托魯用兵計劃的機會。後者可以驅趕別的部落替突厥狼騎打頭陣,可以不計犧牲地驅趕附庸部落輪番上前,消耗長城一線的中原守軍。但後者卻未必能夠做到對蘇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拋開阿思藍等霫族騎兵本身對骨托魯的重要性不談,光是陶闊脫絲母族這層關係,骨托魯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他需要陶闊脫絲手中的銀狼為自己號召其他部族。他需要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圍,保證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魯已經不需要甘羅的影響了呢?自從聽聞阿史那家族幾個重要掌權者都參與了南征之後,這種不祥的預感便一直縈繞在旭子心頭。有著上一次戰敗的經驗,阿史那骨托魯不可能不考慮甘羅臨陣追隨舊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衛者是誰的情況下,此人依舊帶領麾下部眾南侵,很可能已經不再需要甘羅的支持,甚至陶闊脫絲的支持。
想到這些,旭子真的覺得非常疲憊。他甚至想放棄,想按照時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議退守內長城。那樣,博陵軍所承受的壓力將小得多,他也許不用這麽早與昔日的朋友一決生死。沒人能指責他這麽做是懦弱,敵軍的數量足夠成為大夥後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圍那些信賴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將心中的想法壓下去,繼續挺胸抬頭。
旭子不敢辜負眾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負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承諾。他曾經答應過要守護這裏,雖然沒有指天立誓,沒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諾卻如同驚雷般回蕩在耳邊,永遠無法裝作聽之不見。
“告訴弟兄們,我們隻能堅持到底,沒有道路回頭!”走在山羊踩出來的小路上,李旭對身邊的張江低聲吩咐。這句話對大夥來說很殘忍,自出發以來,至少有二十幾人不小心掉進了山澗中,粉身碎骨。但這句話卻很能激發士氣,從隊伍中央向首尾兩端傳開後,人群中的抱怨聲立刻減弱了一半。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多抱怨幾句和少抱怨幾句沒有任何不同。有說廢話的力氣,不如將其使在腳下。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麵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曆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複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向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夥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夥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穀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著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穀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於衷。歡呼和讚歎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梁,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占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裏,積雪泛著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複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裏,還卡著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幹。雜草在樹幹下探出微黃的頭,幾隻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著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群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裏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亙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隻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著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匯。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於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著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麽?為什麽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聽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睛,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麵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為他的為人過於執著,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隻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著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於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回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回蕩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仿佛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仿佛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須發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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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角聲被夜風托著送入帳篷時,舍脫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入一群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血肉飛濺。他帶領著部落裏的年青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擺脫身體的疲軟和心髒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借著炭盆中未冷餘薪散發出的微光,他手忙腳亂地裹緊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複沉寂,隻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毛大纛,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聽錯了。舍脫沙哥遲疑著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裏的動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於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聽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亢,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卷戰旗聲外,舍脫沙哥長老隻聽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絲春夜裏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豐美陽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裏的少年人們精力充沛。那意味著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著白天鵝的骨血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心癢的呼喚,“老巴特爾,你在做什麽呀!”聲音裏帶著蜜,帶著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簾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女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為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嘴生氣。她是室韋族為了與霫族結交,特意送給舍脫沙哥長老的“禮物”。擁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腿。白天帶著她在營地裏四下巡視時,舍脫沙哥總覺得自己年青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她的身體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她纖細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卻仿佛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嘴唇,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裏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盡量控製著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眯著眼睛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睛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身體。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艱難地將目光從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長腿上挪開。“我剛才好像聽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著對方目光裏的幽怨,一邊側過身去,向炭盆裏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燒製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麽秘密!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爾!”重新跳起火光把帳篷裏的一切照成了粉紅色,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脫沙哥愛憐地笑了笑,伸手給妲妮蓋好羊毛被子。
“巡視什麽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長腿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麽?前邊是那麽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麽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邊掙紮,一邊回應。這個借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著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麽?那麽多年青人都沒聽見,怎麽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柔膩的抗議,一邊扭動身體。剛剛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練地伸下去,握住他身體唯一還堅硬的所在。
“的確是長著翅膀的狼……”舍脫沙哥喘息著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蘇啜附離和老狐狸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狸那彌葉聽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麽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體力消耗過度了。聽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女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著她,別強力硬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於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霫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脫絲一同騙走的遺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蘇啜附離與阿史那骨托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群遊蕩的地域轉,讓一頭成年母狼引誘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物之所以被稱為聖物,便是由於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為的製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著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於這幾年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褻瀆著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後像雞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麵。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貪婪蒙住了眼睛的蘇啜附離依舊要帶著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蘇啜附離再年青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夥一並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於天威麽?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麵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眾長老議事的時候,舍脫沙哥沒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大夥聽。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於蘇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裏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為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為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脫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裏的水土。
既然為白天鵝的子孫,就注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裏的水草再豐美,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夥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時候……。他大聲喘息著,渾身戰栗,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巴特爾,老巴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美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遺憾。臨出嫁之前,作為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複叮囑過她,到了舍脫沙哥身邊後,無論多少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受。諸霫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霫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長老沙哥,就等於為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為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脫沙哥用顫抖的手去撫摸小野貓的臉龐。隱隱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臉龐上的軟毛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紮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裏,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她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青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她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具備他血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來,一瞬間繃緊如經曆了嚴冬的古藤。這回,她也清晰地聽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淒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脫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間胡亂係了兩把,半裸著身體衝出了氈帳。“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無論聽見什麽聲音都不準出來!”他的聲音順著門外傳入,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緊。將妲妮的驚慌和迷惑全部關在氈帳之內。
“老巴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回應。作為部族長老,舍脫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蘇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卻跟著一個名叫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著山與山之間的穀地殺向了長城。
作為一個部落頭領的女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著什麽?在她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曆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感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輪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爾將因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長生天。至於像她這樣的女人,麵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物送來送去,麵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著部眾從敵人的牲口棚裏搶了回來。這次,她絕對不會在承受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她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脫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著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裏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對於死人和禽獸而言,穿沒穿衣服的女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她古銅色的肌膚,照亮上麵每一個透著青春的毛孔。舍脫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美,妲妮也不準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汙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著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光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內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聽到了紛亂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她的隻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裏的火光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望也於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於,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著胸口。她看到渾身是傷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門口,精疲力竭,臉上卻帶著股發自內心的輕鬆。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燒些奶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裏拜訪!”成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她下令。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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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於半夜的戰鬥以舍脫、必識、輿圖、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敗而宣告結束,但戰敗者的下場卻與妲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異。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後沒有被對方綁起來殺掉。女人也沒被挑選出來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個帶領著部屬“飛”過摩天嶺與流花河的男人在戰鬥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提出的投降條件:不殺濫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長老們要求得還大度,當口頭協議剛一達成,立刻引軍後撤到流花河對岸,仿佛壓根兒不怕長老們出爾反爾。
“隻有非常有自信的強者才會那麽做。他相信自己能控製住局勢,即便舍脫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將他們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後,肩負著某種特殊使命的妲妮聽自己的父親以讚歎的口吻解釋勝利者的舉動。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殘忍為美德,他們隻是認為善良必須有強大的實力作為後盾。在室韋部長老們以口相傳的史詩中,隻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韋部的祖先大巴特爾剛剛建立部族的時候,才給予投降者不殺的仁慈。因為在長生天下,沒有任何男人能擊敗大巴特爾。他不怕對手重新恢複元氣,也不怕對手懷恨報複,他是長生天指定的王者,永遠不敗!而正因為這種強大和包容,周圍的部落才紛紛托庇於大巴特爾麾下,從而建立了他們共同的室韋部族。
那個男人與室韋族的先祖一樣強大麽?妲妮不敢這樣想。她沒膽子將現實中的人和傳說中的神之子比較。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脫沙哥戰敗投降的當天早上,那個半夜裏從山上“飛”下來的男人隻帶了四十幾名護衛,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擁有近七萬人的部落連營。像走親戚一樣坐在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的麵前,與戰敗者們舉盞共飲。
在接過自己遞上去的奶酒時,妲妮記得對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禮節,用手指沾出酒水來,先後奉獻給長生天、不滅地以及所有守衛在部落上空的英靈。然後才舉盞暢飲。他的所有舉動都透著從容與高貴,甚至記得以晚輩之禮向自己回敬,並且在目光中帶著坦誠的笑。
自從嫁給比自己大了近四十歲的舍脫沙哥後,妲妮從沒有在任何同齡男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坦誠的笑意。沒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僅僅是對女人美麗的讚賞。
“這個男人與眾不同!”第一印象裏,妲妮便對勝利者充滿了好感。“難怪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順著對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見皮甲下粗壯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塊,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結實,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還有他的個頭,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統統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一樣高大者。這樣沉穩如山嶽,堅實也如山嶽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畢生無悔的幸福。
“我們可以按附離大人的要求,傳令撤回自家的部眾。但蘇啜部的阿思藍大夥管不到。蘇啜附離和他的部眾與骨托魯汗走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不能追隨在附離大人身後向自己的族人開戰!”在低頭為客人添酒的時候,妲妮聽見不知道好歹的那彌葉長老如是說道。雖然自己與其屬於同一陣營,她依然有一種把裝酒的銀壺直接砸在那彌葉臉上的衝動。按照草原規則,既然大夥已經投降,並且附離大人接受了大夥的投降,戰敗者就應該拿出些戰敗者的覺悟,唯附離大人的馬首是瞻。
當時,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長老們喚作附離的那名壯漢,以為對方會立刻發怒。如果那樣,也許那彌葉就要用生命為他自己說出的錯話而承擔責任。出人意料的是,附離大人沒有生氣。他隻是笑著向眾人點了點頭,然後做出承諾,“我不需要霫族武士為我而戰。也不需要你們自相殘殺。大夥隻要退回月牙湖畔去,並告訴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準備。我就可以當這次戰鬥根本沒發生過。諸位長老也可以當這次戰鬥沒發生過。至於你等此行給中原造成的損失,咱們今後可以慢慢再算。”
沒等眾位長老在驚喜中回過神,來自中原的附離微笑著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位長老麵前的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裏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麵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間,仔細觀察著客人一舉一動的妲妮不覺有些頭暈。在座諸人中,以客人附離的年齡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輩之禮向每個部族長老敬食!而那些長老們眼中的惶恐與悲憤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下來,捧起麵前的托盤,許久許久,才將第一口肉咬進嘴裏,慢慢咀嚼。
由戰敗者懷著屈辱心情而臨時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長老們卻吃得無比仔細。他們仿佛在同時品嚐著羊肉與對方話語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駁,如馬奶酒般熾烈,又如草原上的彎刀一樣強硬。戰敗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長生天下,還沒有任何一個部族遇到過這種好事兒。但這可能麽?附離大人難道是傻子?還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諸部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離長城很遠,即便沿直線走,至少也要走上半個月。這麽多年來,我不記得中原人有何對不住霫部的地方。”看著座鍾諸位長老瞬息萬變的表情,李旭帶著幾分抱怨意味說道。他記得霫人所有傳統,也記得霫人的所有禮節。事實上,在某個特定時間,他幾乎將霫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同族。雖然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相情願。
“附離,附離大人說得極是!這,這次的確是白天鵝的子孫做得不對!”那彌葉長老難得認了一次錯,直憋得老臉通紅。每一根血管在額頭上都清晰可見。“但草原,草原上兩年遭,遭受的災難非常,非常嚴重。所以,所以大夥就,就起了些貪心…….”
“自己家裏遭了災,就可以到朋友家裏搶麽?”李旭接過那彌葉的話頭,繼續追問。在質問對方的同時,他手下的刀卻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無論哪個長老的盤子變空,立刻就有一條切得整整齊齊的嫩肉敬上去。
那幹淨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數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們沒有對方那強大的腕力,第二,他們也不會有對方那種沉穩的心態。刀刀見骨,新鮮的血沿著刀尖,淌滿半熟的羊肉,散發出草原食物獨特的香甜味道。粗獷中帶著豪邁,野蠻裏透著大氣。不用吃,但欣賞這種嫻熟的刀功已經很過癮。
老狐狸那彌葉沒有閑暇如妲妮那樣欣賞旭子的刀功,他有些發傻,想不出措辭來接對方的話頭。弱肉強食,在草原上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災,找一個實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轉嫁損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問題是,中原這個部落顯然比霫族諸部強大得多,如果再說什麽弱肉強食的混賬話,對方順著話頭咬過來,霫族諸部的結局就像擺在對方托盤中的那頭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帳。這筆帳可就有了無數花樣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熱打鐵將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魯也敗在了附離大人手下…….
“附離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時糊塗,聽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動!以為中原空虛。”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與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對方的深淺。見他挾大勝之威依舊肯坐下來談判,心裏起了僥幸的念頭,代替那彌葉長老作答。
旭子的語鋒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時糊塗,聽信別人的煽動。不知道部落南遷後,留守月牙湖畔老營的人還剩多少。算不算一時空虛。如果過路者也聽信別人的煽動,一時糊塗,不知道諸位還有家可回麽?”
“那個!”眾長老們登時苦了臉。南下之時,大夥的確沒起過再回去的念頭。可現在戰敗了,必須再向回轉,萬一被人趁機攻打,恐怕整個霫族都麵臨滅頂之災。
“我記得霫族北方是室韋各部,正南為汝水諸奚,東邊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們跟著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韋、契丹、靺鞨諸部也跟著來了沒有?”正在眾人焦急莫名的當口,李旭繼續追問。
“這?”眾人更加緊張,額頭上汗珠一顆跟著一顆向外冒。據大夥所知,跟著骨托魯汗南下冒險的,隻是與突厥關係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膽小怕事的部落推脫距離遠,糧秣不足,遲遲沒付諸行動。
如果大夥打贏了南下之戰,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風浪。偏偏大夥打輸了,勢力大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草原上風一般傳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麵對著不斷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諸位長老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誰才是此間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個時辰,直麵前托盤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層白膩膩油膩後,長老們才用目光推舉出一位代表來,請求李旭給大夥指一條生路。
他們本來就是戰敗者,能有機會坐下來與勝利者討價還價,已經是長生天的恩典。如果還不知道感恩的話,也許更大的災難會接踵而來。
對方是附離,長生天指定的附離。與他作對,其實就是在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最不可能受到襲擊的時候受到襲擊。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受到襲擊時,連還手的餘地都不曾有。
“附離大人!”舍脫沙哥舉起麵前酒盞,按中原之禮將坐姿由盤膝改為長跪。“我等被長生天拋棄,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錯。既然長生天假您之手讓我等得到教訓。望附離大人念在當年大夥曾經並肩作戰的情分上,給我等指點一條明路。長生天在上,附離大人盡管開口,我等一定遵從。如有人違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將共同切下他的腦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願長生天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
“如果違背誓言,願天上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眾長老一同改變坐姿,長跪向李旭求告。
這已經是草原上最惡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過。他半夜裏帶領弟兄們從山上殺下來,隻是憑借對霫族宿營傳統的熟悉,才一擊得手。真要將對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計自己一方戰損,光將這幾萬牧人全部殺掉,就得耽擱一兩天時間。屆時,無論是已經趕到前方的阿思藍和遙遙在後的骨托魯,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逼迫霫族退出,進而瓦解塞上諸部本來就很薄弱的聯盟。如果霫族諸部在後退的途中還能將中原的強大傳播出去的話,將比一次遭遇戰給阿史那骨托魯帶來的打擊還要嚴重。
權衡利弊之後,旭子笑著舉起手中的酒碗。與舍脫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鄭重承諾,“長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將向為自己族人打算一樣,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違背誓言,願受長生天降下的任何懲罰!”
說罷,賓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後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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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幹了酒,李旭便開始細細地與長老們商討對彼此雙方都相對有利的和談條件。他先前已經答應了不驅趕霫族武士為自己而戰,此刻自然要堅守這個承諾。但是作為戰敗者,諸霫部落也要為他們的莽撞付出代價。特別是把眾部落送上戰場的蘇啜附離家族,盡管其今天不在場,也必須承擔起部族共同首領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須在和談結束後,立刻拔營北撤。李旭不要他們立刻以牛羊來賠償中原的戰爭損失,但諸部今後五年之內每年必須拿一百匹好馬,一百頭壯牛和一千頭綿羊運往博陵,為今天的莽撞贖罪。如果在運輸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損失,將由霫族牧人自己負責補全,博陵軍隻按到達的牛羊實際數量接收。
博陵軍不掠奪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時,必須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釋中原將士們的仁慈。並且將中原將士的勇敢坦誠地告訴與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觀者角度看來,在這一條款中,諸霫部落占了個大便宜。其實即便旭子不要求這樣做,他們也會成倍地誇大中原軍隊的力量。隻有把中原軍隊的戰鬥力誇到了天上,諸霫部落也不會被周圍的鄰居發現自己的軟弱。他們才可能熬過戰敗的打擊,一點點恢複元氣。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個條件,在妲妮看來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種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讓女人心動。條件的內容是,博陵軍不按照草原傳統殘殺諸霫部落的男丁以懲戒他們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長老們必須立刻派遣信使去長城腳下,將諸部最精銳的戰士撤回來。同時,長老們必須罷黜蘇啜附離這個部落大汗,重新選擇白天鵝的領頭者。
“附離,附離大人。蘇啜,蘇啜附離有阿史那骨托魯做靠山!”必識那彌葉等人不敢違背剛剛發下的誓言,隻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貴手。眾部落之所以拋棄原來的共同首領而選擇蘇啜家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由於陶闊脫絲和骨托魯二人的婚姻紐帶關係。經過徐大眼當年的整訓,蘇啜部的武力本來就是霫族諸部最強,背後再有突厥王庭作為後盾,即便長老們得出了廢掉蘇啜附離的共識,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夥還是得屈服於蘇啜部的馬蹄之下。
“你們盡管作出決定。過後骨托魯第一個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如果骨托魯膽敢向你們用兵,我會帶領中原將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許諾。
“多謝附離大人!”舍脫沙哥怕那彌葉還說出什麽令李旭不痛快的話來,趕緊代表大夥答應。蘇啜部有骨托魯為靠山,可大夥也可以讓附離大人做大夥的靠山。骨托魯再強大,不過是一個突厥小汗。而附離大人現在於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論實力並不比骨托魯來得差!
況且與附離大人交手手,骨托魯和蘇啜附離兩個有沒有命活著返回還不一定。大夥又何必為了兩個將死的之,失去了附離大人的歡心?
還有一個優厚條件是李旭能夠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魯無論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過下一個冬天的糧食。在舍脫沙哥的記憶中,中原人很少出現缺糧情況。既然通過戰爭無法為部落弄到補給,通過其他手段,一樣可以讓部落起死複生。
想到這,他將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帶著試探的口吻詢問,“附離大人,您在蘇啜部的貨棧已經被蘇啜附離搶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們幾個的部落開個貨棧麽?”
“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應。通過契丹部的另一個貨棧,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設在蘇啜部那個貨棧的結局。多年來,兩個貨棧不但為他提供了滾滾財富,而且給博陵軍籌集了大量的戰馬、皮革。損失掉其中一個,對博陵軍今後的發展影響甚大。舍脫沙哥提議重開雙方之間的商道,則剛好彌補了這個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附離大人開恩,秋後派遣商隊運一批糧食過來?”見李旭答應得爽快,舍脫沙哥再次開口祈求。
“糧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個部族大舉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糧食即能減弱戰火,他又何樂而不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後,即會有商隊到你們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們也可以派遣商隊來涿郡,用戰馬、小牛和皮革換取糧食和鹽巴。並且可以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凡是沒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購買救命的糧食。那些堅持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來隻有一把刀,糧食一粒都沒有。”
“謝附離大人成全!”舍脫沙哥雙手按地,重重地將頭叩了下去。有了李旭這句承諾,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會餓死太多的人。隻要熬過最難熬的這段時間,青草就會發芽,牛羊就會生崽,霫族武士憑著積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邊的弱小,保證自己種族的綿延。
“附離,附離大人對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願意永遠供奉大人為銀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願讓舍脫沙哥一個人把好處占盡,搶著說道。
“附離大人本來就是長生天指定的銀狼使者!”必識那彌葉看了他一眼,大聲道。“是蘇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絕了長生天的恩賜。所以,我必識部在此立誓,寧可全族覆滅,也絕不再聽奉蘇啜部的號令!”
“我舍脫部立誓!”
“我輿圖部立誓!”
各部長老知道蘇啜附離大勢已去,索性壯士斷腕。但對於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兩個人心裏的鬼門道,他們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蘇啜部失去了統領白天鵝們的資格,接下來實力最強的就是舍脫部和必識部。所以兩個部落才對附離大人如此巴結奉承。但由這兩個部落其中之一成為白天鵝的首領,又實在令人不願接受。
舍脫部的族長太年青,為人有些蠻橫。長老舍脫沙哥又過於狡猾。由該部為頭領,其他部落肯定會受到欺壓。必識部更甭用提,那彌葉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虧。讓必識部的人戴上天鵝王冠,天鵝們肯定隻向錢眼裏邊飛!
思來想去,大夥對選擇哪個人做新的天鵝首領猶豫不絕。雖然李旭沒有命令大夥必須在今天作出選擇,但沒有一個首領作為核心,大夥很難共同對抗蘇啜部的威脅。
目光必識那彌葉和舍脫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麽會猜不到其他長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視,相對著點了點頭,然後膝行數步,一同在李旭麵前長跪不起,“白天鵝已經失去了他的頭領,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長生天既然選擇附離大人指引我等,我等願意推舉附離大人為我等的頭領,雙手奉上天鵝王冠!”
“野力部願意追隨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醜,這回立刻抓緊了討好李旭的機會。如果僅僅作為附庸,大夥將來的死活與眼前這個銀狼使者沒多少關係。可如果大夥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能做到長老位置的家夥,哪個不是狡猾如狐。聽到舍脫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話,立刻明白了其中彎彎繞。當即,十三部長老立刻推開桌案,同時到李旭身前長跪,發誓要代表整個部族奉附離大人為白天鵝之首。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不管旭子答應不答應,眾長老們含淚高歌。舍脫沙哥那個有關長著翅膀的銀狼的夢,他們都曾經聽說過。而飛躍高山大河的附離大人,不就是長著翅膀的銀狼麽?
“大夥趕緊都起來,都起來!”李旭沒想到一番談判到了最後居然出現了如此結局,哭笑不得。當一個六郡大總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如果將草原上的雜事也管了,恐怕將來會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應,白天鵝的子孫就會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鵝們,隻有落入獵人的陷阱!”舍脫沙哥一邊哭泣,一邊叩頭。花白的鬢發披散下來,就像風中抖動的枯草。
旭子不忍讓對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糾纏。想了想,低聲應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說。大戰在即,我暫時也沒時間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們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員當起來那樣麻煩!”必識那彌葉聽李旭口風鬆動,趕緊大聲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隻是部落們的共主。諸部之內自有一套運行規則,大可汗平時很少插手。隻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間起了糾紛,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戰時,才需要大可汗出麵。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還負責下屬部落之間的互相協作,比如物資交換,災難救援等調度任務。並從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報酬。
如果大汗的權力欲望很強,如蘇啜附離,他可以利用手中職權,讓白天鵝們按照自覺地方向飛翔。
而對一個權力欲望不強的人而言,這大可汗其實就是個甩手大掌櫃,也忒地好當。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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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素來喜歡用帶領騎兵風馳電掣,但近兩年隨著博陵軍大小戰事不斷,馬匹的缺口越來越大。如果將霫族諸部納入麾下,則等於給博陵軍在塞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養馬場。每年秋天都會有數以千計的良馬供應。而博陵方麵所需要提供的,隻是一個口頭上的保護承諾罷了。在攻破長城防線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願意分兵去收拾諸霫部落這種疥癬之癢。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長城下铩羽而歸,突厥人肯定元氣大傷,更沒力量去跟諸霫部落為難。
反複比較其中利害,旭子不僅對舍脫沙哥等人的提議怦然心動。剛要點頭答應下來,背後卻傳來了幾聲極其輕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脫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熱的同時,行軍長史方延年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幾個一直按劍肅立。他們聽不懂座中長老和自家主帥那抑揚頓挫的突厥話,但能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中判斷出,和議基本已經達成了。
有關談判的目標和底限都是眾將在退兵之後抓緊時間探討過的,所以方延年不擔心自家主帥吃虧上當。他擔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長老們會趁機提一些看似對博陵軍有好處,卻於背地裏隱藏著陷阱的要求。而諸位長老突然來到李旭麵前長跪不起的行為,更令方延年心裏充滿了警惕。“跪著做什麽?耍無賴麽?如果磕幾個頭就能賺到天大的便宜,我反過來給你們磕頭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則簡單得多。在他看來,諸長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當年在街頭做混混的行為大有類似之處。無非是打輸了架,趕緊拜對方做老大。然後借著老大的聲威,在其他混混麵前就可以耀武揚威。
但老大的聲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過節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門拜老大時,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氣。即便心裏再歡喜,臉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來,不能讓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隻是想讓自家主帥做決定時謹慎些,所以咳嗽聲很輕,。聽在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耳朵裏,卻如同半空中接連打了好幾個霹靂。他們之所以這麽快就決定推旭子為霫族諸部的大可汗,並非隻為了一個銀狼侍衛的傳說,也不是因為李旭虎軀一震,王霸之氣撲麵的緣故。兩個老奸巨猾的家夥的確在心裏打著扯大旗做虎皮的盤算。草原上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傳統,可千百年來,類似的情況卻一點兒也不比中原少。以他們兩人對旭子脾氣秉性的了解,認定對方即便做了霫族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時間到草原上發號施令。而他們兩個憑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擁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來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個部族。至於哪些命令是大可汗親口發布的,哪些命令是他們代替大可汗發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長城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千裏迢迢去追查究竟!
誰料想,未來的大可汗本人沒看出這擁戴背後的諸多盤算,兩個不懂突厥話的親衛卻橫生枝節。萬一他們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離大人不快,將已經達成了協議也推翻掉。眾老天鵝們過後還不被族人們拔光了羽毛,倒掛於高杆之上麽?
想到這些,不待李旭開口,舍脫沙哥與必識那彌葉兩個趕緊補充。“其實,其實族中規矩都是大可汗與各部長老們商議後製定的。如果附離大人願意接受我等的擁戴,盡可以將規矩中您老認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頭鵝翅膀刮起的風,托著大夥的羽翼向前飛。頭鵝指明方向,群鵝隻會追隨!”野力拔比奇唯恐萬一李旭不願意接受眾人的擁戴,讓天鵝王冠落在必識部的人手裏,跟在後邊許諾。
“長著翅膀的狼王啊,請你接受白天鵝子孫的忠誠。隻有追隨在您的身後,我等才有飛躍雪山的勇氣……”其他幾部長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嗚咽著唱了起來。
見長老們態度如此,李旭反而不著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虛職了。他最大的弱點便是心腸軟,對於討價還價方麵,卻是從小跟在父親和舅舅身後做生意培養出來的天分。既然認定了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妨就把價格談的仔細些。盡量不把長老們重新逼到絕路上,至少也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這個未來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將長老們一個挨一個攙扶起來,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然後一邊與對方喝酒吃肉,一邊詳細詢問霫族諸部的日常政務運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麽?有什麽特權?若是有人故意不聽出大可汗號令,就像當年蘇啜西爾那樣,十三大部準備怎麽做?以及成為大可汗後,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聽從自己驅策?大可汗有沒有權力任免麾下某個部落的埃斤,等等,諸如此類,統統問了個清楚。
十三大部的長老們事先沒做過準備,所以想統一口徑也來不及。隻能實話實說,將當前霫族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匯報。其具體結構不像中原朝廷那樣複雜,但也絕不是像先前那彌葉長老所說的那樣,大可汗絕不插手各部運作。隻是因為部落們彼此之間都有一段距離,所以大可汗對下屬埃斤的羈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對地方官員的羈縻力度弱得多,並且很少過問埃斤職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諸如日常稅賦,戰時出兵、出糧等,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後,李旭想了想,大聲說道:“你們原來的習俗我不會幹涉太多。但我發到各部的命令,必須原樣執行。平時,除了我任命的梅祿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發布政令。而誰來做梅祿,必須由我指定,諸部無權否幹涉。否則,這大可汗我決不會做!”
他先用突厥話說了一遍,然後又刻意用中原話重複了一遍。知道麵前的長老們和背後的弟兄們都沒異議了,才接著進行下一條議題。
第二條議題是,參照先前達成的協議,這回中原與阿史那家族的戰爭,諸部可以作壁上觀。但將來李旭與其他人交手,無論對方實力多麽強大,霫族諸部都必須按照規矩出兵出力。當然,繳獲的戰利品,李旭也會按出力大小分配,不會讓部族武士們空手而歸。
“附離大人即為頭鵝,我等絕不敢敷衍您的號令。”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人互相看了看,點頭答應。
第三條議題,是為了增加大可汗對各部的約束力。旭子根據自己在蘇啜部的經驗,微笑著提出,“照老規矩,各部埃斤還是世代相傳,兄終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為大可汗立下的戰功,大可汗有權力任命他做新的長老!”
如此,各部獨力性將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權力會逐漸得到增強。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長老占據了多數後,即便偶爾某個部落出現蘇啜西爾那樣的豪傑,也很難再導致新的紛爭了。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都是過來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夥像當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樣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強將這條答應了下來。
“代替我處理日常政務的梅祿分為左右兩個,隻有兩個梅祿意見一致時,政令才可以下達。第一任左梅祿就由舍脫沙哥擔任,必識那彌葉長老做右梅祿。遇到與其他部落開戰、報複等大事,必須得到我的同意後,諸部才可以統一行動!如果哪個部落受到了梅祿的欺負或者不公正對待,可以到我的軍帳告狀。證據屬實的話,我會主持公道,廢黜該梅祿。凡被我廢黜者,部落裏也不能再讓他擔任長老。”
如果將這條也答應下來,就意味著李旭已經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從此就成為附離大人的追隨者,並永遠受其保護。同時,各部也會失去很多自由,丟棄一部分傳統,將來的前景難以預料。
眾長老們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猶豫和悲涼。如果不接受這些條件呢?恐怕十三頭大天鵝回到月牙湖畔後,很快就會為了一頂王冠打個白羽亂飛。再想想臨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脅,長老們把心一橫,舉著酒盞再度跪倒於李旭麵前。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無人能及。草原上將傳遍您的威名,白天鵝的子孫世代追隨於您的羽翼之後……”當天,帶著一點點悲涼味道的牧歌聲從霫族北返的隊伍中傳出來,順著風傳穿越遠。
“長著翅膀的銀狼王重現在草原之上,違背他命令的人,必將受到長生天的拋棄。”與霫族諸部北返的同時,另一個恐怖的預言開始在草原上廣為流傳。
傳說中,那匹銀狼有三個腦袋,六雙翅膀。隨時會從天空中撲下來,將冒犯他的人開腸破肚。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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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長龍般遠去的隊伍,周大牛等人心頭不僅湧上一股恍然如夢的感覺。隊伍中還能騎在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萬以上,並且個個高大碩壯。但他們卻連回過頭向流花河對岸完全由步卒組成的博陵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隻顧唱著悲涼的長調走向茫茫曠野……..
對手與其說是被打敗的,不如說是被嚇敗的。如果他們遭到襲擊時,能夠依據營壘奮力自保,隻需堅持上一整天的時間,博陵軍就會被聞訊趕來的其他遊牧部落武士團團圍困住。但霫族男人們的作戰意誌遠遠配不上他們健碩的身體,他們不但迅速選擇了投降,而且在過後根本不仔細追究敵人到底有多大實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長老們稍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談判的侍衛,走路的模樣都有些趔趄。在殺入部落營地之前,博陵精銳已經連續翻越了兩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遊兜了個***。如果不是看在李將軍親自揮舞著黑刀衝上了第一線,弟兄幾乎都沒有力氣舉起兵器…….
可就是這樣一支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隨著這些牧人北返的腳步,草原上將有無數試圖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後揀便宜的小部落開始猶豫。連與突厥人最親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魯汗,這次南下還有勝利的希望麽?既然沒有便宜可占,大夥又何必讓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沒想到他們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邊的時德方低聲歎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軍此番主動出擊的結果。而現在,他卻跟大多數將士們一樣,對即將爆發的惡戰信心十足。有李將軍在,大夥可能輸掉麽?誰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規矩?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將軍作為曾經與部族武士並肩作戰者,又在中原戰場曆練了這麽久,對敵我雙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魯強得多!
“早知道這樣,不如讓他們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來!”站在李旭另一側的張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於自己再次高估了敵人的實力。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他覺得大夥於淩晨疲憊之中商議出來的和談目標實在過於謹慎了。既然對方連推舉李將軍做大可汗的讓步都肯做,要求他們繳納些牛羊做戰利品,他們應該也不敢不答應。這樣,博陵軍此番出擊就能滿載而歸,對防守在長城上的聯軍弟兄的士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咱們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們就會有人餓死。”與張江等人的意見相反,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周大牛卻心懷慈悲。“人到絕路都會拚命。況且咱們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萬一被突厥狼騎從背後綴上,又是個大麻煩!”
“就這樣的狼騎?”時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襲戰的全過程,與他事先的設想大相徑庭。以前通過各種各樣的謠傳以及李旭的謹慎態度,使得他認為塞上狼騎一定戰力強悍,至少和博陵軍騎兵可以相提並論。但現在看來,所謂草原上的騎兵不過爾爾。他們的確是騎在馬上,的確擅長操控牲畜,卻無法稱之為士兵。聞鼓而進,聞金而退,互為支援,死不旋踵,這些博陵軍日常訓練中一再強調的東西,部族武士們一條都沒做到。他們當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卻總是不顧號令,毫無組織地衝上前來無謂地送死。一隊訓練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擊敗三百名這樣的勇士。以此類推,眼下大夥身邊這一萬五千博陵精銳,遇到五萬塞上騎兵也未必會輸….
“這些不是狼騎。部族主力都不在這裏。相比於中原而言,這些人隻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眾離開的李旭笑著回過頭,低聲解釋。通過一場傷亡不大的偷襲戰徹底砍掉骨托魯的一根手指,這樣的結果讓他自己也非常滿意。但大夥卻不能因此而起了輕敵之心,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大將軍說,他們,他們隻能算農夫?”聽了李旭的話,時德方遲疑著著問。
“的確如此,草原上的孩子會走路時就開始學著騎馬,十幾歲便能縱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咱們的孩子學著種地時,他們學著騎馬。咱們的孩子學著禮儀時,他們的孩子學著劫掠……”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所以當他們生活的地域出現重疊時,難免就會有衝突的發生。從小就被教育著謙良恭讓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孩子,肯定會吃大虧。
但中原人的堅韌與協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無法比的。他們會一點點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後用漫長的時間來壯大自己,互相扶持著,將牧人趕離自己的家園。
而草原牧人們遭受挫折後,往往會選擇逃避。他們喜歡用未知的力量來解釋失敗,就像這次,他們將自己看成了長生天的使者。
為了瓦解骨托魯麾下的聯軍,旭子刻意沒有糾正舍脫沙哥等人對自己的誤會。生有翅膀的銀狼王,這個稱號他很喜歡。對於講究弱肉強食的部族武士來說,越是強大神秘的力量,越會令他們喪失作戰意誌。
“但他們卻不懂得齊心協力,也沒韌性!”時德方不願意李旭過於漲敵人威風,小聲辯解。“大將軍輕鬆就擊敗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徹底臣服。以後咱們六郡對於霫族來說就是天朝上邦,處處都高他們一頭!”
“大將軍今後就是他們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長老們的選擇,方延年等人也是滿臉自豪。能帶著四十幾人直闖對方大營,並令敵軍作出舍棄自家原來首領,改投於其麾下的,古往今來,也就是驃騎大將軍李旭一個人。即便是數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驃騎大將軍,也隻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於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後咱們打敗哪個部落,都要照此處理,讓他們都推舉李將軍做大汗!”周大牛仍舊沉浸在敵營之行的興奮中,笑著提議。
“那得有個汗名,叫仲堅大汗可不成!”時德方笑著湊趣。沒能輔佐李旭在中原問鼎逐鹿,作為謀臣的他非常不甘。現在,剛好能通過征服草原部族來彌補。
“還用找麽,就叫附離大汗!反正他們都稱大將軍為附離!”方延年順著時德方的話題延伸。跟著李旭身邊與舍脫沙哥等長老談判時,他總是聽見對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離”兩個字眼。過後自己跟通曉突厥話的向導詢問了,才知道“附離”在突厥話中是“狼”的意思。而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則是牧人送給李將軍的名號。既然這個名號在草原上如此響亮,何不將其徹底利用起來。
“對,就叫附離大汗!”眾將領哄笑著響應。草原上,擁有五百部眾的人都可以自稱為汗,李旭目前擁有六郡的封地,數萬部屬,叫個可汗理所當然。
見大夥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掃了眾人的興。“附離汗可不行,突厥人稱汗,會在名頭前加一長串東西,有時是山川河流,有時是功績…….”說到這裏,他的話音又低沉下去。自從那年離開之後,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舍脫沙哥等人麵前。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奪取了蘇啜附離的可汗之位。
雖然對於旭子本身而言,這個汗位如同雞肋一般,可有可無。但對於蘇啜附離而言,卻是他們部落掙紮了很多年,犧牲了很多東西,才換回來的一點點回報。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輪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輪回。跟舍脫沙哥等人談了近一個時辰長生天,旭子的思維也多少受了些影響。
“如果長生天這些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會怎樣看待自己今天的作為。是誇讚自己機智善良,還是以牧人的思維方式笑自己不夠狠辣?如果陶闊脫絲呢,她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怎麽想?!”猛然,一個美麗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閃。然後迅速模糊。上次兩人重逢時,陶闊脫絲為了避免讓阿史那骨托魯誤會,刻意保持了與自己的距離。而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對方那樣做有什麽不妥。可這次不同了,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拚個你死我活……
無論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會退讓。背後就是家園,無論為了誰,什麽理由,他都沒有退讓的餘地。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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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後,李旭帶領麾下將士拔營回返。鑒於阿史那骨托魯一時半會兒未必能追上來,所以博陵將士選擇了另一條相對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兩股急於衝入中原搶劫的牧人,張江和周大牛各帶一隊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將部族武士們打得潰不成軍。戰敗的武士們策馬遠遁,眾將士望著遠去的煙塵大笑,也不認真去追。
如此一來,博陵軍上下對突厥狼騎的戰鬥力愈發瞧不上。都道“骨托魯小汗有種便來,到了長城腳下,大夥定叫他有來無回!”
而牧人們心中對李旭卻愈發敬畏,多次轉述之後,將聖狼侍衛的謠言越傳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夥又在一座無名高山的轉角處擋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騎兵。雖然此時霫族武士們已經接到了各部長老遣人用快馬送來的命令,知道博陵軍與自己不再是敵人。當看到突然出現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銳後,還是被嚇了一跳。
舍脫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識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將目光又同時投向蘇啜部的阿斯藍,從對方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詫。在接到長老們的命令後,三人都非常不情願。特別是蘇啜部的阿思藍,若不是考慮到自家後路隨時可能被李旭切斷的風險,甚至想調遣本族武士挾裹著其他部落的英傑繼續南進。當看到了博陵將士後,三人終於明白長老們的決斷是多麽的正確。老狐狸們並非被李旭的虛名給嚇破了膽,他們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實力。
對手並不像蘇啜附離和阿史那骨托魯二人所說的那樣不堪一擊。他們富有,但絕不軟弱。就在不遠處獵獵飄舞的戰旗下,隨便一個中原兒郎拉出來,身手都不會比霫族武士差。特別是中原兒郎身上所流露出來的氣質,那種有我無敵的氣質。哪裏是來自一個內部紛爭不斷的垂老部落,分明來自一個百戰百勝的強大民族。
這個民族不可能輕易被擊敗。打了這麽多年仗,阿思藍對敵人的強弱程度幾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開始為自己部族的命運而擔心起來,據他所知,蘇啜附離並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蘇啜附離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經改奉李旭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盡一切手段試圖將失去的汗位奪回。那時,蘇啜部與必識部、舍脫部,還有其他散落於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鵝的子孫們將進行一場惡戰,而屆時李旭隻要將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讓蘇啜部萬劫不複。
‘如果我現在趁人不備射殺了他……’一個陰冷的想法突然湧入阿思藍的心頭。那樣,蘇啜部所麵臨的劫難將輕一些,白天鵝的子孫也許不用再自相殘殺。但那有可能麽?阿思藍記得多年前,附離(李旭)的射藝已經不遜於自己,況且自從附離從山坡上出現後,哥撒那與侯曲利兩個就有意無意地在遮擋自己的視線。
兩個小狐狸和他們的父輩一樣狡猾!蘇啜阿思藍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識侯曲利和舍脫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騎兵隻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嚴陣以待的中原兒郎足有一萬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殺了李旭,恐怕身邊這四千部族武士沒一個能活著走出山穀。
可如果不殺了他……阿思藍心裏的感覺越來越涼。他的兒子與阿史那卻隅的女兒早有婚約。陶闊脫絲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魯,除了麾下的兩千武士外,蘇啜部的其餘部眾都以貴賓的身份與骨托魯的嫡係部眾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顫抖著試圖將手伸向馬鞍旁的角弓時,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二人突然讓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試圖阻擋阿思藍的任何行為,而是策馬直奔對麵而去。阿思藍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個滿臉絡腮胡須的壯漢拎著數個皮口袋,踏著陽光從山坡上走了下來。
“兄弟臨行前請喝了這袋子馬奶酒,你我也許今後很難再相見啊,每逢春來,溫暖卻像酒漿一樣淌過心頭…….”
那個壯漢用精確的霫族語言,唱著霫族人為朋友送別的長調,毫厘不差。
仿佛有萬丈寒冰在心頭轟然而倒。阿思藍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爾和陶闊脫絲三人,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漢人少年這首長歌。如今,那個少年臉上已經長滿了胡須,但唱歌的腔調,走路的神態,卻絲毫沒變。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經生死與共的好朋友。正從萬馬軍中向他走過來,腰間沒有刀,背後也沒有弓。
已經不需要再猶豫。不知不覺眼中溢滿了淚水的阿斯蘭策馬衝了出去,邊衝,邊自腰間解下橫刀,丟棄在地上。邊衝,邊從馬鞍旁解下角弓,拋於枯草叢內。此時,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隻需要一個擁抱和一袋馬奶酒,便可與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離!”“附離!”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兩個飛身下馬,緊跟著是蘇啜阿思藍。三人廢話不說,直接從李旭手中搶過一袋子酒,解開袋口皮繩,仰麵便向嘴裏倒。李旭剩餘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後拎出其中最鼓的一個,鯨吞虹吸。
須臾之間,四個裝馬奶的袋子都癟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藍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四人都不再是當年模樣,但很多感覺卻與當年一樣清晰。“附離,你…….”哥撒那想問對方從何而來,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剛被人家抄過,現在問未免太刹風景,憨笑著閉上了嘴巴。
“附離…….”阿思藍心中也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說。笑了幾聲,伸手去摸第二袋馬奶酒。
“嗬嗬嗬嗬!”四個人的手幾乎不約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著解開皮繩子,弟兄們的注視下開懷痛飲。
那些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來獻給李旭的,味道極其甘冽。阿思藍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來新的酒袋子,才意猶未盡的長歎了一聲,放慢了動作。
“這是幾個袋子上有我們部落的標記!”放下酒袋後,必識侯曲利指著腳邊的空皮口袋,笑著說道。
“那彌葉長老送我的,他說霫族諸部都會釀馬奶,唯有必識部的方可稱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認酒的來曆。
“若論縫製東西的手藝,卻要首推我們舍脫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著插言。此刻在眾人腳邊,有幾個裝酒的皮袋子邊角上都綴有細細皮穗,做工極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脫部了。
按照長老們的決定,李旭已經是霫族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擁有最好的物品送於大汗做禮物。但輪到阿思藍說話時,他的地位卻有些尷尬。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公推李旭為汗時,並沒有征求蘇啜部的意見。此刻阿思藍雖然是蘇啜部中地位僅次於蘇啜附離的第二人物,卻不擁有長老們才具備的對部落命運的決策權。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附離,你到底要幹什麽?”
仿佛早預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李旭笑著搖頭,“不是我想幹什麽?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藍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帶領士卒殺到蘇啜部的營寨門口,你策馬避開,任由我進去殺人放火麽?”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阿思藍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後那一萬五千不動如山的兒郎,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四千多各懷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許不會太遠了。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附離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駐守的長城。那道長城他昨天剛剛見到過,不知道從那裏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裏結束。漢人將長城築在了群山之巔,而蘇啜部呢,當敵人殺來時,蘇啜部有城牆可依麽?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想到這兒,阿思藍繼續強調。骨托魯和蘇啜附離都不是李旭的對手,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失敗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報複。屆時,李旭身後的中原武士,還有侯曲利、哥撒那都會殺到蘇啜部門前來。這是蘇啜部必須付出的代價,當年他們為了討好阿史那家族而設計趕走了銀狼侍衛,他們必須要接受長生天的懲罰。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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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藍,你這又是何必。蘇啜附離對你還不夠壞麽?他做的那些事情,連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後都會臉紅!”舍脫哥撒那原本就與蘇啜附離合不來,見阿斯藍執意要為蘇啜部死戰到底,忍不住上前勸道。
“你不懂!”阿斯藍苦笑著搖頭,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李旭,“但附離懂,他明白我為什麽這樣做!”
“即便是附離,當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為時,也曾離開部落,到咱們月牙湖畔來躲避災禍!”必識侯曲利的口才遠好於舍脫哥撒那,接過眾人的話頭,大聲道。
當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諸部的豪傑們人盡皆知。近年來蘇啜附離兄弟對阿斯藍家族的排擠打壓,月牙湖畔的漢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結構與中原的家族不一樣,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決定還需要長老們點頭。否則,性情耿直的阿斯藍早就被蘇啜附離兄弟趕出部落了。
受了這麽多的委屈,阿斯藍卻依舊要為蘇啜附離而戰,在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看來,其行為就實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藍沒有回應,也找不出太好的說辭來回應。隻是望著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裏灌酒。仿佛喝完了這頓,就再不會有下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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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淒涼的眼神先是讓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藍近年來的遭遇。當年阿史那卻隅為了逼蘇啜部就範,主動將自己未出生的女兒聘給了阿斯藍沒出生的兒子。在當時來說,這對阿斯藍及其家族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榮耀。待阿史那卻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爭鬥中失敗之後,這樁婚約帶給阿斯藍家族的卻隻有災難。而以阿斯藍的為人,他肯定不會因為卻禺家族的沒落就主動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卻禺掌管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看阿斯藍不順眼,心胸狹窄的蘇啜附離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藍依舊要為部族而戰。不需要理由,仿佛這天生就是他的義務。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確理解。突厥狼騎打到長城腳下,中原豪傑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將士殺向草原時,難道就不允許草原男兒擋在其馬前麽?
今天李旭身後便是長城。他日阿斯藍身後,又何嚐不是牧人們的家園?
為此,旭子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與好朋友相對而引,鯨吞虹吸,且盡今日之歡。
“你倒是說一句話啊,附離!”必舍脫哥撒那見自己費了半天吐沫,兩個當事人卻絲毫不為所動,生氣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李旭又灌了自己幾口,抹著胡須上的酒珠回應。“除了南下之舉外,其他選擇都沒什麽錯!”
“我本不該南下!”阿思藍也學著李旭的樣子抹了一把金黃色的短須,臉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淒涼,“但我卻不得不來!”
“你的確不得不來,但此番我送你走,卻不希望在長城腳下再見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舉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腳步已經略顯虛浮。搖搖晃晃趔趄了幾下,待再度站穩身形時,剛剛避開了阿斯藍等人的正麵,將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萬五千弟兄全部展現。
長槊如林,旌旗獵獵。
主帥在山坡下與敵軍將領談笑生風,士卒們卻如山岩般巍然不動。除了周大牛等少數幾個為李旭拎送酒水的親衛外,張江、方延年、時德方等武將文職都筆直地站在弟兄們之間,安穩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藍等人身後的部族騎兵們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聞到了酒香,他們的喉嚨就不停地上下移動。有人性子急,幹脆從馬鞍後解下隨身的酒袋,自顧喝了起來。還有人仗著曾經跟李旭有過一麵之緣,笑嘻嘻地從隊伍中跑出來打招呼。周大牛隻要派人送過酒袋去,他們一概來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戰,我已經輸了。不會糾纏不清”阿思藍迅速看了看不遠處中原兒郎們如山軍容,苦笑著承認。對方那邊才能真正稱得上軍旅,自己麾下,隻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賢者訓練出來的騎兵!”收起笑容後,他又繼續補充。無論實力相差如何懸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嚴。長生天可以降下風雪,卻不能強行按彎勇士的脊梁!
“蘇啜部的騎兵,想必沒有全部帶在你身邊!”李旭快速掃了一眼亂哄哄的部族騎手們,然後輕輕搖頭。
“我部精銳盡在附離埃斤身側。我所帶的,都是這兩年剛剛開始接受訓練的新人!”阿思藍跟著搖頭。“所以,附離,我勸你不要將骨托魯汗的實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剛才說的,無論如何,我都得站出來,是不是?”李旭又抿幹了一袋子酒,帶著幾分熏然意味回應。他知道阿斯藍這句話沒有任何惡意,但和對方一樣,在外敵殺到家門口時,他別無選擇。不管部落的頭人和長老過去對自己是好是壞。也無法再計較朝廷和權臣們如何糊塗昏庸。
“當然,否則你就不是附離!”阿思藍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著接口。
“我是附離,你是阿思藍!”李旭舉起酒袋,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藍,你是附離!”阿思藍用力將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兩眼隱約已有淚光。
他二人在這廂喝得灑脫,卻把舍脫哥撒那急得直跺腳。如果阿斯藍與蘇啜附離兩個聯手,整個蘇啜部必然不肯遵從十三家部落長老推舉李旭為新任大可汗的提議。屆時,恐怕月牙湖畔難免要刮起一場血雨腥風。死得都是白天鵝的良種子孫,反而令旁邊的野驢、狐狸白白撿了大便宜去。
沒等他上前再勸,必識侯曲利快速伸出手,從背後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繩。“放心,阿斯藍和附離兩個打不起來!”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邊低語。
“那他們……?”哥撒那被幾個朋友的古怪行徑弄得暈頭轉向,皺著眉頭追問。
“咱們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虛,舉著皮口袋湊到李旭和阿斯藍兩個身邊,與二人交相碰了碰,將皮袋中的奶酒一飲而盡。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藍臉上也湧滿了熏然之意。“附離,你聽我說。無論什麽時候,我都當你是附離!生了翅膀的附離(蒼狼)”
“我也當你是阿斯藍,馳騁草原的阿斯藍(豹子)!”李旭一邊喝一邊回應。
“阿斯藍和附離本來應該是兄弟!”阿思藍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李旭抱著阿斯藍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間,他心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不是很強烈,但足以驅散眼中陰影。
“阿斯藍不想跟我開戰。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勝利者一樣,屠戮他的族人!”強烈的緊張之下,旭子緊握皮口袋的手微微發顫,將小半口袋酒全灑在了胸甲上。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有些問題便迎刃而解了。作為一個中原人,他根本沒有打算過按照草原規矩,將戰敗者全部貶為奴隸。當年他就不認同蘇啜部這種殘忍行為,現在依然不認同。
“如果好兄與骨托魯開戰,阿斯藍,你怎樣做?”想到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問道。
“附離,你,你知道我不能幫你。我已經敗了,沒資格再當你的對手。等我帶著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魯之間的仗已經打完了!”阿思藍想都不想,邊喝邊答。
“如果我打贏了骨托魯呢?”李旭問話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語言一字一頓地追問。
“很難,他們人太多!”阿斯藍頹然搖頭。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歎息著道,“你別指望甘羅幫忙。為了擺脫甘羅的影響,骨托魯至少做兩年的準備!”
“別管那些,我隻問你,如果我打贏了這仗,你準備怎麽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藍的肩膀,望著對方的眼睛尋求答案。
被他淩厲的目光看得一個激靈,阿斯藍心中的醉意也瞬間消失。直起已經不再年輕的腰身,他再度鄭重強調。“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殺到月牙湖邊,請踩著阿斯藍的屍體過去!”
“也許我單人獨騎會捧著酒去!”李旭詭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與阿斯藍手中的酒袋轟然相碰,“時候不早,幹了這袋,諸位兄弟盡管上馬!”
“捧著酒……?”阿斯藍先是一愣,然後猛然醒悟到了什麽般,咧嘴而笑。
“當然捧著酒!阿斯藍,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夠吃了麽?”李旭將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釁般大笑
“什麽話,你若是來,我一定親手放翻你!”阿斯藍憤然作色,舉起酒袋,仰頭下倒。
那酒味兒先是濃烈如刀,然後甘冽如泉,接下來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餘韻,縈繞在舌根喉嚨之間,連綿不絕。直到告別的雙方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消失了,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酒意。
張江、時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語,所以李旭最後與阿斯藍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們一句也沒聽懂。但從自家主帥和敵人的臉色上,他們推測出雙方彼此之間一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隻是這個默契的具體內容,大夥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
“那個金黃胡子的野人似乎輸得極不服氣?”又走了一段山路,張江心癢難搔,湊到李旭身邊低聲打聽。
“大將軍今天放走了他,會不會是放虎歸山?”明知道沒有自己說的這種可能,時德方還是低聲提醒。“突厥人向來言而無信,他們雖然不是突厥人,卻也是喝狼奶長大的!”
“不會,十幾個部落共同達成的協議。單憑一兩個人很難推翻!”李旭笑著看了圍攏過來的親信們一眼,低聲解釋。“況且經曆此次戰鬥,他們都發覺中原並不是一塊容易啃的骨頭。當然不願意再給阿史那骨托魯當刀子使!”
