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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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三卷 大風歌)寂寞一城2009-02-04 13:41:08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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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從馬鞍後抽長刀,用刀尖推正麵甲,然後雙腿用力磕了一下坐騎。黑風發出一聲憤怒地抗議,邁開四蹄,順著山坡衝了下去。在他們身後,是一千餘名輕騎兵,駕馭著各種各樣的戰馬,也包括一部分高大的騾子,列隊飛奔,宛若洪流。
腳下的地形不太適合騎兵作戰,過於鬆軟的土地,過於茂盛的雜草,還有藏在雜草底下的石頭與土坑,都對高速推進的騎兵構成了致命威脅。連日來,已經有近百名弟兄傷在了自家馬蹄下而不是敵人之手。但此刻旭子不能愛惜士卒,到目前為止,對付義軍最有效的手段還是騎兵衝擊。兩到三次大規模突破可以極大地打擊他們的士氣,甚至將他們徹底擊潰。如果換做步卒接戰,則雙方至少要打上兩個時辰才能收到同樣的效果。長時間的纏鬥會帶來更大的傷亡,與敵人拚消耗,郡兵們拚不起。
此番移師滎陽,張須陀大人隻帶出來了一萬五千名弟兄,剩下的弟兄還要留給裴操之大人帶著守家,一旦老巢被賊人抄了,四下蔓延的悲觀清晰可以於數日之內迅速擊潰這支隊伍。
臨行之前,張須陀大人與新任通守賈務本大人約定,在到達滎陽的一年之內,他將陸續歸還從齊郡帶走了士卒。“如果朝廷給的物資充足,一年時間內李將軍和我定能訓練出兩萬新兵來,到時候齊郡和滎陽前後夾擊,必將河南各地的賊寇掃蕩幹淨!”張須陀大人信誓旦旦地承諾,仿佛根本沒將對手放在眼裏。
“我就與張大人立下一年之約,大人盡管去,一年之內,賈某定保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曾經做過鷹揚郎將的賈務本亦大笑著回應,豪氣幹雲。
二人都盡力不去看對方眼裏的憂慮,大戰在即,他們需要表現出一些自信來穩定軍心。但賓主雙方誰都清楚,一年後,萬五出征弟兄們未必能剩下多少人還能活在世上。兵凶戰危,古往今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已經算得上良將。而大夥要麵對的敵軍有數十萬,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不斷增加的可能。
自從離開齊郡後,半個月內他們連續和不同的敵人打了四仗。每次都將敵軍擊敗了事,從不與任何一支盜匪做過多糾纏。張須陀不打算在沿途的盜匪身上消耗過多實力,那些都是李密派出來送死的。作為瓦崗軍的新任軍師,李密與其前任徐茂功的最大不同是他不在乎犧牲。當然,眼下犧牲的都是那些外圍的小魚小蝦,真正的敵人隱藏在最後麵。在試探清楚官軍具體實力之前,李密不會輕易與官軍交鋒。
所以,郡兵們也不肯輕易讓敵人探明自己的虛實。他們每次作戰都以騎兵為主,步卒隻用來做局部配合,更確切地說,是在戰鬥後打掃戰場。這種隻露牙齒給人看的戰術很容易被流寇們誤解,將官兵一方的實際戰鬥力放大數倍。張須陀要的就是此種效果,如果能不戰就剪除瓦崗軍羽翼的話,他不介意把假象造得更轟動些。
製造假象的同時,也往往意味著一部分人要付出犧牲。最艱巨的任務由旭子親手訓練出來的輕騎兵們承擔。連日來,他們猶如一把剔骨刀般從盜匪身上割下一塊塊血肉。同時,他們自己也像極了一把用久了的刀,刃上布滿了豁口。
“放箭,放箭!”麵對著急刺而來的鋼刀,明威將軍王冬生慌慌張張地喊道。他本是韋城賊周文舉麾下的六當家,剛剛被外派做一軍主將不到三個月,連李密冊封的明威將軍這個官職到底應該屬於幾品幾級都沒弄清楚。如果現在就死了,自覺未免太對不起這身官衣。
站在隊伍後排的義軍弓箭手拉開打獵用的拓木弓,將羽箭亂紛紛射出去。與主將王冬生一樣,他們成為瓦崗軍士卒的日子也不到三個月,對如何與正規官軍作戰沒半點兒經驗。雖然大夥以前也曾擊敗過前來征剿的地方兵馬,但那些對手都是和他們一樣迷茫的農夫。雙方的作戰結果基本上靠運氣。一場風,一陣雨,或猛然從山上滾來的一塊石頭,都可能左右戰局。
但今天,他們看到的卻是一支不被外界條件所左右的隊伍。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去,也不過隻是讓前衝的隊伍約略停滯了一下。緊接著,這支隊伍卻衝得更急,根本不顧有多少人受傷。
“放箭,放箭!”看到對手的衝鋒速度根本沒有減慢的跡象,王冬生喊得更慌張。他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明威將軍當得是否值了,雖然同村出來的弟兄們隻有他一個當上了將軍,並且隻有他一個人在瓦崗山腳下分了四十多畝地,起了一套大房子,娶了婆娘。但如果一個人要戰死了,這些東西恐怕都要落於別人之手。
第二波箭雨又從天空落下去,射倒了十匹個疾馳而來的戰馬。馬背上的敵人突然消失不見,在一名騎黑馬的頭領統帥下,他們全部采用了鐙裏藏身的姿勢。這個姿勢讓羽箭很難將他們射中,即便射中了也很難一箭致命。
敵人衝過來的速度非常快,轉眼與義軍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五十步。所有弟兄都感覺到了地麵的顫動,呼嘯而來馬蹄的聲音壓住雙方的戰鼓聲和呐喊聲,震得人手腳發麻。弓箭手們哆嗦著再次彎弓,他們隻剩下了射出一箭的機會。但這樣差的殺傷效果,他們不知道下一箭射出後,自己還有沒有逃命時間。有人的臉色變得煞白,握刀的手開始不住顫抖。有人則低低的彎下了腰,大小腿不住打戰。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想逃走,急衝而來的戰馬太高大了,令人不敢抬頭仰視。即便大夥有機會將它攔住,也會被那些倒下的屍體活活壓死。
“長矛手,上前三步。下蹲!”關鍵時刻,王冬生想起了瓦崗軍徐四當家教導的一個絕招。徐四當家現在的官職是冠軍將軍,內軍總管,官爵和封號加起來有門簾子那麽長。對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稱呼,王冬生記都記不住,他隻記得徐茂功煉的軍隊很齊整,比自己麾下這些弟兄們強很多。他本來也想找時間跟徐茂功學學如何將自己麾下這些人訓練得如徐茂功麾下的內軍那樣強悍,可是沒等和對方說上幾句話,就被接到了前往濟陰阻截官軍的任務。
“若與騎兵遭遇,臨陣不過三射,所以用好你的長矛手,關鍵時刻他們能救命!”臨行前,徐茂功低聲向他吩咐道。在王冬生的印象裏,徐茂功這個人看上去遠遠比二當家李密牢靠些。但各地來的寨主和頭領們都推崇李密,王冬生也隻好跟在大夥身後隨大流。
山寨裏許多規矩是不寫在明麵上的,但如果你觸犯了,絕對會死得很難看。王冬生正是因為牢牢記住了這一點,才從一個親兵慢慢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持木杆長矛的弟兄們快速上前,用手中兵器擺出一道奪命的叢林。他們彼此之間的步伐差距很大,因此排出的矛牆也顯得凸凹不平。即便這樣,矛牆還是在極大程度上穩定了軍心。躲在矛牆後的弓箭手和短刀手們重新振作起來,從腰間拔出各自的兵器。大夥還有一博的機會,隻要使長矛的弟兄們能讓戰馬頓片刻,大夥就能圍殺馬背上的官軍,論人數,義軍軍可比官兵多十倍。
仿佛看到了山賊們有所提防,騎兵們的前衝速度突然變慢。這個現象令王冬生暗自慶幸,“弓箭手!”他拉長了聲音喊道,準備讓麾下的弓箭手們進行第三次齊射。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頭頂的天空暗了一下。
五百支,至少五百支,王冬生驚駭地想到。五百支羽箭突然從急衝的馬隊中飛起來,衝上天空,遮斷陽光,然後,整整齊齊地砸進了長矛手的隊伍。隻有簡單薄甲護身的長矛手們立刻就倒下了一整片,矛牆亦如被洪水泡了一下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還沒等義軍將士們驚叫出聲音,對麵的光禿禿的馬背上突然又重新出現了人影,衝在最前方的官軍士卒從戰馬腹部將身體翻上鞍子,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最前方的是一柄黑色長刀,漆黑如墨,冰冷如霜。緊接著,眼前的景色突然變得極不真實。王冬生隻看見黑色的刀光一閃,然後自己的前隊就像秋天裏的莊稼般伏倒了一整片。戰馬的嘶鳴和人的哭泣聲中,一麵麵戰旗接二連三地消失。曾經以勇悍著稱的弟兄們紛紛轉身,在敵人馬前四散奔逃。
那人,那馬,那刀,斜著兜了半個***,攔路的矛牆即土崩瓦解。王冬生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他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落荒而走。
注1:突然發現,‘執子之手,與子協老’居然是一手反戰詩歌,而不是簡單的情話。拉票,嗬嗬,繼續拉。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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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敵人亂哄哄地逃走,李旭沒有下令追擊。他對追殺一夥喪失了戰鬥勇氣的蟊賊沒什麽興趣,特別是在可能讓自家弟兄遭受損失的情況下。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懷著同樣的心思,羅士信的戰馬從後麵追了上來,斜插進山群賊之間。沒等李旭做出相應配合,他抬槊,挑翻了一個嘍囉兵,又用馬蹄踩倒了另一個,緊跟著,他將槊上的屍體摔飛,然後將長槊像投矛一樣拋了出去,將騎在馬背上一名山賊頭目撞下來,釘在了蔥蘢的草地上。
兩名騎著馬的親兵快速衝過去,一人從山賊頭目的屍體上替羅士信揀回長槊,另一人用刀割下了死者的鼻子。周圍的義軍嘍囉沒膽子阻攔,隻顧低著頭逃命。“羅士信來了!割鼻子的羅士信!”有人帶著哭腔喊,連滾帶爬,跌跌撞撞。
“鳴金收兵!”李旭抓起將旗,交給身邊的周醒。然後策馬追了上去。“士信,你怎麽來了?”他一邊衝,一邊大聲地和同伴打招呼。羅士信的職責是帶領另一隊輕騎在側翼防備瓦崗軍的埋伏,按常理,這個時候他不該出現在戰場上。
“看你打得過癮,手癢了唄。你放心,我把麾下弟兄們交了秦二哥帶著,耽誤不了事!況且這麽點蟊賊,也玩不出太大的花樣”羅士信笑了笑,大咧咧地說道。
他的親兵策馬跑了回來,將一根穿著三隻鼻子的麻繩替他係在了坐騎脖子上。那是三名義軍死者的鼻子,從對手身上收集零碎兒,是羅士信的最大愛好。吃草為生的坐騎不喜歡血淋淋的東西,不斷地打響鼻抗議。羅士信卻不肯體諒它的難過,伸手將麻繩扯起來看了看,然後抬起頭,咂了咂嘴巴,臉上的表情好像意猶未盡。
敵人沒有戰馬,所以逃得並不遠。但李旭的身體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了他的身前。“仲堅兄這裏了望著,我再去砍幾個就回!”羅士信舉起槊,示意李旭讓路。“這些天來,仗都讓你一個人打了,憋得我渾身難受!”
李旭輕輕提了提馬頭,擋住了羅士信的去路。“窮困莫追,況且這些人都是小嘍囉,殺多少也其不到消弱瓦崗軍的作用!”
“沒意思,沒意思。你這人就是婆婆媽媽,你不殺他們,哪天他們得了勢,嘿嘿!”羅士信用手比了個砍腦袋的姿勢,“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秦二哥和你一個德行,可惜重木回去了,要不然,我們哥兩個來打頭陣,嗨!”
說起昔日的同伴,羅士信臉上的表情愈發意興闌珊。平素大夥結伴出征,總是李旭和秦叔寶做一路,他和獨孤林做一路,張須陀大人居中調度。結果獨孤林被皇上召回去了,他隻好自己獨領一軍。雖然弟兄們在他的帶領下依舊是每戰必勝,但其中過程總象菜裏缺了鹽,讓人再提不起興致去回味。
“重木若在,也不會允許你亂殺無辜!”李旭搖搖頭,回應。羅士信是個很好的同伴,隻是性子過於狠辣,每次衝到戰場上,不將眼前的敵人殺幹淨了就不願意住手。平素張須陀為此沒少敲打了他,但屢教之後,其本性依舊。
“重木才不像你這樣爛好心呢!”羅士信收槊,彎腰,從草叢中抄起一根酸柳莖,用手掌搓了搓,掰下最嫩的一段,直接扔進嘴巴。
綠色的汁液立刻染上了他雪白的牙齒,隨著嘴唇一開一合,他的話也略微帶上了些酸酸的味道。“隻有硬得下心腸來的人,才能成大事。他這回被皇上召到身邊,肯定是要授一個大大的官職!他小子文武雙全,心思敏銳,過上幾年,高官得坐,說不定就將咱們大夥給忘了!”
“重木要麵對的處境,未必比咱們現在好多少。兩軍陣前,至少你能看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同伴!”李旭搖頭,有感而發。他能聽出羅士信話中的羨慕意味,但他不認為獨孤林在朝廷中的日子比在軍中逍遙。
獨孤林是當今聖上的姑表兄弟,算得上骨肉至親。但帝王之家,又怎會有太多的親情在?如果真得能在京師活得很順心的話,獨孤林當年也不會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跑到齊郡來受苦。
但他卻必須回去,一方麵為了自己的家族,一方麵為了自己的表兄。肩頭所承擔的擔子,比指揮一支隊伍重得多。其中的風險,可能也不亞於平素與敵人麵對麵的博殺。
“也倒是,皇上身邊奸臣多。咱們這邊,敵人就是敵人,朋友就是朋友!”羅士信想了想,感慨地點頭。“你說這是什麽世道啊,說實話的人氣吐血,說假話的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說皇上不是聖人麽,怎麽有些香臭不分呢?”
“有其君,必有其臣。皇上如果不是愛聽奉承,大臣們也不會盡揀好聽的說!”前來交令的親兵校尉周醒聽到羅士信的話,猛然插了一句。
李旭對屬下包容,所以他肚子裏也藏不住話,有什麽就直接向外倒:“弟兄們都覺得這仗打得挺沒勁。四野裏全都成了賊了,就咱們這點人算官兵。明知道咱們是剿匪來的,沿途那些堡寨,莊主卻一個個像防賊一樣防著咱們!他***,到底誰是兵,誰是賊啊!”
“周校尉,注意你的言辭!”李旭大聲喝令,臉色不由得有些尷尬。羅士信說話可以口無遮攔,那是因為他身上有無數戰功擋著。隻要四野裏有賊人存在,就沒有官吏願意找他的麻煩。但周醒隻是個小小校尉,如果被人將他剛才的大逆不道之言捅上去,就算自己出麵給他說情,估計也免不了流放千裏。
“嗯,我們兄弟聊天,你不要插嘴!”羅士信出人意料地沒讚同周醒的話茬,而是回頭嗬斥了對方一句。轉過身,他又以不大不小的聲音問道,“仲堅見過皇上,你說,皇上真的那麽容易被人蒙麽?”
“聖上,聖上偶爾也會受人蒙蔽!但最後,他應該能看穿那些說謊者的嘴臉!”李旭尷尬地轉過頭,四顧而言他。“弟兄們差不多打掃完戰場了,咱們回去交令吧!”
皇帝陛下真的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麽?李旭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陛下對他身邊的人信任、包容,對追求的目標執著不懈。這些性格,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值得讚揚的優點,但放在一國之主的身上呢?
他無法做出結論,卻清晰地記得此番剿匪途中經過一些堡寨時的遭遇。那些結寨自守的莊主、堡主們看到官軍的旗號,立刻敲鑼打鼓地將糧食、牛羊送到軍前。但他們,卻誰也不曾主動邀請士兵們進入莊子中休息。
他們都躲在幾乎和曆城城牆一樣高的堡牆後,緊閉著莊門,直到官軍真的走遠。雖然,如果官軍想強行入莊的話,攻破那些大門花費不了半天時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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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理解那些把自己關在圍牆內的人們,如果他現在還在易縣,也會拿著弓,跟隨族裏的長者躲在堡壘後。當朝廷已經不能保護百姓時,大夥隻好想辦法自己保護自己。張須陀曾經跟他提起過,在上一個亂世,土匪遇到比較堅固的堡壘通常不會強攻,而是根據周圍田地的肥沃程度,提出一個數字來,由莊子裏的守衛者決定是否支付。如果雙方能達成協議,則可以相安無事。
大夥將此種交易叫平安費,取得是花錢買平安的意思。莊子支付了土匪們要求的物資,對方則一年之內不可以再進攻,否則就會被人恥笑。大多數土匪能做到言而有信,但也有土匪不遵守這個規則。那樣,堡壘裏的男人就要拿起兵器來拚命。一旦莊子被破,大夥通常誰也活不成。
河南各地的莊主們顯然在心裏把官軍和土匪歸結為一類,所以當張須陀的旗號在他們的堡壘外出現後,莊主們首先想到的是支付一部分“平安費”,請軍爺們快點上路。至於開莊門迎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為即便外邊的官軍貨真價實,他們的紀律也未必比土匪好到哪裏去。並且,最近一年來,的確有官軍冒充土匪四下打劫。而土匪冒充官軍詐門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加入瓦崗軍後,活躍在東郡、東平、濟陰等地的大部分土匪都采取了這種收“平安費”做法。根據一路上了解到的情況,李旭驚詫地發現幾支打著瓦崗軍旗號的土匪向莊子裏收的錢,好像比大隋朝目前的賦稅還低些。當然,這指的是實際征收數字,如果光看朝廷表麵上征收的那部分,大隋朝的百姓應該家家都富得流油。但如果那樣做,地方官員和胥吏們就沒了油水可撈。他們可不會白白替朝廷忙活。
“賊比官府收得少!”一邊想著這些荒誕的事實,李旭一邊帶著弟兄們重新向主力靠攏。下午的戰鬥中,他麾下的弟兄陣亡了三十六個,傷了一百一十四人。加在一道,正好減員一百五十之數。被擊潰的義軍大概有一萬掛零,當場被殺的不多,大部分都翻山越嶺地逃走了。也有少部分人因為腿腳不利索或受箭傷較重,被齊郡官兵所俘虜。李旭命人用繩索將其中衣著比較整齊的捆起來,攔腰拴成一串,由親兵們押著送到張須陀的中軍處拷問敵情。
“完勝?”張須陀見李旭平安歸來,笑著迎上前,問道。
“完勝!當場格殺了四百七十多,抓了兩百多俘虜。其中有幾人可能是頭目,我將他全部押了過來!”李旭向身後揮揮手,示意周醒等人將俘虜帶上。
“好,讓老夫來看看李侯今天又抓了幾名將軍!”張須陀捋了把胡須,打趣。
將官兵的編製引入義軍隊伍,是李密到瓦崗山後做出得一大創舉。如今,追隨於瓦崗旗下的各支流寇都有了自己的名號,大小頭領們也不再被稱簡單地為當家的,而是擁有了從大將軍到執戟長等一係列頗為完整的官稱。像原來的瓦崗大頭領翟讓,現在就被群盜們公推為東郡公,大將軍,上柱國。而瓦崗山原來的二當家徐茂功則成了冠軍將軍,內軍總管。
近一年多時間裏瓦崗軍膨脹過快,而前來投奔的各位當家們原來又互不統屬,為了表示公平起見,李密通過翟讓之手給大夥委派的官職就未免偏高了些。據李旭等人估計,賊軍中帶著三千嘍囉的便可拜為郎將,五千以上者則為將軍。他們的軍官如此之多,以至於雙方交手半個多月,郡兵們已經陣斬了一名忠武將軍、一名宣威將軍和一名定遠將軍,並且還活捉了十幾個正五品郎將。
齊郡眾將士數日前早已通過俘虜的口得知了瓦崗眾將軍泛濫的情況,因此大夥被張須陀的話逗得哄堂大笑。待笑夠了,親衛們一邊擦著笑出來眼淚,一邊向俘虜隊走過去。挑選其中鎧甲穿的最好的向外拉。這是鑒別俘虜身份高低的最佳方式,基本上十拿九穩。打著替天行道的人們一旦撈到了好處,往往都先將好處撈給自己。
第一個被刀斧手拉進中軍帳的人自我介紹其官職為遊騎將軍,言語之間頗為倔強。張須陀溫言問了他幾個關於瓦崗軍的具體戰術安排問題,他一概自稱不知。羅士信出言要挾,此人卻冷笑著罵道:“要殺便殺,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反正老子自從走上這條路,也沒想過長命百歲!”
“也罷,我會將你屍體安葬於此,墓碑上麵刻好你的名姓!”張須陀見對方無意求饒,揮了揮手,命人將其押走。
“多謝,碑上刻匡城李華亭便是!”瓦崗遊騎將軍李華亭笑了笑,大踏步走了出去。
“這人倒是條漢子!”望著敵將的背影,羅士信低聲讚歎。“可惜做了山賊,否則倒也合我輩的脾性!”
“戰亂之時,死得多是豪傑。”張須陀也感慨地搖頭。如果換做五年前,像李華亭這種磊落的漢子,未必不能為國家做事。而現在,他卻隻能早早地化作荒野中間的一捧黃土。
“如果有機會謀得出身的話,誰又願意做反賊?張大人沒看出來麽?這個人死都不怕,卻非常在乎自己的官稱和名姓!”隨同大夥一道前來討賊的北海郡丞吳玉麟心細,在一旁低聲提醒道。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歎息。帳中諸人都與流寇山賊交手多年,早些時候,大部分百姓從賊的原因是活不下去。而從今年開始,敵人中間出現了大量的府兵低級軍官、官府底層小吏和不得誌的讀書人。他們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從賊的,目的明確,在流賊之中起到的作用也相當大。在這些人的幫助下,許多規模頗大的流寇都安頓下來,開始一城一地的經營自己的老巢。
如果朝廷能在選拔官員的時候稍微給平民出身的人點空間的話,也許各地的叛亂不會這麽嚴重。但這種假設根本無實現的可能,大隋朝的朝政把持在世家手裏,他們不會做出自損利益的舉措。
第二名被推進中軍帳的俘虜明顯還是個孩子,嘴巴上的胡須剛剛長出,說話的聲音還帶著幾分稚氣。他大腿跟上受了一處箭傷,胸口處有個碩大的馬蹄印兒,因此走路不是很穩。但在回答張須陀的話時,卻努力挺直了身體。
“壯士今年貴庚?”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張須陀決定換個方式審問。以他與流寇打交道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年齡小的人心機不多,比較容易從其口中套話。
“你說啥?俺不懂嗨!”少年人瞪大眼睛,嗓子裏帶著極其濃鬱的鄉音。
“大人問你今年多大了?”吳玉麟再次重複張須陀的問話。
“十五,屬小雞的。大人問這個幹啥?莫非還想放俺回家麽?”少年人挺起胸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大人。
“放你回家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在賊軍中做什麽官。還有其他隊伍在哪裏,李密都做了什麽安排!”張須陀和藹地笑了笑,說道。
他的麵相本來就不太凶,笑起來更像一個忠厚長者。誰料對方卻不上當,向地下吐了口帶血的吐沫,傲然道:“俺叫黃狗剩,沒大號。是瓦崗軍韋城營的振威校尉。咱們營的弟兄們今天被你們當中那個黑大個打敗了,其他各營就在附近的山上,具體哪裏俺也不知道!至於李大人做了什麽安排,他肯定不會告訴俺。所以你問俺也沒有用!”
“撒謊!你既然已經是一軍校尉,自然應該知道此戰的具體安排是什麽。難道李密隨便說一個地方,你們就問都不問地前來送死?”張須陀板起臉來,做出一幅凶惡的模樣喝叱。
“你既然知道俺會撒謊,幹嘛還問俺?”黃狗剩瞪起黑溜溜的眼睛,毫無畏懼地與張須陀對視。
那雙眼睛裏隻有坦然和絕決,李旭在旁邊看了,心中忍不住替對方難過。今年是乙亥年,屬雞的人剛剛十四出頭,和他當年出塞時差不多同樣大小,隻是他當年幸運地躲過了征兵,並且在此後因為種種機緣建功立業。而不出意外的話,眼前少年人的生命馬上就要結束。郡兵長途跋涉,又在群敵還伺之下,不可能留太多俘虜。那些招供迅速的,還能被押在後營作個苦力。至於拒絕投降的人,基本上立刻就殺掉了。少年人顯然選擇的是後者,並且毫無畏懼。
“難道你不想回家麽?想想家,想想你的爺娘!”不願意讓少年人自蹈死路,李旭湊到對方身邊,幾乎用乞求的語氣開導。
“俺沒家了。阿爺前年就被你們抓去遼東了,至今沒回來。阿娘身子骨弱,挨不住餓。去年春天也死了。大人,你放俺回家,俺家就在地底下,還用求著你放麽?”黃狗剩歪過頭掃了他一眼,冷笑著回答。
“俺不是賊,你們才是!”他又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罵。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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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時候與李旭交手的是瓦崗軍韋城營,原屬於韋城賊周文舉麾下。他們的訓練程度和戰鬥力力都很差,但被俘將領的骨氣卻著實令人歎服。張須陀接連殺了四個人,才在第五名被押進中軍帳的俘虜口中探聽到了一點他想了解的東西。可惜第五名被押進中軍的人官職僅僅是個仁勇校尉,在瓦崗軍體係中屬於第二十多級的底層軍官,知道的東西比前幾次戰鬥中所抓獲的俘虜招供的多不了多少,根本不足以幫助張須陀判斷出李密的戰略意圖。
“把剩下的幾個俘虜押去輜重營吧,別太苛待了他們!等到了滎陽後,仍然交給老徐處理!”張須陀揮揮手,命人把剩下的俘虜全部帶走。賊軍的仁勇校尉隻相當於官軍的一個隊正,已經到了極底層。其下的軍官所知道的更少,問了也是白問。所以大夥不如省下點兒時間下來,坐在一起商議商議對策。
幾個文職幕僚們取來東郡、東平、濟陰、梁郡、滎陽等地的形勢圖,在地下拚成一大塊。秦叔寶、李旭、羅士信等高級將領圍上去,對著羊皮地圖指指點點。大隋已經內部已經多年未經過戰亂,武備空虛,因此所用的地圖還是前朝的。很多村落都與大夥所知道的對不上號,道路也相差甚遠。一些前朝曾經存在的小徑早已廢棄了,而一些前朝根本沒有人煙的地方,此時已經成為了一個大集。
“地圖太簡陋,所以瓦崗軍占了地頭蛇的便宜!”羅士信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已經發黃的羊皮,抱怨。
“道路和人會搬家,但山不會走!”張須陀沒有抬頭,順口回答。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前行的路上,此番出征,郡兵們選得是相對比較難走的路線,穿濟北、東平二郡進入東郡。眼下大夥正處於濟陰、東平和東郡交界的位置,離目標尚遠。
瓦崗群賊在這麽遠的距離上,已經開始布局,其後不知道還藏著多大的陷阱。因此,張須陀不得不加倍提防,一麵重蹈了馮老將軍的覆轍。
“瓦崗軍經李密這麽一折騰,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所以大人也不必太把敵人的安排放在心上,李密安排他的,咱們行咱們的,一切小心就是!”北海郡丞吳玉麟見張須陀臉上的表情凝重,笑著出言開解。他曾經與瓦崗軍交過手,所以對徐茂功所帶領的那支隊伍印象極深。但通過最近幾日交戰,他驚詫地發現眼下各路瓦崗軍的實力和徐茂功當日所帶那支隊伍根本沒法比。如果將當日徐茂功所帶的那支隊伍比做是一群野狼,最近這幾路瓦崗軍就是一群野兔子。隻要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就四散了。
“李密隻是剛剛接手瓦崗,需要時間來鞏固權力而已。那廝性喜浮誇不假,但本事也是有的,否則當年楚公楊素也不會對其倍加推崇!”張須陀搖搖頭,不同意吳玉麟的觀點。在他眼裏,瓦崗軍目前表現出來的軟弱,一半是因為李密故意拿弱旅來迎戰,借以掩飾其真實的戰略部署。另一半原因則是,瓦崗軍剛剛開始擴張,各路兵馬整合到一處尚需要時間。如果加以時日,以李密的籠絡人才的本領,再加上徐茂功的煉兵之能,翟讓的雍容大度,這支兵馬必將令所有人心驚膽顫。
“楊素當年也未必看得準,否則,憑李密那麽大的本事,當年他怎麽會一再敗於仲堅之手?”羅士信從地上站起身,一邊活動筋骨,一邊道。他永遠屬於樂天派,對自己一方的實力非常有信心。“並且那廝被仲堅打得當年連老巢都不敢回,丟下楊玄感不顧,半路上偷偷逃走了!這回再遇到老對手,心裏豈能不怕?”
“那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說不定仲堅就是李密那廝的克星!”秦叔寶微笑著替自己一方打氣。當年的情況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關於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當年大隋官軍對外激戰正酣,李密攛掇著楊玄感在背後給自己人捅刀子,此舉實在不得人心。非但府兵將士們恨之入骨,天下的許多有識之士,也對其行為十分不齒。而現在,亂世已致,人們希望能找個大靠山博取出頭機會。李密的姓氏和瓦崗軍的招牌就有了凝聚力。其名頭在河南諸郡即便不能算眾望所歸,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地方大戶在私下與之暗通款曲。
“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李密麾下也沒什麽得力幫手,如今他麾下的那些人卻個個都名聲在外!”張須陀依舊是搖頭,麵色凝重。他理解秦叔寶的用心,但兵凶戰危,作為掌握著上萬弟兄生死的主將,能謹慎還是謹慎一點好。
“要麽,煩勞李將軍說說。李密用兵到底怎麽樣?”話題既然扯到了李旭頭上,吳玉麟拱了拱手,請教。
“李密用兵不太喜歡按常規。當年在黎陽城下,雄武營勝他勝得很險。他用的計策幾乎都是我沒想到的!一個接著一個!”旭子回憶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
對付李密,他並不太忌憚。但一想到對方麾下還有個徐茂功在出謀劃策,他心裏就十分不是滋味。那種感覺包含著一點點畏懼,一點點顧忌,還有無數重深的遺憾。
東郡的地形複雜,眼前的一草一木,像極了他當年剛剛踏入燕山範圍時所見到的景象。山挺拔而壯麗,樹高大而魁梧,就連草尖上的風和天空中的雲,都透著股同樣的大氣與蒼涼。
但這次,他與徐茂功不再是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的好夥伴,而是互相算計著如何奪走對方的性命。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種悲哀,偏偏這種悲哀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長期相伴於他左右。
“仲堅真不謙虛,李密智計過人,你卻輕輕鬆鬆擊敗了他。你這樣說,不是誇自己比他還厲害十倍麽?”羅士信沒聽出李旭語氣中的消沉意味,伸手捶了他一拳,笑著打趣。
“不是我比他才能高,而是當日我帶兵守城,他帶兵攻城。黎陽城牆高大,防守一方本來就很占便宜。並且當時對他來說事態緊急,否則就會被趕來的其他援軍包圍在黎陽城下。所以,他準備得很匆忙,大多數策略的真正效用都沒發揮出來!”李旭看了羅士信一眼,鄭重地回答。
“他縱使計謀再高,帶得也是一群烏合之眾!”羅士信依舊不服氣,“他奪了徐茂功的位置,徐茂功麾下那些人未必肯服他。眼下瓦崗軍中豪傑雖然多,但除了程知節、單雄信和那個姓謝的半大孩子外,其他人多徒有其名。像什麽周文舉、王當仁和王伯當,先前都是見到咱們旗號就跑的山賊…….”
“當年李密麾下也是一群剛剛拿起兵器的船工,照樣兩次攻上了黎陽城頭!”李旭不待羅士信把話說完,便出聲打斷了他。“士信,咱們還是謹慎一些好,當年要不是李密準備不充分,黎陽城也許就被他給攻破了。並且,據我所知,徐茂功心胸很寬,不會放著大局不顧,刻意拖李密的後腿!”
他說話的語氣得很急,隱隱還帶著給朋友辯解的意味。眾人聽了,雖然不了解其中隱情,態度卻比先前認真了許多。“李將軍說得有道理,我們謹慎一些沒壞處!徐茂功的確也是個人才,可惜竟然為賊人所用!”吳玉麟想了想,附和。
“據我所知,除了徐茂功之外,李密麾下還有吳黑闥、張亮、牛進達等人,都是不可忽視的豪傑!”李旭接過吳玉麟的話頭,繼續說道。怕眾人聽了這些不熟悉的名字後掉以輕心,他不厭其煩地補充,“這幾個人當年與我在黎陽城頭上交過手,武藝都不在士信和我之下。除此之外,那個牛進達還擅長臨陣調度,勝敗皆能不亂。”
“士信需要記住這些人,將來在陣前遇到不可再輕心大意!”張須陀看了不停搖頭的羅士信一眼,叮囑。
“他們?”羅士信的鼻子有些歪,但他不敢直接頂撞張須陀,低下頭,不無委屈地說道,“末將記住了,隻要遇上,立刻拿出十二分本事來。若發現情況不好,幹脆直接向叔寶兄求救便是!”
他忿忿不平的模樣惹得大夥哈哈大笑,笑夠了,張須陀溫言安慰道:“你和仲堅的武藝都不在叔寶之下,但叔寶的臨敵經驗比你們二人高出許多。他今年已經四十多了,而你們兩個二十還不到,來日方長。”說到這,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年齡,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老夫也不是逞筋骨之強的年齡了,所以你們幾個年青人,也別笑我膽小。咱們此行不求能建多大功業,隻求能刹一刹敵人的威風,然後將弟兄們平平安安入滎陽去!”
“大人何出此言,我等一切依照大人安排就是!”羅士信趕緊上前一步,致歉。
“老夫並非抱怨你等膽子大。”張須陀笑著揮揮手,“老夫是心裏不安寧,總覺得正一步步向陷阱裏掉。而陷阱在哪,又弄不太清楚!”
聽張須陀說完,眾人亦覺得有些沮喪。齊郡弟兄以往與人作戰,幾乎從來沒這般瞻前顧後過。可眼下瞻前顧後亦沒有用,該打的仗還得打。皇上這次是通過給幾個主要將領升官的方式,暗示大夥要竭盡全力。如果短時間內沒有任何戰果報上去的話,下次欽差大人帶來的恐怕就不是嘉獎了。
“要不然,咱們也示弱一回?”李旭想了想,說道。
“怎麽示弱?仲堅不會建議咱們遇到韋城營這些小蟊賊,都要繞著走吧?”羅士信又豎起了眉毛,瞪大眼睛。
“剛才張大人說李密尚未完全讓瓦崗軍眾將信服,所以,即便他能得到徐茂功的支持,也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李旭點點頭,說道。
連日來,瓦崗軍一直以外圍的老弱與郡兵周旋,郡兵們一直示敵以強。雙方都對敵手加著小心,都沒拿自己真正的實力示人。這就好比兩員武將馬上交手,因為彼此心存忌憚,所以最初都沒有盡全力。但一堆虛招後,他們心裏都盤算著如何給對方致命一擊。
以馬上格殺的經驗來看,致命一擊中出手的同時,也會露出一個大破綻。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對雙方都是機會,就看雙方誰把握得住!
“仲堅的意思是,李密心裏比咱們還著急!”張須陀目光突然一亮,捋著胡須發問。
“咱們著急,咱們心裏自己知道,敵人卻未必清楚!而從李密以前做事的風格來看,他不是一個非常能沉住氣的人。”李旭點點頭,回應。“大人懷疑他在前邊給咱們設了陷阱,但不知道再哪裏。咱們何必又一定向他指引的方向走。前往滎陽的路有很多,既然咱們此番打的是移防的名義,何不移得更像一些!”
“咱們隻要不靠近東郡,瓦崗軍的所有安排就落了一個空。李密已經這次調動了十幾個山寨的兵馬,如果此戰最後根本沒打起來,恐怕屆時他很難向群雄交代。”李旭皺著眉頭,低聲分析。
李密行事不合常理,大夥也不以常理來應對他。上次擊敗他是利用了他急於立功的缺點,這次,依然可以在此方麵做文章。
“咱們繞開東郡,從陳留、大梁一帶進入滎陽!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張須陀點點頭,承認李旭的辦法切實可行。但朝廷會不會認為郡兵們消極避戰呢?有魚俱羅被冤殺的例子在前,誰人敢輕易冒這樣的險?
“我軍繞開東郡,但不進入滎陽城!然後”李旭的手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巨大的曲線,由東郡、濟陰一直畫到梁郡和滎陽郡的交界,“李密如果耐不住性子來追,決戰的地點就由我們來選。其所憑的地勢之利盡失。李密如果耐著性子不來追”旭子的手指從滎陽郡的幾個小縣外勾回,再次向東,“咱們就從酸棗掉頭撲向胙城,打瓦崗軍一個措手不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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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物接連吞掉了四個香噴噴的誘餌,然後打著飽嗝,拍著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揚長而去。這種荒謬的結果氣得李密幾欲抓狂。為了全殲遠道而來的官軍,他提前準備了足足有一個多月。但官軍突然改變了目標,沒有像他事先預想的那樣氣勢洶洶直奔瓦崗,而是在轉頭南下,入定陶,穿濟陰,在外黃附近順手抄了王當仁部的老營,然後帶著戰利品,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走向陳留。
“強盜,這夥強盜。連老人孩子的口糧都要搶!”王當仁站在李密身邊,跳著腳大罵。外黃石嘴寨是他經營了多年的巢穴,在河南這旮噠,除了瓦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結實,積攢的家底最雄厚。結果打了小半輩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軍黑吃黑了,多年來的積蓄蕩然無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崗軍混不下去的時候,單獨樹旗立鼓時的備用物資。這回,後路再也沒了,隻好跟著瓦崗群雄一條路跑到黑。
“那張須陀本來就是個土匪,弟兄們落到他手裏,不是被殺,就是被賣給人家當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場!”齊國遠曾經有過和王當仁同樣的切膚之痛,湊上前,咬牙切齒地幫腔。“密公,你可得為弟兄們把這口氣找回來。要不是衝著您老人家,我們還真未必來此地呢!”
這馬屁拍得有些太囂張,導致屋子裏很多豪傑都皺起了眉頭。李密是個能成大事的,這點眾人誰都不否認。但說眼下瓦崗群英都是為了李密而來,未免有些把翟大當家沒放在眼裏。畢竟偌大的基業都是翟大當家和徐四爺等人這些年慢慢積攢起來的,若沒有他們這棵梧桐樹,憑其餘諸君的實力,未必能招來李密這位九頭凰。
“國遠不要胡說!”聽得弟兄的嘈雜之聲,李密豎起雙眉,狠狠地瞪了齊國遠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蠶眉鳳目,又長於大富大貴之間,因此不必動怒便自有一番威嚴。“如今天下大亂之時,正是我等同心協力謀取富貴的時候。來到瓦崗山,大夥就是一家人。衝誰來的,原來誰的實力強,以後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楊廣的花花江山奪下來,救民於水火,我等還用愁不能名標史冊麽。若是天天分著你的,我的,不用官軍來剿,大夥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還能成什麽大事業!”
“這,這,既然密公如此說,齊某日後不胡說就是!”齊國遠鬧了個老大沒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說不胡說,而是眼光要看長遠。咱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計較。當然,大夥最近遭受的損失,我會想辦法慢慢給予補償。我在河東還有幾處產業,最近已經派人變賣了。下個月便會有一筆財貨會送上山,大概值二十萬貫左右。當仁和國遠各分三成,其餘四成給最近幾次受了損失的將軍們分。大夥拿著這筆錢去募兵,應該還能補上近來損失的缺額!”
“多謝密公仗義!”見到李密自散家財為弟兄們謀福,先前被齊國遠的話激怒的幾名將領也甚覺感動,上前幾步,七嘴八舌地說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裏還有些積蓄。況且弟兄們隻是被打散了,實際傷亡並不大!”
“對啊,如今命賤如草,給口吃的就有人跟著走,根本用不了這麽多錢!”
“弟兄們還是把錢收了吧。我李密從上山那一刻起,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李密四下拱手,提高了聲音回答。“況且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無需看得太重。咱們今天花出去,明天奪了楊家江山,連本帶利都能賺回來!”
“密公指點極是!”王當仁剛才還為老寨被劫而肉痛,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大夥說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們一起征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當仁,這可不行!咱瓦崗軍規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爾等為天下人謀福,卻也不能讓自家子孫永受窮厄不是?”李密笑著搖頭,製止。
群雄們都是些磊落漢子,如果要求他們都像李密一樣為了大業散盡家財,估計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應。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這樣的要求,光憑幾句好話帶來的熱情不會維係長久。他記得上一次舉義失敗的教訓,當一帆風順時,也許振臂高舉,響應著就會像雲一樣從四麵八方衝過來。可沒有些實際利益的話,他們稍遇挫折,便會像雲一樣飄走,根本不會有任何留戀。
君子動之以義,小人動之以利。真正圖不測之事時,還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李密抬起頭,目光從三十多名將領臉上一一掠過,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奮,有的感動,有的卻冷靜如冰。
冷靜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倆,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後將目光落在謝映登臉上,“大夥難得到的齊,謝將軍,你可否來介紹一下張須陀老賊的最新動向。他到陳留後繼續向西去了,還是掉頭向北?”
謝映登是原來的瓦崗寨哨探統領,現在與李密麾下的張亮共同掌管瓦崗軍的情報收集傳遞事宜。比起李密在楊玄感麾下所創立的那種在車、船夥計,遊商、行客中間安插細作的方式,謝映登的手段更細致,收獲的情報也更準確。但其經營的範圍隻涉及到瓦崗周邊的五個郡,遠沒有張亮的手腳伸得長。
見到李密借商議大事而轉移話題,謝映登心裏先暗叫了聲佩服,然後笑著越眾而出。“眾位兄弟請了!”他依舊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夥打了個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漸風行起來的官腔。“據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報,張須陀把輜重和打劫來的錢財都裝上了船,順著通濟渠發向滎澤。有兩千多騎兵在運河兩岸護送,帶隊的是李旭和羅士信。其餘的大隊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軍四十裏!”
“確定麽?”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得內容差不多。並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萬,但謝映登都不怎麽將他們放在眼裏。比起李密到來後的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紮穩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幹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盡快跟過去!”雍丘營統領,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裏怎麽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鬆嶺,距陳留城不足百裏,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並給抄了。
眾位將領議論紛紛,有人為不能如願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則為沒和官軍硬拚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特別是屬於瓦崗山本部的將領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聲而上,推開第一章擊鼓(二下)
獵物接連吞掉了四個香噴噴的誘餌,然後打著飽嗝,拍著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揚長而去。這種荒謬的結果氣得李密幾欲抓狂。為了全殲遠道而來的官軍,他提前準備了足足有一個多月。但官軍突然改變了目標,沒有像他事先預想的那樣氣勢洶洶直奔瓦崗,而是在轉頭南下,入定陶,穿濟陰,在外黃附近順手抄了王當仁部的老營,然後帶著戰利品,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走向陳留。
“強盜,這夥強盜。連老人孩子的口糧都要搶!”王當仁站在李密身邊,跳著腳大罵。外黃石嘴寨是他經營了多年的巢穴,在河南這旮噠,除了瓦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結實,積攢的家底最雄厚。結果打了小半輩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軍黑吃黑了,多年來的積蓄蕩然無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崗軍混不下去的時候,單獨樹旗立鼓時的備用物資。這回,後路再也沒了,隻好跟著瓦崗群雄一條路跑到黑。
“那張須陀本來就是個土匪,弟兄們落到他手裏,不是被殺,就是被賣給人家當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場!”齊國遠曾經有過和王當仁同樣的切膚之痛,湊上前,咬牙切齒地幫腔。“密公,你可得為弟兄們把這口氣找回來。要不是衝著您老人家,我們還真未必來此地呢!”
這馬屁拍得有些太囂張,導致屋子裏很多豪傑都皺起了眉頭。李密是個能成大事的,這點眾人誰都不否認。但說眼下瓦崗群英都是為了李密而來,未免有些把翟大當家沒放在眼裏。畢竟偌大的基業都是翟大當家和徐四爺等人這些年慢慢積攢起來的,若沒有他們這棵梧桐樹,憑其餘諸君的實力,未必能招來李密這位九頭凰。
“國遠不要胡說!”聽得弟兄的嘈雜之聲,李密豎起雙眉,狠狠地瞪了齊國遠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蠶眉鳳目,又長於大富大貴之間,因此不必動怒便自有一番威嚴。“如今天下大亂之時,正是我等同心協力謀取富貴的時候。來到瓦崗山,大夥就是一家人。衝誰來的,原來誰的實力強,以後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楊廣的花花江山奪下來,救民於水火,我等還用愁不能名標史冊麽。若是天天分著你的,我的,不用官軍來剿,大夥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還能成什麽大事業!”
“這,這,既然密公如此說,齊某日後不胡說就是!”齊國遠鬧了個老大沒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說不胡說,而是眼光要看長遠。咱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計較。當然,大夥最近遭受的損失,我會想辦法慢慢給予補償。我在河東還有幾處產業,最近已經派人變賣了。下個月便會有一筆財貨會送上山,大概值二十萬貫左右。當仁和國遠各分三成,其餘四成給最近幾次受了損失的將軍們分。大夥拿著這筆錢去募兵,應該還能補上近來損失的缺額!”
“多謝密公仗義!”見到李密自散家財為弟兄們謀福,先前被齊國遠的話激怒的幾名將領也甚覺感動,上前幾步,七嘴八舌地說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裏還有些積蓄。況且弟兄們隻是被打散了,實際傷亡並不大!”
“對啊,如今命賤如草,給口吃的就有人跟著走,根本用不了這麽多錢!”
“弟兄們還是把錢收了吧。我李密從上山那一刻起,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李密四下拱手,提高了聲音回答。“況且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無需看得太重。咱們今天花出去,明天奪了楊家江山,連本帶利都能賺回來!”
“密公指點極是!”王當仁剛才還為老寨被劫而肉痛,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既然大夥說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們一起征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當仁,這可不行!咱瓦崗軍規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爾等為天下人謀福,卻也不能讓自家子孫永受窮厄不是?”李密笑著搖頭,製止。
群雄們都是些磊落漢子,如果要求他們都像李密一樣為了大業散盡家財,估計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應。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這樣的要求,光憑幾句好話帶來的熱情不會維係長久。他記得上一次舉義失敗的教訓,當一帆風順時,也許振臂高舉,響應著就會像雲一樣從四麵八方衝過來。可沒有些實際利益的話,他們稍遇挫折,便會像雲一樣飄走,根本不會有任何留戀。
君子動之以義,小人動之以利。真正圖不測之事時,還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李密抬起頭,目光從三十多名將領臉上一一掠過,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奮,有的感動,有的卻冷靜如冰。
冷靜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倆,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後將目光落在謝映登臉上,“大夥難得到的齊,謝將軍,你可否來介紹一下張須陀老賊的最新動向。他到陳留後繼續向西去了,還是掉頭向北?”
謝映登是原來的瓦崗寨哨探統領,現在與李密麾下的張亮共同掌管瓦崗軍的情報收集傳遞事宜。比起李密在楊玄感麾下所創立的那種在車、船夥計,遊商、行客中間安插細作的方式,謝映登的手段更細致,收獲的情報也更準確。但其經營的範圍隻涉及到瓦崗周邊的五個郡,遠沒有張亮的手腳伸得長。
見到李密借商議大事而轉移話題,謝映登心裏先暗叫了聲佩服,然後笑著越眾而出。“眾位兄弟請了!”他依舊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夥打了個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漸風行起來的官腔。“據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報,張須陀把輜重和打劫來的錢財都裝上了船,順著通濟渠發向滎澤。有兩千多騎兵在運河兩岸護送,帶隊的是李旭和羅士信。其餘的大隊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軍四十裏!”
“確定麽?”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得內容差不多。並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萬,但謝映登都不怎麽將他們放在眼裏。比起李密到來後的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紮穩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幹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盡快跟過去!”雍丘營統領,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裏怎麽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鬆嶺,距陳留城不足百裏,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並給抄了。
眾位將領議論紛紛,有人為不能如願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則為沒和官軍硬拚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特別是屬於瓦崗山本部的將領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聲而上,推開一側桌椅,在聚義廳的牆壁上掛起一張由數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麵,幹淨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於哪個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無論幹什麽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讚,刹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官軍此番來得蹊蹺,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兵追之,已經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夥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夥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願意再給他個台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一側桌椅,在聚義廳的牆壁上掛起一張由數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麵,幹淨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於哪個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無論幹什麽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讚,刹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官軍此番來得蹊蹺,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兵追之,已經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夥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夥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願意再給他個台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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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透骨的陰寒。距離他最近的謝映登明顯感覺到了其話裏濃濃的恨意,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驚問:“密公莫非想一擊而殺之?那張須陀老賊可不是一個容易相與的,三年來,多少江湖豪傑試圖招惹他,卻誰都沒落得什麽好結果!”
“正因為老賊手上染滿了弟兄們的血,我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否則,待其熟悉了滎陽周邊情況,我等再想除之,恐怕難上加難!”李密被謝映登問得微微一愣,憑著多年曆練出來的本領,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咱們既然舉了義旗,就要為天下而謀。若知其強便避而走之,豈不讓全天下看著我等的英雄失望?”
“對,咱們就是要知難而上,我就不信,天下沒人奈何得了這頭老賊!”群豪被李密開口一個天下,閉口一個大義說得血脈噴張,七嘴八舌地響應。
“對,咱們十幾個打他一個,還怕啃不碎他這把老骨頭?”齊國遠舞動雙拳,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的英雄形象。
謝映登笑著退開半步,不再多置喙。十個打一個的大話說起來好聽,往往開戰時,十個人一塊兒轉身向後,都巴不得其他夥伴前去送死。
“難道映登以為我方並無勝算?”李密敏銳地覺察到謝映登的笑容裏帶著幾分不以為然,搖了搖羽扇,笑問。
“映登隻是覺得張須陀老將軍嗅覺敏銳,既然已經避開了圈套,我等很難再將他誘惑進來!”謝映登搖頭,回答。為了顧全大局,他不想直接置疑李密的決定。在他看來,戰鬥的勝負,的確和人數多寡沒有絕對的聯係。但李密能鼓動起群雄並肩而戰,那是李密的本事。大夥若想成就一番事業,也卻實需要一個李密這樣的人才將群豪凝聚到一處。
“我等的確難以誘惑老賊入套,但可以假他人之手殺之!”李密臉上的笑容很濃,似乎對“老賊”這個稱謂甚感興趣。
“謝某不才,願聞其詳!”謝映登向李密拱了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在用兵打仗能力方麵,謝映登以為李密比起徐茂功相差甚遠。但使用一些戰場外的奇招,其他人比起李密卻是望塵莫及。
“諸位且看!”李密先還了謝映登一個善意的微笑,然後用手中鵝毛扇輕點掛在牆上的地圖,“張須陀老賊知道我等在瓦崗山下等著他,所以避而不戰。但為了給昏君一個交代,他於咱東郡外圍繞了一大圈,順勢搗毀了幾家豪傑的老寨。”
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李密換個角度重複一次,並沒有什麽新意。“密公請直說,我等到底怎麽才能報仇?至於咱們這邊的窩囊事,就不要再提了!”王當仁聽得有些心煩,大聲建議道。其他幾個剛剛當了將軍的寨主們也吩咐附和:“密公,您有什麽安排就直說吧。咱們聽您和徐統領號令便是!”
“我的計策就出在張須陀背後還有個昏君上麵。他想以別的山寨冒功,咱們偏偏不讓他如願。當年魚俱羅將軍就是因為消極避戰被處斬的,隻要咱們坐實的張須陀頭上這個罪名,老賊定然也活不過今年冬天!”
話音落下,滿堂豪傑鴉雀無聲。眾人的確恨張須陀,但大夥平素盼望的都是如何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從來沒有人想到還可以借刀殺人。楊廣是個昏君,這是群豪的共識。昏君亦可為我所用,卻是以往憑他們的視野所看不到的層麵。刹那間,許多人如同眼前被推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更為複雜的世界。與他們先前設想的黑白分明不同,那裏黑不一定是黑,白不一定是白,黑白之間還有很多駁雜的顏色,光怪陸離。
刹那間,即便是出身於江南第一望族的謝映登,也被李密的卓越見識驚了個目瞪口呆。倒吸了好半天涼氣,他才緩過些神,鄭重問道:“此計可謂神來之筆,但具體如何實施,還請密公明示!”
“這個麽?”李密掉正羽扇,又輕輕地扇了幾下涼風。此際雖是盛夏,但瓦崗山地勢高,聚義廳內並不甚熱。因而他扇扇子的動作純屬多餘。但此刻在眾人眼中,卻別有一番睿智味道。
“這個麽,依我之見,第一,咱們需要大張旗鼓地殺下山去,在南北兩道運河上製造幾場大麻煩。東都之糧全部來自運河,馬上夏糧即將裝船,咱們讓昏君餓幾天肚子,他自然會兩眼冒火!”李密橫轉羽扇,一邊用扇側的黑色雁翎磕打自己手掌,一邊胸有成竹般說道。
“密公妙計!”聞此言,忠武將軍王伯當忍不住大聲稱讚。眾將之中,他與李密關係最厚。剛才一直擔心李密因為耐不住麵子帶著大夥與張須陀硬拚,如果那樣的話,一旦兵敗,恐怕李密的威信會一落千丈。而現在,李密在兜了幾個***後,成功地把大夥的視線從其謀劃失敗,勞師無功上吸引到新的作戰任務上來,讓王伯當在佩服之餘,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也就是密公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隻要殺了張須陀,河南各地,咱們還不是想打哪就打哪?”齊國遠亦跳著腳喝彩。因為麾下弟兄都丟光了,所以他在瓦崗寨中一直混得不得誌。眼下翟讓委派李密決策大小事務,讓他看到了一個重新崛起的機會,因此他拍起馬屁來亦不遺餘力。
“嗬嗬,此計見效雖慢,但的確甚妙。南北兩條運河一直是咱們瓦崗山的糧庫,先前老程年年到河上取糧,就是沒想到此舉還能令楊廣那個昏君自斷臂膀。”見眾人說得熱鬧,歸德大將軍程知節亦跳起來,插科打諢。“你們大夥誰也別跟我爭,待會兒老程我就帶一哨人,直接到運河邊上搭個卡子。除了劫糧之外,這河上南來北往的,隻要是官船一概收稅百文,民船減半,江湖豪傑免費,要是碰到來投瓦崗的,嘿嘿,老程倒送他半吊盤纏!”
此人是瓦崗寨第一疲懶人物,無賴頑童。雖然年紀已經二十多了,但說話做事卻總是有口無心。因而官職雖然高,卻不甚得人尊重。當然,輕易也不會有人跟他這混人起隔閡。隻是冷不丁一番混說出來,除了逗得人哈哈大笑之外,還將一個冷酷的事實擺在了眾豪傑眼前。
運河分為南邊兩條,南運河起於江表的餘杭,終於虎牢關外與東都相連的伊水入黃處。北運河與南運河遙遙相對,起於黃河北岸的沁水入黃口,終於大隋北方軍事重鎮漁陽。這一南一北兩條河,正是連接整個大隋的血脈通道。因此朝廷對運河沿岸的治安甚為看重,特別是對東都洛陽附近,因為涉及到整個東都的糧食安全,所以每月都有府兵來回巡視,遇見截匪,必將趕盡殺絕。
往年瓦崗山從運河上取糧,之所以劫一票就走,從不過多逗留,便是因為自認沒有與整個大隋對抗的實力。因而李密剛才所說的劫糧之策,雖然看上去簡單易行,做起來卻絕沒想象得那般容易。
大夥若出動得次數過少,在朝廷眼裏依舊是疥蘚之癢,根本不可能拉張須陀下水。若出動次數過於頻繁,於保護運河的府兵對上,未必有戰而勝之的把握。像程知節所說的那種直接卡斷運河的辦法,更是胡扯。大隋修建運河的最初目的便是向南北兩個方向運送士兵和輜重,如果洛陽附近的河道被卡死,三日之內,肯定有不下十萬府兵自東都順水而來。那樣的話,大夥需要麵對的就不止是張須陀一支隊伍,而是大隋傾國最後的餘威了。
想到倉猝決戰的後果,連最力挺李密的齊國遠等人都蔫了下來。如果有與十萬府兵正麵一決雌雄的本錢,大夥早追著張須陀廝殺了,又何必費盡心機誘其入甕?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老程你說,咱們該怎麽辦。難道就把這口氣憋了,等著哪天老賊再堵上門來?”王當仁豎起眼睛,衝程知節大聲嚷嚷。站在程知節身邊的徐茂功等人方才一直沒參與討論。他們是瓦崗山原班人馬,與新加入的弟兄素來有些隔閡。在氣急敗壞的王當仁眼裏看來,這些人全都不肯出頭的原因,想必是瞧不起大夥,欲看力主擴軍的密公笑話。
“俺老程就是武夫,你讓我上馬和人單挑,你還別不服,說句實話,我誰都不放在眼裏。若論躲在背後算計人的勾當,嘿嘿,老王你這回問錯了人,俺可是一點兒都不會!”程知節衝著眾人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酒徒注:按照正史,張須陀還有一年才死呢。大夥莫急。順便拉票。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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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林中奉行的是以實力為王的原則,李密以一個被朝廷追得無處躲藏的喪家犬身份,轉眼間就做上了瓦崗寨的二當家,本來就讓很多人心中不服。聽程知節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邊大聲附和起來。
“對啊,要報仇自己去與老賊拚命,別讓咱們替你當槍使!”
“對啊,咱們瓦崗軍誌向沒那麽大,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挺好,從來沒想著做什麽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拯救誰啊,都拯救到自己家裏去了吧!”
聚義廳內的氣氛一時極為尷尬,王當仁被下麵的混話憋得直喘粗氣,李密的臉色也青中透紅。論武藝,眾豪傑之中的確無人是程知節對手。論智謀,李密最近昏招疊出。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張須陀揚長而去,有些人心裏又十分不甘。
任張須陀離開會產生一係列眾人無法接受的後果,第一,待老賊和他麾下的三員悍將於滎陽站穩的腳跟,豪傑們將再無一天安生日子好過。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則意味著李密的謀劃徹底失敗,迫於壓力,他將不得不交出瓦崗軍的主導權。第三,徐茂功重掌軍權後,定然會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眾豪傑手中的力量等於變相地被瓦崗寨裁撤吞並,再不能像現在般快樂逍遙。
無數雙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還有無數雙眼睛看向了徐茂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關鍵決策來力挽狂瀾。甚至有個別人的眼裏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散夥更好,人心都散了,還能有什麽前途!’
“程將軍的話雖然糙,卻不無道理!”眾目睽睽之下,徐茂功無法再保持沉默,微笑著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刹那間,李密身邊的幾個心腹麵如死灰。他們的根基本來就不甚安穩,多虧了翟讓迷信天命,徐茂功等人顧全大局,才勉強在瓦崗寨中占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嚴重受損、三軍將士躁動不安之際,隱忍多時的徐茂功突然跳出來發難,他們這些外來人馬豈有半分還手的力量?可以預料,此事的最好結局不過是大夥從明日起再次開始四處流亡,重新過回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從全局上看,密公之策更為長遠。”徐茂功的第二句話,又把李密等人從懸崖邊上用力拉了回來。
他衝著程知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眾位豪傑拱了拱手,坦然地補充,“密公所言,重在全局。程將軍所言,著眼細節。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不盡相似。”
“好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站在李密身後的牛進達暗中嘀咕,同時也暗自佩服徐茂功的心胸。如果密公和徐當家易地而處,以他對自家主公的了解,李密絕對會趁勢步步緊逼,直到將對方徹底擠出瓦崗軍才肯作罷。而徐茂功卻在勝券在握的時候退縮了,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徹底失去很多人的擁戴。
“方才密公所言甚是,如果我等不趁著張須陀立足未穩之時予以重創,恐怕將來他摸清滎陽周邊形勢後,便會拿我等祭刀!”徐茂功微笑著,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場。他理解程知節的好意,這位看似莽撞的同伴,實際上心思細密異常。但眼下不能讓瓦崗軍分裂,群雄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分裂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徐統領之言甚合我意!”李密感激地看了一眼徐茂功,順勢接過話頭,“但程將軍說得也對,我剛才所定的截斷運河之計,的確有些莽撞了,具體如何實施,還需要和大夥仔細商量!”