“但那個蘇啜部,不是沒參與那天的公推麽?”方延年聽得似懂非懂,皺著眉頭追問。
“他們每個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蘇啜部雖然強,但也不敢貿然向其他十三個部落動手。阿斯藍是擔心我報複蘇啜部,所以堅持要為自己的族人而戰。舍脫部和必識部的將領不願霫族的牧人自相殘殺,所以勸阿斯藍背叛蘇啜附離!”李旭知道眾人的好奇心輕易不會得到滿足,索性一口氣把剛才的交鋒解釋清楚。
阿斯藍、哥撒那與侯曲利三個雖然都是草原豪傑中的翹楚,心思深邃程度與中原的宇文述、李淵、裴矩等人卻不在同一個層麵上。因而熟悉草原規矩又被中原老狐狸們反複“淬煉”過的李旭輕而易舉地便猜透了阿斯藍等人的心思。
阿斯藍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滅。哥撒那與侯曲利二人卻擔心蘇啜部因為推舉新可汗的事情,向他們發起報複。所以阿斯藍要為自己的部族血戰到底,侯曲利與哥撒那則想盡一切辦法,試圖將李旭“綁在”他們部落的勒勒車上。三個人的選擇不同,卻都是為了自家部族的將來著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滅族屠部這種愚蠢事。他蘇啜部的時候,他沒有因為自己來自中原,而感到血脈卑微。離開蘇啜部後,他也沒有因為對方是牧族,而自視品種高貴。
在他接觸過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卻禺這種老狐狸,有蘇啜附離這種短視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藍、哥撒那這種熱血漢子,中原也有王須拔、程咬金這種磊落豪傑。至於普通百姓,牧人也好,農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飯。他們習慣也許各異,本質卻沒什麽差別。
雖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職位隻是一個噱頭,將來未必做得真。可出於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幾個好朋友將來自相殘殺。所以,他先用話擠住阿斯藍,逼迫對方許下不再追隨蘇啜附離、阿史那骨托魯兩個南下的承諾。然後遵從草原的習俗,宣布自己日後將捧著美酒,上門去拜會昔日的朋友。
草原習俗,拜會朋友時如果帶吃食,是對方極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與朋友共享的。對方捧著酒袋上門,自己當然不能舉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蘇啜部的利益不會受到傷害的情況下,選擇支持一個受到十三部長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還是選擇繼續支持處處與自己為難,又新近戰戰敗逃回的蘇啜附離做埃斤,對於阿斯藍而言,答案就立刻變得異常簡單。
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贏長城之戰!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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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迤邐回到長城腳下,早有細作將凱旋的消息報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聞報,立刻帶著陳演壽、崔潛、王伏寶等一幹留守文武從缺口處繞路迎了上來。見了李旭的麵,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數步,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喘息著道:“既然打贏了,為何還要繞個***,不按原路返回來。我已經派了四撥斥候出去尋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訊,為兄隻好帶著剩下的弟兄出塞與骨托魯那廝拚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這位大舅哥的關切有幾分是真,但從對方鬢角間,卻清晰地看到了數縷灰白。他心中一暖,笑著抱起對方的肩膀晃了晃,大聲回答道:“小路太消耗體力,去時急著與人拚命,大夥還都能咬牙堅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隊不可。況且還有四千多部族騎兵落在後邊,不親自送送他們,我也實在難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熱情。一邊從他的大手下掙脫,一邊笑著抱怨:“你這家夥就是‘古道熱腸’!怎麽樣,見到當你那些老朋友了?他們沒跟你當場拔刀子?”
“沒有,喝了幾碗送行酒。高高興興地散了!”李旭從建成肩頭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著寒暄。然後握掌為拳,輕輕砸向崔潛的胸口,“這些天勞煩建成兄、陳叔和諸位將軍了!弟兄們的士氣如何,軍需還供應得上麽?”
“弟兄們聽說了大將軍已經砍斷骨托魯一臂的消息,士氣正高。都嚷嚷著下次輪他們出塞轉轉,趕在狼騎聚集之前,再拆幾根骨頭棒子呢!”崔潛笑著斜退開半步,將身側的王伏寶讓到李旭的視野中央,“軍需補給暫時也無需擔憂,竇王爺又遣人送了一批糧秣過來,說是十天之內便到涿郡!”
“多謝竇王爺!”李旭聞言,趕緊向王伏寶等竇家軍的將領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馬的糧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來承擔,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氣大傷。竇建德能在自身物資供應也不寬裕的情況下,還設身處地地替博陵考慮,這份恩德不可謂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爺出資。大部分都是從運河上過來的。”王伏寶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動解釋“我家王爺不過又添了些,給你湊了個整數而已!”
“運河?”李旭的眉頭輕輕一跳,驚問。北運河為大隋遠征高麗的運糧通道,從黃河岸邊汲郡一直延伸到薊縣。這條水道南端連著洛陽、瓦崗還有幾個零星的地方“諸侯”,除了竇建德外,沒一個與博陵六郡有過交往。其中誰能如此慷慨地幫助自己,就實在令人難猜了。
他這廂眉頭緊皺,李建成那邊卻不願意耽擱太長時間。快速湊過來低聲建議,“大將軍,野外風勁,弟兄們也累了,依我之見,具體軍務,咱們是不是先返回長城內再說?”
“願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趕緊順著李建成的口風將話頭打住。轉過身,向肅立在長城腳下的弟兄們用力揮手,“從黃花豁子那段被衝毀的長城入塞!回營後先休息用飯。都尉以下將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將照常應卯!”
“諾!”將士們齊聲答應,轉身沿山坡下穀地繞向最近一段被洪水衝出長城缺口。那缺口處於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穀之上,所以破損嚴重。突厥人大舉入侵的消息傳來前,本為商隊和馬賊們過往的捷徑。去年秋天和今年開春,涿郡太守崔潛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並在溝穀上方用巨木和石塊搭建了一座簡易敵樓,數個箭塔。
將士們迤邐從溝穀下通過,卻不因為道路的突然變窄而混亂了軍容。每每走到狹窄處,總有低級將校主動站出來,將本部隊伍變細,待通過後,又快速恢複原樣。
望著弟兄們的背影,李旭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欲與前來接迎自己的將領們一並入塞,卻又被李建成輕輕扯住了絆甲絲絛。他狐疑地轉身,看見後者滿臉微笑。
“弟兄們立下如此大功,若是無賞,豈不有損士氣?”李建成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綿紙折成了方塊,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將軍從長安城裏的大戶那邊訛詐來的,你不花白不花。這次的數額我已經命人替你準備好了,稍後便可以從我那邊的輜重營搬出來。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報個數兒,我一定想辦法替你籌措!”
李旭帶著幾分愕然打開紙片,看到上麵用熟悉的蠅頭小楷寫著:牛肉若幹、銅錢若幹、精米若幹。並隨後列出了合適的按人頭分配方案。看字跡,顯然是李建成親手所寫!他心中又是一陣恍惚,笑了笑,將紙片交給與自己寸步不離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麵說的跟大夥宣布。告訴大夥這是唐王給的籌措的,讓大夥放心享用!”
“諾!”周大牛接過紙片,拔腿跑到隊伍正前方,跳上一塊凸起的巨石,扯著嗓子高呼,“大將軍有令,此番出戰者,每人賞錢五百,精米兩鬥,肉幹兒半斤。今晚即可領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將軍有令”跟著周大牛跑過來的親衛們齊聲高呼,將嘉獎令重複送進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雖然尚武,但弟兄們打了勝仗的賞賜卻有一套嚴格的規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沒功勞者撈不到喝湯的勺子也毫無怨言。似這般以人頭為單位,不問功勞大小的成規模發獎賞的行為極其罕見。所以弟兄們乍一聽周大牛的話,都楞了一下,然後便大聲歡呼起來。
“是唐王給籌措的”待歡呼聲起了,周大牛才如夢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個人聲音哪裏壓得過上萬人所發出的喧鬧,非但弟兄們聽不見,連李旭這邊也隻能聽個影影綽綽。幾個負責傳遞命令親衛扯了嗓子將周大牛後半句話重複了數遍,聽到的人依舊聊聊無幾。
“嗬嗬嗬嗬嗬”王伏寶在旁邊看得有趣,捋著胡須傻笑。
“怎麽樣,大將軍麾下的弟兄們士氣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吧!”李建成笑著向李旭追問。
“多謝唐王安排!多謝建成兄統籌!”李旭笑著回應。
“謝大將軍!”將士們的致謝聲如山崩海嘯,震得長城瑟瑟落土。
“有勞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賞賜來源的張江帶領一幹高級將領圍攏過來,齊齊向李建成致意。
見眾將如此給麵子,李建成臉上的笑意更濃,長揖還禮,“諸君何須謝我?我不能親自持槊出塞,與你等並肩作戰,已是孱弱。如果這些小事也做不了,豈不是屍位素餐麽?!”
“世子乃一軍之帥,怎可輕動?這等陣前廝殺的粗活,還是交給我等來幹。世子能在城頭為我等擊鼓,足以壯三軍之威!”時德方善禱善頌,笑嘻嘻地代替大夥回應。
“有世子在,三軍後顧無憂!”方延年等人跟著嚷嚷。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六郡將士做得如此體貼,即便心裏憋著一股子無名火的陳演壽老前輩也不好再挑剔什麽了。“隻是那八千多吊錢,居然連個水漂都沒打起來!”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幫子,強迫自己笑得更開心。目光流轉過處,看見李旭身上穿得隻是件牛皮甲,心頭一震,忍不住又暗自歎氣。
河東兵馬中的其他將領心裏可沒有陳演壽那麽多花樣想法,作為武將,他們最熱衷的是殺敵建功。因此,當大隊人馬剛一去遠,立刻三三兩兩拉住博陵軍中與自己相熟的將領,向對方打聽此番出塞襲擊敵軍詳情。當聽說博陵軍用兩夜兩天趕了近二百裏山路,並且抵達目的地後還立刻能投入作戰時,大夥都張開了嘴巴,低聲吸了口涼氣。
二百裏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長,普通農夫帶足幹糧,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兩夜兩天的時間內趕完。但放在燕山之間,則足以讓野驢吐血。而博陵軍趕完路後,立刻衝進了人數數倍於己的敵營當中,一戰而潰之,這是怎樣的一種強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強軍,沙場爭雄,還用愁對方兵強馬壯麽?
想到這些,一個軍中流傳已久了說法再次湧上眾人的心頭,“若於李將軍起了衝突,大夥最好別跟他正麵交手!”
“好在河東與河北向來同氣連枝!”有人偷眼觀望士卒們走過後的穀地,暗自慶幸。從過去所發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來看,李大將軍已經穩穩成為唐王家族中的一員。大夥不用擔心與他為敵,也不願惹上這樣的對手。雖然對於很多武者而言,這未免是一種遺憾。但與這樣的人做朋友,遠比做他的敵人安全得多。
況且,他臉上還洋溢著足以讓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誠,讓你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無論再危險關頭,不必擔心來自背後的冷箭!
酒徒注:嗚嗚,我多少年沒病過了,居然又墮落到了掛水的地步,嗚嗚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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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出身寒微,所以為人極其謙和,即便剛剛凱旋歸來,對前來迎接自己的將領們都如平常相待,言談之間沒有半點輕慢意味。所以無論是李建成的麾下還是王伏寶的部屬,都願意上前跟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借機表達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夥想從李旭的話中聽到有關戰場的精彩描述,卻是萬萬不能。提起數日前的奇襲戰,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連周大牛這種往日喜歡將一說成二的人,翻來複去不過也是“弟兄們趕了兩日夜路,累得要死。”“對方防備疏忽,為我軍所趁之類!”具體定謀、破營以及浴血奮戰經過,一概從簡概括。
河東與竇家軍將領先是心癢難搔,轉而一想,類似這種以少破多,一舉擒之的大捷,李將軍從出道至現在,已經不知道創造過多少回了,也難怪博陵軍將領們提不起精神頭來吹噓。這就好比一個人整天對著燕窩魚翅胡吃海塞,偶爾吃回鹹菜豆腐也許覺得新鮮,你拎著幾隻豬蹄髈當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念到此節,眾人對博陵軍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幾分。有的心中便想著,‘下次與敵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將軍身後見識見識。即便不能與其並肩衝殺,在其背後搖搖旗子,敲敲戰鼓,日後於同僚麵前提起來臉上也有光彩。’有的則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沒有福緣將李大將軍收於麾下。有此人在,日後左軍弟兄再見到劉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當天下午,李建成在中軍擺下慶功宴,自己掏錢給出征將領們滌蕩征塵。作為盟友,王伏寶和他麾下的主要將領也在被邀請之列。酒過三巡,陳演壽再度詢問起戰場經過,這回博陵軍的幾個核心人物做了些準備,由方延年出馬代表大夥做了詳細綜述。經過讀書人加工整理過的戰況,聽起來就比上午倉促問答時條理清楚多了,精彩之處也足以讓人目凝神張。隻是比起從武將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幾句概述來,多了幾分花哨,少了幾分與霸氣與從容。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大夥都非常堅信,那就是有李將軍在,骨托魯未必能翻得起什麽大浪。如果骨托魯還打著驅趕爪牙前來拚消耗的主意,大夥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數次之後,不用最後決戰,勝負便已經揭曉。
如果長城之戰打完,李大將軍肯定不可能再與河東翻臉。那樣,憑此人手中所擁有的實力、戰功以及他跟李淵家族的姻親關係,日後其在官場上的成就將不可限量。所以出於單純的仰慕也好,出於為日後前程鋪路的打算也罷,河東眾將待李旭都如眾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邊倒顯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來就是個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異,也僅僅是一笑而過。
慶功宴罷,一些中級將領陸續散去。李旭、李建成、陳演壽、王伏寶等核心人物又抓緊時間整理目前敵我雙方的具體情況,以免因為李旭離開這幾天,造成主要將領掌握消息片麵的困境。幾方麵搜集到的情報綜合起來,大夥發現最後決戰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動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傳開後,無論跟突厥王庭的關係是親是疏,那些盲目追隨骨托魯前來打秋風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兩。為了穩定軍心,骨托魯汗必須盡快取得一個輝煌的勝利,用實際行動告訴東部草原群雄,突厥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還是十拿九穩。此外,突厥人在河東境內試探性進攻的連續失利,也是導致始必可汗與骨托魯等人改變先前驅虎吞狼戰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劉武周麾下行軍長史宋金剛所率領的馬邑軍先後三次在李婉兒麵前大敗虧輸,如果阿史那兄弟再無建樹,恐怕那些邊塞上的大小漢人可汗們也不得不考慮考慮突厥這棵大樹是否牢靠的問題。
“情況越來對咱們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紹聯手東向勤王,留守東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將京師到洛陽之間的數個郡縣全部放棄掉了,並且屯重兵於澠池附近,拒弘基於門外!”帶著幾分酒意,李建成繼續向大夥通報。這是從長安昨天剛剛送到的喜訊,對李家的發展至關重要。東都方麵退守澠池後,便無力再對河東郡各地進行騷擾。而李家剛好能將一部分兵馬從黃河岸邊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將軍呢?他如何選擇?”論及軍務,李旭口齒立刻伶俐的起來,將手中茶盞捏於指尖,一邊把玩,一邊追問。
“曲老將軍已經宣布願意聽從新皇號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夥暗示。
眾所周知,新皇不過是李家樹立的傀儡。效忠於新皇,便等於效忠於李家。如此一來,李家的實力又增強了不少,對河東地區的控製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八九以上。
王伏寶見不得河東將領那份驕傲勁兒,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個見硬就躲的軟骨頭,他投降了有什麽奇怪的。今天投降你們李家,明天說不定就卷著你們李家送的金銀投了瓦缸軍了。到了後天,還說不定去跟誰呢!”
這話立刻引起了公憤,不待李建成出麵反駁,博陵軍中一些與曲突通相熟的將領紛紛喝道:“王將軍哪裏話來。曲突通老將軍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頭。有些人名氣越大,反而見識越短,行事越瞻前顧後!”王伏寶毫不客氣,醉熏熏地反駁。
他也不是誠心找茬,隻是最近肚子裏火氣較大,又實在看不慣李建成的行為。這些日子,幾乎每個竇家軍將士都感覺河東與博陵兩家將領惺惺相惜,對自己卻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軍將士對竇家軍冷淡倒也罷了,畢竟人家曾經將河北綠林幾十萬聯軍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驕傲的資格。而河東兵馬憑什麽跟在竇賈軍麵前擺譜兒?大夥都是客軍,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騎麵前,還指不定誰先尿褲子呢!
“王將軍莫非喝醉了麽?曲老將軍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貴客。你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侮辱貴客,莫非覺得我這個主人軟弱可欺不成?”李建成聽王伏寶越說越刺耳,臉色一沉,大聲質問。
“你是此地主人,嗬嗬,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總管在這兒?你想做主人,也得先問問博陵將士們答不答應!”王伏寶麵上粗魯,卻也不是好相與的。轉眼之間,便將李建成白天犒賞出征將士的真實目的揭了個底朝天。
這下,所有河東將領都坐不住了,騰地一聲跳到了李建成身後。竇家軍將領又怎能由著自家主將被人欺負,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寶身邊湊。把個老長史陳演壽急得勸完自己人,又攔對方,直忙了個滿頭大汗。
“我記得大夥說好了擊敗大敵當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敵軍本領太差,想先替他們趟道不成?”眼見著兩夥人就要打起來,時德方冷笑一聲,淡然道。
這話相當有力氣,直噎得河東與竇家將領同時翻白眼兒。想跟時德方叫勁,又礙著李旭的顏麵,沒辦法,隻好呼哧呼哧喘粗氣。
到了這個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盞,笑著向眾人勸道,“大夥都是些酒後醉話,醒了就忘,又何必那麽認真。咱們都要在沙場上脊背靠著脊背了,難道還能因為幾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願惹李旭不快,聳了聳肩,冷笑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戰場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衝著姓曲的那樣的人!”王伏寶也冷笑一聲,悻然歸座。
“王將軍有所不知,當年突厥破雁門,曲老將軍是第一波頂上去的。我後來伏擊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曲老將軍!”李旭又笑了笑,低聲解釋。
聞聽此言,王伏寶先是一愣,然後臉色大窘,趕緊再次站起身,拱手賠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將軍不知曉其中情況,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見,若是對上突厥狼騎,在座諸君不會有一個軟骨頭。外敵殺到家門口,無論誰遇到了,都會奮不顧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個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寶,大笑。
“就是這話,對外能拔刀而戰,就是豪傑。至於自己人跟自己人窩裏鬥麽,輸贏都未必是什麽本事!”王伏寶也跟著大笑,回應。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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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持槊(六上)
但凡從生死之間打過滾的人,心胸都不會太狹窄。況且大夥此時又麵對著共同的仇敵。所以王伏寶稍一改口,河東將士也不再追究他惡語傷人,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就這樣在笑聲中悄然化解。
軍議依舊由李建成來主持,林林總總陳說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卻覺得有些酒意上湧,一些非常重要的軍情也是從左耳朵聽進,轉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難有半點印象留於心頭。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與堯君素兩位老將是目前在河東境內唯一還支持江都的兩根釘子。東都兵馬回撤後,兩位老將軍的退路便全部被劉弘基與柴紹堵死,麾下士氣必然一落千丈。所以當他聽說東都兵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與堯君素二人的命運。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驗證了他的推斷,曲突通對大隋徹底失去了信心,堯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堅持幾天,也避免不了全軍覆滅的結局。
此事對於河東李家以及長城防線而言,是個天大的喜訊。曲突通投降後,京師的兵馬就可以沿漱水與汾河直線北上支援雁門與涿郡,再不用到繞馮翊郡這個大***。
隻是如此一來,恐怕遠在江都的楊廣再無北返的機會?雖然是為了抵禦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與河東聯手。但細算下來,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他!想到此節,李旭心裏不覺一陣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發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內,天下便再無任何諸侯有實力與李淵抗衡。五年之內,中原便會重新統一於李家旗下。大隋將不複存在,製造了無數災難,又給予過自己無數機會的皇帝陛下將無處容身。而自己,將成為唐王家族的武將,大隋的掘墓者,超越兩位師父的預期,出將入相。慢慢成為下一個李淵、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麽?旭子不知道。他隻覺得對曾經經曆的某些日子非常厭倦。厭倦到不願意去重複。而如何讓這些日子不重複,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辦法,隻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經許諾給時德方等人一個未來一樣,其實博陵軍的未來具體在哪裏,他這個領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這種時候,天下已經沒有師父再能為他提供指點。旭子隻能靠自己去領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與迷茫。這種四處全是路,卻沒一條指向終點的迷茫感覺如毒蛇般纏住了他,讓他四肢無力,鼻尖發麻。仿佛睜著眼睛做噩夢,總想醒來,卻一動不能動。
作為三軍主將,在軍議上一言不發的行為肯定會引起關注。很快,大夥都停止了發言,將目光全部轉向他這裏。看到旭子臉色灰青,鬢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過來,兄長般探了探他的額頭,關切地詢問道:“仲堅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們明天再議論剩下的軍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沒事,大夥繼續!”李旭本能地向後仰身,避開李建成的手掌,然後又迅速將身體挺直,訕訕地回答。
“其實我們議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將軍已經與薛舉達成合約,隨時都可以趕來支援。如果大將軍覺得有必要的話,就為此做個決定!”時德方的心思轉得快,猜到剛才自家主帥肯定魂飛天外了,借著征詢意見的方式將先前的議題重複了一遍。
“陳老前輩的意思是,讓李世民將軍留為後援,不忙著趕往前線。但張將軍以為,目前形勢發展還很難估測,多一支部隊前來,咱們獲勝的把握也會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將軍與薛舉那邊已經言和了,就應該立刻趕過來!”方延年一邊總結剛才的各種觀點,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著兩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過神來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夥爭議內容。李世民帶領唐王麾下的右路軍前方扶風抵抗薛舉的進攻,這個情報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當時表現出來的實力,博陵軍上下都認為那將是一場短時間內很難分出勝負的惡戰。而李世民卻能在抵達扶風後立刻穩住局勢,不可謂手段不高明。隻是在兵力並沒受損的情況下,薛舉為什麽能與李世民握手言和?這一點就實在令人費解了。除非有人能從背後牽製薛舉,或者說薛天王也認為在突厥狼騎南下叩關之時,中原豪傑的確不該再爭個你死我活......
對整個長城防線而言,這些懸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來幫忙,而世子建成顯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摻和進來,搶走率眾抵禦外辱風頭。所以,最後的決策隻能由李旭這個名義上的統帥來做,隻有他的資曆和威望才能讓決定做出來後,所有相關的人都沒話說。
“我也讚成讓世民所部右軍作為後備!”李旭略一沉吟,然後迅速給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環視眾同僚,他在左軍將領臉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悅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他於心裏得出如是結論,與此同時,自己初次與李建成兄弟見麵時,世民對長兄的敬愛和依戀情景快速閃過眼前。
“如果唐王準許,我建議請李世民將軍帶領所部兵馬進駐太原!”頓了頓,李旭接著補充。他不想過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間的爭端,所以幹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領兵到太原駐紮。如果長城防線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門,也可以取道井陘關,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戰而潰,自然前方再沒右軍什麽事兒,李建成也不必過於擔憂自己的鋒芒被弟弟所掩蓋。
“我今晚連夜修書,將仲堅的建議用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師!”李建成得償所願,非常高興地說道。
“有勞世子!”李旭笑著拱手。
解決了李世民這個大麻煩,其他議題便再不存有爭論。前線缺少器械,缺少糧草儲備,將士們的生存條件也十分艱苦,因此一切來自後方的援助都是受歡迎的。至於對付外敵的策略,到目前為止,派遣騎兵和少數部隊到沿著長城外反複出擊的計策還是卓據成效的,所以已經回到赤城堡的王須拔等人還要再出去一次,趕在骨托魯的大隊人馬沒殺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來打秋風的部族。至於羅藝那邊的新動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備。
此外,鑒於幽州軍目前含混的態度,大夥還得再派出數千兵馬到上穀去,接應即將送往前線的糧秣。運糧的船隻抵達河間郡與涿郡的交界處後,為了防止幽州軍的截留,便不能再走運河,隻能逆著拒馬河--淶水而上。官兵和民壯們要在淶水大拐彎處南麓將糧秣卸船,然後沿陸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懷戎。
這樣一番折騰,比船隊直接走北運河,經薊縣、桑幹河運往懷戎要多花費小半月時間,沿途損耗也要增加數倍。但比起被羅藝一口吞下,還是“幸運”了許多。
“我記得王將軍曾經說過,這批糧秣裏邊,除了竇王爺提供的那部分外,還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誰,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手筆?”安排妥當了糧食運輸和護送問題,李旭皺著眉頭問道。
白天談及此事時,李建成和王伏寶幾個顯然都不希望讓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經過反複考慮之後,卻愕然發現,眼下隻有一個人才能像王伏寶所介紹的那樣,獨自提供了這批糧草的大半。
隻有這個人,手頭才有那麽多餘糧。也隻有這個人,才有本事讓竇建德不懷疑他的居心,順利給運糧船提供一切便利。而這個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來,心頭都會湧起一股溫暖。
此時軍帳中已經隻剩下三家兵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沒必要再故弄虛玄,笑了笑,低聲回答:“我知道仲堅必然會有此一問。竇王爺來信時特地言明,此人希望這批糧草全是以竇家軍的名義送出。而竇王爺是個磊落漢子,不願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夥隻好含混著......”
“是從黎陽倉裏搬出來的糧食!這麽說,你明白誰送的了吧!”王伏寶嫌李建成說得囉嗦,搶過話頭來,大聲道。
大隋黎陽倉裏的糧食。以中原之糧,養為中原守土之士。送糧之人沒想過自己身屬瓦崗,飽受猜疑。他隻記得他是中原人,隻記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與狼騎拚命。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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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據徐茂公抵達黎陽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徹底竊取了瓦崗軍主導權的李密以一種近乎於放逐的姿態,將殺掉會帶來罵名,留在身邊又怎麽看都不順眼的徐茂公驅趕到了黃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裏距離竇建德、時德睿以及大隋東都的控製地區都不算遠,隨時都有人會出手替李密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頓的情況下,徐茂公不想著如何自保,卻將可以招募上萬兵馬的糧秣裝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濃濃的酒意在旭子心裏流淌。他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說的每一個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
“嗯!”
當你的的馬蹄聲猶在耳畔,敲得人頭暈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體鷂子般飛了開去,溶入漫漫長夜。
突然間,馬蹄聲與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舊是中軍帳。王伏寶、陳演壽等人捧著茶盞,滿臉感慨。李建成臉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傷身世,他歎了口氣,幽幽地點評:“他跟你雖然是異性兄弟,卻是能生死與共的。嗨!人這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兄弟!”
“一個就夠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將軍也沒那麽容易從河南脫身!”方延年接過李建成的話頭,有些自豪地說道。
也隻有自家將軍這種光明磊落的漢子,才能交上徐二當家這種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換了別人,趕上門去套近乎,徐二當家也許都不願理睬,更甭說千裏迢迢送救命糧了。
“嗯,咳咳!這些話還是別出此帳,難免給徐將軍帶來麻煩。李法主不是個有心胸的!”陳演壽難得替外人考慮了一回,在旁邊低聲提醒。
帳中大多數人都輕輕點頭,王伏寶卻滿不在乎。“不就是背後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麽?怕他作甚!徐二當家現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夥就先這麽虛應著。如果李白眼敢拿這事說三道四,徐二當家幹脆反了他娘的。到時候,看天下豪傑幫李密的多,還是站在徐二當家這邊的多!”
陳演壽聽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點了點頭,然後笑著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讓,天下還有不少豪傑被他的虛名所蒙蔽。他背後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連瓦崗軍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當家再火並起來,各營兵馬還不一定幫誰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老長史是想讓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這條線接起來。此人目前雖然隻占據了黎陽附近巴掌大塊地盤,手中實力在瓦崗軍各分支中也排不上號。可瓦崗軍的赫赫盛名幾乎都是經此人之手打出來的。如果將此人拉到河東李家這邊來,即便其身邊沒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當得起十萬大軍。
仔細想了想說辭,李建成笑著開口,“父王平時提起當年燒了卻禺汗老巢的英雄,也總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堅不如派人接他過來。反正趙郡距離黎陽不遠,沿途無論竇王爺還是時德睿,都會給你這個大將軍一個麵子!”
“我家王爺早就說過。如果徐二當家肯來,他可以親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寶又冷哼一聲,不疾不徐地強調。
博望山距離黎陽隻有四十多裏。竇建德親自到到博望山接應,擺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竇家軍對徐茂公誌在必得了。河東將士聽得鬱悶,一個個向王伏寶怒目而視。被眾人瞪著的王伏寶卻輕鬆地搖搖頭,非常惋惜地說道:“可惜徐二當家也是個耿直性子,寧可死為瓦崗鬼,也不願意到我家王爺這裏吃香喝辣。李白眼不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誰好誰壞!”
這番話聽得在座中人幾乎個個搖頭,都歎息徐茂公如此好漢,卻落在李密麾下給糟蹋了。隻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茂公他不是死忠於李密。而是舍不得瓦崗。那份基業是他和翟讓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樣。我當年雖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為敵手,也敬佩他練兵治軍的手段!”
“如仲堅所說,茂公將來還可能與你並肩作戰嘍?”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熱起來,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臉上。
“如果有人先殺了李密,攻破了瓦崗山!估計茂公就解脫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麽,點點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難了!”李建成搖頭歎息。
單從麾下士兵數量和聲威來看,此刻瓦崗李密的實力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淵與河間王竇建德二人,前一段時間接到李密的書信後,也以非常客氣地口吻稱其為兄,承認其擁有天下豪傑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裏,短時間內攻殺李密,蕩平瓦崗的目標簡直沒有達成的可能。當然更沒機會收徐茂公於階下了。
“那有何難?除非他李白眼這輩子別再打敗仗。否則,一敗必然樹倒猢猻散!”王伏寶幾乎是誠心跟李建成對著幹,無論對方說什麽,他都要反著辯白一番。
“哧!”河東將士齊聲冷笑,嘲諷王伏寶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著瞧!”王伏寶環視眾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條明顯的折線。“李白眼殺了翟讓,自以為從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崗。他不想想別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貴,憑什麽還給他賣命。現在他手中兵力最強,那些好漢不得不跟著他。如果他敗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讓的下場!”
話音落後,剛才還嘲笑王伏寶的人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大夥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寶,主要是覺得他這個人說話粗魯,為人跳脫,根本沒有一個大軍主將的樣子。卻沒想到這粗魯之人看問題眼光自有獨到之處。按照此人說話的角度考慮,聲名赫赫的瓦崗軍的確已經成了一盤散沙。李密不敗則已,若敗一場,恐怕這輩子都再難找到翻身機會。
“那樣,天下重歸一統的時間也會大大加快了!”幾個文職幕僚目光閃爍,都本能地想到了這一層。
霎那間,李旭便明白了當前的話偏離正題太遠,趕緊笑著開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會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當世良將,早晚都會贏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眼下,咱們還有一場惡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說也不遲!”
“對,咱們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陳演壽與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時點頭回應。
“不過喝得痛快!跟李將軍在一起,仗打起來也痛快!”王伏寶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多了話,又擺出一幅粗漢架勢,大聲嚷嚷。
眾人皆笑,借著笑聲的遮掩將心裏的真實想法藏了起來。解決了糧草問題後,剩下的也就是對敵軍的戰鬥力與主攻方向判斷問題。涿郡境內的長城雖然綿延千裏,但並不是每一段城牆都適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長驅直入,必然要選一條相對平緩,距離傳統官道及河流都比較近的位置。否則幾十萬大軍在山裏邊轉,即便不渴死於途中,出山之後也沒有力氣再提刀上陣了。
從霫族騎兵所選擇的道路上推測,李旭與李建成都認為骨托魯有可能選取赤城堡北側的野雞嶺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側的黃花豁子為主攻地段。這兩處都有一條不大不小的季節河經過,沿著河道走,對於攜帶了大量馬匹牲畜的突厥人來說是最為方便的選擇。
“我如果是骨托魯,寧願走遠些,徑直殺到你的眼前!”王伏寶對著輿圖琢磨了半晌,甕聲甕氣地道。
經過剛才的一番議論,大夥再也不敢小瞧他這個草莽出身的豪傑,抬起頭,將目光看向他,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當智勇雙全的名將尊敬,王伏寶反而不習慣了。用力嘬了幾下牙齒,然後四下拱手,“別這麽看我,別這麽看我。我隻是順口說說,未必全對。折騰到現在,骨托魯小子想必也知道咱們的主力在懷戎、張家堡一代等著他。他如果從赤城那邊入塞,無論翻山越嶺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終還是要跟咱們分出勝負來。否則,把咱們這麽一大票人馬留在身後,他甭說繼續南下,吃飯睡覺都無法安寧!”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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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敢來,就在這張家堡下的山溝裏葬了他!”聽王伏寶說得肯定,眾將領們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襲流花河敵營,以一萬五千將士破敵十餘萬的戰例在眼前擺著,大夥兒對獲勝的信心陡增。都覺得所謂突厥狼騎,戰鬥力不過是那個樣,充其量和流竄於各州郡的盜匪差不多,遇見武裝到牙齒地官軍,肯定要铩羽而歸。
“先頭替骨托魯探路的騎兵都算不上精銳。諸位千萬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騎的戰鬥力!”為了避免大夥對即將到來的惡戰過分掉以輕心,李旭隻好把曾經對周大牛等人說過的話再次當眾強調。
“那個,那個叫阿,阿什麽藍的,難道他所部騎兵也不算精銳麽?”王伏寶非常明顯地楞了一下,遲疑地問。
阿思藍所帶領的霫族武士雖然沒有機會與長城上的守軍正式交戰,但留守的主要將領都遠遠地將牧人們縱馬馳騁的英姿看了個夠。與博陵精銳比較起來,對方的軍容、軍紀也許差了些。但就對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體狀態,以及將領們對士卒的控製能力而言,這支隊伍的實力決不比同樣數量的河東兵馬差。比起王伏寶麾下那三萬剛剛換裝的竇家軍,戰鬥力高出更是不止一點兒半點兒。
“仲堅於狼騎交過手,不妨將其特點詳細跟大夥說說!”李建成肅然坐直身體,大聲建議。
他記得當年雁門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飛虎軍曾經與敗退中的突厥狼騎打過一仗。據參加過那次戰鬥的將領們描述,突厥人的表現非常普通。但飛虎軍在河東李家屬於精銳中的精銳,與眼下他所帶的兵馬根本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根據他前幾天的觀察,阿斯藍所部騎兵已經已經非常難以應付。如果阿思藍所部隻能算是探路的雜兵,則骨托魯麾下的正規軍更令人頭疼了。
李旭點了點頭,麵孔向著李建成與王伏寶,聲音卻提高到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狼騎是以突厥人為主,又糾集了與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銳而組建。將士們體格都很強壯,弓馬也極其嫻熟。前幾*****們看到的那支騎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狼騎。整個霫族各部中,目前隻有蘇啜部的一千多騎兵有資格與骨托魯的大隊並行。而那隊騎兵是當年徐茂公親手為蘇啜部訓練出來的,曾經一戰而滅索頭奚全族!並且據我估計,在這支隊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聽了李旭的話,眾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數萬霫族武士中,骨托魯隻挑選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隊伍,由此算去,狼騎即便不能說是百裏挑一的精銳,用十裏挑一來形容也差不多。對方號稱有兵馬四十萬,而長城上的守軍滿打滿算也隻有十三萬人,此戰的艱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軍隊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士氣不能持久。”李旭無意將自家士氣降得過低,達到提醒大夥的目的後,立刻開始分析狼騎的弱點,“若是打順了,他們個個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敗仗,則一潰千裏,很難再集結起來。所以,第一戰咱們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魯的威風先打下去!”
“大將軍不是說他們弓馬嫻熟麽?如何才能給他當頭一棒?”
“他們戰鬥力又強,人數又多。如何才能戰而勝之?”
王伏寶麾下的將士訓練程度不高,膽子倒是頗大。聽李旭說要刹刹骨托魯的威風,立刻七嘴八舌地追問。
“長城腳多為山地,縱使入塞的那幾條溪穀,也不能讓騎兵充分展開。所以隻要咱們人員配置得當,狼騎的馬上優勢很難發揮得出來!”李旭讚許地向眾人點了點頭,繼續解釋。“其二,論及周圍的地形,咱們遠遠比狼騎熟悉。出其不意從側麵發動攻擊,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魯能不能始終讓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條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為了撈好處而來,他在路上耽擱了這麽久,沒半點好處分給大家,已經讓各族武士很是不滿。如果在戰場上再分別待之,各部很難不打退堂鼓”
“如此說來,這仗倒是還有得打了!”聽完李旭的分析,老長史陳演壽笑著點評。語鋒一轉,他又將話頭扯到了蘇啜部上,“大將軍說蘇啜武士為徐茂公親手訓練,到底是怎麽回事情?”
“此事說來話長!”李旭理了理思路,緩緩回答。“當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經在蘇啜部過冬。而那一年冬天,剛好索頭奚部被突厥人奪了草場,不得不打蘇啜部草場的主意。為了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茂公出手幫蘇啜部訓練了一批武士。而這批武士,後來就成了蘇啜部爭奪霫族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將領隻知道李旭少年得誌,從一個隊正位置上放風箏般快速竄起來,轉眼做到博陵軍大總管的高職。卻沒想到在進入軍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還有如此傳奇的經曆。因此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兒。特別是關於徐茂公僅僅用了四個月,就讓霫族騎兵脫胎換骨的那一段,更令人兩眼放光,。簡直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現場,與徐茂公易位處之。
但細心如陳演壽等,卻從隻言片語中推測出李旭沒將所有往事講述清楚。當年他在唐公李淵府邸對李旭的過往也略有耳聞,所以無心糾纏於細節。隻是覺得即便事實如李旭所說,也就是蘇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戰爭技巧罷了,怎麽所有狼騎都與蘇啜部武士一樣強悍?況且突厥人向來不喜歡築城,李旭為何確信他們會攜帶中原的攻城武器?
當他將最後一個疑問提出來後,很快便從旭子話裏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騎上次因為沒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門不下,在勤王兵馬手中吃了個大虧。所以,他們必然會吸取上次教訓,攜帶大批攻堅利器。否則,骨托魯的大隊兵馬也不該行進如此緩慢!”
“***,那些軍中利器製造非常不易,突厥人從哪裏學了去的?”王伏寶根據自家經驗,非常懷疑地問。
即便是竇家軍,攻城武器也非常簡單。並非竇建德舍不得花錢製造那些投石車、井籣、撞車、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間工匠們很少有人掌握這些武器的製造方法。即便麵前弄出來,實戰效果也遠不如大隋軍方原裝。
“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是咱大隋邊軍將領!”李旭苦笑,“馬邑、婁煩各郡,本身就養著大批隨軍工匠。此外,蘇啜部大埃斤的妻子來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畫出樣子來!”
“怎麽會有這種女人在蘇啜部?!!”眾人又是一愣,驚詫地追問。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親貴的女兒。論起政治手腕,個個拔尖。談及軍械製造這些低賤匠人們才會粗活,幾乎是一竅不通。因此,劉武周和梁師都等人將器械製造的秘密賣給突厥人,這個消息還可切實可信。一個來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麽多軍中秘密?!
李旭搖搖頭,繼續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據我推斷,她十有八九姓陳,是據現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陳家送往突厥聯姻,試圖從背後牽製大隋南下的一個重要棋子!”
“啊!”“哦!”眾人驚得更是合不攏嘴巴。三十年前,南陳送往塞上聯絡突厥的女人。壓抑了近三十年的國恨家仇,爆發出來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蘇啜部明明與中原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卻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戰車。怪不得骨托魯等人南下,擺出了準備一舉將中原徹底毀滅的姿態。
“那女人到底是什麽來曆,你能說得更清楚些麽?”半晌後,陳演壽第一個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低聲追問。
“我當年怎會探聽這些東西!”李旭繼續搖頭,“我當你隻是發現蘇啜部的營地布置,與中原的堡寨非常類似。關鍵處也有箭塔和弩車這些東西存在。而蘇啜部醃製冬菜,儲存糧食幹肉的手段,也遠遠強於周圍的部落。牧人們公認,他們能夠快速崛起,都是虧了那個陳姓女人!”
包括對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可以非常確定地得出結論,將自己逼走,以陶闊脫絲為紐帶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計策,也是來自陳晚晴。隻有背負國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與阿史那家族接近。也隻有熟悉中原和草原兩個民族習性的她,才會算準自己和陶闊脫絲最後的選擇。
“大陳都亡國快三十年了。這個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聽完李旭的話,王伏寶歎息一聲,感慨地道。
“恨麽,產生未必需要由頭。卻總是比其他情分持續得長久!”李建成跟著歎了口氣,幽然補充。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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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說得老氣橫秋,令聞者無不心裏一涼。王伏寶麾下的將領們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這繡花枕頭好不無聊,沒來由地在軍營當中傷哪門子春哉?”河東將領卻明白李建成是感觸自家弟弟視自己如眼中釘,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縷恨意!
陳演壽不願意自家內部紛爭被外人知曉太多,趕緊將話題向回岔,“就算那姓陳的女人,嗨,陳家當年男人沒一個敢戰的,怎地女人卻如此堅韌?!就算那姓陳的女人通曉所有攻城器械的製造方法,具體實戰操作,恐怕她也不會太清楚!”皺了皺眉頭,他將疑惑的目光再次轉向李旭,“大將軍,當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會連攻城手段也一並教導了那些武士吧?”
“當年我們兩個自己都沒攻堅戰的實際經驗,怎可能教導別人!”李旭笑著搖頭。“況且塞外部落都不築城,即便我們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學!”
“如此,長城之險還暫時可憑”陳演壽輕輕頷首,“雲梯可以臨時趕製,其他器械製造起來卻耗時頗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發揮其威力之前,咱們一定能找到機會毀掉它!”
“所以必須要隱藏一哨兵馬要於長城之外。”李旭用力揮了一下手,做了個持刀砍殺的姿勢,“先憑借長城消耗掉狼騎的一部分士氣。然後趁骨托魯不備,伏兵從側麵殺出,直撲其前軍。能重創他們便重創他們,即便不能重創,也要將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燒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順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隨時攻擊突厥人的運輸線。讓骨托魯一時片刻也安寧不下來!”陳演壽也用力揮了一下手筆,冷笑著建議。
“讓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數不用太多,有兩三千人就夠。逆著骨托魯來的道路殺過去,見一個部落屠滅一個部落!”王伏寶補充,言語之間,露出一口潔白的尖牙。
在座的將領都是有多年作戰經驗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敵軍情況後,相應的對策也很快提了出來。由於彼此的經曆不同,三家將領提出的建議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風格狠辣果決,是以博陵軍所提出的每一條策略都攻敵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絕不肯一味地被動挨打。陳演壽老成持重,因而河東將領們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穩。以他們的方式作戰,即便一時戰事不順,中原兵馬也不會吃太大的虧。熬上一段艱難時刻,就可能找到敵人的破綻將弱勢扳回來。竇家軍的戰術則輕靈飄忽,如林中之蛇,敵人輕易看不到他的威脅,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議綜合起來,剛好彼此彌補不足。很快,一條相對完善的大戰策略便擺到了桌案上。大夥根據天時、地利以及敵我雙方的實際情況反複又討論了機會,將其中一些疏漏又補充完整了,這才各自拖著疲憊的身軀散去。
春風已經吹到燕山深處,空氣裏彌散著濃鬱的野花香。星光透過深沉夜色,給橫臥在山巔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夜幕之中,長城仿佛在慢慢醒來,慢慢伸著懶腰,舒展肢體。
“嗚——嗷——”野狼在夜幕後狂嘯。向山野裏的一切生靈展示它的獠牙。長城沒有回應,或者不屑回應。隻有軍營裏更鼓,重複著一種沉穩的節奏。
那是一種令人自豪的節奏。隻有站在長城腳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們是長城的守護者,家園的守護者。他們在用生命堅守自己的承諾與職責。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四更時分。屋子裏的燈依然亮著,將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紗上。旭子知道萁兒還在等著自己,多年來,這種彼此之間的等待與被等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在軍營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務多繁忙,隻要彼此之間互相看上一眼,心裏就會變得非常踏實。
沒等侍衛們上前叩門,小丫頭翠兒早已從屋子裏跳了出來。“老爺回來了!”她驚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後雀躍著開始安排,“芳兒,趕快讓廚房生火,給老爺和夫人熱點宵夜,順帶把夫人給老爺熬的蔘湯端上來。柳兒,去找幾個小廝把洗澡桶清洗幹淨。小柱子,再去備幾根蜂蠟”
“不必那麽麻煩,我不餓。把蔘湯端來就行了!”李旭笑著製止翠兒的忙碌。他很喜歡這種家的氣氛,熱鬧、溫馨、能讓人暫時忘記滿身的疲憊。
“夫人晚飯吃得很少!”翠兒壓低了聲音打小報告。“老爺即便不想吃宵夜”
後麵的話,全憋在了喉嚨內。屋門完全打開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微笑著倚在門口,看著丈夫分開眾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夥愣著幹什麽。該忙什麽忙什麽去!”翠兒吐了下舌頭,然後繼續狐假虎威。內堂的門緩緩關閉,將溫馨的燈光留在門口。
旭子以少擊多,大破諸霫聯軍的喜訊,萁兒早已聽人說過無數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來,她心中依然湧起一股難以掩飾的激動。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豪傑,這一點,從棄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懷疑。眼下,這個豪傑堅守著當初對自己的每一句承諾,無論外界雨多大,風如何急
“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麽?”李旭見萁兒神情激動,拉著她的手坐下,笑著安慰。
“別動,讓我看看你!”萁兒的目光翻來覆去打量,仿佛要檢視丈夫是否丟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從脖頸直達耳廓,抽了下鼻子,低聲問道:“這是怎麽弄的?大牛他們呢,怎麽一點兒也不小心?!”
“一記流矢。黑燈瞎火的,誰能看得見!不過隻是擦了一下,沒咬到半點肉。”李旭又笑,握著萁兒的手反複摩挲,“小傷,連藥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沒見過血的,學尋常女人那小氣勁兒幹什麽?”
萁兒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寧願做個尋常女人!”想想不能給丈夫添亂,又強笑著補充,“總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見不得傷。還痛麽?要不要我給你用清水洗一下?”
“沒事?幹幾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著搖頭。自打遼東從軍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傷痕足足攢了百餘道,隨便哪一道都比目前這道擦痕深。所以對這點皮肉之傷根本沒往心裏去。倒是對萁兒的臉色,他看得極為鄭重,輕輕撩開對方的秀發,以極低的聲音勸道:“你怎麽又不好好吃飯。看這臉,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麽嚴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兒告的狀吧。這妮子,早該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驚,追問:“找郎中看了麽?怎麽說?”
萁兒展顏,笑容在燭光中搖曳,“軍中的郎中,都是治外傷的,找也沒用。我這是身子骨缺乏活動,下次你出征,帶我在身邊,我就能吃得香,睡得著了!”
“已經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斷然拒絕。
“卻依舊不能站在你身邊,為你擂鼓!”萁兒低聲抗議。
“最近,我也不會再領軍出擊了。過幾天,咱們可以都站在長城上,看弟兄們如何殺賊!”李旭辯不過萁兒,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畢竟是將門之女,萁兒一愣,旋即小聲追問:“骨托魯的大軍已經到了?”
“沒有,不過也用不了幾天了!”李旭點點頭,回答。
“咱們這邊準備好了麽?”萁兒想了想,又問。
無論先時多麽小心謹慎,大戰在即,李旭的心態反而輕鬆了下來,點點頭,給了萁兒一個肯定的答案。“萬事具備!骨托魯不來則已,來了肯定討不到什麽便宜去!”
“弟兄們士氣如何?三家將士的心齊麽?”
“有些小齷齪,但大局上還能配合得來。王將軍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會讓小的是非影響了戰事!”
說到士氣,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節來。拉著萁兒坐好,溫聲慢語地叮囑:“有時間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夥坐在一起議論軍務時,他好幾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長籲短歎!”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這麽大的仗,心裏恐怕非常緊張!”萁兒不是很願意接這個任務,笑著推諉。在嫁給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這個庶出的妹妹。所以她與自家長兄之間也沒太多同胞情分。況且看到一次長兄,萁兒便能從對方的話裏話外猜到一次娘家對六郡的貪婪。就像對著一夥拿女兒換財寶的市井無賴般,令人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別扭。
“恐怕不是那麽簡單!”李旭對建成的感覺不像萁兒那般排斥,搖著頭分析。“今天軍議,提到徐茂公從黎陽倉裏偷偷給我送糧秣,建成兄就開始歎氣。提到陳姓女人對大隋的恨,他的歎息聲更沉重!”
“那我就更無法去安慰他了!”萁兒苦笑,“徐茂公千裏迢迢給你送軍糧?可真難為他!他跟郎君兩個不是親兄弟,關係卻比親兄弟還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間恨不得對方立刻死掉”
這回,輪到李旭驚詫了。他先前也隱約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為與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緣故。但在自幼就盼望著有個哥哥的他看來,親兄弟即便一時發生誤會,隔閡也總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議萁兒抽空去開解開解建成,想辦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間的矛盾。卻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短短幾年間,李家兄弟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麽會這樣,我記得在懷遠鎮時,他們之間還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後,旭子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萁兒繼續苦笑,“在懷遠時,阿爺正走背運,除了一個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頭銜,兄弟之間沒什麽可爭奪的。而眼下,唐公已經變成了唐王,將來說不定還有堯舜相代之舉!”
如畫江山麵前,又幾人矜持得來?什麽骨肉親情,兄弟之誼,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擺著。想到這,李旭背後隱隱發涼。別人家親兄弟尚如此,自己這個便宜撿來的侄兒,恐怕到沒用之時,日子更不好過!
“這事兒,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當年阿爺是惱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圖激大哥奮起。可到了後來,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豐滿,事情就開始變了味道。最近聽婉兒姐姐來信說,二哥又網絡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即便阿爺想壓製他,也非常地困難了。”望著眼前跳躍的燭光,萁兒低聲替丈夫謀劃。“你為了不讓我難做,已經為我家付出的夠多。我不能再讓你陷得更深。河東李家是口不見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結果。”
李旭一愣,然後輕輕點頭,“我本來就沒打算下去。隻是不想讓建成兄戰前分心罷了。既然你這麽說,我就加倍小心些”
話雖然如此,但夫妻兩個誰都知道,待長城上的戰鬥結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選擇。順勢歸屬於李家麽?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讓人不寒而栗。不歸附李家麽?惡戰之後的六郡,以什麽來麵對周圍豪傑的虎視眈眈?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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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夫妻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整個屋子裏隻有香燭的火焰,隨著穿簾而入的春風“突突突突”跳躍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兒,發現萁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戀戀不舍地看著自己。雙方同時想開口說幾句安慰對方的話,笑了笑,又同時停了下來。
“你想說什麽”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兒額頭山的一縷碎發,笑著問。
“還是郎君先說吧!”萁兒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實實放在對方的掌心,溫婉地回應。“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李旭輕輕地握了握,一邊感受著掌心深處的幾乎可以融化的溫柔,一邊說道。
“我想說得也正是此事!”萁兒臉上綻放出一朵絢麗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諾,不知道能當真麽?”
“當不當真要看咱們的實力。草原上向來是強者為王!”李旭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歎了口氣,“其實咱們中原也差不多,沒實力都站不穩腳跟。隻是牧人的心思更簡單些,比較容易應付!”
“那郎君將來會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權力麽?”
“我還沒想好。”隻有在自己妻子麵前,李旭不必掩飾心中的惶惑,“中原這麽亂,真要起兵與人爭天下,成不成不用說,還不知道還要戰死多少豪傑,多少人流離失所。到頭來隻會便宜那些異族,讓他們又機會到中原來肆虐。況且一想到要與你父親、弘基兄還有茂公、叔寶這些人相對著拔刀,我的心就靜不下來。兩軍陣前,為將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縱使有十成本事,臨陣時未必能發揮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隻是會讓很多人失望,基業初建時,也少不得中原這邊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繼續分析,“具體我還沒跟人說。總想著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處理。如果唐公那邊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寧願將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給他。”
“阿爺和二哥若是聽到這些話,一定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隻是大哥便會覺得失望了。他這次來塞上,一心想著讓你去幫他呢!”萁兒歎了口氣,低聲評論。
萁兒心裏清楚,憑借近幾年在六郡民間所積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與父親一爭。那樣,無論將來誰輸誰贏,她都無法再於世間立足。可聽到丈夫真的決定將六郡交給河東李家,她心裏又悵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為人,本來應該有更好的結局才對。他是一頭驕傲的鷹,隻適合在天上飛。而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裏,靠主人的賞賜和施舍過完一生。
聽聞塞外部族公推李旭為大可汗的傳說,萁兒猛然從中看到了一條相對簡單的選擇。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戰,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許多。天下英雄眼裏的鼎隻有九個,長城以外的如畫江山,他們未必看在眼裏。更重要的一點是,走到塞外後,丈夫就可以避開河東李家這個大漩渦,永遠不必摻和到大家族的內鬥中去。也永遠不必依靠他人的成敗來決定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隻是這條路將非常艱難,稍不小心就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牧人們雖然公推丈夫為大可汗,但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他們隨時可以把丈夫再廢黜掉。況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個來自中原的勢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韋人,肯定要將這夥外來勢力看成對自身的威脅。還有突厥人,更不會容忍一個曾經兩度阻礙了自己南下的仇敵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我不可能幫你大哥!”李旭搖頭,直接否定了萁兒也不願意發生的設想。“建成兄心腸仁厚,自然能找到適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來。他做事過於依仗權謀,成就未必會小,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計的話,將來很難說不遭報應。況且陛下對我有恩,天下紛亂時,我不為他而戰,已經有負於他。如果再帶兵與大隋開戰,我心裏更會不安。我總覺得人做事時,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說的,長生天不說話,但一直在看著你的作為!”
“那你如何放心將六郡交給我父兄?!他們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選擇麽?”萁兒皺了皺眉頭,追問。
李旭的對哥哥和弟弟的點評,讓她心裏稍微有些堵。雖然她知道丈夫說得都是實話。
“所以我說我沒考慮清楚呢!”旭子笑著搖頭,“一切等打完了眼前這仗再說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場空。還有時德方、張江、大牛他們的前途,如果他們想出將入相,唐王那裏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適的位置?!”
說到麾下眾將以及六郡的未來,李旭的眉頭又開始向中間皺。他待人隨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將也都不太注重禮節。這種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視作美德,到了別人那裏,就未必吃得開了。還有新政的延續問題,博陵六郡百姓們得以在亂世中安居樂業,完全依賴於新政的執行。如果將來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繼續執行新政怎麽辦?如果接手者明明答應了繼續新政,過後又突然反悔怎麽辦?沒有了博陵軍做支撐,自己拿什麽和對方討價還價?
一件件,一樁樁,無窮無盡的事情讓他頭大如鬥。仿佛淩晨時分趕路的旅人,隻能看到天邊的啟明星,自身周圍黑暗,卻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是妾身不該說這些,讓郎君煩惱!”萁兒見李旭眉頭越皺越緊,歎了口氣,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麵對的事情。早煩晚不煩!”李旭輕輕甩頭,將紛亂的思緒暫時拋開到腦後。“不過今天咱們先吃些東西,吃飽了,睡足了,才有力氣麵對那些事情!”
“跟郎君說了一大車話,我還真的有些餓了!”萁兒笑了笑,起身去張羅宵夜。無論麵對著多少煩惱,生活還是要繼續。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無論外來多少風雨,兩個人的肩膀總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風雨中,比翼而飛的大雁,總比形單影隻的飛得輕鬆些。
蔘湯和茶點早已被翠兒安排好,小丫頭不敢偷聽李旭和萁兒說話,所以一直躲在外間等候吩咐。此時得到了女主人召喚,立刻手腳麻利地將吃食端了進來。
“翠兒吃過了麽?不妨一起坐下吃點兒!”按上穀李家的傳統,仆人是可以與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當了這麽久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家鄉的習慣。見翠兒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著,笑著邀請。
“老爺和夫人麵前,哪裏有奴婢的座位!”聽了李旭的話,翠兒騰地紅了臉,用蚊蚋般大小的聲音拒絕。
自家老爺離經叛道的行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不會向歪處想。可如果坐在大將軍身邊,跟他舉案齊眉的話.........。翠兒知道自己臉很紅,紅得像煮熟後的螃蟹。如果放在別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會被姑爺的收房。可這是大將軍家,很多事情與別人家不一樣!
想到這些,翠兒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來。借著添新水的理由,低著頭退了出去。
“小丫頭這是怎麽了,給人的感覺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來不是李旭所長。望著翠兒緩緩離去的背影,他皺著眉頭,詫異地問。
“她呀,年齡大了!”萁兒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著嘴笑道。作為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她怎會不知道自己貼身丫頭的心事。見慣了李旭的翠兒,眼裏根本再放不下其餘英雄。可天底下旭子隻有一個,萁兒又如何替小丫頭找第二個如李旭般的豪傑去?
萁兒自問不是個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觀察告訴她,越是大英雄,身邊越少不得美女作為點綴。像自己的父親,除了竇夫人外,身邊至少有三十幾個與自己母親一樣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聞目染,也讓她早早地明白了一個女人保證自家地位的手段。與其讓丈夫的寵愛被別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薦姐妹到他身邊。用女人門內的行話來說,這一招叫做固寵。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卻不適用。萁兒不止一次暗示過李旭,他可以接納別的女人,自己不會做一個妒婦。但自從二丫去後,她沒見丈夫對任何女人動過心思。即便傳說中的公主要送上門來,也沒見丈夫派兵去黃河岸邊接應。萁兒非常感謝丈夫對自己的寵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卻一直告訴她,應該主動做些什麽來回報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兒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適應,也不會再像當年針對二丫那樣,處處再針對翠兒。可無論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過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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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兒年齡也大了!”見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處,萁兒忍不住小聲重複,“她跟了我這麽多年,若一下子離開,就像缺了條臂膀一般!”
“那你就給她找個離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隨時可以到咱們家來陪你說說話!”李旭心裏從來沒有這些雞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給她挑了幾個,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個有擔當的英雄。”萁兒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對方為什麽就這麽不開竅,“可這年頭,英雄不少,真正有擔當的,卻是不多!”
李旭正低頭看著一塊千層糕,根本沒察覺到妻子的神態變化。伸出筷子將糕點夾起來放到萁兒麵前,溫言勸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適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兒特意給你準備的。將來咱們真的要出了塞,這些中原的東西很難再吃到!”
是糕點中最靠中心的一塊,吃起來也最甜。出身於河東李家的萁兒愛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對坐吃宵夜時,李旭總是將糖最多的部分夾起來放到妻子麵前。雖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這些東西,但丈夫親手夾過來的,與命令廚房做了端上來的,味道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萁兒含住糕點,慢慢地等著它在口中融化。當那股柔情蜜意順著喉嚨流淌到肚子內後,她望著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給郎君這麽多年,一直無所出。雖然公婆都沒說過什麽,可妾身知道他們渴望著早日抱上孫子。郎君身邊至今隻妾身一個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裏,卻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頭。咱們才成親幾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遲緩的李旭終於明白了妻子想表達的意思,放下筷子,笑著搖頭。
“可妾身既然為這內宅之主.........”萁兒被丈夫看得心煩意亂,趕緊將頭低下去,聲音細若蚊蚋。
“什麽內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裏,你永遠是當你千裏迢迢來尋我的萁兒。”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現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數一數二的豪傑,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幾分豪門氣度。府邸規模不能小,出入排場不能小,內宅之中的女人,當然也不能再是萁兒一個。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遠比這些簡單。能守護著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已經是他人生最高目標。想到這兒,旭子再次伸出手,將萁兒拉過來,抱在自己懷內,“這裏!”他輕輕指了指胸口,“這裏,隻有兩個位置。一個被你占了,另一個留給二丫。別人家裏粉黛三千,那是別人的福氣。可我這裏已經滿了,多一個人進來,就要多一分負擔!”
自二人成親以來,夫妻之間的悄悄話說了幾大車。卻從來沒有一句話如今天這般熾烈。一時間,萁兒全身血脈被燒得熱浪滾滾,忍不住將頭緊緊貼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聽裏邊堅實的跳動。
“呯、呯、呯、呯!”一下又一下,仿佛來自荒原深處的鼓點,期待著遠方的回應。整個世界都不複存在,***下,隻有兩個人,緊緊相擁,抵死纏綿。
夜風透窗,送來濃鬱的花香味道。紅燭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聲低低吟唱,它們都是聰明的,遠遠地繞開,不打擾小屋中的安寧。
待二人從睡夢中醒來時,天色已經微明。看看臥榻邊淩亂的矮幾以及矮幾上淩亂的餐具,萁兒羞羞地輕笑,將頭又蒙在了被子內。
她體內還蕩漾著昨夜的激情,溫柔且狂野。時而如越過燕山吹來的北風,時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過疏雨淺風,她能感覺到丈夫內心深處的溫柔。那種溫柔傳遍四肢百骸,撫慰著她的身體與靈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體內,讓一個小生命慢慢發芽。
李旭沒有睡懶覺的福氣,常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令他無論多麽疲憊,一覺醒來後立刻變得生龍活虎。“你不用起來,記得吃些點心。”他一邊穿衣,一邊叮囑,“我先去軍營巡視一圈,然後擊鼓點卯!”
萁兒輕輕搖頭,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幫忙。晨起更衣這些小事,李旭不喜歡讓奴婢動手。這不是一個顯貴之家該有的習慣,但萁兒順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親力而為。在她眼裏,夫妻之間,能互相梳一下發,撣一下塵,扯一下衣服的褶皺也是種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親手為丈夫做的事。
“小心,這裏不比博陵,地上涼得很!”旭子愛憐地看了一眼萁兒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後再幫我。把擺著床頭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擋一下寒!”
萁兒吐了下舌頭,很享受地聽從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將自己的身體捂嚴實了,旭子襯在裏麵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兒默默地給丈夫梳好頭發。然後然後喚仆人打來溫水,幫助丈夫淨麵,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將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細係牢每一條絆甲絲絛。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戰事。若能早些回來,我便早些回來!”旭子笑著拍了拍萁兒的手,準備告別出門。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兒跟在丈夫身後送了幾步,低聲叮囑。
“這個我曉得!”李旭駐步回頭,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發現萁兒眉頭輕皺,似乎有話沒有說完。“你還別的事情麽,沒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來!”萁兒臉上瞬間出現一絲慌亂。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說的話,可沒等開頭,整個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給吞沒了。早晨時又想了起來,居然不知道從如何開口才好。
“她那邊情況如何。能堅持得住麽?”對於婉兒,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婉兒暗中幫忙,萁兒絕對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邊。
“不是軍務上的事情!”萁兒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將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窩內。“二姐處事向來公私分明,如果軍務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會直接寫信給你!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後通過我跟你說!”
李旭聽得莫名其妙,但出於對妻子的維護,笑著應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們就幫了吧!家裏的金珠還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邊進言,你就先替我擬了,晚上回來時我再親筆謄抄一遍!”
“不是,不是這些!”聽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兒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兒,因為對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當親妹妹的姐姐。所以對方有什麽要求,她都不願拒絕。可姐姐現在所求,卻非常令人難做。
“那還有什麽事兒!”李旭先皺了皺眉,然後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軍統帥,麾下兵將不比我這裏少。他丈夫柴紹又是個響當當的豪傑,說一句話出來,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幫她尋找紅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兒終於說出自己始終猶豫著的話。
“紅拂!她沒回你二姐軍中麽?”李旭立刻收起笑容,驚詫地追問。
如果說這世間除了萁兒之外還有哪個活著的年青女子能讓他心動的話,紅拂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她的成熟與練達、堅強與勇敢、美麗與機智,都給李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多年在民間底層滾打的經曆,讓她身上帶著一種很奇特的風格,與李旭自身的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但無論是當時處於喪妻失子傷痛中的旭子,還是後來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沒想過將紅拂攬入懷中。具體對紅拂是什麽感覺,旭子也很難說清楚。如果將紅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寧願靜靜地欣賞,而不想將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處。
“沒回。二姐先前一直以為她到了咱們這裏。紅拂也是這樣跟她說的!”萁兒歎了口氣,輕輕搖頭。
關於紅拂與李靖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婉兒先前的信中已經詳細告知。說實話,萁兒長這麽大,還真沒見過李靖那樣的男人。唐公府的諸君雖然無情無義者居多,卻沒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樣,輕易地許下承諾,欠下人的恩情。然後輕易地翻臉,恨不得將深愛自己的人與自己過去的誓言一道抹殺。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將李靖的行為解釋為始亂終棄,或者解釋為大義滅親。可滅過親的李靖,到頭來還是要於唐公麵前祈求免死。也許婉兒當初於信中點評的一句說得對,那個人心裏隻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東西!
所以萁兒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能找到一個別人幾輩子吃齋念佛也修不來的好歸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卻沒把功名利祿視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紅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涼薄。但同情歸同情,當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轉地拜托自己勸丈夫收留紅拂時,她心裏依舊不會快樂。
這也是前一個晚上她硬著頭皮勸旭子納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納了翠兒,再接納紅拂也就順理成章。反正如果將來自己不能生子延續李家香火,這份情意便注定要被人分,多分給自己的貼心丫頭一部分,總比多分給陌生的紅拂強得多。甚至,萁兒在設想中還留給了二姐一個空間,她知道二姐始終沒有放下李旭,雖然二姐與李旭幾乎沒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來,應該到軍中找我!”李旭的眉頭越皺越深,不無擔憂地說道。在結伴同行的那幾天,他曾經跟紅拂切磋過武藝。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在陣前交鋒,自己五個照麵內可以斬紅拂於馬下。但如果隻是單打獨鬥的話,紅拂憑借行走江湖練就的本領可不是輕易可戰勝的。竄高走低,躲閃避讓,貼近糾纏,任何想傷到紅拂的人,即便像自己這樣刀頭上打過滾的老兵,也需要搭進去半條命。
這樣好的身手,應該早就能平安到達軍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麽不測。可長安到塞上相距千裏,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見丈夫眉頭緊鎖,萁兒趕緊出言為其分憂。“郎君也別太擔心,我已經安排了人去尋她。即便找不會來人,也會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歎了口氣,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將她接到塞上來。這邊軍務繁忙,打上幾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兒低下頭,不住用鞋子撚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紅拂做姐妹,說紅拂平生隻認識兩個男人。一個是李靖,另一個便是........”
“什麽話!”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謝婉兒關心自己,卻不希望婉兒管得這麽寬。“你知道的!”一邊搖頭,李旭一邊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說過,這裏,已經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兩個微笑互視,剛欲說兩句體己話讓彼此開心。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什麽人在那裏,趕快下來!保護大帥,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側身,將萁兒擋在背後,然後一腳向屋門,將半邊門板踢飛到空中。清冽的晨風呼啦一下吹了進來,卷走屋子中的熱氣。借著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強弓,箭指屋頂。而屋頂上同時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幾名侍衛大喊著撲向某個目標。
“我來!”發覺周圍情況已經被控製住,李旭大聲喝道。一步竄出房門,從周大牛手中奪過弓箭,半空中輕飄飄轉了個身,人剛落地,箭已經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動著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細看,分辨出是三名侍衛再追殺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風的刺客身手極其靈敏,幾個起落,已經將侍衛們遙遙地甩了開去。
八十步、微風東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頃刻間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不再有一絲溫柔,有的隻是凜冽的殺氣。這個距離上,幾乎沒有人能逃脫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仿佛也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匆匆向李旭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口中發出一聲輕叱,抖手甩出一根長繩,纏住腳下屋頂的一根大樹。整個身體就像飛鳥一般淩空而起,借著樹枝掩護快速消失於臨近的屋簷下。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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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隊留下保護大帥,右隊跟我去追!”周大牛非常遺憾地跺了跺腳,大聲命令。剛才他以為那名刺客必死無疑,沒想到對方居然搶在李旭發箭的前一刻跳下了房梁。附近都是博陵軍以及友軍高級將領們的臨時居所,如果讓刺客傷了任何一人,對三家聯盟都是不小的損失。
“算了。此人沒有惡意。讓她去吧。你到張將軍那邊去一趟,讓他加派些人手,避免真的刺客出現便是!”李旭擺了擺手,搶在侍衛們出發之前,製止了大夥的行動。在“刺客”飛下屋脊的瞬間,他已經從那聲清叱及招牌般的動作上認清的此人。是紅拂,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旭子敢肯定她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說話間,萁兒拎著護身寶劍也從屋子裏衝了出來。小丫頭翠兒則拎了把菜刀,領著一堆仆人、廚子、花匠從跨院殺到。聽到李旭的命令,大夥都初始時滿臉茫然,之後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慢慢散去。
周大牛也不理解自家主帥到底是什麽用意,但長時間養成的習慣令他不質疑李旭的任何決定。衝著李旭和萁兒抱了抱拳,帶領著侍衛們到前院伺候。片刻後,臥房附近就隻剩下了李旭夫妻二人,一個持劍,一個拎弓,相對傻笑。
“是紅拂姐姐?”不用李旭解釋,萁兒猜到了丈夫放“刺客”離開的真實原因。
“從甩繩子繞樹的動作上看,應該是紅拂。那是她走江湖賣藝的拿手功夫!”李旭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她既然來了,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我?非要學刺客般悄悄潛入,如果剛才我一箭射出去.......”
“我估計她算準了郎君會立刻認出她來!”盡管心裏有了些準備,萁兒依然覺得嘴裏有些酸酸的。“這邊風露重,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屋脊上躲了........”話說到一半,猛然想到如果對方一直藏在屋脊上,有可能把夫妻二人昨夜的所有動靜都聽了去,臉一熱,血色瞬間從腦門湧到了脖頸後。
看到妻子臉色嬌豔欲滴,李旭也覺得有些尷尬。“紅拂不是那種無聊的人!”他訕笑著開解,“也許是今天早上剛剛到。否則大牛他們巡視的那麽緊,不會一夜都發現不了屋簷上藏著個大活人!”
真是如此麽?在內心深處,旭子茫然自問。紅拂到底來幹什麽?她為什麽不直接出現於自己麵前,卻偷偷來家中探視。難道她真的如婉兒所說,對自己有情。還是她受了傷害後,想找個能給予她溫暖的地方悄悄療傷.........?
一切在沒找到紅拂本人之前,都沒有答案。而手中軍務繁忙的旭子當然不可能停下手邊所有事情去尋找一個女人。匆匆跟萁兒交代了一下後,便趕往了中軍大帳。忙忙碌碌又是小半天,當他結束手頭事務返回住所時,太陽又已經偏了西。
萁兒派往各處尋找紅拂的家丁、仆婦也紛紛折了回來。麵對李旭夫婦關切的目光,大夥都是滿臉歉然。大軍駐營附近雖然不過是方圓十裏的地方,但山溝縱橫,樹木茂密,如果紅拂不想現身,神仙也輕易沒辦法尋她得到。
“紅拂姐姐會不會有什麽心結?”萁兒在本質上還是個善良的女人。所以即便不是真心歡迎對方到來,卻著實地為對方的下落而擔憂。
“應該不會。她行走江湖那麽多年,見過很多大風大浪!”李旭用力搖了搖頭,否定了萁兒的推測。“有些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也許日後回憶起來,全當是自己做了一個好夢!”
這是他對於舊日感情的態度。這麽多年下來,陶闊脫絲的影子在他心裏已經漸漸模糊。偶爾想起自己當年在草原上的浪漫事,湧進心中的沒有憂傷,也沒有怨恨,隻有對青春的無悔追憶。
無論結局是喜是悲,草原上那段生活都是他少年時代的一部分。長大後的男人總有一天會對自己少年時的影子揮揮手,笑一笑,然後把所有記憶珍藏起來,待年老時下酒。
推己及人,旭子希望與自己有著共同經曆的紅拂也能做到如此。既然與李靖之間緣分已盡,便沒有必要再於往事中折磨自己。天下英雄中,強於李靖的人很多。至少在對待女人方麵,比李靖認真的豪傑多不可數。他相信,隻要有足夠時間,義妹肯定能從悲傷中解脫出來,重新成為那個堅強自信的紅拂。
“據侍衛們後來檢查,紅拂站立過的地方有血跡!”萁兒感覺到接近傍晚的清涼,下意識縮了縮脖頸,“她可能站了至少有半個時辰,半塊瓦麵都被血潤透了!”
李旭一聽,立刻有些著急起來。“他們怎麽不早說!順著血跡追,難道追不到人麽?”
“當時郎君在中軍大帳議論公務。是我下令侍衛不要去打擾你。這些是私事!”萁兒楞了一下,囁嚅著強調。“血跡很快就斷了,如果紅拂不想讓他人追到自己,自然有很多辦法!”
李旭沉重地歎了口氣,拉起萁兒,與她一道返回房間。“這的確是私事,你處理得對!”一邊走,他一邊致歉。“但義妹身上帶著傷,萬一救治不及時,恐怕有大麻煩!”
“所以,我想郎君親自去找一找她。別人尋她不到,可能是她避而不見。可她既然來了咱們家,肯定是想見郎君一麵!”萁兒溫柔地點頭,溫柔地提醒。
屋子裏邊瞬間沉寂。夫妻兩個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理解與關心的意味。半晌後,李旭輕輕點頭,“那我就去找找他。附近地形,我比家丁和侍衛們都熟悉。你先休息,別胡思亂想。記得我對你說的話!”
“我不會胡思亂想!”萁兒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李旭的胸口。“其實隻要郎君快活,我也會快活。你去吧,帶上侍衛,但別讓侍衛們與你走得太近!”
最後一句,是完全以女人的心思說的。如果紅拂受了重傷還堅持要見李旭一麵,肯定是有必須見麵的理由。如果李旭身邊帶了太多的人,恐怕多心的紅拂又要遠遁。到了這個時候,人命總比女人家之間的小爭鬥重要。如果丈夫因為錯過紅拂而不開心,萁兒知道自己也不會開心得起來。
李旭輕輕抱了抱萁兒,然後轉身出門。周大牛見狀,趕緊派遣一隊侍衛跟了上來。按照萁兒的提醒,旭子沒讓侍衛們跟得太近。“我帶著兵器,帶著弓箭!胯下還有黑風!”離開兵營的時候,他笑著向侍衛們解釋,“你們幾個無需太緊張。三、五個回合內,想傷我可不容易!”
“諾!”眾侍衛齊聲答應,緩緩拉開與主將的距離。經過一天的小道傳播,大夥都清楚了早晨那名“刺客”的真實身份。現在心中對“刺客”的好奇,遠遠大過對主帥安危的擔憂。況且以自家主帥現在的身手,個把小*****根本無法靠近。如果多人圖謀不軌,沒等他們有所動作,侍衛們肯定就發現情形不對,及時地做出了反應。
緩緩圍著軍營兜了半個***,李旭依舊不能確定紅拂會躲到哪。對於自己無意中認下的這個妹妹,他了解一直不深。更甭說能猜透對方的心思。
如果別人受了傷,會怎麽辦呢?騎在黑風的背上,旭子困惑地想。他可以確定,如果萁兒受傷,必然會跑到自己身邊來,一邊要求照顧,一邊準備跟自己一道前去複仇。如果婉兒受傷,恐怕會躲起來,慢慢地等待傷口愈合。如果紅拂呢?他眼前晃過一片粉紅色的身影,山花般,堅韌而燦爛。
“附近有桃園,杏園,或者桃樹林麽?”猛然間,李旭心裏想到一個去處,回過頭,大聲向侍衛們詢問。
“都現在了,哪裏還有桃花開!”距離李旭最近的那名侍衛搔了搔後腦勺,茫然回答。每當北國春來,第一個開的花便是野杏,然後是梅花、李花,桃花開得最晚,也隻能堅持到三月末,眼下已經是四月,山野中各色花兒開遍,但桃李芳菲已盡的季節。
“鵪鶉澗,鵪鶉澗那我記得有一片桃林。山中地勢高,節氣晚!”另一名趕上來的侍衛聽到大帥發問,討好地匯報。
侍衛們都知道自家大帥是個出了名的不解風情,怎地找人才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賞花來了?這眼看著紅日西墜,大夥即便快馬趕到鵪鶉澗,也得費好大力氣才能爬上去。等到人上去了,恐怕天也黑了。
正遲疑間,忽然見李旭一帶馬韁繩。胯下黑風猛然發出一生咆哮,如同一道黑煙般,直衝鵪鶉澗方向奔去。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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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李旭舉止失態。他清楚地記得,在與自己結隊北返時,紅拂曾經說過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絢麗,寧可凋零。這個喜歡在王屋山中花樹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時身上既然帶著傷,想必也會找一個花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人生的歸宿。
他需要盡快找到紅拂,將她帶回家中來。哪怕時一時惹來外人的閑言碎語。如此美麗的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賞,世間懂得欣賞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竇建德、劉弘基,這些英傑哪個不強於李靖!
胯下黑風仿佛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侍衛們先前還能望著煙塵追趕,片刻之後,隻能看著黑風和李旭的背影搖頭了。好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平素巡邏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擔心有大隊敵軍通過,威脅到主帥的安全。至於一半個混過長城的敵方奸細,遇到李旭隻能算他自己倒黴。論單打獨鬥,至今弟兄們還沒見到自家大帥輸給過別人。
鵪鶉澗位於臨近長城的一處荒山當中,北側有條小溪從山崖上墜落。冬天溪水結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瑩耀眼。春日雪化,則有無數鵪鶉、野雀於溪流上方跳躍。李旭帶領士卒們勘察地形時,曾到過澗頂一次。在那曾經發現了一個不知道荒廢了幾百年的道觀。幾百年滄海桑田,觀前的神獸早已被風吹日曬折騰得看不出原來麵貌。道士們種下的桃花卻繁衍成林,橫橫豎豎長滿崖頂。
半路上丟下黑風,旭子把彎刀擎在手裏,徒步攀爬。當年出塞時掌握的登山訣竅還沒有完全忘記,因此待眾侍衛追到山腳下,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崖頂。
殘破的道觀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掃過,枯枝敗葉盡去。蔥蘢的雜草下,偶爾露出一兩塊平整的青石,證明這裏曾有人居住過。隻剩下兩側門柱的山門,也被人用樹枝重新紮了個門板,虛虛地擋住了訪客前進的道路。見到此景,李旭不覺鬆了口氣,整頓衣冠,然後輕輕地叩打“柴門”。
道觀裏邊沒有回應。幾隻野雀聽到叩門聲,呼啦啦飛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風吹來片片落櫻,盤旋著繞人不去。幾聲琴韻恰恰隨著花瓣飄舞響了起來,聞之若有餘香。
李旭此時哪裏有雅興欣賞落櫻,順著琴韻尋了過去,果然在道觀北側的花樹下看到了一襲紅裳。仿佛壓根沒有聽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花下客低眉信手敘敘而談,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歡快,仿佛在追述著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
“你居然還有性質在這裏彈琴。不知道大夥到處找你麽?”李旭心頭火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對著彈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紅拂,尋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著琴還能跑到這麽高的山崖上來。這一代除了軍營附近外再無人煙,日落後常有野狼出沒,嚎叫聲此起彼伏。若是尋常女子住在道觀,即便不被野獸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嚇死了。
剛見麵就被人斥責,紅拂也不著惱。輕輕一抹琴弦,拂出一聲穿雲裂帛脆響。然後慢慢轉身,笑了笑,低聲說道:“大哥來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這裏來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讓我等到了!”
她說話言語輕柔,含嗔帶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塊的酸梅湯灌入了嗓子,讓人縱使有滿腔怒火也發作不起來。李旭沒想到一向莊重自持的紅拂突然換了如此嫵媚的姿態來麵對自己,心腸登時一軟。想到對方身上帶著傷卻不肯醫治,又強迫自己板起臉,裝著惱恨的樣子嗬斥道:“既然來了。為什麽不去我家中去。一個人跑到破廟中,難道就為了能多看幾眼風景麽?”
“怪不得人都願意做長兄,原來嗬斥人的感覺這麽過癮!”紅拂輕輕搖頭,嫣然而笑,刹那之間,看在人眼裏竟然讓天邊的晚霞都變得婆娑起來。
李旭所見過的女人中,與他初次相逢時都是豆蔻初開年紀。美麗固然美麗,身上卻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初始時即便芳心暗屬,笑容中卻也含著羞。似紅拂這般一笑起來風情萬種的,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因此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不行,紅拂肯定被李靖氣瘋了。用力握了我拳頭,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穩定心神。他記憶中的紅拂不是這般模樣。當時的紅拂美麗固然美麗,卻非常莊重。不像現在這般嫵媚,或者說,絕不肯輕易讓人看到她的嫵媚。而此刻的紅拂卻如同一株花滿枝椏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采摘。
那不是紅拂,至少不是原來的紅拂。旭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撫平對方心中的傷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學一個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想嗬斥你!隻是擔心你的安危。你離開長安這麽久,說是到我這兒,卻連麵兒也沒露一下.......”
“大哥真的擔心我?”紅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雙眸望著李旭的眼睛追問。
“當然擔心。你是我結義的妹妹麽?”李旭被對方看得心底直發虛,隻好宣布敗退。“你身上不是有傷麽?趕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軍中有幾名郎中,治療金瘡最為拿手。到底是誰傷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待此間事了,我去給你討還公道!”
“多謝大哥!”紅拂抬頭望了李旭一眼,然後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傷,犯不得興師動眾的。我自己就能處理!”
話雖然說得輕鬆,轉過身去,卻是一陣輕咳嗽。隨著咳嗽聲,雙肩不斷顫動,宛若風中嬌花。李旭被咳得心頭發顫,快走幾步上前去,想幫忙捶一下背。眼看著手掌都抬起來了,又下意識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關切地說道:“還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會一直咳。聽話,你一個女人家獨宿破廟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剛好有空房間,平時萁兒也有人做個伴兒!”
紅拂背對李旭,用手巾輕抹嘴角。趁著李旭不注意,將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歎了口氣,她再次回頭,臉上的表情又是調皮,又是失落,“大哥家還有地方麽?我今天早晨可是聽見,你那裏隻有兩個位置!”
被人提起閨房私語,李旭立刻麵紅過耳。好在對方隻聽到了今天早晨他對萁兒的承諾,沒聽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議論。他想解釋一句,跟萁兒所說的話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別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準女客來訪。但看看紅拂楚楚動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樣說,會不會令對方多心。像紅拂這樣美麗的女子,又何須給人送上門去做側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傑要打破頭。
想到這兒,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寬厚地笑了笑,抱怨道:“義妹你好不曉事。居然偷聽大哥與大嫂的悄悄話。這次就放過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們的交情,我早跟萁兒說過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興!”
看著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暈頭轉向,紅拂臉上的笑意更濃。她本來就生得白皙,傷病之中,膚色愈發晶瑩,就像一塊羊脂美玉雕琢出來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溫潤欲化。即便是李旭這般不解風情人物也覺得晚霞耀眼,幾次將頭微微偏開去,幾次又忍不住將頭擰了回來。
“大哥真是個老實人。難怪婉兒姐姐覺得你厚重可靠!”紅拂再次低聲輕笑,好像根本沒發覺自己方才的舉止看上去有多輕狂。“你家中,我是不會去住的。免得被人說你閑話。我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風塵女子,無論走到哪,都注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給你家去添亂!”
說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聲猛然一滯,頭緩緩低了下去。待再度揚起臉來,眼角已經見了淚痕。
見紅拂落淚,李旭更是手忙腳亂。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皺著眉頭吼道:“沒有的事兒。你是娘子軍中女將,別人巴結你還來不及,怎會小瞧了你去。況且若論出身,誰的出身高了。劉備還賣過草鞋呢,怎麽沒見人瞧不起他?再說了,這大戰在即,每個人是生是死還說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頭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遠與世人不同。”紅拂靜靜地聽完李旭所說每一句話,然後幽然點評,眼淚滾滾而落。
“也沒什麽不同的。我當年就是個出塞販貨的。劉弘基是盜馬賊。竇建德是山大王。天下雖然大,真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有幾個?若是凡事都論個出身,那大夥就都沒法活了!”李旭擺擺手,憤然道。
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紅拂為什麽如癡如狂。無論哪個女子為了一個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後卻被始亂終棄,估計心裏也不會比紅拂好受。所謂大義滅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其實李靖當年向紅拂求婚,隻是為了騙對方幫他逃離虎口。一旦逃出了楊素府,紅拂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想當年徐茂公為一巨商之子,都不敢娶一個胡女讓家族蒙羞。作為韓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兩個才俊,李靖肯低頭娶紅拂才怪。
那堵當年曾經橫亙於自己與豪門之間的牆,如今正壓在紅拂心上。李靖不會娶她,不是因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為她長相不正,不是因為她對婚約不忠誠。而是因為,她的出身於奴婢,出身於風塵,而李靖縱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當年紅拂像自己說起這段婚約時,旭子心中就隱隱約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如今前後一對照,終於將其中貓膩全部相通了。韓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楊素親口讚譽的才俊不是?那李密還是世襲的蒲山公呢,不照樣被老子打得滿地找牙?
看著紅拂微微聳動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來所受的白眼。一股同仇敵愾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禮節所囿,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紅拂的胳膊,“你也別再難過,我娶你!我娶你!萁兒一直勸我給她找個姐妹,如果你不嫌倉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過門!”
“大哥就是大哥!”紅拂掙紮了一下,沒有掙脫,緩緩地將身體靠在了李旭胸口。一股刀紮般的感覺瞬間傳遍旭子全身,讓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動。也不知道過了久,也許隻是匆匆一瞬,也許是幾百年。抽噎中的紅拂慢慢收起眼淚,笑著說道:“謝謝大哥。跟你一道說會兒話,小妹心裏好受多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挺直身體,鄭重承諾。
“大哥真傻!”紅拂又擦了把淚,笑著回應。“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點兒!”李旭嗬嗬傻笑。他弄不明白紅拂到底什麽意思,隻覺得對方的神情不像先前般憂傷,舉止也不再透著瘋狂。“我不懂女人心思,但我也不會傷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女人,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緣。”紅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帶雨,“我還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無論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裏,沒人再敢傷害你!”李旭楞了一下,然後長長歎了口氣,勸告。他明白,從始至終,紅拂都沒想過嫁給自己。她僅僅需要一個證明,證明一個自己不是送上門也沒人肯娶的棄婦。證明不是自己輕賤,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先不急。我想再看一會兒晚霞!”紅拂展顏一笑,宛若梨花帶雨,“啊,我還給大哥帶了禮物!”她忽然又活潑起來,少女般雀躍著說道。轉身跑到琴凳旁,撿起一個綢袋,揚手丟了過來。
李旭是個能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煩惱而煩惱的人。見紅拂恢複了正常,雖然求婚被拒,心情也變得輕鬆。一邊解捆在綢口袋上的皮繩,一邊嗔怪道:“你這古怪妮子,來了就來了,又何必帶禮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禮節唄!”紅拂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毫無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側,拉著對方的手,與他並肩坐於花樹之下,琴凳之後。“這是賬本,突厥武士支取糧草的賬本。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偷來的,大哥,你看有用麽?”
李旭聽得心裏一驚,側頭再看紅拂,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你偷賬本做什麽?你竟然一個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會受傷?趕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幫你療傷!”
“大哥不是跟我說過,看糧草支取情況,就能推斷敵人數量麽?”紅拂沒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輕輕靠在了李旭肩頭。仿佛對方就是自己的親生兄長般,可以放心依賴。“我不懂帶兵,臨陣殺敵也未必能殺得了幾個。所以就去草原上轉了一圈。骨托魯身邊有四十幾個部落追隨,哪個部落突然多一個擠奶的女奴出來,也不會有人留心!”
“胡鬧!”捧著沉甸甸的賬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突厥人及其追隨者的具體數量對他來說其實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卻能感受到紅拂拳拳的心。古語雲,最難辜負美人恩。而美人給予他的恩情,卻不是一夕之歡,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與尊重與幫助。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任性了些。但紅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裏十分高興。你既然是我大哥,我這個妹妹總不能什麽也不幹,被人看扁了不是?”紅拂輕輕伸了個懶腰,低聲解釋。
此刻天邊夕陽已沒,晚霞將最後一縷日光照在周圍的桃樹上。照得整個桃林如有野火在燒。山風吹過,片片殷紅殷紅的花瓣便紛紛洋洋灑落下來,仿佛天地之間降了一場紅雨。望著天地間燃燒不息的烈焰,紅拂清清嗓子,低聲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聲音婉轉柔媚,中間夾雜著低低的歎息,宛若細雨灑過浮萍,又像一個久病的少女在寂靜地後院裏欣賞自己早逝的芳華。
眾親衛氣喘籲籲地爬上山頂,剛好聽見一曲清哥從林間傳來。一時間竟忘了挪動腳步,站在桃林邊緣,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帥發了瘋般找她。能擁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見麵,光聽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眾人均覺驚豔,坐在紅拂身邊的李旭卻聽得心裏發涼,拉起對方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著再次勸道:“天馬上就黑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改天,咱們在府裏邊慢慢聽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剛好可以配上你這幅歌喉。”
“這歌,我是不會在高牆裏邊唱的!”紅拂笑著搖頭,“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時候就被關在一座府邸裏,天天被逼著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牆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麽歌來!”
“那就找個春日,咱們到溪邊唱。再不,找個陽光好的日子,咱們到這裏來,一邊賞景一邊唱歌!”李旭心裏著急,溫言哄勸。他不是不解風情,而是從紅拂的喘息聲中,聽到了一種枯竭的味道。這是生命和精神都將油盡燈枯的人才呈現的病態,這麽多年刀頭打滾,旭子對死亡的氣息無比熟悉。
“桃花今天開,也許明天就敗了。”紅拂笑了笑,繼續搖頭。“這世間,哪有永遠的花開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謝了,明年還會再開!”李旭強忍著胸口的痛楚,低聲回應。
“明年花下是誰,哪個能料得到?”紅拂歎了口氣,微笑著站起身。“不若且盡今日之歡!”
說罷,她俯下身,在琴上輕輕撥弄了一下。然後從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劍,緩緩起舞。“我當年一直想嫁給個英雄,他可以帶著我,不再過那種高牆後被人當玩物的日子。所以藥師向我求婚,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他!”
一邊敘敘地說,她一邊抖動手中利劍。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櫻立刻被帶了起來,伴著她的舞步肆意盤旋。
桃林外的侍衛們早已看得傻了。一個個張大嘴巴,無言喝彩,也不敢打擾。李旭有心衝過去,強迫紅拂停止舞步。卻又怕舞步一停下來,對方的生命也宣告終止。呆坐在桃樹下,任落花滿襟,淚湧滿眼。
“所以,他想殺我。我卻一點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慫恿我離開,我恐怕早死在了高牆之內!”紅拂笑著訴說,好像在說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有著一日大哥見了他,也不要難為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枉自擔負了虛名,事業卻半點無成,想必他也著急得很!”
“我不會難為他。你也不必再記得他。過去的都過去了。年年花謝,年年花還要開!”李旭輕輕抹了抹眼角,大聲回應。
“大哥就是會說話。雖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麽,我很開心你能猜到我在哪裏!”紅拂笑著回眸,瞬間,仿佛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她邊舞邊歌,邊歌邊舞,仿佛整個人已經與歌聲合二為一。滿山落櫻也宛若有了生命,伴著歌聲,伴著劍光,翩翩流動。
“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疊韻過後,歌聲突轉激昂明快,然後伴著一聲劍鳴,落櫻與紅影衝天而起,從山澗上方直墜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攔,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裏的歌聲嫋嫋斷絕,才晃了兩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軟軟摔倒。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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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大將軍!”看到主帥吐血,眾侍衛大驚失色,立刻竄進桃林來,繞著李旭圍作了一個圈。
此時,大夥寧願紅拂是刺客而不是李旭的朋友。若是尋常刺客,恐怕再來五個也未必能傷了大將軍分毫。而紅拂一歌一舞,卻讓大將軍吐了血。眼看著決戰在即,如果李將軍一病不起,大夥該如何是好。
兩三個機警著跑向山澗邊,順著地麵上的血跡尋找紅拂去處。但見一縷紅紗隨風飄動,剛才的歌者與舞者早已蹤影不見。
“算了,不要找了!”李旭慘然一笑,低聲吩咐道。
“但,但紅將軍的遺體?”侍衛們不清楚紅拂在大將軍心中到底占如何分量,隻好用紅將軍三個字來代之。
“她既然做了如此選擇,想必也不願意再被人打擾。此地風光甚好,恰恰配得上她!”李旭用手抹了抹嘴巴,放聲長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歌罷,他拿起紅拂用過的琴,信手拂拭,鏗鏗鏘鏘,聲若金戈鐵馬。一曲拂畢,大步走到山澗邊,將那價值不知幾何的名琴也拋了下去,然後大步下山。
“大將軍想是傷心過度了!”有侍衛低聲和同伴議論,“回去得讓夫人知曉,免得真做下什麽病根兒來!”
“你懂什麽,大將軍這是真性情。你幾時聽過將軍長歌!”另一名跟了李旭稍久的衛士看來前者一眼,有些輕蔑地道。
回營路上,李旭跟眾人下了封口令。嚴禁任何人將他吐血的事情傳出去,否則,必以軍法嚴懲。臨戰在即,他不想動搖了自家軍心,也不敢在三軍麵前露出半點怯懦和疲憊來。
但關於紅拂歸宿的消息還是通過小道悄悄地流傳。有謠言說,是李旭將她藏了起來,以避免善妒的萁兒找她的麻煩。有謠言說,紅拂夜探李將軍府邸後,就趕往了草原,隨時準備給骨托魯致命一擊。還有謠言說,那天早晨闖入李將軍府中的根本不是紅拂,而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刺客。李將軍追殺百裏,終於在長城外一個荒山中砍掉了他的首級,避免了重要軍情外泄。而紅拂本人,在李將軍的幫助下與李靖放棄了前嫌,終於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隻有極少數人,隱約探聽到了事情真相。紅拂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毫無用途的女人,偷偷潛入了草原,盜取了骨托魯大軍的補給名冊。在返回涿郡途中,被狼騎所傷。當李旭找到她時,她自知不治。所以以一曲曼舞與知交作別,然後投身於鵪鶉澗下的無底深湖內。
她是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容顏的女子,寧願在最美麗的時候死去,也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被傷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樣。或者說,在長安城下時,她已經死了。堅持活到現在,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未了心願而已。
但這種說法受眾最少。大夥都喜歡美麗的生物。像紅拂這樣又美麗,又溫柔還有一身武功的絕世美女,在眾人心中更是一個永遠不食煙火的仙子,更不可能受傷或者死亡。所以,戰爭結束後,有好事者曾經偷偷潛入鵪鶉澗下的深湖尋找,希望找到紅拂的遺體或者遺物。卻被湖水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凍得嘴唇烏青,沒探到湖底就半途而廢。
其後若幹年,鵪鶉澗附近遊人不斷。有文人嫌鵪鶉二字不雅,遂該其名為桃花澗。山上破廟也為此得到桃花觀之名。傳說中,每當山中春末,桃花飄飛時刻,總有一名絕代佳人於林中持劍而舞。見著焚香求問姻緣,無不靈驗哉!
所有流言,都沒有傳入李旭耳朵。大夥敬重他,怕他在大戰前為此分心。更畏懼他,唯恐他突然暴怒,做出什麽不和常理的事情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紅拂的事情對旭子影響很大。原來他就不太愛說話,現在更是很少與人交談。大多時候,他總是一遍一遍反複觀看長城附近的輿圖,恨不得把每一處山丘和溪流都即在心上。
當他的手有意無意中按住刀柄時,總會有一股淩厲的殺氣在其周圍蔓延。仿佛黑刀一旦被拔出鞘來,不飲人血便不能插回。
值得他拔刀的人還沒有來。盡管最近幾日,安插在長城外的斥候已經觀察到幾支人數大約在五千到一萬不等的突厥騎兵在距離長城三十裏外的穀地中紮營。那都是骨托魯汗派出的探路石,如果長城上的守軍出擊的話,他將立刻帶領其他狼騎四下圍攏過來,將出擊的中原兵馬一舉絞殺。
如果李旭按兵不動,骨托魯就陸續向長城腳下派兵。將這些探路石子們連接成一體,最後於長城下擺開整支大軍。
“要不要王將軍他們動一下!”李建成被臨戰前的寂靜憋得難受,私下裏向李旭建議。目前守軍有兩支力量被藏在長城外的山中,一支為王伏寶所帶領的兩萬竇家軍精銳,另一支為河東將領竇琮所率領的五千輕騎。隻要長城上某幾個固定位置點燃狼煙,這兩路兵馬就會迅速撲出來,直撲敵軍本陣。
博陵軍也派遣了五千騎兵,按照王伏寶的建議,穿上大夥以前在戰鬥中繳獲遊牧民族服裝,自赤城堡出塞,繞路前往骨托魯汗的本部,攻擊沿途中沒有青壯值守的營地,並伺機劫殺向前方為突厥大軍運輸糧草輜重的牧民。
這三路兵馬目前都沒有發揮作用。王須拔所部需要避開骨托魯的主力,所以必須先向東迂回一個大***,然後才能北上。而埋伏於長城附近的竇琮和王伏寶兩支兵馬,李旭認為他們必須在最關鍵時刻投入戰場才能起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否則,以區區兩萬多人去騷擾數十萬大軍,即便將領再勇猛,士卒們再用命,也無異於老鼠去添貓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李建成的提議。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回應,“還不到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出擊的時候。得咱們先跟骨托魯交上手,雙方都露出真本事來,王、竇兩位將軍才能找到骨托魯的七寸。”
“我的意思是,讓傳信給王伏寶,讓他分些兵出來,給骨托魯添點兒亂。省得突厥人像現在這樣從容不迫地布置。竇琮那邊先不動,留待雙方膠著時刻突出奇兵!”李建成猶豫了一下,再次解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看不起前來幫忙的竇家軍。所以總試圖讓對方作為一粒棄子,借以探明骨托魯汗對其麾下各路兵馬的協調能力。而李旭總是聽不懂他的暗示,非要他直白地把心中打算說到明處,臉上才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理解歸理解,旭子對河東兵馬和竇家軍卻給予了一樣的待遇。“王將軍和竇將軍兩個,我打算讓他們同時出擊,承擔同樣的任務!這樣才能確保一擊得手!”看到李建成臉上的失望,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竇將軍麾下都是騎兵,攻擊時進展肯定比王將軍快。但是,如果沒有王將軍麾下的兵馬做配合,僅憑五千輕騎殺入敵營深處會非常困難。並且,很難全身而退!”
到長城外埋伏,尋找機焚毀骨托魯營內所有大型攻城器械。這本來就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即便攻擊得手,參與者活著退回長城內的勝算也不大。在分派任務時,李旭本打算由博陵軍大將張江來領軍執行。但王伏寶卻以竇家軍更習慣於在山地潛伏為理由,將這個任務硬生生從張江頭上搶了過去。
他不是沒看到任務背後的危險,而是寧願用生命來見證自己的諾言。就憑這一點,李旭便不能辜負了王伏寶等人的信任。
“就怕竇家軍到時候動作遲緩,起不到預期效果!”李建成聽旭子說得堅決,隻好悄悄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兩軍陣前,勇氣往往比什麽都重要!”李旭給了對方一個寬厚的微笑,“建成兄如果悶了,就上城牆上舒展舒展筋骨。眼前這種小打小鬧恐怕要持續幾天,沒有一定把握,骨托魯不會動真格的!”
“與其到長城上浪費體力,我還不如去輜重營那邊看看,順帶著替弟兄們準備些滾木和油桶!”李建成百無聊賴地聳聳肩膀,笑著走開。
突厥人的戰術相當的乏味。發現守軍沒有主動出擊打算後,幾支探路兵馬便分散成無數小隊,分頭開始爬山。每一隊的人數都非常少,走在前方的高舉著皮盾,遮住自己的頭和胸口。跟在後麵的人則將屁股撅起老高,由長城上看下去,活像一隻隻將腦袋紮進草叢中的沙雞。他們的叫聲也如整窩的沙雞一樣煩亂。吱咯吱咯,沒完沒了,吵得守軍頭疼。每當長城上有人煩得難受,向城下放箭。無論受沒受傷,所有的攀爬者立刻抱著頭趴在地上,順著山坡向下滾。
這種毫無秩序和勇氣的進攻,當然收不到什麽成效。由於來犯者不肯靠近城牆,守軍射下的羽箭也很難起到殺傷效果。持續一、兩個時辰下來,長城上的守軍便不再緊張。每當有幸射中一個敵人,周圍的垛口後立刻響起哄鬧般的大笑聲。
根據李旭判斷,突厥人是故意以這種散亂的狀態,來麻痹守軍。那些顧頭不顧腚的爬山者實際目的不在於向長城上發起攻擊,而是為即將到達的主力兵馬尋找幾條合適的攀登途徑。很快,山坡上出現了異常情況。突厥人爬過的地方,稍微平緩處便會出現一兩縷白色的羊毛。星星點點的羊毛從山坡上蔓延開去,恰好形成了數條通往長城的捷徑。
旭子讓李建成去長城上舒展筋骨,意思便是讓他拿一把弓,隨便射殺幾個探路的突厥武士,舒緩一下緊張的心情。而李建成跟本不願意在一群雜兵身上浪費體力。他希望自己能射殺的是地方大將,即便官階不是什麽大汗,小汗,至少也應該是個小伯克,才不枉他動一次手。
“報,緊急軍情!”一名斥候匆匆跑進大帳,差點與正準備外出的李建成撞了個滿懷。
酒徒注:看到大夥的不滿了,嗬嗬。唐人傳奇中,紅拂與李靖故事本屬虛構。楊廣去江都時,楊素已經死去多年。李靖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去拜訪他,更不可能從他府中偷出紅拂。因為這個故事太完美了,所以才流傳千年。可生活中,總有些事情不像傳奇般完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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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發現骨托魯的大纛了麽?”李建成立刻又恢複了精神,三步並做兩步跑回李旭身邊,向斥候大聲追問。
“兩山豁子方向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六七千人。與那附近的一隊狼騎正在交手!”來自博陵軍的斥候遲疑了一下,朗聲回答。
“打的什麽旗號,勝負如何?”李建成又驚又喜,繼續追問。
斥候不滿地皺了下眉頭,然後偷眼看向李旭。見自家主帥沒有任何反對意思,緩了口氣,繼續報告:“啟稟大將軍和世子,來者的旗號非常混亂,像是一支聯軍。勝負目前不清楚,他們在突厥人背後點了很多火頭,然後且戰且向黃花豁子靠近!”
“聯軍?從塞外來?”李建成楞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來給守軍助陣。六七千人的隊伍,需要幾家聯手才能湊得,這支隊伍實力肯定也不怎麽樣。弄不好還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誘騙大夥出去接應。
“再探,注意與山中觀察點用旗幟聯絡,看到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就在李建成發愣的當口,李旭迅速做出的決定。
目送斥候離開後,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傳令給駐守在黃花豁子的張將軍,讓他加強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機叩關!”
“諾!”親兵跑上前,接過將領,快速出帳。
“傳令給薑寶宜將軍,命令他點足一萬弟兄到長城內側馬道處,隨時準備接戰!”
“傳令給周大牛將軍,命他點齊三千重甲步兵,兩千弓箭手,到黃花豁子附近集結。本帥與世子隨後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連三地把命令傳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夥已經被他拉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敵樓上。
“此處是長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門。建成兄,城門之上的指揮調度,就交給你和陳老前輩!”李旭將令箭向建成手裏一塞,低聲命令道。“今天之戰不會太激烈,所以咱們不必讓所有弟兄都被驚動了。該休息的繼續休息,該訓練的繼續訓練!”
“仲堅怎麽知道今天不會是一場惡戰?”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動作,接過令箭後,木然地追問。
“你看衝向黃花豁子這夥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認真地解釋。憑借他多年的作戰經驗,幾乎在登上城頭的一瞬間,他便認定了前來幫忙的援軍並非突厥狼騎假扮。“旗號散亂,隊形不整。士卒們勇悍異常,卻不知道互相照應。這些人幾乎沒受過任何正規訓練,也不是經常配合作戰的........”
“不是突厥人!”陳演壽也很快得出結論。為了培養李建成的臨陣指揮能力,老長史盡量詳細地解釋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會連幾千大隋兵馬的衣甲都湊不齊。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關前來,請求咱們出關接應。像這樣不做任何聯係便突然殺來的,隻要我等拒不援手,他們就會全軍覆滅。骨托魯如果想作假,不會連這些細節都考慮不周全!”
正當大夥指指點點議論時,闖營的兵馬已經接近黃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騎不顧一切殺來,試圖趕在這支援軍入塞之前,將其統統絞殺在穀地上。而援軍的隊伍雖然散亂,士卒們的身手卻個個敏捷無比。往往為了殺死一名援軍,突厥人要付出兩到三名狼騎為代價。
“好勇悍的壯士!”李建成看得血脈賁張,拍打著城牆讚歎。如果自己麾下也有這樣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訓練,便不用再羨慕二弟麾下的飛虎軍了。但如何接這支隊伍接進長城來,卻要費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況下,出擊者必須要保證打開黃花豁子的山門後,還有平安將其關死的可能。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好漢到於狼騎的圍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無所不能的妹夫能幫自己想想辦法,手伸出去,卻拉了一個空。
“李將軍呢。仲堅去了哪裏?”李建成大吃一驚,追問。
“李將軍請世子幫他處理城頭一切軍務。他自己帶領兵馬去接應援軍了!”陳演壽快速接過李建成的話頭,大聲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緊張模樣,老長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點都好,就是軍務上實在太生疏了。兩軍陣前,作為主帥之一卻拿不出半分鎮定自若的氣度來。你看人家李仲堅,從開始到現在,所做一切都有條不紊。所謂讓主公代為調度全局,實際上是在給主公創造露臉機會。如果不是有絕對把握,他敢把軍權交給主公這樣的人,然後放心出擊麽?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無論內心深處如何失望,陳演壽對眼前軍情卻不敢絲毫馬虎。“仲堅帶得全是步卒,以長槊手和陌刀手為主力。”指了指黃花豁子處敘敘推開的臨時城門,他低聲向李建成解釋,“長槊和陌刀,背後配以弓箭手,可以將狼騎與援軍徹底隔開。然後憑借附近的地形,結陣緩退,隻要退到城牆上弓箭手的保護範圍內,敵軍便無法再對城門構成威脅!”
仿佛是與他的話相驗證,追隨李旭殺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兩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牆下列好陣勢。在穀地左側山坡上,他們排成一個鏟子形。穀底和山坡處人數最多,隊伍最厚,至於隊伍正中間,陣型反而單薄。
部分突厥狼騎看到守軍殺出,立刻策馬迎戰。還沒等與重甲步兵接觸,兜頭先挨了一頓箭雨。李旭一聲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長槊,如一頭鐵刺蝟般緩緩向交戰雙方靠近。遇到被圍困的援軍士卒,便放入陣中。遇到突厥狼騎,幾根長槊捅過去,連人帶馬捅成了肉串兒。
黃花豁子附近的山穀並不寬敞,兩支騎兵交戰,已經差不多將穀底完全填滿。猛然又殺出一支步卒來,穀底立刻顯得愈發擁擠了。此時,騎兵根本沒法發揮戰馬的速度優勢,隻能原地與對手廝殺。而長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聲威大振,三下五除二,將狼騎斬於馬下。
“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帶隊的突厥伯克見勢不妙,趕緊改變戰術。隻要將隊伍拉向遠方,他就可以先來一輪馳射,瓦解守軍陣型,然後再搬回局麵。
李旭帶了這麽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馳射戰術。怎會給敵人這個機會。抓起身邊令旗搖了搖。原本在半山坡緩緩前進的步卒們立刻加快速度,從側麵像突厥人圍攏了過去。與此同時,周大牛帶領幾名親衛大聲喊道,“來得朋友是誰,將突厥人纏住。剃光了他們,咱們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這幾句話又像軍令,又像江湖切口,卻恰恰對了來者的脾氣。援軍之中,立刻有一麵黑色大纛搖了搖,大纛底下,十數名壯漢扯著嗓子喊道:“李將軍在麽?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會一聲?呼韓邪大單於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來幫忙了!”
唯恐周圍的人聽不清楚,那夥人將自家的名頭反複宣揚。令城上城下聞者無不霧水滿頭。大夥都知道呼韓邪單於是娶了王昭君那個匈奴君主,而劉淵是五胡時期的後漢開國皇帝。然而這兩位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證清楚的秘密。至於燕山山主,更是來者自己給自己的封號,放到哪裏也沒人認可。隻有“一陣風”這三個字,眾人心裏還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夥在草原和山區之間縱橫已久的馬賊。官軍剿匪,他們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殺,他們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與突厥之間互不侵犯的約定,兩頭討便宜。
可燕山一陣風這夥悍匪向來過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遙日子,怎麽突然想起為國出力來了。城上眾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夥驚疑間,聽見李旭的親兵們齊聲喊道:“劉大哥麽?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
“劉大哥麽?將你的弟兄們收攏好,裹住突厥人。邊殺,邊向長城跟前靠!”周大牛等親衛將這句話再次齊聲喊出後。雙方士卒之間配合愈發默契。馬賊們騎技精湛,先前因為人數不占上風,所以才在突厥狼騎的群毆下吃了虧。如今局部上人數已經與對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著突厥人將距離拉開。呼哨幾聲,攻擊方向立刻改變。原來是不顧一切向長城跟前衝,現在是拚著性命跟狼騎死纏爛打。
山穀之外,不斷有突厥狼騎趕來支援。但限於地形,無法同時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攢射打開通道,穀內自家人和敵軍又難分彼此,一場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敵軍還要多。
外邊來援的突厥狼騎急的團團轉。被李旭等人挾裹著的狼騎也憋得眼紅。領軍主將烏素米幾次試圖衝出去與自家人匯合,前路都被馬賊們所阻。眼見著時間拖得越久,敵人距離長城越近。烏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縱橫東塞,屠滅部落無數。想殺了誰,對方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幾時像今天這樣被人弄得縛手縛腳。擺脫困境的辦法隻有一個,憑借多年的臨陣經驗,烏素米迅速得出結論。找到中原步兵陣列的中樞,殺了那個調度者,守軍立刻會變成失去頭領的鹿群。屆時,狼騎們咆哮著撲上去,便是一頓血與肉的盛宴。
在馬背上打了***,烏素米於人群中發現了自己的目標。敵將距離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揮著步卒一點點向前推進。沒解救出一個馬賊,他們的力量就會壯大一分。而每前進一步,數十名突厥武士便死於非命。
“勇士們,殺了他!”烏素米手中的彎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厲聲喝道“吃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們,給我殺了那個人!”