“程將軍直言不諱,正是為將的本分。一人之思難免疏忽,我等群策群力,才是圖謀大業的應有之風!”行軍長史房彥藻也靠上前,笑著轉圜。剛才的尷尬情景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感覺起來,後輩依然涼嗖嗖濕膩膩地難受。
“是啊,密公隻是指出了大概方向,具體實施,還是我等細商才行!”眾豪傑紛紛出言響應。
程知節看了一眼徐茂功,又回頭看了看周圍弟兄,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這人嘴巴上就是沒把門的,大夥見諒,密公見諒!”
“什麽見諒不建諒的。咬金快人快語,正對我心。咱們議事時如果都揀好聽的說,那不成了楊廣的朝廷了麽?”李密笑著向程知節拱手,“今後我再有什麽疏失,還請咬金兄毫不客氣地給指出來。咱們如果連聽兩句反對意見的心胸都無,還成什麽大事?不如分了細軟散夥罷了,好歹還能過幾年富足日子!”
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一場危機也隨之消弭於無形。李密重新走回地圖前,仔細看了看敵我兩軍的位置,丟下鵝毛扇,四下拱手道:“我欲讓張須陀無法於滎陽立足,但一時沒有什麽太好的方法。哪位將軍若是能想到,不妨上前明言!”
“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還是密公你先說吧,我等在下麵補充!”吳黑闥笑著嚷嚷道。在他記憶中,李密從來沒這麽謙虛過。但收起傲然之態的李密反而更令人覺得親切,亦更令追隨其的人心底感到踏實。
“是啊,咱們都和程將軍一樣,擅長臨陣廝殺,不擅長長遠謀劃。密公若是想找人商量,還是找徐統領吧!”單雄信在隊列中大聲建議。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都覺得單雄信的話簡直說到了大夥心裏去了。李密聞之,也笑著四下拱手:“披堅執銳,斬將奪旗,我不如知節、雄信。威能立國,義能伏眾,我不如翟大當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我不如茂功、彥藻。密唯一所長,便是在大隋朝堂上站過幾個月,知道其薄弱所在,能引諸位下刀而已。所以大夥切莫謙虛,咱們一起來說!”
當即,房彥藻帶人將地圖從牆上取下,直接鋪到了議事廳中間。眾將領圍著地圖站了一個圈,七嘴八舌尋求坡敵之策。不讓張須陀向朝廷交差,這個由李密提出的大方向眾人皆沒什麽疑問。無論原來的瓦崗寨本部將領,還是後來的外八營豪傑,都覺得張須陀是個大威脅,任何能消弱他的辦法大夥不妨都試上一試。但具體如何實施,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主張。
有人建議分兵數路,騷擾滎陽周圍的郡縣。地方上越不安寧,張須陀所擔負的責任越大。有人建議繼續李密剛才的謀劃,在兩條運河上製造聲勢。隻要多劫幾次開往東都的糧船,朝廷上肯定有人坐不住。但這些辦法的見效都需要一段時間,欲給張須陀一個下馬威,卻是力不能及。
“諸位有沒有覺得,張須陀老賊的行軍路線有些蹊蹺?”徐茂功靜靜聽大夥議論了一會兒,突然出言提醒。
地圖上的標記顯示,張須陀是兵分兩路走向滎陽。行動稍嫌緩慢的步兵走的是陳留通往滎陽的官道,輜重則走的是運河,由兩千行動迅捷的騎兵護送。這樣走的好處是士兵的負擔小,運河修建的意義便是運送軍資,在它修成後,大隋朝任何一個將領在無外來威脅的情況下都願意把糧草輜重由水道上運。
“對啊,老賊此舉分明是不將咱們大夥放在眼裏!”王當仁第一個意識到徐茂功的話外之意,大聲嚷嚷。如果是太平年月,張須陀這樣行軍無可厚非,可運河距離東郡近在咫尺,他依然敢隻用兩千騎兵押送全軍物資,簡直送上門來邀請大夥去搶。
“押送輜重的是李仲堅和羅士信,他們二人武藝都高強,用兵也極其仔細。特別是那個李仲堅,從出道到現在,身經數十戰,未曾一敗!”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低聲提醒。
“此人與我麾下的弟兄,曾有血海深仇!既然送上門來,密不得不與之一會!”果然,聽到隋軍主將的名字,李密的聲音又淒厲的起來。不像剛才那麽衝動,而是在冷靜中壓製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
“原來他真正想除之而後快的是李仲堅!”謝映登當即心裏雪亮,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徐茂功,若有所思。
徐茂功先前之所以與李密關係處得很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那名隋將的緣故。謝映登清楚地記得,當徐茂功得知李密利用自己和隋將的友情大做文章後,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抹傷痛與憤怒。那是一把三尖兩刃刀,不禁刺傷的敵人,同時也殺傷了自己。負責收集情報的謝映登知道,經李密一手謀劃過的流言,曾經在齊郡郡兵中間引起場不大不小的騷動。但同時,也成了一些人攻擊徐茂功的有力把柄。
那些人認為,徐茂功在泰山腳下麵對人數不及己方四分之一郡兵卻避而走之,實在丟了瓦崗寨的臉。而令徐茂功做出這種丟臉決定的根本原因便是,其心裏還對隋將李仲堅念著舊日交情。
流言傳播到最後,已經完全偏離了製造者的初衷。齊郡那邊的騷動在張須陀的刻意壓製下迅速平息,瓦崗軍這邊,一直把徐茂功視作臂膀的翟讓大當家,卻在大夥爭奪軍師位置的關鍵時刻,把支持給了李密。
現在,謝映登不得不再一次將這個令無數人頭疼了名字擺到桌麵上來,供眾人定奪。張須陀和李旭兵分兩路,一部走官道,一部沿運河前行。官道和運河彼此之間的距離並不固定,最近處幾乎緊緊相挨。最遠處,卻隔著近五十裏。
五十裏的距離,在用兵者眼中已經是一個機會。李密的手指快速握成了拳頭,關節處沒有半分血色。“茂功,如果咱們兵出陽武,用一部兵馬拖住張須陀,另一部分聚殲李旭和羅士信,你認為可有勝算?”
“陽武城守將裴得仁是個膽小鬼,咱們大軍從他城下經過,他未必敢出來攔截。繞過陽武後,直撲河道上的官場,羅士信和李旭的確不得不救。”徐茂功眼睛盯著地圖,聲音裏不帶半分感情。
“此人是楊廣的愛將,若死於咱們之手,張須陀肯定要丟官罷職!”謝映登的副手張亮亦走上前,大聲建議道。
他知道李旭就是當年自己在塞上並肩作戰的好兄弟,也知道徐茂功和李旭之間的交情。但大業當前,交情隻能暫且放在一旁,
“咱們別光考慮著如何殺人!”徐茂功搖了搖頭,慎重地提醒。他剛才想說得完全不是現在這個話題,但眾人的發言卻早已背離了其初衷。“張須陀和李旭兩部兵馬之間最大的距離不過五十裏,如果咱們設計伏擊李旭,就得分兵去阻攔張須陀救人。據我所知,老賊對麾下一向愛護得很,絕不會坐視羅、李二人有危險猶豫不救!”
“咱們再派一支兵馬去攔住張須陀!不惜一切代價,攔住他一整天。”李密想了想,毅然決定。“即便過後朝廷不追究,羅、李二人一除,張須陀也等於斷了兩條臂膀。其麾下三傑隻剩下秦叔寶一個,對我們的威脅大減!”
“對,斷其一臂,讓他也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的!”王當仁、李公逸等人大聲響應。
“我願帶本部兵馬前往,攔截張須陀!”王伯當分開眾人,向李密拱手請纓。
“我和伯當兄一塊去!”韋城營統領周文舉亦主動請纓。
“張須陀用兵一向謹慎”徐茂功還想提醒大夥再考慮周詳些,話頭卻被肩膀上傳來的一股大力所打斷。“茂功,我知道你很難做!”李密搬住徐茂功的肩膀,話語和目光中都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但此刻,恐怕不得不大義滅親。如果咱們成功將姓李的困住,你可以試試勸他投降。此人年少有為…….”
“密公多心了,我隻是怕張須陀還有別的安排而已!”徐茂功苦笑著搖頭,既然李密把話都說到這種分上,他的確也不能在擎肘。隻是張須陀真的會留這麽大的破綻給別人攻麽?徐茂功不相信。他想再提醒幾句,望著眼前擦拳抹掌的豪傑,嘴巴動了動,最終隻發出了一聲極低的歎息。
那歎息聲微乎其微,很快被眾人的笑聲和議論聲所吞沒。卻如霧一般,深深地縈繞在徐茂功自己的心頭,久久不散。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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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徐茂功等人謀劃著如何將沿著運河緩緩而行的隋軍分割包圍,以達到斷張須陀一條手臂目的的時候。李旭和羅士信亦在謀劃著,如何出其不意地殺奔瓦崗山。
為了照顧行進在官道上的步卒,李旭麾下的騎兵走得非常快。每到一個可以泊錨的碼頭,他都派人向河道中的運送輜重的船隊下命令,要求隊伍停下來略做修整。這樣的修整是如此頻繁,以至於很多士兵都起了懈怠之意,說大夥不是在行軍,而是在沿河賞景。事實上,運河兩岸的風光的確非常秀美,在督造南大運河的時候,地方官員為了保護河床不被淤泥而吞沒,刻意在沿河兩岸種了許多柳樹。多年過去,那些綠柳都已經成蔭,微風過處,千絲萬縷動搖婆娑,為行路的旅人平添了幾分清涼。
眼前的景色很美,但李旭的感覺卻有些焦慮不安。越向北行,他心中的惶恐感覺越重。有時候一片迎麵而來的帆影,或者著河堤上被馬蹄聲驚飛的一支白鳥,都會令他勒緊馬頭凝神四望。每到這當口,周圍的侍衛和低級軍官們就不得不喝令隊伍停下,等待長官對前方的風險做出判斷。而這種行為也每每擴散到河道中去,引起一片停船、穩舵之聲。
河道中緩緩北上的不僅僅是屬於齊郡子弟的輜重船,很多民船和商販的貨船也跟在了後麵。這年頭,運河上並不太平,被土匪打劫的慘禍時有發生。所以商船在大的集市總是喜歡湊成一整隊,結伴向下一個目的地闖。遇到盜匪,要麽花錢買路,要麽強行闖關,每走一次,便是一次生死賭博。
輜重船剛一出陳留,就有機靈的商船悄悄地綴了上來。大隋官軍雖然紀律不怎麽樣,直接打劫民船的事情卻是不會做的。跟在官船之後,被盜匪的攔截幾率也小,即便被官老爺敲詐一些肥頭,也好過落在盜匪手裏血本無歸。
第二天,看到岸上的將軍沒有反對的意思,更多的機靈者開始尾隨輜重船行進。‘有兩千多名騎兵相護送,這趟貨應該送得平安吧。’坐在船頭的掌櫃的和小夥計們抱著幾分僥幸的心理議論。東都洛陽的貴胄子弟多,物價也高得離譜,一船貨運過去至少能收到三成的利。巨大的利益麵前,人們的膽子往往也會變大。所以,岸上那夥平素不招大夥喜歡的官軍一路上得到了無數祝願。雖然這夥騎兵走得比步兵還慢,耽誤了大夥很多發財時間。
離開陳留後的第三天,尾隨輜重船而行的商船和客船幾乎堵塞了整個水道。由於航道不太平,所以很多船隻都在大一點的集鎮等著每月一次的官兵巡河。大夥沒想到這個月居然有兩次發財機會,因此歡天喜地的靠了上來。在休息時,一些見過大世麵的掌櫃甚至拿了主人家的名帖到軍營邊上拜望,期待通過支付帶隊將領一部分傭金的方式,讓騎兵們直接送他們到二百裏外的黃河口。“我們家主人是虞大人的遠方表侄,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實在親戚!”穿著剛漿過的厚葛衣裳的掌櫃的對著李旭的親兵如是自我介紹。“如果將軍大人能讓咱們沾沾他的光,順風順水地走到洛陽,大夥一定不忘記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說完,他揮揮手,號令夥計抬來一大堆“勞軍”物資。
他們的拜見毫無例外地被親兵隊正周醒擋了駕,“我家將軍有公務在身,你們想跟就跟著。但別指望我們永遠和大夥同路。至於這些”周醒指指商販們抬來的大包小包,“大夥都拿回去吧,我家將軍沒有收人禮物的習慣!”
“真的,敢問你家將軍是哪一府上的公子?”聽聞還有不收禮就白給好處的官員,大小掌櫃地們通常的反應都是愣了楞,然後千篇一律地追問。
“韋城侯李爺,虎賁郎將李仲堅,你們聽說過沒有?”每被問及自家將軍名姓,周醒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回答的聲音裏充滿自豪。
令他們略感失望的是,常常行走於東都和陳留兩地之間的商販們卻顯得有些孤陋寡聞。兩天來這些商販在船上仔細觀察過,領隊的將軍絕對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在他們記憶中,當朝大姓沒有一個姓李的。但若不是當朝幾大豪門的子侄,尋常人怎會有在如此年青便封侯的可能?
“莫非你家將軍就是那個千裏奔襲黎陽城的李郎將?”偶爾有聰明者能猜到帶隊將領的真實身份,驚詫地問。當得到親兵們的肯定答複後,他立刻歡天喜地的拍起手來。
“是那個在黎陽城開倉放糧,活人無數的李郎將啊,已經封侯了,老天真是有眼呢!”知情者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同行傳播李旭當年的善舉。當年李旭和宇文化及以俘虜禦敵,事後如約沒追究那些人的“從逆”罪責,沸騰文學101du.net收藏並且將守城時答應給分給眾俘虜的糧食一一兌現。雖然在他們眼裏,俘虜們隻是得到了應得的報酬。但在百姓口中,卻被傳成了一個天大的德政。特別是與叛亂平息後,比起民部尚書樊子蓋一次誅殺數萬俘虜的暴行來,李旭當日的舉動,更顯得其具有菩薩般的好心腸。
“李爺來了,有李爺在,哪個叛匪敢上前惹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將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沿著運河傳播開。“李爺當年隻帶了五千人便滅了擁兵十萬的元行本,然後轉頭又擊潰李密所部十萬,當真是威風得緊呢!”
“那還不是最厲害時候,據說當年滎陽城下,數十萬大軍被人打得不敢還手。就李爺一個人帶隊衝了上去,他在叛匪中間殺了個七進七出,戰到最後,連戰馬得棕毛都染成了紅色!”消息越傳越離譜,人們一廂情願地將心目中好人的本事無限誇大,根本不在乎李旭騎得是匹幾乎沒有雜毛的黑色戰馬。
“朝廷早就該派李爺來,把沿河這些蟊賊一個個綁上石頭沉到河底去!”
“胡說,李爺哪會如此殘忍。他頂多是將土匪押到塞外去賣掉,換來的錢犒勞弟兄!”人們幾乎在一夜間知道了岸上將領的名姓,快速地將他當年的故事演繹成傳說。
當傳說經過士兵們的加工再轉回羅士信等人的耳朵,已經與最初的事實完全搭不上界了。但很多傳說演繹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時間、地點有根有據,連見證人的名字都絲毫不差。到後來,弄得羅士信也將信將疑,一個勁地跑到李旭身邊追問,“仲堅,聽說你在黎陽城下走馬活擒元務本,硬逼著十萬大軍放下了武器?”
“胡說,你又不是沒打過仗。什麽時候對方主帥就變得那麽傻,身邊有數萬弟兄不用,趕上門來讓你走馬活擒?”李旭被羅士信神叨叨的表現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問。
“那倒也是,我不是覺得元務本是文官,沒打過仗麽?”羅士信拍拍自己的頭盔,笑著找理由。轉瞬之後,他又神叨叨地跑回來,繼續追問,“在滎陽城外衝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個來回?”
“你見過被人穿了七個來回還沒崩潰的軍陣麽?我即便有那個體力,也沒人願意給我當靶子啊!”李旭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過去的經曆已經成了傳奇,隻是傳奇中的人與自己絲毫不像。
傳奇中那個少年是如此的淳厚與善良,勇敢與無畏。就像一把剛剛開了刃的橫刀,明亮且堅實。傳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義的那方,毫不懷疑自己的作為。而現在的他,卻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確。
“你最近幾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寧?”羅士信終於發現李旭情緒不高,驚詫地問。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卻非擺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在羅士信看來,眼前這家夥要麽是病了,要麽是假道學。
“我有點懷疑咱們當初的安排是否能騙過李密!”旭子點點頭,坦誠地回答。
“騙不過又怎麽樣,正麵對敵,你不一樣曾經打得他滿地找牙?”羅士信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該感到擔心的是他才對,上回敗得那樣慘,這次如果再敗於你手裏,以後他就甭想於戰場上和你對麵了!”
“李密沒有那麽差,他這個人,素來喜歡用奇兵,所以勝敗都很幹脆。”旭子苦笑著解釋。事實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覺中,旭子總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個地方在等著自己。這種感覺就像在山裏被狼盯上,覺察到危險的存在,卻找不出危險具體來自何方!
“反正咱們就要到陽武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咱們就在陽武駐紮一天,等著張大人和秦二哥帶著大隊趕上來再轉頭東進!”羅士信見李旭依舊憂心忡忡,隻好無可奈何地遷就他的謹慎。
“我準備派人給張大人送封信,請他盡快趕來陽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陽武城就在前方不遠,認真趕路的話,半天內便能到達。“咱們把輜重放在城內,你帶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過了陽武後,我會讓船隊加速”他看了看身後運河上一艘艘尾隨著大軍前進,對大隋還抱有最後一分信任的貨船,緩緩說道:“我帶其餘弟兄送他們一程,等他們平安到了百裏之外的滎陽,就立刻轉回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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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陽武之後,李旭命令船隊加快行進速度。從此地到黃河口大約有一百裏左右的水路,因為是順流,所以船隊如果以全速趕路,隻需花費一整天時間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黃河口再向西行,則已經屬於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帶的水路旱路相對都比較太平,商戶們不必再為自己的安全而擔憂。
羅士信沒有聽從旭子的命令留在陽武看守輜重,而是執拗地跟在了他身邊。“在城裏等上一整天,悶也把我給悶死。還不如陪你在河道兩邊看看風景。”羅士信一邊用鞭梢敲打著馬鐙,一邊陪著笑臉說道。
“大熱天,你不怕曬中了暑就跟著!”李旭知道對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著回答。
“你還甭說,這天真有些悶得荒!”羅士信摘下鐵盔,衝自己脖子裏邊扇涼風。但他這樣做顯然是徒勞,六月的風又熱又濕,抓一把空氣幾乎都能擰出水來。
“見鬼了,河邊也能這麽熱!”他無可奈何地帶正頭盔,嘟囔著抱怨。
“放著坐在衙門裏乘涼的福你不享,現在後悔了吧?”李旭笑著回了他一句。抬起頭四下張望,發現遠處的天邊有幾團黑雲在滾。
一場暴雨正在醞釀,這的確不是個行軍的好天氣。此刻,匆匆殺過來的瓦崗群豪也覺得苦不堪言。由於要把情報在路上傳遞花費的時間趕回來,所以在做出截殺護船騎兵的決定後,他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向陽武附近趕。對於徐茂功一手訓練出來的瓦崗內軍而言,這種強度的迂回轉進還不至於將他們累趴下。但對於缺乏訓練的外軍各營,炎熱的天氣和崎嶇的路途簡直要了人的命。偏偏為了掩飾己方的行跡,他們還不能過於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鄉間小路上急行軍,比起在筆直寬闊的官道上來,又不知道堅苦了多少倍。
“***,這狗娘養的天氣。再這麽走下去,不用跟官軍廝殺,咱們自己就把自己熱死了!”王當仁一邊在馬背上晃蕩,一邊將最後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鎧甲,頭上的鐵盔都扔給了馬背後徒步行軍的親兵,卻仍然熱得順著腦門子淌油汗。
“兄弟,悠這點兒,別太丟人了!”行在王當仁身邊的李公逸實在看不下去,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
“怎麽丟人了,反正這兩萬多弟兄都是爺們兒!誰還沒看過……”王當仁不服氣,豎起眼睛反駁。話說了一半,卻見渾身衣甲齊整的李公逸正扭著頭向斜前方瞅。王當仁順著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見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崗內軍精銳正在埋頭趕路。無論將領還是士卒,每個人都將皮甲整齊地裹在身上,仿佛根本不覺得周圍的天氣炎熱。
三千士卒,行軍時的聲勢卻比王、李二人所部兩萬兵馬還威武。雙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顯,如果不是大夥肩膀上都扛著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數少的一夥剛打了勝仗凱旋,人數多的一夥則是他們抓到的俘虜。
“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後,王當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親兵背上皮甲和鐵盔之間反複逡巡,他終是鼓不起將所有披掛穿戴齊整的勇氣。“內軍就是和咱們外軍不一樣”片刻之後,王當仁不得不在心裏哀歎,“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著把大夥重新整訓,人家那樣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幾匹快馬迎著隊伍跑近。從騎手矯健的身影上,大夥認出來人是哨探總統領謝映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謝映登穿過隊伍之間專門為傳令兵留出來的空隙,直奔中軍。緊接著,李密所在的中軍處便響起了號角聲,命令全軍停下來休息。
軍情發生了變化,一瞬間,每個有經驗的將領都做出了正確判斷。他們隨著號角聲趕往中軍,到達的時候,剛好看見房彥藻再次將羊皮地圖於李密腳下展開。
“趕往黃河口?難道他發現了我們的行動麽?”李密盯著地圖上燙出來的山川河流,話語裏帶著難以隱藏的遺憾。
“應該不是,據咱們安插在郡兵中的細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張須陀正向陽武城趕。官軍的輜重也都卸在了陽武城。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原來就沒打算直接前往滎陽!”謝映登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著回答。
官軍沒打算前往滎陽!這個消息嚇得眾人皆吸了一口冷氣。官軍的謀劃很明顯,他們將輜重卸在陽武,定然是打算經由陽武、胙城直撲瓦崗。一旦各路豪傑各自散回本寨,瓦崗軍就必須僅憑萬餘內軍和前來進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對決。
“好在咱們埋伏落空後沒各自散去!”李密搖了搖頭,說道。此番歪打正著,讓他對自己的運氣又多了幾分信心,說話的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徐統領呢,他和王伯當所部到了什麽位置?”
“徐統領和王將軍二人得到消息後,已經轉頭直接撲向陽武,這是他給您留的信!”謝映登喘勻了氣,又從貼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軟了的信封,雙手捧到了李密身邊。
為了不讓徐茂功與李旭兄弟相殘,大夥在製定作戰計劃時,刻意讓他和王伯當二人承擔了阻攔張須陀的任務。參照原計劃,此刻二人所部兵馬應該迂回前往陽武和圃田之間,將張須陀擋在運河西岸。但眼下官軍的動向已經變了,瓦崗群雄的行動計劃也必須隨之做大幅度修改。
“陽武?”李密心裏亂亂的,帶著幾分不滿拆開徐茂功的信。情報上雖然說明了官軍的輜重都運進了陽武城,但義軍缺乏攻城所必須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將城市攻破。況且張須陀隨時還會趕過去,徐茂功和王伯當二人在這當口上急著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軍護送一批商船趕往黃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經。密公見信,可速趕往原武截殺之。眼下官軍輜重盡在陽武城內,我部佯攻,張須陀定不敢棄而不顧。軍情緊急,請恕茂功自作主張…….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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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命令船隊加快速度,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風起的刹那,李旭忽然扭轉頭,衝著自己身邊的親兵隊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知道主將為什麽發布這樣一道怪異的命令。在他眼裏,雖然風雨即將來臨,運河上的風景依舊美麗如畫。偶然有風襲來,那些柔柳前後扭動腰身,枝條飛舞。河麵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間被風鼓滿,驚鴻一般順著水道迅速前滑。
“去別羅嗦!”李旭沒有時間跟屬下解釋,大聲喝令。緊接著,他將腰間的黑刀舉起來,斜斜指向了運河東岸的一處小土丘。“弟兄們,到土丘上集中,成臨戰隊列!快!”
鬆鬆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騎手立刻如離弦的箭般衝向了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們亦不理解主帥的命令,但平素的嚴格訓練,教會了他們如何不折不扣地執行。馬蹄卷起的煙塵刹那間遮斷了土丘附近的天空,與此同時,一聲低低的號角也從遠處傳來,宛若虎嘯。
不是郡兵們常用的角聲,郡兵們訓練時的角聲沒這樣低沉,這樣壓抑。伴著角聲,一股更大的煙塵出現在遠方的曠野上,數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滾滾而來,將途中一切綠色吞沒。
“土匪,土匪來了!”運河中商販們驚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來了!”河麵上一片混亂,有人快速抄起槳,也有人迅速從船艙中拿出兵器。各家各號雇傭的刀客們則衝上船頭,彎弓搭箭,準備以生命捍衛自己的職責。但在看清楚來敵的一瞬間,他們手中的弓都開始發抖。
敢在大隋官軍麵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實力恐怕不是他們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敵人不止一萬人,螞蟻般源源不斷地向運河邊湧過來。有眼尖者可以看見空中飄揚的旗幟,程、單、李、王…….,足有二十麵之多。滎陽周邊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傑,幾乎都在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響。他不願在這個時候被人發現自己的軟弱,但全身肌肉無論如何都穩定不住。殺過來的是瓦崗群豪,他們幾乎傾巢而至。程知節、單雄心、李公逸、王當仁,每個名字在民間的作用都可以製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聽著,李將軍有令――”幾匹快馬沿著河堤高速奔來,邊跑邊喊。
“李爺怎麽說,李爺怎麽說?”驚惶失措的刀客們終於看到了救星,帶著幾分哭腔追問。
“李將軍命令大夥滿帆快走,瓦崗軍不是衝著你們來的,大夥趕緊走,千萬不要耽擱!”先前還稀裏糊塗的周醒在馬蹄踏上河堤的一刹那回複了心智,將雙手攏在嘴邊,衝著河上大叫。“哎―――大夥加速向前闖啊,我家將軍給你們斷後!”隨同而來的親兵們齊聲高呼,將李旭的命令清楚地傳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槳,木板,刀鞘,聽到命令後,所有能令船隻加速前進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條條船如打跳的梭魚,快速劈開水麵,逃向遠方。船上的人一邊用力劃水,一邊不住地向土丘上回頭。
“你,你家說,李爺能行麽?”有人一邊喘息著,一邊問,聲音裏滿懷期盼。
“行,怎麽不行,誰能打得過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卻不停地向岸邊瞄。那個承諾過保護他們的將領此刻正帶著千餘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雲就壓在他的頭頂,他卻筆直地立在天地之間,不曾遲疑,亦不曾彎腰。
“好人呐!”有人歎息著讚。
“好人自有天佑!”船主們燒著香,對著艙中的神牌喃喃有聲。“救苦救難,救苦救難……”
“救你們的不是神靈,是我家…..將軍!”待主帥的命令傳出後,周醒調轉了坐騎。在目光望向戰場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自家主將和來襲的敵人正在對峙。敵我雙方都在抓緊時間觀察戰場上的形勢,所以誰也沒急著搶先動手。西、南、北三個方向衝過來的瓦崗軍越聚越多,土丘上的眾人插翅難逃。
與臨戰前的緊張氣氛不相稱,他們這幾個負責聯絡貨船的散騎成了最悠閑的人,自己人沒時間過問,敵人更不在乎。
“我這樣做對麽?”周醒望著河道,低低的問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種拔出刀來,橫於頸間的衝動。
“啥,周隊正說啥!”一名距離他最近的親兵驚詫地問。
“回去,戰死在將軍身邊!”周醒用力甩了甩頭,大喊。以千五敵數萬,縱使將軍大人是白起轉世,他也沒有獲勝的希望了。而援軍,據周醒所知,援軍還在陽武,絕不可能分兵來相救。
他撥轉馬頭,徑直地向自家軍陣所在奔去。那是一條不歸路,他不在乎。這一刻,他隻想抽出刀來,痛痛快快,稀裏糊塗地廝殺一場。
“士信,今天咱們可以殺個痛快!”李旭望著土丘下慢慢匯集的敵軍,幽幽地說了一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到了身邊每個人的耳朵。
“殺!”親兵們舉起兵器,仰天高呼。
“殺,殺,殺!”所有弟兄舉起兵器,構成一片鋼鐵叢林。叢林間,血紅的戰旗迎風招展,一個鬥大的“李”字,於風中獵獵有聲。
瓦崗軍顯然沒想到敵人在如此弱勢的情況下還能散發出如此濃的戰意,一時間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後退去,把身邊的旌旗撞得東倒西歪。
“孬種!”羅士信指著二百步外的敵軍哈哈大笑,笑聲中沒有半點懼怕的味道。
“孬種!”千餘士兵隨著主將的笑聲一同叫罵,把輕蔑的聲音順著風傳下去,傳入敵軍中每個人的耳朵。
“嗚――嗚――嗚!”瓦崗軍主將李密見自家弟兄未戰先怯,趕緊命令親兵吹起號角。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伴著頭頂上彤雲緩緩壓下。郡兵的號手聽了,也毫不猶豫地以角聲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燒得人熱血沸騰。
李旭策動戰馬在陣前轉了一圈,看清楚了所有敵軍的戰旗。他走到羅士信身邊,用刀尖向正前方指了指,那隊兵馬陣容最齊整,在敵陣剛才的慌亂的表現中穩如磐石,“你的老相識來了,不過人數沒上次多!”他笑著低語,仿佛對麵是多年未見的朋友。
“看到了,正要尋他,到現在我胳膊上的傷口還癢癢呢!”羅士信笑嗬嗬地回應。正麵與騎兵相對的是瓦崗軍的程知節和單雄信,他們的旗幟比別人幹淨,麾下的隊伍也遠比其他豪傑整齊。
“我的老相識也在!”李旭的目光從程、單兩麵戰旗上挪開,和刀尖一道指向瓦崗軍本部兵馬身側。那裏,大約有五千多彪形大漢簌擁著一位騎白馬,身穿銀色戰甲的將軍。此人身材生得甚是魁梧,看上去氣宇軒昂。
“姓李啊,你的本家麽?好大的排場!”羅士信皺了皺眉頭,說道。“莫非是李密,老子正要找他,他居然敢送上們來!”
“這不已經來了麽?”李旭笑著回應,“你看,咱們應該從哪裏動手?”
“如果突圍的話,那邊最弱!”羅士信用長槊向王當仁所部位置指了指,建議。如果想給敵軍以教訓的話,他的聲音頓了頓,傲然道,“我想去會會李密!”
“你能突破程知節和單雄信二人的瓦崗軍?”
“突破不了,但我可以嚇得他們不敢分兵和你糾纏!”羅士信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輕鬆。
敵軍是有備而來,這一點在對方的旗幟出現的刹那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有備而來的烏合之眾卻未必是百煉精銳的對手,對此,他無比自信。
二人隻顧得談笑風生,對麵的瓦崗軍卻再度開始鼓噪。通過剛才的對峙,他們中一些人已經恢複了些體力。“投降吧,你們人太少!”幾個大嗓門的士兵高聲喊道。緊跟著,中軍處的人群一分,身穿銀甲白袍的李密施施然越眾而出。
“請李將軍上前說話!”李密清了清嗓子,向被圍在土丘上的騎兵們喊道。
“蒲山公李法主,有請李仲堅將軍上前說話!”數個親兵扯開嗓子,將李密的邀請一遍遍重複。
“人家很看得起你啊!”羅士信聳聳肩膀,笑道。
“我去會會他,一百步的時候,你看我的動作!咱們先試試平素訓練的驅弱逐強!然後再隨機應變!”李旭笑著對羅士信打了個手勢,然後將黑刀插回馬鞍側的刀鞘中。
李旭空著雙手,緩緩地縱馬前行。羅士信取代了他主將的位置,右手緊緊地握住了令旗。李旭的暗示很清楚,羅士信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程、單、李、項…….,他的目光從一麵麵戰旗上掃過,最後,將目光集中在王當仁身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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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的行頭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整理的,從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氣。他騎著一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色的白龍駒,大約三歲口,和主人一樣幹淨利落。與戰馬毛色相襯的是一身亮銀軟甲,每一片甲葉都剛剛擦試過,纖塵不染。鎧甲之上是一頂爛銀翹沿護耳盔,兩側有金絲與綠翠點綴。頭盔之後則是一襲白色蘇綢披風,行進間飛舞飄搖,猶如疊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許多。他依舊穿著當年唐公贈送的那襲镔鐵黑鎧,很多地方已經破損了,修補的痕跡十分明顯。特別是被遠處的李密一襯托,愈發顯得紮眼。比鎧甲上補丁還紮眼的是他臉上叢生的胡須與額頭下略帶倦意的雙眉,看上去就像幾天沒梳洗過,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
兩個人在烏雲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敵我雙方數萬道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突然間,眾將士的目光熱切起來,帶上了幾分欣賞。這些欣賞不是給旭子的,因為他的舉止素來與高貴無緣。
萬眾矚目之下,李密大氣地拱手,笑著向自己的敵人問候:“黎陽一別,不覺兩年有餘,韋城侯別來無恙乎?”
灑脫、高貴、彬彬有禮,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從李密的舉止當中挑出半分暇癖來。這種多年養成的氣質曾為其贏得了無數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識相,回答的話語和身上的鐵甲一樣冷硬如冰。
“煩勞李寨主惦記著,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馬上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皺了皺眉,很快又還以燦爛的微笑,“韋城侯真會說笑話,莫非是李某的出現令人感到不舒服麽?”
他能聽出對方話中的挑釁意味,換做自己身處二十倍的敵軍包圍中,也未必能高興得起來。但李密不想計較這些末節,對方是員天下少有的良將,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茂功於恩,而且對將來的大業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見到流寇,難道還該笑臉相迎麽?”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他本來是不是個油嘴滑舌之輩,可不知道為什麽原因,從見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辭色。對方說話越是客氣,他越不想按常理與之交談。
“可李某從來沒把將軍當過敵人,相反,心中卻十分渴望與將軍結交。”李密的涵養功夫非常道家,任旭子怎樣張口寨主,閉口流寇,臉上都不帶半分不悅。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別人投之以桃李,旭子還之以刀矛。
感覺到對方話中的濃烈殺氣,李密笑著搖頭,“李將軍何出此言?據密所知,你們這不過是第二次相見,又怎會結仇呢?當日黎陽城下,你我各為其主,隻有公怨,沒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說道這,李密帶住坐騎,回頭向身後的大軍指了指。山坡下,兩萬五千餘將士搖旗呐喊,喧囂聲瞬間壓過了天邊滾過來的驚雷。
仿佛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帶住了坐騎。“差不過剛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頭看了看頭上翻滾的烏雲,又感覺了一下頭盔外的風力,笑了笑,回答。“誠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間的確沒什麽私人恩怨,但談交情麽,也的確談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麽事,請盡管直說。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們得抓緊時間趕路!”
“這家夥真是油鹽不進!”見拉攏和威脅兩種手段都沒有起到多大效果,李密清了清嗓子,準備長篇大論。眼下還不是立刻翻臉的時候,他麾下的弟兄剛經過一場急行軍,需要時間恢複體力。趁這個機會,他也剛好展示一下自己身為人主的氣度與口才。
“莫非時到今日,李將軍還看不清天下形勢麽?大隋朝氣運已絕,各地烽煙四起,英雄豪傑不趁此刻擇侍明主,博取功名…….”
“天下大勢是什麽,我的確看不清楚!”李旭將聲音猛然提高,打斷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但官兵捉賊,卻是從古至今的公理!”
“大隋朝政煩賦重,喪盡天下民心!”饒是涵養過人,李密亦有些憋不住怒氣了,大聲斷喝。
“大隋朝為政如何,卻不應由你李密來說。”見對方開始動怒,旭子臉上的表情反倒怡然起來,笑了笑,淡淡地提醒道:“李寨主別忘了,你生來就是蒲山公,朝廷收上來的財賦,你分得不比任何人少!”他指指李密身上的光鮮衣甲,又指指其胯下價值千貫的寶馬良駒,“若非如此,你手中的錢財由何而來?”
“你!”李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弟兄,猛然間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密早已散盡家財,以求安定天下!”
“是為了求安定天下啊,還是為求更多的富貴榮華?如果李某沒記錯的話,眼下時局之所以不堪如此,正是拜你勾結高麗人謀反所致吧!”旭子聳聳肩膀,字字如刀。徐茂功造反,他可以理解。謝映登加入瓦崗,他也能猜到其中理由。唯獨李密,在他心中永遠是叛逆。無對方說出多少理由,都無法讓他的看法改變分毫。
“李將軍不為自己的前程著想,難道還不為身後的弟兄們好好想一想!”李密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勸說,開始赤裸裸的威脅。
“我的兄弟們想什麽,你一個山賊怎麽會理解!”李旭放聲大笑,聲音中帶著說不出輕蔑。回過頭,他向羅士信等人高聲喊道:“弟兄們,告訴李大寨主,咱們來這裏幹什麽來了!”
“還幹什麽,剿匪唄!”羅士信聽李旭左一個寨主,又一個山賊罵得實在有趣,笑了笑,順口回答。
“剿匪!”“剿匪!”“剿匪!”剛剛養好傷歸隊沒多久的校尉張江唯恐天下不亂,舉起刀來高呼。
“剿匪!”“剿匪!”“剿匪!”一千五百名騎兵同聲呐喊,氣衝霄漢。
山坡下的豪傑們不明所以,陣腳刹那間又是一亂。待從震驚中醒悟過來,不由得一個個又羞又氣,亂紛紛的回罵道:“不知道死活的東西,蒲山公不要理他,咱們刀下見真章!”
“蒲山公回來,待弟兄們拿下他千刀萬剮!”齊國遠對李旭的恨意最重,跳著腳,大喊。
“你可聽清楚了,李寨主?你麾下的弟兄,好像也不願意咱們兩個交朋友呢!”在一片憤怒的目光中,李旭微笑著問。這一刻,他身上終於有了幾分為將者的風度,鎮定,從容,榮辱不驚。
刹那間,李密的臉完全漲成了青黑色,與他身上的銀甲白袍絕不相配,“既然如此,密亦再無話可說!”他恨恨地丟下一句話,用力撥轉馬頭。
“戰鬥已經開始了,不是麽?”帶著幾分調侃的味道話從背後傳來,氣得李密兩眼冒火星。“此人簡直是個無賴!”他恨恨地想,“我居然想跟無賴講道理!真是傻透了!”
憤怒、懊悔、仇恨等種種感覺瞬間湧遍了他的全身,唯獨失去的是對敵人的警惕。忽然,李密醒悟到對方今天的行為有些蹊蹺,“此子不是個粗鄙之輩”他詫異地想到,然後聽到半空中傳來一道尖銳的呼嘯聲。
“密公快彎腰!”與此同時,吳黑闥在人群中大喝。李密自幼練武,身手自是不俗。聞聲快速屈身,將胸口死死地貼在了馬脖子上。就在他的下巴與馬鬃接觸的那一刻,後背上亦有股巨大的力量傳來,將其向前猛地一推,半個身子推落到戰馬下。
受了驚的白龍駒厲聲長嘶,加快速度,衝向自家軍陣。可憐李密一隻腳掛在馬鐙之內,另半個身子拖在塵埃隻中,想站站不起來,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戰馬拖著在地麵上刮刮蹭蹭,留下一片鮮紅痕跡。
刹那間,整個戰場上的人都楞住了。沒人想到李旭的箭法這麽準,更沒人想到名滿天下的李郎將居然學會了背後偷襲。眾豪傑看著李密被白馬拖著在地上呻吟掙紮,一時卻想不出援救的辦法。直到看見旭子將第二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才大吼著撲向李密。
“賊人休傷我主!”吳黑闥快馬上前,淩空擲出一記飛叉。雙方距離相隔太遠,他的叉不是擲向旭子,而是擲向拖著李密狂奔的白馬。白龍駒瞬間一個人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轟然栽倒,翻滾向前。
“啪!”第二支羽箭擦著李密的脖頸飛過,將已經沾滿了泥漿的白袍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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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輕吸了口氣,穩住心神,將第三支白羽搭上弓弦。戰機稍縱即逝,他顧不上再去考慮李密的死活,用左手食指微微調整了一下破甲錐的高度,右手猛然鬆開。長箭在空中畫出了條堪稱完美的軌跡,直奔吳黑闥的前胸。
已經吃過一次大虧的吳黑闥雖然急著救李密,卻也沒忽略對旭子的防備。聽到周圍有人驚呼,立刻來了個鐙裏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射進其身後另一名將領的胸口。那名將領驚詫地看著沒入皮甲數寸的箭杆,嘴巴張了張,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卑鄙無恥!”吳黑闥真後悔自己當日對旭子手下留情。李密是他們這些人的頭領,如果李密陣亡了,瓦崗山上將再無他們這夥人立足之地。沒等他將身體從馬腹下直起來,又是一陣驚呼聲響起。疾馳中的戰馬猛然前仆,將吳黑闥遠遠地甩了出去。
李旭彎弓搭箭,再度瞄向牛進達。深知對方厲害的老牛快速舉起一個皮盾,擋住了淩空飛來的羽箭。“不要慌,下馬保護密公!”他聲嘶力竭地喊。緊跟著,棄馬騰身,如一頭鷂子般撲在了李密身上。
此刻的瓦崗軍怎還顧得上陣型完整,無論是程知節、單雄信統領的內軍將士,還是王當仁、李公逸、張遷、項釗等人統領的外軍嘍囉,全都不顧一切地向李密落馬的地方衝來。雖然其中很多將領,如謝映登、程知節等人心中明白李密實際上沒什麽真本事,他的成就完全靠的是借勢而上,依靠瓦崗軍本部人馬來號令群雄,反過頭又憑借群雄的擁戴來謀取瓦崗權柄。但此刻李密不能死,因為失去了他,已經付出了很大代價的瓦崗軍必將分崩離析。
敵軍一動,羅士信立刻帶著郡兵們衝下了土丘。平緩的斜坡剛好讓戰馬得以充分加速,馬蹄聲砸得地動山搖。“割李密的腦袋!”一邊衝,羅士信一邊大叫。“割李密的腦袋!”弟兄們狂喊著回應,熱血沸騰,心神激蕩,根本不在乎眼前圍上來的流寇數量有多少。
麵對流寇,郡兵們有以一當百的信心。當初大夥擊潰郭方預十萬人,也不過動用了千餘騎。今天的敵軍還不到三萬,而自己這邊的兄弟卻“高達”一千五百人。更何況敵將已經落馬,敵陣已經混亂,疏於訓練的敵軍連基本的羽箭攔截都做不到。
房彥藻、張亮等人被突然變化的局勢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吹響號角,命令各路兵馬快速向中軍靠攏。“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如同瀕危的野獸所發出的哀鳴,聽得人心驚膽戰。有些膽小的嘍囉聽在耳朵裏,腳步非但沒有加快,反而本能地緩了下來,一雙眼睛也開始四下裏逡巡。
瓦崗軍本部兵馬距離李密落馬之處還有五十餘步,羅士信的馬頭已經越過了李旭。當先五百餘騎放平馬槊,將四尺餘長的鋒刃對準了牛進達等人所在。“殺李密!”羅士信大喊,狠狠磕打了兩下馬肚子,將馬速壓榨到極限。“殺李密!”弟兄們狂呼,如癡如醉。
牛進達見勢不妙,立刻將昏迷不醒的李密背到了身上。“搭人牆!”他大聲命令,同時邁開雙腿,以全身的力氣向中軍跑。百餘名心腹死士舉起兵器,怒吼著擋在了羅士信的必經之路上。
他們首先麵對的是一輪急射,與大隊人馬匯合的旭子另外一千名弟兄,將羽箭擦著羅士信等人的頭頂射了過去。這是他們在一起演練過多次的戰術,配合起來毫厘不差。李密的心腹死士們如暴雨打過的麥子般四下搖晃,轟然而散。就在他們倒下的一瞬間,羅士信的馬蹄從他們的身體上踏了過去。
“所有騎馬的人跟我上!”側翼殺過來的程知節也急了,怒吼了一句,提槊直取羅士信。中途改變方向的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提高馬速,瓦崗軍各部還沒有完全整合,總是有衝上前或敗下陣的士卒擋住他的去路。幾乎是眼睜睜地,程知節看到羅士信的戰馬在自己麵前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衝過,踏著弟兄們的血跡,追向倉惶後撤的牛進達。
在牛進達和喝令下,不斷有死士向羅士信馬前撲。但已經衝起了速度的騎兵豈是個別勇敢者所能阻攔的,每一夥人撲上去,隻是給羅士信的槊尖添一抹血跡而已。五百騎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一般將李密的中軍砍出了一條口子,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騎兵的推進速度過快,失去主帥的瓦崗軍號令混亂,根本來不及組織槍陣阻攔。而對付騎兵的另一個有效招術羽箭覆蓋也無法使用,羅士信所部五百餘人已經深深地推進到瓦崗軍中央,緊追著被死士背在背上的李密和吳黑闥,如蛆附骨。唯一有實力攔住他的瓦崗軍此刻反而他們甩在了身後,氣得大呼小叫,卻無可奈何。
戰場上的形勢亂成了一鍋粥,羅士信帶領的騎兵追殺李密,程知節和單雄信帶領著瓦崗內軍追殺羅士信。而素有能謀善斷之名的房彥藻等人亦驚惶失措,隻顧著保護李密急退。核心之外的王當仁、李公逸等將更是慌張,他們距離遠,根本不清楚李密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由上到下軍心浮動,大小嘍囉亂作一團。
“今天這仗要輸!”追了百餘步後,程知節猛然意識到局勢已經失控。大夥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士信身上,根本沒人留意李旭的動向。而羅士信所部不過五百,而敵軍的另一頭老虎李仲堅還率領著一千多名武裝到牙齒的騎兵。
那才是真正的殺招,程知節在馬背上猛然回頭。他看見李旭在斜前方百餘步外收弓,抽刀,旋風般衝進了王當仁的軍陣裏。
刹那間,王當仁的大旗轟然而倒。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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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戰旗一倒,王當仁所部的嘍囉一片混亂。他們本來訓練程度就差,又剛剛經過小半天的急行軍,累得筋酸骨軟。猛然間看到身邊的夥伴陸續被砍翻,自家主將又生死未卜,哪裏還生得起什麽鬥誌。轉眼之間,陣型便散了,一個個丟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不要亂,大夥不要亂,我沒死!”王當仁氣得耳朵眼裏都冒了煙,跳著腳大喊。剛才他一不留神被李旭射死了戰馬,就在親兵們亂作一團的時候,對方趁機上前砍翻了將旗,然後揚長而去。
“豎旗,豎旗!”有部下大聲提醒。王當仁猛然領悟,立刻命令親兵重新挑出了一杆戰旗。敵軍的氣勢雖然驚人,但人數還不及自己所部兵馬的兩成,根本不可能在瞬間把所有人殺光。隻要王字戰旗重新豎起來,肯定能安撫住混亂的軍心。誰料老天偏不從人願,他這邊旗號剛剛一舉起來,身外的馬蹄聲又急。已經在軍陣內衝殺了半個***的李旭帶著騎兵迅速兜轉,刀鋒直指王當仁馬首。
王當仁也被打急了,虎吼一聲,拎著杆鐵矛便迎了上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既然吃了山賊這行飯,他還真沒怕過死。無奈整個外黃營中不怕死的隻有少數幾個,大多數嘍囉見到數百匹戰馬結隊向自己這邊衝過來,立刻拔腿便逃。王當仁新換的戰馬被自己人阻擋,連提了幾次速都沒有結果,氣得他掄起鐵矛,將退到自己麵前的一名嘍囉兵腦袋砸了個稀爛。
“回頭殺過去,再有後退者,以此為例!”他板起臉,厲聲怒喝。嘍囉兵們卻像沒有知覺般繞過同伴的死屍,避開王當仁左右,繼續奔逃。
“站住啊,他們隻有千把人!”王當仁又羞又急,大叫。他的哭喊聲很快被馬蹄擊打地麵的聲音所淹沒。蹄聲如雷,翻滾著吞沒一切擋路者。王當仁抬頭,看到官軍的騎兵排成了一個標準的楔型,如一把長槊般無情地收割著生命。在這把長槊的尖鋒上,是一匹通體漆黑特勒驃,比尋常戰馬高出兩頭,馬背上將領亦如殺神下界,凜然不可侵犯。
看見弟兄們一個個被人從身後追上,用長槊挑飛,用橫刀掃翻,王當仁疼得滿頭是汗。這七千人是他的本錢,外黃營雖然號稱擁兵數萬,其中大部分卻是湊數的。隻有身邊這七千嘍囉,才是精銳中的精銳。可惜這種精銳在敵軍麵前還不如一堆草靶,至少草靶子自己不會逃命。
他突然很後悔沒把自己的弟兄交給徐茂功整訓,如果此刻麾下是三千瓦崗內軍而不是七千外黃嘍囉,形勢根本不會這樣慘。
戰場上沒有後悔藥可賣,轉眼間,王當仁已經可以看清楚對麵敵將的目光。那是一種帶著幾分嘲弄的眼神,仿佛在笑他永遠上不了台麵。“我跟你拚了!”王當仁徹底失去理智,高舉著鐵矛迎了上去,今天即便戰死,他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保護寨主!”百餘名心腹親兵也被王當仁的舉動激起了血性,嚎叫著聚攏在了大當家的周圍。隨著沉悶的一聲,敵我雙方毫無花巧地撞到了一處。刹那間,外黃賊的隊型四分五裂,三十多具屍體倒著飛了出去。
李旭用刀尖撥開迎麵刺來的長矛,順勢一抹,將麵前的嘍囉抹下了戰馬。他的招術很簡潔,幾乎都是一擊致命。轉眼,三個嘍囉倒了下去。第四名敵手見勢不妙,撥馬避開,將身後的王當仁暴露在旭子的刀下。
“老子跟你拚了!”王當仁怒吼著迎了上來,手中鐵矛端得筆直。李旭回刀橫拍,刀麵與矛身相交,發出“砰!”地一聲巨響。二人在馬背上都晃了兩晃,各自的兵器都被彈開。彈指間,兩匹戰馬錯鐙。王當仁以矛為棍,橫掃千軍。李旭的刀如遊龍,貼著馬頸翻出,直奔王當仁肋下。
這是以命換命的招術,就看誰的動作快。如此近的距離,長兵器反而吃虧。王當仁見勢不妙,鬆開已經不可能撤回的兵器,身體迅速向戰馬側麵一歪。旭子的黑刀貼著他的大腿根掃了過去,割草一樣割破鎧甲,在其腰間留下了條半尺長的血口子。
“啊―――”王當仁厲聲慘號,不敢回頭,任戰馬馱著自己前衝。一名郡兵持槊來刺,被他披手奪槊,反刺落馬。緊跟著,他又刺傷一名騎兵,連人帶馬奪路而去。
旭子的目的不是殺人,所以也不撥馬去追。而是帶著弟兄們繼續衝擊,不斷壓縮王當仁的殘部。那些失了主將的嘍囉們哪裏禁得起這般衝撞,騎兵們衝向哪,他們就從哪裏落潮般退開,三退兩退,已經丟棄了全部營壘,連帶著把李公逸所部雍丘營的陣腳都衝亂了。
在看到王當仁的將旗第一次被砍倒的那一刻,李公逸已經發覺事情不妙。為了避免自己的陣腳不被潰兵所亂,他甚至下令所有弟兄停住腳步,原地結陣。可惜像他一般冷靜的人並不多,正所謂關心則亂。行軍長史是房彥藻是李密的生死之交,左司馬楊德方是李密的多年故舊,二人見羅士信衝得急,慌得號令亂發,頻頻催促各部兵馬向中軍靠攏。李公逸被逼得頭皮發乍,不得不下令麾下弟兄們再次起身。可就在他剛剛開始移動腳步的刹那,數千殘兵被放羊般驅趕了過來。
大小嘍囉魂飛魄散,他們不知道該繼續向中軍靠攏,還是轉身迎戰。李公逸再想改變對策,已經來不及,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陣腳也如陽光下的積雪般快速消融。
“李將軍,咱們擋不住官兵!”校尉項釗與李公逸同屬一營,衝到他身邊大聲喊。“程知節說過,那個李仲堅有萬夫不當之勇!”
“傳令,讓開敵軍兵鋒,向北退!”李公逸明白項釗的話是什麽意思,當機立斷。這種情況下,任何阻擋敵軍的動作都是徒勞的,不用與那些如狼似虎的騎兵交手,單憑王當仁麾下的潰軍,就足以將自己的這些弟兄衝垮。而退向戰場之外,則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實力。如果李密身死,瓦崗山就不必再回,所以李公逸也不必在乎什麽軍法。如果李密僥幸沒死,今日一場大敗難免,無論怎麽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他李公逸頭上。況且他保留下來的兵馬最多,理應受到嘉獎。
抱著這種聰明的目的,雍丘營留少量兵馬阻擋外黃營的潰兵,大部兵馬向北急撤。轉眼間,瓦崗軍的側翼便空了下來。王當仁麾下的嘍囉衝過雍丘營阻攔,直撲自己的中軍。李旭帶領麾下的騎兵也旋風般兜了的***,驅趕著潰卒橫插進正與羅士信糾纏的敵軍當中。
前後不到半刻鍾的時間,羅士信身邊的騎兵已經剩下不足兩百。他們給了瓦崗軍意想不到的重創,同時自己也損失過半。羅士信身上已經多處受傷,但依然酣戰不退。“殺李密!”一邊與衝過來的單雄信廝殺,他一邊大叫。“殺李密!”兩百多名騎兵同聲高呼,揮舞著長槊,將圍攏過來的嘍囉們一一捅倒。
單雄信是帶著騎兵衝過來的,其他瓦崗內軍弟兄依然被自己人阻擋在***外。內軍副總管程知節應變迅速,發覺局勢不妙後,已經號令內軍放慢了腳步。他們一麵中軍緩緩靠近,一麵將各部的潰卒聚攏起來,由老兵們安撫著,列隊於瓦崗內軍的背後。雖然程知節發出的命令總是受到來自中軍的幹擾,但就整體而言,這種應對舉措十分得當。重新有了主心骨潰卒們不再沒頭蒼蠅般亂跑亂撞,而是強打精神,重新匯籠成一支隊伍。
“這樣做會招人猜忌!”謝映登一麵憂心忡忡地向中軍方向眺望,一邊對程知節提出忠告。外軍各營本來與以徐茂功為首的內軍就有隔閡,關鍵時刻程知節見死不救,回去後難免會被人非難。
從他這個角度看,內軍已經瀕臨崩潰。雍丘營擅自脫離戰場後,李旭所率的騎兵已經快速與羅士信所部人馬匯合到一處。單雄信帶領著三百多勁卒對付一個羅士信已經很吃力,被李旭從側翼一夾,立刻呈獻了潰勢。
“嗚嗚――嗚嗚――嗚嗚!”見到單雄信抵擋不住敵軍衝擊,房彥藻等人又吹起了求救號角。同時,命令各部兵馬向內軍匯合的令旗也高高地升起。“聚殲敵軍!”房彥藻通過旗幟和號角聲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隻是這種天真的命令,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不止雍丘營一路,其他各營都在向後退。有的直接脫離了戰場,有的則避開正在交戰的核心,向程知節所在的位置靠攏。“隻有瓦崗內軍能擋住李仲堅這個瘋子!”刹那間,幾乎所有將領都得到了一致的共識。“應該把弟兄們交給徐茂功重新訓練!”半年多來,徐茂功勸了無數次都無法讓眾人接受的觀點,在這混亂之際也被大夥重新拾起。
“誰愛說什麽說什麽,弟兄們的命不比李密賤!”程知節兩眼死死盯著戰場,回答聲裏帶著幾分惱怒。這本來是場必勝之戰,前提是李密不臨時起意不賣弄他的口才。即便李密受傷,瓦崗軍也不應該敗得這樣慘。如果房彥藻的謀略真的對得起他的才名,如果楊德方的勇氣真的配得上他的官職,二人早就應該果斷下令全軍後撤,暫避敵軍鋒芒。而不是像這樣毫無掌法地與敵人亂戰,導致被自己人踩死的弟兄比被敵軍殺死得還多。
他看到單雄信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然後消失。瞬間後,他看見幾個騎兵擁著渾身是血的單雄信向後急退。張亮帶著李密的心腹死士又衝了上去,試圖遲滯一下敵軍的推進速度,為房彥藻等人重整兵馬贏得時間。但戰鬥的結果並不是完全由勇氣來決定,李旭所部騎兵輕鬆地將張亮帶領的死士衝散,緊接著,羅士信迎上了張亮,李旭策馬再度衝向房彥藻。
張亮的武藝遠不如羅士信,才兩個照麵,他就被羅士信一槊擊下了戰馬。羅士信試圖取走失敗者的性命,立刻有十幾名身穿青色皮甲的親衛擁上。幾個人合力擋住了羅士信的馬頭,另外幾個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抱起張亮向後逃逸。
羅士信十分惱怒,一槊將擋在自己馬前的敵人刺了個對穿。他順手一揮,將屍體砸向另外幾名敵軍。躲避不及的青甲侍衛被同伴的屍體紛紛砸倒,沒等他們站起身,羅士信的馬槊已致,刷地一下,將又一名死士的鎧甲劃成兩片,包裹在鎧甲之下的皮膚和肌肉也全部斷裂,血水從傷口處噴湧而出,同時將生命帶離肉體。
有人試圖為同伴報仇,躺在地麵上滾向羅士信的馬腹。羅士信斷喝一聲,夾著戰馬跳開丈許,然後轉頭一槊,幹淨利落地將失去目標的敵人刺死。他抽槊,驅馬,斜刺,幾個動作一氣嗬成,挑起又一個躲避不及的倒黴蛋,大笑著將對方甩上了半空。
這是一個魔鬼,外軍嘍囉們紛紛閃避。無論匯集起多少人,沒一個願意再去驗證羅士信的武藝。將眼前敵軍衝散後的羅士信得意地舉起馬槊,示意身邊的弟兄們向自己靠攏。然後他又將馬槊向前指了指,策馬撲向手足無措的另一夥敵軍。
騎兵依賴的是速度,在戰場上放棄那些可以長時間和你糾纏的敵人,攻打對方最弱所在,收效將遠遠大於與敵軍的精銳正碰。這是李旭在戰場上用命換來的經驗,通過交流,羅士信亦嫻熟地掌握了其中關竅。
瓦崗軍的中軍繼續混亂,房彥藻等人已經顧不上再去管羅士信,一個更大的危機正快速向他們迫近。擊敗了單雄信後,李旭親自帶著騎兵,驅趕著潰卒倒卷向而來。凡是試圖阻擋的將領,都被他用黑刀砍在了馬下。
千餘命壯漢被房彥藻驅趕著,搭成一道人牆,攔阻在旭子馬前。他們不住地退縮,眼裏充滿了恐懼。沒有人敢保證自己能擋住戰馬,但如果這道防線再破,戰場局勢將不可收拾。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的號角又響,哀怨而淒涼。忽然間,角聲猛地一滯。有支利箭當空飛來,中軍帥旗應聲而落。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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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匹戰馬直接“撞”碎了單薄的人牆,血肉橫飛。衝破人牆後的官軍甩掉長槊上的屍體,再度加速向前。沒有人能擋住他們的去路,缺乏訓練的瓦崗外軍各營嘍囉們在官兵麵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四下奔逃,隻要腳步稍有遲疑,冰冷槊尖就會從他們的胸口上透出,無情的馬蹄就會從他們的肋骨上踏過。
房彥藻倉猝組織起來的人牆過於單薄,根本遲滯不了戰馬的速度。他試圖再度聚攏起兵馬,但被李旭射落的帥旗卻順著風‘呼呼啦啦’地飄遠,根本不肯再替他傳達那些毫無條理的命令。看到自家的帥旗已經降下,周圍的各部兵馬愈發手足無措。沒有人知道中軍到底出現了什麽異常情況,也沒有人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敵人隻有那麽一小股,還不足他們的一個零頭。可就是這一個零頭的官軍,卻像虎入羊群,鷹博眾雀。
正手忙腳亂之中,那匹令人聞之膽落的黑色特勒驃已經出現在了光禿禿的旗杆附近。馬背上的旭子利落地一揮手,碗口粗的旗杆便轟然而倒。緊跟著,他用那柄黑色的長刀向房彥藻指了指,數百騎兵就像心有靈犀般,齊齊地端平了長槊。
四尺槊鋒如同地獄惡鬼的一排尖牙,將麵前的一切活物吞噬。擋在騎兵攻擊道路上的嘍囉要麽被長槊挑飛,要麽被戰馬踏死,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房彥藻見勢不妙,不敢留在原地與騎兵們硬拚,大喊了一聲,撥轉馬頭,加入了逃命者行列。“百死而不旋踵!”激勵士卒時,他無數次強調。等輪到自己真正麵對死亡,他卻發現勇敢並不如寫文章時那麽容易。他拚命抽打著坐騎,唯恐被人從背後刺中。馬蹄的轟鳴聲卻始終不離其耳,仿佛所有敵軍都在追其一個。
耳邊不停地傳來瀕危者的慘呼,那是沒有坐騎可用的普通嘍囉在敵軍槊下亡命,他們跑不過四條腿戰馬,隻好接受被人獵殺的命運。“李密死了,殺了李密了!”慘呼和呻吟聲中間,有人在大聲地喊叫。房彥藻知道那是在造謠,因傷而昏迷的蒲山公李密早就被他放在了一輛馬車上,悄悄送進了郝孝德所率領的後軍。但是他也沒機會停下來反駁謠言,敵人粘他的馬尾後,隨時都可能奪走他的性命。
追在房彥藻身後的是李旭本人和一百多名輕騎,他們稍稍再提高一點速度就可以給房彥藻身上增加一個透明窟窿,但沒有人那樣做。騎兵們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速度,不讓房彥藻等人有停下來整頓兵馬的時間,也避免一不留神將其殺掉。他們一邊將跑得精疲力竭的嘍囉兵們刺翻砍倒,一邊將恐懼和慌亂隨著房彥藻等人的腳步向敵陣更深處傳播。恐懼和慌亂才是更致命的武器,在以少擊多的情況下,它們比長槊的殺人效率更高。很多瓦崗軍的嘍囉兵都是被同伴推倒的,隻因為這些人阻擋了自己同伴的逃命道路。而無數雙大腳就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踏過去,根本不顧忌彼此曾經有過袍澤之誼。
羅士信帶著另一群騎兵,在混成一團的敵陣中來回攪動。他的攻擊不像李旭所部那樣具有非常明顯的目的性,而是在隨意擴大戰果。這種做法使得與其遭遇者的命運更殘酷,幾乎是被毫不猶豫地屠殺。有人已經丟下了兵器,放棄了抵抗。羅士信的戰馬還是從他們的胸口上踏了過去,片刻都不曾停歇。
眾寡懸殊的情況下上不容為將者慈悲,更何況羅士信本不是名有慈悲之心的人。他左突右次,每一槊探出必有一人翻倒。而在每刺死一人後,他都不忘了張開嘴巴怒吼一聲,仿佛在數著自己今天到底奪走了多少條性命。
醞釀了幾個時辰的雨終於下起來了,閃電與雷聲更加深了戰場上的恐怖景象。紅色的血被雨水一澆,快速溶解,然後和紅色的雨水一道匯流成溪,染紅整個河麵。紅色的河麵就在閃電的照耀下滔滔滾滾,流向遠方。遠方是曾經安寧繁華的大隋江山,伴著雷鳴和馬嘶聲在風雨中飄搖。
整個戰場上,唯一不動的就是瓦崗內軍。幾次試圖衝入戰場核心扭轉潰勢的努力未果後,程知節下令麾下弟兄停止了營救行動。他們不再管別人的生死,而是排成一個方陣,磐石般站在戰場外側。“瓦崗”,另一杆寫著這支兵馬名字的戰旗則倔強地挑在半空中,任風雨多猛也無法將其擊倒。
“吹角,要求各營兵馬都向我這裏靠攏!”冷冷地望著前方的殺戮場,程知節大聲命令。這是一個絕對僭越的命令,作為一營將領而不是整支隊伍的指揮核心,他根本無權指揮其他各軍。而此命令一旦發出去,無論其是否正確,恐怕他都不會落到好結果。“臨陣奪權,擾亂軍心!”這八個字經過有心人的整理後壓下來,足夠讓他身敗名裂。
“程將軍!”旗牌官賈文斌低聲地提醒了一句,然後將求救般的目光看向了謝映登。他希望對方能和自己一道製止程知節的莽撞。眼下全軍皆敗,唯內營全身而退,事後程知節隻有功沒有過。為了穩定潰勢而強奪指揮權,程知節事後隻有過沒有功。
“傳令!”素來以理智著稱的謝映登的回答讓賈文斌更加失望。好像看穿了對方的心思般,話音落後,後者幹脆從賈雲斌手中奪過了令旗,快速地將其在風雨中來回舞動。
“嗚――嗚嗚――嗚嗚!”高亢的角聲突然響了起來,壓過了天空中所有風雷。“瓦崗!”一道閃電淩空劈過,讓旗麵上的大字更為清晰。為了讓所有人看清楚,程知節幹脆命令麾下親兵用長槊勾住了將旗的另外兩個角。“瓦崗!”豆大的雨點打在青色的旗麵上,咚咚作響,亦使得黑色的字跡更顯分明。
這才是真正的瓦崗軍,一瞬間,戰場上敵我雙方仿佛都清醒了過來。李公逸、孟讓、郝孝德等人帶著已經和中軍脫離的各營快速向內軍移動。那些失去主心骨四散奔逃者,也突然找到了方向,哭喊著衝往堅固而又安全的方陣。
“豎盾!”取代了早已經不存在的指揮核心後,程知節再次喝令。站在方陣第一排的士兵快速向前數步,蹲身,將一人多高的巨大木盾豎在了泥漿中。地麵很滑,盾牌很難豎穩。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構成支撐盾牌的另一個斜角。
“舉矛!”程知節策馬走到盾牌最前方,高高地舉起了長槊。數千根硬木長矛從隊伍中舉起來,上前,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個由硬木和鋼鐵組成的刺蝟瞬間定型,程知節自豪地點了點頭,“映登,你來指揮。親兵隊,跟我上!”