“殺了他,殺了他!”幾十名突厥狼騎大聲附和,瞪著通紅的眼睛,衝著李旭所在處直撲而致。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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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緊迫,李旭正愁尋帶隊的敵將不著。猛然看到數十騎結伴衝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彎刀指了指,帶領著周大牛等人徑直迎了上去。
他一動,整個陣型又變。原來是兩翼前突,中央後凹,此刻隨著弟兄們的快速移動,猛然變成了一個“凸”字形。兩翼依舊微微翹起,中央一段陣眼,卻直直地頂到第一線了。
突厥人平素訓練也講究配合,彼此之間的協調程度卻遠不及中原軍隊嫻熟。看到李旭帶領侍衛迎上,還以為對方想跟自己拚命,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幾名馬賊唯恐李旭等人吃虧,怒吼著撲上。他們的努力隻起到了讓狼騎推進速度延緩的效果,很快,烏素米麾下的親兵就將馬賊們格在了外線。中央幾個控馬好手繞過阻攔,跳過地上的屍體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標。
騎兵有戰馬相助,即便在短距離上速度無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占了大便宜。況且眾狼騎看到李旭手裏拿得是一柄橫刀而不是專門對抗騎兵的長槊,心中對近距離格鬥把握更大。幾乎是想都不想,數騎同時夾向目標。
“梅花陣!展開!”眼看著敵我雙方的距離隻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護衛在李旭身側的親兵立刻停住腳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還有六人依次向左後、右後及正後退開,恰恰以李旭為核心,在大陣中央出圍成了數個六出梅花形。
看到擋在麵前的對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騎卻來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來的槊鋒上撲,前衝的突厥人氣得哇哇大叫。好在他們從會走路時便學騎馬,騎術精湛,趕緊猛拉韁繩,在碰上槊鋒前的一瞬將坐騎向左右偏了開去。
在偏開的一瞬間,兩名突厥武士揮刀橫掃。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這是他們訓練已久的格殺動作,隻要抽中的目標,肯定能在對方身上拖出一條尺許長的口子。怎奈刀光剛劈出一半,胯下戰馬卻突然犯了毛病,“唏溜溜”慘叫一聲,猛然前撲,將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無防備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好容易將頭從地麵上轉過來,卻看到兩條馬腿,一個無頭屍體,正在血泊中蠕動。得到答案的頭顱想看得再仔細些,卻提不起半分力氣。在他漸漸暗淡下的目光中,兩杆長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個倒黴武士。
如果這是在空闊地上兩軍對撞,李旭絕不敢采用這種梅花陣型。加起速度來的騎兵即便不能一舉衝破擋在他麵前的長槊手,憑借人和馬屍體的慣性,也足以將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穀中地形狹小,烏素米等人與李旭距離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來。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況下,結伴向前,一步步穩紮穩打也是個理智選擇。偏偏第一波衝到梅花陣前的兩名突厥武士還自作聰明,試圖憑借嫻熟的控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遞到戰馬前的長槊不減速,任由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來,也許還能靠到李旭麵前。二人猛然一帶馬,將刺向戰馬的長槊是避過去了,碩大的馬身體卻成了梅花陣側麵持兩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當機立斷,將戰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見到便宜,手起刀落,將突厥武士那顆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給砍了下來。
“小心!”烏素米從來沒見過這種配合,驚詫地大叫。兩名突厥武士,即便與身手高超的馬賊們對戰,也能盤旋上三五個照麵。誰料遇到身材比馬賊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個照麵都沒混上,就稀裏糊塗地丟了性命!
敵軍主將肯定使了什麽花樣,說不定是妖術。猛然間,一個關於銀色飛狼的傳說閃進烏素米的心裏。
“他是附離!”其餘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從兵器上推測出對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彎刀,殺人於無聲無息,不是傳說中的銀狼侍者又是哪個?據草原上的傳言,先前抵達長城腳下的數萬武士,都被他一夜殺了個幹淨。而自己身邊這兩個半人兒,夠他殺上幾刀的?
戰場上,稍微的猶豫就能決定生死。更何況在博陵軍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眼皮底下發愣。沒等其餘的突厥武士決定繼續向前還是撥馬後撤,周大牛已經持槊撲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體一動,立刻將整朵“梅花”帶了起來。兩杆長槊在移動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戰馬的馬腹。在坐騎倒下之前,突厥武士淩空躍起,想給愛馬複仇,卻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襠部,下體和小腹都裂成了兩片。
冒著血雨,周大牛緊急轉身。丈八長槊從馬腹中抽出來,帶著血珠掃向第二名武士。被驚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揮刀抵擋,刀刃與槊刃相碰,在空中濺出一連串的火苗。位於周大牛側後的博陵士卒徑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進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長槊推離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聲慘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仿佛根本沒看到順著槊杆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壓,右手回撤,幹淨利索地將突厥武士的屍體從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遺體飛來,驚惶萬狀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閃避。發現敵軍空擋,李旭揮刀跨步,帶動本組“梅花”向前推移。他們所遇到的第二名敵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突厥武士,作戰經驗遠比同伴豐富。看到四杆長槊,兩柄陌刀,還有一柄彎刀同時推向自己,毫不猶豫地一踩馬鐙,整個人脫離坐騎,向後疾飛。
被主人拋棄的戰馬連中兩槊,吭都沒吭軟倒在地。失去坐騎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從身邊抓起一具屍體,也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的,脫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過來。
擋在李旭正前方的親衛長槊橫挑,挑開淩空而至的死屍。另一名手持長槊的親衛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敵軍。就在兩人配合出現空隙的刹那,拋出屍體的突厥老兵嘶吼著衝了過來,他弓起身子,整個人如同頭受傷的野豬,順著兩杆長槊之間的縫隙,長驅直入。
這一刻,對敵人的仇恨已經戰勝了他心頭的恐懼。殺了附離,整個長城防線將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發現自己無限接近了目標,看見數以萬計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離,長生天已經降下了新的聖狼,不再賜福於他。本大汗發誓,無論誰殺了他,黃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隨便挑!”兩天之前,骨托魯汗當著所有部落長老的麵許下如是諾言。“殺了他,殺了他!”突厥老兵野獸般嚎叫著,彎刀揮舞如風。
沒有任何人攔阻他的瘋狂,所有親衛都冷笑著讓開。不知道進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發現了身邊情形怪異,卻已經無法回頭。他看見一柄又寬又長的彎刀向自己迎了過來,然後聽見一聲脆響,整個世界就變成了粉紅色。帶著一抹詭異藍色的刀光砍斷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頭盔,頭發,腦門,將他的頭顱如同切瓜一般分成兩片。
李旭拔刀,前行,帶動身邊護衛再度前衝。兩名躲閃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從馬背上跌落。轉眼之間,數朵絢麗的“梅花”已經突破所有障礙,推進到小伯克烏素米的馬頭下。剛才還帶領眾武士,宣布要將李旭陣斬的小伯克烏素米卻再鼓不起接戰的勇氣,撥馬就向後逃。
“保持陣型,接援軍回返!”李旭插刀於地,大聲喝令。兩朵“梅花”瞬間合二為一,原地結成了一個小圓陣。跟在“梅花”陣身後的護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邊豎起帥旗。傳令兵舉起號角,將主帥的命令變為角聲,瞬間送入所有將士的耳朵。
“收攏陣型,保護好友軍,靠向長城!”聽到角聲,負責統領側翼兵馬的折衝都尉張玄讓大喝一聲,快速穩住了陣腳。“馬賊弟兄們,向陣中央撤。兩翼留給我們!”傳令兵的聲音四下響起,將正在酣戰的馬賊從狂熱中喚醒,結伴退入博陵軍陣中。
“六十步!”周大牛從一名親兵手裏接過弓,連同箭饢一並遞給李旭。他們不擔心小伯克烏素米能逃離生天,凡是博陵軍看上的獵物,幾乎沒有過活著離開的記錄。
狼狽逃竄的小伯克烏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獵人的目標,繞開一名攔路的馬賊,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著坐騎不斷加速。那頭銀狼會飛,一邊跑,他一邊嚇唬自己。胯下猛然熱忽忽地,有股騷水淋漓而落。
突然,他覺得世間已經沒什麽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寧的感覺從背後蕩漾開,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戰馬的一瞬間,小伯克烏素米回頭看了看射殺自己者。他看見一頭雪白雪白的銀狼在蔚藍蔚藍的天空中,驕傲地張開了翅膀。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六章 持槊 (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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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伯克烏素米一死,被卷入陣中的突厥武士愈發混亂。有人拋棄同伴,不顧一切向陣外衝,有人則絕望地揮舞著彎刀,在原地來回盤旋。還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戰場的年青武士,則哭泣著跳下馬背,雙手將彎刀舉過頭頂。他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跟長生天選定的人為敵。如果長生天就要讓他們變成附離大人的奴隸,他們將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運。
劉季真帶著馬賊們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氣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長大的漢子,可沒你們這樣窩囊地!”一邊屠戮,他還一邊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仿佛對方的形象丟盡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臉。
“劉大當家,請不要戀戰,趕快組織你麾下的弟兄從軍陣中間衝過去!”一名博陵軍小校看不過眼,跑上前大聲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劉季真向阻攔自己的博陵軍小校一瞪眼,怒氣衝衝地命令。
“劉大汗,劉山主,趕快靠向長城。敵軍從山穀口殺過來了!”小校沒辦法也沒功夫和這個粗坯講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來一個,殺他一個!”劉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辮子的腦袋,大咧咧地回應。順著小校的刀鋒所指望去,他看見數不清的戰旗向山穀湧來,“***,怎地這麽多人!”劉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長脖頸仔細觀瞧。這回,他終於看清楚了。無數被山穀中血戰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顧一切地向穀內衝來。遇到戰馬難以衝上陡坡,他們便放棄戰馬,徒步前行。傾刻間,黑壓壓的戰旗已經占據了小半個山穀。
“***,殺了兩個狼崽子,把頭狼引出來了。”劉季真破口大罵,“***骨托魯,幾十萬人打老子幾千,也不嫌丟人。弟兄們,趕快入城,入城,將這裏交給李大將軍。他是突厥狼騎的克星,想當年,一個人就能打五百!”
說罷,也不管別人回不回應,帶著自己的親信直接就朝博陵軍的陣眼處紮。李旭遠遠地看見了,隻好揮動令旗,命令弟兄們讓開一條通道,讓馬賊們全速通過。
秉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其他與敵人糾纏的馬賊也紛紛放棄對手,跟在大隊身後撤向長城。被拋開的突厥武士們還沒從剛才的血戰中緩過神來,眼睜睜地看著馬賊與自己脫離接觸,融入博陵軍大陣。
“結鵲尾陣,兩翼收縮,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壓住陣腳!”看見馬賊們已經撤得差不多,李旭發布新的命令。伴著角聲,博陵士卒快速後退。行進中,兩翼士卒分出層次,手持盾牌和樸刀者站在了最後,陌刀次之,長槊再次。整個軍陣沿著穀底,慢慢匯成了一個前寬後窄的鵲尾形。鵲尾兩側,弓箭手們重新排成三列橫隊,彎弓向外漫射。把沒有來得及跑遠的,還有不甘心追過來的突厥武士統統射翻。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吹響號角,命令整個軍陣緩緩後退。士卒們看不清背後的道路,卻憑借身後同伴的指引,避開腳下障礙,倒退而行。幾十名重新殺入山穀的狼騎還不服氣,順著山坡斜向上衝,又折轉向下。企圖借助山勢給戰馬加速,然後闖入博陵軍陣。弓箭手們兜頭一陣箭雨,將他們統統送回了草原深處。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護範圍之內,李建成猛地一揮令旗。他的心腹愛將雷永吉立刻從城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一根帶著純白尾羽的鳴鏑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白線,徑直射到博陵軍大陣之前二十步處,白色雁翎在箭杆後來回顫動。
“吱————”百餘支在大隋全盛時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鳴鏑同時射下,在博陵軍陣前畫出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白線。“過白線者,立殺!”李建成手指城下,大聲喝令。“過白線者,立殺!”數千名來自河東的弓箭手手挽長弓,衝著長城下的突厥狼騎厲聲斷喝。
縱使聽不懂中原話,狼騎們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鳴鏑示威。城頭上的守軍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臨下,弟兄們貿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麽好果子吃。可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肥羊被人奪走,眾狼騎又萬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現的馬賊不僅僅燒毀了他們大量的糧草,而且把隱藏在黃花豁子附近的幾支兵馬全部給探了出來。如果任由這些人平安進入塞,這口氣實在無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們憤怒的目光中,李旭開始慢慢收攏隊伍。有了來自城頭的保護,他所帶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長城內。弓箭手撤完後,長槊手也開始後撤,然後依次是陌刀手、樸刀手。在狼騎找到合適對策之前,大夥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強馬壯的突厥人怎肯吃這麽大的虧。眼看著馬賊和對方的弓箭手已經入城大半。幾個領軍的伯克同時揮動彎刀,督促著麾下將士開始了新一輪衝鋒。三百餘名騎兵沿著山穀兩側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馬屁股。這次,他們有了將近五十步的加速距離,受了痛的戰馬張開四蹄,不顧一切地衝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戰馬剛接近白線,李建成便發動了反擊。“放!”他親自挽弓,將一根破甲錐射向敵軍。千餘名弓箭手同時從垛口後探出身體,手離弓弦。“嘣、嘣、嘣”隨著一陣爆豆子般的脆響,五十餘匹戰馬轟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騎不顧生死,冒著迎麵而來的箭雨,踏過同伴的屍骸,繼續前衝。他們隻比第一排騎兵多衝了三、四步,緊跟著,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來,將越過白線者統統射殺。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條武士的性命後,終於有狼騎靠近後撤中的步兵大陣。二十步距離內,為了防止誤傷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隨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騎厲聲呐喊,衝著近在咫尺的步卒舉起了馬刀。
“樸刀手,下蹲。長槊手,停步,立槊!”隨著角旗的揮動,傳令兵大聲將主帥的命令喊了出來。正在後退的博陵軍猛然停止移動。樸刀手原地蹲身,長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將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鋒刃指向狼騎,後端穩穩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鋼鐵叢林憑空誕生。疾馳中的狼騎來不及改變戰術,直接撞到了鋼鐵叢林裏,被插得渾身是洞。“啊————”武士們在槊鋒上掙紮,哀號。“唏————”被數跟長槊同時刺穿的戰馬發出痛苦的哀鳴。
衝擊的力道被數杆長槊同時分擔,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擔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個別非常倒黴者被臨死的戰馬或武士屍體壓傷外,大多數弟兄幾乎毫發無傷。在主帥的命令下,他們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屍體,攙扶起受傷的袍澤,整理陣型,繼續緩緩後撤。
三百名狼騎,砸在對方軍陣中居然連個泡泡都沒砸出來!長城內外,旁觀者無不動容。李建成自問麾下將士做不到在高速重來的戰馬前紋絲不動。而竇家軍的弟兄們更明白,甭說保持陣型了,就連那個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勢,他們都無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幾名領軍的伯克們在好長時間內,甚至連組織下一波衝擊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山穀狹小,每次隻能容納幾百匹戰馬發起衝鋒。正向麵對博陵軍的鋼鐵叢林,區區數百人無異於自尋死路。如果采用縱馬馳射戰術,騎弓的射程又遠遠遜於步弓,況且守軍的弓箭手還處於居高臨下位置,每殺傷一名漢人,恐怕騎在戰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這麽打下去不是辦法!幾個小伯克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恐懼。但傳說中的附離就在眼前,他可是價值數座城池,幾萬奴隸的獵物!如果眼睜睜地放走了他,骨托魯汗那邊也很難交代。
萬般無奈之下,幾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條不會惹阿史那骨托魯生氣的折中計策。他們吹動號角,命令身邊的狼騎下馬,持盾向博陵軍本陣迫近。但走到距離由白羽畫出的折線十步之遙,又停止前進,原地排出一個足以堵塞山穀的巨大方陣。
領軍的幾位伯克們鼓不起在步下與武裝到牙齒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氣,他們也承受不了那樣做的代價。突厥狼騎全靠馬上功夫而聞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即便將來不及退入長城的中原士卒全殲滅,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價。
他們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當軍陣立穩後,立刻有一名光著腦袋的彪形大漢策馬從步下作戰的狼騎身後衝了出來,沿著死亡之線外圍跑了幾步,然後開始大聲嚷嚷。
“嗚啊剌呀嗬呼嚕嚕--------”中原士卒們聽不清楚那名壯漢在嚷嚷什麽,隻聞得一陣狼嚎鬼叫。“嗚啊剌呀嗬呼嚕嚕--------”壯漢一邊叫,一邊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後大拇指挑起來,翻轉向下。
“嗚啊剌呀嗬呼嚕嚕--------”數千突厥人操著對方不懂的語言齊聲嚷嚷,仿佛嚷嚷的聲音越高,越能顯示他們的本領。
李旭是博陵軍中唯一能聽懂突厥話的人,見敵軍如此囂張,皺了皺眉頭,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腦袋給我提過來!”
“喏!”早就看著對方不順眼的周大牛聞言,立刻拖著把陌刀衝了上去。
大夥這才明白原來突厥人要單挑,忍不住放聲大笑。兩軍交鋒,不比誰家的將領謀略高,誰家的士卒勇敢,卻玩什麽武將對劈,那簡直是在發傻。中原任何一家諸侯都不會采用這種戰術。你武將萬夫不當能怎麽樣?我十個小兵結陣群毆,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隻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會用單挑的辦法來解決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麵的糾紛。
笑聲中,周大牛已經走到白線近前,微微向對方點了點頭。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鬧,策馬拋開二十幾步,在相對高的位置轉過身子。
“不要臉,耍賴!”長城上下,罵聲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馬對步,已經占了個大便宜,又要借著山坡衝鋒,簡直是把大牛當成了白癡。在一旁默默觀戰的突厥人大概也覺得自家的行為不夠光彩,叫嚷聲慢慢減弱,最終被中原士卒的喝罵聲徹底壓了下去。
麵對敵將,周大牛將丈許長的陌刀單臂平伸,胸前空門大露。他對麵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馬鐙。被喊殺聲燒得熱血沸騰的戰馬發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風一般衝向大牛。敵我雙方距離瞬間拉近。馬背上的突厥勇士單臂斜掄,淩空劈出一道閃電,“啊!”他大叫,收刀,獰笑著跑遠。
一刀掃下,絕無活口。突厥勇士憑著多年的經驗,確定自己殺死了敵人。一邊跑,他一邊豎起耳朵傾聽,準備迎接袍澤們山崩海嘯般的呼喝。四周卻突然變得靜悄悄的,連山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怎麽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頭,看見周大牛依舊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動,身體挺立如山,仿佛剛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沒發生過。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著再度衝向敵人。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不再容許有一絲疏漏。他看見了,自己的刀光掃過之前,敵人突然將陌刀柄端豎在了地上,然後膝蓋彎曲,身體後仰,整個人順著刀杆倒了下去。恰恰讓過急劈而來的馬刀,然後又穩穩地將身體直了起來,將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頭上觀戰的李世民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大聲命令。到現在這個時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單挑,突厥人就寧可付出數倍的損失,也要給博陵軍製造一定的殺傷。而李旭接受的單挑後,整個鬥將的過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從容地向長城內撤退。突厥人即便不願意,也厚不起臉皮來追。
所以,周大牛兩度避開敵軍的刀鋒,卻懶於還手。他需要冒著生命的危險,來給自家弟兄贏得時間。但突厥人提出單挑,是為了什麽呢?僅僅是為了提高士氣麽?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長城下的山穀裏,突厥勇士額頭上已經見了汗。兩度衝擊沒砍中目標,已經令他在族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第三次,他決定與周大牛拚命。戰馬不再從對方身邊錯過,而是連人帶馬直接撞向對手。
“的、的、的”馬蹄聲宛若驚雷,敲打於每個觀戰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野蠻的突厥人與周大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小心!”長城上的弟兄們忍不住齊聲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與敵人硬碰硬。突厥勇士連人帶馬有幾百斤重,雙方對撞,吃虧得肯定是原地不動者。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直巍然不動周大牛動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點,整個人鷂子般借著刀杆的支撐淩空飛起。急衝而來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戰馬都失去了目標,茫然失措。沒等突厥勇士撥轉馬頭,盤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雙腿,兩隻碩大的牛皮戰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尋找敵人的突厥勇士發出一聲驚呼,從馬背上轟然滾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勢拔出陌刀,刀鋒幹淨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頸上。
“殺了他,殺了他!”博陵軍眾將士大聲高呼。白色折線另一側的突厥人同時閉眼,無奈地接受同伴的歸宿。
“我不殺你。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來殺伐果斷周大牛突然轉了性子,收起陌刀,對著閉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聲說道。
“你要做什麽?”突厥武士聽不懂中原話,驚詫地追問。按照草原規矩,接下來一步,周大牛應該砍下他的腦袋,用他的血塗滿自己的臉,才能顯出勝利者的威風。誰料勝利者卻滿臉關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別來了,打不贏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聲重複。四十餘斤的陌刀被他當雜耍用的木杆來玩了三回,即便力氣再大,他話語中也透出了喘息聲。
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獲勝者的意思。對方累了,沒力氣殺他,也不想殺他。所以要放他走。作為一個喝狼奶長大的突厥漢子,他應該感謝對方的恩惠,從此再不與之為敵。
想到這,武士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拳頭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輕輕深深俯首。然後上前一步,半跪,垂頭吻了吻對方腳下的泥土。直起身來,一邊唱著歌,一邊倒退著走向本陣。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舉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後高聲大喊。唱著歌的武士驚詫地停步,看見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聽見了來自背後的破空聲。
幾支利箭從突厥本陣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後背。“媽——”準備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兩個民族都能聽懂的字眼,笑了笑,軟軟跌倒。
“***,誰讓你們殺他的。來啊,有本事衝我來!”周大牛暴怒,提著陌刀向數千狼騎大聲挑釁。
沒有人敢回應。按照突厥習俗,勝利者才有權處理失敗者的生命。而輸給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丟光了自家軍隊威風,戰敗後又吻對方腳下泥土示弱,所以絕不能被容忍活著返回。如果每個突厥武士都以他為榜樣,狼騎的威嚴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嚴何在?
“來啊,莫非你們隻懂得殺手無寸鐵的人!”周大牛揮舞著陌刀,又跳又罵。剛才的戰鬥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但對方這些畜生連自己人都殺,不砍翻他們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大牛,回來,該別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堅持下去吃虧,大聲命令。
“***,這次饒了你們!”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腳踩了踩,揚長而去。
眾突厥武士被他輕蔑的舉動氣得兩眼冒火,但得不到將領們的命令,誰也不敢上前挑戰。幾名伯克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低頭商量了幾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來。
“這回該我了!”一直在長城下觀戰的劉季真見突厥人還不肯放棄,大聲請命。
“劉兄小心!”李旭知道劉季真的身手,笑著答應。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劉季真回過頭來,鄭重矯正李旭稱呼上的錯誤。
“祝突利汗旗開得勝!”博陵軍的弟兄們齊聲回應。(注:與唐初的突利不是一個人)
劉季真笑著點頭,得意洋洋地走上戰場。他縱橫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倉促選出來的挑戰者怎是對手。馬背上才見了一個照麵,狼騎的身體就墜了下去。淅淅瀝瀝的鮮血順著戰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韓邪大單於的嫡親後人,大漢皇帝劉淵的第二十代孫,燕山山主,一陣風總瓢把子,劉季真在此,狼崽子們,哪個前來送死?!”劉季真從刀刃上抹下一把血,塗在臉上,衝著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來沒想淌長城之戰這趟渾水,奈何突厥人大舉南下,幾名多事的將領順手把一陣風設在中原和草原邊界處幾個重要寨子全給拔了。馬賊們氣憤不過,幹脆聚集起來,從背後捅了骨托魯一刀。
一刀捅完,狼騎緊追不舍。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劉季真決定帶領大夥到涿郡投奔李旭。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首先,李旭這人厚道,有當年的交情在,不會拿他當土匪來剿滅。第二,雙方激戰之時,馬賊們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勢力。利用得當的話,能給擅長騎兵衝殺的突厥人製造很多麻煩。
這瘋子素有惡名在外。狼騎中還真找不出幾個敢跟他玩單挑的人來。幾名伯克正懊惱間,猛然聽到一聲號角,“嗚——嗚嗚——嗚嗚——”
“轟———轟轟——轟轟————”另一陣低沉沙啞的角聲與先前的角聲相和,聽在人耳朵裏,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來了!”幾名伯克暗自鬆了一口氣,臉上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來。後一聲號角是突厥王庭專用的雅樂,需要用純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敵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後經過大薩滿祝福後才能使用。每當角聲響起,便預示著可汗親自降臨,即便是飄蕩在原野中的惡魔厲鬼,也要退避三舍。
“讓弟兄們加快後撤速度,要求城頭擂鼓!”李旭聽說過突厥人習俗,回過頭,衝著親兵吩咐。
撤向長城內的隊伍速度驟然加快。緊跟著,城頭上的戰鼓雷鳴般響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如萬馬奔騰,如驚濤駭浪,瞬間將角聲蓋了過去。
聽到自己一方勢弱,突厥伯克們卻毫不在乎。領著眾狼騎讓出通道,將數百匹純黑色的駿馬讓進山穀。黑色的戰旗,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駿馬,小半邊山穀頃刻失去青蔥春意,仿佛地獄突然從泥土下冒到了人間。
一團漆黑之間,五點白色的“鬼火”看起來分外紮眼。隨著黑煙迫近,長城的守禦者們看清楚了,來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馬駒般高大,伸著鮮紅的舌頭,瞪著翠綠的眼睛。
距離敵人最近的劉季真嚇了一跳,趕緊兜轉馬頭撤了回來。“是骨托魯,他弄了幾頭野獸助陣!”一邊撤,他一邊向眾人解釋,唯恐被大夥譏笑膽怯。
“那不是甘羅!”旭子的心先是一驚,然後迅速得出答案。甘羅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帶著一點點迷茫和溫情。五匹白狼當中,沒有一匹眼睛為金黃色。瞳孔內射出來的光芒隻讓人感覺到寒冷,沒有半點朋友般的溫柔。
沒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斷,白色巨狼們已經跑到山穀中央,齊齊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馬而出,衝著他遙遙拱手,“附離,咱們又見麵了!”
“骨托魯汗,我記得有人在長生天下立誓,說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著向前走了幾步,先是用漢語回應,然後以突厥語重複。
在一段特定的時間裏,敵我雙方因為戰略的需要曾經一度走得很近。博陵軍中大量的戰馬和皮革都購自骨托魯那裏所部,而骨托魯也打著與始必可汗對抗的借口,派遣商隊從博陵買過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見了麵,雖然已經成為仇敵,招呼還是要打一個。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經不在了!”骨托魯仰頭大笑,借此壓製住臉上的尷尬。為了讓雙方聽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語和漢語交替著回答。他當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為奇恥大辱。如今當著眾將士的麵,更要把場子找回來。“大隋在哪?你們看到大隋在哪了麽?我隻看到了定揚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沒看到大隋在哪裏?”
定揚可汗是劉武周的封號,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師都、屋利設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與張長遜,這些人都曾經是大隋將領。現在都依附於突厥王庭旗下。
“無恥,不要臉!”聽骨托魯強詞奪理,中原豪傑們忍不住厲聲痛罵。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們爭先恐後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會對中原起了輕視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內患重重的情況下還興兵叩關。
骨托魯剛剛說過一口流利的中原語言,卻突然變成了聾子。故意裝作聽不懂大夥的嗬斥聲,他將手放到耳邊,轉著身體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又笑著用中原話和突厥話說道:“既然大隋已經亡了。我當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說附離大人,你守在這裏,是為誰而戰呢?”
“我?!”李旭回頭張望背後巍峨長城,“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麽?”
“大隋也許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魯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帳前牧馬,你答應麽?”劉季真見李旭反複用兩種語言說得費力,叫過幾個機靈的馬賊,主動給雙方當起了翻譯。
眾馬賊正想做些事情回報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劉季真的命令,立刻開始執行任務。李旭說完一句話,眾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突厥語,齊聲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魯說完一句話,馬賊們立刻將其轉為漢語,向長城上下傳達。
這下,雙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許多,語言也愈發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魯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般,放聲大笑。“如果你為家而戰,又何必擋在這裏?本大汗保證,不會讓弟兄們經過你的家門口。本大汗還可以保證,如果你讓開,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黃河以北,太行以東,所有土地都封給你,讓你有個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沒等李旭開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時長嚎。聲音在群山之間來回激蕩。除了骨托魯身邊的那些純黑色駿馬外,大部分戰馬都瑟瑟發抖。特別是劉季真,他的坐騎距離狼群較近,聽到嚎叫聲,腿一軟,差點把“呼韓邪單於的子孫”掀下馬背。
“該死的畜生!”劉季真破口大罵,也不知道是罵自己的坐騎,還是罵那五匹蒼狼。骨托魯誌得意滿,從隨身侍衛手中接過幾塊鮮血淋漓的馬肉,笑著丟向了巨狼。
“該死的畜生!”眾馬賊一時沒反應過來,本能地將罵聲翻譯成了漢語。惹得長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賞賜的巨狼卻不管這些,嘴裏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搶到肉邊,大吞大嚼。
“骨托魯大汗,你給的封賞太低了!”李旭輕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著回應。那些巨狼裏邊沒有甘羅。甘羅是狼,不會發出狗的聲音。作為甘羅曾經的主人,他也沒學會搖尾乞憐。
“是麽,說說你的條件,隻要本汗能滿足,決不吝嗇!”骨托魯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笑著允諾。
他今天出現在這裏,本意就是通過五匹銀狼來向李旭示威。告訴對方甘羅不再被突厥人當做聖物,新的聖物已經誕生,對方頭上銀狼侍衛的頭銜,已經不被任何人承認。同時,他還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長城,至少能讓李旭和羅藝一樣保持中立。李旭是個善戰的將領,他帶人擋在長城上,狼騎們要突破進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所以,他不怕李旭討價還價,就怕對方不肯回應。隻要李旭肯討價還價,他就能開出對方無法拒絕的價錢。
一瞬間,長城內外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這裏,所有的耳朵都豎立傾聽。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李旭緩了口氣,一句一頓。
“我剛才說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骨托魯汗,你光封賞我一個人,遠遠不夠!”劉季真聽得心花怒放,扯開嗓子,與麾下心腹同時以突厥語呼喝。
“我的家在上穀。大可汗剛才答應,狼騎不經過我的家門!”李旭頓了頓,繼續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轉頭,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東!”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汗,你們的家在哪兒!”
“趙郡!”
“涿郡!”
“淮南!”
“西涼!”
博陵將士們大聲回應。這支兵馬前身為大隋邊軍,因此將士們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有人故意給骨托魯添亂,將自己的家甚至說到了嶺南,百越。劉季真樂不可支地翻譯過去,聽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擺了擺手,製止了背後山呼海嘯般的聲音。然後大聲總結,“骨托魯大汗,過了長城,便是我們的家。你聽清楚了麽?”
眾狼騎剛才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待聽得李旭這句話,心中暗叫不好,無數雙眼睛齊齊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語言裏,“你的”和“你們的”,本是一個詞。骨托魯剛才答應李旭,狼騎不經過“你的家門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騎不經過你們的家門口!”他已經有了一次出爾反爾的經曆,如果再當眾否認自己的承諾,則非但長城上下的守軍,連同追隨突厥而來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被逼得理屈詞窮,隻好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原來,原來這麽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對。可是李將軍,你別忘了。中原不止你們這些人。你們自不量力擋在我突厥狼騎麵前,其他人卻對本大汗翹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燒他的房子,搶他的老婆麽?”沒等李旭回應,劉季真搶先用突厥語回應。然後尷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將其再翻譯成漢語。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發出一陣哄笑。李建成在長城上笑得隻抹眼睛。突厥人的稟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隨河東兵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隻有數百,肚子卻大得超過正河東軍。這些家夥打仗時不肯賣力,搶東西時,卻一個比一個積極。
請一夥強盜來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瘋掉了。他們能帶來的絕不是安寧,而是徹頭徹尾的毀滅。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魯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幾聲哄笑刹了威風。陪著眾人哄笑幾句,待把大夥都笑得楞了,才搖了搖頭,冷冷地問道:“好笑麽?一點兒都不好笑。倘若不是這樣。我突厥傾國而來,那麽大個中原,怎麽隻有你李將軍一個擋在這裏?!羅藝呢,劉武周呢,李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我突厥要來麽?難道他們不來,不等於默認自己歡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戰亂,解救你們的苦難麽?”
南下途中,他已經得到情報。大多數中原豪傑都沒有理睬李旭發出的預警,隻有河東李淵派了些兵馬來幫忙。而李淵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擋在突厥南下的必經之路上。所以河東兵馬與旭子並肩而戰,理所當然。
對比攜裹四十餘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傑就顯得太不團結了。他們連一致對外都做不到,又何談保衛家園?
正因為心裏有了底,所以骨托魯才準備說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憑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對手。他本以為自己的話說出來,可以讓對方認清實際。卻沒想到李旭聽完了他的話,非但沒有氣餒,反而將頭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中原豪傑沒有來。敢擋在大汗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傑!莫非在突厥人眼裏,連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麽?”
“敢與大汗一戰的人,才是真豪傑。連自己老婆孩子都不願保護的人,難道在突厥人眼裏反倒是英雄麽?”劉季真抓緊一切時機,打擊突厥人士氣。
骨托魯被問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雖然給了劉武周等人封號,骨子裏卻對這些家夥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實話實說,未免又著了對方的道,承認阻擋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讓開道路者皆為懦夫。
“況且,擋在大汗麵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人。”輕輕笑了笑,李旭轉過頭,手指長城,“大汗看見了麽,那是何人的旗幟?”
骨托魯仰頭張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紅戰旗,李建成的絳紅加白戰旗旁,還看到了幾麵灰撲撲,非常破舊的戰旗。肯定不是博陵軍,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大隋軍常用的顏色。
城牆最高處,還有一杆長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蒼穹。
“弟兄們,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魯的銳氣,回望長城,大聲呼喝。
“告訴骨托魯城上是誰家兒郎?”周大牛等親衛鼓足中氣,用力重複。喊聲伴著劉季真等人翻譯出的突厥語,在群山之間來回激蕩。
“大隋博陵軍!”長城頭,張江第一個舉起戰旗。與群山之間的回聲遙相呼應。
“大隋——博陵軍———”弟兄們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來,四下裏宛若藏著數十萬百戰雄師。
“大隋——”李建成猶豫了一下,舉起自家戰旗,“河東左軍!”
“大隋——河東左軍!”山風凜冽,將劉季真翻譯出來的呼喝聲送進每個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長樂王帳下——虎賁軍!”王伏寶麾下的弟兄們一直沒有機會亮出自己旗號,今天終於揚眉吐氣。為了防止成為眾矢之的,竇建德一直自封為王,而沒有自立為帝。所以他還可以在自己的兵馬前方加上大隋兩個字。今天,這兩個字恰恰派上用場。
“大隋——河間郡兵!”竇家軍的聲音剛落,在他們破舊的戰旗旁,又豎立起了一麵鮮紅的旗幟。旗幟下,幾百剛剛趕到的士卒扯開嗓子,自報家門。
這下,連李旭都有些發呆了。他的本意是將竇建德的兵馬也露出來,借此告訴骨托魯汗,整個中原敢擋在你麵前的並非我李旭一個。卻沒想到,就在他領兵與敵人交戰這段時間,涿郡太守崔潛又引來的新的援軍。
河間郡屢遭戰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羅藝、竇建德三家默認為誰也不去占領的緩衝地帶。當地的郡兵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來人,尚不夠對付大一點的土匪綹子。但聽到突厥人已經靠近長城,老郡守王琮還是帶了半數郡兵前來幫忙。
“尉州——時德睿!謹奉大將軍調遣。”
“鹽山——韓建紘!奉命來守藩籬!”跟在河間郡兵之後,兩個李旭曾經聽說過卻從來沒打過交道的綠林豪傑樹起了自家旗幟。旗幟上花花綠綠,色彩斑駁。但正麵都臨時趕著刷上了個大大的“隋”字。
劉季真等人越翻譯越起勁兒,骨托魯卻越聽臉色越黑。他乘興前來示威,到頭來,威風沒示出去,反而給對方製造了展示力量的機會。時德睿,韓建紘等人都是他聽都沒聽說過的中原豪傑,想必實力不會太大。但此刻出現在城頭之上,所代表的意義卻絕非一般。
城頭上,涿郡太守崔潛手捋胡須,放聲大笑。他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讓來曆不明援軍靠近長城,就是為了給骨托魯兜頭一棍。況且,後兩路山賊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紹來的,崔潛確定他們不會臨陣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魯氣得兩眼發黑時,又一麵戰旗出現在城頭,“瓦崗軍!”
“瓦崗?”翻譯完了城上的名號,劉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當場。通過張亮等人的關係,劉季真知道瓦崗軍與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來幫忙,瓦崗軍也不會踏入涿郡半步。
“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凳奉命前來幫忙,願受大將軍調遣!”沒等眾人從驚詫中緩過神,城門口,一個爽朗的聲音大笑著道。眾人轉頭看去,隻見一名銀甲白袍小將,被數名輕甲侍衛簇擁著,直向李旭奔來。
此人年齡隻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見得多高大。卻雙手各執一條丈八長槊,絲毫不費什麽力氣。堪堪趕到兩軍陣前,來人一抖手,將左手中長槊淩空拋給了李旭。“徐將軍托我帶來此物,請大將軍笑納!”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溫潤感覺從兩掌直傳到心頭。他別刀腰間,雙手持槊,對著黑壓壓地狼騎放聲大笑,“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麽?”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麽?”周大牛,謝映登還有城上城下的數萬弟兄齊聲高呼。
“爾等,還敢欺我中原無人麽?”劉季真將此句翻譯成突厥語,然後大笑著靠向旭子,與弟兄們同聲呐喊。
“爾等,還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麽?”霎那間,群山、密林、長城乃至整個中原都站來了起來,呼喊出同一個聲音。之後千百年,該聲音依然在風中回蕩。
“爾等,還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麽?”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麽?”
“爾等,還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無人,無人麽?”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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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呼嘯,呐喊聲響徹四野。進入山穀的突厥狼騎猜不出長城內外埋伏了多少人,一個個驚疑不定。骨托魯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討不到什麽好去,強硬起頭皮,苦撐道:“有人無人,那得手底下見。光憑嘴巴上的功夫贏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話,是狼是狗,露出牙齒來才算得了數!”
“可汗盡管來戰。隻怕這次再敗了,不會像上次那樣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長槊,滿不在乎地回應。
“盡管來戰!”劉季真扯開嗓子,將李旭的一整句話歸結為四個字。
“盡管來戰!”馬賊們狂笑不止。
他們那幅目中無人的態度著實令人生氣。但骨托魯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騎今天銳氣已失,搖了搖頭,冷笑說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來,隻想給你一條生路。你既然不體諒我的苦心。明日開戰,休怪我下手無情!”
說罷,再不給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機會,轉身衝著自家隊伍呼喝了幾聲。已經衝入山穀的數千狼快速閃開一條通道,默默地骨托魯和他近衛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種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養的土狗!”劉季真唯恐天下不亂,衝著骨托魯遠去的方向破口大罵。眾狼騎卻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餘者後隊變前軍,前軍變後隊,緩緩退出了山穀。雖然武士們個個垂頭喪氣,整體上的隊形卻絲毫不亂。
光這一點,便比一陣風的馬賊們強得太多了。劉季真罵了一會兒,自覺無趣,隻好歸了隊,跟著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進入長城。
待李旭和最後一波弟兄們並肩退了回來。李建成早已率領一幹主要將領迎到了城牆下。大夥今天混戰中殺了三千多狼騎,又當麵掃了骨托魯的威風,因此一個個揚眉吐氣。李旭見時德睿、韓建紘等人都跟著李建成身側,趕緊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間再度通報了名姓後,拱手謝道:“幾位英雄不遠千裏而來,這份情意,我博陵軍上下沒齒難忘。今後但有用得著我等的地方,幾位盡管言語一聲。無論是往風裏還火裏,李某絕不敢推辭!”
聽李旭說得客氣,河間郡守王琮第一個表示不滿,“李將軍哪裏的話,老夫也是大隋官吏麽!吃了百姓這麽多年供奉,大難臨頭,怎有把脖子縮起來的道理?”
“將軍言重了。時某雖然沒什麽見識,唇亡齒寒這個道理卻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較像樣子的就這三千來號。時某將他們全帶來了。是衝鋒陷陣,還是運糧運水,全憑將軍一句話。隻要突厥人一天沒退,弟兄們就聽你一天號令!”尉氏大總管時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後,笑著回應。
“照理兒老時我們哥倆兒早就該來!”鹽山寨主韓建紘說話更為幹脆,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但我們哥兩個與官軍做對慣了,如果沒人引薦,冒昧進入您的地盤,難免會被當賊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機會,恰巧謝兄弟給你押糧從運河上經過。我們兩個一核計,就跟著謝兄弟來了!”
“當年你殺我,我殺你,殺來殺去。亂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騎刀下,又幾時分過咱們誰是官軍,誰是綠林好漢!”說起彼此之間的舊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時德睿歎息著搖頭,“也倒是。這些年除了死人,咱們啥都沒撈著!不過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沒法活,大夥誰願意造反?”
韓建紘也歎了口氣,坦誠地說道:“大將軍休怪我等說話直接,如果是為了昏君,我等才不鳥這個仗。他不讓我們活,我們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騎來了是另一碼事。我們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為你站在長城上!”
這些過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話兩句話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時、韓等人都是土匪,官軍剿匪天經地義。但站在後二人角度,他們卻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紂為虐了。
好在大夥也沒想著怎麽糾纏,幾句場麵話說過了,也就算交代過了。李旭用力揮了揮手,大聲道,“過去的事情,咱們就這樣算了。”“到了長城上,大夥便都是兄弟!”
“對,就這麽說,長城之上,大夥都是兄弟!過去恩怨,一筆勾銷!”時德睿、韓建紘兩個異口同聲。
大夥相視而笑,昔日過節俱拋到九霄雲外。李旭轉過頭,將目光看向謝映登,“就憑你帶來的這兩員大將,我也得好好謝謝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崗旗號,不怕李密怪罪麽?”
他領兵征戰多年,目光早就被鍛煉得精準無比。進入長城後粗略一掃,便看清楚了援軍的大致數量。河間郡守王琮帶了大約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帶割地自保的綠林好漢時得睿帶了三千綠林精銳。鹽山寨主韓建紘麾下人數和時德睿差不多,但嘍囉兵們的裝備都非常簡陋,一看就是過慣了窮日子的。幾路援軍中,瓦崗軍的人數最少,滿打滿算也不過五百人,卻是個個身強體壯。
以李密的張揚性格,若是不計過去恩怨派人來援,肯定不會隻派區區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謝映登是從徐茂功那邊借著護送軍糧的由頭偷偷跑來的。根本沒經李密的允許。他今天擅自於突厥人麵前亮出瓦崗軍戰旗,萬一被有心人匯報上去,恐怕會惹上不少麻煩。
“沒事,大將軍沒聽說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麽?”謝映登毫不在乎地搖搖頭,笑著回答。“況且,我這次來,便沒打算再回瓦崗去。至於茂功那邊,你更不用替他擔心。隻要他不回瓦崗主寨,李法主就對不能將他怎麽樣!”
沒等謝映登把情況介紹完,劉季真在旁邊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不由分說擠到李旭麵前,大聲抗議道:“傻小子,你們囉嗦完了沒?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餓到現在了!”
“劉兄勿急,稍後我便派人安排弟兄們的食宿!”李旭見狀,趕緊拉過劉季真,先向對方賠罪,然後將其向大夥介紹道:“這是我當年在塞上販馬時認識的好朋友,一陣風大當家劉季真,呼韓邪大可汗的嫡係後人!”
“見過劉大當家!”李建成、謝映登、時德睿等人早就聽說過一陣風的大名,紛紛走上前,向劉季真抱拳問候。
“見過,見過幾位英雄豪傑。”劉季真立刻換了一幅忠厚老實的表情,抱著拳四下做羅圈揖。“客氣話我也不會說,反正仲堅的兄弟,就是我老劉的兄弟。今後並肩作戰,大夥衝在前頭,老劉我絕不會落在後尾!”
“願與劉大當家生死與共!”眾豪傑笑著回應。
“生死與共,生死與共!”劉季真咧嘴大笑,“你們中原人,就是會說話。一個詞,比我老劉囉嗦一堆都準確!”。轉頭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臉上笑意更濃,用力衝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親大妹子,過來拜見李大將軍和眾位中原豪傑。你不是不相信我會有李大將軍這樣的朋友麽?怎麽著,這回我把他拉過來了,你到底信還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哄笑。在大夥善意的笑聲裏,有名身穿褐色皮裘,頭戴黑色圓盔的高挑將領走了出來,衝著李旭盈盈下拜,“久聞裏將軍威名。民女上官碧這廂有禮!”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氣!”李旭被劉季真弄得好生尷尬,紅著臉躬下身子,還了一個長揖。
“看見了沒,我說過我的好兄弟性子與別的鳥人不同。即便當了官兒,也不會擺狗官的架子吧?怎麽樣,這回你服氣不服氣?”劉季真可不管李旭尷尬不尷尬,扯著嗓子繼續賣弄。
“常言道,龍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況是劉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縐縐地回敬了一句。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讀書人用來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卻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這裏,一語雙關。表麵是稱讚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員那樣喜歡擺譜兒。暗地裏卻是在譏笑劉季真性子粗劣,與李旭雖然是朋友,卻根本與對方沒法相提並論。
李建成、謝映登等人聽明白了,咬著牙偷笑。劉季真卻根本不理解龍生九子的含義,以為對方在奉承自己血脈高貴,心中更覺痛快,點了點頭,大聲道:“就是,就是,我劉季真乃呼韓邪大單於的嫡傳血脈,我這好兄弟李旭,是長生天指定的聖狼附離。”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住話頭,對著李旭追問道:“對了,仲堅兄弟。聖狼不是隻有一個麽?怎麽骨托魯又弄了五頭銀色的畜生來?”
“上次骨托魯跟著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視為聖狼的甘羅卻是我的朋友,不肯給他幫忙,弄得他士氣大喪。他吃了一次虧,所以這兩年不知道用什麽手段,硬湊出五匹銀色的狼來!”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對聖物素來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釋。
“怪不得那些牲口滿身晦氣,看上去根本沒有半點聖潔模樣!”劉季真恍然大悟。為了讓大夥聽清楚自己的結論,他刻意將聲音提得很高,冷笑著補充道:“如果聖物可以憑人力養出來,又怎能稱得上聖物?骨托魯擅自篡改長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長生天收拾。大夥等著瞧熱鬧吧!”
“這廝看上去瘋瘋癲癲,倒也是個貌粗心細人物!”聽完劉季真的話,一直在偷偷觀察眾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眾豪傑出現後,他便在心中盤算,哪些人值得結交,哪些人將來可能有機會收歸帳下。越是看,心裏越是歡喜。
李旭自然不必說,建成對其誌在必得。與李旭走得最近的謝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開出什麽條件,才能招攬得到他?就憑此人當即立斷亮出瓦崗旗號的果敢勁兒,就能肯定他是個有勇有謀的。河間郡守王琮是個厚道人,當地方官可以讓上司放心。時德睿和韓建紘兩個出身差了些,可聽其言辭,也是兩個敢做敢為的。剩下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轉向劉季真背後的馬賊們,這些人的身手個個了得,稍加訓練,便可成為一支精銳。還有那個上官碧,好一個女中豪傑,真的是巾幗不讓須眉。望著對方那雪白的脖頸和花一樣的笑容,不知不覺間,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發直。
按照先前分工,負責大夥糧草輜重的主官本該是建成。李旭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隻好替他代勞。快步走到眾豪傑當中,笑著說道:“大夥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麽好吃的來招呼。就請跟我去軍中隨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們,盡管交托給心腹帶著,然後跟著我的左司馬時德方走,將營盤紮好後,他會將米糧逐個給大夥送去!”
說罷,從身後的幕僚當中拉過時德方。親自將其向眾豪傑引見。待介紹到時德睿這兒,對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突然笑了起來。
“有件事情不該瞞著大將軍。這廝!”時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時德方,滿臉得意,“這廝是我的堂兄弟。但我們兩個自幼性子和不來。我嫌他窮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從他入了大將軍的幕府,我就再沒鳥過他!”
“這事兒,我早就聽德方說過。難得你們兄弟重逢,找機會多聚聚。不過話說回來,想通過德方多給你手下的兵開小灶,可是門也沒有!”李旭身手拉過時得方,毫無芥蒂地說了幾句玩笑話。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時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時家最大的官兒。我這當哥哥的不能給他幫忙,卻也絕不敢添亂誤他的前程!”
有時大總管的親兄弟做紐帶,眾豪傑跟李旭的關係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將麾下弟兄交給了時德方,由其負責分派紮營地點,增添補給。過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陳演壽強行從失神中扯了回來,走到眾人麵前,笑著許諾道:“這回我從長安來,搬空了大隋武庫中的兵器鎧甲。諸位原來是客,我和仲堅也拿不出什麽好的見麵禮。每家贈送五百把橫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會兒安頓停當後,諸位盡管派人到我家長史,陳老前輩那邊去領。”
綠林好漢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規兵器鎧甲。因此聽完李建成的話,個個喜出望外。“多謝世子仗義!”眾豪傑一齊肅立拱手,看向對方的目光,也由陌生變為熱絡。
“不必客氣!”李建成非常大氣一擺手,笑著補充道:“不是說要同生共死麽,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們也能多殺幾個敵人!”
說罷,他快速用目光向某個方向瞧了瞧,然後又快速地將心思收了回來。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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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唐王世子還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無意之間總向上官碧那邊描,劉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隻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頭吃!”
一陣風名義上歸劉季真統屬,實際上內部結構非常複雜。細分起來,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幾個綹子。大的綹子不過五百多人,小一點的連一百人都不到。這些人平素各賺各的錢,很少溝通。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困難時,才會聚集在一起共同麵對。
此外,各綹子的頭領也不盡是漢人。有突厥人、有鮮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當了馬賊後,大夥便與自己原來的部落脫離了關係。由於各民族混合,所以馬賊們的婚喪嫁娶等風俗也與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基本上是綹子中那個民族的人多,就類似於哪個民族,並且還要受其他民族些影響。
像上官碧這種鮮卑大姓,雖然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甚至能熟讀漢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規矩,連劉季真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見驚豔,卻不說破,等著看對方吃苦頭。
當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帥帳外擺了酒,款待各路英豪。因為他是大夥公推的主將,所以坐了正座。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來陳演壽、張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職,一路排了下去。右側位置,全部留給了前來助陣各路豪傑。眾都是一方諸侯,誰也管不著誰,推讓了半天,最後在謝映登的建議下以年齡的高低順序落座。
由於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擾,李旭的中軍帳前還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這回卻被擠了個滿滿當當。各路豪傑幾乎每人都帶了數名心腹將領,看上前英姿颯爽,朝氣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還怕他突厥來欺?”李建成看得高興,舉盞祝辭。“賀李將軍,祝大將軍帶領大夥,一戰破賊!”
“賀大將軍!”眾人同時舉盞,“帶領我等一戰破賊!”
“一戰破賊!”李旭雙手捧起酒盞,高舉及眉,一口飲盡了。然後將酒盞橫過來,盞底對著眾人亮了亮,再舉正,緩緩放下。
“破賊!”眾將領與豪傑們互相學著對方的模樣,舉盞,飲酒,然後放下酒盞,坐正身軀。
“能得諸位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騎跨過燕山!請飲此酒,來日攜手殺敵!”李旭舉起第二盞酒,向大夥致意。
“不叫狼騎跨過燕山!”陳演壽領頭,眾將領和眾豪傑轟然響應。
三巡過後,眾人到達眼花耳熟境界。豪氣開始伴著酒勁一道向頭頂升騰。在座豪傑中,有很多是沒跟狼騎打過交道的,上午時雖然在長城上遠遠地看了一眼,卻沒覺得對方有多大本事。無非是人數眾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齊一些罷了。可論盔甲兵器,誰能比得上大隋當年三十萬府兵。三十萬府兵攻一座遼東城都久攻不克,憑著萬裏長城,骨托魯還不是等著铩羽而歸麽?
“話說起來容易。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稱雄多年,自然有幾分真本事!”劉季真聽幾個來自時家軍的大頭目說得輕巧,有些不滿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無老虎!”幾個山寨頭目顯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顧劉季真從長城外被骨托魯追到長城內來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沒有老虎,但有的是蒼狼!”坐在劉季真身邊的一陣風頭領馬二寶皺起眉頭,冷冷地道。“但群狼麵前,任何猛獸都得避讓。”
“那不盡然,白天時,五匹蒼狼,都沒敢奈何李將軍!”時家軍頭目嚴明複撇著嘴接茬。
眼看著雙方就要吵起來,坐在他們對麵矮幾後的周大牛趕緊走上前調停。“幾位將軍都不要急。咱們今天隻管飲酒。明天到了戰場上,伸伸手就知道敵人的斤兩了!”
“對,今天隻管喝酒。明天酒醒了,兩軍陣前見真格的!”一陣風當中的馬賊哪裏受過這等氣,舉著酒盞叫勁兒。
“喝酒,是爺們的,戰場上見!”時家軍將領不能不給剛剛單挑擊敗敵軍將領的周大牛麵子,一邊喝酒一邊嘟囔。
雙方暫且放下了口舌之爭,心裏麵卻都憋下了到戰場上把這口氣找回來的心思,因此越喝氣勢越盛。恨不得把酒當成敵人,先比出個高低上下來。老長史陳演壽私下裏察覺了,也不幹涉。
酒宴罷後,天色已經發黑,李旭與建成結伴送眾豪傑回去休息。然後又派人將謝映登請到自己的居所,另開一桌小宴。李萁兒以女主人的身份出來與謝映登見了見,敬了了盞酒,然後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間留給兩兄弟一敘契闊。
“你怎麽來得如此快,我算著至少還要半個月,茂功送的軍糧才能到達長城?!”李旭給雙方麵前的酒盞倒滿了酒,然後笑著追問。
為了避免羅藝中途打劫,他曾經派了一哨人馬前去接應來自黎陽的糧草。如今接應的人沒回來,謝映登卻先回來了,這個結果著實出乎人的意料。
“很簡單,我直接從運河轉薊縣,然後沿桑幹河北上懷戎唄!走得幾乎都是水路,船行得雖然慢,總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謝映登詭秘地一笑,邊飲邊答。
“水路!”李旭聽得身體一晃,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難道是羅藝放你過來的麽?他怎可能放你過來?”
在上一次雙方交手時,幽州軍的年輕將領被李旭陣斬了一半。所以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軍們無不恨博陵軍入骨。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還報告說,居庸關的幽州軍又在增兵。與骨托魯決戰在即,羅藝不抄博陵軍的後路,李旭已經覺得慶幸了,哪敢再指望對方給自己讓開一條水上糧道出來?!
“當然是水路。我手裏可有幽州軍少當家羅成親手寫的通關文牒,身邊還有時德睿、韓建紘、王琮的兵馬護送。羅藝如果不讓我平安通過,就意味著同時把河北群雄得罪了個遍。過後瓦崗軍內有沒有人找羅成麻煩,他也難以預料!”謝映登喝了杯酒,滿臉得意。
他說得高興,李旭卻聽得更迷茫了。羅成敗給自己後,負氣南下,博陵軍幾乎是暗中護送者這個驕傲的少年離開的。按當時情況看,羅成混不出頭來則已,發跡之後,肯定要帶兵回來一雪前恥。又怎可能不計前嫌地從他老爹那給博陵軍討人情?
“你也不用謝他。按理說,他需要謝你。你們之間的恩怨已經扯平了!”謝映登伸出兩個手指頭,在李旭麵前輕輕搖晃。他搶了走了你未過門的老婆,覺得理虧。到黎陽找我時,恰好看到我準備糧船。所以就不聲不響地寫了封通關文牒給我,又給了我一個玉佩做信物!”
“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謝映登,以確定對方沒說醉話。萁兒就在後宅,二丫故去經年。其他能稱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讓羅成又到哪裏去搶?
“是襄國公主。”謝映登見李旭額頭上已經快開始冒煙,聳聳肩膀,給出答案。“羅成領兵去抄王世充後路,結果半路上看到一夥人簇擁著一個女子在跑。他以為強盜打劫,就仗義將那女子搶了下來。過後一問,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給王世充的兒子,所以逃婚在外。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帳下的親兵!”
簡直越來越亂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負責護送楊吉兒北上,半途卻找借口留在了河南。卻未想到王世充膽子大到可以把楊廣的旨意不放在眼裏,強給自己兒子娶公主為妻子的地步。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想必楊廣麾下臣子的控製力更加薄弱了。原來他的命令還能在江都附近得到執行,現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宮都很難講了。
“羅成那小子長得英俊瀟灑。襄國公主又沒說清楚自己是誰,所以兩人越看對方越順眼,便稀裏糊塗成了親。後來羅成帶公主與大夥見麵,公主卻不肯給李密敬酒。弄得雙方都很難堪。有心人仔細一打聽,才明白羅成稀裏糊塗成了駙馬爺!”
“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顛沛流離!”李旭終於弄清楚了前因後果,感慨地說道。他與公主從來沒見過麵,所以也不會有什麽感情,更不會傻乎乎地覺得自己被人戴了綠帽子。但據他對李密的了解,楊吉兒當眾給李密下不來台,後者肯定會找機會報複。更何況羅成有了駙馬和幽州大總管之子雙重身份後,地位陡然提高,已經威脅到了李密的大當家“寶座”。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擔心地問道,“羅少將軍偷偷在我和他父親之間穿針引線,難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煩麽?羅藝呢,他就那麽容易聽了兒子的話!”
“羅藝不想同時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給自己兒子添麻煩。更重要一點是,幽州軍內部對你抵抗突厥的事情,爭論很大。我經過薊縣時,羅藝自己也舉棋不定。所以就做了順水人情,放了糧船一條通路!至於李密,他目前還不知道情況。知道後,也奈何羅成不得!”
“此話怎講?”李旭驚異地追問。白天時謝映登所言將永遠不回瓦崗,已經讓他隱隱猜到,瓦崗軍肯定又出了大變故。再加上羅成修書這檔子事情,可以預料,瓦崗軍內部麵臨的問題肯定比所有人設想都嚴重得多。
提到瓦崗,謝映登臉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他先是長出了口氣,繼而連幹了幾大盞酒,想說,又不知道該從哪裏提起。猶豫了好半天,才搖著頭道,“瓦崗?自從翟大當家死後,哪裏還有瓦崗啊。還不是李法主帶著一爐香在裏邊虛應故事。看著煙很盛,來陣風,也就散了!”
“怎麽會這樣?”李旭聽謝映登說得離奇,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李密殺翟讓,必然會影響瓦崗內部團結。但作為縱橫河南多年,屢屢將官軍打得丟盔卸甲的大綹子,瓦崗軍也不是短時間就能敗掉的。但按照謝映登的說法,眼下其卻成了個空架子,隻要隨便有人一推,便會轟然倒塌於地。
別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崗軍真的完蛋了,秦叔寶、羅士信、徐茂功的未來怎麽辦?特別是秦叔寶,他已經快五十歲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賞識,封了個內衛大將軍的官職,瓦崗山倒了,齊郡也歸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裏去?
“還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謝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當*****說李密那人徒有虛名,大夥還不相信。畢竟你是官軍,我們是土匪。你說的話,未必按著什麽好心。可誰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虛名,而且心胸狹窄。翟大當家將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讓了,他卻為不相幹的人幾句混話,從背後砍了翟大當家!”
“這事兒我聽說過,還以為茂功也死到那廝的手裏。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飲了一口酒,拍案歎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邊弟兄的人來得快。一刀沒砍死,如果當眾再補第二刀,肯定會犯眾怒!”謝映登氣得直撇嘴。“他殺了翟大當家。砍傷了徐二當家。強力壓服的單雄信。虧得咱們這些人還曾經拿他當真命天子。如果真命天子都是這個德行,還不如當初跟著楊廣混呢。好歹不擔心挨黑刀!”
“陛下的確肯推赤心待人。前提你必須是被他視為心腹。大隋朝內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簡單。有時候陛下都無能為力。我當年總覺得隻要朝中無昏君,百姓日子就會好過。後來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兒者一個人不昏是沒用的!得想辦法讓所有人都不敢肆無忌憚地胡鬧!”李旭想了想,以親身經曆為例子點評。
“的確如此。想李密剛上瓦崗時,也是夾著尾巴做人。是弟兄們自己非要將他抬過頭頂去,結果將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給脖子後安刀子,怪不得別人!”謝映登又是失望,又是傷心,一盞盞酒灌下肚子,一聲聲歎息從喉嚨裏向外冒。
他今年還不到二十歲,鬢角之處已經見了白發。想必是憂心過度,傷了血脈。接連灌了自己數盞酒後,謝映登咧了咧嘴,繼續說道:“倘若他殺了翟大當家,大權獨攬後,能帶著大夥走正路也罷了。頂多說他私節有虧,大事無過。誰料,那件事沒過幾天,他就趁著程知節在外領兵打仗,沒回來的機會,把瓦崗上下的職位調了個遍。等程知節聞訊趕回來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來,連金墉城內魏公府邸的規格,都比照洛陽的行宮來修。程知節問他為什麽這樣做,他說是為了給大夥充門麵,別讓天下英雄小瞧去。若是修了宮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這江山世代還不應該都是大秦的!”
“還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楊廣雖然開鑿運河,弄得民間疲敝。但運河的開通,主要是為了向北方前線輸送糧草物資,而不是單單為了擺闊。而李密不過剛剛於河南落下腳,連天下還沒得到呢,已經開始揮霍。
“我們私底下也這麽議論。但大夥的軍權都被李密收了,誰說話都硬不起來!”謝映登繼續搖頭苦笑。“他不肯信任瓦崗原來的弟兄,手下有沒有幾個會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節節後退。再後來,連柴孝和、鄭德韜、楊德方這些二半吊子都戰死了,隻好親自披掛上陣!”
“那不更要吃虧?”對李密的領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領教過。碰到絕頂的庸才,憑著偌大的名頭,李密還能抽冷子打個漂亮仗。碰到一個按部就班的將軍,或者一個領兵高手,李密肯定半點便宜都從對方那撈不回來。
“可不是!”謝映登苦笑了幾聲,憤懣地回應,“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輸了兩次。自誇是互有勝負,卻把家底越打越薄。不得不從洛口倉裏拿出糧食來,就地招兵。招了兵,又舍不得拿錢財發軍餉。茂功勸他目光且放長遠,精兵簡政,以圖未來。他反而惱茂功多事,借口黎陽缺人鎮守,將茂功從主營徹底趕了出來。趕了茂功,又怕程知節鬧事,幹脆讓程知節與秦叔寶一道做內衛將軍,官職給得雖然高,部曲卻一個都沒有!”
“我倒是高興他能讓茂功出來。李密那人心胸狹窄,離他遠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著勸解。“你也別太難過,茂功在黎陽,不也已經立下足了麽?”
“不一樣。茂功即便在黎陽站穩,瓦崗也不再能回到從前。天下形勢已經大變,機會一失去便不可再來。茂功心裏清楚這些,他隻所以還繼續撐著,不過是想將來讓大夥敗了後,有個落腳點罷了。”
雖然一直以剿滅瓦崗群寇為目標,當聽聞這支曾經縱橫河南的勁旅已經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裏還是感覺有些茫然。“那你將來要往哪裏去?”用手推了推謝映登,他試探著問,“如果此戰打贏了,不如就留在我這裏吧。我這邊正缺人手?”
“你,仲堅兄,你也想問鼎逐鹿麽?”謝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這仗,你看我還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錢麽?”李旭苦笑著搖頭。“我這幾年,幾乎一半時間在打仗,民間就沒修養過。要是常勝不敗也罷,一旦戰敗,同樣沒有東山再起的本錢!”
“仲堅是個愛民之主,卻不是個可混同宇內的梟雄。你的性子,卻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勁頭!可你不出來收拾殘局,天下又該亂到什麽時候?”謝映登的手指前伸,幾乎頂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你知道麽,我來之前,已經有消息傳了出來,你的陛下已經死了!大隋,咱們白天口口聲聲說為之奮戰的大隋,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哢嚓一聲,半空中猛然響起一個驚雷,擊得整座軍營搖搖晃晃。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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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體晃了晃,半盞酒水全灑在了自己的手上。wenxin8但是很快,他便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放下酒盞,甩了甩濕淋淋的手。然後站起身,向謝映登長揖及地,“多謝師弟將此事告訴我。但決戰之前,還請師弟盡量將消息隱瞞,以免動搖了我軍軍心!”
“這個不勞你叮囑,我自有分寸!”謝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側身擺手,“但師兄也該早做打算,以免事後匆忙!”
“無論陛下在與不在,眼下這仗都得打。我守長城,本來就不是為了陛下!”李旭苦笑著將自己麵前的酒斟滿,然後向空中潑出半盞,仿佛在祭奠某個不甘心離去的靈魂,“至於大隋,在年前已經亡了。又何須再為它難過!”
說罷,他將剩餘的半盞灑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臉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瀾。
見到對方如此鎮定,謝映登反倒茫然了起來。他這回主動請纓押送軍糧到涿郡,一方麵是為國守疆土。另一方麵,也存著待突厥狼騎撤去後,如果博陵軍能保全下來,便借李旭之勢實現自己平生之誌的主意。箴言說代隋者必為李氏,如果擊敗了突厥,李旭的聲望一時五兩,難保箴言最終不是落於此子頭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陰狠毒辣之輩。像李旭這樣既擁有強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屬和百姓者,幾乎沒有第二人。輔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總比讓李密、王世充、李淵這些混賬東西搶了皇帝寶座的好。至少從先前的表現上看,李旭是個可以共患難,也可以共富貴的英主,不會做那些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勾當。
但這些話,需要找個合適的切入點。李旭的武藝雖然出自江南謝家,但他的師父卻從來沒告訴過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棄萬金之軀,躲到塞外部落做一個銅匠,肯定就不會再理睬什麽謝家、王家的是非。師門這層關係用不上,能激發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楊廣當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來,李旭對楊廣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許他上次實在被大隋朝廷傷透了心。也許在他心裏,楊廣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賓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場。數支蜂燭吞吞吐吐,火苗跳動的聲音烤得人口幹舌燥。wenxin8片刻後,李旭歎了口氣,自斟自飲。謝映登咧了咧嘴,卻也跟著歎了口氣,將酒盞舉了舉,一口悶幹。
李旭搖搖頭,將自己和客人麵前的酒盞再度斟滿。謝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盞,幹了,然後伸手去抓酒壇。他的酒量遠遠不及旭子,相對著飲了數盞悶酒後,舌頭便慢慢大了起來,呼吸聲沉重急促,聽上去像冬天裏的北風。
“師兄,師兄難道一點兒也不難過?”他涅斜著醉眼反複打量李旭,越看越覺得氣悶,“你的陛下當年待你不薄,高官顯爵,重兵大權,還曾經把楊堅的金刀賜給了你。難道一點你也不想著領兵給你的陛下報仇?”
“映登是說,我有足夠的借口討逆吧?!”李旭快速接過對方的話頭,“拿著金刀號令群雄,誅殺宇文化及兄弟。然後擁立新君,挾天子而令諸侯!”
謝映登被人一語戳破了心事,臉一熱,索性將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你手裏有大隋開國之君用過的寶刀。借此號令天下,群雄沒理由不答應。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馬隻有五萬出頭,其中能戰者,大部分還出身於你當年帶過的雄武營。待鏟除了宇文氏之後,憑著守衛長城和討伐叛逆兩樣功勞,天下還有誰威望大得過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著楊廣的舊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記得。昔日群雄無不罵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李旭直直地看著謝映登,順口引用了一句來自瓦崗山的討隋檄文。
當年李密麾下的記室參軍祖君彥為了打擊隋軍士氣,大筆一揮,寫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舉了楊廣鴆父、淫亂、貪婪、好戰等十項大罪。從血脈、品行、天像和圖箴四方麵論證了隋朝的國運早該斷絕。該文語言華麗,氣勢雄渾,傳檄諸侯後,的確為瓦崗軍的舉動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彥當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殺了楊廣,就等於是替群雄鏟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順應天命。群雄先前還天天咒罵楊廣不得好死,如今楊廣終於不得好死了,他們反而又替其報起仇來,這討逆大旗下所包裹著的目的,還不是昭然若揭麽?
謝映登被李旭看得臉越來越熱,不由自主地將目光避開,“這事情由別人來牽頭,借口當然十分勉強。wenxin8但你不會,你是現在還打著大隋旗號的。又是大隋的冠軍大將軍!”
“也不過是個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別人那麽假模假式!”李旭對此無動於衷。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別是在東都附近被段達等人從背麵插了一刀後,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經死透。如今,他所做的,隻不過是盡一個武將的職責,或盡一個男人的職責而已。守護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於東都和長安宮殿,偶爾想一想可以。若搬進去住,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趣。
“你這人真怪!”謝映登費了半天口舌,就得到這麽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說你隻能做朋友。卻不是成大業之雄主。難道你就情願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得了天下去?難道你不認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應在你身上?”
“映登不是第一個跟我說說這話之人!”李旭笑著搖頭,“說實話,我也想過。但映登可曾算過,打完這仗,我麾下這四萬博陵弟兄。還能有多少人能活著從長城上下來!我帶著不到兩萬幸存的殘兵去爭天下,有多少勝算?若是贏了皇帝寶座還好,他們每個人都是開國功臣。若是輸了呢,我個人大不了一死,弟兄怎麽辦?弟兄們留下的孤兒寡婦誰來管?”
“至少你曾經轟轟烈烈地搏殺過!”謝映登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
“我轟烈了一回。不知道多少人要因為的轟烈而死!如此,我與現在那些放著突厥人不理,隻顧著互相殘殺的‘豪傑?’之間還有什麽區別?!”李旭將酒盞重重地向桌案上一頓,然後手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轟烈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三分天下?到頭來便宜了誰?塞外除了突厥,還有室韋、契丹、諸霫!下一撥狼騎殺過來,誰還肯立在這長城上,我又憑什麽號令別人跟我一道站在長城之上?!”
“此戰之後,你的實力大損,但聲望無人能及。”謝映登愕然望著李旭,內心深處明白對方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卻終是覺得惋惜,“至少,茂公和我會幫你。有了汲郡,博陵軍在河北就能成犄角之勢。竇建德未必是你的對手,羅藝曾經敗於你,李淵那邊,隻要你不主動進攻他,雙方還可以互相遷就一段時間。待六郡的實力恢複了........”
“我不想賭!”李旭幹脆利落地回絕。“我也很難向曾經一道並肩作戰的人舉刀。如果王伏寶、李建成他們知道你我到了這個關頭還在算計著日後如何對付他們,他們即便明天就戰死了,也會死不瞑目。”
“映登!你去找別人吧。我這裏不是能實現你理想的地方!”頓了頓,李旭淡淡地說道。仿佛根本不記得就在兩柱香時間之前,自己還非常熱切地邀請對方留在身邊。“王謝昔日之輝煌,我未曾經曆過,所以也想不出是什麽樣子。但我肯定給不了你。張須陀老將軍跟我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當年說話的神態,語氣,我一直沒有忘。這輩子也忘不了。”
“可別人未必會這麽想。此戰過後,即便你無意爭雄,唐公李淵也未必能放心你。”謝映登又楞了一下,悻然道。他之所以鼓動李旭南下奪取江山,其中的確包含著重現先祖輝煌這點野心。但在謝家人看來,這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哪個貴胄子孫不希望光大門楣,哪個少年人不曾經想過讓祖先與後代以自己為榮?即便寒門小戶,不也指望著出將入相,建立自己的家族麽?
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謝映登保證自己此戰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南下。隻有眼前這個李仲堅,才會抱著一句“武將職責是守護”,而眼睜睜地錯過大好機會。
有成就王霸之業的能力,卻不肯去做的人。在曆史上向來得不到好下場。天賜其機,其卻不懂得好好利用,就怪不得別人手狠。
想到這兒,謝映登的眼裏又燃起了幾分希望,“你可以做個庸人。卻會耽誤更多人的性命。當年劉璋坐擁巴蜀,他曾經得罪誰來?最後,他又守護住了誰?”
”我也不是劉璋!“同樣的道理,謝映登看得明白,李旭也未必糊塗。先前之所以舉棋不定,是心中有些牽掛在一時難以割舍而已。如今楊吉兒已經得到了滿意的歸宿,楊廣也被人害死了。大隋最後一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也消失了。那麽,未來該怎麽做,他心中已經慢慢有了答案。
“我也不放心李淵!”笑了笑,李旭滿臉坦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是第二個李密。我也不清楚他的兒子中,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如陛下那種行事不合常理,好大喜功,不顧蒼生死活的人。我甚至不能保證,如果我放棄爭奪天下,接管博陵的人,會不會將我的新政延續下去.......”
“所以你到頭來,其實什麽也守護不了!”
“不對。映登錯得厲害!”李旭聳了聳肩膀,然後連連搖頭。“你根本沒弄明白,李密為什麽敢下手害了翟讓。其實如果翟讓手中還有軍權,李密肯定還尊尊敬敬地叫他一聲大當家!他定的那些規矩,李密哪項敢改?”
“我們事後也這樣認為!”謝映登茫然點頭,“可這與你爭不爭天下,有什麽關係。你隻要不奪皇位,無論誰得了天下,都不會容你六郡為國中之國!”
“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新政威力巨大。不推行它的地方,日久之後,實力必然比不過推行它之處。我還知道,這次即便我打殘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其他部族也會在草原上崛起。遇到雪災旱災,他們無力自救,依然會打攻破長城,將災難轉移到中原頭上的主意!我還知道,即便我想,我也不可能站在長城上一輩子,別人也不準許我一輩子駐守於此!”
“那你到底準備折什麽辦?”謝映登眉頭緊鎖,不理解坐在自己對麵的,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
“霫族十三大部,已經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索頭水以北,太彌河之南,大漠往東,一直延續到大海。這萬裏草原上的大多數部落隻有千餘武士。骨托魯這次敢來,我就沒打算讓他敗了就順利退走。我隻要手中有一萬兵馬,足夠在東塞建立自己的部落!待我在塞外站穩了腳跟,無論中原將來誰當了皇帝,都不敢對六郡怎麽著!如果他養了個混蛋兒子,我手中的兵馬隨時可以讓他如芒刺在背。而塞外日後無論哪個部落崛起,他想南下,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身後!”
“你簡直是個瘋子!”謝映登越聽越吃驚,睜大了眼睛罵。
“我本來就很瘋!”李旭道:“但我不會向自己的兄弟舉刀。當麵不會,背後也不會!”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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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是!”謝映登連聲苦笑。論雄心、抱負以及殺伐決斷,李旭照著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差得實在太遠了。甚至連王勃、徐元朗這些實力稍大一點兒的草頭王都比不上。放眼當世,哪個人手裏握著數萬雄兵,不打一打爭天下的念頭?又有誰會像李旭這呆子般好端端地中原不爭,非要主動搬到塞外去做蠻夷人的可汗?!!
但李旭的確有一點好處,就是從來不殘害自己的弟兄。他不會在酒席宴上殺人奪兵,也不會抽冷子在人脖子後動黑刀。這也是這麽多年來,他在仕途屢受打擊,卻始終有人追隨的原因。套用徐茂公的話來說,旭子缺乏成為一個英主的野心與狠辣勁兒,但他卻是一個肯設身處地的替朋友著想,不會為了自己而將天下萬物視為芻狗的厚道人。這種人很難被輔佐成材,卻可以放心地作為朋友。
既然話不投機,謝映登也就不再繼續堅持。又陪著李旭喝了幾盞酒,聊了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便借口不勝酒力提出告辭。
“你帶來的瓦崗弟兄,被時司馬安排到了我的軍營旁邊。到堡口向左一拐便是。”李旭一邊安排親兵為謝映登領路,一邊向對方叮囑,“如果你嫌軍營太吵鬧,可以去堡北斜坡上的英雄樓,那是李家世子特意為招待前來抗敵的天下豪傑所建,陳設相當奢華!”
李建成有意借著這次長城之戰為他自己招攬下屬,旭子對此心知肚明,並且默許了其這種越界行為。從楊廣死後的天下大勢上看,如果博陵軍退出問鼎之爭,太原李家憑著整個河東、半個京畿以及許紹主動獻給李家的江南三郡,實力已經無人能及。謝映登如果非要找個帝王去投靠,通過出售自己的聰明才智來重振昔日王謝輝煌,選擇李淵要比選擇其他人成功的可能性大許多。
況且李淵這個人雖然狡詐多變,知人善用方麵卻高出其他豪傑不止一籌半籌。從昔日的陳演壽、長孫順德,到今日的劉弘基、武士矱,這些李家的柱石幾乎都是李淵一手挖掘。在這點上,李旭自己都沒法與其相比。
聽出了李旭的話外之意,謝映登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回答,“如此,這英雄樓倒值得去轉一轉。卻不知道裏邊是否有黃金搭建的台子!”
“進去的人才會知道!”李旭一語雙關。看著謝映登跳上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記得我跟你說起的陳國郡主麽?就是化名為晚晴的那位。她此時與新任丈夫蘇啜附離一道呆在骨托魯的身邊!”
“她?”謝映登猛地拉緊馬韁繩,將坐騎勒得原地直打圈兒,“她怎麽還沒忘了舊仇。大陳國都亡了多少年了?為了她一家之仇”
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還為了一家之富貴苦勸李旭加入爭霸天下的大軍之中。這種作為看似理直氣壯,比起陳晚晴為了一家之仇不惜毀滅整個中原,未見得高明到哪裏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謝映登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不少,笑了笑,低聲道:“打完這仗,有些話我慢慢跟你說!”
“打完這仗後,我再與你痛飲!”李旭身上也恢複了幾分英雄氣概,揮了揮手,目送謝映登等人遠去。
待馬蹄聲漸漸稀落了,李旭轉過身來,慢慢走向自家後宅。雖然是在長城腳下,天氣也有些熱了,溫吞吞的晚風夾雜著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湧。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光隔離在後宅大門之外,李旭的身體才慢慢鬆弛下來,挺直的肩膀不再堅硬如山,一點點挪動的腳步也有些跟蹌。
兩名在內宅伺候的家人見老爺喝醉了,趕緊跑上前攙扶。李旭苦笑著揮了揮手,命令他們全部退到一邊。“沒事!不到半壇而已,哪那麽容易醉。別驚動了夫人,也別瞎折騰了。我在桃樹下坐坐,涼快涼快就好!”
“唉!”來福和來壽答應一聲,留下一個替家主擦拭樹下的石凳,另一個飛也似的跑到廚房去尋熱水煮茶。李旭笑著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氣地吩咐,“去門外守著。沒事兒別放人進來。我要靜一靜,養養神!”
“是!”來壽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離開。他們幾個都是當年李旭從齊郡人市上買回來的少年。如果當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連帶家人都早已變成了路邊餓殍。是李旭不但給足了他們的賣身錢,還另外給了他們家人一些米糧救急,讓他們一家在亂世之中幸免於難。後來李府北遷,他們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門路,跟著搬遷到博陵,成為李家的佃戶。從此再不受凍餓之災。而近幾年來,隨著李府的規模不斷擴大,他們都成了仆人中的總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錢可拿,並且利用手中的權利,讓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隨著水漲船高。
所以來福、來壽等人對李旭是最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裏他們都管不著,自家老爺有個頭疼腦熱,他們便要趕著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樹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覺一波波向身體內傳來,卻壓製不住腹內的熱浪翻滾。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鬆自己,放棄堅強的外殼與偽裝,露出一點點屬於年青人的迷茫與軟弱。
“楊廣死了!”這個消息不算突然,但卻讓他非常非常地難過。在李旭心目中,這位注定要身負罵名的君主,一直有無數個形象存在。第一個是旭子少年時的,那時候,皇帝在他的設想中是冷酷、威嚴並且昏庸。其隨口一句“顯我中原天朝之威儀!”便使得塞上無數小飯館被蜂擁而來的胡人吃破了產。其隨便一道征兵令下,便讓上穀數萬家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有關楊廣的第二個印象,是一座高大奢華的馬車。馬車後,隱隱是一張蒼白衰老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明明孱弱無比,卻硬要裝出一份強大的姿態來。硬要用流蘇和珠寶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空虛與疲憊。
第三個楊廣,是一身戎裝,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大軍統帥。那一刻,高喊著“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麽模樣。朕今天到這裏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裏江山”的楊廣,氣勢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個楊廣,是一手將他從校尉、郎將、將軍,大將軍,一步步提拔上來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淵家族的關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權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歡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風格與朝中諸公格格不入,卻執意要提拔他,將豪門子弟苦盼了幾十年都得不到的大總管之位,毫不猶豫地相授!
第五個楊廣,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賣軍糧,卻不肯深究。明知道來援將士曆盡艱險,卻不肯出錢賞賜的糊塗蟲。他像守財奴一樣守著自己的財富,卻把整個江山都丟了。他像庇護自己的親生子侄一樣庇護宇文化及兄弟,卻最後被宇文化及兄弟謀奪了性命。
第六個楊廣,是那個無力替他和冤死於黃河南岸的萬餘將士討還公道,無力對付東都、長安和江都三地豪門與權臣,卻還想著將掌上明珠交給他。利用他的武力庇護襄國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漢。那個時候,李旭知道楊廣已經看穿了,絕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軍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給女兒安排去路。那時候的楊廣,不再是君王,而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舊想著憑借昔日的餘威給子孫後代謀條退路。
第七個,第八個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該死乎,可憐乎?李旭說不清楚。站在父輩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萬個理由認定楊廣是個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尋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卻為對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懼。
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會讓一個年青時統帥幾十萬大軍,數月之內席卷南陳,一統中原的名將,能臣,最後變成了那般糊塗模樣。他甚至還怕,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第二個楊廣,一樣昏庸糊塗,一樣總覺得什麽做得都對,實際上所做一切都是錯的。
“我不會,永遠不會!”悲哀與恐懼如條大蛇般纏住了李旭,令他一時失態,忍不住騰地站起來,重重地向身邊的桃樹捶了一拳。霹靂巴拉!剛剛長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動,冰雹般落了滿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間被桃雨打醒。他低下頭,借著院子裏的燈光,看到地上一個個青桃絨毛未褪,還遠不到成熟時候。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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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還早,郎君莫非現在就桃子吃麽?”一個溫婉的聲音從暗處傳來,語氣裏隱隱帶著哄勸的意味。wenxin8
不必抬頭,李旭也知道是萁兒來了。在自己家中,夫妻兩個從來沒想過向對方隱瞞什麽,也熟悉到了無所隱瞞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裏來得桃子吃!我一時鬱悶而已,沒想到這死物如此不經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氣!再捶幾拳,即便桃子不落,樹也被你捶斷了!”萁兒笑了笑,低聲勸道。她沒有問李旭為什麽而煩惱,隻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撿起兩個青桃,信手擦去上麵的軟毛,輕輕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時在鄉野裏長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麽滋味,一把拉住萁兒的手,大聲阻止。
“倒也帶著股子清香!”萁兒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皺眉,臉上卻透出了頑皮的笑。“沒有那麽難吃,不信你也嚐嚐。酸得很特別........”
“小時候吃過幾百回!”李旭將萁兒遞到自己嘴邊的青桃推開,咽了口被酸澀味道勾出來的唾液,低聲解釋。
被萁兒這樣一鬧,他心裏的抑鬱散開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樣疲憊。“恰巧”來壽端著煮好的茶趕來,夫妻二人就在樹下擺開了盤盞,一邊飲茶,一邊低語。
“據謝映登帶來的消息!陛下被人殺了!”幾盞濃茶落肚後,李旭幽然說道。
“陛下?”萁兒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說得是遠在江都的楊廣。於丈夫心裏,也就是那個躲在江都深宮中的昏君,才勉強當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個知道感恩的人,雖然楊廣對丈夫的很多關照在外人眼裏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聲追問,“消息確實麽?軍營裏可曾傳開?”
“我已經命人謝映登約束他的瓦崗弟兄,嚴禁傳播未經核實的消息了!”李旭輕輕點頭,又輕輕搖頭。wenxin8流言走得向來比駿馬還快,無論怎麽禁止,楊廣被殺的消息也會在軍中傳開,守軍的士氣必然會受到些影響。
“大夥都曾經說過,此戰是為了家中的父老鄉親!”萁兒對壞消息沒有李旭那樣敏感。或者說,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將士本來就沒把江都放在眼裏。瓦崗軍和竇家軍,恐怕也不會在乎陛下死活。隻有博陵軍與河間兵馬需要郎君多費些心思。而咱們博陵弟兄,向來是唯郎君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沒多少兵。咱們博陵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李旭的濃眉慢慢展開,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輕鬆。雖然他心裏明白,事實遠非向萁兒說得那樣簡單。大夥的確都曾說過,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才站在長城上。可楊廣被殺,也就意味著大隋已經徹底亡國。一群沒有背後沒有國家的人,他們的功績以什麽來酬謝,誰又會在將來記得他們今日所做出的犧牲?
“隻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咱們博陵軍的士氣就不會垮!”萁兒又點點頭,柔聲強調。
手中的青桃不斷將酸澀的滋味傳進鼻孔,誘得人依舊想去咬,雖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沒有半分甘甜。
李旭沒有注意到妻子舉止的怪異,歎了口氣,默默點頭。博陵軍,的確現在成了他一個人的了。這支曾經馳騁塞上的大隋精銳,未來全在他一念之間。他說向南,大夥絕不會拒絕,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說向北,將士們也會誓死追隨,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
酸澀的滋味刹那傳遍牙齒與舌根之間,讓人覺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又咬了口青桃,萁兒柔聲相詢:“謝將軍沒建議你去替陛下報仇吧?他出身於瓦崗,應該不會念陛下任何好處!”
“他們隻恨活著的陛下!”提起謝映登說過的話,李旭又忍不住長出一口粗氣,“至於死了的陛下,剛好可以拿來做文章!”
“他勸你南下勤王?”
“他認為我剛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繼續苦笑。wenxin8
“郎君想必沒有答應。”輕輕轉念,萁兒便猜到了師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歡而散。否則,自家丈夫也不會如此失落。
“我不認為兩萬殘兵可以橫掃天下。”李旭繼續搖頭。“所以我建議他去建成兄那裏,李家現在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映登去了那裏,必然有機會一展所長!”
“去大哥那裏?”萁兒又是一愣,仔細品味丈夫的話,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溫柔。
雙眼望著妻子,李旭又非常鄭重地重複今天自己向謝映登說的那些話,“我仔細想過了。如果沒什麽意外的話,此戰將是我在中原的最後一戰。打完了這仗,我就帶領弟兄們遷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換取唐王那邊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無主之地,犯不著跟昨天還並肩戰鬥的人拚個你死我活!”
“郎君開心就好!”聽李旭說得鄭重,萁兒輕輕點頭。猛然間,她心中一暖,頃刻被濃濃的柔情蜜意填滿。
丈夫不願意南下,不願意與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過交情,又有實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東李家,也就是父親和幾個兄弟。謝映登此番前來,肯定是帶著徐茂公的囑托來為瓦崗黎陽軍尋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實際上躲避的,隻剩下了河東李家。
他不願意向李家稱臣,又不願意對著有著嶽父與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為此,他寧願避居避居塞外,寧願把經營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讓。
“我知道郎君是為了我。其實,其實你不必讓自己如此委屈的。”說到這,萁兒再也說不下去,隻覺得老天真是眷顧,讓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個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來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為你!”李旭輕輕握住萁兒的雙手,嗬護著道,“你知道,打完這仗後,博陵軍剩不下多少兵馬。我不能再帶著一萬多殘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況且,兵凶戰危,博陵軍與河東打起來,不知道多少無辜者會死於戰火。我看不出來,百姓們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麽區別!”
“隻怕不止謝將軍一個人會對你失望!”萁兒仰頭,望著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雖然隻有二十出頭,丈夫的鬢角已經見了皺紋。這些年他身上擔負的東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來不該由他一個人來承受。
“誰又能勉強得來!讓幾個人失望,總比屍橫遍野的好!”李旭笑著回應。“鼎本來就不止九個。塞外一樣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搶,哪如在骨托魯手中搶來得痛快?若是讓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認可有實力者,骨托魯不敗則已,一敗便很難再崛起。與其把此戰的成果便宜了某個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後可能遇到的挑戰,他心裏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邊天氣的確差了些。但有駿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邊的原野。夏天來時咱們騎著馬去打獵,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蔥蘢!沒有山,沒有樹,隻有圓圓的天空與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紮下營盤,除了老天,誰也管不著咱們!”
“隻有咱們!”萁兒雖然沒見過草原,聽著旭子的描述,眼神也變得閃亮起來,輕聲問道。
“隻有咱們!”李旭柔聲相應。
想當年,他曾經縱馬放歌,在草原深處渡過了人生中最輕鬆的一段歲月。當年他不得不離開,現在卻可以大搖大擺殺回去,並且沒人有資格再趕他走。
猛然間,他發現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顆青桃,不覺萬分詫異,停止了狂野的思維,低聲問道:“怎麽還不丟下,難道真的很好吃麽?”
“最近嘴裏一直覺得沒味道。剛才試著咬了一口,發現,發現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兒的臉突然變得非常地紅,緩緩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處。
望著妻子已經變成粉色的脖頸,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軍務繁雜,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難得有閑暇能在一起睡個穩覺。但一個多月前的晚上,他們緊緊相擁著如夢。如今,青桃尚小,卻是酸得及時。
“我們會有一個孩子!”一股難言的喜悅湧上了他疲憊的心頭,“我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在安穩富足家中長大。”他大聲重複,恨不得讓天下所有人都聽得見。“我不會讓你和他再受到任何傷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傷了對方般,他迅速地將胳膊撤開,手足無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和你!”他語氣哽咽,一股淚水忍不住從眼角淌了下來。
如果博陵軍不遠赴河南,二丫與另一個孩子也不會死。她們娘兩個應該開開心心的活著。而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葬送掉性命。
經曆過那一次之後,他發誓不會再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了。永遠不會。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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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李府很遠,謝映登的心情依舊沒從失落中恢複過來。wenxin8作為師兄的李旭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動對方戰勝突厥後領兵南下,並不單純是為了江南謝家。瓦崗寨已經被李密弄得搖搖欲墜,用不了多久便會灰飛煙滅。那已經不是當初的瓦崗,弟兄們沒必要為李密一個人的野心與愚蠢殉葬。所以謝映登必須在天下大勢定下來之前,為自己的好兄弟們找到一條出路。
天下諸侯雖多,但此刻有實力達成大夥平生誌願,又能讓大夥敬重的,也隻剩下李旭和李淵兩個人。並且,前者明顯比後者更對大夥的脾氣。特別是對徐茂公、秦叔寶、程咬金等出身並不見得高貴的豪傑而言,選擇一個與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隨,遠比選擇世代簪纓的李淵出頭的機會大。
可惜,大將軍在外邊威名赫赫,實際上卻是個扶不起來的!回頭又看了眼隱於夜色中的李宅,謝映登在心中腹誹。塞上天薄,半弦彎月將皎潔的光灑滿人間,照得遠山和近樹清晰可見。隻是那如水月華卻有些冷,透過人的衣服,一直涼到肚子裏。
這樣夜色中趕路,自然犯不著舉火把。走了一會兒,侍衛們便將自覺地手中的大部分燈籠熄滅了。一行人誰也不出聲,跟在領路的兩個表明身份的燈球後慢慢向軍堡附近急行。堡南是軍營,堡北***通明處,正是河東李家專門為招待各路豪傑而搭建的英雄樓。
不知不覺間,謝映登的馬頭便向堡北捭了過去。兩名替他領路的博陵親衛十分盡職,問都沒問,也將燈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謝映登從瓦崗黎陽軍帶來的親兵們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wenxin8
大戰在即,各營將士都在養精蓄銳,因此軍堡外很少有行人。間或一兩隊巡夜的士卒匆匆走過,看見親兵手中的燈球,主動避開了道路。轉眼間,謝映登已經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猶豫著是否繼續上坡,耳畔聽到一陣嘈雜聲,有夥喝得醉熏熏的豪傑吵鬧著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去什麽英雄樓,難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漢子旁若無人地叫嚷。
“話不能這麽說。兩李聯手,天下十分勢力已經占了七分。咱們又不想讓兒孫們也做山大王,不借機鋪條門路又待何時!”回答的人話裏帶著酒意,條理卻非常清晰。
是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和韓建紘等綠林豪傑們。謝映登眼神好,雖然白天隻是匆匆一麵,從幾人的背影上依然認清了對方的身份。韓建紘與時德睿打得什麽主意,在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探聽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劉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們,這些家夥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慣了,居然現在也想到了立從龍之功?
看來天下聰明人不止一個!想到這兒,謝映登不僅失笑。趁著中原時局還不完全明朗,選擇一方有前途的勢力投靠,是筆能惠及子孫的好買賣。一旦投靠對了人,便是開國功臣,即便日後不能封茅劽土,鄉侯縣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著腦袋打家劫舍,豈不舒服萬倍?
“隻是不曉得開此樓之人,當不當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話順著風傳來,半字不落地鑽入謝映登的耳朵。聽得出來,馬賊和綠林豪傑們還在猶豫,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選擇對了投靠方向。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麽?裏邊的人若成不得氣候,咱們打馬便走就是。wenxin8又何必這麽早做決定!”說話的人是韓建紘,看樣子,白天時李建成並沒給他留下絕對的好印象。
憑心而論,白天第一次見麵,謝映登對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熱情,坦誠,並沒刻意擺什麽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於舉手投足中所流露出來的優越感,依舊令人想敬而遠之。一個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經在長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淵,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邊已經名將如雲,從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車載鬥量,如果瓦崗弟兄們沒一點兒見麵禮就過去.......?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猶豫,謝映登胯下的白馬也喘息著放慢了腳步。轉眼間,豪傑們已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但議論的聲音,依舊順著夜風不斷地向他耳朵裏邊鑽。
謝映登不想偷聽別人談話。可對方所談論的,正是他心中最猶豫的。輕輕地磕了磕馬鐙,他催動坐騎,不疾不徐地墜在了豪傑們的身後。仿佛恰巧順路,中間卻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我聽說李家有一支娘子軍,主帥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議論傳來,清脆聲音裏帶著隱隱的羨慕。這是劉季真的結義妹妹上官碧,白天時謝映登曾經見過,對方身上濃濃的異族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長到上官碧這麽高,眉宇間又帶著股慷慨男兒氣的,卻未曾有過一個。
難得的是此人還熟讀詩書,偶爾引經據典,在一群粗坯般的馬賊中間更顯得鶴立雞群!感覺到主人情緒的變化,胯下的坐騎非常體貼地將速度加快了幾分,遠遠地讓主人能看見月光下那個風姿卓約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當女將軍麽?以你的身手,娘子軍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劉季真大聲拍著上官碧的馬屁。為了照顧韓建紘等人,他刻意用漢語和朋友們交流,恰巧也滿足了謝映登的偷聽欲望。
“我隻是好奇,想會一會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別人去廝殺,暫時還沒考慮過!”上官碧好像並不是很領情,凶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個又舍得讓你上陣廝殺。沒見白天時李世子那副模樣麽?眼睛裏除了一個你之外,幾乎什麽都沒有了!”劉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輩,立刻反唇相譏。
這話說得有些毒辣,謝映登聽完,本以為上官碧會為此著惱。誰料塞上馬賊的想法遠遠與常人不同。他耳畔隻聞一陣輕笑,刹那間,仿佛月光都跟著暖和了起來。隨後,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聲音,“我又不是醜八怪,他多看我兩眼,有什麽不正常的?如果他對我視而不見,我反覺得他是偽君子!”
“隻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幾眼,而是日日都看!”劉季真繼續出言給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發直接,“那也成。隻要他按照我們燕山鮮卑的規矩,赤手空拳在馬背上將我抓下來。”
“那恐怕有些難!”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正所謂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李建成的騎術應該不算差,可與上官碧這種會走路便學騎馬的人相比,能將對方走馬活擒,簡直是做夢都實現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裏肯了,比試時故意讓他!”韓建紘跟著在一旁起哄。白天李建成的表現大夥都看在眼裏。綠林豪傑們不講究太多繁文縟節,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親,他們樂得以看熱鬧的心態成全。但能否順利將這胭脂馬馴服了,還是被踢得鼻青臉腫,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騎馬競技都需要我讓,他還配做我的男人麽?”上官碧豎起杏眼,冷笑著回應。
“那就可惜了!”韓建紘連連搖頭,裝作一幅非常遺憾的模樣。見上官碧滿臉不解,他繼續笑著奚落道,“我不是為他可惜,而是為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現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將來的唐王。也許哪天變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說不定。你如果肯讓他一讓,今後就可能是皇後,至少也是個皇妃。若是揮著鞭子亂抽一氣的話,到手的富貴可就抽沒的嘍!”這幫家夥,可是真敢說。謝映登聽得直搖頭。李建成早就過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時家中的妻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並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歡上官碧的異域風味,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而已。過後能給對方一個侍妾的身份帶其回家,已經是仁至義盡。想讓她在一堆妻妾中脫穎而出,簡直和李建成走馬活擒她一樣困難。
“誰稀罕做什麽皇後皇妃!”上官碧驕傲地揚起頭,“隻有你們這些人,才日日想著光宗耀祖。他要真是個值得信賴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風餐露宿,心裏也是甜的。若隻是個表麵光鮮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宮中,牆上貼滿了金子,又有什麽樂趣可言?況且待我人老珠黃時,又到哪去找人為我寫長門賦?”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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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太文,豪傑們聽不大明白。但遙遙綴在眾人身後的謝映登卻如同被冷水淋頭,整個人立刻清醒起來。“一個出身蠻荒的女人挑選丈夫,還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賴於人成就富貴,不肯為虛無縹緲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謝映登啊謝映登,你怎麽關鍵時刻還不如一個女人看得透徹呢?”
心中這樣想著,他下意識地撥轉馬頭,轉向土丘之南。這回,瓦崗軍親兵沒有發愣,李旭派來給他引路的侍衛們卻被客人的古怪舉止弄糊塗了。其中一個年齡稍大些的見過世麵的多,快速追了上來,輕輕拱了拱手,禮貌地詢問道:“謝,謝將軍這準備去哪裏?能不能明確示下?”
“回軍營。回我帶來的那些弟兄們中間去!”謝映登用力揮了下胳膊,非常豪氣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閃過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嬌,長門賦,這些漢家故事她都爛熟於心,若不細細追究,哪個能知她是鮮卑人?經曆了五胡之亂後,這北國之中,哪個是漢兒,哪個是鮮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崗軍被臨時安排在堡南駐紮,一路下坡順風,馬蹄聲聽起來無比輕快。堪堪到了營門口,又一隊夜歸人挑著兩盞表明身份的燈球,與謝映登和他的隨從擦肩而過。
“是時司馬麽?”謝映登眼尖,從燈籠上的字樣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對方的身份。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是綠林大豪時德睿的胞弟,這麽晚了他才向博陵軍大營趕,肯定是剛剛探視過自己的哥哥回來。
而時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剛才那夥去英雄樓喝茶的人之間。所以他對未來的選擇就非常令人玩味。聯想到白天時此人曾經說過‘是尊敬李旭站在長城上才領軍前來助戰,而不是尊敬李旭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謝映登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時德方閑聊幾句,借此探聽一下博陵將士們對未來的真實想法。
時德方在河南見過謝映登,知道眼前這個年青人與自家主公算是同門師兄弟。看對方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跟自己交代,趕緊撥轉馬頭靠了過來。
“這麽晚了,時司馬難道還要趕著去軍營巡視麽?”謝映登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剛剛去看過族兄,多年不見,聊得忘了時辰。咱博陵軍規矩,軍官不得隨意留宿他人營房。所以無論多晚,我都得回軍營中,不能明知故犯。”時得方拱著手,不著痕跡地解釋了一句。
“瓦崗軍的營寨和補給,多謝時司馬看顧。”謝映登微微抱拳,在馬上向時德方致謝。
“此乃時某分內之責!”時得方趕緊側身避讓,然後再次拱手相還。“況且將軍押送了這麽多糧食來,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謝,也是我多謝你才對!”
“德方兄客氣了!”謝映登笑著搖頭,“莫說我家軍師與你家將軍是刎頸之交。這點忙理應相幫。即便是謝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遠千裏趕來為我師兄助戰,我這做師弟的給他籌備些糧秣也是應該的。”
“胞兄能有謝將軍這樣的朋友,是胞兄之福!”聽出對方話裏有套近乎的意思,時得方順口應承。謝映登找我有事?說話間,他本能地反應到這一點。握住馬韁繩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臉上笑容依舊,全部心神卻都集中在了雙目之中。
月光和***的照射下,謝映登的表情波瀾不驚。他似乎沒認為自己這樣套近乎已經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沒注意到時德方的戒備以及博陵侍衛們的警覺。笑了笑,繼續道:“可若不是這回並肩來到長城之上,謝某還真不知道時老大居然有個做將軍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麽誤解,耽擱了你的前程。可師兄為人素來坦蕩豁達,隻要時將軍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為一兩句流言蜚語便對得力部屬起了疑心。”
“大將軍待時某恩遇甚隆。時某此生隻敢全力相報!我博陵軍上下,全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的。”聽謝映登說得上道,時德方緊張的心情稍微鬆了鬆,微笑著回答。
“家兄這次來,我便勸他,不如借機投於大將軍麾下!”不待謝映登繼續套話,時德方又主動解釋。“他在地方上雖為一霸,但於百姓眼裏。官府和綠林畢竟有些區別。這一生大塊吃肉,大稱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們卻不能永遠繼續綠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過。憑著我家將軍的器量,肯定會接納家兄!”
他以為是謝映登看不慣自己兄弟兩個一人當官,一人當匪,兩頭下注的行徑,所以故意出言試探。卻忘記了謝映登的身份仔細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一名實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沒來由又怎會在別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間,又聽謝映登笑著說道:“這話在來時路上我就跟令兄念叨過。但他和韓家哥哥都堅持要等見過大將軍,聽聽大將軍的平生誌向後再做定奪。我雖然與令兄走得近,也不便過多幹涉他的事情。畢竟他不是一個人,背後還有萬餘弟兄及數縣百姓。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慮些。”
“家兄也的確這麽說。他對大將軍的氣度和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德方疑慮之心漸弱,歎了口氣,悵然說道。“但涉及到數萬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確不好輕易決斷!”
謝映登何等聰明之人,一聽此言,立刻猜到時家兩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樣話不投機。如此,接下來兩人便更有共同話題了。隻要順著這根藤爬上去,不難摸出個熟透了的大木瓜來。於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誠地向時德方發出邀請。“此時還不到二更。時司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崗營中小坐片刻。長城外的敵情我並不熟悉,時司馬幫忙謀劃謀劃,明日瓦崗弟兄也少一些損傷!”
“也好!”時德方略微猶豫了一下,欣然答應,“我對綠林不熟。謝將軍恰好能指點我,如何勸得家兄回頭!”
雙方相視一笑,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聊,待得入了謝映登的主帳,已經將敵情與攻守注意事項交流了個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濃茶,謝映登一邊斟茶,向時德方告罪。“這麽晚了本不該拉時司馬來我營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決心留在涿郡,明日謝某即便戰死沙場,也難以瞑目而去!”
“將軍何出言!”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對方必有圖謀,時德方還是被謝映登的話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警覺地反問。
“時司馬不必如此謹慎!”謝映登放下茶壺,以手指天,“謝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是那會陷害自家師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今日所為,若有一絲想傷害師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孫斷絕!”
“將軍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軍最需要時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測的小人!”時德方苦笑著製止。“隻是將軍心中之惑,時某未必解得。即便時某僥幸能解,若是軍規不容,時某也未必說得!”
“與軍旅無關!”謝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盞上的熱氣,歎息著說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時將軍追隨我師兄多年,可知道我師兄平生之誌?要知道,謝某此番不僅是一個人前來,這數十車軍糧,是從我瓦崗弟兄牙縫裏所省出來。不問明你家大將軍平生之誌向,謝某便無法給黎陽城中數萬瓦崗弟兄一個滿意的交代!”
霎那間,時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臉上。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謝映登,隻好歎息幾聲,頹然跌坐於茶盞之旁。今晚他與自家胞兄詳談時,時德睿問得也是同樣的話。如果李旭有問鼎之誌,若幹綠林豪傑寧願拒絕他人的執意拉攏,也要主動投靠於其麾下。若是李旭隻想做一個替人做嫁衣的將軍,打完長城之戰後,眾豪傑便要各奔前程。與其跟在李旭身後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尋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實力做晉身之階。
“唉!”謝映登也跟著歎氣,舉起茶盞,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德方與他同病相憐,以茶代酒,且洗愁腸。接連幾盞濃茶過後,雙方的距離驟然拉近,談話也就慢慢進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題。
“我家將軍,非但無意問鼎,恐怕連無齊桓晉文之念都沒有。”時德方品味著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謝映登滿臉悵然,歎息相應,“你家大將軍真是個怪胎,老天讓他有項羽、劉邦之能,卻偏偏長了許由、範蠡的肚腸!”
“大將軍若肯領我等平定亂世,其必為昔日周召!”
“師兄若肯挑頭戡亂,不知道多少豪傑要傾力相隨!”
二人均不把話說明,言語之外的意思卻都表達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圖太小,這一點曾經讓博陵軍中不止時德方一個失望。而謝映登此時提進來,不過是讓失望又加深了幾分罷了。
“所謂事君以謀,鞠躬盡瘁!不知道時兄可曾直言相諫?”又歎息了一會兒,謝映登故意追問。
回答依舊以一聲長歎開頭,“唉!博陵軍中雖然不以直言為罪。可將軍之心,堅若磐石!”
“時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還會束手無策麽?”時德方繼續苦笑。“謝將軍即為大將軍之同門,可知道將軍為何寧願助人成事,也不願放手博他一博?若是能找到其中緣由,拚著被大將軍逐出博陵,我也願做那直諫之臣!”
“那我倒能猜測一二!”謝映登要的就是這句話,朗聲回應。
李旭之所以準備避居塞外去做一群胡人的可汗,在謝映登眼裏無非有幾下幾個原因。第一,其生性謹慎,擔心打完此戰後博陵軍實力拚淨,所以與其領著大夥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去冒險,不如趁勢退出問鼎之爭,換取一方的平安。
其二,唐王李淵目前羽翼已豐,而六郡四麵是敵,所以與其打一場兩敗俱傷的叔侄、翁婿之戰,還不如將六郡移交給李家,借此加快結束亂世的腳步。至少,這樣不會讓博陵六郡再遭戰火,也不會讓李萁兒感到難過。
其三,李旭自己也說過,他不願意與昔日並肩作戰的人對麵拔刀,更不想讓骨托魯全身而退。所以幹脆追過去,自己搶了骨托魯的大汗來坐。借此保得東塞數十年的安寧。
第四,河東李家在“新辟”之地上,也嚐試著進行了一係列均分田地,打擊舊隋豪強的行為。此策與六郡新政幾乎是不謀而合。所以為了新政的延續,向李淵稱臣也比雙方拚個你死我活要好。
但這些理由,在謝映登眼裏幾乎全是借口。長城之戰固然會讓博陵軍實力大損,但李旭個人的聲望卻如日中天。憑著守土之功和楊廣的禦賜金刀,日後難道還愁無人來投麽?即便別人不來,瓦崗黎陽軍肯定也會前來。屆時,憑著徐茂功之謀,秦叔寶、羅士信之勇,天下英雄有誰能擋?
此外,爭天下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博陵軍不主動向李淵挑戰,難道李淵在天下未定之前,能拉下臉來從女婿手裏搶地盤麽?即便河東李家臉皮再厚,其麾下將士難道不珍惜半分曾經與博陵並肩抗敵的情誼?天下百姓難道不會唾罵河東李家卸磨殺驢?憑著六郡新政打下的根基,有個三年時間,博陵軍的羽翼一樣會豐滿。待它一飛衝天之時,區區李淵又能奈何?
況且李家新政完全是為了解決燃眉之急,不得已而為之。熬過難關之後,是否會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而骨托魯退去後,威信盡失,草原上那些受了他的騙的部族肯定要趁機起來奪權,自家窩裏不穩定的情況下,狼騎想卷土重來,談何容易?
千思萬想,謝映登無法理解李旭的選擇。他知道以師兄的性子,這麽大決定不會不征詢部屬的意見。但隻要自己能轉彎抹角地勸服時德方、崔潛、趙子銘等人,未必不能讓師兄改變初衷。
“將軍親口對你說,他準備追殺骨托魯到塞外?”聽完謝映登的話,時德方吃了一驚,急匆匆地追問道。
“隻是順口一說,想必是一時興起之言。但以師兄的性格,我怕今後他難保會以此為選擇!”謝映登沉吟了一下,猶豫著點頭。“如果師兄如此決定,我又怎能把對李密失了望的瓦崗弟兄引薦到博陵軍中來。師兄他不在乎做蠻夷之君,瓦崗弟兄們卻未必受得了塞外的苦寒天氣!”
按照常理,師兄弟之間的私下交談,他不該這麽早就透漏給時德方。但既然決定了將來要盡量把瓦崗群雄引到李旭麾下,謝映登就不得不玩一些小手段。他得為瓦崗群雄謀個好出路。此外,以他的角度看來,自家師兄隻是最初一步邁不開而已,隻要大夥背後推他一把,邁開第一步後,前路便是海闊天空。
“謝將軍是說,瓦崗群雄準備另投新主?”時德方的眼神頓時一亮,遲疑著問。他無法相信謝映登所言為真,雖然對方曾經一再給出暗示。博陵軍最大的弱項便是人才匱乏,而瓦崗群英雖然曾經屢屢敗於博陵軍之手,其中個別人的才能和武藝,卻是博陵軍上下人人佩服的。
“不是另投他主。而是李密已經將大夥帶入了絕境。”謝映登見對方話語裏露出了希望,索性實話實說。“瓦崗軍聲勢依然在。但早已不是當年的瓦崗。大夥此刻留戀不去,無非是念著昔日之香火情分,猶豫觀望而已。如果李法主屢戰屢勝還好,他若是再像當年輸給大將軍那樣輸上一次,瓦崗軍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瓦崗群雄能來。我博陵實力又比誰人差?”時德方連連拍案,“大將軍可知道此事?謝將軍沒跟大將軍明說麽?”
“沒明說,但師兄應該能聽出來!”謝映登突然有些懊悔,沮喪地回答。他猛然意識到眼下李旭雖然身居高位,卻沒經曆過一天豪門生活。因此說話做事依舊帶著昔日的直白與爽利。與這樣的人交流,采用豪門之間那種表麵上平平淡淡,一切都在桌子底下交易的方式顯然是失策。坦誠地告訴他,瓦崗中很多將領認定了他是英雄,準備追隨他建立功業才是正途。
時德方先是點頭,然後連連搖頭,“將軍應該能聽出來。但將軍的心結應該不在這兒。敢問謝將軍一句,關於問鼎逐鹿之事,我家大將軍還說過什麽?可有與眾不同之語?”
“你家大將軍說得話,聽起來一句比一句讓人生氣!”提起李旭之言,謝映登鬱悶得隻想找人打上一架。見過固執的,卻沒見過李旭這麽固執的。如果真的像時德方所言,他明知道瓦崗群雄對其翹首以盼,還猶豫自己實力不足幹什麽?不是謝映登自誇,如果這幾年瓦崗群雄不是跟著李密,而是跟著一位能力氣度都名副其實的雄主,天下大勢早就定了,又怎會到現在還戰亂不休?