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命令,僅剩的四十多名騎兵從側翼繞過本軍,聚攏在他身邊,組成一個菱形小陣。程知節帶著這夥騎兵向前跑了幾步,在即將與逃過來的潰兵接觸的瞬間,他猛然將長槊拋出去,重重地紮在了地上。
“散開,經兩側到陣後集結。違令者,殺!”這條命令是對著急衝而來的潰卒說的,但顯然沒什麽成效。逃在最前方的數個人隻是楞了楞,便快速從長槊邊跑了過去。再有二十步就安全了,方陣近在咫尺。隻是,他們永遠失去了到達目的地的機會。有柄斧子呼嘯著從雨中掠過,將逃難者的人頭當場砍下。
“喀嚓!”一道閃電淩空飛來,照亮程知節魔鬼般的麵容。血順著他手中的斧子在向下流,戰馬腳下不遠處,是幾個無法瞑目的人頭。“經兩側到陣後集結,違令者,殺!”瞪著通紅的眼睛,程知節又喊。身後的菱形陣列突然發動,不是攻向敵人,而是橫著攻向那些來不及停住腳步的潰兵。
刀光閃亮,幾十個潰兵當場被砍倒在地。騎兵們橫推二十餘步,然後快速轉身,推向另一側的潰兵。所有潰兵都嚇呆了,沒想到一向笑嗬嗬的程將軍殺起自己人來居然這樣狠。他們猛然停住腳步,然後以程知節的長槊為中心,洪流般分開,繞過方陣,逃向被賈文斌等人指定的位置。
電閃雷鳴中,程知節單手拎著斧子,回到了軍陣正前方。他慣用的長槊就插在身前,再沒有人敢逾越。
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吳黑闥被幾名士兵攙扶著跑了過來,他欽佩地看了程知節一眼,毅然甩開了親兵,站在了對方馬下。
張亮也披頭散發地跑來,他的馬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砍死了,人的肩膀上也有一道大口子,呼呼地淌血。“密公還活著!”看到程知節和吳黑闥,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然後偏轉身,帶著幾百名潰卒繞向兩翼。
牛進達、楊德方、鄭德韜等李密麾下的親信將領亦快速逃致,看到獨力擎天的程知節,他們臉上的憤怒和慌張瞬間變成了佩服。這幾個人都是沙場老將,知道這時候自己該怎樣做。紛紛停住腳步,協助程知節一道,將潰兵們分散、導引,以免給敵人更多的可乘之機。
“黑子,這交給你!”程知節向遠方看了看,命令。
房彥藻等人還在逃,李旭正在他身後追殺。更遠處,羅士信亦舍棄了周圍的潰卒,聚集兵馬,調整隊列,準備開始新一輪衝殺。
借我一把斧子!”吳黑闥衝著程知節伸手。後者將手中染血的短斧交給了他,然後毅然拔起身邊長槊,帶著四十幾名親衛迎向了洪水般湧來的官軍。
酒徒注:看到讀者置疑瓦崗軍的戰鬥力了。據史料所載,瓦崗軍曾經被張須陀連續擊敗三十餘次,隻是最後一戰才用計謀殺了他。並且當時是在秦瓊、羅士信都缺陣的情況下。張須陀四度衝進重圍營救部屬,力盡而亡。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一章 擊鼓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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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別讓人小瞧了咱們瓦崗軍!”夾在風雷聲中間,程知節的呐喊是如此的清晰。字字敲打在眾人的心頭,讓很多逃亡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敵軍是一群擇人而噬的魔鬼,剛剛大夥數萬人都被其衝得十分五裂。程知節將軍在對方士氣最旺盛的情況下迎上去,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是,即便如齊國遠這樣“最聰明”的人,也不敢笑程知節愚蠢。大夥已經品嚐過兵敗如山倒的滋味,如果此刻沒有人挺身而出將敵軍攻勢擋一擋,崩潰還將繼續。一旦潰局不可收拾,跑得最快的嘍囉也逃不過四條腿的戰馬。
不是任何營,是小半支瓦崗軍全軍覆沒!
雨,依然瘋狂的下著,紅色的閃電撕開黑色的天空,照亮紅色的河流與大地。但在李公逸等人心中,恐懼的感覺卻不像先前那般強烈了。眾人以注視著程知節等人的身影在重重雨幕中撕開一條通道,目睹他們奮不顧身地卡在了自己人和追兵之間,一股寒意從兩股之間直衝頂門。
風蕭蕭兮易水寒,大夥既然已經造反了,還怕個死麽?李公逸猛然抹了一把臉,扯著嗓子喊道:“雍丘營結陣,給我結陣!”他的聲音有些啞,但這一刻,卻透著不可拒絕的毅然。
“結陣,結陣!”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從各部兵馬之間響起,內黃營、韋城營、酸棗營,大大小小的旗號在風雨中慢慢豎直。
“雍丘營,移往左翼!”“內黃營,向右翼靠攏,列陣。”“韋城營到內黃營身後,鞏固陣腳,挽弓準備!”“匡城營收攏殘兵,重整後軍!”謝映登趁著敵軍沒殺上的機會,流水般發布出一道道命令。
匯壟過來的兵馬卻毫不猶豫地聽從了他的號令,無人置疑他的指揮資格,瓦崗內軍在此戰的表現,足以贏得所有人的尊敬。
在距離旭子還有二十幾步的時候,程知節再次拋出了一柄短斧。不是攻人,而是砍向旭子胯下的特勒驃。斧頭在雨水中快速打著旋,將兩支緊密相接的隊伍迅速切斷。就在其即將砍中目標的瞬間,被一柄黑色的長刀磕飛出去。
“唏――――”受了驚嚇的特勒驃發出一聲咆哮,前腿高高地揚起,四下猛蹬。下一個瞬間,程知節的長槊從雨幕中探出,直奔旭子的軟肋。一擊必殺,無論在此之前他心中對敵手存著多少敬意,他都不能手下留情。
沙場之上無朋友,李旭快速地擰身,奮力用黑刀敲向毒蛇般的槊鋒。“鐺!”精綱打造的槊鋒與黑刀相撞,於半空中濺起一串火星。緊跟著,一記巨大的閃電劈下,照亮敵我雙方的麵孔。
李旭收刀,平推。程知節豎槊相擋,然後擰身橫掃。二人的兵器迅速碰撞的數下,隨後,程知節的身影從旭子麵前衝過,衝向另一名齊郡精兵。而旭子的黑刀則迅速砍在了一名從自己眼前擦過的瓦崗勁卒肩膀上,將對方的半隻胳膊掃落於泥漿中。
腳下的雨水快速變濃,黃色泥漿之上浮動著紅色的熱血,交匯翻滾。程知節麾下的騎兵是斜著切過來的,這種以橫對縱的戰術有效地割斷了逃命的潰卒和緊追不舍的敵軍,缺對他們自身非常不利。隻是一個照麵,四十多名騎兵就被李旭等人砍翻了大半,剩下的十幾人跟著程知節的坐騎從郡兵們的麵前跑開,於遠處兜了小半個***,毫不猶豫地再次橫切過來,與郡兵橫縱交駁。
他們是故意前來送死的,但這種送死行為卻第一次打亂了郡兵們的攻擊節奏。房彥藻等人在兩支人數懸殊的騎兵第一次接觸的刹那跑遠,沒入雨幕深處。而李旭卻不得不調整馬頭,正麵迎住程知節的衝擊。
雙方再次接觸,迅速分開,留下漫天紅雨。郡兵們倒下了四五個,程知節身邊隻剩下了兩人。他的頭盔不知道被誰挑飛了,烏黑的頭發打著縷披散在了肩膀上。順著護肩和發梢,不知道來自對手還是他自己的血和著雨水一道滾落。胯下的鐵驊騮亦被鮮血染紅,四肢哆嗦著,在雨中跟蹌。但在轉眼之間,可憐的畜生又被程知節狠著心腸拉了回來,馬頭再次對向旭子馬頭。
“瓦崗軍,出擊!”程知節笑了笑,高喊,這一刻,他心中無比地驕傲。
“諾!”整齊的回答突然從雨幕中響起,聲如驚雷。吳黑闥、牛進達、張亮、單雄信、孟讓、項釗,十幾名瓦崗豪傑帶著數百死士重新殺了回來,護在了程知節馬側。
雙方在風雨中又戰在了一處,傷者的呻吟,瀕臨死者的哀鳴,絕望的呐喊和雷聲閃電交織於一處,奏響亂世中獨有的悲歌。蕭蕭雨大,瑟瑟風急,蕭瑟風雨中,是無數驕傲的身影。
程知節被旭子打下了坐騎,但在其身體被幾根長槊刺中一瞬間,吳黑闥舍命將其搶走。張亮被幾個郡兵圍住,狼狽不堪,片刻之間身上添了四五道傷口。孟讓帶著數名親衛殺來,用身體將張亮護住。與此同時,他被人用馬槊刺中肩膀,半個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紅。
“殺!”孟讓用一柄不知道從何處揀來的橫刀,一刀砍斷了槊杆。然後他拔出刺入肩膀的槊鋒,狠狠地向李旭砸去。一名郡兵及時地策馬擋在旭子身側,替他承受了致命的一擊。在其倒下去後,李旭丟下對手,撥轉坐騎,直撲孟讓。
“別跟李仲堅單打獨鬥!”孟讓記得程知節的勸告。但是,他卻不想躲閃。單手拎著橫刀,迎向了急衝而來的特勒驃。一個照麵後,他手中的兵器落在了泥漿中,另半麵身體也被鮮血染了個通紅。
沒等旭子再補上一刀,項釗毫不猶豫地護住了孟讓。他們以前不是一個營的,實際上,迅速擴大的瓦崗軍從來沒凝聚成一個堅實的整體。外黃營、內黃營、雍丘營,幾個帶頭的將軍們平時曾多次為了分贓不勻爭執,多次想看對方的笑話。但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忘記了自己的原來的番號。
他們都是瓦崗軍,就像程知節說得那樣,無論他們自己把自己怎麽分,在官軍眼中,大夥擁有的是同一個名字。
“弟兄們,將官兵擋住啊!”吳黑闥又衝了上來,雨水將他黑色的臉衝得蒼白如灰。“瓦崗、瓦崗!”數百死士舉刀高呼,不顧生死。他們是瓦崗軍,名滿天下的瓦崗軍。他們可以戰死,卻不容人玷汙瓦崗軍威名。
牛進達上前與項釗合力擋住了旭子,他的沉穩和老辣剛好可以與項釗的勇悍相輔,三個人在雨水中馬打盤旋,往來不休。項釗用長槊刺向旭子的胸口,被旭子用黑刀擊開。他的力氣遠不及旭子大,槊杆偏出三尺有餘。當他強忍住兩臂的酸麻將馬槊收回來的時候,李旭的黑刀已經近在咫尺。“鐺!”電光石火的瞬間,牛進達拋出自己的盾牌,救下了項釗一命。他本人亦快速衝上,從揮刀砍向旭子的肩膀。李旭不得不回刀,將牛進達的全力一擊格偏,沒等他回身,項釗的長槊橫著掃來,向棍子一樣砸往他的後腰。
“鐺!”又是一聲巨大的金鐵交鳴,項釗拎著半截馬槊快速跑遠。李旭擰身,長刀在雨幕中劈出一匹黑練。牛進達舉刀相迎,結結實實地擋住了這下猛擊。又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過後,牛進達的嘴角和虎口處同時冒出了縷鮮紅。他在馬打盤旋的瞬間將嗓子眼中的甜腥之物硬咽回了肚內,舉刀再次撲向李旭。
三人的身影再次攪在了一處,牛進達瘋狂舞刀,刀刀拚命。項釗則將兩截斷槊舞得如兩條烏龍,半刻不離旭子的胸口和脊背。旭子單刀難敵四手,一時間竟被逼得有些手忙腳亂。牛進達看到便宜,一刀抹向旭子的馬頸。正與項釗糾纏的旭子不得不分神保護坐騎,在這瞬間,項釗大笑,斷槊如毒蛇般刺出,直奔旭子小腹。
一杆長槊毒蛇般淩空飛來,穿透雨幕,將項釗刺下坐騎。羅士信帶著大批弟兄殺到,衝入戰團。片刻後,張江、周醒和分散在各處追殺瓦崗殘兵的齊郡弟兄也匯攏到了一處,組成了第三支生力軍。他們的到來使得膠著的局勢立刻扭轉,瓦崗精銳抵擋不住騎兵們的輪番擠壓,不得不再次後退。“把他們殺散!”羅士信舉槊,高呼。但敵人強悍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後退了數步後,瓦崗軍在單雄信的指揮下再度聚集成隊,邊戰,邊緩緩地向本陣靠攏。
“嗚――嗚――嗚!”雄壯的號角聲再度響起,伴著角聲,重新整理好隊伍的瓦崗軍緩緩向前。接住斷後的弟兄,將他們融入一個龐大而整齊的軍陣。
同一麵戰旗下,渾身是傷的程知節、披頭散發的房彥藻,還有謝映登、李公逸、王當仁,緩緩帶住坐騎。
“瓦崗!”兩名壯漢用馬槊挑住戰旗的四角,風雨中凜然而立。
酒徒注:補周四欠帳。酒徒這今天不是過節,而是心情實在無法平靜。這幾天不是中國人節日,但酒徒永遠不會忘記這些日子。那些白皮膚的禽獸們造謠、汙蔑,在所有主流報紙上以最卑鄙的手段中傷我們的國家,而我們的媒體中,卻一廂情願地宣傳著西方的友好。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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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瓢潑般下個不停。
旭子帶著騎兵們脫離與瓦崗軍的接觸,快速後撤。在與程知節、吳黑闥等人的糾纏過程中,他們已經喪盡了速度優勢。因此不得不跑開一段距離,重新組織攻擊隊形。
程知節沒有指揮步卒追趕騎兵,作為一個百戰之將,他知道用兩條腿的人與四條腿的戰馬比速度不現實。在謝映登的配合下,瓦崗內軍的步卒再次結成了防禦陣型,盾牌與長槊向前,橫刀居中,弓箭手綴後。雍丘營、內黃、韋城、酸棗各營亦踏步跟上,在他們側翼牢牢立住陣腳。
一些已經六神無主的殘兵也在匡城營的組織下緩緩歸列,他們的目光依舊猶疑不定,但站在瓦崗內軍身後,卻多少有了幾分安全感,不再漫無目的奔逃。
“嗚――嗚嗚――嗚嗚!”伴著漫天風雷,號角宛若虎嘯,呼喚著人馬的勇氣。瓦崗軍匯聚,站穩,堅如磐石。
“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也在郡兵之間響起。聽到同伴的召喚,一些失去戰馬的騎手從地麵上撿起長槊,徒步靠向李旭身邊。一些身受輕傷的將士咬著牙,在主將身後依照平素的訓練的隊形站穩,銳利如剛出鞘的橫刀。
雨如流瀑,風如狂歌,蕭蕭風雨下,橫刀與磐石遙遙相對。
隻要有一個手勢,天地間就又將開始新一輪殊死博殺。但雙方將領卻誰也沒有搶先下令進攻,兩軍遙遙對峙著,任雨水洗淨盔甲和槊鋒上的血,將仇恨的目光彼此隔開。
“咱們是否先來一輪突厥的馳射,試探試探瓦崗軍的反應?”校尉張江不甘心就這樣放敵人溜走,靠到旭子身邊,低聲建議。
對付缺乏重甲護身的義軍,羽箭是最有效的武器。但今天,他的建議顯然缺乏可行性。沒等旭子開口,親兵隊正周醒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雨,箭能飛得起來麽?”
“咱們的羽箭飛不起來,瓦崗軍隊的弓箭手也是在虛張聲勢!”羅士信的見解更全麵,同時考慮了天氣對敵我雙方的影響。瓦崗軍雖然在程知節、謝映登、李公逸等人的傾力協作下重新穩定了陣腳,但其士氣已喪。如果郡兵再能像先前那樣來一次有效的突破,未必不能將敵軍徹底擊潰!
騎兵衝鋒時最怕的就是對方的羽箭壓製,這種天氣裏,瓦崗軍粗劣的短弓未必有多少還能正常使用。
無數雙熱切地目光看向了李旭,令他們失望的是,平素英勇過人的李將軍居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旭子沒有讚同任何人的建議。盡管他知道此刻隻要自己揮刀向前,身後的弟兄們決不會退縮。但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正前方,那裏還有上萬殘兵,包括三千多名訓練有素瓦崗內軍。而身後的所有親兵和步卒加到一處,已經不到九百。
他可以帶人衝過去,將瓦崗軍的戰旗再次砍倒。但砍倒對方的戰旗後,究竟還有多少弟兄能活著,他心裏沒有任何把握。
齊郡的弟兄本來就不多,戰死一個少一個。而瓦崗軍卻可以快速從流民和亂匪中補充,不出四個月即能恢複元氣。
雨,鞭子般抽打在眾人的身上,將燃燒的熱血慢慢澆冷。
忽然,對麵的瓦崗軍陣型動了一下,先是後軍,然後是左右兩翼,然後是中軍,依序向遠方退去。程知節和謝映登帶著五百餘人走在了最後,一邊行軍,一邊向李旭這邊張望。
目送著敵人漸行漸遠,李旭緊緊地閉住了嘴巴。直到對方全部消失在雨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唉!”羅士信不甘心地發出一聲長歎,將馬槊重重地倒戳在泥漿中。暗紅色的泥水猛然濺開,染髒了旭子半邊護腿。李旭衝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輕輕地兜轉了馬頭。
他們在雨中收攏好戰死同伴的屍體,扶起在泥漿中掙紮呻吟的重傷袍澤,用戰馬馱著,緩緩退向距離這裏最近的原武城。那個彈丸小縣距離運河不足十裏,弟兄們可以暫時安身。
天在後半夜開始放晴,被雨洗過的星光看上去非常柔媚。即便照在原武城破舊垛口上,也於朦朧中平添幾分寧靜。
接管了原武城防務後的旭子無法休息,強打著精神在城頭巡視。朝廷方麵對這些彈丸小城的安危非常不重視,基本上沒派任何正式官兵駐紮。守城的士卒都是縣令王至誠從百姓中強征來的,戰鬥力和膽氣都低到了極點。聽說傍晚時分入城的郡兵曾經和瓦崗軍打了一仗,有一半士卒都消失蹤影。率領他們的縣尉的動作也同樣麻利,沒等李旭找到自己,便將官印掛在了房梁上。
唯恐瓦崗軍尾隨來襲的百姓們都緊關了自家大門,早早地熄滅了***。連喜歡在夜裏衝旅人咆哮的狗兒都被自家主人關進了屋子內,唯恐其不小心吠錯了對象,給自家惹禍上身。整座城市在慌亂之後就徹底沉寂下來,隻有蛐蛐聲伴隨著隱隱傳來的嬰兒夜啼。而那些夜啼夜很快被強行捂住,消失,像地麵上曾經的積水以及瓦崗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李將軍,瓦,瓦崗軍冒險來報複麽?”原武縣的父母官拿不出像縣尉大人那樣掛印而去的果決,隻好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探對方口風。
他不相信這不到千人的殘軍真的擊敗了瓦崗群寇。雖然在民間傳說中眼前的將領擁有著不敗之名。可以一千五百騎兵與數萬瓦崗軍周旋,能全身而退已經是奇跡了,怎可能打得對方率先撤離戰場。
這種戰績王至誠從來沒聽說過,所以他非常理解地將其歸結為大隋官軍愛惜顏麵的習慣中。如果運河畔的遭遇戰是瓦崗軍勝了,原武城便岌岌可危。屆時李將軍可以騎著戰馬逃走,他這個縣令卻不得不麵對被騎兵們引來的無妄之災。
“應該不會,他們損失非常重。我們在此地不做久留,得到張通守的消息後,立刻就撤走!”旭子慢慢回過頭,衝著驚魂未定的縣令大人笑了笑,許諾。“瓦崗軍在戰場上遺棄了很多輜重,雨太大,我們都沒去收拾。明天一早縣令大人可以派人去幫忙,包括這幾天大夥的開銷,你都可以從繳獲中扣除!”
見旭子說得認真,王至誠立刻紅了臉,“我不是想趕大夥走,李將軍能光臨小縣,我歡迎還來不及。受傷的弟兄們您盡管放心,我已經召集了本地最好的郎中給他們醫治。等大夥痊愈了,小縣另外贈送一份盤纏,讓他們找將軍報到!”
“王縣令高義!”李旭笑了笑,客氣道。“向朝廷寫戰報的時候,我會將貴縣的義舉如實上報。相信陛下得知瓦崗軍被擊敗的消息,也會非常高興!”
王至誠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嘴巴也大大地張開,“多謝李將軍。但,但將軍不怕朝廷核實麽?如果被人發現虛報戰功的話……”
“明天一早,你可以派人跟我去清點戰果!”李旭雙眉立刻豎了起來,低聲喝道。
“那,那是,本縣一定,一定盡力幫忙!”王縣令的回答慌不及待。“李將軍真的擊敗了瓦崗賊?”沒等旭子將厭惡的目光從其臉上移開,此人又低聲追問,“先前,先前,先前的幾位將軍可是總等到他們走了,才會及時,及時趕到戰場的!”
“信不信由你!”旭子忍無可忍,丟下一句話,大步向敵樓走去。張江帶著十幾名士執槊而立,見到主將走近,他們都驕傲地挺直了肩膀。
支撐敵樓的立柱已經都掉了漆,火光照亮木頭發朽後的顏色。幾知夜蛾飛撲過來,不顧一切奔向插在城頭上的火把。瞬息之間,它們便被烤焦了翅膀,流星般栽下城頭,於半空中劃出一道道淒厲的焰尾。
而其餘的飛蛾無視同伴的結局,陸續向火把上撞。一隻隻化作流星墜落,一隻隻震翅而來,前仆後繼。
“具體傷亡數字報上來了麽?能戰的弟兄們還剩多少?”李旭用手搭住垛口,望著遠處漆黑的曠野,低聲詢問。
“算上輕傷號,還剩下八百伍拾七人。四百二十四人當場戰死了,還有六十幾個重傷號,不知道是否救得回來。”張江走上前,以一種悲憤的聲音回答。
“陽武那邊還沒有消息麽,張老將軍和秦將軍怎麽樣了?”旭子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強穩住身體問。
這次沒有人回答他的話,隻有火把跳動的聲音,在他背後“突,突,突”沒完沒了地響。
酒徒注:上周五和這周一耽誤的更新,酒徒會慢慢補回來。已經快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然按耐不住衝動,報歉。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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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戰鬥中所受的幾處輕傷有點兒疼,但不算什麽大麻煩。類似這樣的傷口旭子曾經受過多次了,早就習以為常。他現在擔憂的是陽武方麵,如果猜測沒錯的話,在大夥與瓦崗軍廝殺的同時,陽武方向肯定出現了另一夥山賊。而那個帶隊的頭領十有八九是徐茂功,曾經與他同生共死的好朋友。
“有萬餘弟兄和秦將軍在呢,張大人應該沒事兒!”看到自家主將憂心忡忡,周醒笑著靠上前安慰。
“徐茂功用兵能力遠在李密之上!”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沒有徐茂功的瓦崗軍,無論戰鬥力和應變能力都比先前差了不止一籌。旭子不知道自己是該為此慶幸,還是為此難過。上蒼垂憐,沒讓他與徐茂功拔出刀來麵對麵一決生死,但上蒼卻安排了徐茂功去對付張須陀,對旭子而言,敵我雙方無論誰出現意外,都是最大的悲哀。
“所以他不會像李密這樣,總喜歡冒一些沒有把握的風險!”周醒的見解向來很獨到,這次幾乎是一語中地。李密的指揮風格就像賭博,大勝與大敗僅在毫厘之間。徐茂功用兵卻謹慎周詳,沒有把握將對手一擊致命時,他絕不會輕易露出牙齒。
“你說得沒錯,徐茂功用兵素來穩健!”旭子鬆了口氣,眉毛卻又輕輕地皺成了一團,“你對李密和徐茂功二人觀察得很仔細,以前聽說過他們麽?”
“跟著將軍您這麽久了,總得有些長進吧!”周醒楞了楞,旋即露出一張憨厚的笑臉,回答。
“貧嘴!你替我在城牆上站一夜,我下去伸個懶腰!”李旭笑著捶了自己的親兵隊正一拳,罵道。說罷,轉身走向了城牆邊的馬道。
馬道已經年久失修,不斷有衰草從殘磚之間生出來,試圖絆人個跟頭。親兵們跑上前打起燈籠,以免李旭走在上麵摔倒,但旭子的步履卻比他們想象中穩健得多,幾乎憑著直覺繞開了每一個坑,徑直向下走去。
回臨時官邸的這段道路,旭子走得很輕鬆。周醒的提示無比正確,以徐茂功的謹慎,如果目的隻為了阻擋援軍的話,他不會輕易和張須陀硬撼。當運河邊的戰鬥已經結束的消息過去後,瓦崗軍便會迅速撤走。而張須陀也不會輕易追殺,雙方主帥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把麾下弟兄們的命看得非常重。
更讓他倍感輕鬆的是剛才拳頭砸在周醒身上那一瞬間傳回來的感覺。他捶到了一塊塊硬梆梆的肌肉,隻有全身戒備的人才會出現類似反應。“把大夥行蹤透漏給瓦崗的人不是二丫!”旭子咧了咧嘴,讓火光照亮自己年青的臉。
今晚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記憶中被出賣卻毫無知覺的惡夢已經去遠。他微笑著打馬走過寂靜的街道,走過蕩漾著星光的水窪,來到自己的臨時住所前,卻發現羅士信等人全都沒睡,正笑吟吟地於燈下等著自己。
“有軍情?”李旭楞了一下,驚問。
“有一個人半夜來找你,說是你的老朋友!”羅士信迎上前,滿臉幸災樂禍。打了一場惡仗,又在雨中急行了半個多時辰,此人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提到‘朋友’兩個字,兩個眼睛立刻放出光來,仿佛剛剛做夢娶了媳婦開心。
“朋友?”李旭的眉頭警覺地向上跳了跳。他不知道誰會在這個紛亂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來找自己,也吃不準自己和哪個的交情如此深。
“可能是個騙子,要麽便是細作!”旭子幾乎出於本能地推測。李密挨了一頓打,卻依舊沒死心。還想用那一套天命之說來忽悠自己。“碰到這種招搖撞騙的家夥,打出去便是,兵荒馬亂的,怎麽會有朋友冒死尋來!”
“我可不敢打他,此人來頭大得很!”羅士信一邊命人給李旭取來酒水和霄夜,一邊絮絮煩煩地說道。“我讓人把他安排到了西跨院,有四個弟兄正在看著他。可辛苦了弟兄們了,打仗都沒這麽累!”仿佛成心要看笑話般,介紹完了,他亦不告辭,就在李旭對麵笑嘻嘻地坐著,等待此間主人的下一步動作。
“讓人把他領進來吧,我看看是哪裏來的朋友!”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厚臉皮沒辦法,喝了半碗酒後,吩咐。
“李將軍有令,趕快把貴客給他請來!”羅士信聞言,立刻走到門口大聲喊。外邊響起了一串亂紛紛的答應聲,其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哄笑。沒等旭子將碗中酒抿幹淨,哄又響了起來,然後是一串濕鞋子冒水的腳步聲,緊跟著,門簾被親衛高高地挑開,一股汗酸味道和銅臭味道同時湧進了屋內。
刹那間,李旭明白羅士信的笑容為何那樣詭異了。來者是地地道道的契丹富豪打扮,六月底熱死螞蟻的天氣,他身上卻斜斜地捂著半張狗熊皮。黑色得熊皮之下,不知道是黃羊還是駱駝,紅褐色的軟硬皮子一層層從腰間直纏到膝蓋。膝蓋之下是雙高腰靴子,顯然在來路上進了水,每移動一步,都發出刺耳“咕滋”聲。
“尊貴的朋友,契丹大王殿前大梅祿合卜讕奉王妃之命,前來中原答謝你當年的恩情。請尊貴的上座,受我羽林部二十萬部眾一拜!”來人見到李旭,快速先前走了幾步,手扶左胸,深深的躬下腰去。
周圍的笑聲更加響亮,即便是嚴正如李旭,也忍不住莞爾。來人打扮太古怪了,簡直就像故意在出醜。不知道出於什麽習俗,他頭頂正前方的毛發全部剔光,躬身時,剛好露出青幽幽的頭皮。若是全部頭發都剔掉也好,此人偏偏又於後腦勺和左右耳邊各留了一條小辮子。每條辮子上又用金絲綁滿了貓眼、瑪瑙、羊脂、紅玉。躬身時,三條辮子來回搖曳,顫顫巍巍,晃得人眼花繚亂。
“你叫合卜讕?”不知道被來客身上的酸臭味道熏的,還是被珠光寶氣給晃得,旭子的眼神有些茫然。記憶中,他對這個名字依稀還有些印象。但此人決不是什麽朋友,至於契丹羽林部,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李將軍仁義慈祥,救我羽林部王妃得脫苦海啊。我羽林部眾啊,一千年也不會遺忘……”沒等旭子發問,來客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調子婉轉悠長,字字句句中仿佛都包含著深深的情義。
羅士信等人都捂住了鼻子和嘴巴,顯然,他們已經觀賞過了來客的歌舞。之所以堅持著再次欣賞一遍,不過是要看李旭到底如何應對。
“李將軍不愛美色,對王妃絲毫未犯。李將軍不貪財寶,將所有家產都交給了王妃。草原上一年又一年啊,母羊生下了小羊,母馬生下了小馬。一百串銅錢變成了千串萬串,王妃翹首以盼,李將軍卻不見蹤影…….”來客不顧眾人的感受,繼續吟哦。隻是如此深情的調子被這渾身散發著酸臭味道的男人唱起來,實在有令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笑容一點點在旭子臉上凝固,來人不是騙子,他唱得全是事實。是旭子不願想起來,又無法忘記的過往。
當年在離開蘇啜部前,他將所有財產交給了阿芸打理,並且讓蘇啜西爾親口承認了阿芸的自由。來人是阿芸的屬下,是來報恩的,同時亦將多年前的往事重新塞回他的記憶。
“行了,你別唱了!阿芸現在在哪裏,她怎麽又成了王妃!”旭子突然擺了擺手,改用突厥語說道。
長歌瞬間停頓了下來,除了來客外,所有看熱鬧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不清楚李旭說些什麽,但能看出那是一種異族的語言,而擅禱善頌的客人也剛好能聽得懂。
“尊貴的客人,您真的還記得蘇啜部的阿芸!”來客用流利的契丹語回答,抬起頭,露出一雙狡猾的眼睛。“當年她蒙您的恩典獲得了自由,不久便被族人接走,嫁給了草原東部最大的英雄羽林劐。她為羽林部帶去了漢人的店鋪,漢人的活物,漢人的種莊稼方法,讓我們羽林部由此而繁榮!”
“阿芸嫁到了契丹部落?你是合卜讕?騙了我的戰馬和珠寶的合卜讕,潘占陽!”旭子全然想起來了,衝上前,用力抓住對方的脖領子,用漢語大叫。
是潘占陽,當年與大眼和自己一道放火燒了突厥營地的潘占陽。刹那間,仿佛歲月倒流,旭子心底百味交雜。
當年大眼和他在潘占陽的幫助下一把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逃出來後,潘占陽不願與兩個罪魁禍首同行,騙了兩匹馬和一部分盤纏東去。這個人甚為機靈,肯定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索頭奚部某個重要人物流落於蘇啜。而契丹和奚人號稱同族,從潘占陽口中得知阿芸的下落,定然會派人去迎。
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蘇啜部的阿芸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潘占陽剛好憑著一段離奇的經曆得到王妃的青睞。這小子一肚子花花心腸,有在契丹王帳下混個高位不太難。而旭子留在蘇啜部的那個小雜貨店,想必也被恢複了自由身的阿芸搬遷到了羽林部。所以出塞的行商們於蘇啜部之外又多了一個銷貨點,羽林部也隨著和中原人的交流慢慢走向繁榮……
李旭的手臂在顫抖,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阿芸去了契丹,張季和王可望呢,他們在哪?”已經很久沒有塞外的消息了,他以為自己將這段經曆全部遺忘。可今天才發現,那些記憶居然如此新鮮,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日。
他很想問一問陶闊脫絲,卻強忍著將這個名字壓在了心頭。五年多了,陶闊脫絲早就嫁了吧,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否依然如當日般燦爛?
這個人居然騙過李將軍的戰馬?看熱鬧的將士們本能地將手伸向了腰刀,然而,他們從旭子的表情上卻沒看得半點惱怒。相反,此刻洋溢於李將軍滿臉的,不僅是他鄉遇故交的興奮,還有,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掩飾的遺憾。
“李將軍,李將軍您手下留情。合卜讕,不,潘占陽快被你勒死了!”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客人穿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抗議。
“死了活該,誰叫你騙我的戰馬和珠寶!”李旭笑著啐了一句,用力把潘占陽摜到了胡凳上。
“長生天作證,我當年隻是借,沒想著不還。您現在是我們羽林部除了大汗之外最富有的人,名下有一千匹駿馬、三大群羊,還有四百多匹駱駝。王可望和張季還在蘇啜部,經營著您名下另一處財產,除了店鋪外,也有幾百匹馬,上千頭羊。王妃說隻要找到你,她隨時派人把兩個部中的財貨搬到一起,給你送到中原來!所以,那兩匹馬,幾塊破石頭,想必你也不會再找我討還了!”潘占陽坐正身子,嬉皮笑臉地回答。
“呸,你今天連本帶利一定得還清楚,否則,休想走出我的帥帳!”李旭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
“那可不行,我為了找你,已經走遍了半個中原!光靴子都磨碎了好幾雙!”潘占陽捂住腰間的牛皮荷包,大聲抗議。
“恭喜李將軍發財!我等暫且回避,不打擾將軍和人對帳!”羅士信笑著向周圍同伴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告退。自從旭子來到齊郡,很少有人見他笑得像今晚這般開心過。這種快樂的情緒也感染了許多人,大夥腳步都變得輕鬆,頭上的星光也分為明媚。
“李將軍居然會說契丹語!”走了幾步後,一名侍衛敬佩地說道。
“那是突厥話,李將軍當年曾奉命去突厥買馬,當然能說幾句突厥話!”羅士信大聲回答,心裏由衷地為自己的同伴而自豪。“據說當年他隻有十四歲,幾千裏路一個人走下來,毫發無傷!”
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四歲的時候,膽大包天地闖入張須陀麵前,報名殺賊。“當初,仲堅和我一個年齡!”羅士信心裏默默地想著往事,不覺笑容滿臉。
酒徒注1:昨天網站維護,因此無法上傳章節。今天如果網絡穩定的話,會盡量三更。
注2:昨天路透社繼續指鹿為馬,將尼泊爾警察當作中國警察播了出來。讓喇喇蛌們叫去吧,咱們繼續種地。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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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占陽是個自來熟,沒等旭子發問,已經竹筒倒豆子般將分別後的經曆說了個大概。事實果然與旭子所料差不多,此人逃到契丹時,該部族正在與霫人各部為了索頭奚被滅族的事情糾纏不休。徐大眼掛冠而去後,蘇啜部失去了一個重要智囊,所以再也保持不了咄咄逼人的態勢。急於立功的潘占陽趁機向契丹羽棱部的族長建議,放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得到的補償,轉而要求對方釋放目前還幸存的索頭奚貴胄子弟。
有這些貴胄子弟在手,將來契丹部落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索頭水和月牙湖附近的草場提出染指要求。這種中原人於數百年前已經拋棄了的套路在草原上顯然還有效果。契丹各部的長老們約略商議了一下,便采納了潘占陽的建議。於是,第二年開春後,奚族的阿芸和一部分俘虜作為契丹族與霫族和解的見證,被送到了危難時刻從從沒施加過援手的契丹人手中。
“然後你就因功受賞,成了羽陵部的大梅祿了?”旭子將親兵新取來的酒碗擺在潘占陽麵前,親手給對方斟了一碗,笑問。
“哪那麽容易,開始不過是一個小打雜,是阿芸先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我才有了靠山,步步高升。”潘占陽用手指沾了些酒,習慣性地四下灑了幾滴,然後一飲而盡。
“也倒是,梅祿在草原上是個大官兒!”看到潘占陽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草原人,旭子臉上的笑容又輕鬆了不少,“相當於當朝戶部尚書呢,想必你這幾年肥得很!”
“肥個屁,不過是一個幫著算術記帳的管家。整個部落也沒咱們中原一個郡人多,下麵還分成無數個小部落,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整體打打殺殺,從年頭打鬧年尾,族長從來不管。”潘占陽將用力搬住自己的氈靴,將雙腿盤在了胡凳上。
一股刺鼻的汗臭味道立刻充滿了整個屋子,熏得旭子直想逃走。“你剛才不是說二十萬眾麽?現在怎麽又突然其人數又少了許多?”他一邊低頭用酒味遮擋,一邊追問。
“那是整個部族的人數,他們那裏,族長根本做不到一言九鼎。話說出來,也就是身邊那萬把人肯聽!”潘占陽聳了聳肩,回答。
他聽出了旭子話裏的盤查意味,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怪不得別人對自己的行蹤起疑。“契丹分為八大部,每個部落有一個汗。一個大部落中還有無數個部落,下麵的埃斤、特勤、小汗一大堆。像羽陵部這樣的,號稱二十萬眾。真的和人打仗,能湊起一萬兵都很困難!”
隨著他斷斷續續的介紹,李旭在心中勾勒出了契丹諸部的大致輪廓。契丹人的血脈傳承自柔然鮮卑,契丹兩個字在柔然話中原意為镔鐵。柔然鮮卑敗於北魏後,分裂為數個部落。然後與許多草原同出一轍,某個曾經由天狼哺乳的英雄受到長生天的啟示,自立成族。他的子孫後來建立契丹八部,名稱分別為悉萬丹、何大何、伏弗鬱、羽陵、匹吉、黎、土六於、日連。
阿芸到了契丹後,因為其身上流淌著索頭奚長老的血脈,所以身份一下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大部族爭相下聘,為了今後可能賺到的“嫁妝”爭吵不休。大夥決定比武解決爭端,最後羽陵部的大汗羽陵元力克群雄,如願抱得美人歸。
“那羽林元想必也是個英雄,阿芸嫁了他,也算有了安身之所!”聽到故人的離奇經曆,李旭對潘占陽的感覺又親近了些,感慨地說道。
“英雄倒是英雄,但娶了阿芸,卻是他賺了便宜。雖然索頭水和月牙湖附近的兩塊草場一時還討不到手,但這幾年來,阿芸幫著他將部族經營得越發興旺!眼見著就快成契丹第一大部了,羨慕得無數人直流口水!”潘占陽從凳子上跳下,一邊活動著坐麻了的腿腳,一邊炫耀。
“你如果坐不慣,盡管坐在地上!”旭子被他身上的氣味熏得頭昏腦漲,將鼻子栽於酒碗中,抗議。“別來回晃,也盡量別向我身邊湊,大熱天的,你捂這麽多皮子在身上,不怕起痱子麽?”
“熱?”潘占陽尷尬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然後咧了咧嘴,回答:“習慣了,在我們那,大夥一年四季都這麽穿。如果不是見到你,我都忘了自己是個中原人。”
說罷,他將胡凳推開,端著酒碗坐到了地上,一邊喝,一邊斷斷續續地解釋,“況且,況且這麽穿也方便。中原的各地官吏見了我這身打扮,從來不敢為難。就連截道的土匪,聽說我是不遠萬裏來向大隋朝貢的,都笑著收起了刀子!”
“所以,你就一路從塞上騙到了我這裏!”李旭也盤膝蓋坐到了地上,笑著替潘占陽補充。
“不是騙,我的確帶來羽棱部給大隋的國書。契丹人被突厥人欺負得狠了,所以欲向大隋稱臣,換取中原的物力支持!”潘占陽搖了搖頭,回答。
如果那樣,倒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李旭猛然將身體坐直,臉上的表情也瞬間變得鄭重。他記得當年自己從塞外歸來時,突厥人已經對中原有所圖謀。如果不是中原豪傑誤打誤撞燒了阿史那卻禺的連營,恐怕第一次東征失敗的那個秋天,塞上已經烽火連天。
眼下中原大亂,烽煙四起,因此一個位於突厥人側翼的外援更為重要。將這個外援用好了,可以有效拖延突厥人的入侵時間。並且有機會大大消弱突厥人,永遠斷東北側的邊患。
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決不是什麽彬彬有禮,心平氣和地攀交情。隻有互相下絆子,捅刀子,彼此抓住對方的痛處,讓大夥都看到潛在的威脅,才會坐下來,維持短暫的“友誼”。如果一廂情願地把對方當作是善良誠實的東郭先生,那最後的結局隻有躺地挨捶,根本沒任何還手餘地。
大隋朝已經吃過很多虧了,這次,他不應該再於同樣的事情上犯錯。
“你去了東都了麽?皇上怎麽回答你?”想到這,他不再於潘占陽說閑話,帶著幾分急切的口吻追問。
“我到了東都,朝廷聽說有塞外野人前來歸化,自然高興至極!”潘占陽的表情卻有些悻悻然,語氣氣裏也充滿了失望,“陛下厚賜了和我同來的契丹人,光給契丹諸部的回禮就裝了三大船。但關於聯手對付突厥的事情,他老人家卻沒答應。說大隋是天朝上國,不會用陰謀詭計對付臣屬!”
都什麽時候了,滿朝文武居然還在做著天朝上國的美夢。難道他們沒張眼睛,看不到外敵虎視眈眈麽?聽完潘占陽的話,旭子急得直捶地,“你沒跟皇上說突厥人已經在塞外厲兵秣馬了麽?裴大人呢,他難道也不識別好歹?”
在旭子心目中,黃門侍郎裴矩雖然貪婪,卻是個非常有遠見的人。當年此人曾經為大隋經營西域,拓地千裏。後又屢獻奇計對付突厥,最終令突厥與大隋簽署了城下之盟。如今,他的老對手突厥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照理裴大人應該有所察覺才是?怎麽他也和眾人一樣,看到天賜的良機卻白白放過?
“你說那位裴大人,是裴矩大人吧?”潘占陽在鼻孔裏冷笑了一聲,回答,“他不應該姓賠,而應該姓賺!我等給大隋皇帝陛下帶得禮物,有一半進了他的私庫。見過皇帝後,陛下的恩賜又被他討走了兩成。這樣他還不知足,拉著我問契丹的物產幾何,什麽時候能再來大隋朝貢?!!”
“既然圖了你的禮物,那他該更幫你才對?你沒跟他討價還價一番麽?”李旭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大隋朝目前這種情況,恐怕不貪的官員鳳毛麟角。連皇帝陛下授人官職都索要禮物,其他人中飽私囊,也隻能算是小過。但這一切的前提都在其為國而謀的情況下,如果其貪了錢,依然不肯做些分內之事,則其行為的確令人無法容忍了。
“怎麽沒有,我答應他,如果玉成此事,今後每次朝貢都有他一份。結果沒等雙方把價錢敲定,突厥的使者又拜訪了他。然後,他便不再肯幫忙!”潘占陽不住苦笑,顯然對自己的父母之邦充滿了失望。
因為突厥人出的錢多,所以皇帝陛下身邊的寵臣就把國家的利益給賣了。這就是他了解到了事實,雖然令人難堪,卻無法掩飾。
“這群沒長眼睛的蛆蟲!”旭子氣得攥起拳頭,捶地不止。內憂外患之下,大隋的士大夫們,傳承了百年、自詡血脈高貴的世家大族們,居然還隻顧埋著頭為自家狂撈!難道他們就不能抬頭看看,楚歌已經響撤四野了麽?難道把這個國家撈垮了,貪倒了,他們有不玉石俱焚的把握麽?
沒人能給他這個答案。“武將的職責是守護!”張須陀的話瞬間在耳邊響起來,這次卻無法令他恢複理智,“然後呢,然後你就甘心空手而歸了?”
“然後我就再沒機會見你們的皇帝陛下了!”潘占陽的言辭裏不再稱咱們,顯然對大隋已經徹底絕望。“然後我就讓其他人先回塞外,自己四下打聽你的消息。後來聽說你到了齊郡,我就走水路往齊郡。半道聽說張大人調任滎陽通守,我又眼巴巴地追過來。沒等到滎陽,就聽人說有一位李將軍今晚入了城!”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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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二人都失去了交談的興趣,隻是在地上悶悶地坐著,一碗碗地飲酒。他們都不再是多年前逃難到塞外的少年了,一個穿著厚厚的熊皮袍子,一個穿著四品武將的常服。但對於自己的國家,他們卻依然像多年前一樣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地看著她像成熟的桃子般一點點爛掉,除了心痛之外,想不出任何可以讓其重新煥發活力的辦法。
這些喝悶酒簡直是一種折磨,喝得越多,心中的鬱結也是越深。“唉!”半晌,潘占陽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再度開口,“我這次來找你…”
“塞外的收益是吧,先在你們部落寄放著吧。說不定哪天我會親自去取!”李旭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話。兵荒馬亂的,他可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分出精力去保護那些身外之物。易縣那邊不缺吃穿,曆城那邊也有二丫和管家打理。與其把大筆的財貨運回中原來惹流寇窺視,不如暫時寄放在塞外,至少那裏還能保證片刻安寧。
“我也覺得先放在羽棱部好一些,但王妃非叫我找到你,跟你說明一下。”潘占陽有些醉了,不小心灑了半碗酒在皮袍子上。他惋惜地看了看滾動的酒珠,又給自己倒滿,以近乎嘟囔的聲音抱怨,“她一直念著你的恩德,所以沒找到你的話,不準我回去覆命!你當年不會已經收她入房了吧,對了,你是她的主人,做這些事情也沒人能說什麽!”
“別胡說,小心你家可汗割了你的舌頭。我當年逃命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找女人!”旭子氣得扔下酒碗,低喝。
在喜歡胡言亂語方麵,潘占陽倒是一點都沒變。並且現在膽子更大,連自家王妃的隱私都敢亂猜。
“每個部落的風俗不一樣。契丹人對成親之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看重。即便成親後,被人搶了老婆,連肚子裏的孩子一並搶回來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他們認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責任不能讓女人來背!”潘占陽撇了撇嘴,回答。
“那也不要胡言亂語傷人名節。她現在畢竟已經是王妃,很容易受到別人忌妒。”
“忌妒,別人得有忌妒的本錢!”潘占陽翻著白眼反駁,“若你們僅有主仆之義,她為何對你念念不忘。其實你這個人除了有人死心眼外,根本沒什麽其他好處!”
“每個人都有所堅持,你也未必例外!”旭子眼裏被潘占陽氣得苦笑不得,大聲回答。有人記掛的感覺令人心裏很舒坦,但除了舒坦外,又勾起了他記憶中的許多往事。“你在草原上還聽說些什麽嗎?比如突厥和蘇啜部之類的事情?”
他期待著一個詳細的消息,但潘占陽顯然沒理解他想問些什麽,所以幹脆揀自己所知道的對最關鍵的情報提供。“現在的可汗是啟民可汗的兒子,名叫咄吉,號稱始畢可汗。氣度很是恢弘,整個草原幾乎都匍匐於其號令之下。對大隋他早有難窺之心,隻是近幾年老天屢降大雪,突厥本部的糧草和戰馬湊不齊整,所以將戰事一拖再拖!”
“唉!”旭子又沮喪地歎了口氣,心裏更加失望。這些情報對他一點用處沒有。如果強行寫奏折上去,隻會落下勾結外番的口實,起不到任何提醒朝廷做防備的效果。“卻禺呢,他還活著麽?後來沒在草原上發了瘋般找你?”
“卻禺這老家夥啊,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當年本想趁著始畢可汗初立,汗位不穩時建些功勳,以便順利奪位。誰料數十萬石糧草被我等一把大火燒了個幹淨。他拉不下這個臉來,所以找借口說你當時勾結了很多馬賊,甚至幾度衝破了他的圍追堵截。可越這樣說,越顯得他實力差。結果我到了契丹第二年,就聽說他失了權。現在僅僅作個伯克,跟在始畢可汗身邊聽吆喝罷了!”
“恐怕他說得是實話!”旭子舉起酒碗,苦笑了連聲,“的確有很多人跟我一起衝破了他的堵截,但那些人不是我勾結的。實際上,當晚放火的也不隻咱們三個人!”
當年參與放火的還有劉弘基、張亮、牛進達、吳黑闥。現在除了劉弘基外,其餘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麵。就在當天下午,大夥在於陣前準備一決生死。這些話,旭子很想找人聊一聊,但潘占陽顯然不是個合適的人選。
“看來這人到哪裏都不能說實話!”聽旭子說當晚放火的的確還有其他人,潘占陽先是楞一下,然後快速總結。“我說呢,咱們三個,怎麽可能放起那麽大的火。原來還有人暗中幫忙。不過無所謂了,人家始畢可汗就是為了要尋錯吞並他的部眾。所以無論這火是三個人放的,還是三百人放的,其實都一樣。即便當時沒起火,估計始畢可汗也能抓住卻禺別的短處。反正要收拾他,有錯沒錯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卻禺的部眾被始畢吞並了!”旭子的手一抖,也潑了半碗酒在身上。不顧形象狼狽,他胡亂用衣袖擦了擦,顫抖著聲音追問,“那,那骨托魯呢,啟民可汗的侄兒,與卻禺交情頗深的那個?”
“你說的是阿史那骨托魯啊,他現在得意著呢。卻禺被逼得交了權,原來的地盤都歸了骨托魯管。他現在號稱骨托魯汗,地位僅僅比始畢汗的弟弟咄苾差一點。他的可墩據說出自蘇啜部,和咱家王妃是手帕交,每年夏天都會到部落裏來住幾天。有她在背後撐腰,咱家王妃的地位在羽棱部牢不可破。幾個其他部送來的女人忌妒得眼睛發綠,就是分不了半分寵走!”潘占陽搖頭晃腦,洋洋得意,根本沒看見旭子的眼神突然間又由明亮轉為黯淡。
“原來如此!”李旭笑了笑,淡淡地道。年少的夢全部結束了,陶闊脫絲嫁給了骨托魯,從而為其部族和阿芸贏得了富貴平安。她當年的選擇沒有什麽錯,她要的那些,都是自己給不了的。草原上的鷹,也隻有和草原上的鷹比翼才能幸福。
有股涓涓細流在旭子心頭流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他還希望自己能更醉一些。多年來,那個把“露水夫妻”當作詩情畫意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其心裏一直徘徊,舞動,每每想起,便是一股深深的酒意。
“我還見到過你的狼,叫甘羅對不對?”潘占陽見旭子轉眼間醉態可掬,端著酒碗靠過來,與他手中的酒碗碰了碰,問道。
“是叫甘羅,它現在過得開心嗎?”旭子將碗中酒一幹而盡,利落地向對方亮了一個陶底。
“它又不是人,我怎麽能看出它開心不開心!”潘占陽也幹了一碗酒,大聲嘲笑,“要不我說你這個人愚呢,居然關心一頭狼的心情。不過你放心好了,它現在地位可是崇高得很,走到哪裏,都被當作神仙一樣。尋常人要是冒犯了它,不用它發威,就會被部民們活活給打死!”
“那倒好。它的毛色怎樣樣,還是銀亮銀亮的?除了你們的王妃,還有誰能靠她近?”旭子不再跟客人碰碗,開始獨自慢慢品。像個吝嗇的酒鬼般,仔細品嚐著碗中每一滴的滋味。
甘羅身邊,一定是陶闊脫絲。有甘羅在,她的地位就會很崇高。這是當年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能得到今天的效果,的確令人很欣慰,很欣慰。酒碗的倒影中,李旭看見了自己滿臉的卷曲的胡子,“恐怕甘羅現在見了我,也認不出來的吧!”他咧著嘴,自問,自答,“應該不會,它應該記得我的味道!”
“你身上現在全是血腥味!跟原來一點都不像!”潘占陽不合時宜地打擊了一句。隨即,又笑著補充,“不過我也沒好哪去,全身都是羊膻味兒。”
“是麽?”旭子低下頭,衝自己的胸前嗅了嗅。他隻聞到了濃鬱的酒香,其他味道根本分辯不出來。
“別聞了,你天天殺人,早就習慣了。就像我看見你們皺眉頭,明知道你們嫌我身上膻味重,自己其實什麽也聞不到!”
“我們都不複是當年!”旭子想了想,慢慢總結。
“我們當然不再是當年。誰還想像當年一樣,到處躲著怕被官府捉去填溝渠!”潘占陽大聲附和,表達的意思卻和旭子完全不一樣。當年的他,並沒有在背後留下什麽遺憾,所以更享受今天的生活。“不過甘羅未必會忘記你,此物極其有靈性。整個草原上,除了我家王妃和骨托魯的可墩,其他人都根本無法靠近。”他用手在半空奮力比劃著,仿佛在介紹一個草原少年,“這麽高,像一頭小馬駒。毛還是銀亮銀亮的,一絲摻雜都沒有。”
“跑起來像一道閃電!”旭子輕笑,總結。
“對,就像一道閃電!你形容得真貼切!”
‘其實更像一道流星!’旭子微笑著,在心中暗想。
當年的草原上,曾經流星若雨。
酒徒注:三更,晚安。這幾天看西方人表演他們的博愛,忽然想起了狼和小羊的故事。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麽,它需要的,隻是一個借口而已。想求公平,除非那頭小羊也長著尖牙。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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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真像在做夢!”潘占陽換了個半臥的姿勢,懶洋洋地總結。酒和霄夜的雙重作用終於使得他感覺到了一些熱,伸手將領口處的皮毛縫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膚。
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風吹出來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無法令其恢複原來的顏色。“你看上去像個發了財的馬賊!”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讓人給你燒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順便去去這身老泥!”
“木桶裏撲騰不開,我習慣了在‘泡子’裏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來的大鍋,四野沒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這裏,水很多,但找不到個僻靜地方!”潘占陽搖頭,拒絕。臉上的神態越來越像個未開化的胡人。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說話漸漸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費勁下什麽聘,請什麽媒。吹個口哨,她就乖乖地跟著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蠟燭,地上的草比床還軟!”
“色鬼,你就不怕草叢裏鑽出條蛇來!”旭子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笑著罵道,“你可完完全全變成胡人了,一點不像讀過聖賢書的樣子!”
“聖賢書,讀了有用麽?”潘占陽舉著酒碗,忿忿不平。“小時候,家裏人告訴我好好讀書,將來能謀個好前程,吃穿不愁。結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朝廷又不按時開科了。百萬大軍去東征,回來一半都不到。好在當年我跑得及時,否則現在就是遼東一捧土!”
“也不全是這樣!”旭子不打算讚同他的意見,“你看,我不是好好活著麽。”
“像你這樣能活著回來,還能獲得功名的有幾個!”潘占陽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放下酒碗,嚷嚷。“十個裏有一個麽?還是百個裏有一個?他***朝廷,如果當年他不把大夥逼得走投無路,你我會去那鳥不拉屎的塞外麽?他***朝廷,如果他給大夥一條活路,會有那麽多人造反麽?”
旭子沒法回答對方的質問,像他這樣出身寒微,卻能取得戰功,順利升遷的,在大隋朝十萬人中也找不出一個。有才華的人得不到出頭,昏庸者身居高位,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朝廷畢竟給了他一個機會,雖然隻是一條小小的縫隙,他畢竟像個草根般從縫隙中艱難地探出了頭,看到了石塊上麵的陽光。
“有時候我更願當個胡人!”潘占陽手掌在空中比比劃劃,為自己的說辭壯聲勢,“你看胡人野蠻吧,一個部落之內的男人也打來打去。但他們重英雄,你有本事將別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應有的尊敬。咱們大隋呢,整個都是為世家開的。隻要你不是那幾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沒用。原來還有個科考,讓底下人看到些希望。這幾年科考也懶得開了,說什麽唯才是舉。,有才沒才怎麽衡量,還不是他們幾家說得算!”
大隋朝選才渠道不通暢,旭子無法否認。但他依然不願聽別人指摘朝廷的錯,特別是潘占陽這樣一個身穿胡族服飾的人。“這幾年不是亂麽,估計過些年就好了。從魏晉形成的傳統,本朝一時也難以扭轉得來!”
“將來會好?我怎麽看不到。”潘占陽的頭搖得像波浪鼓,“政令出於世家,他們會給自己找麻煩?依我之見,他們巴不得別人永遠不出頭!如果這些掌握了權柄的家夥懂得為國而謀,那也算。偏偏他們遇到什麽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擺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頭!”
“唉!”旭子歎了口氣,不再辯解。潘占陽說得都是事實,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見。他無法改變,所以隻好選擇麻木。
“世家當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時間越長,越會病入膏胱!”見旭子閉口不言,潘占陽越說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頭的希望,隻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麽,幾乎每個郡縣都有。可到了東都,裴大人和虞大人還叮囑我,不準向你們的皇上說實話。跟我交代說如果陛下問起來,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幾顆汗珠從旭子頭上滲出來,被燭光照得晶亮。獨孤林回京師之前,大夥在一起曾提過幾個權臣串通起來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獨孤林回去後,會用地方上發生的事實將楊廣從太平盛世的美夢中喚醒。但從潘占陽口中聽來,楊廣顯然還在夢遊。不知道是獨孤林沒有機會接近他,還是他自己賴著不願意恢複神智。
“你對皇上怎麽說,難道你就不想說幾句實話?”抱著一線希望,旭子低聲問道。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乞丐,趴在地上等著一次施舍。
“你們的皇上根本沒問。我看出來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陽的回答裏帶著和李旭心中同樣的失望。“仲堅,我今天大膽問你一句!”他翻轉身,用胳膊支撐著腦袋,目光與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為他殉葬麽?”
“胡說!”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麵,借力站起,大聲反駁。“大隋朝不會亡,大隋,大隋朝還,還有重振的機會!”因為站得太猛,他的頭有些暈,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牆麵。
這是他曾經為之流過血,灑過淚的大隋,怎麽可能輕易亡國呢?況且亂世到來對大夥有什麽好處,少數人可以趁機謀個出身,大多數人卻要賠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厲兵秣馬,為政者卻絲毫沒有察覺。世家大族眼中有家無國,根本不管朝廷會不會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離失所。得不到出頭之日的豪傑紛紛扯旗造反,與官軍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朝廷,難道還能久長麽?”潘占陽也坐直了身體,有條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視李旭,但目光裏沒有絲毫尊敬。
“你已經見過了徐茂功!”旭子用牆壁支撐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來我這裏之前,你去過瓦崗寨,對否?”他笑了起來,雙眼中慢慢射出一絲寒意。“別說謊騙我,趁著我還把你當朋友。否則……”不用繼續,黑刀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確見到了徐茂功。但不是主動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崗軍給捉上了山。他當時很忙,根本沒跟我多說話。隻是留我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將我送下了山。”潘占陽將身體向後挪了挪,低聲解釋。旭子身上的殺氣太重,壓抑得人無法呼吸。但有些話他必須說清楚,否則誤會將永遠藏在心裏。
“你不是說穿著這身衣服,山賊也會以禮相待麽?”李旭將黑刀掛回牆上,冷笑著問。
“瓦崗軍的確也沒慢待我。發現我是個胡人後,他們就將我獻給了李密。然後我遇到了徐茂功,被他認了出來。李密和茂功一道問了我些塞外的情況,問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們還仔細。看得出來,他們對天下大勢的了解比朝廷要清楚許多!”
提起對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厭惡,“你覺得他們能取代朝廷,然後就想替他們做說客,對不對。但李密到底懂什麽,除了裝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權臣有什麽兩樣?你可以說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後呢,提出了任何解決辦法麽?除了破壞,劫掠,將天下攪得越來越亂外,他還做過些什麽!”
潘占陽又向後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覺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確不是個能成大業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勢。縱橫捭闔在群豪間,遊刃有餘。就憑這一點,你就不可能盡快剿滅他。除了他和茂功之外,北方還有很多豪傑,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領,但他們在一起,將大隋顛覆掉,卻是幾年之內的事!”
幾年的部落大梅祿不是白當的,他現在閱人的本領和分析時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屍位素餐者強得多。大隋將亂,群雄並起,這是一個災難,也是一個天賜良機。
“你不止見過瓦崗軍首領。你也不光是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輕輕搖頭,嘴角處浮上幾分冷笑。他終於明白潘占陽的任務了,恨不得一刀將其殺死,“你來中原,主要目的是為了窺探。如果中原還保持著強大,你們契丹羽棱部就拒絕和突厥同流合汙。如果中原衰落了,你們就要響應突厥人的召喚,對不對?”
他緩步上前,盯住潘占陽的眼睛。從對方遊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這個人曾經期盼過他,但絕沒有機會再欺騙他第二次。
“我,我主要還是找你。但你說得也沒錯,契丹諸部勢弱,必須找強者來投靠!我提醒過大隋朝廷,要他們防備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沒人肯相信我的話!我已經盡到了責任,我……”潘占陽被旭子的目光逼得頭皮發乍,不得不站起來,將手搭在了身邊的兵器架上。他背後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長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極其幹淨。
“所以,你就準備勾結突厥,把大隋父母之邦給賣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著潘占陽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確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他畢竟是咱們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這兒,你朋友親戚也在這兒,把它給賣了,你能分到什麽好處!是名垂千古,還是升官發財?你就不怕將來自己的兒孫問起來,你年青時的作為麽?你就不怕夜深人靜時,麵對自己的良心麽?”
多日的壓抑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他追問聲一句接著一句,震得窗戶嗡嗡直響。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潘占陽滿臉是汗,用兵器架支撐著身體,喃喃回答:“大隋朝廷無半點治國之才,大隋百姓已經流離失所。”
“那都不能成為你出賣他的理由!”旭子搖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大隋的缺陷,永遠不能成為你出賣他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們如何對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殺死,女人和小孩都作為奴隸。房子焚毀,財產搬空,農田全變成牧場。對中原來說,那絕對是災難,而不會是幸運!”
“我沒有出賣大隋,契丹諸部還沒決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兩年內一定會入寇!我左右不了羽棱部的選擇,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選擇!”潘占陽擦了把汗,低聲辯解道。
“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為!無論穿著熊皮還是狼皮,你骨子裏依舊是個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陽用汗水打濕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語氣卻依舊激烈。
“我沒說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盡早有一個英雄出來力挽狂瀾!”潘占陽從旭子的目光中推測出自己從生死之間跑了個來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機會,信誓旦旦的保證。“否則我也不會在中原耽擱這麽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帶給王妃,和他一道勸羽棱部盡量不要響應突厥人的號召。但能拖延多長時間,我沒有任何把握!”
“混亂肯定會結束。在此之前,我會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從潘占陽麵前緩步退開。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陽不是個非常有擔當的家夥。所以能逼對方做到這一步,已經達到了極限。“坐下繼續喝酒吧,咱中原綿延了這麽多年,不會輕易被一場小病擊垮!”
“這就是你一直為朝廷四處滅火的理由!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愚,現在發現,當初的判斷一點都沒錯!”潘占陽側著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個玩笑。“留給中原的時間不多,你們那個皇帝,明顯也是個聽不進忠告的人!”
“中原英雄很多。不盡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搖搖頭,將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對話中,都默契地用‘中原’兩個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裏沒這麽清楚,經過與潘占陽一場交鋒,他目光已經變得不再迷茫。
中原的英雄很多,不隻是隻想趁火打劫的王薄,隻會破壞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覺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著跳出來撈取好處的儒生和跳梁小醜。這片土地上還有張須陀、還有羅藝、周法尚,還有,還有旭子自己。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這一刻,旭子終於明白了張須陀的原話。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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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旭子起了個大早,從敵樓中喚出周醒,帶著他和幾個精心挑選出來的親兵一道送潘占陽北去。“你們幾個送潘大人到契丹,路過薊縣時將這封信交給虎賁將軍羅藝麾下的鷹揚郎將步兵,就說是故人有事相求。到了契丹後,諸事聽從潘大人安排,一切以他的號令為尊!”
“將軍命我也去塞外?”周醒用力揉了把眼睛,以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一天一夜沒合眼,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疲倦,實在不像個有精神趕路的模樣。“我,我更願意在將軍跟前護衛!”
“這事兒比護衛我還重要,到了契丹後你就會明白其中原委。那裏有我一大筆家產,具體怎麽用,打點誰,去了之後潘大人會跟你交代。”旭子拍了拍對方肩膀,語重心長。“此事若成,乃社稷之福。所以必須有個穩妥人去我才放心。路上盡量不要耽擱,我在滎陽等著你的回音!”
一去一回,即便不耽擱也得小半年。周醒心裏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軍令難違,隻得將信鄭重地收好。“那我速去速回,將軍到時候別忘了我!”
“跟我去部落住上幾天,保證你到時候都不想回中原。你家將軍乃塞上首富,到時候咱們兩個盡情地替他花,沒十年八載地花不完。”潘占陽見周醒精神不振,笑著開導。
回過頭來,他又對李旭建議道:“不過你這招未必管用,有道是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始畢可汗的確很在乎他這位後母兼可墩,但義成公主已經嫁到了突厥十七、八年,先嫁父後嫁子,像個妓女般來回轉手,心中對大隋恐怕隻有恨!”
這是旭子和他昨天連夜商討出來的緩兵之計。先帝在位時,曾經於開皇十八年嫁宗室之女於啟民可汗,號之為義成公主。啟民可汗死後,按照突厥人的傳統,義成公主又轉嫁給了自己繼子,新任可汗始畢。旭子沒有辦法令朝廷相信潘占陽的示警,隻好請求對方花錢去買通突厥貴族,想辦法與義成公主聯絡。再由義成出麵影響始畢可汗的決策,盡量為大隋贏得準備時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知道其中艱難,可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李旭歎了口氣,回答。玩這種陰謀詭計,宇文士及和徐茂功都要比他在行得多。可那兩個人一個忙著為家族搶兵權,一個忙著替土匪打江山,都無暇他顧。所以隻能由他這個最不擅長謀劃的人來張羅。
沉吟了一下,旭子又補充道:“我想公主殿下也需要一個外援,自己的娘家被人砸爛了,對她的地位沒任何好處!”
“那倒是,後宮之爭,不比兩軍陣前危險少。背後的靠山越硬,在男人麵前頭抬得越高!”潘占陽近幾年目睹阿芸如何在羽棱部站穩腳跟,所以對女人之間爭寵爭榮的角逐甚是了解。“隻要中原有力量與塞外抗衡,義成公主的地位就牢不可破。反之,倒是一損俱損的結局。看不出你這愚人,肚子裏還有這多彎彎繞!”
“好了,抓緊時間走吧。別在路上耽擱。”李旭笑著捶了潘占陽一拳,順手將馬韁繩塞給了他。“若是你辦事不肯盡心,我將來一定會到塞上找你。你們的王妃大人可是欠了我一個人情,我要她把你交出來……”
“那我就跟大汗說你垂涎他妃子的美色!”潘占陽跳上坐騎,用力抖了抖韁繩。十幾匹駿馬快速張開四蹄,帶著他的隨從和周醒等人遠去。跑上山坡,穿過柳林,把城市甩在了背後。
“人吃虧多了,總會學些乖!”旭子回轉身,拉著黑馬慢慢向城門走。周醒十有八九是瓦崗軍派來的細作,但沒有切實的證據就殺了他,未免讓弟兄們心冷。並且這個人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出了麻煩,自己臉上也沒什麽光彩。
而派他去塞外,就等於不動聲色地掐了瓦崗軍一條眼線。等他完成任務後從塞上趕回來,估計滎陽周圍的戰鬥也見出分曉了。他再想給徐大眼通風報信,已經無法挽回殘局。
想到徐茂功,旭子猛然又回憶起了昨天戰鬥中幾個細節。運河東岸的生死之戰中,李密並沒有讓徐大眼跟在他身邊。而在李密受傷後,程知節也沒有傾全力趕來相救。種種怪異現象說明瓦崗軍原班兵馬和李密收攏來的江湖豪傑之間隔閡很大。如果善加利用的話,也許能收到出人預料的效果。
他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心不在焉的向把守城門的士兵還禮。今天的原武城已經從恐慌中恢複了平靜,所以路上開始有商販和短工挑著擔子行走。一些小孩在路邊耍石子玩,其中幾個膽子大的甚至想過摸摸黑風的棕毛。頑童的母親則快速跑上前,高高地揚起手中的捶衣棒。
所有這些瑣事旭子都沒太注意,他專注於設想如何避免與大眼在疆場上正麵角逐,不是畏懼,而是不忍。“如果大眼肯棄暗投明就好了,我可以用性命為其擔保!”在內心深處,旭子奢侈地想。然後他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將不可能實現的好夢打碎。
“仲堅打自己耳光幹什麽,後悔錯過了一場因緣麽?”羅士信的聲音從側麵傳過來,帶著幾分調侃。
“昨天睡得晚,所以有些困!”旭子搖搖頭,笑著回答。“你沒去和縣令大人一道帶領民夫打掃戰場麽?還是他仍然不肯相信瓦崗軍敗了。”
想起膽小的縣令大人的種種作為,親兵們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而羅士信接下來說的話則讓每個人的笑容更濃。“叔寶已經到了,帶著五千步卒。張大人護送著咱們留下陽武的輜重殿後,下午過來會師!”
“張大人那邊沒遭遇瓦崗軍?還是徹底將其擊敗了?”李旭精神一振,高興地追問。
張須陀能這麽快趕來,顯然與瓦崗軍沒發生大的戰鬥。周醒的推測應該是對的,徐茂功舍不得讓麾下嘍囉妄自送命。張須陀在事態不明的情況下也保持了其一貫的謹慎。
羅士信點點頭,給了旭子一個肯定的答案。“張須陀大人根本沒遇到瓦崗軍。有幾個蟊賊在陽武附近騷擾,但大人剛要揮師迎戰,他們就自行退了。大人昨天本打算直接趕過來,但咱們的信使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所以兵馬就在陽武城修整了小半夜。”
“叔寶擔心瓦崗軍去而複來,今早帶領一部分弟兄在四更天啟程,你剛從北門送客人離開,他就進了南門。縣令大人見來了這麽多兵馬,心神大定。主動把打掃戰場的活攬在了身上,說讓咱們好好休息,他要盡守土之責。”羅士信一邊笑,一邊向旭子介紹全部經過。
“他倒是變得夠快!”想想縣令王誌誠昨天夜裏那恨不得讓郡兵們立刻拔營的態度,旭子笑著罵了一句。
“當然動作麻利了。縣城平安,你又答應分一部戰功給他。憑著這份保境安民之功,他再想辦法打點一下,還愁得不到升遷麽?”羅士信聳聳肩膀,對官場上見風使舵的行為甚是不屑。
“這不是張大人吩咐的麽?文人不能得罪,否則他們一旦找起你麻煩來,比土匪還難纏!”旭子也聳聳肩膀,解釋。
花花轎子人抬人,這是張須陀大人留下來的傳統。有了地方文官的幫忙,郡兵的日常事務也容易處理得多。所以看不起歸看不起,羅士信倒不吝嗇旭子分出去那些許功勞。“我是看不上他那熱切勁兒,生怕你賴帳似的。他也不打聽一下,跟在咱們弟兄身邊,今後還怕沒有功勞分?”
“那倒也是!”李旭信口回應。“估計他和齊郡那邊聯係不多!”
“不提他。”羅士信今天心情好得出奇,笑著把話題岔開。“還有名貴客跟叔寶一道過來找你。是你的故交,我已經把他安排到你的臨時住處。叔寶帶人去張羅酒菜,咱們今天中午好好慶賀慶賀!”
“我的故交?”李旭楞了楞,追問。
早晨剛送走了一個,他不明白還有什麽人會接踵而來。羅士信卻對李旭交往一些來曆怪異的朋友早就習已為常,點點頭,幸災樂禍地補充,“當然了,人家可是千裏迢迢來的。趕快進院子去看吧,保證比昨天晚上那個招人待見!”
說話間,目的地已到,他伸手推開院門,將旭子推了進去。
縣令大人臨時給安排的住所顯然被人以極快的速度收拾過,從裏到外透著非同尋常。最明顯的是與門正對的照壁,居然剛剛用白堊重新塗過,還正在向下滾灰漿。而三麵院牆下,還有幾個工匠正在忙著補缺口,青磚翠瓦堆了一摞。
旭子詫異地皺其了眉頭,回頭看羅士信,不知道對方因何弄出這麽大動作。“咱們不是立刻要西進麽,你叫人弄這些幹什麽?”
“進去你就明白了,我這可不是為了你!”羅士信猝狹地笑了笑,強調。
就在此時,正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有燦爛的陽光從門口映了出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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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地一下,仿佛有一個太陽在頂門上炸開,旭子呆立在了當場。那高挑的身材、那明朗的笑容,那眉,那眼,除了頭發的顏色不一樣外,幾乎是另一個陶闊脫絲俏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顫。一股柔和而堅韌地痛就在此時從他心頭湧起,湧遍全身,湧進每一處毛孔和每一寸皮膚。不是陶闊脫絲,他知道,隻要稍做仔細,他就能看出中原人和塞外人在血脈上的根本差異。可那幅略帶些俏皮又充滿了期盼的表情又像極了陶闊脫絲。不,比陶闊脫絲柔,比陶闊脫絲硬,雖然眼角處多了幾分疲憊,但眉宇間亦多了幾分堅強。
“你,你是萁兒吧!”半晌,旭子終於回轉過心神來,用略帶著一些顫抖的聲音問道。這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方式,因此引得羅士信等人發出一片哄笑。聽到眾人的笑聲,門口迎出來的女孩如受驚的小鹿般跳了起來,轉身向屋內逃去。
難道我猜錯了麽?李旭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厚著臉皮用目光四下尋求答案。羅士信笑嗬嗬地推了他一把,“看什麽,進屋,進屋。沒看人家未叫丫鬟關門麽?”
“還有丫鬟?”旭子更楞,木然地向前走了兩步,心裏又覺得這樣冒失地闖進去實在不妥,想要退開,羅士信卻等得不耐煩了,用力將他向前一推,就手將門重重地拉緊。
“咣當!”老舊的木門在背後關嚴,“別笑了,走了,走了!”羅士信扯著嗓子在外邊喊。來到大門口,看到幾個修牆的泥水匠還在忙碌,重新折回來,一手拎起一個,“你們也先出去,這牆明天再修。弟兄看好了啊,別讓閑雜人等打擾咱們李將軍!”
“諾!”院子外,親兵們大聲吼了一嗓子。然後,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靜,漸漸嫋然。背貼在門板上的旭子聽著嘈雜聲遠去,硬著頭皮走向了內堂。來的人肯定是唐公府的萁兒,很早以前武士彠就向他通報了這一動向。據信中所言,唐公李淵對此事反應幾乎可用‘氣急敗壞’四個字來形容,幾度修書給遠在京師的婉兒以及留在東都的族人,命大夥勿必將萁兒截住,押到太原去“嚴懲!”。隻是萁兒離家後即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道其究竟跑到了哪裏。
“她居然能繞著***找到這彈丸之地來!”旭子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從身體裏趕走。他緩緩向前踱了幾步,伸手掀開了剛換上的門簾。內堂裏有兩個妙齡少女,一個身穿淡粉色的曲裾,另一個則是全身湖蘭。聽到門口的呼吸聲,淡粉色的少女快速抬頭向這邊看了看,然後將目光又逃也似的避開去。兩頰之上亦在瞬間飛起一片嫩紅,被窗紗濾過的晨光一照,恰似盛開的桃花。
身著湖蘭曲裾的少女見了旭子,也立刻變得手足無措。“我去給小姐煮茶!”她向旭子蹲了蹲身,然後貓一般從旭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屋子中的沉寂被其慌亂的舉止被打破,氣氛卻愈發尷尬。旭子一腳門裏,一腳門外,進也不是退亦不是。坐在胡凳上的少女則將頭垂得更低,一雙笑臉紅得幾乎能擰出血來。
“你累……”經曆了詫異,失望和尷尬後,旭子開口問候。才吐出兩個字,淡粉色的少女也瞬間抬頭,兩眼亮如秋水。微微張開的雙唇之間,分明說得是同樣的字句。
二人同時閉上了嘴巴,等待對方的下文。屋子裏刹那又恢複了寂靜,兩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避開,避開,相遇,待旭子再次穩住心神時,對方早就又將頭深深地垂下。
“她是來投奔我的!”
“他就是爹娘為我選的郎君!”
這一刻,他們彼此心中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明白彼此在一起後的結局應該是什麽。但卻誰也不知道從哪裏開頭。就這樣靜靜地對著,任陽光爬上窗棱,在從最高的一個窗格照落。
“你是萁兒小姐吧,從弘化到這,一路上辛苦麽?”終於,旭子恢複了正常,像一個兄長般關切地問。
“你怎麽知道我從弘化來?”李萁兒抬起頭,瞪圓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地問。“你怎麽能第一眼就認出我,我跟張將軍根本沒有說自己是誰?”嬌羞的感覺散去後,小丫頭嘴很麻利。但其很快便發覺了自己的語病,一抹潮紅頓時又飛上脖頸。自己離家私奔,父親知曉後肯定會修書找對方要人。來龍去脈,人家又怎麽會不清楚?
“我收到幾個朋友的信,說唐公府的四小姐去長安看望姐姐,路上不小心與帶路的家丁走散了。朋友托我幫忙打聽,如果遇到了,就給家裏回個話!免得爺娘擔心。”李旭的回答果然不出萁兒所料,但更委婉小心,幾乎字字經過斟酌。
“我到長安後曾經托人給家裏送過一封信。在齊郡又送了一封!”聽對方提及骨肉親情,李萁兒鼓了鼓嘴巴,帶著幾分氣惱回答。“如不是剛好跟你錯開,我已經安頓下來了,不需要家裏再四處找我!”
“你已經到過齊郡了?”李旭被對方的話嚇了一跳,衝口問道。從齊郡到原武,一路上幾乎亂匪如麻。這段路,即便是尋常男人也不敢輕易走,李萁兒隻帶著一個丫鬟便千裏迢迢追來,膽子也著實夠大。
“當然,沒到過齊郡怎麽知道你調往了滎陽。我還到了你的家,見過了你家中那位姐姐。”聯想到最後兩個字的隱含意思,李萁兒不由自主將頭又垂了下去,“她人很好,告訴我你去征剿瓦崗賊。她對我很客氣……”
“客客氣氣地就把你給賣了!”旭子苦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不用細想,他也明白二丫存著什麽心思。給李萁兒指一條通往瓦崗山的捷徑,把一頭傻羊送入虎口。過後把責任向山賊身上一推,自己手上幹幹淨淨。
但跟萁兒,他偏不能把話明說。“路上不太平,你一個姑娘家實在是辛苦了!”一向笨嘴拙舌的他想不出太多安慰話,盡量放緩了語氣問候。
“不辛苦,我知道自己的目標在那裏,就不辛苦!”李萁兒把頭慢慢抬起來,兩眼中波光如水。
“你到我這裏來。”旭子的被對方的目光看得心裏哆嗦了一下,想說的話頃刻間忘了一半,“我,我當然榮幸之致。但,但唐公他,他會同意麽?”
流淌在他臉上的波光瞬間凝結,然後慢慢黯淡,“阿爺當然不答應,但我,我還能回去麽?”
這是一句帶著幾分決然的反問。答案雙方都心知肚明。大隋民間雖然胡風甚盛,但未出嫁的女兒突然離家投奔了某個男人,也被視作極為羞恥之事。如果萁兒在與旭子沒相遇之前就被其家人截回去,對外還有說辭敷衍。如今人已經進了旭子的家,便等於名分定了,即便被對方無情拒絕,也決不可能回頭。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李旭被萁兒黯淡下去的目光壓抑得難受,慌亂地解釋道。就這麽接受了對方,皇上能答應麽?楊廣事先已經派文公公打過招呼,娶正妻必須經過朝廷批準。這是大隋朝律法中明文規定的,根本沒回旋餘地。
李萁兒沒有抬頭,雙目間泫然欲滴,“你是不是嫌我是庶出,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我從十三歲便準備嫁給你,從那時就開始每天練武,騎馬射箭。我以為你是個大英雄,不會在乎那些世俗規矩,我千裏迢迢來找你,好幾天就睡在草叢中……”
她委屈得說不出話來了,眼淚成串地向下掉。明知道這樣失態可能更讓人瞧不起,卻無論如何難以忍住。
見到對方哭得梨花帶雨般模樣,李旭更加不知所措。“我,我幾時說過嫌你!”他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低聲咆哮,“我,我隻是不,不太適應。況且,況且我以前根本沒見過你,更不知道你家人準備將你許給我!”
“你真的不嫌我是庶出?”李萁兒隻選擇了自己想聽到的話,收起眼淚,追問。
“我,我出身很寒微。怎麽會嫌棄和自己命運相同的人!”看到對方滿眼的期待,李旭不忍傷害她,低聲回答。
“那就好。我還以為,以為你跟府裏的幕僚想得一樣,必須娶一個正出的女子。我,我不會讓你失望。我射箭很準,馬也騎得很好。女紅、烹飪也能拿得出手!”李萁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唯恐對方反悔般,將自己的優點逐一介紹。
“此事,此事還有點其他麻煩。”旭子覺得自己的腦袋登時又大了一圈,對方的眼淚如六月的雨,來得及時,收得也幹脆。自己想找一個既不惹她再哭,又能將問題解釋清楚的捷徑,卻是難上加難。
“你沒見過我,我卻在十三歲便見過你。那時你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上,身後帶著很多騎兵。我和姐姐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你一點點,一點點去遠…….”萁兒不了解李旭的難處,用手托著下巴,做夢般回憶。
那是在遼東,旭子臨危受命去迎接大軍西返。在萁兒的記憶中,姐姐說此人將來會是自己的夫君。那天有一萬多將士遠行,一萬多將士,都遮不住此人的身影。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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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旭子就像被人當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見過我?”強忍住來自心底的激蕩,他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少年時的往事未必沒有遺憾,隻是旭子從來不願意去想。然而在這一刻,李萁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憶。
他一直以為自己領兵東征時,婉兒正開開心心準備嫁衣,絲毫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卻沒想到在頭也不回遠去之的瞬間,背後還曾有一道關注的目光。
藍天、碧野、蕭蕭馬嘶。一道目光裏充滿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卻始終沒有回頭。
我丟下了麽?旭子在心中自問。我守住自己的承諾麽,他看見烈火中,婉兒走到自己麵前盈盈一拜。“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手心處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痛感,讓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將指甲攥進了肉裏,他感謝這份來之不易的清醒。視野中,萁兒的笑臉慢慢又恢複清晰,帶著幾分調皮與無知,粉紅色的少女吐了吐舌頭,笑著回答:“當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著你沒了影子,才回了懷遠。那時候起,人家就準備嫁給你,人家……”她紅著臉再次低頭,聲音細不可聞。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呐喊。他挺直身軀,臉上努力堆滿微笑,“你們姐妹近些年過得還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況怎麽樣?我記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個非常有名的豪傑!”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爺去了弘化,我們也跟著去了。然後姐姐出嫁,哥哥們忙著幫阿爺處理公務,我一個人除了練武就是學習烹飪女紅,沒意思得緊!”萁兒聽見旭子關心起自己的生活,心裏有些甜,臉上的羞澀也融解了不少。畢竟未經世事,她覺察不出旭子追問的重點,隻是自顧絮絮地說,就像一個依賴著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兒的描述中,建成依舊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經長大,可以幫父親分擔很多責任。兩兄弟偶有爭執,但兄謙弟恭,反而給家裏增添了很多溫馨。至於姐夫柴紹,她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姐夫的確是個豪傑,在整個京師都負有俠名。各地豪傑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為難,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誤這麽多時日!”
“那是他關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個俠名滿天下的豪傑必然有胸懷包容下婉兒的任性,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雖然想起這些,他能心裏有一絲明顯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為了討好阿爺!”萁兒見旭子替柴紹說好話,抬起頭來,鼻子不滿地皺成了一個圈。“他派了一堆人給我找麻煩,害得我離不開京師。後來是姐姐出麵,才把我給送了出來!”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驚,皺著眉頭問。婉兒依舊像原來那樣膽大包天,萁兒帶著個婢女就離家遠行,可以算年少無知。而婉兒已經嫁做人婦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對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還這麽做,她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麽?
“當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關,一路上,那些假扮強盜攔路的家夥被我們姐妹兩個聯手打得滿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義,萁兒笑得更開心,得意洋洋地匯報。
她很高興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有一件事,她永遠不會告訴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經對她說過,想做的事情就盡力去做,不要留待將來後悔。“有時候,姐姐真羨慕你是庶出呢,不用為家族背負那麽多的責任!”臨別前,婉兒曾經歎息著道。
“那是別人不敢用強傷了你們姐妹。”眼前浮現一幹江湖豪傑被兩個小女子欺負得慘樣,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要動手,他們未必就輸了。想必見你們姐妹一心來……”說到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了,趕緊閉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來找你。憑什麽三年前問都不問我,便準備讓我嫁你。三年後又突然改了口,同樣問都不問我的心思。”萁兒接過李旭的話,氣鼓鼓地說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夢裏,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個子勾勒。如今真的見到了本人,比夢中所勾勒圖畫還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風霜。雖然沒有姐夫柴紹那樣氣宇軒昂,卻比遠比姐夫柴紹厚重可靠。萁兒相信這是個值得以終身相托的男人,也慶幸自己的選擇。
麵頰再度被心事所羞紅,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旭子,聲音堅定無比,“你別笑我傻,三年前,我本來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萬馬軍中的模樣,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現在,無論別人說什麽,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聽得旭子兩耳轟鳴不止。“萁兒,當初的事情,唐公考慮不周。你千裏迢迢的來,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咱們不能成親,……”他艱難地將目光從李萁的眼睛上移開,艱難地尋找著說辭。能被人傾心相戀,是一件令人非常開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兒這樣當麵吐露心扉,他心裏定會湧起軒然大波,進而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可現在,他能給予的僅僅是感動。
但旭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了,他已經在經曆了數次風波後,逐漸走向成熟。事業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剛才,剛才還說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麽能出爾反爾?”李萁猛地跳了起來,眼淚滾滾而落。
“我的確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別哭,你聽我把話說完!”旭子最見不得女人眼淚,慌忙說道。“第一,咱們本事同族,同姓成親,會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說過,家譜上那些都是為了光耀門楣的,算不得數!”不等李旭把話說完,萁兒跺著腳抗議。“你要怕人說閑話,我隨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爺已經說了,隻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認我這個女兒。嗚嗚,嗚嗚…….”
“那怎麽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聲阻止。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把骨肉親情看得極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認李萁這個女兒,他將一生也過意不去。“你先在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羅士信他們都可以作證,我們之前清清白白,什麽都沒發生過!”
“羅士信不能作證!”李萁兒用力抹了一把淚,大喊,“人家已經跟秦叔寶和羅士信說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不放心你一個認出征在外,才大老遠尋來的!況且,我已經跟你進了一個房間這麽久,出去後無論說什麽,也不會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個千裏尋夫!’李旭被萁兒說的哭笑不得。他終於明白羅士信剛才為什麽將所有人轟走了。妻子不辭辛勞千裏迢迢地尋來,關上門後兩口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這個該死的羅士信,該動心思的時候他發傻,該發傻的時候他的心眼兒比誰都多。
羅士信唯恐天下不亂,秦叔寶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個落淚不止的萁兒,旭子感到自己的頭如笆鬥般大。“你先別哭,容我再想想辦法。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此事的確比較麻煩。要不,要不你先住這兒,我再找間院子去住。這事兒對我來說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許是因為委屈,也許是因為眼前人太過令自己失望,李萁兒哭得如梨花帶雨。“想什麽,你根本想不到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點兒都不懂得珍惜。嗚嗚,從弘化到這幾千裏,你以為那麽容易麽?嗚嗚,你那個美妾巴不得將我向虎口裏送,連指的路都是錯的,要不是人家多少會些武藝,嗚嗚…….”
“原來你知道!”旭子楞住了,沒想到萁兒明明知道二丫給她指的是條死路,還不顧一切地追過來。這就像飛蛾投火,根本沒考慮到撲上去的後果。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時,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剛剛被澆過一桶冷水。
“我當然知道!”萁兒抽抽鼻子,回答。“這種事情,我家裏發生得還少麽?我如果連這點小麻煩都對付不了,怎麽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經來了,你休想,休想趕我走!”
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簡直無法承擔,如果當初,如果當初自己有對方一半果決,跟陶闊脫絲也好,跟婉兒也罷,結局都不會如此遺憾。“萁兒,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換了個婉轉些的口氣,他低聲道。“父母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如果一個人連骨肉親情都不顧,那就,那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是阿爺說他不認我,我又不會不認他。阿娘說過,等過幾年,過今年咱們有了娃兒,抱著回去,阿爺的氣,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紅著臉,目光如倒映著桃花的潭水。
從來沒有女子像萁兒這麽大膽過,一瞬間,旭子的臉騰地一下也漲了個通紅,說話的語氣更加不堅定,“還有皇上,朝廷規定,官員之間的聯姻,需要向朝廷請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對,你就肯娶我麽?”李萁兒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帶著淚的臉追問。
“這,這個得先請示朝廷。”旭子隻剩下了最後一點說辭,並且很牽強。他已經經曆過人事,所以被萁兒臉上的火烤得有些口幹。喉嚨不斷地抖動,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與萁兒相對。
“朝廷不喜歡阿爺,所以絕對不會允許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兒擦幹眼淚,歎息聲讓人打心底發軟。
畢竟是世家的女兒死,雖然為庶出,對朝廷上的風雲看得也比尋常人透。但既然已經離開了家,她根本就沒再想過回頭,“姐姐提醒過我這個麻煩,我知道如何解決!我寧願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樣。朝廷規定你娶妻必須請示,卻不管你納誰為妾!”
她抬頭看著李旭,臉上表情義無反顧。旭子無法回避那熱哄哄火辣辣的眼神,隻好把頭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與她探討,“娶妾的確沒有人幹涉,但那樣太委屈了你,也辱沒了你的身份。”
他還想勸對方冷靜,但嘴裏的話越來越像在表白,“我隻是一個四品武將,除了把子力氣外,什麽也沒有。未必能讓你風風光光,也未必能保證你一輩子衣食無缺…….”
“我隻要你對我好。”萁兒上前一步,伸手環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雙臂摟得緊緊。這是她自己爭來的,決不放手。“我隻要你對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她呼吸著旭子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味,聲音如醉如癡,“即便你將來負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所以,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
“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旭子徹底僵住了,不敢掙脫,也不敢移動。半晌,他才緩緩地合攏胳膊,環住懷裏柔軟的腰,沉甸甸地,像環著世間至寶。
他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在融化,與懷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處。溫暖,平和,寧靜,滿足。雖然然他們彼此隻交談了不到半個時辰,雖然旭子明白自己將因此遇到無數麻煩。
所謂愛,就是在最恰當的時候遇到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不能早,也不能太遲。
“在朝廷還管得著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後,懷中人抬起頭來,低聲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誰也不能娶!”
她豎起丹鳳眼,絲毫不容拒絕。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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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慢慢走出自家小院,轉身輕輕掩上了有些破舊的木門。
萁兒已經睡著了,了結心事後的她先是唧唧咯咯地向旭子講了一會兒路上的“有趣”經曆,然後就開始不住地打哈欠。那些在她嘴裏的的趣事,對於比她大上許多的旭子而言不過都是些略帶孩子氣的胡鬧,有時甚至是沒有必要的冒險。但旭子沒有插言,微笑著做了一個很好的聽眾,直到萁兒自己支撐不住,側著身子倒在了床上,才替她拉下了紗簾,擺正了枕頭。
“她為我受了很多苦!”旭子心中暗道。所以,無論萁兒在路上闖了哪些禍,他都不應該指責。因為那些對同齡女孩子不異於磨難的經曆,對於他和萁兒來說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有此,足以彌補相互之間了解不足。
院門附近沒有閑人,幾名親兵堵在巷子口,差不多把整條巷子都給封死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羅士信正在吐沫星子四濺地跟聞訊趕來道賀的吳玉麟胡侃,見到李旭出門,二人同時迎了上來。
“這麽快就出門了,你不跟嫂子多聊一會兒!”羅士信上上下下打量著旭子,話語裏隱約帶著一點調侃。
“對啊,有羅士信替你把大門,這種好事你平時求都求不到。弟妹呢,安頓好了麽?”與大夥已經混得很熟的吳玉麟笑著幫腔。
“她們主仆都睡了,千裏迢迢地跑了好幾個月,很辛苦!”旭子笑了笑,低聲回答。既然已經決定接納萁兒,他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況且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這麽大的喜事,由著幾個朋友的性子熱鬧一下也是應該。
“老吳你是沒眼福嘍,年齡和輩分在那擺著,不能鬧著看弟妹吧。至於俺麽,好歹比仲堅小那麽十幾天,平素厚著臉皮找嫂子討幾口酒喝,還不至於被人用大棒子打出門!”羅士信故意歎息了一聲,矛頭明著對吳玉麟,暗裏依舊指向旭子。
“去,俺老吳是個文官,豈能向你這粗痞一樣沒出息。仲堅和弟妹都是個知書達理的,怎會不主動前來拜見眾位兄長呢!”吳玉麟的語風也很強健,一邊數落著羅士信,一邊提出自己的要求。
被人夾槍帶棒打擊了一通,羅士信立刻奮起反抗,“瞧,到底是讀書人,幹什麽事情都能講出一套大道理。怎麽著,仲堅,今天中午咱們是出去吃酒,還是在你家裏吃?”
“出去吃吧,家裏還沒收拾好。改天,我再擺了家宴請諸位上門!”旭子陪了個笑臉,建議。
三人笑著轉身,還沒等挪動腳步,遠遠地又看見秦叔寶和校尉張江兩個並肩走了過來。二人身後,還跟著十幾名親兵。有的抬著箱櫃桌椅,有的拎著鍋碗瓢盆,還有人抬著一口剛殺過洗淨的大肥豬,十幾樣青翠可人的蔬菜。
“既然弟妹來了,咱們好歹也得給你布置個窩。”沒等旭子從驚詫中緩過神兒,秦叔寶將拎在手中的一串酒簍放下,笑著解釋。“人家千裏迢迢,不辭辛苦。我覺得咱們也不能過於慢待了,原武這地方雖小,好在守著運河,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一樣不缺!”
“謝謝秦二哥,謝謝諸位兄弟!”李旭連連作揖,感動得不知道說些什麽好。秦叔寶等人把桌椅菜蔬都給買來了,再將大夥向外推顯然非常失禮。可貿然將大夥領入門,又未免太難為了萁兒。“我們還沒有正式成親!”他紅著臉向秦叔寶解釋,“定親時她年齡還小,後來我忙著四處爭戰,就把婚期給耽擱了!”
“也就是你李仲堅,這麽好的媳婦也忍得住。要是我老羅,早就八抬大轎抬回家裏去了。早進門一天是一天,免得別人家惦記!”聽旭子說二人還沒正是成親,羅士信笑著捶了他一拳,打趣。
“也就你羅士信,隻要見到漂亮女人就向家裏藏!”秦叔寶替李旭報答不平。“說說,你已經娶了多少個媳婦了,自己還算得過來麽?”
“咱不是羅家的獨苗麽?”羅士信撓了撓頭皮,訕笑著回答。他人長得玉樹臨風,家境又富裕,所以從十五歲開始娶妾,到現在家裏的女人已經接近半打。而很多人家的女子又愛其生得俊,巴不得爹娘將自己許進羅家。因此,羅士信屁股後跟著一堆風流債,每每被有專情之稱的秦叔寶抓住痛腳。
“原來士信竟不輸於潘安。王縣令的房子送錯了,應該也給士信預備一個大宅院才對。否則,咱們出征一年半載,士信領回來的女人都沒地方藏!”吳玉麟見到羅士信受窘,也湊上前痛打落水狗。
眾人轟然大笑了起來,放棄李旭,轉而向羅士信討教經驗。扃得羅士信連連作揖,“別胡扯,別胡扯。今天是仲堅的好日子,你們放著正主不找,找我老羅作甚。況且俺家裏的女人多,卻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像仲堅這個,既能養在家裏,又能並肩策馬打仗!”
“是啊,沒想到弟妹武藝那麽好,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竟然能平平安安的找到這裏!”眾人的注意力成功被羅士信轉移,紛紛讚歎其李旭的好命來。
正當大夥忙著逞口舌之快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邊打開。換了一身婢女裝束的翠兒笑著衝眾人施禮,然後轉頭向李旭說道:“啟稟老爺,少奶奶說她已經煮好了茶,可以請客人入內品嚐了。如果幾位貴客不嫌棄的話,她今天中午會親自下廚做幾樣小菜,謝秦爺和羅爺看顧之恩!”
“我等求之不得!”秦叔寶等人聽了這句話,哪還肯再跟李旭客氣。跟在翠兒身後,亂哄哄進了小院。大夥七手八腳,將正堂布置收拾幹淨,擺好了桌案。也不講究地位尊卑,像胡人那樣團團地圍了三大桌,眼巴巴地等著新人獻茶。
通往內宅的門被輕輕地退開,一個身穿淡藍色曲裾,滿臉笑容的少婦緩緩走了出來。新燒滾的茶香瞬間溢了滿屋,眾人的眼睛同時也被笑容所溢滿。
“好一個爽快利落的美嬌娘!”縱使閱盡花叢,羅士信依然在心中暗暗讚歎。在此之前,他曾經見過李萁兒一麵,當時萁兒風塵仆仆,所以看上去雖然美麗,卻不像現在這般光彩照人。而現在的她臉孔和眼角明顯地被幸福感所充滿,一顰一笑,都散發著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見過諸位叔叔大伯!不知道貴客登門,所以倉卒之間無法準備周全,隻好請諸位先喝些茶,小坐片刻,然後再容小女子仔細收拾些菜肴。”萁兒將茶壺交給侍女,蹲身,微笑著行禮。
“足夠,足夠!”眾人不敢托大,都紛紛站起來抱拳相還。萁兒笑著垂下頭,拎起恰煮的新茶,緩緩上前。
眾親兵本沒打算從旭子家討茶,純屬於湊熱鬧心態才留在屋子中。待大夥發覺人數太多了,萁兒已經出來見禮,再想告辭已經來不及。很多人怕主人家招呼不過來,所以都主動用手掩住了茶盞。誰料此間女主人準備得相當充分,一壺茶尚未倒盡,機靈的侍女早將另一壺滾沸新茶提了出來。主仆二人默契地配合,片刻後,便將每個人眼前的茶碗倒滿。
這下,連秦叔寶都暗自佩服李旭的命好了。能在短時間內判斷出院子外不速之客的人數,並能這麽快做好準備的,絕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想到這,他又想起最近官場上的某些傳言,忍不住多看萁兒一眼。但從對方身上,卻沒看到半分豪門女子常見的嬌氣,反而發現了一種難得地真誠。
與秦叔寶一樣,眾親兵心裏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善良和體貼。他們由衷地替李將軍高興,同時亦不想再給李將軍添更多的麻煩,紛紛起身告辭。旭子和萁兒並肩將眾人送出了大門,目送大夥走遠,然後並肩走回來,繼續招呼留在家中的好友。
與秦叔寶等人打過招呼,萁兒留著侍女在一旁替客人添茶,自己徑直入了廚房。“看不出來,弟妹還是個入得了廚房的!”秦叔寶等人暗自納罕,笑著讚道。旭子陪著笑臉,不想否認,也不敢承認。幾度想偷著跑過去跟萁兒道一聲辛苦,又怕被羅士信等人當了笑話,隻好沉住氣,靜坐飲茶。
本來他決定接納萁兒,一半是因為感動於對方千裏來尋的情義,另一半卻是因為從萁兒身上看到了陶闊脫絲和婉兒的影子。而被秦叔寶等人一番折騰,此刻,他心中除了感動和對年少遺憾的回憶外,又多了股淡淡的溫馨。
隨著廚房飄過來的菜香,這股獨屬於萁兒的溫馨居然越來越濃,越來越濃,逐漸在旭子心裏站穩腳跟,淹沒陶闊脫絲和婉兒的影子。
萁兒性子比婉兒堅強,處事比陶闊脫絲老到,而現在的李旭,也不複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李旭。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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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翠兒將燒好的菜肴從廚房捧出,擺於桌案之上。不過是尋常百姓家常見的兩葷兩素,沒什麽特別花樣。隻是香氣濃鬱了些,勾得人食指大動。座中以羅士信性子最急,也不待主人相勸,抓出筷子搶先夾了一份。菜剛剛入口,他登時將眉頭皺了起來,隨即,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鼻孔中吱嗚有聲,半晌後,終於將菜吐落肚子,同時嘴裏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唉,俺老羅是越來越羨慕仲堅兄了。有些人命咋就這麽好呢!趕快向嫂子問問,她還有姊妹沒有?我老羅要遣媒人登門求親。不衝別的,就衝這幾樣菜,這輩子都不白活了!”
“去你的,沒個正經!”旭子低聲罵了一句,自己也夾了一口菜放進了嘴裏。齊魯人口味重,所以剛才他一直擔心秦叔寶等人無法適應萁兒的手藝。此刻被羅士信一誇,不由得也有些將信將疑。所以這口菜品味的極其仔細,恨不得將每一樣調料的分量都用舌尖分辯出來。結果越嚼口感越順,越品舌尖越舒服。禁不住坐直身體,又多夾了一筷子。還沒等新菜入口,就聽得羅士信大聲抗議道,“你還說我,我好歹還記得點評一句。你自己倒好,恨不得一個人把所有菜給吃完了,根本不給別人下手的機會!”
秦叔寶、吳玉麟、張江三個聽了皆笑,紛紛舉籌就食。一品之下,對羅士信的讚歎竟深有同感。隻是眾人年齡都比旭子大,不能像羅士信那邊滿嘴跑舌頭。所以交口稱讚弟妹心靈手巧,居然能調得一手如此好的菜肴。特別是秦叔寶,本來對李旭納了石二丫為妾就有些不滿,因此誇起人來更不遺餘力。恨不得旭子立刻將大婦迎進門,以免小妾受寵久了把持了內宅。
旭子心中高興,舉止酒盞相勸。客人們也舉盞陪了,舌頭和嗓子被酒水一衝,越發覺得菜味地道。喝了幾杯後,在羅士信的強烈要求下,萁兒從後堂出來給客人敬酒。依照齊魯規矩,她給每人麵前的酒盞斟滿,自己也舉酒賠了小半盞,然後便托辭不勝酒力,笑著退下,隻留翠兒給諸人添杯。
“嫂子好像在咱們那兒生活過多年般!”見萁兒行事如此中規中矩,羅士信放下酒盞,稱讚。
“知道你們都是齊魯豪傑,所以她是臨陣抱佛腳學了一些!”旭子笑著謙虛,麵上難掩幸福之色。
“這才是難得。知道咱們從哪裏來,所以入鄉隨俗,還能學得這麽像。就衝這份懂得替人著想的心思,仲堅也應該知足!”秦叔寶亦放下酒盞,以一個過來人身份說道。
“那是自然,想我李旭何德何能,得老天如此垂青!”旭子點點頭,有感而發。他曾經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好女子,但人生中總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在等著。當時機成熟,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緣則恰恰而來,不早也不遲。
說到這,他倒有些感激上蒼的眷顧了。石二丫也好,萁兒也罷,都能非常體貼的替他著想。雖然將來三個人相處時難免有些磕絆,但這份齊人之福,對旭子而言卻是莫大的榮幸。
在一旁伺候的翠兒聽姑爺說得坦誠,心中高興,捧起酒壇將旭子麵前的陶盞添滿。剛剛轉身,又聽羅士信已經將自己的酒盞橫過來,笑著追問:“這位姐姐,今日見了仲堅兄,你可覺得滿意麽?”
凡是大戶人家的陪嫁丫頭,最終結局十有八九是做了自家姑爺的妾室,所以主人的夫婿品行容貌如何,往往也關係到她的一生幸福。羅士信是口無遮攔開個玩笑,根本沒想得那麽深。卻把翠兒問了個滿臉通紅,強忍著沒轉身逃走,手中酒壇卻顫了再顫,幾乎把壇子中酒都倒進了羅士信袖口裏。
“俺本想歎歎嫂子得口風,你怎麽……?”羅士信故意瞪起眼睛來,還想繼續胡鬧。被秦叔寶用力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不得不將後半句話咽回肚子內。
“奴婢失禮,請主人責罰!”翠兒發覺自己闖了禍,放下酒壇,退到一旁,垂首請罪。
“好了,好了,是羅兄弟自己胳膊來回亂晃,你有什麽錯。”秦叔寶鎮住了羅士信,轉過頭來笑著安慰。
這種場合,李旭自然不會責怪自家人。笑著擺了擺手,安慰道:“他滿嘴跑舌頭,活該挨罰。你去伺候夫人吧,有事我再叫你!”
翠兒如蒙大赦,逃也般躲進了後堂。聽著腳步聲去遠,羅士信又不依不饒地向眾人討公道,“看看,才成親,就連陪嫁的丫頭也護上了。古人雲,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了仲堅這,我看恐怕要倒過來!”
“羅將軍說得輕鬆,幾時把自家的衣服撕破幾件給大夥瞧瞧!”張江舉著酒盞插言。
眾人再次笑做一團,鬧得夠了,吳玉麟四下看了看,低聲提醒:“從弟妹千裏迢迢而來,咱們不可慢待了人家。這個宅院雖然不小,卻有些過於破舊了。不如一會兒大夥出門去,替仲堅重新尋一處院子。免得弟妹娘家人將來看了,怪咱們這些老粗失禮。”
雖然旭子一直沒向大夥說萁兒的來曆,但以吳玉麟在官場曆練多年的眼光,豈看不出其出身高貴來。甭說這份難得的烹調手藝和落落大方的舉止,就連剛才侍酒的美婢,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所以他設身處地替旭子盤算,希望能幫忙創造一些外部條件,使得這份因緣能更加美滿。
“是啊,用這宅子做新房,對弟妹來說的確委屈。這事兒包在咱們幾個身上,待會兒仲堅自管在家裏陪著弟妹,咱們幾個四下轉轉,見有合適的宅院就盤下一座來。裏邊該置辦的也置辦整齊了,反正也用不了幾個錢。”秦叔寶略作沉吟後,點頭同意。
“那可不成,怎好讓幾位兄弟破費。況且咱們在這裏也住不了多長時間,等大軍緩一緩精神,馬上還要向瓦崗進發!”旭子見眾人說著說著就要付諸實踐,趕緊出言阻攔。
他本不是個對生活很挑剔的人,況且此番領軍前來是為了剿滅瓦崗群盜,不是為了享受。按照原來的計劃,這支兵馬在原武停留不了幾天。為了幾日的休息便出錢買一個大宅院,縱使不要自己花半文錢,他心中也覺得此舉過於奢侈。
正要說些其他客套話,卻又聽秦叔寶笑著解釋:“仲堅估計還不知道吧,咱們在這原武城裏恐怕要住上個把月了。張老將軍又接到了一份聖旨,朝廷增派了一路兵馬前來配合,要求大夥會師之後,共同進剿瓦崗。這會師之地就在原武,所以咱們剛好在此地歇息一陣子!”
“歇兵,瓦崗軍剛被咱們挫了銳氣,這時候不趁勢大進,在這裏等待援軍,豈不是白白送給敵人機會喘息麽?”聽完秦叔寶的話,羅士信立刻跳起來,大聲抗議。
“朝廷發聖旨的時候,怎曉得咱們已經大敗瓦崗軍!”秦叔寶聳聳肩膀,回答。對於朝廷的旨意,他也甚為不滿。新來兵馬由虎賁郎將劉長恭和禦史蕭懷靜率領,二人都是不知兵的,此時眼巴巴地跑來幫忙,與其說協力剿匪,不如說覺得此戰有撈頭,想從勝利成果中分一杯羹而已。
“也好,東都來的兵,至少鎧甲器械比咱們郡兵精良!”吳玉麟稍做沉吟,便已經明白了其中關竅,笑著給大夥寬心。
“就怕他們搶功功勞時積極,手中物資器械卻半分不肯向外讓!”羅士信重重地坐回凳子,悻然道。舉起酒盞來悶悶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又繼續追問,“張大人呢,他難道就任由朝廷那幫混蛋揉搓?”
“張大人雖然有光祿大夫之名,畢竟不在朝,無法讓皇上知道軍中的實情!”吳玉麟想了想,替張須陀分辯。
“張大人即便在朝,此刻陛下也聽不到他的諫言。據傳旨的欽差說,如今東都是越王監國,皇上月前已經北巡去了,要年底才會返回來!”秦叔寶歎了口氣,又道。
“什麽?”這次輪到李旭跳起來了,不顧眾人臉上的驚詫,急切地追問道,“叔寶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你說詳細些麽?”
“我和張大人是在圃田迎住的聖旨。那是在五天前,傳旨的還是那位文公公,他說陛下北上去於突厥人會盟,已經走了七、八日。怎麽,仲堅覺得有什麽不妥麽?”秦叔寶看了李旭一眼,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如此緊張。
“老天!”旭子和羅士信一樣,重重地跌回了自己的座位。楊廣已經走了十餘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其再追回來。他要去塞上和突厥人會盟,卻不知道他心目的突厥兄弟,此刻正於塞上磨刀霍霍。
“一頭送上門來的大肥羊!”心中響起了突厥狼騎的獰笑聲,旭子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酒徒注:據正史,該年楊廣北巡,被困於雁門關。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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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中本來熱鬧異常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壓抑,特別是在李旭將潘占陽的警告轉述之後,秦叔寶、羅士信等人麵色陰沉如水,幾乎每一雙眼睛裏都氣得冒出火來。
“這幫養不熟的狗東西,虧得咱們大隋一直將其視為兄弟!”校尉張江一邊拍打著桌案一邊罵,震得桌子上的酒水四下飛濺。“朝中那些高官更是王八蛋,既然已經有人體現示警,他們即使不信,也應該派人打探一下,怎能拿著陛下去冒險!”
“恐怕,此事十有八九是陛下的提議!”吳玉麟對官場的了解比較深,說出的話來也一針見血。“陛下一旦做出決定,百官很難拂他的意。況且契丹人的示警,未必不是空穴來風!”
談到大隋域外各族,他的見解則遠不如對大隋內部官製的評價精確了,“幾年前那些突厥人剛被咱中原當作貴客邀請來玩,一路管吃管住的。照理,雙方應該更和睦才是,怎可能見大隋有事,便趁機欺負上門來!”
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吳玉麟喜歡拿中原人的行事方法來推測域外民族。這也是大隋朝廷之所以對來自邊境的警訊發生錯誤判斷的原因之一。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講究容讓遠客的失禮。所以他們喜歡一廂情願地把這種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方式推廣到國家之前,卻不知道那些域外民族實際上風俗習慣與中原大相徑庭。
“他們信奉狼!”見到幾個朋友的目光都向自己轉來,旭子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在座諸人中,他是唯一到過塞外的,也最有發言權。“突厥人視狼為聖物,所以他們與人交往的方式也推崇強者為尊。你越不懂得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越認為你軟弱可欺。當你一旦展示出可以傷害到他的實力,他們反而會視你為朋友!”
狼隻和與自己同樣有尖牙的生物才能相安無事,遇到鹿和羊,他們一定會將其吃掉,不會顧忌對方的態度。在突厥人眼裏,此刻的大隋剛好是一頭贏弱的肥羊,雖然他一直試圖塑造萬國來朝的假象,但因為其沒有足夠的傷害力,所以信奉狼的突厥人非常樂於衝過來咬上一大口。
聽完旭子的話,在座眾人都彷徨起來,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大夥的職位都已經不算太低,但於朝中的影響力卻不足以左右任何重大決定。即便是最受楊廣信任的旭子,如果這時候魯莽地攔阻在北去的車駕前,估計也難逃丟官罷職的下場。
“現在向朝廷示警,顯然已經來不及。況且如果我們沒有足夠證據就寫奏折的話,裴矩大人未必肯將其送到陛下手中。”沉默了一會兒,吳玉麟低聲分析。“再說,咱們的任務主要是對付瓦崗軍,瓦崗群盜未被剪平之前,朝廷不會允許咱們分心做任何事情!”
自從第三次征遼勞而無功後,皇帝陛下對政事已經懈怠。如今大隋政令有一半是出於裴矩和虞世基二人之手,百官上呈的奏折,也是先由二人過目後,才交給皇帝批示。據上次來傳旨的吳公公所言,裴、虞二人如今連兩朝老臣蘇威都敢肆意欺淩了,其他人貿然去提諫言,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唉!”秦叔寶長歎了一聲,端起麵前酒碗,一口悶了下去。
“唉!管好眼前事吧。希望突厥人沒旭子想得那麽壞。”羅士信的酒盞早就空了,他卻毫無察覺地將空盞向嘴裏倒了倒,歎息著附和。
這幾年大夥官越做越大,了解的朝廷內幕越來越多,隨之對前途也越來越渺茫。這樣一概朝廷,還能堅持多久呢。大夥的出路在哪裏?將來怎麽辦?國事,家事,一個個問題令人困擾。有時候國事便是家事,特別是對於他們這種自身家族還沒有形成的地方武將而言,大隋就是他們的根基,如果大隋都倒了,皮之不存,毛將焉覆?!
“大夥也別太氣悶,等張老將軍到了,說不定他有什麽好辦法!”吳玉麟用筷子夾起一份已經變冷了的菜,放進嘴裏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動的時候參照一下最信賴的人做什麽樣的選擇,在他看來絕不是一個壞注意。
“也隻好這樣了!”旭子給每個人的舉盞填滿瓊漿,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兒親手下廚做的,無論外邊發生什麽變故都不應該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薺菜,仔細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過後的餘香湧上舌尖,仿佛就是眼前的生活。
“張老將軍不是就跟在秦將軍身後麽?怎麽現在還沒到?”羅士信性子急,聽到大夥選擇為張須陀馬首是瞻,巴不得立刻能從老大人口中得到問題的解決方案。
“他帶著輜重,天亮後才出發,估計下午未時左右才能到!”秦叔寶想了想,回答。
“不會路上遇到什麽麻煩吧?”校尉張江停住伸向食物的筷子,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我不是咒老將軍,瓦崗賊花樣多!”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解釋。
“這點你大可放心,瓦崗賊在你們手裏吃虧不小!我早上來時派了斥候四下打探,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兩路賊兵退得都很快,慌裏慌張的!”秦叔寶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突然,他臉上自信的笑容又變成了猶豫,“按道理,徐茂功帶領的那路兵馬並沒受到損失,怎麽也跟著慌張起來啊?不對,這裏邊必有蹊蹺!”