“最可氣的是哪一句?”時德方知道自己已經接近了問題的關鍵,抓住一切機會追問。
謝映登越想越氣,用顫抖的聲音答道:“他說,如果南下逐鹿,看不出百姓死在他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刀下什麽區別。也看不出來我勸他問鼎逐鹿,和別人引突厥入寇有什麽區別!”
“我知道了!”時德方用力一拍,差點把麵前的小幾拍散了架子。“謝將軍勿惱,我家大將軍的心結就在此處。當年有個姓袁的道士勸他逐鹿,他也是感慨自身為鹿,所以不願意把自己的父母兄弟當做獵物。兵凶戰危,你我眼裏爭的是天下,而在大將軍眼裏,每一個死於逐鹿過程中的百姓,恐怕都是因起個人野心而起。所以他寧願退避,也不願意為一人之江山,看到累累白骨!”
“就他一個人仁厚!”謝映登明知時德方分析得正確,還是十分窩火。雖然打過幾年替天行道的大旗,但即便瓦崗群雄當中,大多數人也是終日想著馬上取功名。說大夥視人命如草芥有些過分,但至少沒把死幾個無辜百姓,看得像天塌下來那樣嚴重。
況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為了讓中原早日恢複生機,死一些無辜者,也是應有的犧牲罷。百姓們要怪也應該怪自家命運不濟,不該生於亂世。又怎麽能怪到結束亂世者的頭上?!!
“謝將軍生於簪纓之家。自然猜不到我家大將軍的心思!”時德方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在謝將軍眼裏,死得百姓都是無關之人。而在我家將軍眼裏,死的卻都是他的父母親朋。他和張老將軍一樣,以守護為武者之責,而不是單純地想奪取功名。古語雲,仁者無敵。大將軍有此仁念,天下有何愁不定?”
“你先別忙著發感慨!”謝映登真想走過去,一腳將時德方踢翻在地上。自己這廂急得心裏直冒火,作為李旭的臂膀,時司馬居然還有空掉書包!真是什麽樣的主公用什麽樣的臣子!
時德方笑著擺手,滿臉自信,“謝將軍莫急。所謂對症下藥。你我昔日都沒猜到大將軍的心思,自然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他為什麽固執己見,便有辦法解決問題了!”
謝映登被笑得沒來由一陣心裏發虛,收起怒容,低聲問道:“你有什麽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謝將軍勿怪我實話實說。我家大將軍雖然與你同門。但他真正傳接的,卻是張老將軍的衣缽。”時得方點點頭,緩緩說道。
關於這一點,謝映登也非常清楚。秦叔寶到了瓦崗之後,曾經很坦白地告訴眾人,如果不是楊廣中途將李旭調往博陵,而是由張老將軍選擇繼承人的話,齊郡兄弟應該追隨李旭,而不是很無奈地跟著自己上瓦崗。
“張老將軍生前有言,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所以他寧願戰死,也容不下你們瓦崗軍這些破壞者!”時德方笑了笑,繼續解釋。“對於我家將軍而言,他傳了張老將軍衣缽,就要將守護之責傳承下去。所以,寧可不爭天下,也要守護一方安寧。”
“爭了天下,還不是守護了一國安寧。比他守護方寸之地豈不大得多?”謝映登撇撇嘴巴,悻然點評。“難道博陵六郡值得他守護,天下百姓就該遭受兵火麽?簡直是閉著眼睛說瞎話!”
“如果謝將軍能有辦法將你這句話讓我家將軍接受了。我家將軍自然要化家為國,以改守護一隅為守護九州!”時德方冷靜地點頭。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讓李旭改變主意的方法。如果能讓李將軍把問鼎逐鹿看做守護的一種方式,李將軍的心結自然就能解開,大夥的平生之誌自然能得以滿足。
“可將軍說過,天下之鼎不止九個!”同時,他心裏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時德方努力集中精神,將這個小小的猶豫壓製了下去。關鍵時刻,他不能再做絲毫的動搖。
聽完他的話,謝映登臉上沒有任何驚喜。李旭如果是非常容易被勸動的人,他今日又何必拐彎抹角來走時德方的門路。“我沒有辦法!!他認為河東李家已經優勢明顯,退出才是解決之道。他還認為自己在塞外,可以約束諸胡,免得有另一個骨托魯趁勢而起。而有這樣一支力量在塞外,李家子孫行事也會小心謹慎,努力不重蹈楊家覆轍!”
有狼在側,鹿會跑得更快更主動,也就是熟悉塞外,又熟悉中原的李旭,才能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謝映登自認見識少,駁不倒李旭所言的歪理邪說。雖然他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如果謝將軍有辦法證明,大將軍的守護之道根本行不通。河東李家得了天下,隻會是第二個楊家,大將軍也許會幡然悔悟!”時德方見謝映登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繼續循循善誘。有些手段,作為李旭的臣子,他不能也不方便使出。關鍵時刻,老天偏偏送了一個謝映登上門。假手謝映登這個外人做一些非常之舉,過後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很難,除了向突厥稱臣這件事外,李淵其他所做所為,都甚合師兄之願。”謝映登繼續搖頭。身為瓦崗軍曾經的哨探大總管,他曾經極其認真地關注各路諸侯的日常施政舉措。李淵用人不以出身高低,對於前來投奔的綠林豪傑與世家子弟有功同賞,並且奪長安、關中支持楊家的富豪手中田產分給百姓,都是李旭所讚賞的。若想找出李淵的治政失誤來,並借此說服李旭與河東翻臉,實在是非常不易。
“唐公畢竟已經年過半百了!”時德方詭秘地一笑。“而他的子侄中,能否蕭規曹隨,還很難說!建成世子雖然寬厚,卻未必能讓群臣敬服。而唐公的其他子侄,難免不出另外一個楊廣!”
這句話非常不容易理解,至少站在謝映登角度,他看不出來唐公李淵的三個兒子中,誰人有成為楊廣的潛質。以他所掌握的情報,李建成、李世民二人雖然不合,唐公卻努力把握著兄弟二人實力的平衡。況且李世民既善於用兵,又善於用人,年紀雖輕,卻絕非楊廣這種庸才可比。
“據說當今陛下,也曾經英明神武過!”時德方的笑容越來越詭秘,看上去仿佛蒙著一團霧。“但當今陛下,殺兄逼父,那狠辣勁兒,也是超乎常人的。不知道謝將軍可曾聽說過,上次博陵軍於黃河南岸兵敗,並非戰事不利,而是在關鍵時刻,被東都的兵馬抄了後路!而東都兵馬之所以抄博陵軍後路,卻是因為李淵即將造反的消息傳到了監國耳朵裏!”
“我知道!”這段往事給謝映登留下的印象極深。那是瓦崗軍自初創以來最危險的一戰,幾乎所有人都被李旭打得喪失了信心。如果當年不是段達在背後給了李旭一刀,以當日之形勢,也許李密的人頭早就被送到了楊廣的桌案前。自然,天底下也不會再有什麽瓦崗軍。“可那與勸說師兄有什麽關係。李淵的確造了反,我若是段達,認定了他們是叔侄,也會出兵抄師兄後路!”
“可消息怎麽那樣巧。早不傳,晚不傳,偏偏最關鍵時刻傳到了東都。按距離和常理,消息也該先到京師才對。”時德方喟然長歎,“可惜,大將軍的夫人年紀青青,就斷送在了黃河岸邊,肚子裏還懷著將軍的骨肉。可惜我博陵子弟,去的時候七千,回的時候連一千七百都沒剩下。可惜黃河兩岸,不知道多少人為此死於非命。誰做得孽,誰撈到了好處。難道謝將軍身為瓦崗哨探大總管,就一點風聲也沒聽到麽?”
說到這,他故意將聲音頓了頓,以便讓哨探大總管這個職位被謝映登聽得清楚。然後看似不經意的補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不久。有人曾經到博陵勸說將軍夫人,請你替將軍做主與河東結盟。而夫人以將軍不在為由拒絕了。黃河南岸一敗之後,緊跟著是羅藝入侵。危機關頭,哪怕別人送來的是一碗毒藥,為了守護六郡,大將軍也隻能忍痛吞下了!謝總管,難道你用心去找,真的會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麽?”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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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時德方,謝映登再也沒心情入睡。這一刻,他發現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窩裏塞滿了冰。
那是種凜冽的清醒,仿佛能看清黑暗中風的流向,卻被地獄裏吹出來的夜風凍得從頭到腳一片冰涼。作為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也曾經對東都兵馬在關鍵時刻抄李旭後路的行為感到十分蹊蹺。但一則由於當時此事對瓦崗軍隻有好處,沒有危害。二來當時大夥都認為是李密的確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導致敵人在關鍵時刻自毀長城。所以,他也就沒有過分揣摩發生於此事幕後的玄機。
現在,遮擋在李密頭上的天命光環早已散盡。在時德方的提醒下回過頭重新檢視河南之戰,則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隻無形巨手。是這隻巨手,於博陵軍與瓦崗軍決戰的關鍵時刻,故意將河東李家準備造反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並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東都兵馬去抄博陵軍的後路。是這隻巨手,導致七千博陵子弟飲恨黃河,再也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當年一戰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崗軍本身外,隻有河東李家!如果不是因為李旭在河南兵敗,幽州羅藝根本不會錯判形勢,繼而挾傾國之力南下。而如果當時憑借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擋羅藝、竇建德等人的輪番進攻,李旭就不會答應與河東結盟。順這這個思路推測下去,如果劉弘基與李旭二人答不成河東博陵之間的互助協議,隨時擔心被忠於大隋的博陵軍抄後路的李淵絕對不敢遠離太原,更甭提有機會殺出河東,放手挺進關中。
可以說,有人憑借著幾句流言,輕而易舉地改變了當年整個中原各方勢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國,一言可興邦,縱管仲樂毅重生,諸葛武侯複世,也不過如此。而能將權謀之術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誰?為什麽在黑暗中,隻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陰險、慎密、冷靜、像蛇一樣善於捕捉機會,謝映登在自己這麽多年所遇到的對手和朋友之中反複查詢,越查詢越覺得震驚。他發現自己認識的豪傑當中,無一人能同時擁有這麽多難以戰勝的優點。即便是惡毒狡詐如蠍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麵前,也隻能算個不懂權謀的莽夫。而偏偏憑借手頭有限的情報,謝映登隻能推測出此人肯定出身於河東李家,並且在家族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卻無法確定此人具體為李淵、李建成、長孫順德、陳演壽等人之中哪一個?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實力?
看不到敵人才可怕。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經泛潮,兩隻手心凝滿了水汽。時德方臨走之前給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為瓦崗軍哨探大總管,他有無數的機會將“河東出手暗害博陵”這件推測變成曾經發生的事實,並且有無數機會尋找或捏造出“鐵證”。可那又能怎麽樣呢?得知事實真相的李旭肯定不會再放心地將博陵六郡交給河東李家,自己領兵出塞去做他的滿族可汗。但他最終能戰勝李淵麽?在沒發現那隻幕後黑手之前,謝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崗黎陽軍眾人的能力,大夥能並肩重塑整個江山。可發現了那隻某後黑手的瞬間,謝映登卻對自己原來的想法感到了懷疑。
他可以預測到,一旦自己把河東李家暗害博陵軍證據拋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無論失妻喪子之恨,還是那葬送於黃河南岸的數千條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將逼著李旭不得不對河東舉起黑刀。但謝映登預測不到,一旦博陵與河東反目之後的結果是什麽?李旭擊潰河東兵馬,奪取長安,取李淵之位以代之?時德方、趙子銘、張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崗群英都封侯拜將?那隻是一廂情願,現實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沒機會看到那一天。
謝映登發現自己先前過於低估了河東李家的力量。這個在大隋本來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於楊廣的刻意提防下還能蟄伏起來,之所以能瞅準李密、竇建德、羅藝等無數豪傑根本把握不到的機會一舉奪取關中,憑得絕對不僅僅是運氣。誠然,唐王李淵帳下的兵馬算不上什麽精銳,白天謝映登匆匆掃了兩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數萬兵馬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甭說博陵軍這種天下至銳,就連當年瓦崗內營,唐軍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淵卻憑借五萬不到這種貨色的兵馬,打下了河東、關中偌大地盤。並且還憑著十餘萬這種貨色的兵馬,東迫洛陽,西逼隴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傑不敢輕易捋其虎須。這需要何等的運籌能力和謀劃能力?有一個如此善於用人,善於謀劃的李淵做核心,再加上一夥能力不亞於瓦崗群英的武將為其奔走,再加上一個狠辣、陰險、老成、冷靜的謀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軍真的有機會與之一較短長麽?
要為麾下弟兄們的將來負責,不做與自己實力不符的夢。雖然謝映登很不滿意於李旭的懦弱,但對於李旭所堅持的某些信條,他依然讚賞。如果激戰之後的博陵軍根本沒有與李淵放手一搏的機會,那的確還不如放棄。至少,六郡不必被卷入兵火,至少幸存的下來的弟兄們不會落到屍骨無存。最最至少,瓦崗群英不會因為投錯了主帥,而稀裏糊塗的死去,誰也沒機會看到當年的美夢。
謝映登可以不考慮博陵軍的未來,可以不考慮天下百姓的死活,卻沒有勇氣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賭。他忽然發現,當麵對一個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時,自己其實和李旭一樣懦弱。
“如果,我能想辦法將那隻幕後黑手揪出來,趁其不防備時殺掉他…….l.”一邊在被子中輾轉反側,謝映登一邊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樣,李淵將容易對付好多。可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他在心裏將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將謀臣再次一一過篩,卻疲憊地發現,沒有一個人符合自己的判斷。
“也許是我多慮了。那個人根本不存在。而時德方隻是想借我之手,推動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後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呼吸也隨之變得均勻。
迷迷糊糊之間,他發覺自己又站回了長城之上,與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軍。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讓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將河東李家的陰謀公之於眾。無論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兩李之間的脆弱聯盟需要保全住。謝映登分得清楚輕重緩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韋人,一波波的蠻夷卻無窮無盡。血把腳下的山川已經染成了紅色,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如血一樣鮮豔。突然間,一個高大,猙獰的魔鬼從長城後殺了出來,衝著城頭的弟兄們張開了血盆大口……..
“嗷———嗚——”魔鬼發出悠長而又淒厲的狼嚎,謝映登的身體猛然繃緊,揮刀劈出,卻劈了一個空。魔鬼不見了,或者說魔鬼隱身於風中,隻有“嗷----嗚,嗷——嗚”的嚎叫聲連綿不絕。而塞外的蠻夷們也都變成了狼,長嘯著與風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夢!謝映登明白地告訴自己。他能感覺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窩中,感覺到冷硬濕粘的被褥,卻無法睜開眼睛,讓自己從夢魘中退出來。我在做夢,做夢,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動身軀,終於,身體可以動了,眼睛睜開,陽光將夢魘中的魔鬼與狼群全部趕走。
隻有狼嚎聲依舊,那是來自域外的號角。當值的親兵已經被驚動,跑進來後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謝映登疲倦地揮了一下手,吩咐對方給自己準備冷水洗臉。“什麽時辰了,外邊是不是已經打了起來。角聲吹得好像很急?”一邊努力恢複精神,他大聲向另外一名親兵詢問道。
“稟將軍,已經辰時三刻。”親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疲憊,“從寅時,突厥狼崽子們便開始吹號角。但到現在,城上還沒聽見喊殺聲!”
“我睡得夠沉的!”謝映登搖頭苦笑。連日趕路和昨夜思慮過度造成的疲憊使得他渾身的骨頭和肌肉無一處不發酸。“怎麽沒叫醒我?李將軍點將了麽?”說完此話,他立刻緊張了起來,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抬手便去抓頭盔。初來乍到,他可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狼狽表現,導致瓦崗群英整體顏麵無光。
“李將軍沒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將軍前來傳話,命令昨天剛剛趕到的各路兵馬養精蓄銳,不必參戰!”親信連連搖頭,用目光製止了謝映登的忙碌。“看樣子,突厥人也在試探,一時半會兒不會發動強攻!”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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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戰鬥還沒開始,謝映登也不好意思自己躲在軍營裏繼續休息。在親兵的服侍下頂盔貫甲,以最快速度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利落了,然後跨上寶劍,邁步向軍帳外走去。早有人替他將戰馬拉到近前,鞍絡齊備,得勝鉤上掛好長槊。謝映登飛身上馬,屁股剛剛落在了馬鞍上,又快速跳將下來。
“傳令弟兄們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在親兵們狐疑的目光中,謝映登低聲吩咐。隨後,他又快速拉開自己的軍帳門,一邊向裏走,一邊命令道,“將子和給我找來,我有事讓他做。你們幾個,在這周圍警戒。沒我的命令,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靠近軍帳!”
“諾!”被自家將軍的古怪舉止弄得滿頭霧水的親兵們齊聲回答。然後分頭行動。片刻之後,謝映登最得力的家將謝寧謝子和領命趕到。他的年齡比謝映登大了十幾歲,但論輩分卻是謝映登的侄兒。這些年來,跟在謝映登身後為瓦崗軍四下奔走,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勞。
先前謝寧正在自家的帳篷中憋得氣悶,見謝映登臉色鄭重,心中大喜,笑著上前施禮,低聲探詢道:“可是要出塞去刺探狼騎虛實麽?弟兄們正手癢癢著。盡管交給我,保證速去速回,把骨托魯底細全給你帶回來!”
謝映登以稍有的嚴肅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給出了一個冰冷的答案,“不是!李將軍是知兵之人,狼騎的虛實他肯定早就打探清楚了。我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隻能帶最信得過的人,並且要抓緊!”
“還有比刺探狼騎軍情更重要的事情?”謝寧有些遺憾地皺著眉頭。昨天上午在城牆上觀戰,博陵軍與狼騎那場廝殺讓他看得熱血沸騰。所以自打下了城牆後,他便和麾下弟兄們一道憋著股勁兒準備做出些事情來給瓦崗軍長臉。可沒成想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已經被人做了,心裏未免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感覺很快被另外一個希望所取代,將身體向前又探了探,他繼續追問道:“是去探聽羅藝的舉動?!沒問題,此事包在我身上!”
“也不是羅藝!”謝映登繼續搖頭,非常慎密地走到軍帳門口,向外望了望,再次向親兵們吩咐了幾句。然後才歎了口氣,關好門窗,鄭重地說道:“我昨天得知了一個消息,卻無法確定真偽。你帶幾個人去查一查,務必保證此事做得小心,別讓人發覺任何痕跡……..”
謝寧先是失望,緊跟著便被謝映登的話驚得瞪大了眼睛。他在謝映登麾下效力多年,對情報獲取和分析方麵早已經有了直覺。稍加琢磨,便斷定自家族叔所推測的東西,十有八九是事實。可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出來,便要牽扯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弄不好,今天站在並肩長城上的人,大部分都要死於非命。
江南謝家和瓦崗軍一些頭領有意推李旭上位。關於這一點,謝寧心裏非常清楚。否則,族中翹楚謝映登也不會冒著被李密怪罪的風險,從徐茂功手裏接下給長城守軍護送軍糧的任務。但推李旭上位,和使用手段逼迫李旭上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前者一旦成功,會給家族帶來幾代榮華富貴。而後者即便成功了,將來李旭想起今天眾人針對他的手段,恐怕心裏也難免會留下一些疙瘩。
“此舉事關重大!”想到這兒,謝寧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將軍如果自己不願意出頭,大夥又何必勉強於他。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萬一他心裏不痛快,恐怕打起仗來也沒什麽勁頭兒!”
“到了他那個位置,又有幾個是身可由己的!”謝映登遲疑著搖頭,“你盡管去做。具體什麽時候把結果給大將軍,我會認真考慮。速去速回,非心腹之人莫帶!也不要向外人提!”
“這我自然曉得!”謝寧輕輕點頭,想再勸謝映登幾句,猶豫了一下,又把後麵的話吞進了肚子。上位者所為,身不由己的時候居多。這一點上,他認同謝映登的見解。可謝家這一出手?
這一手足以主宰中原日後的走向!謝寧心裏非常清楚。自己、族叔謝映登、還有追隨自己執行此任務的人,將來定會在史冊上留下重重的一筆。但能主宰曆史的事情,為什麽自己做起來心裏沒有半分喜悅?
目送著心腹離開,謝映登再度跨上了戰馬。長城上依舊沒有喊殺聲,突厥狼騎的角聲依舊吹得惶急。既然安不下心來在營帳中休息,不如到城牆上找些事情做,借以驅逐內心的忐忑。
盡管李旭和李建成一再強調大夥可以先調整一下,第一仗由河東軍與博陵軍來打,大部分援軍將領卻和謝映登一樣沒心思躲在營帳裏邊養精蓄銳,。走在半路上,他先後遇到了劉季真、時德睿和韓建紘等人。彼此打了個招呼,並絡趕向了第一線。
河東與博陵將領早已爬上了城牆,站在距離黃花豁子最近的一個烽火台上,正熱烈地討論著敵情。見到謝映登等人到來,眾將趕緊讓出了一排空檔,一邊寒暄,一邊七嘴八舌地說道:“諸位來得正好,快看看骨托魯在賣什麽迷魂藥。從一大早到現在了,居然來半根箭都沒法放!”
“他那花花腸子裏邊,還能拉出什麽好屎來!”劉季真不顧有女將在場,出口成髒。“待老子仔細看看,那廝的屁股朝哪個方向撅!”
“管他,先賞他幾箭再說!”韓建紘也是個急性子,跟在劉季真身後附和。手打涼棚向下一望,二人卻又不約而同地閉上的嘴巴。乖乖,但見滿山遍野的突厥人,手裏提著斧頭和鋸子,正在砍伐距離長城三百多步左右的大小樹木。還有數不清的各族牧人、奴隸,在號角聲的指揮下,沿著黃花豁子山穀兩側的斜坡,不停地堆放草袋。才半日多不見,昨天的戰場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原來的山穀不能再被稱為山穀,左右兩側,各有一道狹長的平台被草袋裹著泥土堆積了起來。
“他們要做什麽,難道要修魚梁大道麽?”河間郡守王琮看得稀罕,皺著眉頭問道。他曾經聽說過,昔日大隋官軍攻打遼東城,為了盡可能多地投放士卒,修了一條可從城下直通城頭的魚梁大道。但遼東城坐落於平原之上,一條魚梁大道數日可就。萬裏長城卻位於燕山之顛,突厥奴隸幹活的速度雖然快,從山下修條魚梁大道致城頭,恐怕也得修上年餘。
“不是修魚梁道。那戰術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大隋伐遼東,李密打黎陽,都未曾成功過!”不忍聽老郡守繼續露怯,上官碧接過對方話頭,低聲分析。“這一段城牆雖然綿延百裏,但適合進攻的點,隻有幾個曾經被山洪衝開的豁口。眼前的黃花豁子算一個,三裏之外的麒麟穀算一個。西邊”她用力向遠方塵土飛揚處指了指,“葫蘆澗那算另一個。如果不能拿下這三個豁口,即便從別處上了城牆,大軍依舊需要爬山。人過山頭容易,戰馬和糧草卻未必爬得動!”
“上官將軍說得對!突厥人大興土木的,剛好是這三處!”負責招呼眾豪傑的博陵軍將領時德方走過來,低聲肯定上官碧的判斷。目光與謝映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快速將臉轉向了其他幾位,“我們也認為,突厥人的主攻方向基本放在這三處。但保不準還會在其他地點尋找咱們的疏漏。這些人工搭建起來的土台距離都在強弩射程之外。所以一時半會兒很難判斷他們要做什麽?”
“那大將軍呢?他怎麽說?”上官碧衝著時德方微微一笑,然後低聲探詢。雖然與李旭隻有一麵之緣,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她卻在第一時間把李旭當成了這裏的主心骨兒。
“將軍在麒麟穀附近的烽火台上。骨托魯的大纛也豎在那附近!”時德睿笑著回應,“那邊情況與這裏一樣,大將軍正在與人商討如何應對!”
“嗯!”上官碧輕輕皺眉,凝神遠眺。完全沒考慮自己一顰一笑之間,吸引了多少目光過來。按照鮮卑人的風俗,那些目光無論帶著什麽心思,都算不上不敬。少女是一朵帶刺的花,在原野中肆意開放,你可以遠遠地欣賞,但隻有她喜歡的人才有資格靠近。
“昨天晚上,不知道她去英雄樓,得到什麽結論?!”望著少女的如花笑顏,謝映登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想。他記得上官碧等人去拜會了李建成,並且記得當晚上官碧所說的每一個字。如果她心目中的英雄是李建成?想到日後這個女子可能會因為自己而死,他的心不覺有些亂亂的,隱約帶著一點點刺痛。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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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懊惱間,長城外的角聲又響了起來。淒厲而悠長,就像雪天後從北方吹來的風,讓人從鼻尖冷到骨髓深處。謝映登手扶城垛向遠處望去,看到大隊大隊的突厥人潮水般讓開一條通道,一大串骷髏,具體的說是一大串身體上掛著各種骷髏做飾物,長得如野豬般矮胖的男人在狼騎的膜拜下走到了剛剛搭建好的平台上。
這些人都赤裸著上身,胸口和肩膀上亂七八糟地畫著或紋著各種圖案,腰間用皮索係著各式各樣的骨頭。也許是牛羊的,也許是野獸的,隨著人的腳步上下顫抖。每前進一步,骨頭的主人便轉過身來,向周圍的人群嚷嚷幾句。而人群瞬間就像進了水的沸油,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歡呼。
“啊—嗷嗷—嗷嗷嗷!”為首的赤身男人扯開嗓子,發出一聲古怪的長號。霎那間,整個山穀開始沸騰。“啊—嗷嗷—嗷嗷嗷!”剛才還忙碌著的人,無論戰士還是奴隸,全部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仰頭,舉臂,跟著骷髏們的節奏長嚎不止。
啊—嗷嗷—嗷嗷嗷!”帶頭嚎叫的男人年齡已經不小了,但中氣卻非常地足。一邊晃動著手中由一塊大骨頭和兩隻銅鈴鐺組成的樂器吟唱,一邊中了邪般前竄後跳。跟著他身邊的其餘幾個手握各色骷髏樂器的男人也跳了起來,一邊跳動,一邊將油乎乎髒兮兮的長發搖擺不止,每個人身上所掛的骷髏飾物也跟著揚動,發出蒼白碰撞聲。隨著碰撞的節律,他們自動形成了一個***,以某種獨特的舞步在高台上往來循環。一時間,號角聲,鼓聲、銅鈴聲還有骨頭與骨頭的撞擊摩擦聲組合在一起,匯成股怪異而恐怖的音樂。聽得人頭皮發緊,毛孔發澀,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好像沾上了血,濕淋淋粘得難受。
謝映登知道敵人是在舉起某種神秘的儀式,但這種儀式在他眼裏看不出任何美感,隻令人覺得恐慌。他回頭四望,發現身邊大多數豪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隻有劉季真等少數來自塞上馬賊,兩眼呆呆的望著敵人的表演,目光居然帶著幾分羨慕。
“他們在祈求上蒼保佑自己勝利!”劉季真性子雖然平素行事大大咧咧,卻粗中有細。發覺謝映登在審視自己,趕緊回過頭來,低聲向對方解釋。“塞上各部落的習俗都差不多,我小時候,族人在出戰前,也由薩滿帶著向長生天祈福。後來我們的部落被突厥人吞了,老薩滿也戰死了。長生天,長生天那些日子肯定喝酒喝過了頭…….”
說到這兒,他自覺心裏淒涼,張開雙臂,衝著長城下大聲嚷嚷,“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劉季真的親信拔出腰刀,與自家首領一道向突厥人嚎叫示威。長城外的喧鬧聲太大,幾個人的幹擾根本無法影響對方的節奏。薩滿們毫不介意外來噪雜,繼續跳動,白花花的骷髏飾物在陽光下發出一團團詭秘的光芒。圍在平台兩側,突厥人、奚人、室韋人,伯克、土屯、戰士、奴隸,全部跟著舉腿,頓足,呐喊,高歌,如醉如癡。
突然間,所有喧鬧聲噶然而止?“啊——!”劉季真嘶啞的喊聲傳了出去,在群山之間孤獨地回蕩。他用手擦了把臉,停止了無謂的抗議,喘了口氣,訕訕向謝映登解釋道:“出口惡氣。***,要不是我們匈奴人自己不爭氣,草原上哪裏輪到他們囂張。賊老天,賊老天要是保佑他們,老天就是糊塗蛋!”
仿佛要與他作對。薩滿們大聲吩咐了幾句。狼騎當中又發出一陣歡呼,幾個光著膀子的彪形大漢,將數十頭羊,九頭白色的小牛,陸續牽了上來。
牛和羊不理解什麽是神聖,一邊抗爭被屠殺的命運,一邊發發出淒涼的哀鳴。圍觀的突厥人則發出哄堂大笑,七手八腳地給薩滿們幫忙。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預先豎好的木樁上。幾個少年捧來尖刀,雙手舉到祭祀們的麵前。領隊的祭祀大聲吟唱了幾句,隨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額頭上畫了一下。
其餘幾個祭祀見樣學樣,舉刀自殘。血,立刻淌滿了他們的臉。好像為了讓長城上的守軍看到自己的勇敢般,祭祀們轉過身來,對著長城呐喊示威。然後用自己的血將刀身塗紅,緩步走到九頭白色的小牛身側。
“哞————”受驚的小牛發出絕望的哀嚎。“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等著這一刻的突厥人立刻吹響了號角。“嗷嗷————嗷嗷————嗷嗷!”祭台旁的將士們又開始大聲吟唱,一邊唱,一邊用兵器割破自己的皮膚。
人血、牛血、羊血,殷紅的血光晃得人頭暈目眩。下一刻,殺戮成了主旋律,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們的刀下。早有手腳利落的戰士用銅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擺在了祭壇中央。帶隊的祭祀們將銅盆舉起來,口中念念有詞,一邊低吟,一邊用血染紅了整座平台。
風,立刻將血腥氣傳到了長城上。縱使見慣了生死,謝映登等人依然被熏得隱隱作嘔。中原軍隊在大戰前偶爾也會向神明獻牲,卻從沒弄得如此血腥過。偏偏對方以血腥殘暴為榮耀,剛剛將祭台潑成紅色,緊跟著又在血泊中引吭高歌。
“劉兄,他們唱得是什麽?”謝映登憋得難受,喘息著向劉季真詢問。
這回,馬賊頭劉季真沒強調他自己的高貴血統,側著耳朵聽了聽,然後小聲解釋道:“這是一首突厥人的戰歌,好像已經存在了上百年。第一段強調的是自己的出身,兜輿山下,天狼與人類的孩子。吃狼奶長大,傳承著祖先的勇敢…….”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停頓了一下,劉季真繼續翻譯,“彎刀是我們的牙齒,
戰馬是我們的翅膀,
陽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們的牧場,
蒼狼的子孫
伸出手去拿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
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身體裏流淌著蒼狼的血脈
長生天的寵兒
伸手去拿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帳篷
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強者
我是天生的強者
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
催動戰馬
踏過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屍體上豎起我們的戰旗
別聽弱者的祈求與哭聲
烈火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
歌聲漫長而恢宏,經劉季真翻譯後再傳到長城上眾人的耳朵裏,卻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簡單的祭祀,那是蒼狼子孫隱藏於內心深處的宏願。謝映登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不知不覺間顫抖了起來,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寒冷。
他從士卒手中搶過一把戰弓,搭箭上弦,試圖給狂熱祭祀們一點教訓。卻發現距離太遠了,四百步,即便床子弩射過去,也會失去準頭。“來人,給我擂鼓,將狼騎的聲音壓下去!”盡管不是自家軍中,他依然不顧身份地大聲喝令。正為自家士氣擔憂的時德方向親衛們使了個眼色,鼓聲立刻從城頭上爆豆般響起。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仿佛挑釁一般,突厥人歌聲根本不被鼓聲所打斷。山穀內外,幾十萬人一同唱著,如醉如癡。
“***,給我把床校準了!”時德方也有些急了,跺著腳怒喝。守城的將士聞令,立刻將床弩推到垛口處,弩尖微微下壓,與遠處的祭壇對成一條直線。
早已搭在弦上的弩箭卻沒有射出去。就在大夥忙碌的時候,突厥人又將幾對少年男女推到了祭台上。隔得太遠,長城上的守軍分不清那些少年男人是中原人還是塞外人,詫異地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著意想不到的慘劇在麵前發生。
“不是,我們匈奴人可沒這個習慣。”劉季真心裏發怵,迫不及待地向大夥解釋。他一直以匈奴王的後裔自居,自認為血脈高貴。但這一刻,他卻非常怕被同伴們當成城下那些家夥的同類。“我們匈奴人沒這個習慣,我們…….”
沒人聽他的解釋,所有守衛者的目光都盯著長城下的祭台。在眾人的眼裏,劉季真清晰地看到了火焰。
“別聽弱者的祈求與哭聲,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狼騎們載歌載舞,領舞的祭祀舉起彎刀,利落地砍掉了男女祭品的腦袋。
嗷嗷----嗷嗷-----嗷嗷,群山之間,刹那被狼嚎聲充滿。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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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人!狼嚎聲中,謝映登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質上有什麽分別,老實說,在此之前長城上的守護者們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們見到過被狼騎襲擊後廢棄的村莊,但那都是在屠殺與劫掠發生之後,不會給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況且這個時候,中原內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殘暴聞名,如喜歡將俘虜心肝挖出來的張金稱和朱璨。
但無論張金稱也好,朱璨也罷,他們的暴虐隻是局限於個人,並且很多情況下殺人隻是為了立威。而長城下的那些來犯者,具體的說是追隨始必與骨托魯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韋人等諸多蠻族,從上到下,卻都秉著一種虔誠地心態將被征服者當做祭品殺死。在他們所有人眼裏,被征服者不是同類,而是可隨意宰殺的牛羊和牲畜。
他們不是同類。同類和同類之間,即便有殺戮,也不會進行得如此虔誠和自然。從沒有過任何時刻,大夥如現在這樣理解李旭堅守長城的理由。他不是執拗,也不是沽名釣譽。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萬一放突厥人入關,將不僅僅是幾家幾姓的災難,而是整個中原的徹底毀滅。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夢。祭祀大典什麽時間結束的,謝映登無法確定了。敵人什麽開始進攻的,謝映登也無法確定。他隻記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讓敵人登上城頭,不管對方衝上來的是一個還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個祭典的人也差不多,當突厥人剛剛靠近城牆,他們立刻舉起兵器從烽火台上衝向了臨近的垛口。左司馬時德方幾次勸告客人們不必以身犯險,先由博陵軍與河東軍應付敵軍的攻擊,卻沒有肯聽。大夥都被祭壇上的血腥氣吹暈了頭,或者大夥都被血腥的祭典喚醒了內心深處某些已經遺忘了東西。他們肩並著肩膀,舉著鋼刀長槊一陣亂砍亂捅,很快便將狼騎的第一波攻擊打了下去。
“諸位將軍請注意安全,來援的弟兄們不可群龍無首!”瞅準機會,時德方再次苦勸。突厥剛才在祭祀結束後隻是進行了一次試探性進攻。更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而任何一位援軍將領的過早陣亡,都會極大地破壞守軍的士氣與團結。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壇上!”韓建紘抹了把臉上的血,很不給麵子的回答。他的話幾乎代表了眾豪傑們的共同想法,無數人轟然以應。
“老子臨死之前也會拉幾個墊背的!”“想進長城,除非老子帶來的人全死光了!”群雄們七嘴八舌附和著,借此掩蓋內心深處的慌亂於不安。他們都自詡是手下結果過無數條性命的人,但今天,他們卻第一次感覺到了對殺戮的恐懼。
“狼騎據說有將近二十萬,還有很多被骨托魯騙來的其他部族武士。”時德方急得直撓頭,“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諸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留下來的弟兄們交給誰來帶。骨托魯的心腹嫡係還沒上來,爾等與這些雜兵拚命,不是殺雞用牛刀麽?”
一邊說,他一邊拚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將協調後來幾路援軍的苦差交給了他,他可不希望因為這些桀驁不馴的家夥出了事,導致自己受到主將的責罰。幾次示意之後,時德睿終於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幾聲,帶頭向大夥呼籲道:“德方說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對兵,將對將,咱們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拚個你死我活,豈不是樂壞了骨托魯那廝?給此地主人個麵子!大夥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將軍下了令,再上前殺賊不遲!”
“時當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台上的血腥氣熏得臉色煞白,心思卻遠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夥來了,就要統一號令才是。一味地亂打亂殺,反而會亂了自家陣腳!”
“那咱們就先到烽火台上觀戰。等李將軍下了令再說!”眾豪傑陸續恢複了理智,啞著嗓子回答道。
剛才大夥並非刻意掃時德方的顏麵,而是敵軍的舉止實在太駭人,你甚至不能僅僅用殘暴二字形容他們的作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薩滿眼裏,用活人的鮮血獻祭絕非殘暴。那隻是他們習慣和傳統一部分。但無論是來自中原的時德睿,還是來自塞上的劉季真與上官碧,他們已經無法再接受這樣的傳統。
第二波進攻很快開始,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從們換了個攻擊方向。他們盡量遠離守軍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著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成群結隊地繞向山穀底部那段臨時修補好的城牆和城牆上用巨木釘死的大門。一邊跑,他們一邊重複吟唱有關狼和獵物的讚歌,仿佛這樣就可以無視城頭上冰雹般打下來的羽箭。
守軍在時德方的統一指揮下,開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壓製。大批大批的進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頸,一箭奪命。有人則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著傷口在草地上打滾。蔥蘢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紅色,濕滑無比。後繼者卻無視腳下的泥濘與身邊的哀鳴,唱著歌,前仆後繼。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死亡忽然變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一個個興趣高昂,宛若在趕著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他們用歌聲宣布自己的到來,宣布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爾有人被城牆上投下的石塊或者滾木砸中,歌聲裏邊立刻夾雜上了長嚎。但整個歌聲的節奏是不變的。幾十人的臨終哀鳴,壓不住成千上萬狂熱者的高歌,反而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和音,就像渾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啊——啊,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啊啊-啊啊—啊啊--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獵者,嗚嗚—嗷嗷嗷———”
踏著同伴的屍體與血跡,第一批瘋狂的部族武士終於靠近了黃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門。那座城門和附近的城牆都是涿郡太守崔潛趕在去年上凍之前搶修出來的,無論高度和堅固程度都遠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這段城牆和城門,大隊的狼騎就可以沿著山穀向長城內滲透,比起與守護者逐個爭奪城牆垛口和烽火台來,可謂事半功倍。
那是長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來,守軍更是早有準備。很快,城牆後幾座由巨木搭建起來的箭塔便做出了反應,四尺多長的破甲錐帶著風聲,一支接一支地從箭塔後射下來,每一支幾乎都能放倒一名進攻者。城門上的垛口後也有人探出了身體,將巨大的釘拍成排地砸落。束縛於釘拍後的鐵鏈發出刺耳的嘩啦聲,緊跟著是重物集中肉體的悶響。隨後釘拍被守護者們迅速拉起來,瞅準時機後再迅速丟下。
防守方的招數花樣百出,攻擊方的手段卻乏善可陳。除了不斷向城頭射箭之外,無論是狼騎還是追隨狼騎前來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當的辦法為城門附近的袍澤提供支持。而長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強風,又讓仰射的羽箭十有八九無法命中目標。
隨著時間的流逝,攻城者和守護者漸漸都開始麻木,他們不斷地重複著先前的花樣,不斷地試圖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
山穀中的屍骸慢慢多了起來,木製的城門也迅速變成了暗紅色。黃花豁子這一段城牆原來被山洪衝毀過,地勢北高南低。陣亡者的血水緩緩匯聚成溪流,緩緩地沿著城門與地麵的縫隙向城內流淌。
“照這樣下去,骨托魯三年也打不過長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傑們見城門處戰鬥激烈,興奮得又躍躍欲試。
“那不見得,第一次他們四下攻擊,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門附近!”謝映登眼神凝重,沉聲反駁。
第一波攻擊,骨托魯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價。第二波攻擊發起時,狼騎便找到了重點進攻目標。
第三波攻擊很快就會開始,先前試探中付出的代價,不過是為了給下一次進攻做鋪墊。每一次,狼騎都會吸取前一次的教訓,拿出更有效的進攻手段。而骨托魯麾下有近四十萬將士,照這種進步速度……
況且,希望南下搶掠的牧人何止四十萬。謝映登清醒地記得劉季真說過,他們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蠻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會不會崛起比突厥人還野蠻的民族?謝映登無法確定這一點,風聲中,依稀回蕩著劫掠者們的長歌。
“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萬裏長城外,蒼狼的子孫唱著戰歌,前仆後繼。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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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波攻擊足足堅持了一個半時辰,部族武士們又丟下了近兩千具屍體,然後狼狽後撤。黃花豁子左右兩側的城牆幾乎被人血染紅,火焰般的顏色順著山坡向遠方延伸,越遠越淡。在兩側山坡的頂端,紅色全部消失了。那裏的荒草依舊翠綠,在陽光下散發出勃勃生機。
生命和死亡緊緊相鄰,你甚至分不清哪裏是它們的界限。紅色漸漸淡去的邊緣,個別地方野草明顯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衝擊途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僵臥在野草與春花當中,身上先前的蠻惡與瘋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寧靜。
如果長城腳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話,它們會詫異發現,其實無論突厥人、奚人還是室韋人,他們的麵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異並不像想象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壯,膚色略深,頭上的發型略顯怪異外,他們幾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連寫於眼角皺紋中的滄桑和生於手掌心上的老繭都一模一樣。
但兩種長相相近,生活中一樣充滿愁苦的人卻無法共存於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擊開始了。這次,狼騎和他的仆從們沒有立刻撲向城牆,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齊地排好了一個密集方陣。前排的仆從武士高舉的大盾,後排的突厥士卒挽著角弓,握著橫刀、長矛。在層層橫刀與長矛之間,還有數十輛安裝了護廂和車輪的雲梯,沿著由草袋與泥沙鋪成的臨時平台,緩緩向前。
“這回,他們要動真格的了!”時德睿啞著嗓子,低聲說道。為了不給自己的族弟添亂,他盡量以身作則,站在遠離戰場核心的烽火台上袖手旁觀。但戰場上的狂熱氣氛卻感染了他,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喊了個聲嘶力竭。
“大將軍說過,不怕骨托魯一上來就拿出全身解數,怕的是暗地裏藏著陰招!”兩度交手均告勝利,使得時德方在說話時平添了幾分自信。雲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來的“法寶”都在大夥的預料之內,打了這麽多年仗,弟兄們早就熟悉了相應的破解戰術。
“大將軍會親自過來麽?”時德睿有些替族弟擔憂,壓低了聲音詢問,“你手中可以調動多少人,要不要再請些援軍過來?!”
“用不著。我手中還有一半弟兄在馬道後休息。預備隊裏還有兩個團弟兄隨時可以前來支援。”時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驕傲地搖頭,“我這邊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將軍擔心。我估計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邊,河東兵馬人數雖然多,卻沒見過什麽大場麵!”
說話間,敵軍已經開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組成一道牆,急急地向黃花豁子附近平推。盾牆後,弓箭手一邊走,一邊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陽光猛然變暗,地麵上也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陰影。雲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萬支,呼嘯著向長城附近砸了過來。已經風化的長城表麵立刻冒起了黃色的煙霧,被山風一吹,高高地飄起來,擋住敵我雙方的視線。
羽箭不停地落,遠處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響。間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來,絢麗地綻放一下,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時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這輪瘋狂的攢射中受了多少損失。正準備偷偷溜下去探視一般,聽見自己的寶貝弟弟笑著說道:“浪費材料,骨托魯不心疼錢,隨便他射。”說完,舉起手中令旗揮舞了幾下,身邊的親兵立刻將號角放在嘴邊,低低吹將起來。
“遠處有士卒以角聲相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平和的角聲從一個烽火台傳向下一個烽火台,將時德方的命令傳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讓他們射!”黃色的煙霧後,時德睿聽見有人以嘲弄的聲音重複。“啊—有錢人呐!”人群中緊跟著響起了一聲河東腔,歎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哄笑。
突厥人的確是在浪費羽箭。笑過之後,時德睿的心情也開始由緊張轉向寧靜。突厥弓箭手鬧出的動靜雖然大,射出的羽箭卻有九成以上插在城牆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數被山風吹歪,連城牆的邊都沒蹭到。少數僥幸越過城垛口,卻已經去勢喪盡,被經驗老到的士卒們用盾牌一擋,就乖乖地被彈落眾人腳邊。
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欣喜之餘,時德睿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詫。他曾經非常了解自己這個飽讀詩書的族弟,記憶當中,此人背誦什麽詩文,玩弄些上不得台麵手段非常厲害,對於武藝、兵道卻幾乎一竅不通。膽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風吹草動就恨不得縮起來。沒想到在博陵軍內混了幾年,其不但指揮打仗有了一套,連膽氣都煉到了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準備,前方七十步,集中打擊黃花豁子兩側山坡。”仿佛知道族兄在羨慕地看著自己,時德方驕傲地舉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沒有向城牆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難穿透暗黃色的塵煙。但這個命令卻下得及時而有效,當弓箭手們在號角聲的指引下衝著某個方向攢射後,城牆下立刻響起了一連串痛苦的慘叫聲。來自敵軍的羽箭緊跟著稀落下去,煙塵驟然變淡,在兩股煙塵交替的瞬間,時德睿看到這次反擊的效果。突厥人的軍陣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塊,得不到盾牌有效掩護的部族武士們互相推搡著,東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點照顧黃花豁子兩側山坡!”時德方繼續重複自己的命令。長城上的弟兄再次發出齊射。射向城頭的羽箭愈發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發覺自家攻擊沒有收到預定效果,幹脆放棄了與守軍對射,專心用弓背撥擋淩空而來的雕翎。
幾座井籣被推進羽箭的射程內,站在井籣頂端刁鬥裏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頭施放冷箭。時德方組織床弩進行反擊,隻三次齊射,便讓所有井籣變成了廢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們推著靠近城牆,還沒等梯子頂端的鐵鉤與城牆接觸,垛口後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撓鉤順著城牆向山穀方奮力一鉤。巨大的雲梯失去平衡,轟然而倒。將準備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燒了它!”時德方當機立斷。冷靜的聲音伴著角聲在長城上回蕩。幾名來自博陵軍的神射手拉起長弓,將沾滿了油的麻布綁在箭杆上,點燃後同時射向了倒地的雲梯。火苗立刻從雲梯上跳了起來,黑煙取代黃霧,熏得部族武士們大聲地咳嗽。咳嗽聲換不來同情,隻能換來更多的箭矢。幾個倒黴透頂的家夥歪在了燃燒的攻城梯旁,空氣中充滿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將井籣和雲梯全部幹掉!”時德方看到機會,決定盡一切努力擴大戰果。突厥人生澀的攻城器械使用技術決定了他們的失敗,片刻之間,三座井籣,兩座還沒來得及靠近城牆的攻城梯同時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頂部刁鬥的突厥勇士們被燒得哇哇大叫,不顧一切從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來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擁抱著摔做一團。
敵人的狼狽模樣令守軍的士氣大受鼓舞,弟兄們紛紛從垛口後探出半個身子,將更多的羽箭送進攻擊者的隊列。已經抵達長城腳下的盾牌手顧得了自己顧不了別人,跟著盾牌手後的部族武士們隻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臨下的打擊。盡管事先受到了祭祀們的祝福,這種隻能挨打不能還手的戰鬥還是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壞後,有人果斷選擇了後撤。
失去了來自後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堅持不住,隻好轉過身,追隨著袍澤的腳步逃走。守城的弟兄們則用箭瞄準他們的後心,將他們的靈魂一個接一個送回草原深處。轉眼之間,聲勢頗為浩大的第三輪攻擊便半途而費了。除了一地的屍體和攻城器械殘骸,入侵者們什麽也沒有撈到。
“什麽狼騎啊,骨托魯咋呼了那麽久,原來就這點本事!”觀戰的人群中,幾個出身於馬賊的豪傑再度得出結論。看到昔日把自己趕得走投無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長城下吃癟,他們高興得眉開眼笑。但很快,大夥就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了。非但博陵軍將士沒有附和他們,連最喜湊熱鬧的大當家劉季真都沒過來搭腔。
怎麽回事?馬賊們走到烽火台邊緣,詫異地向長城外觀望。他們看到了剛才的戰果,燃燒的雲梯和歪倒的井籣,還有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羽箭射程之外,幾名突厥伯克高舉著鋼刀,用殺戮的手段重新將自家隊伍整合到一塊兒。
更遠的地方,曾經薩滿們用來祭天的平台上,則豎起了兩個龐然大物。由木頭和鐵棍搭建而成,上麵用血畫滿了各種祭祀用的花紋,一左一右,正對著黃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牆。
龐然大物附近,幾名服色怪異的,胡須卷曲的西域人,正指揮著大群的奴隸們,不斷地將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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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馬賊們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麽古怪,連見多識廣的謝映登、時德方等人一時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遠處那兩個龐然大物的外觀形狀與兵書上所描述的霹靂投石車極為相似。但霹靂投石車自從在三國時代問世以來,頂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彈丸,最大射程不過百餘步。在最初誕生時還能打敵人個措手不及,隨著其在軍中大規模使用,很多針對其的性防禦措施也被總結了出來。火箭,油球,弩炮,這些都是投石車的天然克星。在床弩齊備,弓箭充足的堅城麵前,投石車根本來不及發威。否則,當年數十萬大隋精銳也不會對著遼東城的高牆徒呼奈何了!
與普通投石車不同,突厥人費勁氣力做趕製出來的那兩座家夥是放大版的。規模幾乎是軍中常見那種的四倍。投臂、發射鬥的位置也略有差異,從城頭向下看去,就像一名來自誇娥氏的壯漢斜擔了條巨大的扁擔。(注1)
圍在投石車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僅對幹活的奴隸們連打帶罵,連同圍觀的大小伯克們,稍微靠近些便會挨上其一記皮鞭。那些挨了打的突厥貴族們非但不生氣,反而恭恭敬敬賠禮道歉。仿佛有了兩座威力難以預測的霹靂投石車,他們就有了攻破長城的保障般。
“那些家夥應該是波斯人。前幾年聽購買絲綢的商人們說,西邊極其遙遠的地方,他們與柏占廷人在打仗!”馬賊頭劉季真不認識投石車,卻對幾個正在安裝投石車的西域人多少有些了解。據他昔日從過往“受保護”商人口中探聽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製了極大一片疆土。而實力能與匈奴人抗衡的,就隻有波斯人。前幾年波斯王大展神威,與數十個國家同時開戰。因為戰亂頻繁,許多前所未見的殺人利器也應運而生。
“是漢時那個波斯麽?”謝映登皺著眉頭追問。經曆了三國、兩晉和南北朝這段漫長時間的動蕩年代,兩漢典籍幾乎遺失殆盡。中原人對外界了解也越來越少,前輩們探索出來的東西也瀕臨失傳。也就是他這種富貴了數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強還有機會從家藏古卷上讀到些有關西域以西的地理記述。像時德方出身普通的讀書人,雖然號稱飽學博聞,卻連波斯和柏占庭這兩個國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應該是!”劉季真遲疑著點頭,不敢確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確。長城下麵先前已經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韋人,現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難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麽多麽?讓這幫家夥連自己的老窩都舍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說過,蒼狼的子孫不可遠離兜輿山。當年匈奴人就是因為不肯聽從這個箴言,結果再也回不到祖先們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複匈奴人的道路,仿佛幾百年後,再次要經曆同一個輪回。
“不過如果連波斯人都請能來為他效力,阿史那家的這些王八蛋還真肯下功夫!”一轉眼,他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指點著遠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敗了這些王八蛋,咱們也算憑一隅之地擊退了數十國聯軍。老子挾大勝餘威追殺過去,定能在兜輿山下重新豎立起冒頓家族的牙帳!”
“劉兄倒是好誌向!”眾人交口誇讚道。還沒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贓,也就是劉季真這馬賊頭,別人誰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頓的嫡傳子孫,呼韓邪大單於的後人,大草原的舊主!”劉季真翻了翻白眼,鄭重地向大夥宣告。“那不是誌向,那是我們匈奴人幾百年來的祖訓。這裏不過是客棧,兜輿山下,才是我們真正的家!”
“嗯,冒頓的嫡傳子孫是不是?劉兄昨天強調過了。”“突,突利可汗,我們記得你的名號!”“嗯,屆時,我等定為劉兄壯行!”眾人微笑,七嘴八舌地回應。先前看到敵軍人多勢眾,又有利器助陣,大夥的心裏還有些緊張。被劉季真來來回回一攪和,緊張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謝映登心裏有事,眼珠悄悄地轉了轉,笑著拍了拍劉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問道:“若是劉兄將來得償所願,會和突厥人一樣領兵南下麽?”
“當然不會!”劉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們說過了麽,兜輿山才是我們的家!你們中原有什麽好?馬長不高,人說話也繞來繞去,總得讓人琢…….”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嘿嘿笑了笑,然後繼續道:“如果你們中原人還不爭氣,也說不定哪天我的兒孫們會過來打些秋風。不是我們冒頓的子孫不仗義,是你們自己沒本事!”
“你***,老子現在就將你扔下去,絕了後患!”時德睿掄起鬥笠大的拳頭,衝著劉季真的肩膀猛捶。劉季真一邊躲閃,一邊笑鬧著辯解道:“反正你們自己不爭氣,肯定要被人搶。與其被別人搶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說不定他們心一軟……”
眾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劉季真不過是在過嘴癮。眼下塞外草原上,從索頭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盡頭,都是突厥人的地盤。狼子狼孫足有數百萬眾。而像邊塞各地劉季真這種連匈奴話都不會說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來也湊不起一萬的數量。憑著一萬不到的族人想從數百萬寇仇手裏奪回兜輿山,重現匈奴王的輝煌,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的兒子會站在長城上等你的兒子!”笑鬧夠了,謝映登走上前,將劉季真與時德睿兩人分開,低聲保證。
“那得看咱們有沒有命過了眼前這一關。能不能留下兒子!”劉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裏也清楚,所謂奪回兜輿山,重建匈奴人牙帳不過是個夢。自從當年天可汗劉淵帶領大夥南下後,匈奴人已經不能再被稱為匈奴人。他們搶了漢人的土地,搶了漢子的城市,占據了漢人宅院,然後,他們徹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夥小心!”沒等劉季真的歎息聲落下,一直盯著敵軍動向的時德方突然大聲提醒。眾人吃了一驚,趕緊將注意力收回來,重新集中於長城下。隻見幾名波斯人指手畫腳地說了幾句,投石車巨大的手臂轟然落下,然後發出一陣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準備,瞄準了底下那兩個大家夥。射翻它。”時德方的聲音驟然緊張了起來,聲嘶力竭地下令。
數十道烏光立刻從城牆各處飛起,帶著風聲直撲目標。“不可能射得中!”有經驗的豪傑們同時歎息。事實正如他們所料,劇烈的山風在途中便將弩箭吹偏離的方向,大半射空,僅有的一兩支命中,卻好像給投石車撓癢癢般,根本沒起到任何效果。
“呼!”仿佛被淩空而來的弩箭激怒,投石車彎曲的手臂驟然彈直。山風聲立刻被另一種淒厲的尖嘯所取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一塊足有車輪大小石頭飛了起來,直撲長城。
“呯!”地動山搖。巨石在離城牆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沒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來自腳下的顫動。幾名從來沒經曆過這種陣仗的年青馬賊立刻變得臉上煞白,守城的河東與博陵軍將士雖然軍容齊整,也忍不住回頭看鎮守此處的主將時德方,期待著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應對之策。
血染的祭台上,幾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揮著奴隸們慢吞吞地調整投石臂的支撐位置,調節投石車上一些關鍵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仿佛早已勝券在握。趁著這個機會,時德方命人給弩車重新裝上巨箭,在箭杆前方包上油布,點燃後繼續向投石車攢射。反擊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車支架外的獸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壞。圍繞在投石車附近的突厥人則不顧一切地衝上前,用事先準備好的沙包撲滅烈火。
“呼!——呯!”伴隨著單調聲音,第二塊巨石淩空飛來,越過黃花豁子正上方的城牆垛口,落入了長城背後。長城後緊跟著響起一陣驚恐地喊叫。在那裏待命的弟兄們近距離目睹了巨石的破壞力。有棵水桶粗細的老樹被直接命中,筋斷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飛得到處都是。被樹幹阻擋下來的石塊滾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跡。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牆上,劉季真等人憂心忡忡地做出判斷。第一顆石彈距離眾人不算遠,明眼人從其大小和形狀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這樣大的石塊如果從半空中落下來打中人的身體,即便再強壯的漢子也會被砸成肉醬。而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為臨時補建,遠不及其他地段結實,敵人瞄準薄弱處沒日沒夜地砸下來,肯定能將城牆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間,第三塊巨石又至。這回貼著城牆飛過,帶起了一片煙塵。緊跟著,第四塊,第五塊石頭先後飛來,速度不快,準頭也不大好,但其一擊之威,的確當得起了“霹靂”兩個字。
第六塊石頭正中城牆,將城牆表麵打得碎石亂飛。駐守於石塊落點正上方的幾名河東士卒肝膽俱咧,慘叫一聲,轉頭就跑。帶隊的將軍雷永吉毫不客氣地執行了軍法。血光重新喚醒了士卒們的勇氣,眾將士趴在垛口後,不再四下跑動,握兵器的手卻開始不停地顫抖。
一炷香時間內,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顆彈丸。時德方還了對方四輪弩箭。攻守雙方均沒什麽建樹,但觀戰的豪傑們卻明白,如果大夥還想不出應對之策的話,三日之內,長城必破。不僅僅是黃花豁子附近的城牆會被突厥人砸毀,像這樣一味被動挨打,弟兄們的士氣也必將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當第二輪石彈落下來後,長城開始流血。三名躲閃不及士卒連同他們麵前的城垛一並被巨石砸中,哼都沒哼出一聲便粉身碎骨。血順著城牆汩汩地流下來,耀眼奪目。馬道上立刻跑過來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將巨石向城牆外緣推開,挪走袍澤們殘破不全的遺體。然後握緊手中兵器,身體顫抖著,卻毫不遲疑地蹲在了袍澤們流下來的血泊中。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響起,狼騎開始了第三波強攻。在投石車的掩護下,他們的步伐緩慢而從容。雲梯、井籣、衝車、龜盾,花樣百出的攻城器械一個個被仆從們推上前,伴著狼騎的腳步一道向長城迫近。流血的長城開始顫抖,黃花豁子底部的城門也搖搖欲墜。但城上的防守者卻慢慢安靜下來,將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對準長城下越來越近的麵孔。
“放!”將領們大聲喝令。羽箭瞬間遮斷日光。風嘯聲伴著陰影落在了突厥人的頭上,將整齊的軍陣砸出數個缺口。一團團血霧在陽光下升起,緩緩地彌漫了整個山穀。淡粉色霧氣中,突厥人推開同伴的屍體,高舉著盾牌繼續前進。仿佛剛才毀滅性的攢射根本沒發生過,或者他們根本不畏懼死亡。
“呼-----呯!”
“呼——呯!”單調的投石聲繼續,不停地奪走守衛者的生命。碎石、土塊和羽箭在空中交錯飛舞。黃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個接一個倒塌下去,殷紅的人血轉眼匯聚成河。當巨石濺起的塵煙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著馬道衝上城頭,蹲在同伴的遺體旁,穩穩地端起步弓。
數點流星拖著長長的烈焰之尾飛入突厥人隊列,將正在緩緩前進的井籣變成一個巨大的火把。推動井籣的部族武士慘叫一聲,四散奔逃。慘叫聲中,井籣轟然而倒,砸起無數耀眼的火球。濃煙背後,各部武士在薩滿們的歌聲中重新集結,興高采烈地攏,興高采烈地分散成組,跟在突厥精銳身後,推動另一輛攻城車。
雲梯搭上了城頭,投石車終於停止了對城牆的蹂躪。單調的石塊落地聲瞬間被喊殺聲所取代。敵我雙方士卒圍著雲梯頂端混戰成一團。槊刃,馬刀在絢麗的陽光下不時畫出一道道耀眼閃電,閃電落處,血霧升騰。看不清楚誰砍倒了誰,看不清楚誰刺中了誰。茫茫紅霧中,不斷有人從戰團中倒下去,從雲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著一道跳下長城。
一處城垛被突厥人搶下。順著這個突破口,狼騎咬著橫刀蜂擁而上。數十名博陵士卒立刻從臨近處湧了過去,長槊揮舞,將率先登上城頭者全部捅成了子。沒等大夥為短暫的勝利發出歡呼,臨近城牆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點般射下,將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蝟。
城頭的床子弩又開始發威,巨大的火球從弩車上騰起來,直撲井籣。木製的井籣上騰起濃煙,刁鬥中的弓箭手倉皇下逃。長城的守衛者們彎弓搭箭,將近在咫尺的敵人像射靶子一樣射殺。另一個井籣上的弓箭手轉過身來,趁著弩車裝填的瞬間與守軍開始對射,幾名來不及舉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軟軟倒下。更多的河東士卒衝上來,從屍體旁撿起弓箭,奮起還擊。他們很快也倒下了,身體上插滿了黑色的雕翎。又有新一批長城守衛者衝上前,舉起染血的步弓。
這一輪,突厥人才展現了真正的實力。先前兩次消耗巨大的進攻,不過是為了對守軍進行試探而已。通往黃花豁子底部城牆的窄窄山穀中,一時間聚集了不下兩萬人。還有更多的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在遠方的丘陵上列隊,隨時準備投入戰場。
守軍居高臨下,讓突厥人每靠近長城一步,都要付出數十條生命為代價。與此同時,他們也傷亡慘重。隨著時間的推移,城頭上的屍體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有室韋人的,有河東軍的,有博陵軍的,一個挨著一個,讓人無法也無暇將他們分開。來自中原的血和來自塞外的血淌在一處,居然是一樣的鮮紅,一樣的耀眼。匯集到河的血流轉眼間染紅了整段城牆,將城上城下雙方士卒的眼裏的世界染成通紅一片。
紅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長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濃煙滾滾,烈焰升騰,仿佛地獄突然冒了出來,轉瞬占領了人間。但長城上方,來自有杆長槊卻傲然挺立著,明晃晃的槊鋒直刺蒼穹。
注1:投石車最早出現的記錄在漢末。相傳為曹操發明。但隋唐期間,卻很少見起發揮威力的記錄。宋元交替時,蒙古人在阿拉伯人的幫助下重新改進了投石車。射程、威力都有了極大提高。有資料記載其可將重逾五百斤的石頭射出一裏。本書為小說家杜撰,威力射程不如蒙古人的投石車,比三國時的投石車遠甚。
注2:誇娥氏,中國傳說中的巨人族,逐日的誇父便為其中一員。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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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一點點變強,變烈,長槊的影子從丈餘變成了短短的數寸。廝殺聲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弱,無數壯年男子前仆後繼,使天地間的血色愈發鮮豔。
仗打到這種地步,敵我雙方將士都殺紅了眼。防禦者踩在同伴的遺體上死戰不退,狼騎也如聞到蜂蜜味道的螞蟻般,剝掉一層又爬上來一層。謝映登、劉季真等遠道而來的豪傑起初還能尊重守將的命令,站在臨近黃花豁子的一處烽火台上觀戰。沒過多久便被慘烈的戰鬥燒得血脈賁張,抓起各自的兵器衝到了第一線。他們這些人身手矯健,投入戰鬥後,立刻將突厥人的攻勢壓了下去。但部族武士剛剛離開城頭,車輪大的石塊便接二連三地砸了過來。有些石塊沒等到達目的地便於中途墜落,將長城腳下的狼騎砸得血肉橫飛,指揮著投石車的波斯人卻仿佛什麽都沒看到般,平平淡淡地調整射程,將下一輪石彈再度發射到半空中。
每輪巨石隻有兩塊,卻令守軍防不勝防。時德方想盡各種手段,試圖用床子弩將遠處的投石車破壞掉。但呼嘯的山風卻總是令弩箭失去準頭。突厥人見投石車攻擊見效,也愈發乖覺起來,派了幾百仆從舉著大盾團團圍在其周圍,寧可仆從們被高速飛來的弩箭活活射成肉串,也不肯讓投石車受到半點損害。
“***,還叫不叫人活了!”劉季真在城頭上躲得鬱悶,拄著血淋淋的長槊嘟囔。還沒等他話音落下,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帶著風聲飛來,直接將其麵前的城垛擊飛了出去。兩旁的護衛舍命撲上,將劉大可汗壓於身底。片刻塵煙落盡,劉季真從泥漿中爬起,抹了把臉上的血塊,指著城下破口大罵。
轉眼又一塊巨石砸來,他就地一骨碌,遠遠地滾了開去。口中汙言穢語不絕,氣焰卻被打丟了八分,整個人看上去都頹喪起來。
韓建紘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早有一些用兵心得。見到這種情況,趕緊跑到時德睿的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怕是得主動殺出去,將那投石車毀了。再這樣砸幾下,弟兄們的士氣就被砸光了!”
時德睿何嚐不知道一味地消極防禦不是個辦法。但自家弟兄都奉命在營裏休息,一時半會兒叫不過來。想提醒胞弟時德方下令主動出擊,又怕建議不當,反而亂了守軍陣腳。正遲疑間,又聽見謝映登低聲叫道:“出不得。那些突厥人還留著後手。你看著山穀裏還有兩側的山坡上,狼騎聚了不下萬人。主動出擊,即便能毀了投石車,也難活著殺回來!”
“那也不能在這幹挨砸!”韓建紘憋得七竅生煙,心裏好後悔沒帶自家弟兄前來觀戰。眼下四周除了河東兵就是博陵兵,他自己想豁出去與敵人拚命,其他人也未必肯追隨。
好不容易盼到投石車休息,狼騎又蜂擁著爬上城牆。黃花豁子這段長城是臨時趕工建成的,本來就不甚齊整。被投石車三番五次地招呼,表麵早已變得凹凸不平。部族武士們則充分利用了那些凹凸點,豎起雲梯,推動龜盾,爭先恐後,不死不休。
眾豪傑丟掉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舉刀迎戰。雙方又是一場硬碰硬,數十名率先登上城頭的狼騎盡數被剁翻,豪傑們自己的親信也倒下了十餘個。得到喘息的弓箭手們拉開角弓,瞄準雲梯附近的武士攢射,力氣大的士卒舉起滾木礌石,雨點般地下砸,在城牆下殘缺不全的屍體當中添上新的碎肉。
有名武士剛剛探出半個身體,被劉季真幹淨利落地掃掉了腦袋。噴著血的脖頸盤旋下墜。一根狼牙快速從血瀑中探出來,直刺劉季真胸口。劉季真跟蹌著後退,避開狼牙棒的尖齒。沒等狼牙棒的主人翻上城牆,他又合身撲了上去,一刀砍中了對方肩膀。
雲梯上的其他武士拋出套馬索,纏上劉季真的大腿。一邊用力拉緊,一邊借著劉季真掙脫的力量登上城牆。上官碧跑過來幫忙,揮刀割斷套馬索。剛剛站穩的武士失去了助力,身體向後歪斜,兩腿交錯著在城牆邊緣打轉兒。女馬賊毫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然後擰身揮刀,隔開斜向刺來的鋼叉。
“啊!”持索武士慘叫著跌落。鋼叉的主人心裏打了個突,手上力道稍軟。上官碧側身跨步,將鋼叉引偏,緊跟著提膝蓋抬腿,一記膝錘,重重地頂在對方胯下。持叉武士沒想到眼前的女人看似弱不禁風,手段卻如此狠辣,躲避不及,疼得厲聲長嚎。緩過氣來的劉季真衝到他身邊,狠狠地一刀剁下,徹底解決了他的痛苦。
兩個馬賊頭相視而笑,並肩撲向新的敵人。手起刀落,在城頭清理出一片空間。幾名剛剛從馬道上趕來支援的河東士卒看到空隙,舉著撓鉤沿城牆拉扯,三下兩下,將一座攻城梯連同梯子上的敵人一並扯翻於地。
“快躲,小心突厥人向這裏扔石頭!”劉季真挨砸挨出了經驗,發覺城牆上的敵軍開始變稀少,立刻向弟兄們出言提醒。掀翻了雲梯的河東士卒聞言趕緊後退,避開城牆外沿,以免讓控製投石車的波斯人得到機會。
這次,令人聞聲色變的石塊卻遲遲沒有落下來。相反,城牆下響起了一陣激越的戰鼓聲。眾豪傑與守軍合力殺光眼前剩餘的狼騎,俯身下望。隻見狹長的山穀中不知何時多了數百鐵甲壯士,揮舞著陌刀將城牆附近的敵軍像割麥子一樣割翻。
氣焰正盛的部族武士受到迎頭重擊,一時間做不出任何調整。順著打開的城門,更多的鐵甲壯士魚貫殺了出去,壓得狼騎節節後退。
這夥人都是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個個以一當十。由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將率領著,片刻之間便在狼騎中硬切出一道縫隙來。山穀中的狼騎再顧不上攻城,左右齊向中間壓,試圖將出擊的守軍分割包圍,趁機奪取城門。陌刀甲士們卻連綿不絕,隊伍被衝斷後很快又連接上,如一條雪地上的溪流般,從城門一直連續到陣前,順著固定的方向繼續前進。
投石車、羽箭、床弩,攻守雙方的遠程武器再次失去作用。誰也不敢胡亂發射,以免射不中目標,反而幫了敵人的大忙。山穀中的部族武士雖然人數眾多,能和重裝甲士們相接觸的卻隻有幾百個。而這幾百個幸運者,卻遠非重裝甲士的對手。往往一個照麵就被砍翻,連人帶兵器一並做了甲士們的墊腳布。
踏著狼騎的屍體,重裝甲士緩緩向前推進。無論哪個試圖阻擋,都被雪亮的陌刀砍成數段。不僅突厥人和他的仆從們被殺得暈頭轉向,即便是城牆上觀戰的豪傑們也從沒見過如此凶悍的打法,一個個驚得合不攏嘴巴。半晌,才有人愕然地追問道:“那是誰,誰帶人殺出去了?”
“去年第一個登上京師城牆者!”幾名來自河東的將領傲然回答。不用直接說出名姓,提起率先攻入長安的戰績,大夥便知道此子是誰。亂世中武將最容易揚名,但在層出不窮的將星中,若論勇悍,河東雷永吉甘居第二,無人敢吹噓說自己是第一。
“好漢子!”無論先前服氣不服氣,眾豪傑此時都不得不佩服雷永吉的勇猛。隻見他雙手揮舞著一杆丈許長的陌刀,帶隊衝殺,手下根本沒有一合之將。突厥人數次試圖結起陣來,擋住他的鋒芒。往往彈指的功夫都無法堅持住,防線便被他衝得四分五裂。
擋在投石車前的奴隸們嚇呆了,丟下手中盾牌,四散奔逃。周圍督戰的突厥士卒接連砍翻數名奴隸,卻根本無法阻攔眾人的腳步。眼看著中原甲士就要靠近投石車,組織進攻的突厥將領大急,吹響號角,將正在攻城的以及山坡上觀戰的狼騎全部調了回來。層層疊疊擋在甲士隊伍前,雙方在狹窄的山穀中激戰,每前進或者後退一步都要付出無數條生命。
“向前,向前!”出擊的甲士之中有人高呼。無數弟兄昂首響應。雖然人數不及對方十分之一,氣勢確如下山猛虎,咆哮衝殺,殺得敵軍心驚膽戰。轉瞬之間,兩道倉促組織的防線又被大夥衝開,雷永吉雙腳所踏之處,已經接近了祭台邊緣。指揮作戰的突厥將領無奈,隻好帶著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山穀兩翼的狼騎也發了瘋,一波接一波,舍命向甲士們的隊列猛撲。
狼騎畢竟人多,僵持了片刻後,逐漸挽回了劣勢。兩側山坡上的武士奮力前擠,數度湧到了城門附近,又數度被守軍砍了回去。眾豪傑猜出了雷永吉的想法,趕緊衝到城門旁給他助威。敵我雙方貼著城牆跟又一陣亂殺,直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關鍵時刻,四野裏響起一片悠長淒厲的角聲,淒厲蒼涼宛若鬼哭。山穀裏的部族武士們聞聽此音,個個如喝了藥般,舍生忘死。伴著角聲,有杆繪著金色狼頭的大纛旗挑了起來,五匹毛驢大的白狼躍入人群,衝著中原甲士們張開血盆大口。
“長生天保佑大汗!”領軍的伯克振臂歡呼。
“大汗!大汗!大汗!”數萬部族武士齊聲呐喊。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麵上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先前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的薩滿們又鑽了出來,一邊搖著骨鈴,一邊以古怪的語調吟唱。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駿馬是我們的翅膀……”部族武士們癡迷地吟唱著,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疼痛。
山穀裏的形勢對出擊者越來越不利,雷永吉等人與投石車之間隻剩下的三、五步距離,可就是這數步之遙,卻如天塹般,大夥無論如何也衝不過去。猛將軍手中的陌刀已經砍出了無數缺口,腳下的包鐵戰靴也越來越沉,身後的弟兄們相繼倒下,漸漸地,出擊的隊伍也裂成了數段,彼此不能相接。“殺!”他怒喝著揮刀,將靠近自己的兩名敵人劈成四段,然後回頭看了看,扯開嗓子命令:“關城門——”
“關城門———!”陷入敵群中的重裝甲士們機械地重複。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命令對大夥來說意味著什麽。喊罷,他們不再回頭,不再管兩側蜂擁而來的敵人,大步向前。
一名小伯克擋在了雷永吉麵前,彎刀力劈。雷永吉連躲避的動作都沒做,手中陌刀對著敵人的腦門砍去。小伯克沒想到自己遇見了一個不怕死的,氣得大聲咆哮,將砍到半途的彎刀撤回來,擋在自己身前。雷永吉獰笑著加力,鋸齒般的刀鋒砸飛了小伯克的兵器,砸扁小伯克的頭盔,將小伯克的腦袋硬生生砸進了鎧甲中。
還有兩步。他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踏過對方的屍體,陌刀橫掃。兩名突厥武士被刀鋒掃中,身體凹進去數寸。雷永吉奮力前推,以兩名垂死的突厥武士為盾牌,推得其他武士連連後退。
他身邊的護衛狂奔向前,借著自家主將劈開的血路撲到山穀左側的攻城車旁。舉起陌刀,力劈華山。白花花的木渣四下紛飛,投石車被砍得吱吱咯咯亂響。周圍的突厥武士和奴隸仆從叫嚷著圍攏過來,試圖將陌刀甲士逼開。更多的長城守禦者奮不顧身衝上,將突厥武士與仆從們擋在***外。
“呯!”“呯!”砍砸聲沉悶得令人窒息。刹那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處,帶著期盼、惱怒或者憎恨,看著雷永吉與他的弟兄們將投石車一點點肢解。遠處的狼騎們無法靠前,將手中兵器亂紛紛丟向投石車附近。長城守禦者們一邊阻擋武士的進攻,一邊撥打從天而降的兵器,渾身浴血,兩腿卻堅若磐石。
左側的投石車接連遭受了二十幾下劈砍,終於支撐不住,轟然而倒。狼騎、仆從、圍在投石車附近掩護同伴的中原壯士們全部被砸在了碎裂的木架之下。幸存的壯士們哈哈大笑,抹去臉上的血跡,轉身再奔右側投石車。
突厥武士們無力也無膽阻攔,節節後退。他們號稱是蒼狼的子孫,自幼以膽大凶悍為榮。今天,他們卻看到了比自己還膽大,還凶悍者。投石車高逾丈半,支架底部的長度與寬度也超過了九尺。左側那輛投石車倒下後,砍砸它的人幾乎無一幸免。而來自中原的壯士們卻對危險視而不見,笑著上前,笑著廝殺,笑著迎接下一波死亡。
這是一群瘋子。狼騎們絕望地得出結論。隻有瘋子才會這樣,把血當酒,把死亡當成一場盛宴。他們不願也不想與瘋子拚命,倒退著避開對方的鋒芒。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接近第二輛投石車,高高地舉起鋸齒嶙峋的陌刀。
“當蒼狼重現世間,地麵上將長出紅色的野草!喝狼奶長大孩子們,可曾記得你祖先的榮耀…”薩滿們的聲音再度響起,就像魔鬼在地獄中召喚自己的同伴。幾道白光迅速從狼騎頭頂飛過,咆哮著撲向鐵甲壯士。雷永吉揮刀阻擋,刀鋒卻劈了個空,他驚詫地側頭,看到一張血盆大口向自己的脖頸咬來。
五頭白色巨狼,在薩滿們的驅使下撲入了人群。雷永吉躲開了第一隻巨狼的撲擊,用戰靴踢翻了第二隻。第三隻巨狼試圖咬住他的橫刀,被他用刀刃逼退。掉過已經不再鋒利的刀頭,他準備用尖銳的刀纂刺死撲過來的下一頭巨狼。後腰間卻突然一麻,半截帶血的利刃從胸前露了出來。
“蒼狼的子孫,你們還等什麽?”尼度設阿史那耶玄獰笑著命令。從雷永吉後腰上拔出鐵矛,他驕傲地前指,將染血的矛尖指向了投石車附近的十幾名中原壯士。
五頭白狼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厲聲長嚎。“嗷——嗷—嗷!”伴著嚎叫聲,一滴滴人血順著它們的尖牙滴落。“嗷—嗷——嗷嗷!”突厥將士與巨狼同時厲聲長嚎,揮動兵器,撲向曾經嚇得他們不敢上前接戰的長城守衛者。
六名長城守衛者背靠著投石車,圍成了一個小***。他們相互配合,掩護身後的同伴們繼續劈砍投石車支架。四下裏撲上來的“狼群”猶如海浪,他們卻如礁石般將海浪撞碎,撞飛一團團血色浪花。
“呯”“呯!”“呯!”群狼環伺之下,砍砸的節律有條不紊。巨大的投石車開始搖晃,傾斜,捆綁橫梁的皮索與支架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五匹巨狼驚恐萬狀,晃著尾巴逃開。狼騎們也唯恐再次遭受池魚之殃,亂紛紛後退。
渾身是血的長城守衛們笑著放下陌刀,用刀柄支撐住身體。這一刻,他們眼中滿是輕蔑。一名還有力氣走動的長城守護者趔趄著挪到雷永吉將軍的遺體旁,將其拖向搖搖欲垮的投石車,距離他最近的突厥武士明明隻要伸出兵器便可將其留下,卻驚恐地向後退了半步,不敢做任何阻攔。
“轟!”投石車倒地,煙塵騰空,遮斷所有人的視線。
“風蕭蕭兮易水寒!”當煙塵落下後,山穀中依稀響起一聲吟唱。無悲,無懼,隻有凜冽的決然。
什麽意思,狼騎們聽不懂,這首僅有兩句,卻傳唱千年的中原古韻,他們永遠不會懂。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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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逆向反攻的博陵士卒讓狼騎一下子亂了陣腳。武士們當中不乏身經百戰之輩,但似博陵軍這般在交戰時隨意變陣,隨意改變行進方向的對手,卻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眼睜睜地看著數十杆長槊迎麵刺來,縱使最勇敢的武士也心裏發虛。他們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門,無法做出博陵軍這般整齊的配合。個別低級將領大著膽子組織人手結伴防禦,一丈八尺長的步槊交替著刺過來,片刻之間便將頑抗者刺得渾身是窟窿。一些亡命之徒拚死擠進槊陣的空隙,試圖與長城守護者貼身肉搏,沒等他們靠近目標,後排的步槊快速遞上前,將這些亡命徒的身體捅出無數血窟窿,然後幹淨利落地將冒著血的屍體甩出陣外。
“尼度設死了!”“圖例伯克戰沒!”“乞兒豁土屯被人一箭射瞎!”隨著山穀中冒血的屍體增加,壞消息不脛而走。有些機靈的狼騎和仆從武士見勢不好,又聽同伴嚷嚷說骨托魯麾下愛將已經被陣斬,偷偷扭轉身形,腳步一點點向山穀外挪動。
狹長的山穀,一時間哪裏挪得出去。穀外還不斷有狼騎擠進來,試圖依仗自己一方人多取勝。懷著兩種不同心思的士卒往一塊一擠,本來就混亂不堪的隊形愈發混亂。想攻的攻不上去,想逃的逃不出來,亂糟糟擠成一鍋粥,光自相踐踏便製造了無數傷者。
不甘心的阿史那骨托魯知道博陵軍強悍,卻沒料到對手強悍到如此地步。在遠處看得兩眼冒火,怒吼著地揮舞著令旗,督促後排的將士們轉身與李旭拚命。他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狼騎縱橫塞外多年,幾曾遇到過這種情況。自己一方的人數明明是敵軍的數十倍,姓李的身邊明明隻有幾千人,連密集陣列都排不起,憑什麽轉守為攻,憑什麽殺得草原勇士六軍辟易。
如果骨托魯能不考慮敵我雙方的人數對比,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很可能會找到答案。周圍的狼騎的確人多勢眾,平地作戰,甭說李旭隻帶了區區兩千博陵士卒,即便是李旭身邊的弟兄再多上數倍,也難逃被狼騎一擁而上踏成肉醬的命運。可這裏不是平地,而是山區,狼騎不是騎在馬上而是步下接戰,他們嫻熟的控製戰馬技巧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揮舞著所向披靡的馬刀遇到一長八尺長的步槊,沒等湊不到對手近前身上便要多幾個透明窟窿。而博陵士卒平素日日訓練的便是長槊、陌刀步陣的分列合擊之術,碰上對步下列陣一竅不通的突厥人,剛好以自己之長擊敵方之短。再加上山穀狹長,攻守雙方無論人數多寡,接觸的麵都非常有限等因素。突厥人要是能突破博陵軍陣,那才真叫奇怪!
如果此刻有人能站在雲端向下看,他會發現一個非常怪異的情景。狹長的山穀內,不到兩千之眾的博陵軍,居然推得萬餘狼騎和部族武士不斷後退。督戰的突厥伯克連連殺人立威,卻絲毫止不住頹勢。片刻之後,連督戰者本人也被潰卒所攜裹,跟跟蹌蹌向山穀外“轉進!”
突然逆轉的攻守之勢非但令狼騎們始料不及,連被博陵軍救出來的時德睿、劉季真等人也看得兩眼發直,腦門發木。先前雷永吉和他麾下的那夥死士已經超越了這些人心中對精銳的定義。而此刻出擊的博陵軍,更不能隻用“精銳”二字來形容。
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時德睿等江湖豪傑也號稱是知兵者,木然跟在軍陣後走了幾十步,便發現了其中關翹。單論士卒的塊頭和身高,博陵精銳遠不及被他們打得節節敗退的狼騎,更無法與雷永吉先前所帶的河東甲士相提並論。但這夥配合之嫻熟,殺法之狠辣,根本不是常人能及。時德睿不止一次看見部族武士衝入軍陣,試圖選第三排的某個身材相對矮小的博陵兵卒為突破點。而那名小卒卻不躲閃也不格擋,隻顧踏著鼓點,挺槊向前。他兩側的陌刀和長槊卻如同心有靈犀般招呼過來,將不知死活的武士們逐個攪殺於軍陣當中。
兩千餘人參照鼓點緩緩前推,速度很慢,卻極少出現停滯。弟兄們手中的步槊長約一長八尺,槊鋒三尺,槊杆為硬木切削而成。槊杆與槊鋒相接之處,還有二尺餘長的鐵護套。光是這槊鋒與護套的長度,已經超過了狼騎手中兵器的極限。遇到一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相繼出槊前刺。遇到兩個敢於攔路的敵人,頭三排弟兄依舊相繼出槊。遇到三個,四個,甚至數十名敵人,頭三排的弟兄所用招數一模一樣,依舊是簡簡單單地一記直刺。可就是這簡簡單單一招,卻令狼騎與部族武士們防不勝防。相接觸後隻要不立刻逃命,轉眼就會變成槊下之鬼。
比長槊更狠辣的兵器是陌刀。持刀者體型相對壯碩,夾雜在槊手之間,專門對付衝入陣中的漏網之魚。跟著隊伍後助戰的江湖豪傑們粗略點了點,發現長槊與陌刀的比例大約為四個對一個。基本上是四名長槊手附近,必然有一名陌刀手相伴。而陌刀的刀刃長度超過了六尺,刀杆長度大抵與刀刃相等。陌刀手雙臂將刀輪起來,軍陣中立刻出現一道淩厲的閃電。兵來是一刀斜劈,將來也是一刀斜劈,端地是人擋砍人,鬼擋砍鬼,即便是佛陀轉世來戰,也砍他個有來無回。
這般整齊的軍容天下哪裏有第二家?與這種對手交戰,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麽?時德睿沒打過投靠李建成的心思,所以除了驚詫、欽佩之外,還不會產生什麽其他想法。韓建紘和幾個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們心裏卻好似開了鍋。他們昨天晚上剛在英雄樓裏邊跟李建成吃過酒,內心深處已經認定了這天下將來非河東李家莫屬。可見了博陵軍這淩厲的殺法,先前的認定又慢慢開始動搖,目光又開始反複在李建成和李旭二人之間遊弋不定。
“嘶———”河東軍老長史陳演壽手按城垛,不住地倒吸冷氣。心中暗道:好在唐公慧眼識珠,早早地便施恩給了李氏子。否則真的與博陵軍打起來,河東即便嬴了,也必將是元氣大傷的結局。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暗暗羨慕李旭的好命。能有這樣一支兵馬做助臂,李氏子又有何處去不得。隨便哪家諸侯看到他,恐怕也要虛出麾下最高位置來待之。
也不怪老長史心裏憤憤不平。放眼天下,除了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的確再找不到第三家可與博陵軍相提並論的隊伍。這支隊伍前身是汾陽邊軍,在雲定興老將軍麾下雖然因為主帥是隱太子楊勇的嶽父的關係,被楊廣和朝中權臣另眼相看。可吃的僅僅是補給與甲杖器械方麵的虧,由此卻躲過了大隋對高句麗的三次必敗之戰。可以說,當年大隋賴以橫掃天下的精銳,九成九被宇文述等人葬送在了馬砦水兩岸,唯獨過於被楊廣看重的虎賁鐵騎和不受楊廣待見的汾陽軍完好地保留了下來。這樣一支有著三十多年建軍曆史,骨架完整,底層軍官接受過嚴格培訓的軍隊,當然遠非草莽諸侯們倉促拉起來的隊伍可比。更甭說那些連諸侯私兵都不如的山賊流寇了。
一時間,長城上下眾人忘記了喝彩,忘記了呐喊助威,眼睜睜地看著博陵精銳將阻攔於軍陣之前的突厥狼騎衝得支離破碎。
對於逃走的敵軍將士,李旭、周大牛等人也不主動追殺。保持著固定的推進速度,如湯潑雪般將更多的擋在麵前的狼騎和武士們“融化”。突厥狼騎與部族武士們再勇悍,那也是一個人的力量,擋於千百條洶湧而來的長槊前,就像樹葉想擋住溪流一樣力不從心。數息之間,博陵軍大陣又向前推進了五十餘步,捅翻了兩百多名頑抗者,將更多的狼騎趕入逃命隊伍。
無法接戰,無法停下來抵抗,想逃走卻有自己人擋在前麵。落了膽的部族武士們狼狽地躲閃著,哭喊著,唯恐自己走得太慢,成為下一夥槊鋒上的冤鬼。也不知道哪個突然發了狠,不顧一切將擋住自己去路的袍澤推開。霎那間,所有人都得到了提醒,肩扛手推,在同伴中硬擠出一條縫隙,加速向遠處逃遁。
上萬人的隊伍,出現了一條條深深的裂痕。膽小的逃命者沿著裂痕加速後竄。他們的動作使得裂痕越來越大,使得自家隊伍分崩離析。幾名仍有一戰之勇的武士逆流而上,沒等與博陵軍交手,先被自己人推翻在地。無數雙馬靴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頃刻間將他們踩成了一團團肉餅。
狼騎躲避的速度加快,博陵軍推進的速度也隨之加快。如影隨形,倒推著自己的對手前進。戰不得,守不得,越來越多的部族武士無可奈何地加入了逃命隊伍。不到半柱香時間,山穀中的大部分突厥人極其仆從都選擇了避讓。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有些人逃得很不情願,卻被自己的袍澤推著,擁著,踉踉蹌蹌,無法停步。
“站住,站住,不許退。祖先的榮耀都被你們丟光了!”骨托魯無計可施,隻能靠殺戮來穩定陣腳。不到半柱香時間內他已經斬了一名督戰不利的伯克,兩名前來討饒的部落首領,卻絲毫無法讓士氣重新振作。平素勇悍絕倫的部族武士們簡直都變成了兔子,除了逃命之外什麽也想不起來。而他們身後的敵人才是真正的狼,背生雙翼,鐵爪鋼牙的飛狼!
“站住,站住!你們看看,附近都是自己人啊!”骨托魯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駿馬臨終之前的悲鳴。怎麽會這樣?他不斷在心裏問著自己,越問越不甘,越問越是難過。他麾下弟兄及仆從有四十萬,所以這一戰即便損失再大,也不會定下攻守雙方最終的輸贏。可一萬多人被兩千人追得抱頭鼠竄,下一次再與李旭對陣,突厥上下哪個還能抬得起頭來?
“大汗,大汗,趕快撤到後邊去吧。這裏守不住了!”正當骨托魯悲憤不已的時候,一名身穿鍺紅色皮甲的部族將領跑到他麵前,很沒眼色地提醒。
“後退者,死!”骨托魯咬著牙回了一句,高高地舉起了刀。鍺紅鎧甲將領不敢反抗,直挺挺地跪倒,一邊叩首乞憐,一邊苦苦哀求,“大汗,大汗,不是我膽小。的確擋不住了。大步後退還有穩住陣腳的機會,如果一味硬拚,萬一長城內的守軍趁機殺出來,大夥就誰也撤不下了!”
仿佛與他的話相呼應,長城上突然傳來一陣龍吟般角聲。“嗚嗚——嗚嗚——嗚嗚!”慷慨激昂,氣吞萬裏。骨托魯在夢中想了無數次的關門大開,數以萬計的河東士卒呐喊著衝上了戰場。
隻能後退!盡管心中感到萬分屈辱,骨托魯還是決定接受鍺紅鎧甲的諫言。他收起佩刀,雙手將此人從地麵上攙扶起來,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戰馬,一邊低聲安慰道:“你說得對。今天虧了你提醒。蘇啜附離,此戰之後,阿史那家族一定幫你奪回失去的所有東西!”
“附離不求重奪汗位。”死裏逃生的蘇啜附離咬著牙回應,“附離隻求大汗能生擒李旭。讓我將他的血抹在自己的額頭上!”
以仇人之血抹額,是草原上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隻有結下不共戴天仇恨的敵手,才會許下如此宏願。骨托魯曾經從自己妻子口中聽說過當年蘇啜附離與李旭之間的恩怨,此刻雖然覺得眼前這家夥氣量狹窄,依舊大聲允諾道:“好,阿史那骨托魯答應你。隻要能攻入長城,肯定將李旭的屍體交到你手上!”
說罷,回頭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衝上來的博陵軍。飛身跳上了戰馬。
“骨托魯逃了,骨托魯逃了!”衝在博陵軍前排的周大牛眼神好,看見敵軍中羊毛大纛向後移動,立刻扯開嗓子呐喊。
“骨托魯逃了,骨托魯逃了!”數名跟在博陵軍大陣後助威的馬賊們幫不上別的忙,給敵軍製造些混亂的能力還是有的。不管是真是假,將周大牛話翻譯成突厥語,反複重申。一遍沒效果重複兩遍,兩遍沒效果重複三遍,當機靈的博陵士卒也學著將此話用突厥語重複後,山穀中的各族武士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爭先恐後向遠方逃去。
若問把握戰機,天下有幾人比得上李旭。見到突厥人潰不成軍,再次改變戰術。“傳我的將令,黏住他們!”他大聲向周圍的親兵呼喊,“倒卷珠簾。如影隨形!”
“黏住他們!加速!別讓他們拉開距離!”幾名大嗓門親兵將李旭的命令傳遍全軍。“以弱擋強,以強攻弱,驅潰攻主,如影隨形,擋者,無不潰敗!”倒卷珠簾是博陵軍最擅長的一種戰術,憑著這一招,他們曾經是無數中原豪傑折戟沉沙。此招的關鍵就在戰機的把握和攻擊速度上。先將敵軍局部擊潰,然後你隻要死死地貼住那些潰兵,驅趕他們,就能讓他們發揮比自家弟兄還大的破壞力。
在角聲和呐喊聲的協調下,博陵軍陣型再次變化。三角陣與方陣合為一條長龍,緊緊地咬住突厥潰卒的尾巴。那些倉皇逃竄的武士明明轉過身來就能找到反敗為勝的機會,卻根本沒膽量抵抗。被博陵將士從背後追上去,一個個刺死在逃命的路上。
彈指一揮間,戰場轉移到了山穀之外。博陵士卒絲毫沒有寡不敵眾的覺悟,跟在狼狽後撤的突厥人身後緊追不舍。骨托魯剛剛在山穀外的一片開闊處下馬,指揮著另外兩夥狼騎原地整隊,準備還李旭以顏色。沒等他的大纛豎起來,自家潰卒已經跑到了近前。不由分說兜頭一衝,非但沒有絲毫停頓,連生力軍的隊列也給衝散了。
與潰卒前後腳,博陵將士持槊趕到。雪亮的槊鋒毫不客氣地前捅,追著潰卒的腳步捅進突厥人隊伍當中。前排的狼騎沒等做出任何反應,便被長槊刺穿。染血槊鋒毫不停留,挑著屍體奔向下一排武士。目瞪口呆的武士不知道躲避,眼睜睜看著袍澤的屍體撞上自己,然後感覺到渾身力氣的流逝,眼前景物漸漸模糊。很快,更多的長槊刺過來,將背負著骨托魯全部希望的生力軍刺得七零八落。
“殺,殺啊,別放跑了骨托魯!”最擅長打順風仗的江湖豪傑們抖擻精神,也衝上了第一線。措手不及的敵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很快便做出了最佳選擇,跟著先前的潰卒一道逃命。骨托魯嚐試了幾次,始終無法穩定隊伍。眼看著李旭的身影又近,隻得飛身上馬,帶著四匹夾起尾巴的白狼,繼續遠遁。
“李旭,我要用你的血塗滿額頭!”一邊向自家大營方向逃竄,骨托魯一邊大聲發誓,也不管追兵聽得聽不明白他的突厥語。他終於明白蘇啜附離為什麽寧可不要部落,也要殺李旭報仇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子所輕視的人打敗,那是伴隨人一輩子的屈辱。如果不洗雪它,此生將永遠無法平安如夢。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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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陵將士哪裏理會阿史那骨托魯嚷嚷什麽,一鼓作氣追殺出三、四裏,直到遙遙望見了突厥人的連營,才收攏隊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長城內。
骨托魯麾下的各部騎兵早就聽到了黃花豁子附近的喊殺聲,但大夥一則想不到守軍居然敢逆勢殺出來,將骨托魯和他的嫡係部隊打得抱頭鼠竄。二來狼騎在馬上風馳電掣慣了,非常難以適應步戰的節奏,是以居然沒能及時來增援。待發現大事不妙的將領們做出了正確決斷,博陵與河東兵馬已經撤回山穀。眾伯克們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討到什麽便宜,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對手揚長而去。
這一仗黃花豁子隘口的守軍雖然損失了悍將雷永吉和兩千餘弟兄,卻也讓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屍體,稍帶著還幹掉了一頭白色巨狼,著實打出了中原兵馬的威風。撤回長城內後,李建成立刻下令擺宴給將士們慶功,一壇壇美酒搬出來,大把的銅錢賞下去,登時把三軍士氣提到了最高點。
士卒們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勢眾的突厥狼騎放在眼裏。參戰的核心將領們卻知道局勢遠非表麵上那樣簡單。他們掌握的信息多,看問題也遠比普通士卒全麵。白天一戰,中原將士雖然在黃花豁子隘口附近大敗敵軍,但在其他兩處隘口,麒麟穀和葫蘆澗卻沒占到多少便宜。駐守於麒麟穀的博陵軍將領張江率眾主動出擊,成功焚毀了突厥人的投石車,自家弟兄也損失了兩千餘人。而在河東兵馬負責駐守的葫蘆澗,臨時補修的關牆則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車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將薑寶宜親自帶領死士堵了上去,整個隘口差一點易手。
三處戰場綜合起來算,敵我雙方的損失其實差不多。但骨托魯麾下的兵馬遠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來得多。同樣的損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長城守軍卻傷得有些痛。此外,由於葫蘆澗隘口的城牆破損嚴重,關牆對麵的投石車沒能毀掉,待明日接戰,守軍的處境會非常不利。
“到底還是人家博陵軍可靠一些!”眾豪傑聽聞葫蘆澗外的巨型投石車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險,而是河東與博陵兩軍的實力比較。論人數,李建成所部兵馬是李旭所部數倍,但三處隘口中,凡有博陵軍存在的地方,都沒讓突厥人討了便宜。唯獨薑寶宜那邊人數最多,兵源成分最單純,損失卻遠遠超過了其他兩處。
大夥熱辣辣的目光自然不會令人舒服,李建成氣得當即把臉色一沉,叫過薑寶宜,低聲命令道:“事不宜遲。你今夜帶人主動出擊。務必放火將那兩處的投石車燒掉!”
“諾!”身上多處纏著布帶的薑寶宜不敢抗命,肅立拱手。
群雄沒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氣氣李建成如此愛麵子,心裏不禁打了個突。薑寶宜有傷在身,此番十有八九有去無回。而大夥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是殺死他的罪魁禍首。
“突厥人未必習慣夜戰。你在軍中重金征募一匹死士,告訴弟兄們。他們家中老小日後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擔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薑寶宜,繼續吩咐。
“諾!”薑寶宜再度抱拳,轉身出帳。他追隨李建成多年,明白對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說廢一句話。
這下,在座諸位豪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作為亂世中的草頭王,他們比較河東與博陵的實力隻是出於對未來的考慮,決沒有輕視河東的意思。可貿然出言攔阻薑寶宜的行動,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著薑寶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帳外,綠林大豪時德睿再也顧不得那麽多虛禮,站起身,低聲攔阻道:“世子且慢調兵遣將,薑將軍也請少待片刻,時某這裏有一句話!”
“時將軍不必客氣,有話盡管說!”在旁邊暗自著急的陳演壽趕緊站起身,笑著向時德睿拱手。扭過頭,老長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時候還早。沒必要立刻便調兵遣將。也許大夥會有更好的破敵之策,世子不妨與大將軍一道聽聽,然後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見陳演壽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覺到自己剛才的確做得有些過火。點點頭,低聲答應。“那就請薑將軍先回來。待我與大將軍先商量一下,再決定如何幫他補救!”
兩旁待立的河東侍衛趕緊順風下坡,跑到帳外把薑寶宜又叫了回來。待眾人尷尬地落座後,時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猶豫著繼續:“時某以為,光毀掉投石車沒任何意義!”
“時將軍何出此言!”這下,李建成肚子裏的無名火又全被引到時德睿頭上了。雷永吉是河東左軍第一勇將,今天為了毀掉關外那兩輛投石車慷慨赴死,最後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有人居然膽敢說毀掉投石車沒有任何意義,這不是在打河東弟兄的臉是在幹什麽?
“為了毀掉一輛投石車,雷將軍搭上性命,還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穀裏!”對著四下裏投來的憤怒目光,時德睿頓了頓,然後侃侃而談,“當時情景,時某至今想起來,心裏還如同點了一把火般。時某當時也想跟敵人拚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東將領想發作,也找不到任何發作理由。隻能冷笑著撇嘴,看時德睿還能說出什麽道道來。
好個時德睿,雖然平日看上去粗鄙,關鍵場合還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緩了一口氣,繼續補充,“但我中原兒郎性命何等金貴,怎能隨便跟突厥人換。甭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換一百,這買賣依舊是虧。況且這山裏邊全是樹,突厥人再造一輛投石車費不了多少功夫。骨托魯今日用兩輛投石車就換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輛咱們毀一輛,今天換掉了咱家大將雷永吉,明天換掉我時德睿,後天換掉薑寶宜,一個月之後投石車再推上前,咱們拿誰的命去換?!”
“這?!”不但李建成等河東將領瞠目結舌,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被時德睿的話給問呆了。要按照如此說法,雷永吉豈不是白白戰死了?可若無人領兵出擊,臨時修補的城牆又禁得起投石車幾砸?
“時將軍說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畢竟是一軍主帥,李建成很快便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衝著時德睿長揖及地。“如果將軍有其他破敵之策,還望能不吝教我。李某過後必有重謝!”
“重謝倒不必了!守這長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責任!”時德睿文縐縐地拱手還禮,“既然站到了長城上,大夥便要福禍與共。狼騎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東河北。你家我家。贏,是大夥一道生。若是輸了,大夥一道去死,先後幾步而已,黃泉路上誰也不寂寞。”
“時將軍說得是!”眾豪傑七嘴八舌地附和,“大夥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麽彼此!”
李建成是個聰明人,聽了眾豪傑的話,立刻明白自己剛才的表現實在顯得心胸太狹窄了。在此生死存亡關頭,別人多看兩眼,少看兩眼,又何必在乎。河東兵馬輸了,難道博陵軍便能幸免於難麽。反過來,在黃花豁子山穀,若沒有雷永吉領著河東兵馬拚力死戰在前,耗光了骨托魯的銳氣,李旭又怎可能贏得如此幹淨利落。
想到這兒,他心中怒氣漸漸平息,命薑寶宜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安慰道:“你白天已經盡力。我不怪你。怎麽打,先聽聽大夥的意思。明日我與你一道去葫蘆澗,看著你如何收拾那幫狼騎!”
“諾。屬下定不負世子所望!”薑寶宜眼圈一紅,含著淚回應。
眾人又亂紛紛地議論了幾句,話題很快轉回如何破敵之上。這次,大夥的心思開始向一塊使,再也分不出彼此來。
“看不出時大哥還有這兩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韓建紘與時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納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對方幾眼。他看見時德方悄悄離開時德睿背後,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邊。登時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軍務上。
綠林豪傑們常年應付官兵圍剿,每次都是以少擊多,所以麵對著數倍於幾的突厥人,還真想出了不少給對方添麻煩的金點子。可如何解決投石車的威脅,卻一時都拿不出太好的主意。那東西結構龐大,射程遙遠,除了由悍將帶領死士上前砸爛外,的確非常難對付。而一味硬砸,也不是什麽呢好辦法。時德睿剛才說得道理一點而都沒錯,兩輛投石車換五百多中原將士,照這種速度換下去,骨托魯不用一個月便可以輕鬆贏得戰爭。
無計可施之下,眾人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時德睿,希望他能直接給出答案。時德睿萬萬沒想到大夥又選中了自己,本能地想找自家族弟問計,卻發現背後已經空無一人。
“這,這,辦法,辦法總是能想出來的。不能,不能硬拚!”被眾人看得滿臉是汗,時德睿結結巴巴地說道。“咱們,咱們想,想法子讓他們造不出那麽多投石車來!”正著急間,他心裏靈光一閃,猛然有了主意。
“對,咱們想辦法讓突厥人造不出投石車來!”時德睿擦了把臉上的汗,得意洋洋,“那些投石車都是波斯人幫忙造的。白天我看到了,也隻有波斯人指揮下他們才能打得準。咱們與其跟投石車較勁兒,不如想法殺了那夥波斯人。沒了那群家夥幫忙,骨托魯即便將山中的樹全砍了,也造不出新鮮玩意來!”
“你說得輕鬆,那群波斯人躲得比耗子還快!幾十萬大軍中,大夥如何找他們去?”聽完時德睿的話,幾名年青將領非常失望地反駁。
“那就想辦法讓他們無處可躲!”不待時德睿解釋,坐在帥案後的李旭替他回答。
“大將軍!”年青將領們向李旭拱了下手,乖乖地退回了自家隊列。對於李旭的勇武和謀略,他們都非常佩服。所以盡管不是對方麾下,也甘願唯其馬首是瞻。
見大夥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李旭微笑著向眾人點頭,“葫蘆澗隘口處的城牆已毀,如果不出我的預料,骨托魯明日必將以那裏為主攻方向!”
“的確如此!是薑某無能,給大夥添麻煩了!”薑寶宜起身拱手,滿臉愧色。
“卻也未必是麻煩!”李旭擺擺手,示意薑寶宜稍安勿躁。“咱們在其他各處與突厥人殺了個平分秋色,骨托魯自己主攻的方位卻毫無斬獲。我估計,這口氣他一定咽不下去。草原上素來敬重強者,他如果接連戰敗幾次,不用咱們打,突厥人的軍心也穩不住了!”
“的確如此。我今天聽那小子和他的親兵叫囂,要拿你的血抹額頭!”聽到這,劉季真忍不住插言。
“要他來,誰殺了誰還不一定呢!”博陵軍上下異口同聲。
“殺了他,殺了他!”眾人興奮地叫嚷。
李旭目光掃視全場,將大夥紛亂的聲音壓了下去。理了理思路,他繼續說道:“所以,我以為他明日必然要轉換攻擊方位,從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地方下手。咱們就在葫蘆澗等著他,殺他個出其不意。然後趁亂將波斯人幹掉一批,以免這幫家夥繼續為虎作倀!”
“幹掉波斯人!”
“大將軍說得是!”群雄再次興奮起來,齊聲附和。
陳演壽手撚胡須,趁著眾人的歡呼聲稍微落下時提議:“大將軍和世子兩個如果把帥旗豎在黃花豁子,我肯定骨托魯明日必主攻葫蘆澗!”
大夥仔細一琢磨,陳演壽說得的確有道理。骨托魯上一次將帥旗樹在了麒麟穀,結果發現李旭的旗號出現在麒麟穀後,這無膽匪類今天立刻帶隊主攻黃花豁子。結果導致李旭晚來了半步,雷永吉血戰而沒。按此賊先前的表現,今日其在李旭手中再度受挫,明天肯定不願意正麵將失去的場子找回來,而是試圖繞到李旭背後投機取巧。
想到此節,李旭信心大增,笑著拍案,“如此,我與建成兄就將帥旗樹在黃花豁子。給骨托魯來個疑兵之計!咱們將真正的出擊點放在葫蘆澗,迎頭再揍他一悶棍!”
“大將軍還要領兵出擊麽,這回,一定得帶上我等!”群豪聽李旭說得果斷,唯恐錯過與博陵軍並肩殺敵的機會,亂哄哄地問。
“的確要出擊,但不光是殺掉波斯人!各部落的頭領,突厥帶隊的伯克,將軍,也都是咱們的主要針對目標。骨托魯麾下的仆從甚多,但彼此配合生疏。殺了帶隊的頭領,武士們便不戰自亂。而在一個部落的新頭領沒被推選出來前,骨托魯指揮不動任何武士!”李旭笑著點頭。“我需要用箭的好手跟在陣後,狙殺敵將。誰射得比較準,待會兒主動報名!”
“我!”上官碧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
“我也可以!”薑寶宜不甘落後,自我介紹,“沒有大將軍那麽好,但百步之內,十中七八!”
“算我一個!”時德睿也舉起胳膊。
“我也行!”韓建紘亦毛遂自薦。
成了名的江湖豪傑中,居然大半是用箭高手。這一點倒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兵凶戰危,他可不願意一次把所有人都帶拚光了,想了想,低聲道:“骨托魯今天之所以戰敗,主要是吃了地形和狼騎不擅長步戰的虧。明日交手,他肯定能吸取一些教訓!我估計明日必是一場惡戰,諸位都是領兵之將,不可輕陷險地。”
聽他如此一說,大夥反而更不願意退出了。都堅持要第一輪出戰,以免被其他豪傑看扁。“李將軍都身先士卒了,我等還敢自命尊貴麽?”
“對,能跟將軍一道殺賊,何等快哉!”
大夥士氣如此之高,倒讓身為臨時主帥的李旭有些為難,江湖豪傑不同於自己麾下的將領,可以隨意指使。一句話說不到位,都可能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如果再像剛才李建成那樣斤斤計較起自家榮辱來,今晚的很多人的努力便白費了。
正當他猶豫不絕之時,,陳演壽又站起身,大聲提議:“即然我等萬眾一心,大將軍何不改一改初衷,把決戰時間就放在明日。骨托魯未必想得到我等都在葫蘆澗等著他,更不會想到我等放著有利地勢不用,這麽早就跟他決戰!如果能僥幸傷了他,狼騎再多,恐怕也隻有撤軍一途可選!”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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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騎不可能僅憑一兩次戰鬥便完全打垮。在李旭的原計劃中,中原群雄至少要利用長城腳下複雜的地形與阿史那骨托魯耗上一半個月,待將狼騎和塞外各部的銳氣耗盡,兵馬耗得疲憊不堪之時,才能找到最佳決戰之機。
雖是如此,他依然尊重陳演壽的提議。畢竟老長史當年也是跟隨在楊素身後與突厥交過手的,經驗和資曆都無人能及。
“陳叔莫非有破敵良策麽?”坦誠地望著老人的眼睛,李旭低聲問道。
“算不上良策,但老夫以為,長時間拖延下去,對我等未必有利。今日我於城頭觀戰,發現狼騎和部族武士有很大的一個弱點。而你所擺出了那個步兵大陣,又與附近地形相得益彰。所以我就想建議大將軍發一次狠,明日的戰鬥規模打得大一些。縱使不能一舉擊殺骨托魯,那些追隨他南下的部族都是欺軟怕硬的家夥,吃上一次大虧,心思也就散了。”陳演壽點點頭,很認真地回答。
“跟他決戰,免得夜長夢多!”
“一戰而定乾坤!”群雄當中也有很多膽大包天的家夥。聽陳演壽說得依稀有些道理,笑鬧著響應。
“陳叔發現狼騎的弱點是什麽?”旭子沒有理睬其他人的嚷嚷,皺著眉頭向陳演壽詢問。
“其實不止是一個。”陳演壽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話,而是笑著反問道:“大將軍可知你今天贏在哪裏?骨托魯輸在哪裏?”