“難道他們會半路對張老將軍不利麽?”羅士信立刻站起身,追問。
秦叔寶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羅士信不要這樣浮躁,“不會,瓦崗軍退得非常狼狽,很多輜重都丟棄了。如果是想打伏擊,這假象也做得太逼真了些”他放下酒盞,用食指在桌案上輕敲,“看樣子,倒像是內部出了大麻煩,不得不趕回去處理!”
“李密死了!”張江猛地一拍桌子,瘋狂的舉動嚇了所有人一跳。“李密死了,仲堅兄在兩軍陣前射了他一箭,然後他又被馬拖著跑了那麽遠,十有八九拖斷了氣!”
這個想法太大膽,一時間令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李密死了,瓦崗軍的確會像秦叔寶所描述的那樣倉惶而退。但這幾乎不可能,李密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練過武的,被戰馬拖著跑幾十步很難要了他的命。
“不死,也是個重傷。否則對瓦崗軍震動絕對不會這樣大!”秦叔寶笑著總結,然後舉盞提議,“為了李密的死,幹!”
“幹,為了李密的死!”屋子裏的氣氛終於又活躍起來,酒香氣蓋住淡淡的惆悵。
酒足飯飽後,秦叔寶等人不顧旭子的推辭,主動替去他尋覓新的宅院。而旭子本人則被大夥勒令留在家中,與不遠千裏來尋找夫君的“弟妹”一敘離別之苦。“其實我也是剛剛認識她”旭子心中暗自嘀咕,嘴上卻不敢實話實說,摸著差點被大門撞到的鼻子向內堂走。今天的酒喝得有些高,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但兩隻眼睛卻越發明亮。
為無能為力的事情擔再多心也沒有用。他於內心深處安慰著自己,同時用手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萁兒又睡下了,臉正衝著床外。透過紗簾看去,她的睡姿很可人,就像一條懸在水中的魚。
翠兒坐在桌案邊的胡凳上,胳膊墊在腦袋底下,也睡得正香。兩個女孩子都是剛剛及笈,正值貪睡的年齡,所以根本未被旭子的腳步聲從美夢中吵醒。曾經有一瞬,萁兒的身體動了動,好像是受了什麽驚嚇,但很快又安寧了下來,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
“她們是為了我才受了這麽多的累,所以我一定要護得她們周全!”旭子站在萁兒的床邊,心中默默地告誡自己。這個她們裏邊,顯然也包括了二丫。“如果亂世注定要到來,至少我能守護好身邊的人!”他躡手躡腳地搬來另一把胡凳,擺在床邊,坐穩,默默地欣賞萁兒臉上與年齡不相稱的風霜。
那些風霜也是為了他而染的,如果聽從家人的安排,也許此刻萁兒正在平平安安地於自家的後花園裏蕩秋千。想到陽光下那燦爛的笑聲,旭子心頭不禁一熱,伸手拉開床簾,輕輕地低下頭去。
“老爺,客人走了?”就在此時,翠兒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嚇得旭子差點沒抻了脖頸。他趕緊收起緊湊的雙唇回轉頭,看見臉上壓出幾道印痕的翠兒正瞪大著眼睛,吃驚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猛然,翠兒明白了自家老爺打算做什麽。慌得如小鹿般跳出了門。“我去收拾碗筷!”一邊逃,她一邊大聲解釋。
“這精靈古怪的小妮子!”旭子幸福地笑了笑,將目光從門口收回。隨著萁兒主仆的到來,他的生活無形增添出了許多色彩,甜蜜而明媚。當他再度低下頭去的時候,卻發現萁兒也被驚醒了,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仿佛要挖掘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你…”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巴。看著彼此的臉頰慢慢變紅,就像有股火在上麵滾。
“客人走了麽?”將自己的眼皮輕輕合攏,萁兒以極其細弱的聲音問。
“已經走了!”旭子低聲回答,“他們一直在誇你的手藝,將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真的?”萁兒再次瞪大眼睛,話語裏帶著些不自信意味。
“真的!”旭子點點頭,低聲鼓勵,“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這麽可口的菜。一直誇我有福氣呢!”
“那,那郎,郎君喜,喜不喜歡萁兒燒的菜!”李萁的臉越來越紅,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把郎君二字說出口。對不對別人的口味,她不想在乎。但旭子是否欣賞,卻是她始終擔心不已的事情。
“當然喜歡了!”看著李萁兒紅得幾乎滴出血般的臉,旭子按耐不住,輕輕地湊上前用嘴唇碰了碰,說道。
隻一碰,幾乎就將火焰擴散到了全身。萁兒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脖頸、耳朵都瞬間變得通紅。“郎君,郎君喜歡就好。”她閉著眼睛,睫毛上下眨動,夢囈般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所指的是自己燒的菜,還是李旭剛才的行為。“翠兒,翠兒還在。咱們,咱們還沒拜過堂,沒拜過翁姑…….”
看到萁兒那幅嬌羞脈脈的模樣,旭子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止被誤會了。小丫頭雖然膽子大得可以把天包起來,卻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根本分不清愛憐和欲望的之間的差別。不敢在把火繼續燒下去,他稍稍將身體正了正,笑著說道:“我爹娘還在上穀呢,想見他們可不容易。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讓人說不出閑話!”
“我不在乎別人說!”萁兒的眼睛又試探著張開,望著李旭辯解。見對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醉意,恐慌之餘,她心裏又約略有些失望。湊過去,用頭輕蹭了蹭旭子的胳膊,怯怯地問道,“郎君生氣了麽?如果郎君真的等不及。今晚待翠兒安歇了,妾身,妾身就隨,隨你,反正我已經決定要把自己交給你…….!”
“沒有,你別多想。我下午就去找張老大人,由他給咱們兩個當月老!”旭子被萁兒怯生生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熱,坐正了身體,大聲承諾。“我一定盡力給你舉辦個婚禮,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婚禮!”
他說得如此鄭重,以至於窗外的鳥鳴聲都瞬間沉寂下來。靜靜的屋子中,隻剩下了二人輕輕的呼吸。糾纏在一起的目光內,不再有剛才的羞澀和誤會,隻有信任,天長地久的信任。
萁兒伸出一隻手,放進旭子滿是老繭的大巴掌裏,臉上帶著安寧的笑容,仿佛已經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旭子用握刀的手緊緊的握著,持重有力。
這一刻,他們不再需要語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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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旭子和萁兒在眾將士的祝福聲中拜堂成親。沒有人覺得這樣做與軍法有什麽不合,一個弱小女子千裏尋夫的傳奇足以贏得齊郡子弟的尊敬。為了給女方家裏一個台階下,大夥沒公開萁兒的身份。由著她隨母親改姓為張,同時拜老將軍張須陀做了義父。年過半百的老將軍顯然對這雙天上掉下來的佳兒佳婿非常滿意,婚禮之後,至少有一整天高興得都沒合攏嘴巴。
埋伏在原武城中的瓦崗細作將自己看到和聽說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送上了山。接到線報之後,枕戈待旦的大小嘍囉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當日在運河邊上的戰鬥敗得太慘了,全依仗著程知節帶領最後能戰的三千餘人虛張聲勢,才避免了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那一戰中,當場被陣斬的大頭目近三十人,小頭目和嘍囉的傷亡超過了四千。還有很多人傷勢極為嚴重,雖然被大夥拚死搶回了山寨,但能否從判官筆下逃過一劫,尚不可預知。
最令豪傑們擔心的就是李密,這位頭頂真命天子光環的人被戰馬拖著跑了三十幾步,半邊臉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當時為了救他,吳黑闥用飛叉射死了戰馬。結果死去的畜生倒下時又不偏不倚壓住了他纏在馬鐙裏的腿。雖然事後翟大當家請了遠近聞名的郎中來將斷骨接回了原位,但從郎中臉上的表情來看,李密受傷的那條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李軍師吉人天象,應該無性命之憂。但他腿上的斷骨碎得太嚴重,小的隻能勉強接好,能否恢複原狀,還得看老天是否垂憐!”再一次給李密敷好了藥膏,有著賽扁鵲之名的郎中張仁厚低聲匯報。
“你不是號稱妙手回春麽?怎地什麽都要靠老天。要是求神拜佛就管用,老子去廟裏燒香好了,何必來請你!”王當仁性子燥,用單手指著郎中的鼻子大罵。他當日也挨了李旭一刀,雖然不致命,但傷口被雨水浸過後有些感染,每天癢得心煩意亂。
聽了王當仁的嚷嚷聲,很多人也闖了進來。“醒了麽,軍師醒了麽?”房彥藻帶頭追問。回答他的是一個憤怒的眼神和一個充滿畏懼的麵孔。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望了,李密已經昏迷了十二天,完全靠一點蜂蜜水和參湯在吊著命。如今山寨中已經人心惶惶,如果李密再不醒來,眾豪傑可能就麵臨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這混飯吃的騙子成心不給密公好好治!”王當仁被幾個同僚抱開,卻不肯就此甘休,揮舞著手臂提出指控。
“當仁,別亂說,醫者皆有父母之心,豈會見死不救。況且密公腿上的傷那麽嚴重,的確非人力所能及!”喝止他的是牛進達,群豪之中,唯獨此人懂一些江湖醫術。
他本是一番好心替郎中開脫,誰料對方卻不領情。“也並非人力所不及,隻是小可學藝不精,當不起此大任而已。”賽扁鵲從牆跟下收拾好藥箱,一邊抬腿向外走,一邊反駁。
“難道還有其他人能治麽?”聽見賽扁鵲說李密的腿還有救,幾個豪傑同時攔在他麵前,追問。
“那個人姓孫,名晉,字思藐,是個從過軍的郎中。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戰場上常見的金瘡和摔壓傷。隻是此人行蹤不定,即便你們能請到他,李軍師的腿骨也已經長結實了,無法再行矯正!”賽扁鵲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回答。
“放你娘的!”這下,非但王當仁,連王伯當、李公逸這些“文雅人”也說起了粗話。孫思邈是近兩年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神醫,據傳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這個人居無定所,瓦崗眾即便傾全寨之力去找他,沒半年也不可能將其請上山。而眼下各營兵馬亂做一團,有的嚷嚷著要徐茂功重新指掌兵權,有的提出來要回鄉單幹,根本無法再堅持半個月。
“你們隻問我誰能治。又沒說這個人一定在左近!”賽扁鵲膽子不大,脾性卻硬得很。挨了罵,也不還嘴,冷笑兩聲後,緩緩回答。
眾豪傑氣得幾欲抓狂,有人甚至從腰間抽出刀來,準備殺人瀉忿。正當大夥亂作一團的時候,紗帳內突然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仿佛心裏有很多不甘,腦袋上纏滿白布的李密動了動身體,仰天長歎。
“密公醒了!”一瞬間,所有人都放棄繼續找郎中的麻煩,撲上前,圍著李密的床榻問道。
“我醒了好一會兒了。聽見你們在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郎中,沒一點英雄氣度!”李密在白布下苦笑了一聲,沙啞著嗓子回答。
“我們不是著急麽?沒想到這騙子還是個神醫。賽扁鵲,***,不愧有扁鵲之名!”王當仁驚喜交加,嘴裏將郎中的層次立刻從騙子升級為神仙。
“密公終於醒了,您要是再躺幾天,咱們的基業可就沒了!”房彥藻也圍上前,激動得直擦眼角。李密是他們這夥人的核心,也是他們這夥人的立身根基之所在。如果李密一死,瓦崗寨的大權顯然要重新回到徐茂功、程知節等人之手。那些人素來瞧不起後入山的讀書人,翟大當家又是個有名的甩手掌櫃,順勢發展下去,大夥的下場可想而知。
“沒那麽嚴重,畢竟翟大當家在這裏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基業豈是一場勝敗就能毀去的!”李密咧了咧嘴,臉上傳來的痛楚立刻扯得他直皺眉頭。“咱們那天敗得很慘麽?弟兄們傷亡如何?”
“密公不要擔心,弟兄們雖然戰敗,傷亡卻不到兩成!”張亮怕李密過於操勞影響了傷勢,將房彥藻推到一邊,代替他匯報。
“子明就會說瞎話。”李密雖然睡了很久,心智卻一點也不糊塗,“被人攻了個出其不意,而我這個主將又生死未卜,咱們可能隻傷亡這麽點兒人麽?扶我起來,我坐到桌邊去看看戰報!”
“傷亡的確隻有四千多。是程知節帶著他的本部兵馬穩住了陣腳。不信密公問問其他人,看大夥是不是和我說一樣的話!”張亮不敢聽從李密的亂命,退開半步,陪著笑臉安慰。
李密的目光從眾將領臉上一一掃過,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不再堅持要起身批閱公文,笑了笑,說道:“傷亡不大,士氣卻是大損。恐怕沒有幾個月修整,上不得戰場了。子明扶我一把,我躺太久了,需要下床活動活動筋骨!”
“哎!”張亮上前半步,伸手去抱李密的腰。剛要用力,衣服卻被人從背後一把扯住。“別動他,除非你們不想讓他的傷痊愈!”賽扁鵲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走來過來,瞪著張亮等人,冷冷地喝道。
“你!”張亮不敢違背,又將李密放了回去。本想在眾人麵前表現一下自己堅強的李密甚為失望,用手肘支撐著床榻,奮力抬背。連試了幾次,左腿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而臉上和脖子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令人頭暈目眩。
“我傷得很重麽?”李密有些急了,伸手扯住賽扁鵲的衣裳。他是練武之人,雖然此刻在病中,力氣也非賽扁鵲這種普通人所能抵擋。瞬間將對方扯了個趔趄,緊接著“嗤”地一聲,對方衣服也被他扯開了條大口子。
“不重,沒有內傷!不過你脾氣越燥,傷口越難好!”賽扁鵲也上了火,一把將李密的手甩開,氣哼哼地嗬斥。
“李某魯莽了,大夫莫怪。子明,待會兒取兩吊錢,賠了大夫的衣裳!”李密很快從失態中清醒,訕訕地笑了笑,道歉。
“衣裳倒是小事。你傷若好得慢,這些豪傑們又要怪我混飯吃!”賽扁鵲用手撫了撫衣裳上的褶皺,冷笑著回答。
“是弟兄們魯莽,李某代大夥一道賠罪!”李密於床榻上再度拱手,“請大夫明言,我的傷到底有多嚴重。怎麽我覺得一條腿沒有力氣,臉上也癢得難受?”
“你的臉上全是擦傷,我給你敷了藥,已經開始重新長肉了,再有半個月才能見風。將來可能會留一些疤,但男人麽,臉上有些疤也無所謂。”賽扁鵲是個盡職的郎中,雖然惱恨李密等人無禮,還是好言安慰。“但左腿不大容易好,戰馬將腿骨壓折了。今後可以騎馬,但步行時也許得借助拐杖!”
“是麽?”李密的臉被布包著,所以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在下已經盡了全力。你吉人天象,才能有這個效果。如果換做旁人,也許永遠醒不來了!”郎中點點頭,回應。
“多謝。大夫先休息去吧。我不動便是了!”李密輕輕動了動頭,吩咐。
目送著賽扁鵲出門,他眼裏始終帶著笑。“去他娘的吉人天相!”同時,一個悲憤的聲音於他心頭狂喊。他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何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
但這個天命讓他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一張臉,一條腿,對於一個時刻在意在自己形象的人來說,這簡直比殺了他還叫人難受。
“李仲堅!”片刻之後,李密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李仲堅在哪兒,他沒有趁勢攻上山來麽?”
“李仲堅和張須陀於原武會師,但他們沒有趁機東進。而是留在了原武。據細作探明,他們停留的原因是由於李仲堅新納了一個妾,需要請人吃喜酒。據說他的妾室為張須陀大人的義女。”張亮再次上前,低下頭匯報。
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就是郡兵們沒有趁勢東進的緣由。無論張須陀還是李旭,都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莽夫。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了稍縱即逝的戰機。
“李仲堅不是那種人!”與張亮想的一樣,李密也不認為娶親是郡兵們止步不前的原因所在。“子明,難道你也學會了捕風捉影了麽?”
聽了李密的指責,張亮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尷尬。多年來,他一直負責李家與江湖朋友的聯絡,還從來沒讓家主失過望。“咱們在原武的眼線靠不近軍營,而徐茂功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眼線又恰好斷了。所以,所以才導致線報這樣含糊!”
“眼線斷了,被發現了麽?”李密吃了一驚,追問。
“沒有被發現,但在兩軍交戰的第二天,他就被姓李的派去跟那個來過山寨的潘占陽一道出了塞。具體什麽任務,他自己也不清楚!”張亮想了想,回答。
“潘占陽,那個契丹人的管家?”李密皺著眉頭,努力把幾件事情聯係到一處。以他的目光,當然看不到此刻塞外的風雲變幻。因此想了半天也沒理出任何頭緒,隻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麵。
“茂功呢,他怎麽說?”
“徐統領回山後便急著煉兵,趁著您昏睡,這廝居然要求各營裁撤老弱,把精銳都交出來統一整訓。翟大當家不管他,大夥也拗他不過,所以正等著密公來主持公道!”房彥藻終於又得到一個說話機會,站在人群後,低聲打小報告。
運河畔一戰後,瓦崗軍原班兵馬氣焰大漲。其他外來各營已經無力與之相抗。一旦徐茂功將各營精銳抽調出來打亂重組,很多人就要喪失手中的權力。所以,大夥日夜盼著李密醒來。隻有李密心機,才能壓製住徐茂功的強勢。
但李密的表現卻非常令眾人失望。衝著房彥藻搖了搖頭,他低聲吩咐道:“傳我的將令,在我臥病之時,軍中大小事務全交給茂功。各營兵馬去蕪存精,由茂功重新整訓。老弱一概發錢遣散,女人和孩子集中到老營安置!”
“可徐茂功那天也打了大敗仗!雖然沒損失人,卻狼狽逃回,連戰旗和輜重都丟棄了!”眾豪傑一聽,立刻著了急,七嘴八舌地匯報。
當日另一路兵馬也是完敗,從這一點講,徐茂功才能一點不在李密之上。況且他為人過於嚴苛,在大夥眼裏根本不是個稱職的軍師。
“這就是茂功高於你我之處。他不是戰敗,是不想咱們瓦崗軍分崩離析!”李密在病榻上輕輕搖頭,點破。
他不想讓瓦崗軍分崩離析!沒人曾經預料到這個答案,刹那間,很多人無地自容。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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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李密所領兵馬於運河畔慘敗的同一天,負責牽製敵軍的徐茂功卻打了個大勝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務後從容退回,毫發無損,外營諸統領還有與瓦崗軍內營大著嗓門兒說話的勇氣麽?
如果內營將士以此為理由,要求李密將兵權交出,並且要求前來依附的外營兵馬從此唯內營的馬首是瞻,群豪們肯低頭麽?
如果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結局是什麽?
不必問,誰都知道最後的答案。
徐茂功以潰敗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內營諸將趁機逼宮。也同時避免了剛剛壯大起來的瓦崗軍麵臨一次分裂。無論他最後求的是什麽,這份心胸,外營眾將無人能及。想到這,就連素來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彥藻都慚愧地低下了頭,歎息道:“大夥平時都看不慣這姓徐的,誰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懷!”
“當日咱們能平安脫身,也多虧了內營將士!”牛進達亦歎了一聲,在旁邊附和。密公原來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雖然他憑著過人的號召力動輒聚眾數萬,但無論是在黎陽城外,還是在運河岸邊,他都被旭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一方麵,牛進達佩服自己當年的同伴實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麵,他心裏也對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絲懷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個人,吳黑闥、張亮以及王伯當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神色。特別是王伯當,他所部兵馬與瓦崗軍內營很早之前就開始合作,充分了解當年那支看似兵微將寡的瓦崗軍和現在這支擁有數十萬弟兄的瓦崗軍之間的差別。“密公說得沒錯,咱們的確應該重新整軍。徐統領已經暗中讓了大夥一步,咱們理應知恩圖報。”
“不光是知恩圖報,這是公事,與私交無關!”躺在床上的李密用力搖頭,眼神中痛苦中夾著絕決。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他的心胸被無形間拓寬了許多。“第一,大敵當前,咱們瓦崗軍鬧不得分裂。第二,咱們原來那種領兵方式,過於兒戲。內營三千人,就能穩住陣腳。咱們兩萬餘,卻被人像羊一樣趕。這已經證明了茂功當初的主張沒有錯!”
“此番戰敗,皆因某大意輕敵!”李密頓了頓,又道,“所以,待傷好之後,某當親往翟大當家處請罪,給枉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說道激動處,他雙眼微紅,一股清亮的淚從眼角淌出,潤濕了腮邊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責!”見李密說得坦誠,眾將心裏大為感動,連些許對其愛賣弄的不滿都打消了,紛紛出言勸告。
“此番戰敗,大夥皆有過失,責任不該密公一個人來擔!”房彥藻最善於把握李密的心思,搶先帶頭勸阻。
“是啊,大夥麾下的兵不堪用,實在怪不得密公!”王當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職,山寨中缺了為自己說話的人,跟著表示願意分擔戰敗的責任。
緊跟著,張亮、孟讓、楊德方、鄭德韜也紛紛上前,力勸李密不要離任。李密向張亮做了個手勢,要求對方將自己上身抬起來,背後塞了兩個枕頭。然後斜坐著,用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領了。然治軍之道,重在賞罰分明。如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將來如何能服眾?此番戰敗,讓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願虛軍師之位以待高賢。此意已決,大夥勿勸!”
眾人見李密臉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緊張。七嘴八舌地苦勸他不要自暴自棄,李密就是不聽。房彥藻無奈,隻好走到眾人麵前,大聲說道:“密公想置我等於死地否?我等來聚瓦崗,全是因為密公。若密公辭軍師之位,我等亦隻好各自散了,免得將來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執意不再主事,我等也隻好回家去了!”孟讓等人跟著攙和。
“不可。我乃引咎辭職,讓賢與人。與諸位無幹,況且茂功才能的確遠在我之上!”李密見大夥鬧著要散夥,連連擺手。動作一大,他臉上的創傷又被抻動,直疼得呲牙咧嘴。
“密公何等話來,徐統領故意戰敗自汙,就是不想與密公爭軍師之位。密公若是執意請辭,不但冷弟兄們心冷,亦枉費了徐統領一番好意!”牛進達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後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話雖如此,我等也不能讓翟大當家難做!”李密卻不過眾人的盛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
“澤無莆不興,莆無澤不長!密公莫非忘了當日卜者之語。況且翟大當家又不是沒打過仗,豈會苛求這一時之成敗?”王伯當接過話頭,笑著開解。
這兩句批語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賈雄當日替翟讓占卜前程時得出的結論。翟讓的姓氏與澤相近,而李密的封爵為莆山公,所以賈雄從卦像上算出,翟讓這輩子如果想成就功業,必須依仗李密。同樣,李密如果想得償心中所願,也離不開翟讓。
作為瓦崗軍大當家得翟讓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將兵權交給李密,除了敬畏對方的名氣和那句李姓當代楊家的預言外,與這兩句卦辭也不無幹係。
“好一句澤無莆不興,密公,難道小小一敗,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壯誌麽?”沒等李密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問候。
眾人聞聲扭頭,看見翟讓帶著司馬王儒信和內軍統領徐茂功二人大笑著走了進來。“密公,我推薦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讓與眾人點頭寒暄,一邊問道,目光中不無得意之色。
“多謝兄長覓得如此神醫,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此番恩德,無以為報。願今後牽馬執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賽扁鵲將自己的從昏睡中醒來的消息通知了翟讓,掙紮著將身體坐直,拱手稱謝。
“什麽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說了麽,咱們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離不開你,也少不了我!”翟讓為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將李密攙扶住,笑著說道。“你隻管盡心養傷,這些日子先讓茂功替你操練士卒。等你傷好了,山寨中事還由你來做主!”
外營眾將先前還擔心翟讓因為一場戰敗就失去了對李密的信心,聞聽對方如此說,暗自佩服對方氣概了得。“也隻有翟讓這樣的大當家,才容得下密公這種真豪雄!”吳黑闥暗中讚了一句,將目光看向牛進達。恰恰牛進達的雙眼也轉過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頭轉開去。
“此番兵敗,罪皆在我!”雖然翟讓已經表示不會剝奪軍權,李密依舊主動請罪。
“別說了,誰還沒打過敗仗不成!”翟讓將大手一揮,製止李密的繼續表白。“我打過的敗仗比你還多,若一敗就降職,現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嘍囉了。茂功早就跟我說了,是李仲堅那廝狡詐,加之官兵訓練有素,器械優良。非你指揮不利之過。咱們兄弟吃了這一次虧,今後齊心協力,把場子找回來便是。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況且當下官軍大兵壓境,你若再撂了挑子,豈不是亂了軍心?”
“李密考慮不周,請大當家治罪!”聽完翟讓一番話,李密羞愧莫名,匍匐於病床上不敢抬頭。
“沒罪,咱們這又不是楊廣那廝的朝廷,還不準人家說話了。你躺好,別動了傷口。其他事情咱們等你傷好以後再商量!”翟讓抱起李密,將其身體放平,又親手加了一條薄單子在其身上,笑著叮囑。
大夥見李密和翟讓依舊親密無間,亦按照先前商議的結果,紛紛表示願意將手中兵馬交給徐茂功重新整訓。徐茂功客套了幾句,見眾人的表情不似作偽,很高興地答應了。
“雖然咱們這回吃了個小虧,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裏,也未必是件壞事!”看到一直糾纏不清的麻煩突然間被理順,翟讓非常高興,捋著胡須說道。
“我等當年是沒遇到勁敵,難免妄自尊大。這回被李仲堅那廝打醒了,將來再不會犯同樣的錯!”李密側過頭來,笑著補充。
“嗯!翟大當家居中坐鎮。密公在外縱橫捭合,徐統領在內調兵遣將,我等陣前廝殺,何愁官軍不退!”王伯當、吳黑闥等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滿意,主動表示願意聽從徐茂功調遣。
“對,徐統領以後盡管下令,哪個王八蛋敢不聽招呼,咱們大夥一起揍他!”王當仁、李公逸等人陸續加入,笑著表明態度。
“願與諸君同心協力,共創瓦崗大業!”徐茂功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團團做了一個揖,大聲回答。
“我等駑鈍,願事茂功以師父之禮!”房彥藻長揖讓相還。
眾豪傑相視大笑,頓時間覺得天高地闊,連吹過來的山風都帶上了幾分男兒之氣。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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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料到遭受到一場重擊的瓦崗軍反而因禍得福,在敵軍的逼迫下,其內部幾派勢力快速放棄前嫌,達成整軍協議。這種突如起來的團結景象甭說底層小嘍囉看了無法理解,就連一些核心將領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但是,當李密拄著拐杖出現在徐茂功身後時,大夥明白,該是敵人做夢的時候了。
徐茂功用兵謹慎,卻不擅長出奇製勝。李密用兵飄忽,細節處卻總欠斟酌。二人能力剛好互補,彼此配合起來,則相輔相成。他們根據事先商定的協議,一邊將各營兵馬打散重整,一邊憑借著瓦崗周圍的地形與官軍周旋。從夏末周旋到秋中,雖然敗多勝少,但官軍再也無法重現運河畔的輝煌。
前來進剿的官軍有兩支,一支是張須陀和李旭所帶領的齊郡地方兵馬。另一支是來自洛陽的內府精銳。兩支官軍在人數上相差不多,但戰鬥力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多次交手後,瓦崗將領們很快就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遭遇到以輕甲和橫刀為主的官軍,一定要謹慎。雖然他們的裝備看上去與瓦崗軍相差無幾,其戰鬥力卻決不可輕視。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鮮,長槊如林的官軍,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衝上去,肯定大有斬獲。
入秋後,因為形勢所迫,張須陀不得不放棄一口將瓦崗軍吃掉的念頭。他以郡兵為主力,步步為營,挨個山頭蠶食瓦崗軍的領地。至於朝廷派來的那支“生力軍”,則被其委派做側應,負責對被打散的殘匪進行圍追堵截。
瓦崗軍在徐、李二人的帶領下,果斷放棄主寨,化整為零,不斷於群山中轉移陣地。張須陀如願吃掉了幾支行動緩慢的匪眾,卻始終都沒與賊軍主力接觸上。而負責協從圍堵瓦崗軍的虎賁郎將劉長恭和禦史蕭懷靜所部府兵則鴻運當頭,每每正碰上瓦崗精銳。雙方交戰的結果千篇一律,府兵們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敵軍突破防線,然後“浴血奮戰”將陣地重新奪回。隻是他們當將包圍圈再度封閉起來後,瓦崗軍主力早已帶著繳獲來的輜重,押著俘虜,走向另一個山頭了。
如是幾次,連程知節都開始感謝起朝廷的“關心”來。“要不說皇帝老兒心腸好呢,居然派了這樣一幫熊包來拖張須陀的後腿。”他一手牽著從敵軍手中搶得的高頭大馬,另一手舉著先皇在世時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長槊。寒光閃閃的槊鋒上還挑著一件從俘虜將領身上扒下來的鍍金掐絲荷葉甲。“再這樣打半年,光蕭大禦史送的貨就夠咱們再擴建一個營的。體貼啊,真是體貼!”
“不是陛下派我們來的!”走在程知節馬前的俘虜模樣長得雖然細嫩了些,卻不願意聽賊人如此編排自己的主公,大聲抗辯。
“不是皇上派你們來的,難道別人還敢矯旨調兵不成?”謝映登在一旁聽得有趣,笑著追問。
對於被抓到的官員子弟,瓦崗軍通常不予以誅殺。而是依照翟讓定下的規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寶銅錢作為贖金。即使其家族拒絕支付,俘虜主動加入瓦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虜的小將心情雖然彷徨,卻不是非常害怕。回頭輕蔑地看了謝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訓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般口吻說道:“皇上夏天時就去塞上與突厥人會盟了,怎會在意你們這些跳梁小醜。若不是虞大人想給陛下一個驚喜,誰願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吆,就像我們請你來似的!”王當仁脾氣沒有謝映登那麽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虜的頭,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挨了打的俘虜氣鼓鼓地轉過身,大聲強調。
“我們知道你是高公子,家裏有很多錢。你放心,我們要的贖金絕不會少,以免墜了你的身份!”王當仁又用槊杆敲了對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親點的朝散大夫!”俘虜更怒,幹脆將叔叔的官職也報了出來嚇唬人。
“知道,再羅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來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腦袋。何況他手下的走狗!”單雄信也趕上前湊熱鬧,一槊杆敲在俘虜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跟蹌。
挨了打的俘虜這回終於老實了,抱著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淚順著腮幫子向下淌個沒完。
謝映登見到俘虜那個熊包樣,歎了口氣,打手勢要求將士們不要繼續欺負此人。“這個虞世基,把戰事太當兒戲了!”他搖搖頭,低聲點評。眼前的俘虜無論從長相還是心智,明顯都是個還沒長大的傻小子。像這樣的傻小子,每次瓦崗軍與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馬活擒好幾個。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們安插到軍旅中來,明顯是抱著讓他們混軍功的念頭。而參掌朝政虞世基大人連這樣的隊伍都敢向瓦崗山派,原因當然是以為自己一方有了必勝的把握。
“我聽咱們的人說,虞世基總是向昏君撒謊,說天下英豪就要被剿滅了。估計這廝平素撒謊撒得太順嘴,結果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已經分不清事實和謊言的區別!”程知節也歎了口氣,附和。
如果朝廷是個政治清明的朝廷,他們這夥人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夥還是希望皇帝別那麽昏,大臣們別那樣屍位素餐。這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態,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眾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這小子押遠一些!”與謝映登相對著歎了幾聲氣後,程知節命令。
幾個親兵聞聲上前,推著俘虜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經是八月了,山林的顏色極為鮮豔。一片片金紅金紅的葉子就像被畫筆染過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虜的影子去遠,程知節深深吐了口氣,“呼,這世道!映登,你還記得咱們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細作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內容麽?”
“他說被李仲堅派道塞外去,聯絡什麽契丹和突厥人。”謝映登皺著眉頭,回憶。好不容易安插的細作被人支走,給他收集敵軍動向的任務增加了許多不便。對此事,謝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複分析過,都認為細作的身份沒有被敵將識破。但李仲堅將貼身親衛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卻誰也猜不出來。
徐茂功知道對方在塞外有一大筆財產,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貪財之人。大戰在即,他決不會為了些身外之物過度分心。
至於郡兵突然停止進攻、坐視戰機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不是因為李旭好色誤事,而是因為張須陀不敢違抗來自東都的聖旨。當其餘所有解不開的謎團的答案都浮出水麵後,李旭派親信出塞的安排則愈發顯得怪異。
“此人處處料敵機先,實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願與他一交!”程知節的目光從連綿起伏的山頭上掠過,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對他一直很推崇。咱們跟他交手這麽多次,無論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也好,突然遭遇也罷,一次都沒站到便宜!”謝映登也帶住戰馬,望著周圍火一樣的樹葉說道。
李旭的武藝有著明顯江南謝家的痕跡,如果謝映登所猜不錯,對方口中那個磨鏡老人,就是謝家失蹤多年的族叔。當年在南陳覆滅之時,江南才俊紛紛更換門庭,唯獨謝家最有才華的繼承人為了一個女子遠走塞外。
“那家夥機敏得就像一頭狼,絕對不會隨便做些無聊舉動!”程知節對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於猜測其行為的目的。
“我覺得他派人去塞外,與昏君出巡關係甚大!”幾乎同時,謝映登開口說道。
二人快速互相看了一眼,身體裏就像被照進了一道陽光,從頭亮到了腳。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為了昏君出巡,則意味著他私下認為昏君在塞上會有磨難,因為沒有辦法讓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不得不暗中布置。
昏君萬一遭難!則天下必將大亂。對瓦崗軍來說,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順利令張須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進而爭奪天下!
“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統領!”謝映登兜轉馬頭,急切地說道。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一邊大聲呼喊程知節的官爵,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令旗。
“徐統領有令。調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三人及其所部兵馬火速趕往白馬峪,截殺敵軍!徐統領請諸位將軍先行,他稍後便趕上與大夥匯合!”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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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裏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為大夥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麽籍籍無名之輩。
順著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後,眾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著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著八百多匹空著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河穀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拐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名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著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家夥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為君。
作為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後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隻好順著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囉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裏。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為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後。
山腳下的騎兵仿佛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眾將士們聽到後,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著賽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麽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拐杖。這馬上殺人的家夥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著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拚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著他的見解。
諸將中,隻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著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夥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群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占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眾將不再憧憬勝利後如何分分享戰果,而是切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占優勢,僥幸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著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夥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絡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著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淒厲的角聲伴著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栗。“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著,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著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型,以伍拾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出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穀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擊隻略做試探就嘎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敵我雙方都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郡兵們等待後續人馬的到來,以便在下一次攻擊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崗軍等待士卒恢複體力,以便洗雪當日兵敗之恥。
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張須陀麾下的三員虎將依次出現在陣前。徐茂功、張亮、吳黑闥,瓦崗軍其餘的幾個好手也陸續趕到。雙方在二百步距離外遙遙對望,彼此之間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驚詫,還有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水。
程知節看見對麵敵陣中的幾個主將在商議,然後他看見李仲堅策馬出陣。“此人怎麽改用槊了?”他心裏感到非常詫異。與此同時,聽見吳黑闥在身邊關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廢話。上次密公就是被他這樣騙到的。那廝的箭射得比當年還準……”
很快,吳黑闥閉上了嘴巴。因為徐茂功根本不肯聽他的勸,看到敵軍的主將出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數息之後,牛進達抽出橫刀,護在了徐茂功身側。為了以防不測,程知節和謝映登也先後上前,護在了徐茂功另一側。
瓦崗軍的緊張模樣引起了敵軍的一陣鄙夷的唾罵,仿佛要示威般,秦叔寶和羅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側。緊跟著,吳黑闥越眾而出,持鋼叉與牛進達並肩而立。五步對三騎,如果把戰馬也算在內的話,瓦崗軍並沒有占多大優勢。
“長槍兵準備,如果雙方動手,立刻上前護住主帥!”留在本陣的張亮做好最壞打算,命令一隊瓦崗軍老兵時刻待命。對麵的騎手立刻做出反應,二十幾人端平長槊,擺出一幅衝陣姿態。
戰場上的氣氛緊張得都能聞到煙味,隻要有一股不測之風,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這種紅熱的氣氛下,騎在馬上的旭子突然開口,臉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陽光般,瞬間溫暖了許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來你們都在這兒!”李旭微笑著,向幾個老朋友拱手施禮。
“沒那麽容易死在你這狗官之手!”吳黑闥毫無風度地以罵聲相還。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虧,他心底積怨甚大,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對著旭子的大腿來上一叉。
“黑子,別讓人笑話咱們瓦崗軍!”徐茂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責了一句吳黑闥,然後以禮相還,“我從塞外回來後一直在這兒,隻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也沒想到你這麽快已經拜將封侯!”
拜將封侯,是兩個人年青時共同的夢。當年他們翻山越嶺,一邊品味著生活一邊交流著對未來的夢想。李旭的夢想是做個縣尉,讓那些橫行鄉裏的衙門幫閑都收斂起囂張氣焰,從此對父親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知道,一個出身商呂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樹不比任何血脈高貴者差。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那時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險。
但那時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向對方舉起了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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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為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眾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杆好槊!”他用手掌反複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杆,唯恐上麵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好怎麽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著長槊走過去。“與人交鋒,當然什麽順手使什麽!”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眾人心裏落落的,嗓子眼裏跟著發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著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隻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著上前,接過馬槊,然後慢慢向後退。那一瞬間,什麽都沒發生,但從程知節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仿佛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卷著落葉從眾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裏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程知節感到心裏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後。他知道那杆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著什麽,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還有什麽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麽廢話了就過來決戰,是單打獨鬥還是列陣而戰,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才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的挑戰。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們之間必有一場死戰,但不應該是今天!”
“休得羅嗦,要戰盡管戰!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裏還念著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胯下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幹淨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囉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沒出招之前就急著逃避的行為,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麽,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王伯當刹那間紅了臉,揮舞著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回答他的還是一聲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盡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著槊杆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發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後。“反正你今天說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裏發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裏可隻有恨。
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為擔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為那時的友情沒攙著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後代可以和將軍的後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後,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並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隻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了。昨夜我已經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中守軍隻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後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禦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著陛下退入雁門關憑險據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老兒繼位後從沒幹過什麽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夥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蘊藏著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裏,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轉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長驅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願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楊廣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囉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淩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麵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該死於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怎麽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馬,知道突厥人弱肉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長驅直入,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哪個主意。卻發現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為天氣熱還是心裏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眾人猶豫不絕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抬起來,指著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梁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嗬嗬,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死了,那也是為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你們瓦崗軍想借突厥之手殺了皇上,然後好在天下人麵前邀功。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裹著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傑眼裏,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裏打了個突。在瓦崗眾眼裏,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塗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刹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也趕來湊熱鬧,卷著樹葉在天地間飛。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你我是敵非友,我不能憑幾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裏不是為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為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矩!”程知節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杆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誇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隻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這家夥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準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後向李旭示意,同時衝程知節發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抬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對手致意後,二人又同時轉身向後,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讚同按程知節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鬥已經開始了,大夥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馬,急衝。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被戰馬的衝力逼得快速後退,然後側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鼓,為他們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聲如雷鳴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愈發精神抖擻。兩杆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後,吳黑闥議論。
比武講究是公平二字,程知節為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胯下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衝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馬的優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衝擊力將程知節逼退數步。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讚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餘步後,秦叔寶再度兜轉馬頭,衝著程知節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也不敢托大,鄭重回應。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胯下的黃驃馬突然開始衝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眾人弄清他要做什麽,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岩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衝著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然後撥轉戰馬,向程知節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回轉,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囉大聲替程知節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餘。所以光從兵器上,眾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視。但程知節的臂力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夥心甘情願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後笑著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嗨!”“嗨!”接連兩次發力,馬槊在岩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將士們高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鼓,在戰鼓和呐喊聲中,程知節瞪圓雙眼再度發力。槊柄於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後,將已經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大聲宣布。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歎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杆,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岩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後,出了一口惡氣後。程知節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著遞到對方麵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杆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後他和程知節相視而笑,轉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後再分勝負!”徐茂功向對麵大聲喊了一句,然後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謝謝!”經過程知節身邊時,秦叔寶指著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送給他的,分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笑著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麽,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後,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群峰留在的身後。陽光斜照在山岩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單雄信非常遺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杆,低聲點評。剛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後自己也嚐試著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居然發了彪,將這麽好的一杆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著什麽。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徐茂功將目光從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笑著說道。見眾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二章 吳鉤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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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費一矛一矢衝破瓦崗軍的攔截,此結果讓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們可沒有心思和瓦崗軍拚命,因為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時分前來求救的欽差大人親自宣布,此去塞上,隻要殺死三個敵人就可以冊勳一轉,冊勳兩轉就可以升官一級!並且特地強調了這是皇帝陛下的口諭,永不反悔。
這樣的賞格顯然比與瓦崗軍作戰高得多,因此大夥雖然離開故鄉越來越遠,心中卻沒多少鄉愁。像秦將軍那樣威名遠播,像李將軍那樣少年封侯,像羅將軍那樣把自己的畫像掛到皇宮裏去,這曾經是多少人的夢想。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界,界皇上事後不會反悔吧!”也有人對朝廷的信譽不大放心,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的人詢問。他的懷疑立刻被一陣輕蔑的嘲笑聲打斷,“你以為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說過的話轉頭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麽金口玉言你懂麽?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個坑兒,講究的就是這信義二字!”
聽了同伴的話,多疑者隻好紅著臉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處。“皇上講信譽麽?”記憶中,他隱約聽說過聖明天子出爾反爾的謠言,但他沒有膽子公開指摘大隋天子。況且大夥此刻都在興頭上,誰也不能掃眾人的興。
有道是將是兵之膽,有秦叔寶和李旭這樣的勇將帶著,眾將士的膽氣自然也跟著大了不少。郡兵們在剿匪時也經常以寡擊眾,因此並不覺得自己的力量單薄。參照以往的經驗,敵人越多,最後大夥分到了首級也多,在一次戰中分到三個敵人首級很普通的現象。照同樣的數量推算,到了塞上後,隻要能連續在三場惡戰中活下命來,回到齊郡後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夥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後在世家子弟麵前說話時,腰杆子能直起幾分。
“到時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漿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薺他爹麵前轉悠。看老家夥還敢不敢再瞧不起我這當兵的女婿!”有人想著自己成為武官之後的情形,樂嗬嗬地憧憬。
“就你那小樣兒,先照照鏡子吧。給猴子帶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鐵槊來!”周圍的袍澤帶著幾分善意打擊。
“你們別瞧不起人。是騾子是馬咱們走著瞧!”
大夥說笑著,高高興興地向北趕。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這一方的幾個主將並不像周圍弟兄們一樣開心。相反,自從與瓦崗軍脫離接觸後,中軍將旗下的氣氛一直很沉悶。甚至連那些負責保護主將的親兵都受了些影響,一個個把臉繃得緊緊,仿佛對周圍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李將軍腰杆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隊伍中央的旗杆。他的冷靜與堅強大夥都能看得見,但是,幾個往來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體絕不像外觀表現出來的那樣結實。所謂堅強,不過是一層冰封住的外殼,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輕輕一擊,也許就能將他徹底擊垮。
沒有人願意看到旭子受到傷害,所以張江和羅士信二人一直試圖找些話題來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們二人做得顯然不是很成功,雖然每個話題說完,旭子都禮貌的笑一笑,點點頭。但那隻是禮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聽見談話的任何內容。
“沒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結果把自己繞了進去!”張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話題。
“那姓程的沒一點兒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處打聽打聽,整個河南,還有誰的力氣能和秦二哥相提並論!”羅士信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崗軍說得更不堪一些,隻要能把旭子的心從失去朋友的沮喪中拉出來,“別說是他,就是單雄信和他兩人輪流上都沒戲!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崗諸將說不定真會來個車輪戰。”
果然,李旭不願意汙蔑自己的對手,展顏一笑,說道:“你們兩個別埋汰人了,瓦崗軍沒那麽齷齪!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馬力,程知節徒步向外拔,本來就吃了不小的虧!”
“你就會漲別人誌氣滅自家威風!”羅士信見花招奏效,繼續裝瘋賣傻,“小心秦二哥聽了不高興。”說完,他把頭轉向秦叔寶,不住地向對方使眼色。
“程知節的力氣比我持久!”秦叔寶卻不肯接這個話茬,想了想,鄭重說道。“我跟他交手時,手臂一直被震的發麻,但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我估計他是不想把槊拔出來,所以根本沒用全力!”
“你跟仲堅倒是投緣!”羅士信沒想到引出了這麽一個窩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憤憤地說道。
“不是我謙虛,而是事實如此。他最後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圓,胳膊也繃得很硬,但腳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跡卻沒前兩次深!”秦叔寶笑著搖頭,補充,“最後為了怕別人上來拔,他幹脆弄折了槊!”
“你是說程知節故意放了咱們一馬?”羅士信瞪大眼睛,滿臉疑惑。
“不但是程知節一個人有意相讓,瓦崗軍如果不想放咱們過去,即便輸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著接過話茬,總結。
“這夥人雖然和咱們道不同,卻也都是響當當的漢子!”秦叔寶回頭望了望,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這樣的結論讓旭子的心情又輕鬆了不少,雖然與大眼從此成為陌路,但畢竟自己當初結交的是一個豪傑,而不是一個隻知道欺負平頭百姓的流氓慣匪。“我現在有點擔心張老大人,從東都來的那幫家夥不中用。瓦崗軍得知咱們離開,肯定會借機反攻!”
“咱們臨行前,張大人已經做了一些安排!接下來幾個月他不進攻,憑手頭兵力穩守陣腳應該沒什麽問題!”秦叔寶的目光從背後的群山間回轉,又落到了身邊的戰旗上。這是幾個月前齊郡父老替即將出征討伐瓦崗的子弟們做的,已經被風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麵的圖案依然清晰。
那是一頭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遠方,心中包藏著無數溝壑。父老們將此旗送給郡兵,是期待他們威如出山猛虎。誰也沒想到,這頭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遠行距離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張大人眼裏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還重。咱們擔心也沒有用,隻能盡量速去速回!”羅士信終於說了一句條理清楚的話,語氣中隱約帶著些不滿。
速去速回是最好的選擇,因此大夥不敢做任何耽擱,在東郡補充了必要的輜重後,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員早已準備好的河船。渡過黃河後,他們沿著官道向西,兩天後在河內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補給,接著掉頭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
沿途地方官員見人數如此少的一支隊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驚詫得一個個都瞪圓了雙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內郡守唐禕拉住旭子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告訴。平定楊玄感之亂時,他和旭子有過一麵之交,因此不忍心看著故人去送死。
“多謝唐大人提醒,這條路最近,比繞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時間。況且眼下各地,哪裏還太平呢!”旭子笑著向唐禕拱了拱手,道謝。
“李將軍還是象當年一樣勇猛!”唐郡守歎了口氣,鬆開了手裏的馬韁。這還是他當年認識的旭子,正直,熱忱。眼前形勢也和當年一樣,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辭路途遙遠而按兵不動,李將軍卻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
可惜我大隋沒第二個李將軍!目送郡兵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暮色中,唐禕在心中感慨。這支兵馬不可能趕到雁門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個大匪窩,隨便一個大綹子都擁眾數萬。千餘郡兵送上門,還不夠給對方打牙祭。
也許是出於物傷其類的心態,從那以後,唐郡守就日日等著故人的消息。他自問沒有與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氣,卻不願讓故人暴屍荒野。令他有幾分失望又萬分慶幸的是,五天之後,外界傳言,那支不怕死的騎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區,抵達上黨。沿途,沒有任何一支土匪試圖與之為難,甚至有一些結寨自守對官府和土匪都不怎麽買帳的村落主動為其提供了糧草。
“難道李將軍的威名如此之盛,還是太行山群匪都轉了性子?”唐禕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直到數十年後,他與一個曾經為太行山頭領的人在酒宴間相遇,方才從對方的話中找到了答案。
“楊廣那廝該死,但他應該死在咱們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崗軍的傳書,大夥就決定躲開官道。”
“對,楊廣那廝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經的土匪,後來的將軍靠上前,摟著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說。“況且,領兵的是咱們的旭子,不到萬不得已,誰好意思跟他動刀!”
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禕和兩個不對路的粗鄙武夫醉了個痛快。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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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河內、長平一直到上黨,他們沒有遭遇任何一支盜匪。旅途安寧得令人恐慌,仿佛腳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間。雖然偶爾在道路邊也會出現幾個小小的村落,但村子裏的百姓都消失了,連同他們的牲畜一並消失得幹幹淨淨。本來該在這個季節收獲的莊稼和雜草混在一起,瘋了般到處亂長。門口、屋頂、房簷,哪裏都能看到它們孱弱但不屈不撓的影子。
播種者不是農夫,而是四季不斷的山風。是它們將去年散落在農田裏的種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簷,讓其在那裏生根發芽。半個月後,它們還會將新的種子從屋簷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陽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來後開始一場新的循環,生生不息。
如此蒼茫的曠野一半歸功於朝廷的搬遷令,是它將百姓都驅趕到城牆內,以防被土匪洗劫。至於入了城後的百姓們吃什麽,住在哪,那不是應煩勞朝中的大臣們操心的小事。於是,很多沒有福氣在城裏謀生的人幹脆選擇當了土匪,雖然他們最後難免要死於一場與官軍的戰鬥或一場土匪之間的火並,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時間,不會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餓得露出皮膚下的骨頭。
與朝廷一道製造了這“蓋世盛境”的還有各地的“英雄豪傑”,他們搶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後一點家當,把對方要麽驅趕到城內,要麽轉化為自己麾下的嘍囉。當四周搶無可搶之時,豪傑們偶爾也會種幾塊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種得太多,以免安寧的生活損毀了大夥的鬥誌。
為了避免路上被打個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寶、羅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應急方案。他們甚至準備了一批買路錢,以備對一些土匪先禮後兵。令大夥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這些方案一個也沒用上。
有幾次,旭子憑直覺感受到附近的山梁上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每當他回過頭來在馬背上盡力遠眺的時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樹林外又什麽也發現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懼咱們的名聲,早就望風而逃了!”羅士信跟上來,大咧咧地說道。他的話每每引發一陣輕鬆的笑聲,但誰都知道這不是事實。李、秦、羅三人雖然威震東夏,他們的名氣卻傳不到河東這裏。況且土匪們占據著地利和人數上的優勢,根本不需要太把這支騎兵放在眼內。
“我總覺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聲回答。同時,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裏的感覺特別像遼東!四下全是敵人,卻發現不了他們的蹤影!”
“群狼環伺,擔心也沒用。咱們大搖大擺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寶加入議論,憑多年行伍經驗給出建議。這是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走一步看一步總好過原地不動。旭子點點頭,虛心接納。忐忑的不安的感覺卻如霧一樣在頭頂縈繞不去。
直覺告訴他,叢林深處看過來的目光不僅僅包含著敵意。很複雜,甚至包含著一點點欣賞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邊這幾個,他幾乎已經沒朋友了。徐大眼、吳黑闥等人成了死對頭。劉弘基和武士彠遠在太原。還有幾個好兄弟,他們當年都死在了遼河東岸那場惡戰中,屍骨旁早已生滿了野草。
偶爾,郡兵們也會經過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牆壘得比長城還高,敵樓裏擺滿各種防守利器。聽說過路的兵馬是去雁門關勤王後,堡寨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表達了謹慎的熱情。寨裏的長者站在城頭上,命人用繩索順下十幾個竹筐。裏邊裝滿幹糧和肉食,偶爾還有些濁酒。但他們從來不邀請郡兵們進寨休息,雖然雙方現在都打著大隋旗號。
“寨子小,不敢請諸位將軍入內歇馬!”族長大人一邊作揖賠罪,一邊示意牆頭上的弓箭手開始準備,這年頭被土匪保護卻被官軍打劫情況時有耳聞,誰是官誰是匪不能光從旗幟上看。
“***,這老東西,居然把咱們當成強盜了!”羅士信對堡寨主人的表現非常不滿,罵罵咧咧地說道。
“不怪他們,有人殺良冒功!”秦叔寶拉起羅士信,一邊跟著大隊人馬繼續北行,一邊安慰。怪不得對方嚴加防範,官軍討賊不利,為逃避上司懲罰而拿百姓腦袋頂帳的作為在大隋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說不定本來他們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條褲子!”羅士信心猶不甘,望著漸漸被塵煙折斷的堡寨,恨恨地道。
這話也不算冤枉,那些結寨自保的大戶的確和地方上的土匪牽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間本來就是親戚,結寨自保也好,上山為匪也罷,都是為了在亂世中苟延殘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賊保護下,官府交一份賦稅,土匪那裏也交一份,兩方都不得罪。
“你總得讓他們活下去吧!”秦叔寶的話裏包含著歎息與無奈。他年齡比羅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經曆的滄桑多了,對世間百態也多了幾分理解。
活下去,是亂世中的唯一選擇。因此無人能責怪他們采用的什麽手段。要怪,隻能怪那些促成了亂世到來的人。是他們將好端端的人間變成了匪巢和地獄。雖然他們能給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
由上黨向北,地形相對變得平緩,官道兩側也漸漸有了人煙。河東撫慰大使李淵是個懂得體恤民力的好官,對治下百姓盤剝的不像其他地方那麽重。再加上李家本來於河東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區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據負責給郡兵們提供糧草輜重的地方官員介紹,河東腹地太平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幾支活躍在平原地區的大綹子在夏天時都遭受了致命打擊,不敢在輕易向平原靠近。
“朝廷不準許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則咱們河東早就沒匪患了!”祁縣令周玨是個很健談的人,在與郡兵們交割給養的時候,以略帶些自豪的口吻說道。
“你說的唐公,可是李淵?”羅士信回頭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問。
“你這將軍真是無禮,咱唐公的名諱也能直接叫麽!”本來還和顏悅色的周縣令突然翻臉,瞪著眼睛向羅士信抗議。“不說官職,就憑他的年齡,你也不該直呼其名!況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過招呼,叫咱們為各路勤王兵馬提供便利,誰給你們預備糧草吃食!”
“看不出你這嶽父的威信還挺高!”羅士信於肚子裏嘀咕了一句,然後賠上一張笑臉。“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麽。況且我這外鄉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紀!”
“算了,不跟你這半大小子一般見識!”周縣令白了羅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戶槽捧上一個賬本,“哪位將軍負責,請在賬本上簽個押,我等將來也好找唐公銷帳!”
回應他的是另一個半大小子。旭子笑著向前,從戶槽手裏接過賬本和毛筆。地方官吏的行為很規矩,這與他在別處所見的官員行徑大相迥異。能在亂世中還令治下官員的行為有條不紊,唐公李淵的確不愧其幹吏之名。
在將自己名字簽上去的瞬間,旭子猶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兒的消息一直還沒有告訴這個便宜嶽父知道,班師後是不是順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將萁兒和其父親之間的裂痕稍做彌補呢?他吃不準自己去了之後,會不會被對方亂棍打出來。但想想出征前萁兒眼中眷戀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團火熱。
“早去早回,我在家裏等你!”臨出家門前,極盡遣眷的萁兒拉著他的胳膊說道。“你是我的,不能隨便再受傷!”她的臉擦過他於曆次爭鬥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時留下一串濕漉漉,溫熱的水跡。
“將軍也姓李?”周縣令接過旭子簽好的賬本,遲疑地問道。眼前這個黑大個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釘在甲胄外的標記卻已經是四品武賁郎將。能在如此年齡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個大隋朝也沒幾個。他忽然想起官場上的某個傳聞,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疇縣侯李爺麽?您,您這是從河南來?”
“我們從虎牢關附近星夜趕過來的。”旭子點點頭,證實了對方的猜測。緊跟著,便聽到四下裏傳來的無數驚歎。“從河南來,我的天哪!千裏奔襲,居然比其他幾路兵馬隻晚到了三天!”
“太行山的賊人沒阻攔您麽?”周縣令瞪再次圓了眼睛,此番卻是因為驚詫。“嗨,看我這話問的,您是咱們唐公的侄兒,自然也傳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憑著幾千殘兵打得周圍幾個郡的流寇望風而逃,哪個不要命的還敢惹您!”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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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旭子的記憶中,唐公李淵絕不是一個武將形象,雖然其對射藝的領悟比很多人都深得多。他記得那些在懷遠鎮的日子,那時候的李淵對屬下包容,對上司和同僚尊敬,與朝廷中官員交往時小心翼翼,唯恐出半點紕漏。此外,他眼中的唐公還喜好名馬、美酒和美女,熱衷於處理瑣碎的政務,卻對軍旅之事興趣不高。否則也不至於一直做大軍的押糧官,沒有親自指揮一路兵馬東進的機會。
但周縣令口中的李淵則變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形象,精通於政務,孔武有力,用兵如神。在此非常時刻,這種人選用來穩定地方最合適不過。
“托唐公的福,我一路都沒遇到任何土匪!”旭子點點頭,笑著回答。他不想深究唐公李淵的真實形象如何,但不僅僅是出於禮貌。“敢問周大人,還有哪幾路兵馬從這裏經過了,我還有沒有機會與他們會師!”
“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帶了兩萬府兵前日剛過去。”周玨見對方言談見對唐公很是尊敬,心情大悅,翻點著帳冊回答,“鷹擊郎將堯君素率領騎兵五千,比屈大人早去了一天。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跟堯大人前後腳,麾下有一萬府兵。”說到這,他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帶上了幾分不屑,“不過他走得有些慢,屈大人已經超過了他!”
聽著一個個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在耳邊依次響起,旭子心裏約略有些失望。這些人官職都比他高,郡兵趕上去與之一道,隻會被人家當墊腳石用。大隋朝各路兵馬之間的派係傾軋他曾經深有體會,沒有明知道會吃虧還再給人送上門去的道理。
“二公子帶著四千郡兵去汾陽與雲定興將軍匯合了,兩天前直接從太原走的。沒打我這經過!隊伍中一半是新征募的步卒,走得不會很快!”周縣令稱得上是一名幹吏,看到旭子皺起眉頭,就隱約猜到了其不喜歡與另外幾名隋將為伍。出於一家人給一家人幫忙的回護心理,他給了旭子足夠的暗示。
“二公子怎麽才出發,唐公不是早就接到勤王詔書了麽?”李旭吃了一驚,追問。
“唐公當日正在外剿匪,也是星夜趕回太原來的。咱們河東郡能用的兵不多。”周縣令苦笑著搖頭。
他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因為他覺得作為李家嫡係的旭子應該了解朝廷一直以來對唐公持猜疑態度。“匆匆忙忙趕回太原,一邊要給各路勤王兵馬準備糧秣,一邊招募義勇,也就是唐公,換了別人早就忙暈了頭!”
“嗯,也多虧了你們這些父母官的傾力協助!”旭子點頭,理解地微笑,“否則,光唐公一個人,還真忙不過來!”
他又想起了當年自己因為唐公族侄的身份受到楊廣排斥的往事。本來以為經過楊玄感之亂後,皇家對李淵的懷疑已經解除了。沒想到至今還這麽深。可既然這樣,就不該把河東十幾郡交給唐公來管理。既懷疑對方忠誠又委以重任的糊塗安排,也就是大隋朝廷才會做得出。
眼下不是抱怨朝廷昏庸的時候,雖然“肉食者鄙”這句話用來形容朝中某些人再貼切不過。“周大人有通往汾陽的詳細地圖麽?或能否找位會騎馬的兄弟給大夥帶一下路!”趁著與對方談得投機,旭子提出一點非分要求。
“不用地圖,順著官道您一直向北,別進太原,經過榆次,直接就能到達汾陽。然後順著官道再走半日,說是打突厥,任何一個漢人都會帶你去。”周縣令的情緒有些激動,揮舞著手臂比劃,“突厥人把雁門附近的村子全搶空了,到處都在殺人放火。百姓們如果能得到一個報仇機會,是男人都會跟你走!”