“待我趕到之時,骨托魯的士氣已疲,我以有備之師戰無備疲兵,自然無往不利!”李旭先從兵法角度,回答了陳演壽的問題。然後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其次麽?我這回也是僥幸。沒想到骨托魯麾下的狼騎弓馬雖然嫻熟,對步戰居然生疏到如此程度。再者,剛才我也說過,狼騎和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太生疏了些,一旦遇到突然情況,便互相無法提供支持,反而彼此衝動對方了陣腳!”
他本來就不是個性張揚的人,所以無論打得多順風順水,也喜歡實話實說。陳演壽最讚賞的就是李旭這一點,老人認為此乃為帥者必備的品質。隻有知道所以勝,所以敗,才能保證笑到最後。
“還有最大的一個弱點,李將軍沒有說。”老人點了點頭,補充道:“狼騎的韌性太差。打不得逆風仗。攻城時舍生忘死,被你迎頭痛擊後,居然連有效反製都組織不起來。若是我們將其所有不利之處都利用到,未必不能打一場痛痛快快的大決戰!”
此言不能說沒有道理。在李旭眼中但卻屬於兵行險招。他麾下的博陵士卒全加起來不過四萬掛零,打一場局部勝仗容易。四萬一戰破四十萬的夢,卻是想都不敢去想。河東兵馬倒是有十幾萬,其他豪傑帶來的人馬加在一起也有一萬多,可大夥都是倉促趕來的,彼此之間未必能配合得嫻熟。大舉殺出關牆之外,萬一被狼騎反口咬住,整個長城防線便岌岌可危。
陳演壽看出了李旭的猶豫,笑了笑,繼續問道:“大將軍是否覺得咱們的兵馬太少,配合生疏?”
“的確如此!”李旭輕輕點頭,舉棋不定。
“可大將軍兩千兵馬,今日也贏了。咱們配合生疏,狼騎與部族武士之間的配合未必比咱們嫻熟到哪裏去。況且以葫蘆澗附近的地形,有任何山穀裏能排開三萬以上大軍麽?”
“的確不能。但今日之陣,並非無破解之道!”李旭先是點頭,然後繼續搖頭。“我剛才曾經說過,骨托魯吃一次虧,未必肯吃第二次。”
“將軍若是骨托魯,如何破將軍所擺之步兵大陣?”陳演壽突然變成了求知欲強烈的意氣書生,當著眾人的麵追問。
李旭明白,如果今天自己不把敵我形勢分析透澈,肯定說服不了陳演壽。一些前來助戰的豪傑也會覺得自己這個主帥膽子太小,從而心生輕視之意。斟酌了一下,緩緩解釋道:“此陣以長槊、陌刀為主,強於進攻,卻弱於防禦。陣中將士位置雖然站的稀疏,若是對方以羽箭攢射的話,損失依舊會很大。而狼騎在馬戰之時,最得意的招數便是漫射。眼下雖然礙於地形變成了步卒,一時還不適應。萬一其發揮出自身優勢,便能給我軍造成重大損失!”
先前已經有幾位豪傑被陳演壽說得躍躍欲試,待聽完李旭的話,滿腔熱情又冷了下來。射箭是草原漢子必備的生活技能,與他們的騎術一樣從小學到老。骨托魯今天一直被李旭貼著打,所以無法使出的看家本事。一旦其用羽箭阻截,射殺的將大部分是塞外兵馬。眾部落的聯盟本來就鬆散,彼此之間嫌隙一生,內訌幾乎在所難免。
但經過今天一戰,那些部族首領便能分出輕重來。雙方在發生黏住追殺情況,這些生性狠辣的土酋們未必會下不了狠心連自己人帶敵人一塊射殺。博陵將士手中隻有長槊,沒有盾牌,失去了被黏住的敵軍這層保護後,的確隻有被動挨打的份。
想到此節,有人便低聲附和李旭的意見。認為陳演壽的計策過於冒險。也有人小聲議論,認為既然大夥推舉李旭為主帥,就該令行禁止,不得幹擾大將軍的指揮。李建成聽到大夥的議論聲,有些坐不住了,笑著走上前,低聲開解道:“陳叔所言不無道理。但大將軍更熟悉敵情,我等還是先按他的主張而行,主動出擊的事情,還是再做斟酌為妙!”
往常無論他說的話是否正確,陳演壽都很少違拗。誰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頭瞪了謀主一眼,恨恨地道:“我當然知道大將軍所謀是長遠之策。但世子可別忘了,南下的狼騎並非骨托魯一家。這些天來,羅藝和他的虎賁鐵騎也一直沒有任何動靜。若是我等在此長期與骨托魯僵持不下,其他人難道不懂得把握機會麽?”
李建成被問得一愣,默默地退開了去。李旭仍然不讚同陳演壽的建議,但也不能否認羅藝沒有與骨托魯勾結的可能。畢竟骨托魯自東北方而來,放著距離其最近的安樂郡不打,卻繞開了整個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貓膩明眼人一望便知。
“況且,狼騎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會變得稍稍熟練。後日便會愈發熟練!”轉頭麵向眾人,陳演壽倔強地堅持,“我等不趁著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時將其一舉擊潰。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時再決戰,豈不是損失更大?坐失良機,老夫深為大將軍所行為憾!”
老長史到底要幹什麽!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扶帥案,怒目圓睜。但看到陳演壽那焦慮的神情,他又將怒火強行壓了下去。據他的了解,老長史絕不是如此不知進退的人。可他在擔憂什麽?為何不能當眾直說?
陳演壽的目光恰恰看過來,對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立刻互相錯開了去。幾乎與此同時,李旭心裏湧起一個非常的預感。陳演壽仿佛也料到了些事情,身體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程度顫抖了一下,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起來。
“老夫心急,大將軍勿怪。且容老夫把話說完,若是大將軍覺得沒有任何道理,盡管按既定方案調兵遣將,老夫決不再胡亂幹涉!”
“陳叔請講!”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長史的眼睛。
這次陳演壽沒有避開,而是讓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裏的憂鬱。歎了口氣,他繼續問道,“大將軍今日所列之陣,可是出於大隋昔日與突厥對抗之陣圖?”
“的確如此。陳叔目光獨到。”李旭心裏不太高興,卻本著尊重老人的姿態,如實回答。他今天破敵所用之陣,脫胎於大隋剛剛立國時,對抗突厥狼騎的步兵戰陣。當年楊堅剛剛篡奪宇文家自代,國力空虛,購不起太多戰馬。駐守於長城附近的邊軍將士們便是憑著這些簡單的軍陣和血肉之軀,一次次擋住了塞外部族的進攻。直到大將軍王楊爽打造出了虎賁鐵騎,邊軍將士們才不再光靠兩條腿和一杆長槊與騎在馬背上的敵軍拚命。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的長城守衛者們都解甲歸田了,但陣圖和訓練方法卻隨著一代代將士的輪替,不斷地傳承了下來。
“但李將軍改造過此陣,專門為了對付弓箭戰馬衝擊!”陳演壽今天的行事雖然有些乖張,目光卻沒有因為衝動而變得渾濁。白天僅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軍戰陣與當年大隋舊日戰陣的關係與區別。
“陣中之陣,是張須陀老將軍當年所創。晚輩隻是將大隋舊陣和張老將軍的創新綜合了一下!”李旭又皺了皺眉頭,緩緩回應。他所列的軍陣中,大陣之內套著無數小陣,士卒之間彼此配合相當嚴密。前者來自大隋邊軍,小陣卻是張須陀對付人多勢眾,缺乏訓練的土匪專門創建。當年秦瓊、羅士信等人曾經給小陣取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七蕊梅花。雖然名字聽起來風雅無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蘊藏著殺機。
還有一個秘密,李旭不能宣之於口。那就是,自從去年黃河一戰,博陵騎兵損失殆盡。保住了博陵六郡後,他一直想著如何用步卒對付虎賁鐵騎的踐踏。所以才不得不將來自邊軍的陣圖與張須陀老將軍所授之學綜合起來,衍生出今日之陣法。可以說,自從去年夏天之後,博陵軍步卒一直以虎賁鐵騎為假想敵來訓練,所以遇到完全以騎兵為主的突厥精銳,才能打得對方狼狽不堪。
“請恕陳某倚老賣老,這破敵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陣上!”陳演壽雙目放光,嗓音因為激動而略顯顫抖。“老夫今天一見你這大陣,便想得是如何將其威力發揮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長步戰,疏於配合。而你這大陣之中,蘊含的正是步戰與配合的精華。突厥人和其仆從武士隻適合打順風仗,而你這大陣,卻犀利無比,令他們根本無法在局部占到上風。隻要將軍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這樣頂出山穀一回,世子麾下的河東兵馬便不會錯過機會。在座諸君率領猛士從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後不敢南望!”
“陳老將軍可能說得詳細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顧自己人生死,組織弓箭堵截,如何處理。如果突厥人在山穀外事先布置下重兵,如何應對?萬一交戰時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將軍隻說勝,卻不說何以勝,恕時某斷難苟同您老之見?”一直默默觀察著河東諸人的時德方從陳演壽的話裏聽到了些陰謀味道,搶上前,咄咄逼人地反問。
陳演壽微微一笑,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觀察。李將軍這大陣,是可以隨意加大縮小,變化因地形而異的吧?”
“那需要長期訓練。我博陵士卒雖精,能列入陣中的,也隻有萬餘!”時德方雖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舊冷笑著提醒。
“萬餘足夠。時司馬莫急,聽老夫將話說完。你這軍陣,前排將士多披重甲,後排將士多為輕裝,人與人間隔三尺,本來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長用弓的敵手,外側還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護本軍,是也不是?”
時德方無法否認老長史說得話,隻好冷笑著點頭。陳演壽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繼續說道:“方才大將軍也曾試圖在陣中補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殺敵軍將領。老夫的意見是,從河東軍中抽調一萬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這軍陣之後。既不會亂了貴軍之陣腳,也能對敵軍的弓箭進行壓製。”
中原的角弓製作精良,射程和力道遠好於武士們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遠,力道更強,殺傷力更非草原上單一材質製造的豈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長處在於他們的箭射得準,射速快。雙方弓箭手如果一對一單挑,精於射藝的草原漢子肯定能站得上風。但兩軍交戰,講究的是羽箭的瞬間覆蓋密度而不是準確度,所以一萬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壓製局部戰場武士們的攢射。
隻是萬一出戰失利,博陵軍將士憑著彼此間配合的嫻熟和長槊陌刀的鋒利,可能有一半機會退入關牆內,跟在博陵軍身後的河東弓箭手,卻幾乎沒有活著生存的機會了。
見盟友也下足了本錢,時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陳演壽做了個請的手勢,靜靜聽老長史的下文。
陳演壽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舊滿臉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裏歎了口氣,然後繼續道:“古語有雲,狹路相逢勇者勝。山穀本來就擺不下太多兵。開始正麵接觸之時,一萬兵和三萬兵,其實相差不大。博陵軍大陣在前,我帶著河東弓箭手在後,初戰之時,狼騎很難占到便宜。而在博陵軍側翼,眾位豪傑所帶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騎正麵節節敗退,側翼即便有所反應,憑得也是個人之勇。論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豈能能與中原豪傑提並論?”
經過他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梳理,博陵軍大陣的外觀已經不隻是一個三角接一個四方,而是一杆矛頭,又長出了兩個翅膀。活脫一個奇門兵器流金镋。具體實戰效果怎樣,在座的各方將領憑著多年行伍經驗,都猜測得差不離。可以說,如何配合上不出問題,此陣幾乎是古今第一凶陣,突厥人一時半會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夥的表情,陳演壽又道:“此陣就是個鎦金镋,能不能發揮威力,關鍵在四個地方。第一,為陣鋒,非武力高強,心智堅定者不能擔之。此人不能從外界找,必須於博陵軍出。”
李旭反複計算了一下,知道陳演壽沒瘋狂到將所有守軍全壓上去。既然那樣,按照他的設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敵軍銳氣。想明白了此節,心意已經鬆動,點點頭,答應道:“大牛和張將軍俱可為之。若是此陣切實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暫代張將軍守衛麒麟穀。”
陳演壽麵露喜色,繼續道:“第二,此陣需要一個陣核。統一調度全軍。老夫以為,唯有大將軍能擔任,陣法一旦發動,進退皆有大將軍掌握。”
“也好,我就來當這陣核!你繼續說!”李旭既然答應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撓陳演壽的推演,笑著應承。
“第三,此陣需要一個陣腰,統帥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時,射住陣腳,死戰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經驗豐富,願擔此職。”
在座當中除了李建成外,別人沒資格與他爭。所以這個位置也順利地定了下來。陳演壽安排完了關鍵三個位置,又請群雄推舉一人為左側陣翼,一人為右側陣翼,完成了整個大陣的初步規劃。
群雄見李旭也轉向支持陳演壽的安排,紛紛請纓為陣翼,直爭得各不相讓。最後,李旭裁決由時德睿為左翼,韓建紘副之,率領中原綠林。劉季真為右翼,上官碧副之,總管塞外馬賊。又請李建成總督留守大軍,河間郡守王琮副之,隨時準備出城接應。大將薑寶宜統帶三萬河東士卒為後衛,跟在軍陣之後,待敵軍被擊潰,立刻乘勝追殺,擴大戰果。
安排完了本陣部署,李旭又與建成協商,決定將埋伏山中的王伏寶和竇琮連個殺手鐧也使出來,隻要機會來臨,立刻去抄骨托魯老營。
此法甚險,但一戰竟全功的機會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雖然心情緊張,卻士氣高漲。當夜按計劃點齊了兵馬,統一安排休息。隻待帶二天骨托魯來攻,便殺其個有來無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擊規劃,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檢點軍務,根據白天損失情況,重新調整了三處隘口的人員配置。白天戰鬥中受傷的將士被抬回張家堡,著隨軍郎中妥善醫治。戰鬥中損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軍需官連夜補足。待二人互相商量著將所有雜事處理完畢,時間已經到了深夜。半輪明月爬到了當空,將長城內外照得一片皎潔。
“仲堅,今日之事,陳叔也是出於好心!”臨回自家寢帳前,李建成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機會,訕訕地向李旭致歉。
“陳叔的謀劃非常得當。他既為長史,又為你我之長輩。自然要知無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氣過於急躁了!”李旭寬厚地笑了笑,低聲回應。
見對方的確沒有一點見怪的意思,李建成懸在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長出了一口氣,笑著道:“陳叔本來不是這樣子。我估計最近一段時間他也累壞了,所以行事顧不上小節。這裏所有兵事安排還是由你為主。若是仲堅覺得大夥哪樣做得不妥,盡管說於我知曉!”
“那是自然!”李旭點頭答應。
二人相視而笑,然後拱手告別。月光下相背著行了十餘步,李建成又猛然轉過神來,衝著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頭親自為仲堅擂鼓助威!”
“明日與世子一道殺賊!”李旭回頭揮了揮手臂,大笑著走遠。
隨同他一道回營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為人雖然婆婆媽媽了些,卻不失一個厚道漢子,值得相交。時德方卻輕輕哼了兩聲,不置可否。待雙方彼此之間距離去得更遠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絆甲絲絛,低聲提醒道:“大將軍難道不覺得河東諸君做事有些乖張麽?世子建成的確是個好人,但那陳老長史的諫言,分明是打著咱們跟狼騎拚個兩敗俱傷主意!”
“德方,此話沒有證據不可亂講!”李旭橫了時德方一眼,低聲訓斥。
時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將不會因言而罪人。搖了搖頭,堅持道:“不是我亂講。放著地利不用,非逼著大將軍與敵人決戰,其中肯定藏著蹊蹺。明日雖然各路英雄齊出,但我博陵軍盡是精銳,若是戰事不利,損失的人數未必最多,創傷卻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東那數萬兵馬,幾個月便能拉起來。咱們博陵子弟卻都是訓練多年的老兵,輕易難以補足!”方延年對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邊低聲附和道。
兩個重要謀士都如此認為,聞者無不驟然心驚。都到了如此關鍵時刻,河東諸君還在算計自己人,所為的確太讓人心寒了。當下,有人便低聲向李旭建議,連夜重新升帳,否決明日的戰事安排。也有人建議幹脆跟李建成將話挑到明處,如果他們依舊執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將此事公諸與天下,看看那些聰明人誰還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錯了!”李旭輕輕搖頭,否決了大夥的意見。“陳長史今日的確行事反常,卻並非為了害咱們。而是不得已為之!”
“大將軍是說他有難言之隱?”時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問。
“的確!”李旭抬頭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繼續前行。月亮周圍有一圈隱約的雲,明日應該是個有大風的天氣,剛好利於疆場廝殺。
眾人全部安靜了下來,默默地品味李旭剛才的話。對於自家將軍的判斷力大夥還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計人方麵李將軍有所欠缺外,無論政務軍情,他可謂目光如炬。
可陳演壽的舉止下到底隱藏著什麽?莫非羅藝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羅藝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動為大夥讓開通往懷戎的水道!
見大夥百思不解,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提醒:“老長史那句話說得對。南下的狼騎並非骨托魯一家!戰事拉得越長,變故恐怕也越多?”
“大將軍是擔心河東那邊?!”時德方嚇了一跳,尖聲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張望著抗議,“不是娘子軍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東麽?他們姐弟兩個所部近二十萬?”,卻越說越覺得沒把握,隻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澆到了自己骨頭裏。
同樣數量的狼騎戰鬥力不如博陵軍,這點大夥非常有自信。但狼騎的戰鬥力卻與河東兵馬相差無幾。骨托魯這裏有大型投石車,無數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托魯攜裹了大量草原仆從參戰,始必那邊肯定也是追隨者雲集…….
更關鍵一點是,娘子軍守在第一線。如果戰事順利,功勞將為李婉兒所有。倉促趕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將掩蓋於姐姐的光芒之下。對於急著與哥哥爭奪世子之位的李世民來說,他肯甘心為姐姐做陪襯麽?
時德方一直對李世民有成見。越想,越是齒冷。可大將軍怎麽也會如此猜測李世民?他驚詫地抬起頭,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從李旭臉上淌過,將對方麵孔刀削般的棱角照得越發分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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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大將軍早就知道李世民對他做了什麽?月光越來越涼,有股寒意從時德方的脖頸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將軍知道李世民曾經對他做了什麽?他為何還跟河東李家聯手?這不可能?!!時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扭開頭去,四下張望,試圖自同伴那裏得到一些幫助。可身邊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沒有人知道他與謝映登兩個商量好的計劃。
如今,謝映登躺在張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戰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經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時德方不清楚,也無處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訴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回頭。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須沿著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沒有終點。
腳下是一條將士們踩出來的路,路的盡頭是長城。皎潔月光下,萬裏長城顯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衛者們緊握長槊,在垛口與烽火台之間往來巡視。他們沒時德方那麽多想法,也感覺不到冷。隻是在認認真真地堅守著自己的承諾和職責。
“也許是我多慮了!”時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掃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將軍的臉上依然沉靜如常。這讓他心裏的緊張情緒稍稍舒緩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軍深陷危機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話。那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博陵軍不會敗,大將軍從此會更清楚地認識到河東李家並非結束亂世的人選。如果李家不能結束亂世,大將軍還會將博陵六郡拱手相讓麽?他既然以守護為責任,必將他會勇敢地接受屬於自己的命運。
如是想著,時德方覺得體溫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們對可能出現的新形勢做了些分析,然後拱手告辭,笑著走回屬於自己的軍帳,伴著月色入夢。明天還有一場惡戰呢!並且不是最後一場惡戰,今後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長!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卻輾轉難眠。白天的戰績太令人沮喪了,誰也想不到河東軍與博陵軍之間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讓人懊惱的是河東將領在戰後的表現,薑寶宜毫無鬥誌,楊文軒麻木不仁,即便是資格最老,行事最謹慎的陳演壽,今天的所作所為也太不成體統了。居然當眾挑釁李大將軍和自家謀主的權威!
“把陳長史給我找來!”李建成越想越窩火,走到自己的軍帳門口,對著外邊喊道。在他的記憶中,老長史從來沒有違拗過自己,哪怕自己有時候所做的並不正確。他到底要幹什麽?難道真的太老了,一勞累便開始糊塗了麽?
“諾!”門外有人大聲答應,然後快速遠去。李建成歎了口氣,轉回桌案邊,對著燭火繼續犯愁。他不擔心明天一戰會有什麽風險,自從認識李旭那一刻起,對方從來沒有讓他擔心過。他是愁的是自己身邊人才匱乏,弟弟世民那裏有劉弘基,有侯君集,最近聽說又招徠了房玄齡和杜如晦兩個著名的讀書人。而自己這邊,卻沒有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英傑。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謀士陳演壽還老了,脾氣越來越怪異。
當年,陳叔可不是這個樣子。整個唐公府裏,如果說什麽事情他解決不了,別人,無論馬元規也好,長孫順德也罷,更想不出合適辦法來。並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間的身份,即便謀事無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願意給自己這個世子出頭機會,並幫自己打點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這麽多年來陳演壽在自己鞍前馬後奔走的功勞,李建成的心又開始發軟。再次走到門前,衝著外邊的侍衛吩咐道:“去燒一大壺茶來。別放鹽和香料,茶味要濃。陳叔喜歡喝釅茶!”
侍衛們又答應了一聲,小跑著去準備。李建成揉了把幹澀的眼睛,強打起精神來等待。他現在開始認為陳演壽急於出兵決戰的選擇,肯定有充足的理由。隻是老長史不該不直接把原因告訴他,而是一味地讓人費心思去猜。
不是他這個一軍主將懶與動心思,而是這裏本來事情就很多。十幾萬大軍,吃喝拉撒,糧草補給,運入支出,哪樣不需要他仔細安排?他李建成的長處就在這兒,當年無論是懷遠鎮,還是弘化郡,整個李家的政務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如今到了長城上,諸路大軍的後勤也全靠了他才不至於亂成一鍋粥。而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處理完這些政務,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哪還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啞謎?
這話得跟陳叔說透。都是一家人,他沒必要繞來繞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陳演壽的聲音恰恰這個時候從門外響了起來,帶著一點點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陳演壽奉命而來,請殿下訓示!”
“快請,快請,。陳叔不必客氣!”李建成趕緊迎到了寢帳門口,滿臉堆笑。“我隻是有些話想問你,沒有注意時辰。陳叔千萬不要怪我這麽晚了還要打擾你休息!”
“世子客氣了!”陳演壽笑著進門,“我年紀大了,早就沒那麽貪睡了。好濃的茶香,多謝世子照顧!”
“剛燒好的。我特意叮囑他們沒放鹽和香料。”李建成高興地搓手,“陳叔的習慣我還記得,當年咱們在懷遠的時候,你就是喜歡這一口!”
早有機靈的親兵將茶盞斟滿,伺候賓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後躡手躡腳出去,順便關好了帳門。陳演壽吹了口熱氣,目光露出幾分讚賞,“是君山一帶的產的春茶呢。沒想到這兵荒馬亂年月,世子還能弄到這種貨色。”
“是在長安時從皇宮裏弄出來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經減了許多!”李建成笑著向對方交底。公卿之家飲茶,自有一套煮、調、泡、篩的程序。像這般直接拿滾水衝了就喝的做法,簡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陳演壽就喜歡這種粗鄙喝法,所以準備起來也簡單了許多。
接連飲了兩盞,陳演壽終於不再喘粗氣。用渾濁且柔潤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聲詢問,“世子找我,是不是要問我堅持早日決戰的緣由?難道世子到現在還沒想出來麽?”
“我沒有想!”李建成尷尬地笑笑,放下茶盞。不加鹽和香料的茶湯喝起來有些苦,但的確很提神,“剛才我琢磨著,陳叔肯定不是心血來潮。仲堅既然答應下來,自然也會盡心去安排。我站在城頭替你們搖旗呐喊就好了,沒必要瞎擔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為君之道!”陳演壽輕輕點頭,對李建成的“氣度“表示讚賞。“唐公當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經曆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銳些!”
“我當然不能和父親大人相提並論!”李建成謙虛地回應,“這裏運籌帷幄有陳叔,衝鋒陷陣有仲堅。我的才能,隻適合做籌糧運草,休整器械等瑣碎雜事。能讓你等無後顧之憂,我便很滿足了!”
“世子對政務嫻熟,的確給我等減輕了不少負擔。”陳演壽緩慢地點頭,認可對方的說法,“但世子可曾考慮到以後如何做?我是說此戰之後,世子準備如何安排大夥的出路?”
“我認為,明日即便戰勝,仗也沒那麽快打完。仲堅那裏,我準備三顧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來英雄樓那幫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噲、季步之才,隻要他們所求不過分,我準備盡數許之。待這裏安定之後,我打算派人去竇建德那裏探一探他的口風,從王伏寶的表現上,我發現此人不是個簡單的流寇,如果能讓他跟許紹一樣歸順朝廷,贈他一場大富貴又能如何?”
陳演壽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李建成的臉,見對方說得非常高興,笑著附和,“能平息幹戈當然是最好。可誰能預料到竇王爺的誌向有多大?世子想過自己沒有?自己今後如何規劃?”
“聽父親安排便是!反正南邊會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沒想,衝口說道。“但這與陳叔急於決戰有什麽關係?難道戰事拖延一兩個月,打得穩妥些,對未來影響那麽大麽?”
“也不是大小問題!”陳演壽皺起眉頭,心中又開始暗暗歎氣。世子建成從小就被李淵訓練成了一個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個尚書、刺史,簡直是一等一的人選。跟在一個明主後,也不難讓家族永享富貴。可他現在畢竟是唐王世子啊?光擅長處理政務怎會合格?
“那是因為什麽?陳叔何必皺眉。我剛才已經想過了,我不擅長之事,陳叔盡管直接提醒我。你從小看著我長大,沒必要忌諱什麽!”李建成親自給陳演壽斟了盞茶,笑嗬嗬地重申。
霎那間,陳演壽臉上露出了無法隱藏的感動。作為人臣,能讓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誠相待,他還抱怨什麽?要怪隻能怪自己沒有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罷了。狠狠地喝了口茶水,老長史橫下心來問道,“世子難道沒聽說,太上皇已經駕鶴西去了麽?”
“楊廣啊,他早就該有這麽一天。宇文家的忠誠也能相信?”李建成遺憾地搖頭。家族一直受楊廣打壓,所以他對這個太上皇沒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後。京師裏邊,就一直有人建議著讓幼帝效仿堯舜相替之舉。我估計,等眼前這仗打完了,唐王也該正位了!”
“此話不可亂說!”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讓自己清醒。陳演壽的預測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師距離塞上過於遙遠,那邊發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個月才會有消息送來。如果父親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為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這個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將茶盞丟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陳演壽的聲音慢慢壓低,唯恐更多的人聽見,“世子憑著塞上的戰功,以及多年來為家族奔走的功勞,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選。可立太子一事關係到國運,群臣必然會有些不同提議!”
“我相信父親會做出正確決定!”李建成隱約感覺到了陳演壽打啞謎的原因,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幅灑脫的樣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這個節骨眼上肯定要爭一下。原來隻是個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經把自己這個哥哥看成了眼中釘。太子,太子的位置誘惑更大,而父親身邊,的確不乏與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勞,還有今日的戰功。他於心裏替自己打氣。“所以陳叔就希望早日打敗骨托魯,為父親的登基獻上一份賀禮!陳叔謀劃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這一層!”
“不是!”陳演壽輕輕搖頭,“有仲堅和這麽多豪傑襄助,塞上之戰,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過沒有,二公子的戰功一直不亞於你。他也到了河東,急著立同樣的為國守土之功!”
“娘子軍駐紮在婁煩關。世民的兵馬駐紮在太原。”提到河東之戰,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勞,也是婉兒的戰功為主,世民隻是幫忙而已!”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幫忙啊!”陳演壽再也忍不住,大聲長歎。李淵的幾個嫡出的孩子幾乎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在內心深處,老長史早把這些人看做自己親生侄兒。他不願意挑撥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間的關係。並且,這些話,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說多了,隻會引火燒身。但如果不說,李世民的確在步步緊逼,眼看著就要重演前朝奪嫡之禍。一旦發生那種慘劇,不禁會讓李家大傷元氣,他這個左軍長史,恐怕最後也落不到什麽好下場。
是以,陳演壽才對李建成越來越失望。那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處,何須他直接把該殺頭的話明白,一個眼神過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該如何做,如何占據上風。
李建成半晌沒有說話,呆坐於胡凳上,手中的茶盞早已幹了,還一口接一口地不斷抿著空氣。他不敢相信李世民會做得如此絕情,看到李婉兒遇到危險,也要按兵不動,以便最後撈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戰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這回必須狠下心來。先讓娘子軍吃一場敗仗,然後再衝上去力挽狂瀾。這樣,天下人的目光都會緊張地集中於河東,發生在涿郡的所有戰鬥都將黯然失色。
見李建成不開口,陳演壽隻好繼續挑明局勢的嚴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動,婉兒那邊肯定會打得非常艱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馬不會比骨托魯少,還有劉武周等人為虎作倀!我軍在西路如果戰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後。屆時大夥腹背受敵,即便有仲堅在,恐怕也難以力挽狂瀾了啊!”
“娘子軍中豪傑眾多。婉兒雖然是女兒身,卻是不折不扣的帥才。陳叔,論武藝,她不輸於我。論運籌,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齊破凝、邱師利、李仲文,向善誌……”李建成顫抖著,反複強調娘子軍的優勢。最大的希望在婉兒那裏,如果婉兒不戰敗,則接下來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所以,明日一戰,仲堅必須打贏。咱們必須早日結束這邊的戰鬥,爭取能騰出手來援助婉兒。她那邊已經十幾日沒消息傳來了,肯定非常艱苦!”
“我明日肯定盡力派人接應!”李建成以從沒有過的嚴肅態度保證,“可婉兒那邊,婉兒那邊真會輸掉麽?”
“如果沒有博陵軍幫忙。世子可有獨力打敗骨托魯的把握!”陳演壽的話如當頭棒喝,瞬間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廂情願的期盼。
“沒有!”李建成舉起空蕩蕩的茶盞,狠狠地吸了口空氣,然後將茶盞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絕情,我肯定饒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會有如此絕情人物!”
“古來成大事者,哪個不是踏著別人的屍骨上位!”陳演壽搖頭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兒麾下人才眾多,別人也能看到啊。換了你在太原駐軍,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麽?”
“按兵不動,坐收漁利!”李建成氣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此事屬實,我一定向父親彈劾他!讓父親為婉兒討還公道!”
“那還不是最大利益!”陳演壽繼續冷笑,“按兵不動,坐收漁利。然後將娘子的將領盡數收於帳下,兩軍合二為一,那才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動算什麽本事?按兵不動並且還讓對方感激,這才是上好計策!”
“我,我會殺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齦都見了血,啞著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陳叔所料,我肯定會殺了他!我們李家,不會有這種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這麽做!”
到了現在,他心裏依舊隱約存著一絲希望,期待陳演壽急於幫自己穩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推測世民的行為。弟弟當年與婉兒關係非常好,當年仲堅、婉兒、世民三個幾乎是形影不離的。若不是因為遼河上那場大火……
想到當年遼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裏痛得如刀攪針刺。那場大火改變了太多的東西,毀滅了太多的東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經被棄骨揚灰,可火焰餘燼依然繚繞在很多人的心頭上。
“我不是故意挑撥世子兄弟不和。”還沒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陳演壽的話,又將他向無底深淵猛推了一把,“我聽說,婉兒一直不相信李家準備起事的消息是因為李靖告密而被朝廷發覺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後黑手來,給智雲他們幾個報仇…”
“天!”李建成感覺兩眼一黑,差點栽倒於軍帳中。幕後黑手是誰?他早就查了個一清二楚!該計主要是為了收拾李旭,自家幾個弟弟妹妹不過是遭受了池魚之殃。父親已經下令不準再繼續追究了,但婉兒當時卻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沒聽到相關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後,該怎麽辦?大敵位於前,要追查的黑手位於背後。當她吹響求援的號角時,還可能有救兵到來麽?
“嗚嗚——嗚嗚——嗚嗚!”皎潔的月光下,李婉兒再次吹響求援號角。自家援軍三天前就已經開拔,斥候說,弟弟保證會如期趕到。可狼騎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湧上來關牆,身邊的弟兄們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軍,卻遲遲沒有出現。
“大帥!你撤吧,我帶人在這裏頂著!”王元通踉踉蹌蹌跑到婉兒身邊,渾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整個人馬上隨時都會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軍馬上就能殺到,這道雄關不能丟,丟了此關,河東便門戶大開,河北那邊將腹背受敵。
“吹角!”李婉兒用血手抹了抹鬢發,將手中號角遞給了王元通。“你來吹,我氣短,吹得聲音太小!”
“嗚嗚——嗚嗚——嗚嗚”激昂的角聲又起,不是求援號,而是催戰號。聽到角聲,所有能站立起來的士卒都站了起來,舉起刀矛,迎麵向衝上關牆的狼騎撲去。
“元通……!”李婉兒驚呼。她隻看到了一個背影。王元通抱著一名衝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奮力跳下了關牆。
李婉兒楞了一下,然後輕笑。霎那間,她已經明白了全部答案。舉起手中橫刀,揮出一道匹練。
長城上,今夜月光如雪。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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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阿史那咄吉世駐馬於距離長城百步之遙的一座小山上,兩耳豎立,眼中依稀燃燒著綠色的火焰。
遠處傳來的角聲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對敵人衝鋒時才會吹響的軍樂。但此刻,本應是他麾下的狼騎在向長城頂端衝鋒時候,就在角聲響起之前,憑著多年的行伍經驗,他已經確定守軍瀕臨崩潰的邊緣。
可那些本該潰敗下去的討厭家夥仍然站在城牆上,寧可與衝上來的狼騎同歸於盡,也不肯後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時間內,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關的“亡命徒”們抱著從城牆上跳了下來。高大的城牆、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八九會粉身碎骨。而在雄關之上,還有更多的長城守護者從垛口後站起身,對著狼騎們張開“熱情”的雙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記憶當中,中原人從來沒這樣勇敢過。雖然他的父輩們一生都匍匐於大隋的膝蓋下,但父輩們是輸給了隋人的陰謀,而不是輸在了武力上。自從他阿史那咄吉世接過汗位後,稍近、益狹、衝撞、騷擾,通過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地蓄意挑釁,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經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來麵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家夥,欺軟怕硬,勇於內鬥而怯於公戰,豪傑們對自家百姓張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溫順得恨不得把妻子兒女都獻上來承歡。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群與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們勇敢、團結、無所畏懼。比起部族武士們那種近似於瘋狂的蠻勇,中原人的性格則像這月夜中的長城,沉靜、理性並且堅強。
草原上連年受災,跟著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戰鬥中搶奪到糧食和財產,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難逃餓死的命運。所以武士們把戰死當做了解脫。而守衛在長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轉過身去便能逃離生天,他們卻冷靜的選擇了戰鬥,仿佛那是長生天賜予他們的榮耀和職責。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這樣?我即便打下了長安,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邊忠誠的侍衛,忍不住有些懷疑自己南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大隋朝已經亡國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勢他打聽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樣的危機,可以說,突厥國在外敵麵前將沒有半點還手之力。但中原人反應卻遠遠超出了常理。那些長城守護者明知道自己背後已經沒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無論立下多少功勞也未必能得到賞賜,他們依舊在戰鬥,仿佛本來就是為戰鬥而生,守護長城便是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
他們傷亡已經過半。
他們背後沒有援軍。
他們甚至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國家,新建立起來的朝廷未必能記得他們的名姓,也不會回報他們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們身影卻依舊屹立在長城之上,堅強不倒。
起風了。呼嘯的風聲逐漸掩蓋了遠處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邊的羊毛大纛搖搖欲墜。幾名身強力壯的侍衛趕緊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製的旗杆。另外幾名麵目姣好女奴托著一件白色皮裘跑近,雙手舉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請更衣!”始必可汗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相繼策馬跑上山坡,爭先恐後向大汗表示自己的關切之情。自從當年雁門一戰受了風寒後,阿史那咄吉世的身體便越來越脆弱,稍有些冷熱變化,就會咳嗽好幾天。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貴族們本來不同意由始必可汗親自指揮。但迫於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頭老虎阿史那骨托魯的壓力,始必隻能咬緊牙關堅持。(注2)
草原上隻尊重強者。強者無時無刻都必須保持自己的風範。如果讓骨托魯看出來始必的身體已經像風中的殘燭一樣,恐怕沒等將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們自己就得先在窩裏打起來。
至於眼前這兩頭老虎,也不過是在耐著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彎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幹淨利落地披在了甲胄之外。同樣,他也不能讓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看到自己身體真實情況。他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的年齡還小,威望手段都不足,還無法獨自支撐起整個國家。
“這裏有我們二人盯著,大汗盡管放心回營休息!”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仿佛根本沒覺察到始必對自己的防備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後誠懇地繼續勸告。“山中風急,戰場上血腥氣又重。大汗萬一受了寒,這數十萬弟兄該聽誰的號令?您盡管放心,今夜我們一定將眼前這道關牆拿下來。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會插在長城最高處!”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潔白的皮裘、潔白的戰馬,再配上他蒼白的麵孔和閃爍的白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頭孤傲的蒼狼,正在山頂上凝視自己的獵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證!”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本能地向後帶了帶戰馬,猶豫著答應。
“你二人拿什麽保證?長城上還有多少守軍,援軍到底來沒來?援軍的主將李世民立過哪些戰功,用兵的習慣與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麽?”始必可汗繼續微笑,就像一個慈祥的哥哥在教導兩個年少無知的弟弟。事實上,三人的確是親生兄弟,隻是彼此間的做著讓對方早死的夢而已。
“這——!”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兩個無言以對。心中暗罵:其實你也不知道,裝什麽聰明啊!臉上卻露出畢恭畢敬地表情,仿佛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們側翼與身後仔細搜索!”始必的臉上依舊帶著笑,眉頭卻緊皺成了一團。“立刻去,別在這兒耽誤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賀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驢肝肺,這個委屈別人願意忍,他可不願意再忍。有長城擋著,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夥側翼和身後來。但借著安排斥候的機會躲始必遠一點兒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臉。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齡比阿史那莫賀咄稍長,也更能沉得住氣。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舊涎著臉勸始必注意身體。“我想那些守軍也到了強弩之末了。今夜我在這督戰。明日一早,大汗再親手奪下關牆。”他卑微地弓下半個身子,以便讓始必看清楚自己臉上的忠誠。“我保證,四下裏多加小心。無論李世民什麽時候趕來,都不讓他討了任何好處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這麽著急替我指揮麽?”他問,然後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騰地從馬背上跳下,攙扶住始必搖搖欲墜的身體。幾名侍衛迅速圍住坐騎,七手八腳將自家主人抬下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激烈,仿佛要把五腹六髒都從喉嚨裏咳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來!給我水!”
周圍所有人都慌了神,趕緊從女奴懷中掏出一直用體溫暖著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裏的駱駝一樣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喝一邊繼續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滿頭是汗,一邊用力敲打始必的後背,一邊不斷地說話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
“我是,我是擔心大汗的身體!大汗應該明白我的好心。”
沒有人理睬他的話,在始必身邊的謀臣和將領眼裏,他隻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後退數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說罷,也不待始必答話。他拔出彎刀,再次跳上馬背,兩腳一夾馬肚子,便欲衝下山去和守軍同歸於盡。
如果死在敵人手裏,他的妻兒老小會得到妥善照顧。如果被垂危的始必當做阿史那什缽苾繼承汗位的障礙給宰了,他的妻兒老小雖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舊會血流滿帳。狼的子孫之間沒有親情,無論任何民族,富貴之間也不講究親情。你看,眼前的兩支大隋兵馬,不也是互不相援麽。雖然他們都是中原人,不是蒼狼的後代!
“行了!我又沒說不相信你!”關鍵時候,始必終於停止了咳嗽,喘息著說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臉上的汗或者眼淚,緩緩拉緊戰馬的韁繩。已經準備加速的坐騎被他前後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亂蹬,踩得草葉泥土四下飛濺。
他在生死之間走過了一回。卻不知道,剛才始必可汗同樣在生死之間徘徊。看看掌心咳出來的血塊,始必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東方的骨托魯是頭狼,兩個弟弟也是頭狼。如果骨托魯領兵來爭奪汗位,小什缽苾會有援軍麽?
長城上,那淒涼雄渾的角聲,再一次燒痛了始必的心髒。大聲喘息了一會而,從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始必可汗終於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決定。看了看手足無措的弟弟,他幽然說道:“我要親自打完今天這仗。娘子軍主帥是個有本事的對手!這樣的對手,這輩子並不好找!”
“大汗已經擊敗了她。城上的士卒,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俟利弗跳下戰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邊,低聲恭維。
“她不是輸在我手裏。”始必輕輕搖頭,“但能毀掉她,也是老天賜予突厥人的福分。”
“長生天保佑突厥!”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麽,阿史那俟利弗依舊大聲附和。
“所以,我活著的時候,絕不會讓人傷害你!”始必不知道從哪裏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聽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動,又是發懵。
光有感動是不夠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數十萬大軍,阿史那俟利弗毅然舉手發誓:“大哥。我今生隻要還能呼吸,就絕不讓人傷害到什缽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舉刀,便不會被人征服。”始必微笑著點頭,仿佛了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還在燃燒的城牆,他又幽幽地補充,“其實,中原那邊也一樣。不過,這話人人明白,卻有幾人能夠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麽回應,隻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衝著自己麾下的幾名將領吩咐道:“告訴弟兄們不要急著破城了。轉為佯攻,把戰鬥拖延到天亮。不參與攻城的,就地整理鎧甲和兵器。不要亂了陣型!”
“這?是!”將領們無法理解他的命令,還是答應了一聲,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丟掉已經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馬。抬頭又看了看在血與火之中燃燒的長城,他突然將話題轉向了東部戰場,“骨托魯那邊可有信來?他已經殺進涿郡了麽?”
“沒有。”阿史那莫賀咄想了想,大聲回應,“但我聽說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聽從骨托魯和蘇啜附離的命令。而是推舉了李旭作為他們的大埃斤,結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個都把割據於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作為共同的防範對象,所以每當兄弟三人之間鬧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魯的倒黴事,便能讓彼此之間的關係緩和不少。這回,骨托魯的作用顯然又開始奏效,始必臉上立刻暖和了起來,笑著道,“我也聽說了此事!那個附離,的確名不虛傳!”
“我還聽說,有個叫王須拔的家夥,逆著骨托魯的來路殺向了草原。沿途焚毀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魯麾下的各部埃斤們天天嚷嚷著要早日回家!”難得見大哥高興,阿史那俟利弗趕緊繼續抖落骨托魯的短處,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
“這倒是個厲害手段!骨托魯遇到附離,也算遇到對手了!”始必又笑了笑,仿佛骨托魯跟自己根本不屬於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據說也是李旭先前拋下的。骨托魯撿別人的剩馬鞍,卻終日含在嘴裏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說越開心,居然把一些捕風捉影的隱私也扯了出來。
這回,他又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豎,笑容立刻從臉上消失,“咱們突厥人,不要學漢人的壞毛病!女人找個強壯的男人做依托,有什麽錯處?隻有最強壯的蒼狼,才會有母狼圍著嚎叫。隻要它們能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屬於過誰?”
“嗯,嗯,大汗說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氣,嘟嘟囔囔地答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很多習慣早已與中原貴族類似。雖然他們不在乎搶奪別人的女人和財產,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過來前,卻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們突厥為什麽屢遭磨難,就是學了太多漢人的壞習慣!”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搖了搖頭,苦口婆心的教誨。“如果你這點都領悟不到,讓我今後怎麽放心把大纛交給你!”
“大哥,大哥在說什麽?”突然而來的幸福讓阿史那俟利弗頭暈目眩。他無法確定始必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有心將汗位傳給自己。嚇得連連後退,一邊擺手一邊回應,“大哥,我一定會努力幫助什缽苾!決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什缽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長歎。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著傳位於子,而不是兩個弟弟其中一個。但眼前這場戰鬥讓他看明白了許多事情。手足相殘,一家人近在咫尺卻互相算計,以什缽苾的年齡和資曆,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計過兩個族叔麽?還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時痛快一些,把汗位繼承順序定下來。免得日後突厥人也重蹈眼前這些中原人的覆轍。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處張望,實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這位大哥到底錯了哪根筋。先前還恨不得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轉眼便又將自己抬到了雲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裏糊塗地死,所以寧願再退一步,借以讓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著他長大!我也會努力輔佐他,讓他繼承咱們兄弟的基業!”
始必笑了笑,轉頭命令自己身邊伺候筆墨的大梅碌,“你將我今天的話記錄下來,明日一早公之於眾。如果將來我受到長生天的招喚,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來繼承。阿史那俟利弗與我相聚時刻到來後,必須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苾。如果有人違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殺他。我恕殺人者無罪!”
“大哥!”這回,阿史那俟利弗終於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馬前,淚流滿麵。追隨在始必身邊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們趕緊上前將俟利弗攙扶起來,七手八腳拍去他膝蓋上的泥沙,然後給他披上一條同樣潔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戰馬。兩位身穿純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並絡而立,用皮鞭指點江山,哈哈大笑。
“你說,骨托魯打破涿郡關牆了麽?”始必一邊指點夜色中的江山,一邊追問。
“破不破,都不會有大汗這邊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點頭。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張望,遠遠地,看見一道火光自長城外亮了過來。緊跟著,幾十名斥候飛持而至。
“報大汗,有敵軍自左翼殺來,數量不明!”領先的斥候馬上舉起一塊羊皮,大聲喊道。
“傳令三軍,放棄關牆,圍殲來敵!”始必手中的馬鞭遙遙指向火光起處,大聲喝令。
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為突利可汗。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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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太陽從山的頂端懶懶地露出半個頭,將柔弱的光芒灑在了長城之上。疲憊不堪地萬裏長城被陽光曬醒,輕輕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發出低低的呻吟。“嗚——嗚嗚——嗚嗚——”一聲響亮的號角瞬間打破沉默,將成群成群的烏鴉從戰場上驚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鳥兒盤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烏雲般的陰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屍體瞬間被陰影覆蓋,瞬間又被陽光照亮,明明暗暗,無止無休。每當光與影交替,便隱約有白色的霧氣慢慢從屍體上升起來,縈繞,縈繞,仿佛是一個個不甘心離開的靈魂,兀自眷戀了已經冰冷的身軀。
沒等戰場上的死氣完全被陽光蒸發掉,阿史那骨托魯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線發動了進攻。昨日的激戰讓他大折威風,今天,失去的顏麵必須從敵軍那裏找回來。那不僅僅涉及到他個人的榮辱,而且涉及到幾十萬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規則,萬一被其他部族發現貌似強大的骨托魯汗其實不堪一擊,漠東草原很快就會換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會給骨托魯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會認認真真地施以援手。一個被打敗的大汗沒有任何幫助價值,他們會恨高興地看著骨托魯汗被人砍下腦袋,然後才借著給骨托魯報仇的名義趕過來,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場。同樣,如果始必兄弟被敵人趕下王座,骨托魯也不會發一兵一卒。這是狼群的生存規則,幾千年來,無人會打破。
三處隘口的守軍顯然沒有料到狼騎這麽早就會撲上來,反應非常慌亂。至少葫蘆澗是這樣,站在距離戰場六百步左右的一塊岩石上,骨托魯能清楚地看到長城守護者們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盤大的石塊呼嘯著飛過,將守衛者和他們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濃濃的煙塵立刻彌漫開來,取代死屍上的霧氣與鴉群的翅膀,重新遮斷昏暗的日光。
“轟!”“轟!”沉悶的巨石落地聲無止無休。砸得整個山穀都瑟瑟發抖。守軍連夜修補好的城牆就像頑童在沙灘上堆出來的樓台般,轉眼間就被砸出了幾條深深的裂口。狼狽不堪的守護者們幾度衝出城門,試圖搗毀聳立於高台上的投石車,卻都被狼騎用羽箭射了回去。經曆了昨天的一場惡戰,攻守雙方都總結出了不少戰鬥經驗。守軍知道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投石車,千方百計想將其毀掉。而狼騎在長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決不直接攀爬城牆做無謂的犧牲。
四百步的距離,隻要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不犯昨天同樣的錯誤,守軍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脅投石車的機會。出擊不利的守軍又集中起了十幾輛床子弩,試圖用弩箭來挽回局麵。從山穀上空呼嘯而過的晨風毫不客氣地將巨弩托了起來,輕飄飄地不知道丟向了何方。
長生天似乎真的聽見了薩滿們的祈禱,有意無意地開始給突厥人幫忙。從太陽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風就一點點變大。隨著懶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穀上空的風也越發強烈,漸漸地,敵我雙方的角鼓聲都掩蓋不住高空中的風聲。而那些被投石車砸起的濃煙一升出穀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縷一縷煙絲。絲絲縷縷的煙塵快速飄遠,快速分散。半個時辰後,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雲也被染成了暗黃色,昏沉沉地,就像發了洪水的季節河。
這是一個適合殺人的好天氣。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車的威力卻絲毫不會被風力影響。在波斯人的指揮下,操作越來越熟練的“炮手”們甚至能將巨石落地點的誤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內。每每兩塊巨石同時飛出,必然有一塊擊中城牆。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城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裂越超過守城者的修補能力。“乒!”又一塊巨石落下,將幾名扛著沙包修補城牆的守衛者擊倒在地,血,立刻順著裂縫汩汩流下,淌過在守護者的血跡,為長城外表重新塗上一抹殷紅。
那是令一切食肉動物興奮的顏色。山穀裏等待多時的狼騎們興奮地大聲歡呼。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也許用不了半個時辰,眼前的城牆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牆的保護,懦弱的中原人怎麽會是武士們的對手。特別是在著羽箭威力大減的天氣裏,天時、地利的保護盡去,守軍怎堪狼騎一擊。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機靈的薩滿們又開始圍著投石車大聲唱歌。他們不懂軍事,但他們知道勝利已經近在咫尺了。沒有長城作為屏障的守軍不可能頂住四十萬部族勇士的輪番攻擊,昨日那名令人膽寒的敵將即便是頭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們跟著薩滿用人皮鼓敲出的節奏伴唱。勝利在望,曙光在即,衝破眼前這段城牆去,中原便是頭沒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歡呼聲中,阿史那骨托魯慢慢走下岩石,在侍衛的伺候下爬上馬背。他是整個山穀裏唯一可以騎馬的人,也許因為所處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屬們那樣喜悅。持續接近一個時辰的狂轟濫砸幾乎將眼前著最後的障礙徹底毀掉,也許下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在遠處最高的那個烽火台上一邊飲酒一邊觀看長城內騰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覺卻告訴骨托魯,眼前一切並不像看到的那樣簡單。長城後也許隱藏著什麽危險,非常強大,非常凶猛。骨托魯無需看到它便能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裏隱藏著一頭巨大的猛獸,隻要聞到它的氣息,所有獵食者和被獵食者都會瑟瑟發抖。
這種感覺令人極度不舒服。特別是在所有部將謀臣都士氣高漲的時候。骨托魯在馬背上東張西望,幾次想命令投石車停止攻擊,全軍撤離山穀以防不測。但話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閉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見的敵人嚇退,無論以後發生事情能否證明他此刻的判斷正確,東塞草原都不會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貴無比,但狼王卻不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為他身邊閃著無數雙窺探的目光。
“大汗準備現在就給敵人致命一擊麽?”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見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為骨托魯是急於獲勝,笑著提醒。“依照老奴之見,不如等長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們一次衝鋒便可以將其拿下!”
仿佛與他的話相呼應,隨著“轟!”地一聲巨響,緊鎖在葫蘆澗隘口上的長城塌開了一條半丈長的口子。濃煙之中,守軍丟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備戰的部族武士們則大聲歡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帥一聲令下,便立刻衝上去將整個隘口拿下。
“傳令三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牆一步!”骨托魯忽地從馬背上挺直了身體,聲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眾親信被他怪異的舉止嚇了一跳,答應一聲,立刻用角聲將骨托魯的將令傳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騎們沒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來了如此荒謬的命令,氣得兩眼冒火,扭過頭,一同向骨托魯所在之處望來。
“投石車,繼續。將這段長城全部摧平!”骨托魯不理睬周圍燃燒著的目光,繼續瘋子一樣叫喊。
“是!”突厥王庭從極西之地重金雇傭來的波斯人輕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揮旗。能將如此高大寬厚的城牆砸開一道豁口,幾乎已經是投石車威力的極限!將整段城牆摧平?難道骨托魯以為長城是他部落裏的木柵欄麽?
腹誹歸腹誹,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錢財,隻能按骨托魯的命令行事,雖然這個命令在他眼裏看起來是那樣的愚蠢與懦弱。巨大的石塊繼續飛出,將豁口兩側的城牆砸得搖搖晃晃,再沒有守軍敢於靠近豁口處,連關牆最高處的烽火台上,也再沒巨弩還擊。長城守護者們似乎準備放棄無謂地掙紮,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運。
看到遠處的豁口不斷加寬,狼騎和部族武士們隱約理解了骨托魯的打算。“大汗準備讓我們前進的道路更寬闊些!”他們亂哄哄地喊道。這個理由勉強可以被接受。反正長城的命運已經注定,大夥不必計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開的豁口周圍沒有任何動靜,而自己麾下的部眾也慢慢恢複了安寧,骨托魯的心態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順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與不安,將頭轉向剛才向自己進言的梅碌,低聲吩咐道:“侯斤,你用角聲聯絡一下,問問其他兩處山穀,守軍的反應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魯躬了一下身,抓過傳令兵手裏的號角,奮力吹響。臨近山頭上的突厥號手聽見問訊的角聲,立刻抖擻精神,把骨托魯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向遠方傳遞。片刻之後,山穀外也傳來遙遙的角聲,先遠後近,先模糊後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豎起耳朵聽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魯馬前,低聲回複,“稟至高無上的主人,麒麟穀的戰鬥還在繼續,按您的命令,苦頭伯克領軍佯攻,敵人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魯的臉色,然後繼續,“黃花豁子那邊,李旭帶領守軍又殺了出來。投石車沒等架好便被盡數毀掉。咱們雇來的,咱們雇來的波斯人也被殺了五個,剩下的三個退出了山穀,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廢物!”骨托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低聲怒罵。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廢物!”阿史那候斤嚇得一哆嗦,團著肩膀附和。骨托魯的脾氣很差,如果是換做以往,他肯定要無辜地吃上幾鞭子。但是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預料中的痛楚卻沒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魯大汗非但沒爆發,而且低聲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陰冷的笑聲令人聽起來心裏發毛,本能地就想往遠處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魯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心,終於開始仰頭大笑。什麽危險都沒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當,被麾下愛將央素特勒拖在了黃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現於眼前的葫蘆澗!而隻要自己能順利拿下葫蘆澗,幾個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給他又能怎樣。失去了長城的掩護,他難道還能擋住突厥人的腳步麽?
“大,大汗!”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顯貴大將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著骨托魯,低聲呼喚。
骨托魯笑著回轉頭,壓在心上的巨石轟然落地。“砸,砸,砸,給我砸!”彎刀直指長城,他大聲命令。“繼續砸,砸塌了它。勇士們,舉起你們的刀來,向長城靠近。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
“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各部武士興奮地大叫,在突厥將領們的指揮下,大步向長城殺去。
投石車激起的濃煙中,殘破不堪的城牆依舊站在山穀盡頭,靜靜的,無憂,亦無懼。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某一日,龍會自己醒來,自己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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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 完本)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3014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2:48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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