旭子聽得心裏一緊,瞬間放棄了心中的雜念。草原民族對被征服者不會憐憫,早趕去一天,能早為這個已經殘破的大隋盡一分力。他抖動馬韁繩,帶領郡兵們再次踏上征途。來自齊郡的戰旗在秋風中飛舞,旗麵上,有頭出山猛虎張牙舞爪。
三天後,他們到達汾陽。這座距離塞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城市已經草木皆兵。看到馬蹄在官道上掀起的煙塵,地方官員立刻關閉了所有城門。直到旭子量出了朝廷頒發的印信,他們才又重新放下了吊橋。
“下,下官不知道是,是李侯爺光臨。關閉城門乃,乃是無奈之舉,侯爺勿怪!勿怪”汾陽縣令趙平一看就不是個有擔當的人,發覺自己無意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後,嚇得滿臉是汗,道歉的話說得結結巴巴。
“二公子和雲將軍什麽時候走的。此地距離雁門關還遠麽?”李旭沒時間跟一個地方小吏鬥氣,非常著急地追問。
“已經,已經走了好幾天了。此地,此地距離雁門關還有三百裏。突厥人旦夕,旦夕之間就能殺過來!”趙縣令對突厥狼騎畏懼到了極點,仿佛對方的戰馬肋骨下都生有翅膀。看了看旭子及其身後那夥疲憊不堪的郡兵,縣令大人以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侯,侯爺也去勤王麽?突厥人,突厥人據說來了二十幾萬!”
“來一百萬也休想踏入中原半步!”李旭橫了對方一眼,怒道。這樣的人窩囊廢居然也能做上地方父母官,真不知道他怎麽混過官吏考核的?
“那是,那是!”趙縣令一邊擦著頭上的冷汗,一邊回頭打量自己的治地。他開始後悔自己打開城門的決定了,一旦眼前這個瘋子存著就地募兵的念頭,就有可能把戰火引向汾陽。突厥人可不是好得罪的,他們報複心極強…….
好在旭子沒他想象得那樣不講理,“我們穿城而過,不在汾陽耽擱!”他的話使趙縣令的心瞬間落回了肚子,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縣令大人叫苦不迭。
隊伍行進到衙門口的時候,李旭身邊的另一名親兵突然站在馬上喊了一嗓子,“有想找突厥人報仇的沒有,我們需要人帶路!”刹那間,圍觀的人群開始沸騰,數以百計滿臉仇恨的青年男子擁上前,要求加入郡兵隊伍。雖然這支隊伍本身的人數也很少,但已經一無所有的邊民們要得隻是一個與仇人同歸於盡的機會。
這片土地上的平頭百姓總是比父母官們對國家的感情深也,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旭子和秦叔寶二人快速從應募者中挑選了二十幾個會騎馬的,將他們編進斥候隊伍。“我們沒有更多的馬!”對著滿臉失望的落選者,二人好言安慰。但對方遲遲不肯讓開道路,眼神之中充滿了絕望。
“咱們這次主要是為了救皇上,但是,我在這裏對天發誓,總有一日,咱們要洗刷蠻夷加諸於我等身上的一切恥辱!”被對方的目光所打動,羅士信大聲許諾。話音剛落,攔路者刷地一下散開,為郡兵們讓出了條筆直的通道。
那條通道穿越北門,直指暮藹中的長城。一千餘郡兵們疾馳如風,追趕著其他隊伍的腳步。在陀河畔,他們看到了雲定興的旗號。隊伍迤邐數百丈,宛如一條怒龍,張牙舞爪地撲向了雁門關下。
有步卒,也有騎兵,打著上千種不同的戰旗。號角聲,鼓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戰馬的嘶鳴,將士們的呐喊,還有身邊洶湧彭湃的驚濤。
這支一支極其龐大的隊伍,遠遠看上去至少有二十萬之眾。隊伍外圍的步卒高高舉著長槊,鋒利的槊鋒反射著刺眼的寒光。步卒之外,有無數名來回跑動的傳令兵,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臨戰的興奮。再往外,則是四下戒備的遊騎,每個人胯下的都是高大健壯的西域良駒,毛皮被打理得油光水滑。
“早知道有這麽多人來勤王,咱們何必大老遠跑來攙和!”羅士信有些驚詫於友軍的兵強馬壯,搖晃著腦袋議論。
但他很快就覺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對勁兒,那些分部在隊伍周圍的遊騎跑得很有精神,但從來不肯離開大隊太遠。甚至郡兵們的隊伍已經靠近,他們也不肯上前詢問來者的身份。
“雲定興這小子不老實!”趁沒被人嘲笑之前,羅士信趕快又補充了一句。此時他已經距離友軍不足五十丈,招展的戰旗幾乎遮擋住了全部視線,但是他卻無法感覺到與前方隊伍規模相稱的殺氣。
“雲將軍在虛張聲勢嚇唬突厥人!”秦叔寶也笑了起來,“隊伍是空心的,不靠近些還真發現不了!”
“不知道誰的鬼主意,但願突厥人能被他嚇到!”旭子也覺得很有趣,笑著點評。前方的隊伍已經做出了反應,招展的旗陣分開,幾十匹快馬逆著人流跑了過來。最前方的一匹駿馬上端坐著一個身材挺拔,眉眼間極具陽剛之氣的少年,望著他旭子,滿臉歡笑。
旭子知道是誰出的鬼點子了,打馬迎上去,心中瞬間充滿溫暖。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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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身穿一襲黑葉犀皮甲,頭戴一頂烏金翹沿盔,除了臉上的沒有絡腮胡須,從遠處看去,他簡直就是一個縮了水的旭子。武士彠和另一個李旭叫不上名字將領跟在他身後,在往後是慕容羅和李安遠。曾經有一瞬間旭子以為張秀和宇文士及也會在對麵的人群中出現,但最後除了這幾個人外,他沒找到更多的熟悉麵孔。
“仲堅兄,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縮小版的“李旭”在馬背上雙手抱拳,猩紅色的披風於其身後飄舞。他胯下的戰馬也是黑色的,通體沒有半根雜毛,與黑風臉對臉,彼此間相映成趣。
“我聽人說二公子走這條路,所以抓緊時間從後邊追。”旭子於馬上抱拳相還,目光不斷在對方身前身後打量。李世民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大人,身上帶著股難以遮掩的英氣。他身邊的武士彠看起來還是像當年那樣沉穩,臉上的表情很高興,但舉止卻絲毫沒有逾越。慕容羅和李安遠則以微笑向旭子打招呼,靜等著自家主將與對方的寒暄結束。
“你已經去過太原了?”李世民聽聞對方是刻意趕過來與自己匯合的,臉上的笑意更濃。他把這看作了是李旭對自己的敬重,並感到非常自豪。“見過我爹和哥哥了麽?大夥最近一直在談論你!”
說到此處,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又變得有些詭異,仿佛在與對方分享著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事實上,大夥談論的是李萁,這個無法無天的小丫頭氣得李淵簡直發了瘋。旭子娶了張須陀的義女做妾的消息早被李家的朋友送到了太原,家族的核心人物都非常清楚新娘必定是萁兒。但此事無法與旭子較真兒,畢竟是萁兒自己送上門去的。況且一鍋生米早做成了糊塗粥,李家即便找上門去,也討不回什麽公道。
旭子稍做思索,便明白了李世民的話中意味,笑了笑,坦然地回答:“我直接從祁縣趕過來,抄的是近路,沒經過太原。唐公和建成兄還好吧,弘基兄呢,他怎麽沒跟你一道?”
“除了弘基兄外,所有人都好。他感了些風寒,估計得養一段時間了。仲堅兄呢,你最近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李旭籠統地向對方傳遞自家的信息。然後將頭轉向武士彠,“士彠兄可好,慕容將軍和李將軍別來無恙!”
“勞李郎將問,我們最近過得都不錯!”慕容羅等人終於得到機會,笑嗬嗬地圍攏上來。
他們穿著和武士彠相同樣式的鎧甲,官職依舊是督尉,但肯定不再隸屬雄武營。旭子快速地從幾個朋友的裝束上得出結論。‘這些人如今都成了李淵麾下,雄武營究竟出了什麽變故?’他有些擔心,同時也明白自己無能為力。
“雲定興將軍在操持隊伍紮營,他讓我替他跟你打個招呼!”李世民非常老到地交代了虎賁將軍雲定興未主動前來迎接的原因。然後他用手指了指身邊的年青下屬,“這是我的參軍長孫無忌,無忌兄,這就是我一直跟你說的仲堅兄!”
“參見李將軍!”長孫無忌向旭子抱拳施禮。緊跟著是李烈臣、劉崇、陳諫,都是唐公府的後起之秀,旭子從前沒和他們打過交道,但從對方的舉止和表情上,能推測出這幾人是李世民的嫡係。
他也向李世民介紹了秦叔寶、羅士信和張江。聽聞對方就是被皇帝畫了像掛於宮中的英雄,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了炙烈的光。他快速向前帶了帶戰馬,伸手托住了秦叔寶正在施禮的胳膊,“應該是我向秦兄行禮才對,您年齡比我大,官職也比我高!”說罷,他快速跳下馬背,抱拳躬身,“太原李世民,見過秦兄!久聞秦兄大名,沒想到今日居然有緣一見!”
“小公爺,這怎麽使得!”秦叔寶也趕緊翻身下馬,長揖相還。以往他見過的世家子弟都比較桀傲,所以看在旭子和唐公李淵的份上,他不願與對方在官職高低上較真兒。萬沒想到李世民居然是個另類,不但身上沒有半點世家子弟的傲氣,反而表現出了足夠的謙恭。
“見過羅兄,見過張兄!”李世民拜過了秦叔寶,轉身向羅士信和張江也報以長揖讓。羅、張二人也趕緊跳下馬,抱拳相還,“見過小公爺!”
“別叫我小公爺,我是仲堅兄的族弟。若論官職,秦兄和羅兄都在我之上!”李世民擺擺手,嗔怪道。
“大夥年齡相近,不如平輩論交!”長孫無忌做事老到,及時地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個提議得到了一片響應之聲,特別是羅士信和張江,剛才的客套讓二人渾身都感覺不自在。“直呼名姓最好,免去了很多麻煩。否則這麽多將軍,喊一聲李將軍都不知道喊誰!”
“就依羅兄和無忌之言!”李世民笑著允諾,然後上前拉起黑風的韁繩。“我帶你們進去,有了仲堅兄來,這仗就好打多了!”他笑著介紹,同時滿意地看見旭子快速從馬背上跳下。
李旭將整頓隊伍的任務交給了張江和羅士信,自己由秦叔寶陪著去見雲定興。虎賁將軍這個職務也是四品,但雲定興屬於邊軍序列,權力遠比旭子大,所以未免有些自持身份。對於這種官場上的陋習,旭子早已習慣了,也不願意和對方計較。
賓主雙方略做寒暄後,很快就把話題引到了眼前的戰局上。“李將軍千裏來援,忠心著實可嘉!但突厥人來勢洶洶,咱們切不可輕敵!”雲定興明顯對郡兵的人數有些失望,雖然他自己麾下的兵馬也不太多。
“虛張聲勢是我給雲將軍出的主意,突厥人聲勢甚大,已經有援軍在他們手上吃了虧。因為咱們的人數他們摸不清楚,所以至今還沒遇到攔截!”李世民接過雲定興的話頭,低聲向旭子和秦叔寶解釋。
“還不似(是)姓陰的那廝無能,被人家千把人就衝散了。若不似(是)堯將軍拚死救他,估計他自己的腦袋都得給突厥人割了去!”雲定興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點評。
此人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讓旭子十分反感,早知道如此,郡兵們就不該上前與之匯合。回頭看了看秦叔寶,旭子在對方臉上也看到了同樣的不滿。他再把目光轉向李世民,發現後者的表情很從容,仿佛早已經習慣了身邊一切。
“陰將軍過於輕敵,所以被突然殺出來的突厥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後全軍覆沒!”長孫無忌的話從側麵證實了形勢的嚴峻。“除了雁門關和崞縣外,雁門郡其他三十九城都已經落入了敵人之手。咱們這路兵馬虧得雲將軍謹慎,暫時保得平安。這裏距離崞縣已經不足半天的路程,再向前,隨時都可能遭遇敵軍!”
“雲將軍從諫如流,是我們這些後生小輩之福!”武士彠也湊過來,有意無意用身體擋住李旭的臉。他記憶中的旭子還是那個不能忍受委屈的少年,需要有人為之遮掩。但旭子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成熟,衝所有關心著自己的人點點頭,他笑著說道:“好在遇到了雲將軍,否則我等不明情況,非吃個大虧不可!”
“畢竟薑是老的辣!”秦叔寶快速和李旭交換了一下眼神,讚歎。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見大夥都對自己如此恭敬,雲定興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不入耳的話了,得意地捋了捋胸前的白須,“好說,好說,你我同殿稱臣,還分什麽彼此。弟兄們路上想必也遭遇到了很多麻煩吧,我聽說太行山一帶最近很不安穩!”
“托雲將軍的福,路上還算太平!”李、秦二人笑了笑,異口同聲地回答。
“嗯,把你的弟兄放在最後邊,有什麽麻煩我的人馬先頂著,你們盡管放心恢複體力!”雲定興點了點頭,不由分說做出決定。“有什麽需要補充的,也盡管開口。我手中雖然緊,但一點弓箭和甲杖還能擠出些來!”
“多謝雲將軍!”“多謝將軍高義!”李旭和秦叔寶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雲定興又大度地揮揮手,“別客氣,大夥要一道跟人拚命呢!你們的兵器好些,我的弟兄也少損失些!”
這是他唯一一句通情達理的話,幾個與旭子熟絡的武將相視而笑,帳內的氣氛也跟著變得輕鬆。李世民命人擺出一張地圖,將自己掌握的情況詳盡道來。“突厥人這次入侵可能蓄謀已久,幾年來,他們的營地一直向邊境靠近。有些過去胡漢交雜的地方,如今已經完全變成了突厥人的牧場。地方官員多次上奏朝廷,但陛下看在胡人不知曉禮數的份上,一直不肯與其計較!”
說到這,他笑了笑,臉上流露出幾分無奈。定襄、馬邑、雁門三郡也都屬於河東撫慰使管轄範圍,以李淵到任之後,很多就發覺了三個郡被突厥侵襲的嚴重情況。他曾經多次修書向朝廷告急,但每份奏折都石沉大海。
“這次突厥人從雁門的馬邑的交界處殺了過來,人數已經接近三十萬。”
“這麽多?”秦叔寶倒吸了口冷氣。接到勤王聖旨後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分析敵情,認為突厥兵馬最多不可能超過十萬。“塞上諸地荒涼,物產不豐。人馬若多了,始畢可汗連給養都供應不上!”當時,與突厥人有過接觸的張須陀大人非常自信地分析。
“除了始必可汗的從屬外,還有許多其他遼東部族跟著入塞搶劫”李世民點點頭,回應。中原隻要一弱,外族肯定要進來打秋風。千百年來,這已經成了慣例。況且那些塞上部族本來就是牆頭草,這個時候在大隋和突厥之間做選擇的話,他們肯定選擇後者。
“那他們吃什麽?”秦叔寶先前從旭子口中已經聽說過其他塞外部族會追隨突厥人的判斷,所以驚詫的原因並不是由於敵人成分複雜。
“搶。除了搶光了雁門郡所有城市外,他們還洗劫了大半個馬邑郡!”李世民的話中充滿了憤怒。“你們來得稍晚,很多地方的火已經熄了。如是再早兩天,就能看到遮天蔽日的黑煙…….!”
“都是王仁恭那廝膽小,根本不敢出城迎戰!”雲定興猛然又插了一句,嚇了所有人一跳。
這點旭子不敢苟同,在他的記憶中,王仁恭是個非常勇悍的將軍。記得當年在遼河畔,就是此人帶著左武衛的兵馬衝破了高句麗人的攔截。刹那間,麥鐵杖、錢世雄、劉武周、薛世雄,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其眼前晃動,給人的感覺恍然如夢。
“王仁恭將軍老了!”武士彠低聲感歎了一句,證實了雲定興對此人的評價。“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王將軍。如果他還有當年半分勇武,突厥人的氣焰也不會如此囂張!”
‘我們都不再是當年’旭子在心中以歎息回應,用手指了指雁門關,他繼續谘詢周圍的情況。“雁門關裏還有多少守軍,能支撐多久?”
“先前非常危險,但是三日前,宇文士及在屈突通老將軍的幫助下帶著雄武營撕開包圍,硬衝了進去。現在雄武營守在雁門關內,屈突通將軍帶領剩餘的殘兵退守小黑山與之呼應。形勢看上去已經不那麽緊急,隻是四下裏都是胡人,想把他們擊退也不容易!”李世民臉上露出了幾分佩服之色,想了想,回答。
“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故意將雄武營放了進去。城裏的軍糧本來就不多,一下子又多出兩萬多張嘴,消耗得更快!”長孫無忌接過李世民的話頭,從另一個角度分析。。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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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雲定興所部突然放慢了前進速度的原因之一。如果沒辦法將突厥人擊退,衝進雁門關救駕的兵馬越多,關牆失守的速度越快。饑餓是最好的攻城武器,突厥人深刻地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用重兵包圍雁門,隻準來援的隊伍進,不準裏麵的隊伍出。而皇帝不可能冒險突圍,突厥人大部分為騎兵,野戰和乘勝追殺正是他們的強項。
“目前的情況是雄武營進入了雁門關,右驍衛兵馬占據了與雁門關遙遙相對的小黑山。”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圖上來回移動,當年在旭子身邊觀摩大隋征遼戰役的那段時間,讓他對地圖的重要性深有體會。所以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會仔仔細細收集附近的山川、道路以及河流情況,整理出一張詳細的地圖。
“齊王暕以後軍保崞縣,堯君素和陰世師兩位大人率領六千殘兵卡在小黑山和崞縣之間的落星嶺。”為了讓旭子看著方便,李世民將自己提及的地名用炭條在羊皮上一一標出。四個被隋軍控製的據點相距都非常近,從地圖上看去簡直是咫尺之遙。但要想跨過這咫尺之遙,卻得付出數以千計的生命。
“雲將軍帶著我等虛張聲勢,造成了一種咱們中原兒郎大舉前來援救的假象。但這種假象目前隻能讓敵軍不來騷擾,咱們自己也沒力量殺過去!”
這就是眼前的實際情況,喜歡被人恭維自己卻沒什麽主見的雲定興把決策權基本交給了還不到十八歲的李世民。而後者雖然頗通兵略,畢竟經驗不足,無法找出一條合適的破敵良策。
所以,李世民非常高興旭子的到來。在他當年的記憶中,自己這位便宜哥哥幾乎無所不能,從來沒被敵人阻擋過。“雲老將軍和我商量了幾次,至今沒穩妥的辦法。仲堅兄來得正好,咱們一道核計核計,總能想出個妙計來!”
“突厥人不騷擾你,說明你原來的辦法已經把敵人嚇住了!”李旭點點頭,誇讚。在那一瞬間,他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幾分歡喜。“接下來你怎麽打算?先說出來聽聽。我剛來,對眼前形勢遠沒你熟。”
旭子不想一上來就指手畫腳,雖然李世民的聲音裏充滿了期盼。但那樣做,他很快就會和雲定興將軍產生隔閡,說不定也會引起李世民身邊一些親信的不滿。多年官場沉浮,旭子學會最多的是如何收斂鋒芒。
“我認為最好的辦法直撲崞縣,給突厥人一點顏色。那樣他們就會更相信咱們這支援軍是真的,進而擔心腹背受敵!”李世民笑了笑,有些尷尬地說道。“但我手下這四千人隻有兩千人是精兵,還有兩千是臨時征召來的民壯。雲大人麾下有三萬人,其中隻有一萬是府兵!”
其餘兩萬,也是臨時征募的民壯。雖然他們保衛家園的熱情很高,但畢竟沒受到過什麽訓練。李世民想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以一萬二千兵馬去解崞縣之圍,他沒有任何必勝把握。一旦與敵軍在野外形成僵持,有可能就會把周圍的突厥人全部吸引過來。假象被揭穿的後果顯而易見,非但救不出被困將士,這支援軍也會麵臨著滅頂之災。
“那咱們就直撲崞縣!今天不走了,在這裏休息。咱們三更出發,把騎兵全帶上,夜踏敵營。剩下的步卒則打著火把在騎兵背後慢慢前進!”李旭向桌案上捶了一拳,大聲道。
巨響聲和他充滿信心的話讓所有人精神都為之一振。有人是高興旭子能附和李世民的建議,更多的人則為這個大膽的想法而感到震驚。。
“崞縣周圍的敵軍至少有五、六萬人!”長孫無忌沒跟旭子有過接觸,所以不敢盲從。雲定興也有些猶豫,但他卻不想表現得太懦弱。看了看將士們臉上的表情,準備等等再做決定。
“五萬突厥人不可能來自同一個部落。五萬人也不可能個個都是精銳”旭子搖了搖頭,解釋。
帳中諸人,沒有他對草原軍隊的細節了解更深。這些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幼都可以上戰場,但軍紀和協調性極差。遇到比自己弱小的敵人,他們可能會殺得對方片甲不留。遭到出乎意料的打擊,他們也可能一潰千裏。
當年徐大眼足足幫霫人煉了六個月的兵,才多少讓他們有了些正規軍隊的模樣。如今突厥可汗帶領數十萬兵馬來襲,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沒經過正規整訓的牧人。而始畢可汗的目標是大隋皇帝,他不會把真正的精銳放在一個遠離雁門關五十餘裏的彈丸之地。所以崞縣周圍的敵軍肯定以其他部落的牧人為主,而部落越多,對突然而來的打擊反應速度越慢。
李世民欠缺的隻是經驗,略經點撥,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麽旭子會給予自己這麽強的支持。他興奮地跳起來,把胡人的弱點一一解釋給周圍諸將聽。眾人聽完之後,看向旭子的目光立刻變成了佩服。
那隻是一張紙,能不能看穿卻有天壤之別。
“原來咱們虛張聲勢的主意還有這個效果!”雲定興笑著開口,毫不猶豫地把功勞劃了一大塊兒於自己名下,“李將軍讓民壯打著火把在後邊慢慢趕,想必也是為了製造聲威。大夥上去把崞縣周圍的敵軍打懵掉,然後再讓他們於黑夜中看到數萬火把遮天而來,想必其更會相信我中原的勤王兵馬已經到了!”
“這帶領援軍的任務,我建議由一個德高望重的雲老將軍來承擔!”旭子笑著點點頭,順帶又送出一頂花花轎子。
“李將軍盡管放心,由老夫來裝神弄鬼。這兩萬後軍,肯定看上去比二十萬人還威風!”聽對方把既輕鬆又有麵子的活分給了自己,雲定興非常高興,捋著胡須答應。
旭子所部都是騎兵,雲定興和李世民所部騎兵和步兵各自占了一半。幾位主將經過挑選,湊足了一萬精銳輕騎。他們在三更起身,用麻布和羊毛裹住馬蹄,在當地人的指引下撲向目標,迅捷、勇猛,就像一群撲向獵物的狼。
已經到了北方的秋末,夜空非常純淨,頭上的星星明亮得幾乎伸手可摘。不知道是因為對北方風物的親切,還是其他什麽緣故,旭子胯下的黑風非常興奮。一邊跑,一邊輕輕地打著響鼻,仿佛前方有老朋友在等著一般。
“黑子,不要發出聲音!”李旭俯下身子,低聲嗬斥。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不是因為臨戰的緊張,這麽多仗打下來,他已經不知道緊張為何物。那是一種渴望,對殺死敵人的渴望。無論在齊郡還是在瓦崗山附近,這種渴望都不像今夜般強烈。如同一堆已經被曬熱了的硫磺般,時刻都會迸發出耀眼的火焰。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以便自己能保持平靜。同時,耳邊傳來很多沉重的呼吸聲。秦叔寶和羅士信也在做同樣的動作,李世民和武士彠也在調整呼吸。在這個璀璨的星空下,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應有的平靜。
被以各種手段降低到最小的馬蹄聲如風過山林,快速向崞縣迫近。星光如紗,照著騎兵們挺拔的身軀。他們將影子映上山岩,映上樹木。沿著邊民用腳踩出來的道路掃過丘陵和草地,直到看見城牆的輪廓,還有城牆外搖搖欲墜的***。
“吹角!”旭子抽出黑刀,同時推上麵甲。“嗚―――嗚―――-”角聲如龍吟般在靜謐的夜空中響起,隨後,騎兵們驟然加速,潮水般踏進敵軍連營。
迎麵飛來零星的羽箭,然後是驚恐的叫喊。但這些都不能掩蓋今夜的主旋律,迅疾的馬蹄聲和長槊挑翻帳篷的聲音組成了一曲高山流水。星星在半空中戰栗,與閃爍的刀光交相映襯。隨後,火光開始在連營中跳起。有人拎著褲子衝出營帳,試圖尋找活路,卻被長槊串起來,在火焰上烘烤。
按照出發前的計劃,旭子將騎兵分成了左、中、右三路。一路交給了李世民,一路交給了秦叔寶。而人數最多的中軍部分則歸他自己統率。中軍完全是雲定興麾下的邊兵,這些士卒的個人戰鬥力比齊郡精銳略差,但身上的裝備和胯下戰馬卻好了不止一個檔次。幾乎是清一色的長槊,在馬背上成排的端起來,如同數把快速移動的巨大梳子。
星光照亮這把數字的每一根齒,一波波從敵軍中梳過,留下遍地的屍骸。倉猝迎戰的部族牧人簡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抱著掠來的財物,哭喊著四散奔逃。但沒跑幾步就被一根馬槊從背後追上,把已經染了血的財物再次染紅。
這回,他們用的是自己的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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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人紮營時沒有設立寨牆的習慣,這一點疏忽恰恰要了他們的命。一萬騎兵幾乎是毫無阻擋地衝了進去,將熟睡中的部族武士殺得屍橫遍野。驟然遭到襲擊後,很多可汗、伯克們都吹響了號角,命令部族兵向自己靠攏。此舉無疑令形勢雪上加霜,黑暗中,被驚醒的武士們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也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兵馬,隻能一手掩著袍子一手揮舞著馬刀胡亂衝殺。沒有秩序的步卒怎可能擋得住列隊而來的鐵騎,很快,他們就為自己的慌亂付出了代價。成排的長槊從人群中犁過去,翻地一樣把擋在前麵的一切活物割倒。隻有腿腳最快的人才麵前逃過一劫,可沒等他們拍胸脯慶幸,新的一排騎兵又至。將活人通成肉串,將死人踏成爛泥。
“嗚-嗚嗚-嗚嗚”角聲響成一片,中間夾雜者傷者的痛苦的呻吟和瀕危者絕望的呼喊。四處燃起的火光更加深了這種氣氛的恐怖,十裏連營宛如地獄,到處是露出獠牙的魔鬼。而“勤勞”、“善良”的牧人們就在魔鬼的利爪下顫抖,不知所措。
他們並沒有吞並中原的野心,他們隻是想跟著始畢可汗撈點便宜。長城內的中原人太富有了,冬天時總是有餘糧,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鹽巴。同樣是長生天的子民,為什麽突厥人就會在幹旱年份挨餓!他們想不通,所以幹脆過來搶。至於在他們搶劫過程中被殺的中原百姓,那可不是因為突厥牧人們天性殘忍。“中原人不肯乖乖把家產交出來麽?隻好用刀子說話了!草原上的狼群在圍獵的時候,難免會表現得嗜血一些,誰讓中原人的可汗懦弱了呢?”
抱著一種娛樂心態,他們搶遍了塞上的村落,殺死來不及逃走的老人和小孩,掠走女人,點燃房屋。抱著能多撈一票就多撈一票的心態,他們將崞縣圍了個水泄不通。縣城裏的富人更多,打下來後收獲更大,誘惑麵前他們沒時間考慮這樣做的危險。當強弱之勢突然逆轉的刹那,他們又開始想起大隋和突厥曾經存在的友誼。
“慈悲――”幾個來不及逃走的突厥牧人高舉著雙手,從帳篷裏爬了出來。這是他們從前輩武士身上學來的經驗,據說中原人講究以德報怨,殺了人,放了火,隻要倒一聲歉,表現出一點恭敬和後悔,他們就會既往不咎。可今夜這種做法好像不太好用,見到突厥人開始投降,對麵殺過來的中原將軍隻是冷笑了一聲,然後用力夾緊了馬腹。
“殺,不留俘虜!”羅士信冷笑,長槊急刺。
“殺!”郡兵們大聲回應,舉起橫刀,快速跑過投降者。在人馬交錯的瞬間他們的手腕用力回抽,這是旭子在煉兵時教導過無數次的動作。雪亮的橫刀如長鞭一樣抽爛投降者的皮袍子,在對方的後背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刀口。血呼地一下噴起老高,傷者慘叫著打旋,倒下,繼續衝上來的郡兵毫不猶豫地從他們的身體上踏過,將慘叫聲踏進泥土和血泊中。
羅士信和秦叔寶身後各自帶著一千騎兵,在衝入敵營的刹那,他們兩個把軍陣一分為二,分別組成一個斜三角型攻擊陣列。在這兩個陣列中間,驚惶失措的突厥人就像鐮刀前的野草,被割得東倒西歪。他們擋不住羅士信和秦叔寶的聯手衝擊,隻好被壓著向兩個三角陣列的中間聚攏。但令人恐怖的是兩個三角型隊伍的底部是完全連接在一起的,當前排的騎兵將突厥人驅趕到中央後,後排的士兵剛好列隊踏過去,將敵人無論是抵抗者還是投降者,一律踏在馬蹄下。
沒有人對敵手報以憐憫,如果眼前被打懵了的對手是瓦崗軍,郡兵們也許還不願意下此重手。但敵人不是瓦崗軍,這些來自草原上的劫掠者從來沒把中原人當作朋友,所以郡兵們也以牙還牙。
他們快速地揮舞橫刀,將一個又一個突厥牧人抽倒在地。當殺死第一批對手時,有人還在嘴裏嘟囔著自己這次能策幾轉勳。當秦叔寶和羅士信帶著他們衝進下一排營帳時,幾乎所有郡兵都把功名拋在了腦後。他們大聲咆哮著,用長槊挑開牛皮帳篷。他們厲聲呐喊著,用橫刀潑出一重重血浪。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帶領著麾下的飛虎軍從另一個側麵發起了進攻。塞上諸胡的人數眾多,因此必須多點進攻才能打得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臨發起衝鋒前,旭子可以叮囑李世民,他這一路的目標是讓敵軍首尾不能相顧,而不是與對方硬拚。但李世民很快就忘記了旭子的叮囑,他太渴望在後者麵前證明自己的實力了,以至於不顧身邊的危險。
他衝在隊伍的最前方,左側是慕容羅,右側是武士彠。再向外擴展去是侯君集、李安遠。這支隊伍像一柄鐵錘,重重地砸進了突厥人的營帳。將那些昏睡中剛剛驚醒的武士趕出帳篷,在空地上剁成碎片。
“仲堅兄肯定會大吃一驚!”李世民長槊突刺,將一個跌跌撞撞衝到自己馬前的異族大漢挑起來,甩向不遠處已經開始燃燒的帳篷。“他不會想到我親手煉出了飛虎軍!”他的長槊在火光照耀下刺出一團璀璨的銀花,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在雲定興的營寨內,他故意隱藏了李家的實力。將在沙場上捶打出來的飛虎軍和新招來的民壯混合到一處,給人李家這支隊伍不堪一戰的感覺。當與旭子等人定下奇襲之策後,他又重新將飛虎軍挑選出來,親自帶在了身邊。
李世民要在旭子麵前展示一個已經長大的自我,數年前,在他眼裏旭子智勇雙全,當世無匹。而現在,他卻希望自己能和對方比肩,甚至能踏前一步,走在對方的前麵。這是心裏隱藏了多年的願望,一旦找到同場競逐機會,決不放過。
連營裏的火勢越來越大,幾乎已經將黑夜照成了白晝。李世民聽見火焰在自己身邊‘吡吡噗噗’,聽著突厥人、契丹人還有很多說不上名字的塞上武士在自己馬前哭喊。聽見號角聲猶如龍吟,聽見馬蹄聲伴著號角聲在火光中吟唱。他帶領隊伍,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把距離自己最近的地段反複梳理。當腳下再看不到站著的活人後,他撥轉馬頭,帶領飛虎軍橫著推向另一片連營。
那片連營保存得比較完整,透過火光,李世麵可以看到一夥胡人在快速整隊。他不想給對方爬上馬背的機會,加快速度撞了過去。緊接著,耳畔所有雜音都完全消失,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一柄長刀迎麵劈過來,砸向他的頭盔。李世民快速將手臂向前一伸,趁對方的刀刃沒砍到自己之前將敵人刺中。四尺長的槊鋒刺透重甲,刺穿肋骨,帶著敵人的屍體從馬背上飛出。長刀在半途中落地,李世民手臂奮力橫掃,重重地砸在人群中,將慌亂的武士們掃到一片。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聽見了旭子在為自己喝彩。於是精神更加抖擻,借著敵人的肩膀卸掉槊鋒上的屍體。然後縱馬衝向另一個衣著相對華麗的對手。那個人是個小伯克,被李世民不要命的打法嚇得連連後退,避開致命的一刺後,他罵罵咧咧地開始反擊。手中彎刀貼著槊杆而來,快得就像一支受了驚嚇的毒蛇。李世民快速將槊斜起來,利用粗大的槊幹擋開了這記攻勢,彎刀砍進了槊杆中,深逾半寸。
“啊――啊―――”小伯克口中發出狼一樣的嚎叫,奮力拔刀。二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隻要將彎刀從槊杆上拔出來,就可以順勢抹斷對方的咽喉。但李世民不給他任何機會,雙臂用力一擰,槊鋒和槊纂突然掉轉方向。小伯克力道上吃虧,隻覺得掌心一熱,整個彎刀脫手而出。沒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一個巨大的槊纂砸在了他的麵門上。
“噗!”小伯克臉上綻放了萬朵桃花,仰麵朝天落下了戰馬。李世民雙臂用力,拗斷了嵌著彎刀的槊杆。然後他一手提者半截斷槊,另一手抄起正在下落的彎刀,闖入另一夥人群。嚇呆了的突厥武士不敢迎戰,撒腿向黑暗中逃遁,李世民從背後追上去,用彎刀掃落他們的頭顱。
武士彠和慕容羅緊緊跟上,用長槊為李世民擋開突厥武士刺過來的兵器。二人身上都受了傷,卻咬緊牙關,不肯離開李世民半步。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追隨,追隨著這樣勇武的上司,他們即便下一刻就戰死在沙場,也決不猶豫。
“他比做事仲堅果決,心機也比仲堅深。他有勇有謀,並且懂得利用各種便利條件!”在武士彠眼中,呼喝酣戰的李世民近乎於完美。猛然間,他抬起頭,看見旭子帶著另一支騎兵,潮水般從自己麵前衝過。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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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李世民的隊伍已經提前完成了自己布置的作戰任務,旭子楞了一下,臉上立刻浮現了一團笑容。“跟上,追著逃兵殺!”他舉起染血的黑刀,與李世民手中的斷槊碰了碰,像與羅士信等人在沙場重逢一樣隨意。然後頭也不回,衝過李世民和武士彠等人清理出來的無人區,推向更遠處的營寨。
他身後的騎兵主力一直保持著完整的隊形,速度不是很快,卻從不停頓。四下裏都有潰散的部族武士被驅趕過來,光著屁股,丟掉了兵器和男人的尊嚴,在馬頭前狼奔豸突。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縱橫天下的狼騎,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即便一個沒受過任何訓練的鄉勇從背後追上去,都可以將他們砍翻在地。
見到旭子居然將一群惡狼打得不敢回頭,李世民亦是一愣。這種情形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手中的飛虎軍雖然是當世精銳,卻從來沒擁有過同樣的氣勢。雲定興麾下的邊軍遠不如飛虎軍精銳,李世民心裏對雙方單個士兵的戰鬥力一清二楚。但一支普普通通的邊軍到了旭子手上,卻如同脫胎換骨。他們的攻擊不算狠辣,卻勝在有條不紊。他們不急不徐地跟著敗兵,不時地加速或減速,殺死那些逃得最慢的殘兵,驅趕著體力尚還充沛的潰卒,向融雪一樣融開突厥人的營寨。
沒有人能擋住這支騎兵,所有敢於迎戰的對手都隻有死路一條。大多數時間內李旭都沒有親自揮刀,而試圖衝到他麵前的敵人,總是在最後一刻被大隊人馬中突然探出的長槊及時挑翻。殺死敢於捋虎須的敵人後,那些看不清來源的長槊很快又縮入本陣。仿佛什麽都沒做般,根本不理睬落荒而逃的戰馬和即將被踏碎的屍體。
那是一種鄙睨天下的氣概,無人能夠阻擋。熟讀兵書的李世民瞬間得出結論,如果自己的飛虎軍與同樣數量的邊軍相遇,結局未必比眼前的部族武士好多少。多年不見,黑刀在仲堅手中已經不再是殺人凶器,而是樂者的琴,畫師的筆,隨意揮灑,都是高山流水。
刹那間,李世民感覺到有些忌妒。但他很快就將這種忌妒的心思變成了佩服,“衝上去,跟緊李郎將!”他大聲命令,然後撥正馬頭,讓自己的兵馬和李旭所部相接,排成同樣的多縱列橫方陣。
前方的已經有不少敵軍跳上了馬背,自家袍澤的犧牲,為他們贏得了充分的準備時間。但很快,部族武士們就發現了形勢不妙。第一波衝上前的不是中原騎兵,而是哭喊著尋找逃命道路的同胞。這些失魂落魄者用手推開戰馬,撞散自家隊伍,將恐懼和沮喪如同瘟疫般四下傳播。有幾個百人長試圖用殺戮來製止混亂,卻被逃兵們硬生生從馬背上扯落,踏到腳下。
“達赫部怎麽有資格殺我們莫連部的人!”混亂中,有人不顧大局地發泄著怨氣。隨後,迎戰者被潰敗者協裹著一道敗退。而對麵衝過來的漢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猛然加速,驚濤一般拍進了亂軍當中。刹那間,整個軍陣全部碎裂。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四下亂竄,將擋路的人撞翻,而無數雙逃命的大腳又從跌倒者身上踏過去,不待隋軍來殺,已經將其踩成了肉泥。
“嗚嗚――嗚嗚――嗚”李世民聽見長短不齊的角聲,跟著大軍一道加速。他用眼角的餘光向中軍方位掃視,發現很多李旭的親兵非常有規律地夾雜在邊軍之中。這些人身穿輕甲,單手拎著橫刀。另一支手騰出來,高舉著火把。如果有人在空中用筆把第一排的所有火把連起來,得到的恰好是條直線。
“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度響起,每隔百餘步,則被一名來自齊郡的號手重複。親兵們聽到角聲,緩緩晃動活把,胯下的坐騎也隨即減慢速度。各級將領把看到和聽到的命令快速傳達,帶領著全軍與敵人脫離接觸。
疾、緩、疾、緩,旭子巧妙地控製著攻擊節奏。他們是一道道海浪,塞上聯軍則是泥沙壘成的堤壩。在接踵而來的打擊下,部族武士們始終無法穩定陣腳。每一片營壘都試圖組織抵抗,但每一次抵抗都被迅速的瓦解。新的敗兵和原來的殘卒一同逃走,本身就成了隋軍的開路先鋒。偏偏這支開路先鋒的人數還越來越多,破壞力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不待隋軍壓上去,頑抗者的倉猝組織起來的軍陣已經被他們自己人淹沒掉。
戰鬥已經毫無懸念,缺乏訓練的塞上聯軍建立不起穩定的防線。隨著潰勢的蔓延,一些僥幸沒被選做第一波攻擊目標的可汗和土屯們幹脆放棄了扭轉乾坤的念頭。趁著潰軍被衝到自家營寨前,他們丟下大部分搶來的財貨,跳上馬背,倉惶逃走。
“仲堅兄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仲堅兄!”觀摩了大部分戰鬥過程的李世民於心中得出結論。他發現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數年前,跟在對方身邊,學習對方的一舉一動。飛虎軍在他的調度下,節奏漸漸與主力兵馬合拍。而在不知不覺間,李世民已經丟掉了斷裂的長槊,單手揮舞起了從敵人那裏奪來的彎刀。
“保持節奏,保持陣型!”一邊揮舞著彎刀,李世民一邊大聲發布命令。他很慶幸自己這回能與旭子重逢,這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戰術。不同於劉弘基所教導,也不同於侯君集所總結,那是完全由李旭從戰鬥中摸索出來的戰術,處處帶著他個人的印記。
“怪不得父親寧願放四妹去尋他!”同一時刻,李世民也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如果李家人全力阻攔,足有上百次機會將萁兒捉回來。但父親寧願選擇最笨拙的,以斷絕父女親情為要挾,也不願意別人真的傷害到萁兒。
天下真有能隨便割斷的親情麽?李世民微笑起來,高高地舉起的手中的彎刀。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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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為父輩的睿智而讚歎的時候,一名快馬斜刺衝來。“李將軍命你部繼續攻擊,擴大戰果。”馬背上的傳令兵大喊,高高地舉起一根令箭,“中軍要去接應右翼!將軍有令,左翼剩下的事情全交給你!”
飛虎軍不歸李旭統屬,他無權向二公子發號施令。長孫無忌眉頭一皺,便要出言嗬斥。卻驚詫地看見平素不甘居於人下的二公子毫不猶豫地接過了令旗,然後將刀尖高高地指向了正前方。
“弟兄們,殺賊!”李世民用彎刀指著潰不成軍的部族武士,大聲喝道。
“殺賊!別給他們喘息時間!”素來聰明的侯君集此刻仿佛也犯了傻,不但不向傳令者抗議,反而緊緊追隨在李世民身後。兩千飛虎軍兵立刻接替了中軍的任務,斜著由側翼衝到正麵,成為追殺敵軍的主力。而原來擔任正麵攻擊的中軍隊伍則在李旭的率領下慢慢放緩腳步,待左翼兵馬完全接替了自己的任務後,掉頭向右。
狼狽逃竄的部族武士根本沒注意到背後的敵軍數量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二,他們像受驚的傻麅子一樣倉惶逃命,不敢回頭向追擊者看上一眼。背後的飛虎軍追兵則在李世民的指揮下,像主力一樣控製著攻擊節奏。每當逃亡者速度慢下來,他們立刻像狼一樣撲上,撕開跑得最慢者的喉管。每當敵人再次陷入混亂後,他們又悄悄地拉緊戰馬的韁繩。
這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戮,飛虎軍幾乎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攆著部族武士的腳印追出半裏路後,長孫無忌終於明白了旭子的用心。來自中軍的傳令兵雖然舉止失禮,但此刻,旭子把追逃的任務交誰,就等於白送了誰頭上一大筆戰功。
“到底是唐公看重的人。”理解了對方善意的長孫無忌訕訕地想,趁著攻擊節奏放緩的瞬間,他回轉望去,看見拋在背後的十裏聯營火光衝天。六千邊軍風一樣從火焰中穿過,任何東西都無法擋住他們剽悍的身影。
摧枯拉朽,被中原騎兵犁了兩遍的胡人大營已經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體躺在那裏,有的是被騎兵用長槊刺殺,有的則是被馬蹄活活踏死。各別死裏逃生的人抱著一堆搶來的鍋碗瓢盆,蹲在獵獵燃燒的火堆旁瑟瑟發抖。他們已經完全嚇傻了,不知道逃命,即便又聽到了悶雷一樣滾來的馬蹄聲,也不曉得站起身躲開明晃晃的槊鋒。
旭子沒有在已經被砸爛的營寨中停留,那些僥幸在馬蹄下逃得生天的家夥已經不值得再玷汙他的黑刀。他急著去接應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所部都是齊郡子弟,旭子曾經答應張須陀盡量把這些淳樸的弟兄們帶回河南去,,因此不願意讓郡兵承受太大的犧牲。
他不是相信秦叔寶和羅士信的勇武,事實上,正因為秦、羅二人太勇敢了,才更令人擔心。受張須陀指點近兩年的旭子如今已經不再單純地考慮如何擊敗敵人,他想得更多的是在擊敗敵軍的前提下如何將自家的犧牲也降低到最小。正如李世民和武士彠所發現的那樣,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隻懂得拚命的勇將,而是在實戰中,慢慢掌握了作為一軍主帥的全部本領。
這些,都是楊夫子當年在筆記中未曾記錄過的。不知不覺中,旭子已經脫離了那本筆記,走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算起來,他曾經師從楊夫、孫九,還有銅匠師父、錢世雄、劉弘基和張須陀,但如今這些人傳授的東西已經慢慢融會,消失,最終屬於他自己。
秦叔寶和羅士信的推進速度很快,憑著嫻熟的配合和嚴整的陣型,他們將一座座大營踏成了齏粉。沒有人能抵擋住這兩個鐵三角的並列衝擊,倉猝跳上戰馬的部族武士幾乎還沒來得及分清方向,便被橫刀砍下了馬鞍。更多的部族武士甚至連上馬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光著身子,拎著彎刀,眼睜睜地看見兩個巨大的三角向自己的頭頂壓來,眼睜地看見成群的同伴被鐵三角切碎,然後被後續衝上來的騎兵踏成肉泥。
“娘咧――”膽小者在人群中哭喊。顧不上穿靴子和衣服,也顧不上搶來的財物,四下亂竄。鬼哭狼嚎中,膽大的人也兩腿發軟。列隊而來的大隋騎兵就像群暴怒的野狼,牙齒上滴著血,對膽敢擋在麵前的一切活物發動致命攻擊。他們不知道停頓,也不在乎受傷,隻要身體沒倒下,就不會閉緊血盆大口。一座座部族聯軍的營壘就這樣被他們咆哮著撕爛,咬碎,變成一地火堆和屍骸。
以前羅士信斬殺降卒,總是被張須陀和秦叔寶二人以“有傷天和”或“為將者當懷慈悲之心”等理由勸阻。而今夜,秦叔寶非但沒羅嗦半個字,並且自己也大開殺戒。羅士信在匆匆一瞥間曾經親自看見,素來心地仁厚的秦二哥槊鐧並用,將幾名已經丟下兵器的部族武士打下了戰馬。他旁邊新招募來的邊地向導則大叫著撲上去,一刀,又是一刀,直到將落馬者砍得再不能動彈,才拎著豁了的橫刀奔向下一個對手。
“他***,下手比老子還狠!”羅士信被隊伍中幾個向逃命者痛下殺手的新兵所震驚,喃喃地罵道。
“報仇!”正在砍殺敵人的新兵仿佛聽見了他的話,猛然回頭,瞪圓了血紅的眼睛。
他們本來是一夥老實巴腳的邊民,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他們世代生活在長城腳下,經過數百年的通婚,憑借家譜,已經很難分辯清他們身體裏到底淌著的是漢人還是胡人的血液。
他們對朝廷沒任何好感,對官府委派的糧賦也經常敷衍。大隋征兵的時候,他們甚至逃到塞外去躲避兵役。但今天,他們卻不得不拿起了刀。
因為入侵者不管他們是胡人還是漢人,不管他們忠於朝廷還是閑雲野鶴,毫無差別地搶光了他們的財產,殺死了他們的妻兒,燒塌了他們的房子。
所以,他們不得不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力,不是他們狂暴,而是入侵者逼得他們正視彼此之間的差別,正視平日裏忽略了的血脈和族群歸屬。
“保持隊形!”羅士信大聲強調了一句,“保持隊形才能殺得更多!”他揮舞著已經被血潤粘了的長槊,一槊刺進馬前潰兵的心窩。
兩股騎兵始終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凡是被鐵三角夾在中央的,無論是人還是牲口,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機會。被殺得心驚膽戰的部族武士盡力逃向兩側,躲開迎麵撲來的利刃。他們為了不做下一個獵物,不惜用彎刀為自己在同伴之間砍開一條血路。還有的人幹脆策馬跳過同伴的頭頂,踩著袍澤的身體逃入黑暗。
黑暗中的曠野是最安全的,雖然臨陣脫逃的行為會一輩子被族人恥笑。他們不敢回頭,不敢傾聽袍澤們的慘叫,中原人的攻擊太犀利了,擋在他們麵前等同與自殺。
幾根白羽突然從黑暗處飛來,將倉惶逃命的戰馬連同馬背上的騎手射翻在地。“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撕裂黑暗,緊跟著,數以萬計的戰馬從夜幕中衝出來,橫闖向混亂的戰場。
刹那間,敵我雙方都是一愣。數息後,已經被殺得膽戰心驚的部族武士如同見了大人的孩子,哭喊著急馳而來的戰馬跑去。那是他們的援軍,距離崞縣最近的一支援軍趕來了。那麵畫著狼頭的旗幟太親切,隻要逃到旗幟下,便意味著永遠的安全。
“變陣。變陣,前鋒合攏,後軍展開,北向,鋒刃!”秦叔寶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戰場上的變化,大聲呼喝。號角聲如虎嘯龍吟,聽見自家軍令,正在敵軍營地中橫衝直撞的兩千郡兵猛然兜轉了一個漂亮的弧線,三角陣匯聚成正方陣,然後方陣中央迅速凸起,兩翼後斜,一個全新的鋒刃陣型在跑動與廝殺中快速完成。
這是郡兵們演練了數百次的應急方案,在實戰中也經曆過無數次檢驗。新殺來的突厥生力軍被其自家的亂兵所阻擋,無法立刻投入戰鬥,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在自己前方不到二百步處調整陣型。幾個領兵的葉護麵麵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在他們的記憶中,草原上從來沒有任何一支騎兵可以在戰鬥中突然改變隊列,更甭說像這樣一邊廝殺,一邊變陣,一邊調轉攻擊方向。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前的隋軍發動。“殺,讓他們嚐嚐咱們的厲害!”秦叔寶縱馬,舞槊,帶領著麾下弟兄刺向了那杆最醒目的狼頭大纛。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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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頭大纛下的突厥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沒想到秦叔寶居然帶著兩千人的隊伍敢向十倍於己的隊伍發起進攻。“讓開馬頭,讓開馬頭!”他們用本民族的語言向逃過來的潰軍命令,但沒有人肯聽,那些被嚇傻了的部族武士在軍陣前推搡哀嚎,非但令騎兵的戰馬無法加速,而且衝亂了援軍的本陣。
“砍!”狼頭下的突厥可汗咬著牙吐出一個字,然後猛提韁繩,迎麵衝向秦叔寶的戰馬。不能任由對方就這樣闖過來,否則不待中原人動手,光是潰兵就可以將自己的隊伍衝垮。幾百名護衛見可汗主動迎戰,也呐喊著衝了上去。他們一邊用腳跟踢打著馬腹一邊揮刀,砍翻一切擋在麵前的活物,頃刻間便在亂軍中開出了一條血淋淋的通道。
為了保持整個族群,不惜將最弱小的那幾隻咬死果腹。這是狼的生存之道,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覺得天經地義。潰兵們被血光嚇醒了,哭喊著向兩翼讓開。實在躲避不及的人則抱著腦袋撲到在地上,盡量不讓自己被飛速向頭頂踏來的戰馬當場踩死。數息間,領軍的突厥可汗與秦叔寶正麵相遇,二人誰都沒有猶豫,立刻將兵器揮向了對方身體。
秦叔寶的槊長馬急,速度快到令人難以相信。突厥可汗兵器上吃了虧,不得不變招擋架,隻聽“倉啷!”一聲巨響,丈八長槊在半空中嘎然停頓,與此同時,一把四尺長三寸寬的草原彎刀飛上了半空。
“啊―――”失去兵器突厥可汗狼一般長號,揮舞著酸麻的手臂,撲向秦叔寶。秦叔寶將長槊一抖,一橫,利用戰馬將二人距離拉近的瞬間,槊纂重重搗向對方胸口。突厥人穿得都是皮甲,能防禦流矢,卻無法防禦鈍物的捶擊。眼看著突厥可汗就要被槊纂搗得筋斷骨折,斜刺裏突然一道白影閃過,秦叔寶胯下的黃膘馬悲鳴著豎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直接摜到了地上。
刹那間的變化讓所有人大驚失色。跟在秦叔寶身後的親兵本能地撥轉馬頭,以免踏傷自家主帥。跟在突厥可汗身後的狼騎則快速催動戰馬,試圖把秦叔寶亂刃分屍。
黃膘馬是千裏挑一的良駒,與秦叔寶配合了近十年,從來沒有犯過這樣的錯。闖了禍的它悲鳴著,用軀體擋在了秦叔寶身邊,擋住了撲過來的突厥狼騎。一柄,兩柄,三柄,十幾柄本來砍向秦叔寶的草原彎刀盡數砍在它的身體上。血流如瀑,黃膘馬晃了晃,轟然而倒。一名狼騎快速從它身體上跳過,試圖搶在同伴前麵建立奇功。在馬蹄落下的瞬間,此人看到了一雙明晃晃的金鐧。
從血泊中爬起來的秦叔寶於馬鞍下拔出了金鐧,一鐧砸爛衝到麵前的馬頭,又一鐧將馬背上的突厥人打了個筋斷骨折。沒等新的敵手撲上來,他怒吼著,衝向在自己身邊與親兵廝殺的那名狼騎,雙鐧並砸,將對方連人帶馬砸塌。然後掃斷兩條馬腿,磕飛一柄彎刀,跳過倒在地上的屍體靠向突厥可汗。十幾個突厥武士圍上來,想阻擋他的去路,或者背秦叔寶的親兵截住,或者被秦叔寶本人一鐧打死。
戎馬二十餘年,秦叔寶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黃膘馬的死讓他徹底暴怒了,雙鐧舞得向旋轉的車輪般,沾死碰亡。跟在突厥可汗身後衝破亂軍迎上來的狼騎數量也不多,被秦叔寶的親衛一阻,也無法再繼續前進,隻能停下來,與郡兵們捉對廝殺。敵我雙方膠著在一處,再無法顧及陣型、隊列。雙方都紅了眼,場麵一片混亂。
羅士信距離秦叔寶隻有三十幾步,但他就是無法衝破這三十幾步的距離。潰兵,敵人的援軍,自家弟兄,無數人擋在他馬頭前,讓他空有上前救援的心思卻使不上半分力氣。一名突厥狼騎揮舞著彎刀向他衝來,被他一槊挑飛。但緊跟著另一名狼騎就呐喊著撲上,如飛蛾撲火。
“保持隊形,向我靠攏!”羅士信再次挑飛一名敵人,扭頭向身邊的弟兄呼喝。敵人的援軍數量足足是郡兵的十倍,利用潰兵衝陣的策略失敗,他必須盡快救出秦叔寶,然後與敵人脫離接觸。
“嗚――嗚--嗚!”悲壯的角聲在響徹戰場。“向羅將軍靠攏!向羅將軍靠攏!”聽到角聲後,張江、趙威等人以悲憤的喊聲回應。未陷入敵陣的郡兵們重新收攏陣型,以羅士信、張江等人為首組成一柄鐵錘。這柄鐵捶再次向突厥人和潰兵砸去,砸爛途中的障礙,靠近已經殺得渾身是血的秦叔寶。
不過呼吸之間,秦叔寶身邊的親衛已經隻剩下的三個。一名突厥騎兵揮刀衝來,秦叔寶跳步避開馬首,然後一鐧掃去,將敵人脊梁骨直接砸折。離他最近的親兵伸手拉住馬韁繩,“快,二哥快上馬!”。話音剛落,斜刺裏又是一道白影,被抓住韁繩的戰馬和親兵胯下的坐騎同時人立而起。
“唏――溜溜!”兩匹戰馬哀鳴著,身體瑟瑟發抖。秦叔寶上前一步,用左手金鐧托住即將落馬的兄弟,右手金鐧向後橫掃。他掃了一個空,白影中途轉向,避開金鐧,撲向另外兩名親兵的坐騎。
那白光如同鬼魅,飄到哪裏,哪裏的戰馬就自動避開。不光是郡兵們的坐騎受到了驚嚇,大部分突厥人的戰馬也躊躇不前。趁著大夥都發楞的時候,先前被秦叔寶一合擊退的突厥可汗帶著幾名親兵卷土衝來,每人手裏一杆硬矛,直取秦叔寶。
“二哥小心!”三名親兵跳下坐騎,護在秦叔寶周圍。他們的熱血染紅了矛杆,秦叔寶從一名弟兄的屍體旁跳過,用鐧砸翻正在得意的狼騎。一根滴血的長矛刺中了他的肩膀,秦叔寶揮鐧將其砸斷,然後反手一鐧砸爛另一名偷襲著的馬頭。
反應不及的突厥武士一頭栽下馬背,秦叔寶一腳跺斷他的脖頸。然後踏過戰馬的屍體,迎上突厥可汗。那名想占便宜的可汗沒料到受了傷後的秦叔寶還如此勇猛,“啊-啊”大叫著,把木矛舞得呼呼生風。秦叔寶躲開矛尖,斜上一步,揮鐧砸向對方的馬頸。
就在這時,白影又飄了回來。秦叔寶聽到了身後的驚呼聲,不得不收回金鐧,搶步避開。鬼魅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落下,輕盈得如一根羽毛。但這根“羽毛”太大了,足足有半歲馬駒大小。通體白得如月光下的積雪,隻有一雙眼睛中閃爍著兩點金,燦爛如電。
“狼!”秦叔寶猛然想起了旭子曾經跟他說過的故事,突厥人以狼為尊。這頭馬駒大的銀狼,顯然是守護著部落的聖物。剛才戰馬失控的怪事,也肯定是它的傑作。一股奇寒無比的感覺從腦門一直涼到他的足底,對著那雙金燦燦的眼睛,平素無所畏懼的秦叔寶竟然舉不起雙鐧。
“嗷―――”銀狼王發出一聲長嚎,驚得衝上前的敵我雙方戰馬紛紛止步。下一個瞬間,它淩空躍起,如閃電般撲向秦叔寶。與此同時,狡猾的突厥可汗跳下坐騎,平端長矛刺向秦叔寶小腹。
“不要臉!”遠在二十步外羅士信大聲喝罵,胯下的坐騎卻無論怎麽催都不願上前。眼睜睜地,他看見秦叔寶以一敵二,先躲開銀狼王的血盆大口,又磕飛突厥可汗的全力一刺。沒等秦叔寶還手,銀狼王又從背後撲了過來,得到喘息機會的突厥可汗從屍體中撿起一把彎刀,再次撲向秦叔寶。
“鐺!”秦叔寶磕飛了突厥可汗的彎刀,卻被銀狼王一口咬住了小腿。他疼得身體一晃,蹲了下去。突厥可汗獰笑著抓住了他的雙腕,銀狼王咆哮著露出滴血的尖牙。
郡兵們跳下戰馬,拚死上前營救。突厥人也跳下馬,狂笑將他們攔開。這些嗜血的民族要親眼目睹自己的守護神咬斷秦叔寶的脖子,那樣,意味著他們的部族將被賜予最大的福澤。
就在這時,銀狼王突然閉住了血盆大口。它放棄已經到手的獵物,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人群之外。“咬死他,趕快咬死他!”正在與秦叔寶爭奪兵器的突厥可汗聲嘶力竭地乞求。他力氣遠不如秦叔寶大,雖然暫時搶得了先手,額頭上卻已經憋得青筋直冒。
“嗷――嗚――嗚”銀狼王又是一聲長嚎,全身殺氣瞬間消失。它放棄秦叔寶,不理睬筋疲力盡的突厥可汗,電一般向人群外跳去。緊張到極點的敵我雙方將士目瞪口呆,一時間無法做出正確反應,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兩軍之間闖出一條通道,撲向遠處匆匆趕來的一匹黑馬。
“甘羅!真的是你!”星光下,一個聲音顫抖著說道。“嗚嗚-嗚嗚!”銀狼王的嚎叫聲變成了委屈的哀鳴,它揚起頭,用前爪把住跳下戰馬的那名黑甲將軍的胸口,雙眼中淚光閃動,就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酒徒注:昨天在墨爾本街頭吼了兩個小時,嗓子都啞了。雖然那些西方妓者們依然信口雌黃,中國的精英們依然用鄙視的目光看向這萬餘熱血兄弟,畢竟我們做了我們所能做的一部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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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先前的潰兵和後來的生力軍都停止了動作,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部落裏被敬若神明的聖狼正在一個黑甲中原將軍胸前撒嬌,而那個黑家將軍所來的方向,馬蹄聲猶如奔雷。
發覺身邊的情形不對,突厥可汗趕緊鬆開秦叔寶,轉身便逃。秦叔寶跨步欲追,腿上一陣劇痛襲來,他晃了晃,再次蹲下,用金鐧支撐住了身體。羅士信帶著幾名騎兵快速衝上前,從重圍之中抱起秦叔寶,然後迅速後退。他們與自己的弟兄匯合。與此同時,來援的突厥人也重新整隊,把自家可汗保護在軍陣中央。
兩支剛才還在以命相博的隊伍驟然分開。郡兵們是出於理智,狼騎們卻是因為驚恐。“他是附離!長生天任命的附離!”突厥人盯著李旭和甘羅大聲議論。附離在突厥語的意思中也是狼,但能讓聖狼親近的附離,則是長生天選擇的狼衛,地位和部落裏的薩滿一樣尊崇。
“好了,甘羅,我還有事!”強壓住心頭的驚喜,旭子放下甘羅,舉刀上前,與羅士信等人站到了一處。“嗚嗚!”甘羅從鼻孔裏再次發出一聲抗議的嗚咽,白羽般穿過人群,站立到了自己主人的腳下。
出於天性,附近的戰馬紛紛躲避。特勒驃不甘心自己的地位被人奪走,長嘶一聲,衝著甘羅仰起前蹄。銀狼王怎肯怕一匹黑馬,後退半步,伏低身軀。“好了,甘羅,這是黑風!”雖然是在兩軍陣前,李旭也不得不抽出空來製止這場爭鬥。他挽住坐騎韁繩,同時用靴尖輕點甘羅的前肢。受了責怪的黑風和甘羅同時發出抗議,“唏溜溜!”“嗷――啊――”,馬嘶聲和狼嚎聲交相呼應。
‘他簡直沒把我的三萬大軍放在眼裏!’重新回到自家隊伍中間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托魯氣得直打哆嗦。自己一方兵力明顯占據優勢,算上追隨黑甲將軍殺來的輕騎,隋軍的人數也沒有自己麾下一半多。但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羅士信和張江將秦叔寶攙上馬背,眼睜睜地看著對麵的黑甲將軍和聖狼還有戰馬好整以暇地“玩耍”。
他無法再下令發動攻擊,雖然恨得牙根都開始癢癢。對方是聖狼認定的附離,他的兵馬已經受到了狼神的眷顧。如果貿然發起進攻,下令者和執行者都會遭到狼神的懲罰。最近幾多年來,憑著阿史那家族買通薩滿刻意散布的神話,骨托魯汗輕而易舉地收服了弱洛水流域的上百個部落。甚至連室韋和契丹,都因為銀狼的存在對阿史那家族表示了臣服。如果骨托魯自己率先對狼神不敬,失去的恐怕不止是一場勝利。
此刻的天空已經漸漸有了些亮色,微弱的晨光從東方的五台山後透過來,鍍了李旭滿臉滿身。黑風的皮毛在晨曦中顯得越發油滑,而銀狼甘羅的長豪則泛出了點點金星,遠遠看上去,充滿了神秘與威嚴。
一些徘徊在兩軍之間,早就嚇破了膽子的部族武士突然跪下來,對著甘羅頂禮膜拜。草原傳說中,聖狼出現的地方意味著風調雨順和牲畜的繁衍。被聖狼輕輕舔上一下,那是長生天的賜福,可以保佑人一輩子平安。雖然眼下聖狼突然選擇了一個異族作為護衛,但這一切,無損於人們對其發自內心的崇拜。
“可汗,咱們得把聖狼奪回來!”一個沒眼色的小伯克湊到阿史那骨托魯麵前,低聲建議。
“奪什麽奪!聖狼自己會決定其去留!”阿史那骨托魯從侍衛手中抓過彎刀,一刀背將小伯克砸了個趔趄。“傳令,壓住陣腳,緩緩退兵!”發泄完了心中的憤怒,他恨恨地命令,然後用力撥轉馬頭。
“嗚嗚―――嗚嗚―――嗚嗚!”失望的角聲在骨托魯身邊響起。聽到角聲,突厥狼騎,還有夜裏被擊潰的部族武士以及徘徊在戰場之外的散兵遊勇同時後退。他們小心戒備著,退出二百步外,又小心戒備著轉身,留下幾百人斷後,大隊人馬就像遷徙的鹿群一般走過遠處被戰火燒焦的田野,走過再無一間完整房子的村落,慢慢消失在遠處的晨煙之外。
“士信帶一千弟兄清理戰場。其他人保護秦將軍入城!”旭子目送阿史那骨托魯的隊伍走遠,也發布了收兵的命令。經過大半夜的血戰,無論郡兵還是邊軍都成了強弩之末,此刻即便尾隨突厥狼騎掩殺,頂多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崞縣城的守軍在半夜時便被外麵震天喊殺聲驚醒。因為齊王殿下在城內,所以守城的後軍不敢外出接應。直到聽見喊殺聲幾乎消失了,才用竹筐將幾名勇士從城頭上放下來,命令他們打探城外的戰況。
當先一名旅率正碰到率軍而歸的李旭,遠遠地看到了在戰馬前跳躍而行的甘羅,他立刻衝著城頭吹響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兩長一短,正沒等旭子做出反應,城頭上一陣嘈雜,數百名挽著弓箭的將士探出了身體。
“我是大隋武賁郎將李旭!”旭子見出現了誤會,趕緊策馬上前幾步,衝著城牆上喊道。
“是突厥人假扮的,那頭狼就在他身邊!大夥千萬不要上當!”吹角的旅率雖然莽撞,膽子卻是不小,自管衝著城牆上方示警。喊罷,從腰間拔出刀,帶領著其餘四名弟兄,毫不畏懼地擋在了徐徐而來的“敵軍”正前方。
“是那頭畜生,那頭天殺的畜生!”城頭上的守軍亂紛紛地喊道,隨即將羽箭對準李旭。眼看著一場火並就要發生,旭子隻好撥轉馬頭,迅速退出羽箭射程之外。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再度撥轉馬頭後,哭笑不得的旭子第二次表明身份。
“大隋武賁郎將李旭奉張須陀將軍之命前來勤王!”數百親兵同聲高呼,將自家主將的身份直接傳上城頭。
“誰,哪個武賁郎將!”敵樓上突然有人應了一句,緊跟著,大夥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
“獨孤將軍,是李將軍和秦將軍。秦將軍受傷了,趕快打開城門!”校尉張江反應最快,揮舞著橫刀衝著敵樓打招呼。
“我說夜裏的戰術如此熟悉呢!”伴著一陣笑聲,獨孤林的上身完全探出了城垛口。“開門,開門,是武賁郎將李仲堅和建節尉秦叔寶。公瑾,收起你的刀來。就你那兩下子,在李將軍麵前連三個回合都撐不過!”
最後一句話是衝著那名忠勇的旅率喊的。聽到喊聲,擋在城門前的旅率張公謹訕訕地收起刀,“卑職張公謹誤會了李將軍,請將軍恕罪!”再度仔細辨認了一下甘羅,他又豎起了兩道濃眉,“隻是這傷了我無數兄弟的畜生,怎麽會在將軍身畔?”
感覺到對方目光裏的敵意,甘羅立刻伏低的身體,喉嚨裏發出呼呼地聲響。張公謹麵色大變,向後跳開一步,全神戒備。他麾下的幾個勇士亦圍成半個***,刀尖一致向外。
為了防止甘羅暴起傷人,旭子隻好跳下坐騎,用手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它是我自小養大的,後來失落在塞外!若和弟兄們有過誤會,大夥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計較!”
“李將軍何不早來幾天!”聽旭子說得坦誠,張公謹眼圈微紅,哽咽著道。“咱們後軍多少弟兄死在它嘴裏。若不是它驚了咱們的戰馬,咱們怎會被突厥人欺負得如此窩囊!”
甘羅居然咬死了我大隋將士?旭子楞了一下,驚詫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少年夥伴,卻看見牛犢大小的甘羅樂顛顛的跑過來,用脖子在自己的腿上挨挨擦擦。
‘它是突厥人的聖物!’旭子蹲下身去,抱住了溫暖的狼頭。在甘羅的嘴角上,他能看到隱隱的紅暈,那是血跡,在昨夜之前,甘羅牙齒下所撕碎的,毫無疑問是大隋將士的喉嚨。
‘夜間唆使甘羅咬傷秦叔寶的那個罪魁禍首,想必就是陶闊脫絲的丈夫,阿史那骨托魯!’旭子抱著狼頭,回憶起對方的模樣。那是一個孔武有力,思維敏銳的部落首領。剛好配得起陶闊脫絲的如花容顏。
“公謹,你真是越活越倒退,居然跟一頭狼較真兒!”獨孤林的話從身後傳來,喝退張公謹與他的同伴。
旭子苦笑了一下,給了朋友感激的一瞥。有錯的不是甘羅,而是將其帶上戰場的那個人。他記得自己當年為了讓陶闊脫絲幸福,把甘羅悄悄留給了她。“除了阿史那骨托魯的可敦和咱家王妃,誰也照顧不了銀狼!”潘占陽的話同時響在他耳畔。
既然甘羅來了,陶闊脫絲會不在附近麽?
猛然間,旭子感到胸口有一點點揪,如針般,深深地紮入心底。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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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縣是一個名附其實的彈丸之所,如果不是因為在這次外敵入寇過程中成了雁門郡僅存的兩個沒被攻破的城池之一,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它的名字。這裏的城牆隻有不高,防禦設施也很簡陋,破舊的木頭城門內甚至連一個甕城都沒有。但大隋將士就在這低矮的土牆後硬扛了二十餘天,極大緩建了突厥人對雁門關的壓力。
守城的名義主帥是齊王楊暕,實際軍隊的指揮者卻是獨孤林。這個含著金印出生的家夥自從去年被皇帝陛下從齊郡召回後便青雲直上,如今已經是正三品冊授輔國將軍,掌管著總兵馬接近兩萬的天子六軍中的後軍。職位高到令羅士信等人心生“忌妒”,嚷嚷著要求其必須有所表示。
在昔日的同伴麵前,獨孤林並未顯得很得意。相反,在不經意之間,旭子甚至能從他眼裏看到幾絲無奈與失望。這個年齡與羅士信不相上下的皇親國戚遠不像昔日在齊郡之時那樣無憂無慮,仿佛心中埋藏著很多苦悶般,鬱鬱寡歡。但和眾人分別後到底經曆了什麽變故,他又不願意提及。
齊王楊暕的表現也很奇怪,得知圍城的突厥人已經被擊潰,他隻是出麵對李旭、李世民等幾個主將表示了一下慰勉,然後就縮進了縣衙中不肯再露頭。
這種冷淡的態度讓羅士信很是不滿,待王府衛士的腳步聲一遠,立刻拉住獨孤林,大聲抱怨:“看樣子我等不該來搶功,再堅持幾天,齊王殿下自己就能將突厥人擊潰了!”
“小聲,這裏不比齊郡!”獨孤林緊緊地皺起眉頭,喝止。
“還不讓人說話了。不願意我們來,明白咱齊郡弟兄班師便是!”羅士信非常不服氣,繼續嚷嚷。
“士信,小聲些。別圖著一個人痛快給大夥找麻煩!”剛剛敷好藥的秦叔寶也豎起了眼睛。他是羅士信的克星,隻要開口便有成效。果然,聽完秦叔寶的話,羅士信立刻殃殃地閉上的嘴巴。但他心中依然不服,一雙虎目四下逡巡,試圖在人群中找一個自己的同盟者。
“士信兄想必不知,很多同陛下一道北巡的朝廷重臣此刻也在崞縣城內候駕!齊王殿下見過我等,肯定要趕著去和諸位大人們通報戰況,順帶商討下一步動作。他公務實在繁忙,並非有意怠慢!”見到羅士信的目光向自己掃來,李世民笑了笑,耐心地向對方解釋。
他很喜歡羅士信這幅直心腸,所以出言提醒他當心被人彈劾。朝中很多官員辦正經事的本領不大,給別人挑毛病使絆子的手段卻是不俗。像羅士信這種從沒經曆過官場險惡的人,很容易便被他們抓住把柄。
“他們?”羅士信鼻孔裏發出“嗤”地一聲,臉上的表情甚為不屑。‘那些人若是有些真本事,就不會慫恿著皇帝陛下出巡了!’他心裏明白,嘴上卻保持了禮貌,“如此,倒是羅某莽撞了,請獨孤將軍勿怪!”
“士信兄不必客氣!”獨孤林很受不了羅士信對自己的態度,還了一揖,然後笑著補充道:“中午我會擺宴代齊王殿下給大夥洗塵,至於受傷的兄弟,我也會安排專人去照顧。”
“洗塵就不必了,重木有時間不如說說雁門關附近的局勢!”李旭見屋子內的氣氛有些尷尬,笑著把話題岔到正事上。“我等畢竟遠道而來,不清楚戰事已經到了什麽地步。雲定興將軍帶著大隊兵馬下午就會趕到,大夥休息一夜後,明早就可以向雁門關進發!”
“對,救兵如救火,酒宴的事情以後再說!”長孫無忌也支持李旭的建議,笑著在一旁附和。熟知朝廷內部傾軋的他很理解齊王楊暕對大夥的冷淡。作為已經失寵的皇子,與武將交往越深,越容易受到皇上的猜忌。除非他想下辣手將自己父親殺掉,否則與李旭、獨孤林這樣手握重兵的勇將把酒言歡,早晚會引火上身。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獨孤林向李旭和長孫無忌二人投以感激的一瞥,笑著說道。“不過我這裏知道的情況也不多,突厥人圍城圍了近一個月,外界得消息幾乎斷絕!”
幾個幕僚捧來雁門郡的形勢圖,七手八腳地在大夥麵前展平。獨孤學指著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將他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介紹。他能提供的基本是一個多月前的軍情,也就是雁門和崞縣守軍的具體實力。“天子六軍鎧甲器械雖精,但很少參加實戰。這次又被突厥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所以損失很大!除了內軍和後軍外,其他四軍基本上已經崩潰了。”
提到軍務,獨孤林的目光又靈動起來,不複是先前那般苦澀。特別是當他提及城中百姓寧可拆了自己的房梁做滾木,也不願家園毀於外寇之手時,臉上的表情更加振奮。“能將雁門和崞縣兩地守到現在,多虧了城內的百姓!齊王殿下已經傳下令去,百姓所有損失,他會一人承擔。待賊兵退去後,即從京師向這裏運送錢糧!”
‘怕是口惠而實不至!’長孫無忌對楊家的承諾素來不相信,肚子裏偷著嘀咕了一句。他扭頭去看羅士信,在對方臉上也發現了同樣的懷疑。
“突厥人幾乎是傾巢而來,始畢可汗,骨托魯可汗,還有塞上的契丹、奚、室韋諸部,加在一起將近四十萬!”
“這麽多人,他們每天吃什麽?”秦叔寶忍住腿上的痛,再次提出相同的疑問。
“我也不知道,細算來,他們搶到的糧食應該也吃差不多了,但至今沒有主動退兵的跡象!”獨孤林想了想,回答。
塞上諸郡地廣人稀,百姓家裏雖然有糧食可搶,也不夠供應四十萬大軍的消耗。這種塞上聯軍既不能深入中原,又不肯後退的情況在秦叔寶等領兵行家眼裏非常蹊蹺,那意味著有人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提供著軍需。而據大夥所知,草原民族隻種一種叫做糜子的莊稼,產量低得可憐。憑著突厥人自己手中的存糧,根本不可能支持長期作戰。
“他們不可能每天隻吃吃肉!”李旭想到了一點,但被他自己主動否決。“除非……?”猛然間,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想法從他心底湧起。用力搖了搖頭,他把這種想法甩在了腦後。“算了,不管誰給他們提供糧草。咱們既然來了,肯定要跟他們打上一場!”
“後軍還有五千騎兵可以與大夥並肩作戰!”獨孤林點點頭,讚同李旭的建議。
“我的飛虎軍昨夜損失了四百不到,能出戰的還有一千五百餘人!”李世民也報出了自己的實力。經曆昨夜的觀摩和學習,飛虎軍的實力至少又提高了一個台階。所以他非常希望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再從李旭身上學到一些自己沒掌握的知識。
除了秦叔寶這員虎將暫時上不了戰場外,齊郡郡兵損失也不太大。昨晚劫營的過程中他們幾乎沒遭到像樣的抵抗,後來與阿史那骨托魯發生了碰撞,也隻是匆匆一觸就宣告結束,基本沒有傷筋動骨。
再加上旭子麾下從邊軍中精選出來的將士,崞縣可以出動的騎兵已經將近一萬五千。如果與屈突通和堯君素兩位老將軍攜手行動的話,應該能給突厥人製造一定的麻煩。通過昨夜的戰鬥,大夥發都現塞上聯軍的戰鬥力並不強。單個牧人的體質也許比隋軍中的普通士卒強壯,但相互之間的配合和隊伍的協調差了很多,與旭子挑出來的隋軍精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況且我們還搶了突厥人的聖物!”秦叔寶指指趴在旭子腳邊的甘羅,笑著強調。腿上雖然被咬了一大口,他並不打算和一頭狼計較。突厥牧人對白狼的敬畏是他親眼所見,如果能讓甘羅和李旭一道打頭陣,敵軍基本沒人敢上前阻擋。
“是啊,這家夥剛好將功贖罪!”聽秦叔寶提起狼,獨孤林麾下的幾個將領也笑著說道。他們依然對自家兄弟傷於狼口的往事耿耿於懷,但看在對方已經於自己站到同一條陣線的份上,勉強接受了李旭的歉意。
感受到了四下裏關注的目光,甘羅警覺爬了起來,挺直四肢。它的體形遠遠大於普通野狼,四條腿伸直後脊梁已經與旭子的腰等高。像長孫無忌這樣相對瘦小的將領,甘羅基本上不必起跳,就可以用舌頭舔到其喉嚨。而它眼中那兩道淡金色的目光更是淩厲,無論盯上誰,都能令對方的心裏猛然打一個突。
“這家夥,足夠頂一員虎將!”羅士信笑著伸手,試圖去摸甘羅的腦門。後者卻不肯接受他的親近,快速將頭避開,然後豎起耳朵,露出雪白的尖牙。
“這家夥!”羅士信被突如其來的敵意嚇了一跳,快速收回胳膊,將手指放在了身後。滑稽的動作令在座將領們都笑了起來,目光裏充滿了期待。
“可能不止我一個人可以命令甘羅!”麵對無數期盼的目光,旭子低聲說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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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能理解秦叔寶的建議是出於一番好心。從張公謹等人對甘羅的敵視態度上來看,為了讓幾路兵馬能毫無嫌隙地合作,他也理應帶領甘羅為大隋衝鋒陷陣一次。算做將功補過也好,算作為其主人效力也罷,如果他不能接受這個要求,接下來就很難憑著四品郎將的身份調動各路援軍。
秦叔寶受傷,雲定興年老,羅士信官職低微,李世民威望不足。如今崞縣城裏能令所有將領信服的,隻有他和獨孤林。而獨孤林本人看起來又心神不寧,根本不像個可以擔此重任的模樣。
“我等願聽李將軍調遣!”有人抱拳施禮,表示願意聽從李旭的號令。他們這樣做一半是因為李旭的威名,另一半倒是因為曾經目睹甘羅的凶殘。這頭渾身銀亮的狼給大夥的印象太深刻了,很多隋將落馬直接的原因都是由於它。縱使那些戰馬經受過嚴格的訓練,當看到一頭牛犢大小狼撲向自己的時候,依然會將自己的主人扔下脊背。
如果隋軍反過來用此物來報複突厥人,被拋下馬背死於亂刀之下的就變成了對方。這樣的結果不用看到,想想都覺得大快人心。
“還有人能指揮動甘羅,我怕到時候誤事!”李旭把嗓音略為提高,再次強調。他無法接受眾人的建議,如果他領甘羅衝鋒陷陣的話,突厥人肯定會命令陶闊脫絲出馬。那樣,為了最後保證戰場上的優勢,他就隻剩下的一個唯一的選擇。
“還有誰能指揮的動這頭狼,咱們先殺了他!”羅士信的話脫口而出。
“對,李將軍隻管帶隊向前,我和羅將軍護著你。有人上來招呼甘羅,大夥立刻遠遠地用弓箭伺候!”侯君集的想法也很直接,為了勝利,他不認為還有什麽不可以付出的代價。
徘徊在旭子腿邊的甘羅仿佛聽懂了眾人話裏的意思,快速伏低身軀,喉嚨裏滾出一連串咆哮。這是它受了威脅才會有的表現,哪怕威脅者將其重重包圍,它都會用牙齒捍衛自己的權力和尊嚴。
叫嚷著要給李旭做護衛的人們都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閉上了嘴巴。旭子趕緊蹲身,輕輕撫摩甘羅頸部的皮毛,“甘羅,別胡鬧,他們沒有惡意!”
“哼哼-嗯嗯!”甘羅一邊對附近的人發出威脅,一邊用金亮金亮的眼睛看著旭子。那是一種深邃如月牙湖般的眼神,包含著信任與期待。一瞬間,旭子幾乎認為自己看懂了甘羅的想法,它不是為自己在抗議,而是為了陶闊脫絲。那是與它相依為命多年的女主人,不能在它麵前受到半點傷害。
“好了,好了!甘羅,別淘氣!”旭子的聲音越發溫柔,高大的身體上也不再擁有半分霸氣。
張公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旋即皺攏了雙眉。出於某種原因,剛才他一直在觀察著這幾年大隋風頭最勁的將領,得出的結論卻大失所望。‘李郎將不是個值得追隨的人’張公謹心中暗自得出結論,‘雖然他的武藝和謀略都很令人佩服,卻缺乏一個成大事者應有的狠辣!’
在張公謹眼裏,真豪傑必須時刻保持理智。而李郎將先是為了回護一頭狼,而不惜得罪守城的弟兄。現在又借著安撫畜生的機會對眾人的熱情視而不見。種種表現證明,他是個猶如寡斷,拿得起放不下的俗人。枉了他也姓李,這樣的人隻配為人作嫁衣,想在亂世中成就一番大業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另一個能招呼得動甘羅的肯定是個女人!’秦叔寶心細,從旭子手底的動作和臉上的表情上,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那時候仲堅也就十四、五,年少無知時的風流債啊!’他發出會心得微笑,然後輕輕搖頭。
在主人的安撫下,甘羅慢慢停止了咆哮。但它對周圍的人群明顯不放心,尖尖的耳朵一直不停地抖動,每每周圍有稍微大一點的響動,他的目光立刻電一般掃過去。
片刻之後,它終於安定下來,旭子也借此機會穩定住了自己震蕩的心情。他慢慢站起身,用目光掃過所有人,正色說道:“敵眾我寡,咱們不能把賭注押在一頭狼身上。萬一甘羅臨陣倒戈,就像昨夜在突厥人陣前那樣,咱們連後撤的機會都不會有!”
“並且,咱們如果不能取得一場大勝的話,突厥人不會輕易退兵。與其衝進雁門關被敵人再度圍困,還不如留在外麵,至少不會分薄守軍的存糧!”
“守軍的存糧倒不用擔心,出塞前,天子六軍的糧草都運到雁門關裏去了。再加上關內原來囤積的一些軍糧,光目前守關的這些人吃,足夠吃上兩三年!”獨孤林對雁門關的情況了解比較詳細,低聲向旭子解釋。同時,他也支持旭子與其衝進突厥人的包圍之內不如留在包圍之外作用更大的說法,“但李將軍說得極是,涉及到陛下安危,雁門關裏的守軍無法主動突圍。如果沒有穩妥的破敵之策,咱們留在外圍牽製敵人的作用更大些!”
“好的壞的都讓你一個人說了,小林子,大半年不見,你別的方麵沒長進,倒是學會了說話!”羅士信對獨孤林兩麵活稀泥的態度有些不滿,笑著嘲諷。
換做當年在齊郡,獨孤林早就反唇相譏了。但這次,他卻隻是搖了搖頭。圓熟是成長的必經階段,隻有吃過耿直的虧的人,才明白圓熟的可貴。“我是就事論事,如果咱們沒有穩妥的破敵之策就貿然而行,萬一被突厥人打敗,非但救不出陛下,反而會動搖了關內的軍心!”
他的話引發了一陣嘈雜之聲,眼看著敵軍在前自己卻按兵不動,實在有違眾將士的初衷。但李旭不肯讓甘羅打頭陣,獨孤林又不支持輕易與敵軍決戰,這仗再打下去,卻實令人意興闌珊。
“隻要打仗就得冒險,除非能不戰屈人之兵!”侯君集對獨孤林最後一句話很不讚同,上前半步,大聲說道。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接過自己話頭的居然是唐公府二公子。“讓突厥人不戰而退的方法不是沒有!”李世民走到地圖旁,在雁門之外極其遙遠的地方畫了個圈,“對付強盜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也感受到切膚之痛。突厥人傾巢而來,其老幼婦孺必然留在老巢。反正雁門關他們一時無法攻下,如果咱們趁這個機會派一支奇兵繞過雁門關……”
他不繼續說了,目光飄向窗外。縣衙西窗正對著城外的一座孤山,目光越過殘破的城頭,可以清晰地看到半山坡那些被戰火焚毀的樹林。由於突厥人焚燒民居引起的山火早已經熄滅,但焦黑的殘枝還在,一株株,憤怒地指向頭頂的蒼穹。
“好個釜底抽薪之計!”眾人眼睛俱是一亮,齊聲讚道。由於年齡因素,大夥起初對李世民都不太重視。充其量將他看作一個有心無力的公子哥,偶爾立些戰功勝仗也全憑了旭子這樣的宿將刻意照顧。
但聽了他所獻的計策,大夥登時對其刮目相看。“好個唐府二公子!”有人心中暗中讚歎。無論這個時候再突出奇兵直搗草原來不來得及,單憑這份果決與狠辣,就足以令大夥佩服。
“臨出發前,我已經請了薊縣的羅藝將軍派兵策應。”接下來,李旭的話更是令大夥驚詫不已,“所以咱們明天一早可以徐徐前進,在突厥人的包圍圈外擇險要處紮營,與屈突通老將軍互為依托。敵軍見我們有備,定然不會貿然來攻。”
他想打一場可以保證很多年的效果的持久戰,隻有在一戰中令突厥人元氣大傷,他們下次再想進入中原時才不會忘記傷口的痛。“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刻我大隋虎賁鐵騎應該已經進入了草原深處!待突厥人軍心不穩之時,咱們再趁機殺上去!”他用手比了個揮刀砍殺的姿勢,引發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芒刺在背,突厥人就無法專心攻打雁門關。正當兩軍長期對峙的時候,草原上突然有噩耗傳來…….
“虎賁大將軍羅藝肯,肯答應你的要求麽?”獨孤林雙手按住放地圖的長桌,激動得渾身都開始顫抖。他問到了整個方案中最關鍵之處。虎賁鐵騎是大隋最有戰鬥力的一支邊軍,當年由大將軍王楊爽親手練就。皇帝陛下一直用這支兵馬威懾東塞諸胡,從來不肯輕易調動。就連最近三次討伐高麗,朝廷都沒有命令羅藝隨行。
但獨孤林也隱約聽人說過,虎賁將軍羅藝似有不臣之心。朝廷隻是不願激起兵變,才一直沒有對他采取行動。這次聖駕於雁門關被圍,如果羅藝想來營救的話,他的麾下的騎兵早就到了,不應該拖到現在還遲遲不見人影。
“羅藝將軍知道這場戰爭涉及到不止一家一姓的生死存亡!”李旭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回答。一個多月前,他曾經托潘占陽將突厥人蠢蠢欲動的消息帶給了羅藝麾下的步兵,並在信中寫明了最佳對策。但對於羅藝是否還肯為朝廷出力,他心裏亦沒什麽把握。
經過和程知節等人一番較量後,旭子現在認為羅藝肯定會有所行動。‘我大隋的虎賁大將軍見識不會不如幾個山大王!’對此,他在心中深信不疑。旭子相信自己當年出塞時遇到的步校尉不是個見識短淺的鼠輩,其所效命的人也不是個那天下人安危謀自家福芷無知賭徒。雖然大隋朝中無知無恥的家夥大有人在,但不應該是步將軍和羅藝。
當年正是步校尉手中那杆長槊,還有虎賁大將軍羅藝傳說,令旭子走上了今天這條道路。一路行來雖然坎坷,但每一步都萬分精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當年步校尉轉述的話,至今還時常在旭子耳邊回蕩。他相信,能說出這樣擲地有聲言語的豪傑,絕不會是向異族屈膝的懦夫。一個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強者,在外辱麵前亦絕不會彎下高貴的腰。
“如果羅藝將軍出馬,阿史那骨托魯第一個承受不住!”仔細掃了一眼地圖,李世民興衝衝地分析。“漁陽郡直接向北,就是阿史那骨托魯的地盤。還有奚、契丹和霫,聽到鐵騎出塞,這些跟著來打秋風的塞外部落都要嚇個半死!”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旭子,笑容滿臉,心情卻仿佛正翻動著的驚濤駭浪。‘如果仲堅所言真的不是為了給甘羅不出戰找借口的話,那豈不是表明他在一個多月前就料到了今天的困境,並為此部好了局。一個可以使喚銀狼,目光長遠,武藝又高強的人,他的前途走到哪裏才算頂峰?’
李世民忽然感覺到嗓子有些發幹,心髒不聽話地狂跳。他記得當年父親以玩笑的口吻問自己和哥哥,如何收服李旭。哥哥的意思回答是‘厚待之,以恩義結之’。弟弟的回答是‘不為所用,則為所殺!’而年少無知的自己則認為‘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今天的李旭還真的可以欺之以方麽?李世民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半分把握。眼前的仲堅兄高大魁梧,就像道觀裏供奉著的金甲天王。能把這樣一個人收為腹心,在亂世中是何等的福氣?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理解父親當年為什麽對旭子另眼相待了,被歲月洗練出來的閱人目光,遠非他們這些晚輩的見識所能相比。
“如果羅藝將軍已經出塞,我們除了和突厥人對峙外,還需要幹些什麽?”侯君集的求知心極盛,見眾人都陷入了沉思,走到李旭身邊求教。
“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消息散發出去,讓各個部落都知道!”李旭想了想,回答,“還有,順便告訴他們一陣風劉季真的兵馬也到了草原上,隨時會攻入那些沒有男人留守的營地!”
“如此,即便虎賁鐵騎沒出關,那些大小可汗也坐立不安了!”侯君集眼神瞬間雪亮,長揖到地,“卑職受教。謝李將軍指點!”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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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雖然表現出一幅若有所悟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對對戰術的理解與李旭所言卻截然不同。旭子用兵素來側重於取勢,厚積而薄發,一旦成功則如沸湯潑雪。而站被李世民一手挖掘出來勇將侯君集則樂於行險。在他眼裏,恐怕羅藝兵出塞上和一陣風趁火打劫的消息,都為旭子刻意放出的虛招,目的隻是令部族聯軍不戰自亂。
但無論從正奇哪個角度來理解,李旭的計策都穩妥可行。與屈突通互為犄角,一方麵可以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另一方麵,還非常容易讓塞上聯軍以為更多的勤王兵馬正源源不斷地趕來,隨時將於他們的背後發起進攻。
“諸胡聯軍人數雖眾,卻非一個整體。所以,在確保陛下安全的情況下,對峙的時間越長,對咱們越有利。”旭子想了想,繼續總結,“所以咱們要麽不戰,若戰,定要打得他們五年之內不敢南窺!”
‘半年不見,仲堅的用兵之道居然精進如斯!’獨孤林在心中暗自感慨,同時也感到一種隱隱約約地遺憾。相比之下,在這大半年來一直掙紮於官場漩渦之中的自己,日子簡直可以用“渾渾噩噩”四個字來形容。
“此計甚為穩妥,咱們大隋男兒,不應學那些塞外蠻夷,把所有的勝利都寄托到一頭牲畜身上!”他盡力控製住自己的心態,用一種平和且堅定的聲音說道。“具體進軍細節,還得勞煩諸君一同謀劃!”
“好說,好說,都是為國效力,還分什麽彼此!”秦叔寶拱了拱手,回應。
“撒播消息的事情,就交給我的飛虎軍。這次同來的弟兄中不少人老家都是靈武的,突厥話說得很流暢!”李世民也挺直了身體,拱手表態。
三個最有影響力的將領都先後對李旭的計策表示了支持,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大夥拋開此前的分歧,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具體執行細節補充完整。經過近大半個時辰綢繆後,一個非常龐大,但切實可行的作戰方略終於擺到了眾人麵前。
李旭、獨孤林、秦叔寶和李世民四個人商議著,將各項任務一一分派下去。尚未入城的雲定興老將軍的‘德高望重’,所以大夥還是將虛張聲勢和押送輜重的重擔交給了他。李家的飛虎軍熟悉塞外兵馬的作戰方式,所以被分拆成小股。一部分裝扮成邊地的馬賊,四下攻擊那些已經落入塞外胡人之手,並且疏於防範的邊地城市。另一部潛入更遠的桑幹河流域,在那一帶散發草原各部老巢被羅藝和劉季真二人劫掠的消息。
旭子從雲定興麾下挑選出來的邊軍精騎依舊擔任明天進軍的主力。齊郡子弟和崞縣兵馬則組成左右兩翼,分別由獨孤林和羅士信率領,與旭子所部兵馬呈品字型,相互照應著向前推進。
“叔寶兄腿上不方便,所以就暫且留在崞縣,指揮剩下的兵馬守城。我會向齊王稟明情況,請他將全城防務交給你主持!”獨孤林看了看秦叔寶纏滿白葛的小腿,低聲建議道。
“你們幾個盡管放心,隻要我活著,大夥的後路一定丟不了!”秦叔寶非常大度,笑著接過獨孤林遞過來的印信。“城中諸位大人那邊,我可能不太擅長跟他們相處!”
朝廷的高官們不會看得起一個來自地方的低級將領,雖然他們的安全依賴於對方的保護。“我把張公謹留下,安撫諸位大人的事情盡管交給他!”獨孤林想了想,決定。“公謹,你留下輔佐秦二哥,除軍務之外,盡量別叫任何人來煩他!”
“遵命!”張公謹非常愉悅地向獨孤林抱了抱拳,“有機會秦大人討教,榮幸之致!”
“你莫光說嘴,耽誤了事情,大夥饒不了你!”獨孤林笑著‘威脅’了一句,然後將頭轉向眾人:“弟兄們可以去準備了,記得別耽誤了中午的接風宴!”
領到任務的諸將紛紛退下,大堂內漸漸變得安靜。片刻之後,獨孤林身邊就隻剩下了李旭、羅士信、李世民和秦叔寶,幾個核心人物圍成個***,一邊飲茶休息,一邊反複斟酌行動的每一步細節。
眾寡懸殊,他們不敢出一絲紕漏。特別是在這種風雨飄搖時刻,一旦這場戰役失敗,可能半個中原都要生靈塗炭。
“早上我曾看見,很多部族武士對白狼跪地叩拜!”片刻後,秦叔寶目光再次轉向甘羅,低聲追問。“它在牧人心中的地位很崇高麽?好像不用亞於那名可汗?”
“突厥人以狼為尊,在他們的傳說中,白狼是神明的使者!”對秦叔寶腿上的傷,旭子依然有些內疚。“突厥王庭和咱們中原的朝廷不一樣。大汗之下還有很多小可汗,每名小可汗統帥若幹部落,每個部落還有自己的埃斤、吐屯。有些部族武士未必肯服從阿史那骨托魯的命令,卻決不會冒犯神使!”
“怪不得這怪物身上霸氣十足!”聽到這,羅士信用挑釁的目光看了一眼甘羅,“原來是受人跪拜慣了的!”
後者則以一道淩厲的目光相回應,仿佛能聽懂羅士信所說的每一個字。“凶什麽凶,再凶我就讓人不給你肉吃!”羅士信擠眉弄眼。甘羅不屑地扭轉頭,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
“嗬嗬,還挺狂,改天我掏一窩母狼來,看你還狂不狂得起來!”羅士信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衝著甘羅的背影齜牙咧嘴。
“找一隻配上它的母狼可不太容易。當年我帶人掏了上百隻狼窩,都沒找到一隻毛色純白的!”李世民接過羅士信的話頭,笑著說道。
說到這,他將頭又看向旭子,嘴角掛著笑,眼神中卻帶上了幾分溫暖。“況且狼崽很難養,通常離開窩沒幾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依我看仲堅兄和甘羅的機緣是天定的,別人求也求不來!”
這句話是李婉兒親口說的。當年在懷遠鎮時第一次聽劉弘基說起李旭的狼,她就和世民私下決定自家也要養一頭。但從旭子第一次出征時開始一直找到他徹底脫離李家,婉兒和世民兩個都沒能找到毛色純白的狼崽。
“如果那麽好找的話,恐怕每個突厥可汗都要養上一頭了。”親眼目睹過甘羅作戰時聲威的獨孤林也笑著插言,“作戰時可以頂一員猛將,平時又能幫助他穩定部族!”
“所以我認為阿史那骨托魯肯定舍不得甘羅離開。對於他來說,甘羅不僅僅是一匹狼!”秦叔寶點點頭,把話題不著痕跡地岔回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上來。
甘羅站直身體,耳朵不停地轉動。它的目光被窗外的遠山所吸引,那些已經焚毀的樹林雖然看上去很破敗,但最深處卻孕育著勃勃生機。動物的本能令它喜歡曠野更甚於喜歡城市,況且在城市中,它感受到的不完全是友好。
“他若領兵來搶甘羅更好,咱們剛好找機會跟他好好打一場!”羅士信立刻站起了身,大聲表明自己的態度。雖然甘羅一直對他不理不睬,在內心深處,他卻著實喜歡上了這頭通靈性的大家夥。如果有人敢威脅到甘羅的安全,他會毫不猶豫地舉起長槊。
“他與聯軍主力脫離,咱們的確可以於之一戰!”李世民做擦拳抹掌狀,響應羅士信的號召。他聽明白了秦叔寶想表達什麽意思,那的確是個老成可行的建議。但最後的決定權在李旭,唐府二公子沒必要惹自家的盟友不快。
旭子輕輕咧了咧嘴,沒有回應任何人的話。緩緩地站起身,他又來到甘羅身邊,用手掌感受著狼毛的溫暖。塞上的秋風已經有些冷了,輕易地就可以吹透甲胄。唯有手指所及之處,還帶著淡淡的溫暖。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甘羅回過頭,目光再度和旭子相對。純淨,深邃,一如多年前的秋日。而旭子卻已經不是當年的旭子了,臉上的胡須和目光中的風霜見證了成熟。
“二哥,仲堅剛和甘羅團聚!”獨孤林有些於心不忍,低聲抗議。
“仲堅,我隻是建議!”秦叔寶趔趄著站起身,走到李旭背後說道。
“咱們必須不能保證突厥人也講信譽!”旭子背對著所有人輕輕搖頭,然後慢慢轉過身,帶著甘羅走向屋門。
眾人全部將目光投向秦叔寶,有人在心中歎服,有人在心中抱怨。但大夥誰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達出來。大敵當前,他們必須維護一個所有人齊心協力的表象。
就在大夥麵麵相覷時,已經走到門邊的旭子笑著回過頭,給了大夥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我會斟酌!甘羅雖然被我養大,但不屬於我!”。
然後他快速邁開雙腿,追上甘羅已經走遠的腳步。絢麗的秋日下,他們兩個幾乎成為一體,形影相隨。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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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骨托魯來得遠比大夥預料中的快,幾乎是在雲定興的兵馬剛剛從南門入城,守衛北側城牆的士卒就已經看到了代表著突厥可汗的狼頭大纛。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阿史那骨托魯隻帶了二十幾個護衛。並且遠遠地便停下了戰馬,以示其此行並非為了作戰。
“你說什麽,他隻帶了二十幾個人,難道不怕咱們衝出去將他亂刀砍了麽?”獨孤林無法相信張公謹送來的消息,瞪大了眼睛追問。
“的確隻有二十餘騎,更遠處有些煙塵,但停在了五裏之外。他點名請李將軍出城敘話。”張公謹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所見所聞,給出一個肯定答案“其中好像有一個是女人,用薄紗蒙著臉!”
‘是陶闊脫絲!’旭子快速站起身,心中仿佛有重錘砸落。阿史那骨托魯知道采取什麽手段最有效,所以他不顧自己的顏麵。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李旭,有人臉上寫滿驚詫,也有人麵帶微笑。女人上戰場,在中原人看來絕對新鮮。帶著女人來和敵軍將領敘話,難道他想用美女來交換銀狼王麽?
“我出城去見他!”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下,旭子輕輕地點了點頭。該來的終究逃不掉,他知道自己早晚要麵對這一刻。陶闊脫絲怎麽樣了,她現在是否還像以前那樣開心任性。忽然間,旭子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但與此同時,一剛一柔兩個身影硬生生擠過來,擋住他心內陶闊脫絲的影子。
是萁兒和二丫,一個溫柔如水,一個炙烈如火。沐浴在水與火的溫柔下,旭子的心慢慢地不再感到痛。那些陳年舊傷早已經被撫平,雖然留下了個疤,卻再也不可能滴血。
‘壞了,那女人是仲堅的老相好!’曾經閱遍花叢的羅士信見李旭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立刻覺察出其中原委。‘怪不得秦二哥也不讚成旭子帶甘羅去衝鋒陷陣。若是和舊日紅粉知己重逢,以仲堅的性子,還真不忍心舉起刀!’
“我陪仲堅去會他一會!”一邊轉著鬼心思,羅士信一邊嚷嚷。長身站起,他以最快速度頂盔貫甲。
此刻有著強烈好奇心的不止他一個,李世民、張江、長孫無忌等人都躍躍欲試,就連目前職位最高的獨孤林,也忍不住想親自出城查看一下究竟。但他們的好意都被旭子拒絕了,“我帶著甘羅出去就行,就在咱們的城門口,諒他們不敢造次!”
手中有黑刀,身邊有甘羅,胯下有戰馬,二十幾個敵人的確不能拿旭子怎麽樣。羅士信用求援般的目光看向秦叔寶寶,後者卻隻對他輕輕地搖頭。“唉,沒勁!”得不到支持的羅士信將頭盔向桌子上重重一摔,歎道。
“你若願意,可在城頭替我觀敵掠陣!”旭子又笑了笑,說道。
“當然可以!”羅士信聞聽旭子鬆口,渾身上下立刻又恢複了活力。“你莫著急走,我去找把三石半的強弓來!”
“就你的箭法!”眾人都被羅士信沒頭沒腦的樣子逗得放聲大笑,一同打趣道。旭子所說的的確是個折中的好辦法,既能滿足大夥的好奇心,又不至於被突厥人小瞧了。稍做收拾後,大夥簌擁著李旭和甘羅來到北門口。獨孤林先命人給旭子打開城門,又布置了三十多名騎兵在門洞內,待一切安排停當後才陪同其他人一道走上了敵樓。
秋天的陽光很亮,給城外的風景平添幾分明媚。碧藍碧藍的蒼天下,旭子帶著堆雪般的甘羅,緩緩離開城門。阿史那骨托魯的人距離城牆有一段距離,仿佛刻意不想讓其他人聽見自己的說話。同時,為了讓城裏人放心,見到李旭單人獨騎前來會麵,這個手握重兵的突厥可汗立刻命麾下的侍衛向遠處退開去。
所有人都聽命退開,包括臉上掩著一片淡藍色麵紗的陶闊脫絲。旭子從身影上可以清楚地分辯出麵紗後的人就是當日那個曾經與自己相伴在草原上,把笑聲撒遍月牙湖畔各個角落的陶闊脫絲。幾年不見,她的身材比原來又高了些,也更顯妖嬈。如果說在旭子眼裏當年的陶闊脫絲就是一串略帶青澀的鴿子花,現在的她就如同一樹盛開的山杜鵑,換了一種風格,但同樣美麗得令頭頂的日光刹那間失去顏色。
甘羅也發現了自己的女主人,歡快地向前跑了幾步,猛然又停住,回過頭來眼巴巴地征詢男主人的意見。“去吧”對著甘羅渴望的眼神,旭子笑著說道。然後,他看見一道白亮的閃電跨過黑色的曠野,牽引著自己的視線跑到陶闊脫絲腳下。
“甘羅!”陶闊脫絲跳下馬,像當年一樣熱烈地和白狼擁抱。在與對方接觸的一瞬間,她的紗巾被風吹落,露出一張潔淨,充滿喜悅和興奮的臉。
“壞了,連話都沒說就被人家將狼騙走了。這小子,一點定力都沒有!”把城外一切看在眼裏的羅士信氣得直砸城牆,“早知道對方使美人計,咱們就不該讓仲堅出來。要是阿史那臭骨頭現在把馬頭一撥……”
“仲堅兄剛好在背後射他。一百步內,你看見誰逃過脫仲堅兄的雕翎了麽?”獨孤林對李旭遠比羅士信等人有信心,微笑著說道。“你看,仲堅兄的弓囊和箭袋的角度,和他平時攜帶的位置絕對不一樣!”
心已經懸到嗓子眼兒的眾人手打涼棚看去,果然發現旭子的弓和箭都擺在馬鞍後一個極其容是拿到手的位置。“對,他當天射李密就是這麽擺的。姓李的那傻子還自以為聰明,結果被仲堅從背後一箭射下馬,弄得瘸腿毀臉,現在都沒法見人!”羅士信恍然大悟,將捶牆的手收回來,改為撫掌慶賀。
他們聽不見旭子在跟阿史那骨托魯說什麽,但也不必擔心自己的議論聲被對方聽到。特別是羅士信,簡直唯恐天下不亂。“如果仲堅兄這時候把阿史那臭骨頭射死了,能不能將那女子和狼一並帶回來。”他突然發現這個主意絕妙無比,離城門這麽近,以李旭的身手和黑風的腳力,絕對可以在更遠處擔任警戒的大軍做出反應反應之前,平安地撤回崞縣。
“士信,別光顧著胡鬧,仔細看阿史那骨托魯可汗在幹什麽?”秦叔寶對羅士信所提沒有品味的建議約略有些不屑,指了指城下,命令。
羅士信乖乖的閉上了嘴巴,和大夥一同觀望城下的事態。‘阿史那臭骨頭’他不願意稱對方全名,所以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外號來以示輕蔑,‘阿史那臭骨頭在和仲堅兄爭執,看樣子銀狼他想要,老婆也舍不得!’心中悄悄嘀咕著,羅士信將長箭搭上強弓。
在一旁觀望的突厥侍衛也做出了反應,抽出彎刀,向空著晃動示威。但他們都被那個帶著狼的女人喝住了,沒人敢上前給自家可汗幫忙。羅士信從城頭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見阿史那骨托魯的手臂比比劃劃,好像很著急,但又不敢真的與李旭打上一架,模樣非常狼狽。
“…八萬大軍…”風隱隱地把遠處的爭吵聲送上城頭,臭骨頭居然操著一口很地道的中原話,勾得人心裏愈發癢癢。羅士信能猜測到,阿史那臭骨頭試圖威脅李旭。但旭子的表現一直很平和,無論對方如何張牙舞爪,右臂始終虛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好整以暇。
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和陶闊脫絲重逢的樣子,每一次,旭子的心緒都翻滾如潮。但真正見了麵,他卻發現所謂的心神激蕩隻發生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今天這一刻,自己心裏很安寧,就像沒風天氣裏的湖水。所有漣漪隻出現在石子落入的一瞬間,漣漪散開後,轉瞬就波瀾不興。
“其實萁兒長得和她一點都不像!”聽著阿史那骨托魯毫無意義的威脅,旭子心中慢慢得出離題萬裏的結論。所謂相似,也許就是初次見麵時那種感覺而已。陶闊脫絲是陶闊脫絲,萁兒是萁兒,彼此之間幾乎沒有重合之處。
他知道自己終於放下了,過去遺憾早已飄散如煙,如今記得的,隻有那些成長過程中的快樂。當年草原上那個傻頭傻腦的小子和那個陽光明媚的小女孩,早已和草原上的年年開放又年年枯萎的野花一樣成為記憶裏的風景。也許偶爾有一簇似曾相識,但肯定不是當年的那朵。
隻要握在掌心,感受到幸福,又何必是當年那朵花,那個人呢?旭子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放下的,但他知道不是現在。現在,他感覺到秋天的陽光,每一縷都充滿希望。那是隻能與最親密的人分享的快樂,沒經曆過的人感覺不到。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陶闊脫絲,看見對方正在和甘羅嬉戲,一人一狼如同胞姐弟般,打打鬧鬧,親密無間。跟陶闊脫絲在一起,甘羅是快樂的。但戰場上的甘羅不是,雖然在兩軍陣前,它的模樣很凶。
“你,你到底要怎麽樣?”張牙舞爪半晌後,阿史那骨托魯氣急敗壞地問道。發現旭子的目光偏離了方向,他警惕地回頭看向陶闊脫絲,“不行,絕對不行!不可以,陶闊脫絲是我的,絕對不能用來交換!”
“放心,我不會搶你的陶闊脫絲!”仿佛很滿意對方的最後一刻的表現,旭子說話的口氣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你必須單獨撤軍,帶著你麾下的狼騎和大漠東麵歸你管轄的那些部落退出中原!”他的口氣很堅定,根本不容對方討價還價。“待其他突厥人也撤軍後,你請契丹羽棱部的人到雁門關來接回甘羅。誰能接得走它,你的可墩知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章 烽火 (六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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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刀法和騎術沒有把握,阿史那骨托魯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用彎刀,不,用馬蹄將自己麵前這名不知道好歹的中原人跺成一堆肉醬。他剛才苦口婆心的說了那麽半天,甚至代表阿史那家族提出了扶植對方為中原霸主的條件。前提是隻要他肯交出銀狼王,並按兵不動。可對方卻好像根本沒聽明白,反而開出了一個骨托魯根本無法接受的價錢。
被突厥人支持得中原霸主,即便不能進而稱帝,至少也可以割地自立。大隋朝沒有幾天蹦達頭了,稍有些遠見的豪傑都知道這個朝廷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無數“英雄”擦拳抹掌試圖取而代之,前往突厥請求支援的使者絡繹不絕。那些使者奴顏婢膝,為了結成一個戰略同盟,無論阿史那家族提出什麽樣的苛刻條件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那些中原人麽,總是把自家利益看得比族群利益高一些!”目睹了無數來自中原的隻會搖尾乞憐的軟骨頭後,阿史那家族得出這樣的結論,因此,也更堅定了他們南下的決心。
偏偏眼前這名將軍是個異類,阿史那家族將如此優厚的條件主動送上門,他非但沒有接受,反而漫天要起價來!
“帶著東塞諸部先行撤離,一個月後再派契丹羽棱部的王妃前來接回甘羅!”這怎麽可能?那意味著包括阿史那骨托魯本部在內的東塞諸胡從此始畢可汗決裂,並且他們還不能保證屆時隋人會如約送還銀狼。
“你,你這是訛詐?”喘了半天粗氣,骨托魯才從牙齒縫隙中擠出這樣一句。他不是沒有想過直接將甘羅搶走,但妻子臨來之前曾經提醒過,“附離是當年月牙湖畔最好的弓箭手,蘇啜部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阿斯藍!”
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骨托魯從妻子眼中看到了一抹憂傷。就像二人剛剛成親時的那段日子一樣,妻子眼中的憂傷總是令骨托魯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隱約聽說過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裏邊充滿了淒涼和無奈。
一想到妻子當時的眼神,骨托魯心中就說不出的難受。陶闊脫絲終究跟著他來了,幫助他討要關係到家族興衰的聖物。陶闊脫絲很注意自己丈夫的顏麵,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向對麵的中原人看上一眼。她的目光一直盯著甘羅,溫柔而專注,一如她剛剛嫁入突厥的那幾個月。
“這不是訛詐,骨托魯設,你根本沒有足夠的東西與我交換。你剛才所說那四十萬大軍,是始畢可汗麾下的。你剛才說對我的扶植,也是整個阿史那家族的。而甘羅最後是交給她”旭子笑著向陶闊脫絲揚揚下巴,“不是阿史那家族。當然,一個月後如果你希望我把甘羅奉獻到始畢可汗麵前的話,我樂於從命!”
“你,你沒有半點誠意!”骨托魯突然覺得一陣口幹舌燥,頭發根幾乎都要豎了起來。‘該死的漢人,他居然對阿史那家族內部的事情了解得這樣清楚!’除了在心中咒罵之外,骨托魯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合適的言辭反擊。他雖然也號稱可汗,但這個可汗與始畢想比,卻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實際上,在突厥王庭裏,他的官職隻是四設之一,地位類似於一方諸侯。更關鍵的一點是,他的地位並不安穩,如果沒有妻子所陪嫁的銀狼王以及東塞諸部的支持,始畢可汗早晚會向對付卻禺設一樣,將其從東北方草原連根拔掉。
這是阿史那家族的內部秘密,中原人很少知道。但眼前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家夥,居然掌握得比他們的皇帝和宰相還詳細!
阿史那骨托魯憤怒地轉過頭去,看向自己帶來的部屬。‘如果趁其不備將其殺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躍上骨托魯的心頭,‘陶闊脫絲一定非常非常不開心,甚至會將銀狼帶走!’他能想到那樣做的後果,並且,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對方握在刀柄上的右手突然攥緊。
“我不能答應!你即使把銀狼王帶走,不出三個月,雁門關肯定陷落。到時候我塞外聯軍大舉南下,憑著一個小小的崞縣,你根本擋住我們的戰馬!”猛地將頭轉回來,阿史那骨托魯大聲回答道。同時,他用手快速地拔出了腰刀。
外圍警戒的侍衛們不顧陶闊脫絲勸阻,策馬衝了過來。如果可汗大人準備用強,他們拚著將來被可墩責罰,也要上前助一臂之力。
“壞了,突厥人動粗!”站在城頭的羅士信焦急萬分,雙臂用力,將手中的強弓拉了個滿。沒等他鬆開弓弦,幾隻手同時扣住了弓臂,李世民、秦叔寶、獨孤林三人將羅士信夾在指頭縫間的羽箭硬搶下來,扔到了城牆上。
“士信不要著急,還沒到拚命的時候!”李世民笑著勸告,一點都不為眼前的形勢感到緊張。
羅士信定睛細看,隻見阿史那臭骨頭將拔出一半的彎刀又插回了腰間。旭子一動沒動,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威脅。而銀狼甘羅突然暴怒起來,擋在侍衛們的戰馬前大聲咆哮。那些可憐的草食牲畜不敢向狼口上撞,前蹄高高揚起,驚恐萬狀。馬背上的侍衛們要麽被摔了下來,要麽控製著坐騎繞向遠方。他們可以殺死一切擋住自己的人類,卻不敢將刀尖指向神明的使者。
陶闊脫絲跑到了甘羅身邊,張開雙臂抱住了它。片刻後銀狼的咆哮聲漸漸停止,灰頭土臉的侍衛們訕訕走回了原來的位置。城上城下的目光又轉向了阿史那骨托魯和李旭,看見二人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又開始了新一輪討價還價。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為了這次南下,準度了多長時間。光奶豆腐和幹肉,就帶了足足一萬大車。況且你們大隋將領也不都像你,很多人已經跟我們暗中聯絡!請求我們幫忙滅掉大隋,替百姓主持公道!”
“一個輕易就出賣自己民族的人,你認為他的話可靠麽?”旭子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反問。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說,兩鳥擇木而棲麽?大隋皇帝糊塗到什麽樣子,你心裏應該很清楚!”阿史那骨托魯不回答旭子的問話,繼續好言相勸。“你即便救了昏君一時,救不了一世。給中原換個主人,大夥會活得更好!”
“換你們來,燒殺搶掠,把男人都殺掉,把女人都掠為奴隸,那就叫活得更好?”旭子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胸脯快速的起伏。他承認楊廣不是個好皇帝,也承認大隋朝廷腐朽透頂。但是,他依然要捍衛自己的家園。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張須陀,目光變得越發明亮,聲音也漸漸提高,到最後幾乎變成了怒吼,“我們中原的皇帝昏不昏庸,那是我們中原人的事情。與你們外族無幹。你自己看看自己的作為,你們無論打著什麽借口,到了哪裏帶去的不是災難!”
“我,我們也是無可奈何。兵太多,不好控製!”骨托魯居然知道臉紅,訕訕地解釋。
“對,你們隻是無可奈何,我們的族人卻要麵臨滅頂之災。憑什麽,就憑你長著卷曲頭發和綠色眼珠?長生天在上,你們突厥王庭也是一塌糊塗,為什麽不是我們進入草原,替你們主持一下公道?”
“我們這次帶來的兵多!”阿史那骨托魯又瀕臨爆發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們的人也不少。虎賁將軍羅藝已經從安樂郡出塞,十天之內,你就能聽到他的消息!”旭子冷笑著回敬,臉上的表情十分令人玩味。
“不可能,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一直和我們相安無事!”阿史那骨托魯再次按住了腰間的刀柄,但這回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向外拔刀。‘怪不得最近幾日同來的奚族武士個個心神不寧,想必是他們已經聽到了什麽消息’一股冷汗,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向下流,從脊柱一直流到馬鞍頂。出安樂郡後,翻過燕山便是奚族的傳統牧場,過了奚族的牧場便是托紇臣,前任設阿史那卻禺和他二人經營了多年的老巢。
人馬都披有厚甲的虎賁鐵騎一直就是突厥武士心中的惡夢,即便雙方正麵交鋒,阿史那骨托魯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現在從濡水到太彌河的方圓千裏之間,每個部落裏留下看家的全是些老弱婦孺。
“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但他畢竟是我漢人,血濃於水。你不入侵中原,他自然和你相安無事!看看你們在這裏都做了什麽,如果我帶人在草原上造同樣的孽,即便沒進入你的領地,你會無動於衷麽?”旭子接下來的話,更讓阿史那骨托魯頭大三尺。
四下裏全是焦土,塞上聯軍將雁門郡四十餘城當作了殺戮和搶劫的樂園。每下一城,他們盡情地屠戮,盡情發泄。沒有人想過維持一下軍紀,被殺的不是他們的族人,他們犯不著為此操心。
同理,如果虎賁大將軍羅藝揮師塞上,東塞諸胡也不是他們的族人。況且,由大將軍楊爽訓練出來的虎賁鐵騎一直有著殘暴之名。想想草原上處處都是黑煙的場景,阿史那骨托魯的身體就直發軟,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跟著柔和了不少。
“羅藝將是我們突厥人的好朋友!”他用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語氣再度強調。這份交情是打出來的,當年羅藝跟著楊爽跟突厥人打了無數仗,直接導致了突厥分為東西兩部。後來大隋和東突厥啟民可汗結親,一道擊敗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能有今天的輝煌,可以說與大隋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時,大隋一些邊軍將領也與阿史那家族的一些英雄成了朋友,私下裏書信往來不斷。
羅藝有不臣之心,阿史那骨托魯對這一點很清楚。最近幾年,突厥一直在向羅藝所轄的地區大量輸入戰馬。但阿史那骨托魯卻無法保證羅藝會對聯軍在雁門的行為無動於衷,正如旭子所強調,羅藝將軍畢竟是漢人。
一邊是利害相關的‘友誼’,一邊是與生俱來的血脈親情,阿史那骨托魯吃不準對方會選擇什麽。而令他感到驚恐地是,對麵的隋將好像還有其他棋子隱藏在掌心,根本不止羅藝這一路。
“你可以等等看,我不勉強你!”旭子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甘羅跳出女主人的懷抱,在骨托魯驚詫的目光中,快速跑到了黑風腳下。特勒驃無法忍受狼身上的血腥味道,不住地打響鼻抗議,旭子卻不肯再遷就他,用力拉緊了韁繩。
一人,一馬,一狼,靜立在秋天的陽光下。阿史那骨托魯突然發現自己很虛弱,虛弱得幾乎在對方麵前難以抬頭。‘陶闊脫絲無法控製銀狼王,附離才是真正的神選!’事實擺在他麵前,不由得他不退讓。
“我如果單獨撤軍,就會成為所有突厥人的公敵。回到草原,始畢可汗肯定第一個要征討我!”他一邊擦拭掌心的冷汗,一邊呻吟。“我,我不能為了一頭聖狼,而出賣自己的家族!”
“你不是出賣,而是幫助!幫助家族免於災難”旭子在馬背上俯身,拍了拍甘羅的頭,然後指了指陶闊脫絲。得到男主人允許的甘羅再次跑向了女主人,根本不在乎阿史那骨托魯的臉色有多難看。
“知道劉季真這個人麽?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旭子向阿史那骨托魯示夠了威,重新在馬背上將身體坐正。
“你說的是一陣風?”阿史那骨托魯愈發緊張,對方每說一句話,他心裏都像被砸入了一根楔子。他突然很後悔前來跟李旭交涉,早知道這樣的結果,還不如直接揮師攻城。那樣雖然也可能是一場慘敗,過程中卻不像現在這樣絕望。
“他自己說,他是呼韓邪大單於的後人。草原的真正主人!”旭子點點頭,笑著拋出另一個讓人閉不上嘴巴的消息。
“長生天!”阿史那骨脫魯恨得簡直想打自己嘴巴。“那個叫附離的漢人不可輕視,能不與他交鋒,盡量不跟他交鋒。”他記起卻禺曾經的叮囑,卻明白悔之已晚。
呼韓邪大單於的名字草原上無人不曉,他是一個現在已經衰亡,當時強大無比的民族,匈奴族的可汗。從血統上分,無論是突厥、室韋還是契丹,都傳承了一部分匈奴人的血統。所以無論劉季真的匈奴大單於之後的血統是真的還是編纂出來的,隻要他亮出這個旗號,肯定能把草原攪得一片大亂。
而劉季真的殘暴之名更甚於羅藝。虎賁鐵騎雖然凶悍,畢竟是大隋的正規邊軍。劉季真麾下卻是一窩馬賊,一窩走到哪裏搶到哪裏的瘋子!
“假的,他姓劉,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姓!”骨托魯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到裏麵充滿了絕望。
旭子沒有反駁,隻是還以微笑。雙方都明白這個笑容包含著什麽意思,當年建立後漢的劉淵便姓劉。他是純正的匈奴人,冒頓單於之子,根本與漢人沒有半點關係。至今,大隋境內有無數劉姓家族,便來源於這一血脈。
“你到底想幹什麽?”骨托魯終於發現自己是在和傳說中的惡鬼打交道,悲憤地吼叫。
“等,你和我一起等,不出五天,始畢可汗就能得知劉季真和羅藝已經出塞的消息。他們兩個攻擊的不光是你的領地,其他幾個可汗也會受到威脅。到時候,是否向始畢可汗建議退兵,你們自己決定!”
旭子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體貼的答案,“對你而言,提建議不會有任何風險。隻要聯軍退出長城,你就算履行的退兵的承諾!”說完,他再次打了個呼哨,同時撥轉馬頭。
甘羅電一般跑了過來,跟在了主人身後。陶闊脫絲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滿臉歉然。看到妻子臉上的表情,阿史那骨托魯知道自己已經輸幹淨了,苦笑著追出幾步,“等等,李將軍,附離兄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
“說罷!”旭子帶住戰馬,笑著轉身。他不願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馬韁繩,那裏已經被汗水浸得變了顏色。再耽誤片刻,阿史那骨托魯肯定會發現破綻。
“你姓李?”骨托魯的臉色慢慢恢複正常,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
“沒錯!”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聽你們中原薩滿說,姓李的皇帝將取代姓楊的皇帝!”阿史那骨托魯終於扳回了一點顏麵,看著李旭瞬間蒼白的臉色,大笑著撥轉馬頭。
“骨托魯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來,望著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個疑問?”
“什麽事?”骨托魯再次撥轉馬頭,臉上充滿得意。他知道自己剛才那一下擊中了對方的要害,一個姓李,手握重兵,功勞巨大,又能驅使神獸的將軍,在楊廣麾下還能活得長麽?
“如果始畢可汗不幸中箭,我隻是打個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義成公主該托付給誰呢?”旭子突然變得很饒舌,嬉皮笑臉地追問。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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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畢可汗(注1)望著座前爭吵不休的大小部落首領,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陣淒涼。自父親在世時便開始籌備的南征剛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結束了。除了幾車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柴燒的金銀細軟外,突厥國幾乎什麽也沒撈到。但從此那些中原人再不會相信突厥人是兄弟,無論大隋繼續控製雁門郡,或者是哪個反賊占據了這四十一城,他們都會把來自北方的威脅作為主要防禦對象。塞上聯軍若想找一個同樣的南征機會,估計至少要再等上五、六年。
“可長生天還會再給我五年時間麽?”始畢可汗於內心深處憂傷自問。他的身體情況並不太好,一半是因為政務的操勞,令一半的原因則是由於眼前這些梅祿、設、土屯們。這些人隻要稍不留神,就會玩出些千奇百怪的花樣來。要麽互相攻擊,要麽掠奪別人的牛羊,仿佛不占對方些便宜就沒法活下去。整天盯著他們,比處理政務還要累。
“咱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否則,非被西邊的那些人看扁不可!”人群中嚷嚷聲音最大的那個就是始畢可汗的大弟弟俟利弗,這個年少氣盛的家夥就像他的長相一樣,粗糙且缺少心機。
“對,咱們寧可戰死在這道關牆下,也不能回頭!”另一個嚷嚷著要和隋軍決一死戰的是他的二弟咄苾嗣,言辭很激烈,甚至不惜拔刀自殘以表決心。但在始畢看來,咄苾嗣的激動更像是一種偽裝。通過這種強硬的表態來贏取一些部族少壯將士的忠心。
對於咄苾嗣的這種耍小聰明舉動,始畢可汗非常不滿。但他並不覺得很危險,草原上有句老話說,能讓人看得見智慧不是智慧。咄苾嗣越是賣弄,始畢可汗越有把握控製住他。他最不喜歡的是坐在帳篷一角,從始致終沒有說話的骨托魯,雖然對方的行為一直規規矩矩。
確切的說,骨托魯是始畢的堂弟。從阿史那家族最近一百年的曆史上來看,這種血脈相近,但又非骨肉相連的關係極其危險。諸如聰明的堂叔奪了侄兒的位置,或者聰明的堂弟不小心吞並了堂兄的部眾的例子幾乎每隔二十多年就發生一次,就像個被人詛咒了般循環不休。
骨托魯明顯就是那個中了詛咒的人,這家夥以軟弱和怕老婆聞名,遇到事情總是先退三步。但偏偏這樣懦弱的人很少在與人爭鬥中吃虧。當年始畢為了對付卻禺,不得不與之聯手。誰料打碎了卻禺的牙齒後,才發現得到遠不如失去得多。骨托魯憑借其“忠誠”和果斷,繼承了卻禺在大漠東方的所有權力。除此之外,他還得到了始畢的冊封,以及卻禺從沒贏來的,奚、霫、契丹和室韋諸部的好感。
始畢可汗很想找機會殺掉骨托魯,但對方滑得像溪流中的泥鰍。此人幾乎沒犯過任何過錯,對於戰利品的分配也從不爭執。每年給部族長老和薩滿們的孝敬,他也從來都是最多的。並且,此人非常懂得保存實力。就像這次南征,始畢本來將其放在了最外圍,最可能受到大隋援軍攻擊的方向,結果連續幾場惡仗打下來,別的設和伯克們都受到了不小損失,骨托魯卻幾乎毫發無傷。
沒人能指責骨托魯作戰不積極,他懦弱的名聲本來就流傳在外。不肯勇往直前的行為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恥辱,發生在他身上則是天經地義。況且,在與大隋援軍的戰鬥中,骨托魯已經比平時賣力。所有被擊敗的人都是他接應下來的,十幾個伯克都欠了他救命之恩。
對於這種廣結善緣的滑頭,始畢可汗無論肚子裏怎麽懷恨都隻能以禮相待。他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忍而令別的可汗們看著寒心,所以,他盡量讓自己臉上堆起微笑,“骨托魯,你怎麽看?咱們是撤軍回草原,還是繼續攻打雁門?”
‘我如果說撤回草原,回頭你肯定把撤軍的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骨托魯在心中大罵,臉上也堆滿同樣的笑容,“回大汗的話,我建議繼續攻打雁門。反正幹糧還夠吃上一陣子,等外邊的消息核實之後,咱們再撤軍也來得及!”
“你這是什麽話,難道連續十幾個部落被燒,你還以為是敵人的疑兵之計麽?咱們再在這裏耗下去,家裏就被人搶幹淨了。到那時又何必回師,反正回去也是餓死!”呾度設阿史那傑波和骨突魯向來不合,聽完他的建議,立刻衝上前反駁。
“大汗問我,我以職責之內提出建議。傑波兄弟如不同意,盡管說出你的建議好了,我用心聽著!”骨突魯向傑波躬了一下身體,虛心求教。
“他們燒得不是你的部眾!”傑波被軟釘子噎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翻著白眼說道。他的領地在白登山下,距離雁門最近,所以劉季真出塞的消息也最早從那裏傳來。隻花了三天時間,劉季真就洗劫了二十幾個過冬營地,燒光了牧民們辛苦一年才積攢下來的幹草,搶走了所有牲口,令萬餘老弱流離失所。
這萬餘老弱的兒子和父親都在呾度設阿史那傑波的帳下,幾天來大夥根本沒心思和隋軍作戰,天天叫嚷著要殺回白登山去,殺掉劉季真報仇,並奪回被劫走的口糧。
“我的部眾受災受得更厲害,但我得顧全大局!”骨托魯微微一笑,矯正對方指責裏的失誤之處,“羅蠻子帶著他的虎賁鐵騎出了塞,從濡水到弱洛水,到處都是他的人在作惡!”
這也是個眾所周知的消息,但每被重複一次,大夥的心便抽緊一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凶名可不是白來的,當年與西突厥作戰,羅蠻子每打勝一仗,地上的血都能淹過人腳脖子。至今有些部落提起此人來,背後還直冒冷氣。
先是被附離奪走了聖狼,然後又被羅藝攻入了領地。在座所有人,沒有誰的損失比阿史那骨托魯更多。而即便這樣,他還強顏歡笑,一心一意為整個部族著想。這是何等寬闊的胸懷?想到這兒,很多小汗看向骨托魯的目光都變成了憐憫,與此同時,他們看向阿史那傑波的目光則充滿不屑。
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又沒抓到把柄,揮了揮手,命令傑波不要再和骨托魯爭執,“算了,你們兩個別吵了。骨托魯說得對,咱們應該顧全大局。傑波擔心得也沒錯,如果羅藝和劉季真二人出塞的消息是真的,咱們的確應該先保全自己的族人!”
“每個部落留下一半兵馬繼續圍攻雁門,另一半兵馬回師自救。劉季真麾下沒多少人,羅藝麾下以具裝鐵騎為主,人數不可能多,行軍速度也不會快!”咄苾嗣走上前,大聲建議。
這個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所以引起了一陣響應之聲。但大夥的熱情很多就消沉下去,因為骨托魯又追問了一句話,“我也讚成咄苾嗣的主張,如果有人願意帶隊迎戰羅藝,我可以把麾下的兵馬分一半給他!”
刹那間,帳篷內靜得連呼吸聲都能清晰的聽見。沒人主動請纓,包括鬧得最歡的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兩個都閉上了嘴巴。千裏迢迢去回援別人的部落,而虎賁鐵騎在草原上以逸待勞。誰去了都占不到什麽便宜,不小心甚至還會賠上一世英名。
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始畢看到這種情景,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就是塞上民族很難入主中原的關鍵,一個部落一個心思,有多少個姓氏,就有多少個想法。中原衰落時,大夥還能湊到一塊沾些便宜。待中原重新被一個強者統一起來,塞上民族就隻有被人各個擊破的份兒。
“咱們還是盡早撤軍吧,至少還能全師而退!”阿史那卻禺看出了始畢的真正想法,站起來,低聲建議。他現在手中無一兵一卒,已經威脅不到任何人。所以無論說出什麽話來,都不會引起不愉快的聯想。
不待別人開口,始畢可汗先點了點頭,“卻禺說得極是,咱們既然已經失了銳氣,不如盡早撤軍。隻是得想一個穩妥的撤軍方案,不能太倉猝了,給了姓李的可乘之機!”
這是此番南征的另一個收獲!所有部落首領都認識了個姓李的將軍。就是此人,搶走了骨托魯的銀狼,打傷了他的妻子。也是此人,與屈突通一道釘在大夥身後,十餘天來就像把錐子般,無論誰碰上去都被紮得渾身是血。
“我建議大夥依次撤離,統一行動,過來桑幹河後再分散回家”卻禺想了想,再次提出諫言,“呾度設大人的部眾損失最大,所以他第一個撤。火拔和阿失畢的領地也受到了進攻,走第二波。咄悉匐、斬啜和頡跌利施走第三波…….”
“我願意給所有人斷後!”阿史那骨托魯終於勇敢了一次,站起來,大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被他吸引,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平素最窩囊的人居然表現得如此勇敢。比起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的外強中幹,骨托魯才更對得起阿史那家族的血脈,更值得大夥信任。
“我,阿史那家的骨托魯,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隋軍就無法跟上來!”阿史那骨托魯拔出刀,刺破手指,“長生天見證,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注1:突厥譜係,啟民可汗的兒子為阿史那咄吉,即始畢可汗。始畢可汗有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即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突利可汗為始畢的兒子,名為阿史那什缽苾。
注2:真實地圖上,雁門城和雁門關不是一個地點,小說作者懶惰,就合二為一了。大夥勿深究。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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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出來阿史那骨托魯在收買人心,但在這一刻,卻沒有人能夠鄙視他。虛偽有時候也需要用一些勇氣來支持,留下斷後的人需要麵對從中原各地趕來的勤王兵馬。最近這幾日,來自南方的號角聲就沒間斷過。大隊大隊的士卒或進入屈突通與那個姓李將軍所搭建的營壘,或者大張旗鼓地在附近安營紮寨。每天夜裏,他們打起的火把都能照亮半邊天。
“即便骨托魯汗不主動請纓,啟民可汗也會留下他斷後!”更多的伯克們心裏反而對骨托魯的舉動報以同情。一個狼群裏擁有強壯的公狼太多並不是件好事,作為狼王的啟民適時地撲死某個隱藏的挑戰者也天經地義。但彼此地位相對照,某些權力和領地都稍大的伯克們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他們在經過骨托魯身邊的時候,都盡量表達了一下發自內心的感謝。
“回到草原後,如果需要我火撥幫忙,盡管開口!”領地與骨托魯隻有一水之隔的土屯官火撥低聲許諾。
“謝謝火撥兄弟,我去年得了個女兒,聽說你去年也得了個兒子。等他們都長大一些,我們兩家可以親上加親!”骨托魯仿佛還沉浸在自己虛構出來悲壯氣氛中,開始安排自己身後之事。
“承蒙骨托魯兄弟看得起,你女兒就是我女兒!”火撥用右拳輕捶胸口,以示不負所托。
骨托魯握拳,先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後再將拳頭遞向火撥,與對方的拳頭在半空中輕輕相碰。“等你回到草原,咱們一起喝酒!”另外幾個部落頭領也湊上前,用拳頭輕磕骨托魯的拳頭。根本不在乎啟民可汗已經發黑的臉色。
前提是他能活著回到草原!與火撥並肩而行的伯克阿失畢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一眼骨托魯,心道。他更關心的是對方的妻子,那可是一個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兒。如果骨托魯戰死了,而他的弟弟和兒子又恰恰無法繼承父親的女人……想著這些,阿失畢輕輕地擦去即將流出來的口水。
揣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各部頭領們陸續離開。他們在半夜時分悄悄拔營,將已經被血染紅的孤城雁門拋在了身後。
第一個發現聯軍表現異常的是城牆上的守軍,在將近一個月的殘酷戰鬥中,他們幾乎學會了豎起耳朵睡覺。隻要城下稍有風吹草動,當值的將士立刻醒來,箭尖探出射孔,用身體頂住城牆垛口。
“乖兒子們,又送霄夜來了!真準時!”校尉吳儼低聲笑罵。趁守軍疲憊時開展偷襲是攻城者的慣用伎倆,幾乎每天夜裏都要來上這麽一、兩回,大夥見慣了,已經不覺得新鮮。
半個月來,衝入雁門的雄武營弟兄在城牆上與異族武士展開了生死博殺。每天都有無數人倒下。但這支曾經在黎陽城下硬扛住了叛軍攻擊的隊伍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勇悍,幾乎每一個弟兄的性命都需要三個以上的胡人性命來交換,從來沒有人後退過半步。很多在當年雄武營一建立時就加入的百戰老兵倒下了,很多在黎陽城內才被收編的新丁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成為百戰老兵。
老兵們對付敵人的夜襲有很多辦法,但今夜他們的辦法一個都沒能用上。半柱香之後,塞上聯軍營地裏的嘈雜聲繼續,而城牆根下卻寂靜無聲。和往日一樣的火把及箭雨都沒有按時出現。敵人還在移動,朦朧的月芽下可以看到長龍般的影子,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突厥人要退兵了!”兵曹王七斤猛然醒覺,興奮地叫道。忽然間,他覺得渾身發軟,每一塊肌肉都提不起半分力氣。勝利來得太突然了,幾乎像是在做夢。對於自從衝進來那天起就沒打算活著下城的他們來說,這從天而降的好夢簡直過於奢侈。
很多垛口都傳來了低低的議論聲,大夥不能確定所看到的情景是不是敵軍故意裝出來的,所以不敢輕言開城追殺。但很多人憑直覺感受到,大夥挺過了這場滅頂之災,離衣錦還鄉的日子再不遙遠。
衣錦還鄉的承諾是皇帝陛下親自給出的,在守城的最危急時刻,兩眼熬得通紅得陛下曾經親自走到城牆上為大夥搬運矢石。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這次能平安回到洛陽,就再不提征遼的事情。並且還親口許諾,隻要守住此城,“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陣亡者蔭其子,官府厚養其家!”
“七斤哥,你算過沒有,如果突厥人真撤了,你能做到幾品?”校尉吳儼爬到王七斤身邊,低聲詢問。
半個多月沒下城牆,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汗臭味兒和血腥味兒。王七斤被熏得直發暈,臉上卻露出了濃濃的笑意。“我不知道,皇上說以次增益,卻沒說怎麽個增法。不過即使按正常方式論功,我至少也能升上兩級!你呢,這半個月一共殺了多少敵人?”
按大隋軍律,殺死三個敵人即可策勳一轉,策勳三轉軍職則向上升一級。自在宇文士及將軍的帶領下闖入重圍以來,雄武營至少頂住了突厥人五十餘次進攻。按每次進攻陣亡一千士卒計算,至少有五萬敵軍死在雁門城下。目前雄武營僥幸活下來的士兵大約有九千餘人,平攤到每個人身上的首級數大約是五個。作為奉命指揮一側城牆防守的督尉,王七斤還有指揮得當的功勞可領。若各種戰功能如實累加上報的話,他升遷後的軍職至少是個鷹揚郎將。
“我能分到的功勞肯定沒你多!”吳儼想了想,帶著滿臉憧憬回答。“我記得第一天的時候,我從城頭上砍下去三個。還推翻過一次雲梯,但不知道上麵的人摔死沒摔死。接下來幾天就顧不上數了,多是用箭在射,看不到對方傷在哪。但三天總能蒙上一個吧。”
他掰著手指,唯恐遺漏。“三,再加上五個,再加兩個!我至少殺了十個突厥人唉!”他大叫。興奮過後,又約略覺得有些遺憾,“可惜我已經是校尉了,頂多再升一級。他們那些沒有官職的就好了,皇上說直接升到六品,一下子就是校尉!”
“別胡說,你這官迷!簡直長了幅豬腦子。皇上說升到六品,不一定全都升到校尉。整個大隋才多少官軍,九千多個校尉,咱雄武營往哪放!”王七斤笑著捶了吳儼一拳,喝道。
吳儼訕訕地回頭,四下張望。其他幾麵城牆上也有值夜的士兵被城外的響動驚醒,刀尖在月牙下閃著點點微寒。“可不是麽,九千多校尉,那得多少兵才夠帶。”這是個無比龐大的數字,吳儼的手指不夠用。良久之後,他拍了拍冰冷的頭盔,歎道,“可能皇上也沒想到咱們最後能有這麽多弟兄活下來吧!”
刹那間,天空中瀉下來的星光居然有些冷。凍得周圍幾個唧唧喳喳做著升官發財好夢的士卒全部閉上了嘴巴。“別胡說,當心被人聽見!”半晌之後,王七斤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疲憊不堪。
皇上原來又在忽悠我們,或者他巴不得更多的人戰死!雖然大夥都緊閉雙唇,憤怒卻火焰般蔓延開去,傳遍整個城牆。大夥忽然很後悔當初為什麽要那樣奮勇,這樣的昏君,讓他被突厥人捉去也罷,省得他再繼續造孽!
‘皇上沒有想到最後能有這麽多弟兄活下來,所以他信口給大夥封六品官。當他發現有這麽多弟兄活下來,肯定會反悔!’所有人都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但敢怒不敢言。他們隻是普普通通的士卒,平素禦輦的影子都見不到。更甭說向皇上去抗議。隨便一個官員下令,就可以將他們抓走,鞭打,甚至就地處決。他們手中的刀保護得了這個國家,卻保護不了自己。
“如果李將軍還在的話就好了,他肯定盡最大可能替大夥去爭!”有人歎息著放下弓箭,仰麵朝天地躺下。他能看見塞上所特有的夜空,因為月亮隻有一個芽兒,所以星大如鬥。正北方有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幾乎令浩瀚銀河全部失去顏色。
“李將軍還在雄武營時,他隨便輕易不做出承諾,但從來不騙大夥兒!”吳儼也收起兵器,躺到了城頭上。戰役結束了,大夥對朝廷的用處也告一段落。至於朝廷怎麽兌現當日的承諾,弟兄們都幹涉不了。所以與其想這些,不如先睡上一覺。至於城下的突厥人,他們跑遠就跑遠吧!與咱們這群當兵的何幹?
心情瞬間從興奮的高峰跌入沮喪的低穀,讓很多人疲憊不堪。他們陸續躺了下來,不再關心城外的敵情,也不準備向上司稟告塞外兵馬退卻的消息。很多人又想起了當日的黎陽守衛戰,據說李將軍就是因為私自將軍糧作為獎賞分配給了弟兄們,才被宇文述趕出雄武營的。兩年多了,當年的那批將領們離開的離開,戰死的戰死。如今雄武營的核心,幾乎全是宇文家的人,一個比一個麵目可憎。
“我有個辦法,也許能讓李將軍回來!”城垛口下,突然有一個比蟋蟀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嘀咕道。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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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夜空中的星光,始畢可汗帶領自己的部屬快速退向夏屋山。他沒有要求所有大小可汗都沿同一路線退卻,實際上那也不可能。對於部族聯軍的戰鬥能力,始畢可汗比所有人都清楚。如果進攻一帆風順,他們甚至敢以數百人向十倍於己的敵軍發起強攻,並極有可能將對方衝垮。可萬一遭受到某場大的挫折,就像大夥今天在雁門城外這樣,武士們不退則已,一退則各不相顧。
先撤離的幾支部族軍隊都選擇了徑直向北的道路。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然後在恒山腳下轉往桑幹河。這條路上有幾個城市還控製在部族聯軍手裏,眾人一路上不用擔心補給。但始畢可汗沒有走同一條路,老謀深算的他料定了隋軍會沿著滹沱水追殺。如果來自河北的隋軍有心討好楊廣,也會趁著塞上聯軍後撤的機會穿越飛狐嶺。雖然塞上聯軍南下時河北各郡都按兵不動,但此一時彼一時,楊廣還活著,對匆忙撤退中的聯軍進行截殺,是那些地方官吏最好的將功補過機會。
始畢可汗選擇了另一條看上去比較遠的路,由土城撤向馬邑郡。他非常了解馬邑郡太守王仁恭的為人,在大軍南下時,也許給了對方足夠的好處。而王仁恭也非常夠朋友,即便是聯軍將士的喧嘩聲已經傳入了他的郡守府,馬邑郡都沒派出一兵一卒。
“已經成了朋友,他敢背叛我麽?”始畢可汗獰笑著想,他為自己的安排而暗自得意。但同時他心裏又十分沮喪。這麽好的一個機會都浪費掉了,真是長生天不保佑突厥。可那大隋又給了長生天什麽好處,居然再一次死裏逃生?
始畢想不明白,他不懂得為什麽雁門城的守軍反抗那麽強烈,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居然還能死戰不降。他也不懂得中原的英雄居然那麽齊心,明知道楊廣是個糊塗透頂的昏君,還千裏迢迢跑來為他賣命。
幾匹馱輜重的老馬倒了下去,令前進中的隊伍擰了一個大疙瘩。負責看管馱馬的牧奴拚命地拉扯韁繩,試圖讓可憐的牲口重新振作起精神。老馬喘著粗氣,口裏發出“噦噦!”哀鳴,它非常賣力,但就是無法站起身。牧奴割斷馬背上的繩索,準備替牲口減輕負荷。始畢可汗的親兵跑了過去,一刀刺入了老馬汗淋淋的脖頸。
血一下子噴起三尺多高,泉水般濺了牧奴們滿臉。“大汗有令,倒下的馬匹連同輜重一概放棄,任何人不得耽誤時間!”無視牧奴們悲憤的眼神,親兵們大聲喝道。緊跟著,另幾聲草食動物頻死之前發出的哀鳴在順著夜風傳出老遠。
塞上的夜風很冷,來自北方草原的寒氣穿過遠處群山頭上殘破的內長城,吹得人透體冰涼。被汗水潤濕後的錦衣貼在前胸和後背上,硬硬的就像兩塊鐵皮。偏偏在這寒冷的秋夜裏,始畢可汗還不能輕易停下來更換衣服,作為整個北方草原的主人,他的動作是否從容不迫關係著大隊兵馬所剩無幾的士氣。如果大汗自己都慌了神,底下那些沒經過多少訓練的部族武士非炸了鍋不可。
現實情況和責任心讓始畢可汗隻能堅持,堅持著不停下來休息,堅持著命令麾下放棄部分搶來的財物,殺死脫力或者失蹄的老馬,堅持著要求親衛們挑直代表著大汗威嚴的羊毛大纛,以證明大軍是在有秩序的撤退,而不是在潰逃。
“大汗,土城就要到了,是否進城駐蹕!”阿史那卻禺喘息著靠上前,低聲詢問。土城是卡在雁門郡和馬邑郡之間的彈丸之地,由於其位置獨特,始畢可汗在圍攻雁門的同時刻意留下心腹愛將拔也古帶領一千武士駐紮在那裏。隻要平安過了此城,大軍就可以退入馬邑郡。然後順著桑幹河東岸一直向北,五天時間便可抵達白登山。過了白登山後,便是突厥人的天下了,紇真、武周、乞伏泊畔的大小部落會前來接應,確保大汗平平安安地回到定襄(注1)。
“繞城而過,命令拔也古放火燒了土城,然後快速跟上!”啟民可汗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那裏存著兩千多車幹肉?”已經變成了忠心幕僚的卻禺瞪圓雙眼,小聲提醒。與其把兩千多車幹肉一把火燒掉,何必不讓大夥取來路上當幹糧吃。反正敵軍至今還沒有開始追擊,大汗又何必走得這麽匆忙?
沒等他發問,一記馬鞭已經劈頭蓋臉地抽了下來。“讓你去你就快去,別耽誤功夫!”始畢可汗不耐煩的怒斥,神情就像一頭發了春的公牛。
如今的阿史那卻禺已經不是當年的卻禺設,手中沒有兵權,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隻能憋著。深深地向始畢躬了下腰,他陪著笑臉說道:“是,是,我這派人去。放火燒掉土城,什麽也不給漢人留下!”
“老貨!”始畢可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策馬前行。憑心而論,阿史那卻禺的建議是持重之言。草原上物產不豐,兩千車幹肉夠一個數萬人的大部落吃上整整一個冬天。始畢可汗的嫡係兵馬有六萬多人,衝進城去每人抄上一小捆,不需要耽誤半個時辰就可把這些珍貴的食物全部搬完。但始畢可汗總覺得這樣做不妥當,就像一頭縱橫了多年的老狼,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夜幕後隱藏著危險。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從那裏來,他卻又嗅不到。所以隻好盡快撤過內長城,走得越遠越好。
撤過內長城後便是馬邑郡,王仁恭麾下的士兵不會出城阻攔。而身後的追兵被阿史那骨托魯纏住,想追上來也需要費很大力氣。
被大軍甩在身後的土城內很快騰起了火光,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烤肉味道。那是一種令人流口水的香氣,已經失去全部水分的幹肉素來是草原上的珍饈,架在火上烤時散發出的香味能饞得數裏外的野狼發出陣陣長號。
“噢——嗚嗚!”群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始畢可汗猛地一哆嗦,仿佛刹那間被狼嚎聲咬傷了魂魄。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懼什麽了,失去了銀狼的阿史那骨托魯根本沒表現出來應有的絕望。沒有銀狼王的輔助,東塞諸部很快就會將其拋棄,而失去了東塞諸部的支持,骨托魯就是下一個卻禺。
明知道已經失去了銀狼王的眷顧,骨托魯還能號令東塞諸胡留下為大軍斷後,草原上最傻的麅子都能看出來那是假的。骨托魯根本不會替大夥斷後,他早想好了脫身之策。甚至他根本沒失去銀狼王,所謂聖物被搶,妻子被辱,全是他和隋人串連好的做給大夥看的把戲!
“加快速度,加快速度衝過前麵的山口!”始畢可汗仰起馬鞭,氣急敗壞地喝道。骨托魯可以用來與大隋交易的,隻可能是他這個堂兄。如果自己被中原人殺死在撤軍途中,俟利弗和咄苾嗣兄弟兩個根本沒有力量對抗骨托魯。至於自己的可墩兼繼母義成,她在乎的隻是可墩的名號,不介意可汗更年青些。
“嗚嗚―――嗚嗚―――”傳令兵吹響了號角,將始畢可汗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群山間回蕩,吵得人心頭發緊。行路者好不容易熬到了其尾韻,逐漸鬆開了精神又被另一陣角聲繃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短促幹脆,從頭頂的山梁到身後的幽穀,還有已經被拋遠的土城方向,到處傳遞著這種角聲。黑暗中,不知道多少隻號角在合奏,但有一個答案很清晰,這些號角都不是突厥人的。
是大隋人反擊的號角,穿過樹林,繞過岩石,就在始畢可汗最不希望聽見的時候響了起來。聽到角聲,山梁上的磊磊岩石仿佛都有了生命,排隊向下滾。“轟轟,轟轟!”它們一邊滾動,一邊發出死亡的聲音,嚇得山穀裏的武士們到處亂竄,胯下的戰馬也哀鳴不絕。
數以千計的流星從滾動的石塊後飛起來,搶在石塊之前落入人群。那是埋伏在山梁上的隋軍射出的火箭,穀底的突厥強盜這樣密,將士們根本不需要瞄準。烤肉的氣味再度彌漫夜空,同時騰起的還有絕望的哀嚎。始畢可汗左衝右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屬一個個被射倒。然後他看見滿山遍野的火把,還有被火把照亮的,曾經殘破不堪卻依舊雄武的長城。
那城牆自秦開始已經屹立了千年,屢經風霜,卻始終未曾倒下。
注1:定襄,在今大同市西北。版圖上屬於隋地,但從啟民可汗時起,突厥便以替隋把守關牆為由占據此地,並漸漸變成其南下的大本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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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下,李旭、獨孤林、羅士信帶領八千餘名弟兄向突厥人發起了反擊。敵軍的數量是他們的十倍,但大隋將士毫無懼色。不能讓強盜們這樣輕鬆的溜走,如果不給之以教訓,他們永遠不會記得疼痛。中原自古就不是一塊誰逮到都可以咬一口的肥肉,那些居心叵測的蟊賊,那些貪婪無度的強盜,早晚要為其行為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代價。
始畢可汗麾下的狼騎戰鬥力比尋常牧人高出一大截,經過最初的慌亂後,他們很快在大小葉護、伯克、訇、裴羅、達幹、小箭們的號令下恢複戰鬥陣型,一邊用弓箭向兩側山梁上衝下來的伏兵反擊,一邊快速跑向遠處的穀口。(注1)
山穀中地形狹窄,不利於突厥大隊兵馬展開,且隋軍占據地利之便。而山穀外的平原則是理想的騎兵戰場,七萬狼騎,足以把不到一萬人的伏兵踏得粉身碎骨。
“想走,沒那麽容易!”李旭快速揮舞令旗。“嗚-嗚-嗚!”角聲宛若呼嘯龍吟,伏兵放下弓箭,抬起身邊的岩石。
大塊大塊的岩石被伏兵推下了山坡,一部分中途便被叢生的野樹擋住,濺起無數枯枝敗葉。還有一部分則直接滾入了敵群,將突厥士卒砸得人仰馬翻。山穀最窄處的石塊準備組多,因此也砸得最狠。轉眼間就有四百多狼騎被砸癱在地上,硬生生擋住了他們自己人的去路。
“下馬,大汗有令,下馬迎戰!”傳令兵在山坡上來回奔跑,喊得聲嘶力竭。地麵上的石塊和屍體越來越多,騎在馬上反而沒有步行跑得快。發現去路被壅塞後,突厥人隻得跳下戰馬去清理道路。山上飛下來的羽箭則毫不留情地將那些動作遲緩的家夥射死,用他們的屍體給障礙物再增添一層厚度。
“下馬,下馬,大汗有令,分兵反擊!”又付出了數百條性命後,心存僥幸的突厥人不得不調整戰術,一部分人繼續冒著箭雨疏通道路,另一部分人跳下馬背,持刀殺上山梁。
他們不敢回頭退出山穀,傳說中的各地勤王兵馬正陸續趕來,在山穀外多耽誤一天,都有可能再沒有回到草原的機會。他們也不敢向敵軍投降,一個半月來,他們造的殺孽太多了,自知不會得到憐憫。
伏兵們占據了地利之便,但人數上和對方相差甚遠。很快,羽箭的目標就不得不從穀底移動到半山腰,並且在個別突前位置,郡兵們已經和衝上來的部族武士開始了貼身肉搏。
肉搏戰是羅士信的最愛,比起躲在帥旗下調度全軍,他更喜歡這種麵對麵的廝殺。尤其是麵對長得和自己一點沒有相似之處的突厥人,砍殺起來格外順手。羅士信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種與異族之間的爭鬥,如果是在中原,將太多敵人送去見閻王後,他少不得要挨張須陀或秦叔寶一頓數落。就連與他年齡差不多大小李旭,都每每板起臉來告訴他少做殺孽。但與異族作戰時不一樣,自從大軍過了忻州,李旭就沒對他濫殺的行為說過一個字。而秦叔寶所為更甚,雖然其因為腿部受傷無法參與最後一戰,卻再三叮囑羅士信,要他除惡務盡,一定要讓突厥人這輩子都不敢南望。
“亂世已經來了!如果讓突厥人毫發無損地退走。下次他們打進來時,整個中原就萬劫不複!”臨與大夥告別前,秦叔寶曾經憂心忡忡地說道。萬劫不複這個詞羅士信懂,在崞縣周圍,他曾經親自查看了那些被突厥人洗劫過後的村莊。比任何他能想到的情況都淒涼,碩大的村落就像整個從人間墜入了地獄般,不再見任何活人。偶爾能聽見幾聲慘叫,那是失去了主人的野狗在為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打架。這些動物的眼睛都變成了綠色,仿佛一團團飄蕩著的鬼火。
一團鬼火飄然而至,那是名突厥人的將領。頭盔上飾著兩根狐狸尾巴的裴羅帶領百餘名部族武士衝到了羅士信近前,試圖搶占這塊卡在山穀梗嗓處的坡地。此人身高隻有七尺出頭,肩膀卻足有四尺寬,長著一雙肉眼泡,眼珠像狼一樣發出淡淡的藍光。他的嚎叫聲也像狼一般,淒厲而綿長。郡兵們從來沒見過長成這樣的人類,心裏有些緊張,倉猝發出的羽箭被突厥裴羅用皮盾一撥,先後落向了地麵。
“啊―――嗷!”突厥裴羅大聲嚎叫,同時用彎刀擊打皮盾,發出咚咚的響聲。百餘名衝到郡兵身前的部族武士踏著鼓點,快速前撲。郡兵們持槊挺刺,十幾名武士被長槊貫胸,當場氣絕。剩下的則用刀推偏槊鋒,嚎叫著撲入郡兵當中。
長槊從四麵刺來,將幾名衝得太快的部族武士捅成了馬蜂窩。血發出糝人的嘶嘶聲,四下飛濺。同時,郡兵們的陣型也出現了空隙,幾名身材碩壯的武士在空檔中揮刀,砍出數重血浪。
“保持陣型,第一排後退,第二排向前!”羅士信大喝,提醒弟兄們注意彼此之間的配合。他手中的步槊如一條烏龍般四下遊走,將撲進來的部族武士一個個變成屍體挑出去。但跑過來的突厥人越來越多,一個個舍生忘死,數息之間,竟逼得郡兵們後退了十幾步。
“啊――嗷――嗷!”突厥裴羅仰麵朝天,於火光中露出血紅的牙齒。他手中的彎刀和皮盾互相擊打不停,就像一麵戰鼓,調整著部屬們的士氣和進攻節奏。羅士信的視線被他的行動所吸引,嘴角撇了撇,迅速從一具部族武士的屍體上抽出長槊,然後單手奮力一揮,把丈八長槊當作投矛擲了出去。
長槊在空中發出憤怒的呼嘯,正喊得興起的突厥裴羅聽見麾下士卒的驚呼聲,趕緊舉盾自救。槊鋒擊中盾麵,就像撕紙一樣將厚厚的生牛皮撕破,然後繼續向前,貼著突厥裴羅的手臂,刺中他的前胸,穿透兩層皮甲、血肉、肋骨、脊背,將他推倒,硬生生釘在了地上。
“啊――!”喊叫聲嘎然而止。帶著滿臉的難以置信,突厥裴羅雙手握住已經刺穿自己身體的槊幹,拚命掙紮。黑色的血順著他的嘴巴、鼻孔和耳朵汩汩而出,將身邊的枯枝敗葉染得通紅。
“槊來!”羅士信張手,他的親兵立刻遞上另一杆硬木長槊。瞄都不瞄,羅士信將手中長槊向另一名衣著相對華麗的突厥人擲過去。長槊在無數人的注視下飛躍二十幾步的距離,將目標擊得快速後退,然後撞上一根枯樹,將人的屍體和樹幹牢牢連在一起。
“啊!”突厥武士的嚎叫變成了驚呼。彈指之間兩名將領戰死,極大地打擊了他們的士氣。趁著敵軍進攻節奏被打亂的功夫,羅士信用腳尖挑起一把彎刀,然後他一手持著親兵遞上來的長槊,另一手持刀,呐喊著越眾而出。
“把強盜打下去!”羅士信大叫,長槊一記橫掃,將三名驚惶失措的部族武士砸成滾地葫蘆。緊跟著,他一記斜劈,彎刀正砍中從側麵衝上來的一名敵手。毫無鋒利可言的刀刃順著對方的下巴一直拖到小腹,硬生生鋸碎了所有護甲和皮肉,將肚子裏的內容全部露了出來。
突厥武士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緊跟著是一股深入靈魂的寒冷。在倒地的瞬間,他本能地彎下脖頸,看見自己的五腹六髒冒著熱氣向外滾。一個多月前,他曾經用類似的方法虐殺過一名玩膩了的中原女人,看著女人在血泊中翻滾掙紮,哈哈大笑。今天,他突然聽見了自己的笑聲,縈縈擾擾在天空中傳來,仿佛是當日的回音,一直沒有飄散。
全身上下最後一絲力氣快速隨著血液流幹,卷發碧眼的突厥武士停止了呼吸。原來殺人放火是要付出代價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惜時機已經錯過,沒有人再聽他的懺悔。
踏過敵人或者自己人的鮮血,羅士信找上了另外一名對手。那個突厥武士年齡很小,四下裏的火光清楚地照見他還顯稀疏的胡須。看到羅士信凶神惡煞般的模樣,武士顯然害怕了。“不是我,我什麽都沒有做!”在本能的驅使下,他一邊後退,一邊用突厥語扯謊。但對方顯然不懂得突厥語,並且,目光一直盯著他的腰。那裏別一個漂亮的香囊,通常是中原少女給他們未來夫婿做的,針針線線都充滿情義。可惜上麵的鴛鴦曾經被血染過,突厥武士性子粗疏,想著將其帶回草原送給自己的女人,卻不願意將血漬花點時間洗幹淨。
羅士信左手的長槊就從香囊上刺進去,將兩重血跡疊在一處。“娘!”年青的突厥武士軟軟地跪倒,順著山坡滾落。最後這個詞,羅士信聽懂了。他的腳步頓了頓,停止對敵人的追殺,身體隱入了自家隊伍當中。
在郡兵的們反擊下,失去首領的部族武士紛紛後退。羅士信揮舞著已經砍出豁口的彎刀,命令麾下弟兄恢複陣型。幾名突厥武士退得稍慢,郡兵們列著整齊的方陣擠壓過去,刀槊並舉,頃刻之間將他們變成了碎片。
沒等郡兵們為局部的勝利歡呼,另一夥部族武士替下潰兵,逆著坡勢不要命地殺上。敵我雙方都放棄了戰馬,完全憑各自的技巧和勇氣對衝。羅士信迎住一名手持鐵斧的突厥人,用一連串快速直刺逼得對方無法靠前。以力氣見長的突厥武士無法靠近羅士信身邊,隻能被動地隔擋防禦。幾招過後,他腦門上便冒了汗,肩窩,兩肋和腿根上也先後冒出了血花。
“呀-呀-呀!”全身上下多處受傷的突厥伯克發了蠻橫,用肩膀硬挨了羅士信一槊,然後快速擰身,將右手的鐵斧砍向槊杆。他有十足的把握將槊幹擊斷,擊斷槊幹後,就可以用斧頭對付敵將的雙手。
“咚!”鋒利的斧刃毫無花巧地砍中了目標,預想中的斷裂聲卻沒有傳來。“啊――!”突厥伯克口中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兩支胳膊全部垂了下去。羅士信居然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棄槊,導致突厥伯克雷霆萬鈞般的一擊大部分都砸空,斧頭上巨大的慣性拉傷了持斧著自己的肩,而長槊被磕飛的一瞬間,落槊幹上的力量傳到了槊鋒,挑廢了突厥伯克的另一條肩膀。
“我讓你叫!”羅士信山前一步,鬥大的拳頭徑直砸在突厥伯克的鼻梁上。黑夜中,頸骨斷裂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幾乎壓過了四下裏的呐喊。“我讓你跑來占便宜!”羅士信右拳收回,左拳又到,將突厥伯克彎向後背的腦袋再度砸橫。緊跟著,他從地上撿起對方大斧,一斧子將突厥伯克的人頭砍下來,用腳遠遠地踢了出去。
“欺我中原無人是不?”羅士信揮斧,將一名突厥武士連人帶刀砍成兩段。“欺我朝廷不頂事是不?”他不需要別人回答,隻需要那些入侵者付出其應該付出的代價。有名牧人拋出套索,纏住了他的雙臂。羅士信用力猛地一扯,將牧人直接拉到了自己身邊,掄起斧子平拍下去,將牧人的腦袋直接拍進了胸腔。
“想占便宜,除非我中原的男人全部死光了!”羅士信高高地舉起搶來的戰斧,“弟兄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他的呐喊在群山間回蕩,一瞬間,仿佛遠處的長城和近處的山岩都活了過來,舉臂相應。
中原的確麵臨著很多內憂,中原朝廷的確不入人意。但那都不是外敵可入侵的理由。隻要有一半個男兒在,那些強盜所施予的,早晚都是成倍的回報到他們自己身上。
這是寫進了長城,寫進了山川河流中的誓言。不隻是羅士信,所有流淌著華夏血脈者共同的誓言。
吟唱在青史當中,夢也聽見,醒也聽見。
注1:突厥語,“葉護”乃一部族中之分部之長,“伯克”為貴胄子弟、“訇”、“裴羅”皆為將軍。“達幹”,又為大箭,地位類似中原兵製中的校尉。小箭,十人長。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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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士信所在的位置是一條斜探進穀底的土梁,剛好卡在山穀最窄處。他和麾下郡兵的強悍讓突厥人充分體會到了如梗在喉的滋味,無論誰想從山穀穿過,都要受到來自土梁上的羽箭招呼。而那些試圖衝上土梁將弓箭手趕走的突厥武士,又無法突破羅士信和幾百郡兵用生命構築的第一道防線。
山穀裏的野火越來越旺,很多葉子落盡的大樹也跟著著了起來。夜風吹過,濃煙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如果不抓緊時間形成突破,所有的突厥人都會被活活燒死在這無名的斜穀中。
“金狼衛,出擊!”始畢可汗萬般無奈,隻好出動手中最後一點保命力量。他身邊的五百金狼衛都是從各部落裏邊精選出來的好手,在戰場上個個能以一當十。平素這些人的任務隻是保護大汗,很少主動與敵人交鋒。可到了現在,始畢可汗無法再隻顧個人安危。突厥是個以強者為尊的民族,今夜如果他的損失過於嚴重,回到草原後,這個大汗的位置就不得不讓給別人。這是狼群法則,即便阿史那家族的人也不得違背。
身穿金色鎧甲的五百金狼衛用刀從亂哄哄的自己一方的潰兵中硬砍出一條血路,殺向羅士信。他們的訓練程度和身體條件明顯比先前的幾波攻擊者要高出一大截,陣型散而不亂。郡兵們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驟然與一批生力軍遭遇,劣勢立現。羅士信帶著十幾名親兵四處“救火”,但時間稍長,防線還是被狼衛們衝得岌岌可危。
“後退,後退二十步重新列陣!”羅士信無奈,隻好發出與敵軍暫時脫離接觸的命令。嚐到甜頭的金狼衛得勢不饒人,如附骨之蛆一樣貼上來。“去你***!”羅士信掄開戰斧,親自斷後,將兩名衝上前的金甲狼衛砍成了四段。但另外六名狼衛立刻揉身而上,從前、左、右三個角度將其夾在中間。
“護住我的後背!”羅士信頭也不回衝著身後喊了一嗓子。然後跨步上前,揮斧劈向正對著自己的那名敵軍。深知對手厲害的金甲狼衛不敢硬接,虛晃一刀,快速退後。羅士信要的就是這個空隙,猛地一翻手腕,斧刃快速由豎轉斜,兜起一股風,直“吹”破側麵的金甲。
“噗!”血柱飛起足足五尺高,少了半截身體的狼衛原地轉了半個圈兒,枯木一樣滾下山坡。解決了一個側翼威脅的羅士信大喝著轉身,避開敵人砍過來的彎刀,空著的左手五指頭突然並攏成刃,重重地捅在另一名狼衛的喉嚨上。
那名狼衛立刻丟下兵器,雙手手捂住咽喉。“咯咯咯”,他嗓子裏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嘴巴大張,拚命呼吸。但四下裏的風仿佛都凝固了,沒一絲吹進他的身體。
“咯咯咯!”喉嚨被羅士信一掌戳斷的狼衛嘴裏開始噴血,接著仰麵朝天的栽倒。羅士信沒時間檢視自己的戰果,揮舞著板斧,砍向第四個狼衛。就在他與第二名狼衛交手的瞬間,耳朵後明顯被濺上了幾滴血。那是親兵的血,為了不讓羅士信分心,忠勇的親兵用身體擋了四刀,一聲未吭,直到氣絕。
眼看著變成與羅士信正對的那名狼衛就要被巨斧劈成兩半,先前退下去的狼衛和另一名急於立功者同時撲向了羅士信背後的空檔。這名年青的將軍是山坡上數百承擔阻攔任務的隋軍陣膽,隻要殺了他,卡在大軍喉嚨裏的“魚刺”就能順利拔除。
聽到背後的呐喊聲,羅士信依然沒有回頭。巨大斧頭從空砍落,將麵前的金甲狼衛連同他手中的兵器砍斷。在轉過身體的瞬間,他看到另一名親兵衝過來擋住了敵人兩把的彎刀。一把用的是橫刀,一把用的胸口。
“老子要你們陪葬!”羅士信紅了眼,放下懷裏的屍體,大步殺上。一名金甲狼衛被他直接用斧子砍飛,另一名再次後退,腳底被人血一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沒等羅士信動手,一杆長槊搶在他麵前刺入了倒地者的身體。“啊!”慘號著的突厥狼衛被挑起來,空著畫出一道弧線,重重地砸向蜂擁而致的刀叢。
“後退整隊!”獨孤林沉聲喝了一嗓子,帶著三名家將替下了羅士信。他們四個人用的全是步槊,彼此呼應著,組成了一個小型攻擊陣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突厥狼衛的攻勢登時一滯。趁著這個瞬間,羅士信大步退回本陣,丟下斧頭,從親兵手中接過另一杆剛從敵人屍體上拔出來的長槊。
他想問一聲獨孤林‘你怎麽上來了!’,可話沒等出口,獨孤林和他的四名家將已經被金甲狼騎團團困住。那些身材高大,武裝到牙齒的金甲狼騎像瘋子般,根本不顧生死。獨孤林帶著自己的槊陣在狼群中旋轉衝突,刺翻了十幾名狼衛,身邊的家將也掛了彩。
“弟兄們,列陣擠壓!”羅士信沒有時間猶豫,指揮身邊的郡兵再度衝上。他決不會看著朋友為了救自己而送命,雖然獨孤林的行為給人感覺特別像在找死。
剛剛喘息過一口氣來的郡兵們跟在羅士信身後快速前進,刀槊並舉,將眼前敵人剝掉厚厚的一層。他們距離獨孤林很近,幾乎就在咫尺之遙。但這咫尺之遙偏偏又好像隔著十萬八千裏,任郡兵們怎麽努力,也休想將獨孤林從狼群中接出來。
一名身穿包金鐵衣的突厥人迎住了獨孤林,他手使兩把彎刀,動作十分靈活。獨孤林用長槊挑飛側翼衝過來的一名狼衛,然後擰身急刺。突厥葉護用左手彎刀推開槊鋒,身體敏捷地向前一撲,右手中的另一把彎刀淩空劈落。
步槊太長,不利於貼身格鬥。獨孤林快速後退。躲開突厥葉護的刀鋒,將槊尖刺向自己右側的另一名狼衛。按照演練了無數次的配合,他身左的家將在這一刻應該旋身斜刺,替他解決撲上來的麻煩。可那名家將手中的步槊偏偏被一名受傷的狼衛用手握住了,危急關頭根本無法提供有效支援。
獨孤林不得不放棄已經閉目等死的對手,用槊纂回擊那名突厥葉護。二人快速交換了一招,獨孤林肩膀掛紅,突厥葉護被槊纂砸中了前胸,口中鮮血狂吐。四人槊陣瞬間分崩離析,三名家將拚死博殺,卻無法再保證彼此之間默契的配合。轉眼間,兩名家將倒了下去,另一名家將抹了把臉上的血,用後背貼住獨孤林的後背。
“重木,趕快向我這靠攏!”羅士信急得都快瘋了,扯著嗓子大叫。殺紅了眼睛的獨孤林仿佛充耳不聞,快速先前數步,追上準備逃走的突厥葉護,從背後將其一槊捅穿。然後用長槊撥開幾把砍過來的彎刀,身體快速回旋。
沉重的槊杆如鞭子般掃過敵群,將突厥狼衛掃倒一大片。不理睬那些倒地哀鳴者,獨孤林再度衝向一名看起來身份比較高貴的敵將。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嘴角微微上翹。
“重木,你瘋了!”羅士信兩眼冒火,驅動本陣拚命前殺。但突厥狼衛螞蟻般湧來,將其死死擋住。眼睜睜地,羅士信看見最後一名家將倒地,獨孤林已經成了徹底的困獸,依舊酣戰不止。
那名突厥將領獰笑著迎上,用皮盾兜住獨孤林刺來的槊鋒。“啊――嗷!”此人嘴裏發出野獸捕獲獵物時的歡呼,丟下右手的彎刀,一把抓住正在前刺的槊幹。他力氣不如獨孤林大,卻可以短暫讓獨孤林無法奪回兵刃。另一名突厥狼衛看到便宜,舉刀向獨孤林脖頸掃落。
“重木要死了!”劇烈的痛楚讓羅士信幾乎無法呼吸。他側開頭,不忍看到好友身首分離的那一瞬。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一聲羽箭呼嘯,羅士信驚喜地轉頭,看見舉刀衝向獨孤林的狼衛站在了原地,一支羽箭從他的左眼射入,直貫入腦。
“我來了!”羅士信欣喜地大叫,揮舞長槊刺翻擋在麵前的突厥狼衛,再度向獨孤林靠攏。與此同時,另一支羽箭淩空飛來,正中與獨孤林爭搶長槊者的咽喉。
放箭者正是李旭,發現羅士信堅守的部位吃緊,他立刻帶人趕了過來。手中雕翎從不虛發,每箭脫弦,必有一名敵人應聲而倒。
連發兩箭救下獨孤林,旭子第三箭射向了擋在羅士信身前的狼衛。混戰中非常不容易瞄準,但在多年苦煉出來的本領讓他總能把握住轉瞬即逝的刹那。持刀撲向羅士信的一名狼衛被射穿了喉嚨,轉瞬,又一名狼衛被射中了胸口。羅士信麵前壓力猛然一輕,他揮槊刺死最後一名擋路者,大步貼到獨孤林身側。
“找死啊,你!”羅士信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指揮自己的親兵護住獨孤林,夾著對方一道返回本陣。死裏逃生的獨孤林仿佛丟了魂魄般,不理睬羅士信的嗬斥。一邊與大夥結伴後退,一邊將手中長槊拋出,將一名緊追不舍者釘翻在地。
李旭帶領援軍加入後,半山坡上的形勢再次逆轉。狼衛們在近處無法衝破羅士信和獨孤林兩人帶領郡兵建立的防線。遠處又被大隋弓箭手射殺,氣力漸漸不濟。見到有機可乘,李旭一聲令下,身邊的旗牌官吹響號角。早已按耐不住的張江立刻帶兵撲下,借著山坡的慣性,給狼衛以當頭一棒。
被羅士信和獨孤林等人耗盡了力氣的狼衛們倉猝迎戰,被隊形整齊,配合默契的郡兵們打得抱頭鼠竄。見到敵軍狼狽相,羅士信高興地大喊大叫,“弟兄們,卡住,將突厥崽子卡死在山穀!”
“卡死他們,卡死他們!”郡兵們舉刀響應,將敵人逼下緩坡,重新控製住了山穀的梗嗓。留給突厥人逃走的道路又變成了窄窄的一條,這些已經被煙熏暈了頭的家夥為了搶先一步逃生自相踐踏,死在自己人手裏的人不計其數。
“嗚嗚――嗚嗚――嗚嗚!”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李旭命人吹響總攻號角。埋伏在兩側山坡上的所有隋軍將士開始出擊,一隊接一隊從側翼壓向突厥狼騎。他們將那些魂飛魄散的劫掠者刺翻,捅倒,將突厥人的旌旗搶過來扔進火堆。將突厥士兵向趕羊一般驅趕著送進燃燒的樹叢。
強盜們發覺大難臨頭,哭喊著到處亂竄。有人被濃煙熏暈了腦袋,直接撲到了隋軍的刀尖上。有人則丟下兵器,將身體縮卷進岩石的縫隙中,試圖逃避懲罰。四下裏羽箭飛來,將這些盤起身體的毒蛇直接變成了刺蝟。
隋軍將士越戰越勇,雖然以寡擊眾,卻無不爭先恐後。突厥人的隊伍不斷被擠壓,分割。切成小片,然後被大隋將士剁翻,踩倒,送回長生天的懷抱。
“長生天,難道你要我死在這麽!”始畢可汗仰頭高呼。仿佛聽到了他的哀鳴,周圍的喊殺聲猛然減弱。進跟著,死裏逃生的歡呼雷鳴般響了起來。
“風向變了,風向變了!”無數人用突厥語大叫。始畢可汗扭頭看去,發現死死卡在山穀最窄處的那片斜探下來的山坡居然被濃煙和烈火給包圍。大隊的隋軍不得不後撤,把堅如磐石的陣地讓給了風與火。
“長生天在保佑著咱們,衝出去!”始畢可汗欣喜若狂,金刀指向被火阻塞的道路。山穀中的樹木是活的,樹幹中藏有足夠的水分,所以剛剛蔓延到梗嗓處的野火看起來旺盛,卻不會有太大危險。隋軍沒有與野火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不敢在那個致命的土坡上逗留。但始畢可汗和突厥人在草原上的秋天經常與山火遭遇,一眼就能看出來那裏的火勢到底嚴重不嚴重。
“讓開,讓開,給大汗讓路!”親衛們護著始畢,奔向濃煙。與此同時,最靠近土坡突厥士兵也丟下兵器,用雙手抱著腦袋向前猛衝。野火快速燒卷他們的胡須和露在皮盔外的頭發,焦臭的味道四下彌漫。那些突厥士兵卻絲毫不在乎臉上和手上的傷痛,踏著火苗快速跑過,飛蛾一樣落向遠處的穀口。
趁著李旭帶領弟兄們躲避山火的機會,始畢可汗在親兵的護衛下也衝過了山穀最窄段。膽敢擋在大汗馬頭前的部族武士們被他的親兵一一砍翻,大汗的性命高貴無比,為了他的安全,犧牲一萬名普通牧人也在所不惜。
“衝過去,衝過去,火不大!”看到始畢衝過了山穀,其他突厥人猛然來了精神,冒著頭頂的箭雨,踏著腳下的烈焰,蜂擁而過。很多人沒等跑幾步,便被煙熏倒了。他們的身體蓋住了腳下的火苗,他們的身體被自己的同伴毫不猶豫地踩住,漸漸踩成一團團肉醬。
也許是為了避免自家更大的傷亡,發覺火勢真相的大隋將士沒有繼續堵塞山穀,而是從兩翼和尾端截殺掉隊的突厥人。有了去路的突厥狼騎根本不顧及自己的同伴,哪怕被殺者就在其不遠處,隻要隋人的長槊不刺過來,他們就選擇視而不見。
幾名膽大的隋軍士卒撲到敵群邊緣,將最外圍的一名突厥人用長槊捅倒。受傷者大聲慘叫,與其臨近的突厥武士卻根本沒有相救的意思。他們甚至不打算抵抗,隻管低頭逃命,隻管慶幸被刺中者不是自己。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狼,而是任人宰割的傻麅子。不求跑得最快,隻求跑得不比自己的同伴慢。至於手中的彎刀,腰間的羽箭,此時全部成了擺設。他們想不起來用,也不敢用。成群結隊的逃命,盡管獵殺者數量不到他們的十分之一。
畢竟人數遠遠少於對方,隋軍在山火的幫助下放倒了兩萬多敵人後,不得不停止了追殺。僥幸死裏逃生的突厥人頭也不回,穿過穀口,互相簌擁著快速跑遠,融入遠處的無邊黑暗。。
“為什麽要故意放他們走!”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敵軍落荒而逃,羅士信非常不滿,氣哼哼地追問。
“他們自己衝出去的,咱們人少,截殺不及!”李旭聳聳肩膀,笑嗬嗬地回答。沒法向羅士信解釋草原上那些玄妙,也不能承認是自己故意放走了敵軍,他隻能找另一個借口,“李世民和侯君集在山穀外等著,始畢逃得過咱們這一關,能不能逃不過李家飛虎軍的截殺,還很難說!”
“飛虎軍不過兩千來人!”羅士信氣得直撇嘴。
“咱們也不過八千多人!”一直沉默不語的獨孤林突然開口說道。隨後不管衝過來試圖和自己理論的羅士信,目光徑直看向腳下的山穀。那裏的廝殺已經漸漸臨近結束,層層疊疊的屍體中間,火星時隱時現,如同一朵朵不甘心的靈魂,跳動,閃亮,融入周圍的烈焰,絢麗一場,最終卻難免走向熄滅。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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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獨孤林眼裏,那火焰分明就是大隋,其興也勃,其衰也忽。眼前突然一黑,他的身體晃了晃,雖然用槊杆支撐著沒倒下,一股暗黑色的血卻順著嘴角和鼻孔汩汩流了出來。
“重木,重木,快來人,重木受傷了!”見到此景,羅士信顧不上再和獨孤林鬥嘴,衝上前一把攙扶住他,大叫。
無數道關切的目光投射過來,有郡兵的,也有雲定興麾下邊軍將士的。對於獨孤林這個身上沒半點驕橫味道的皇親國戚,大夥心中一直懷有很深的敬意。剛才還在暗中歎服此人作戰身先士卒,有萬夫不擋之勇。沒想到轉眼間,他已經搖搖欲倒。
“找個幹淨地方,讓獨孤大人躺下。張江,你到山後牽匹馬過來!”李旭見獨孤林吐血,也有些慌了,大聲向將士們喝令。
“哎!”校尉張江答應一聲,順著山梁跌跌撞撞向遠方跑去。大夥是在下午接到阿史那骨托魯送來的消息後,才匆匆忙忙離開的軍營。事發突然,因此根本沒帶郎中隨軍。為了避免被突厥人看出破綻,連戰馬也被趕到了臨近的另一個隻有入口,沒有出口的峽穀中去了,根本不在身邊。
親眼目睹大夥為了自己忙得雞飛狗跳,獨孤林心中湧起了一股暖流。摔開羅士信的手,他強撐著站穩,笑了笑,向大夥解釋:“剛才殺得有些累了,所有一時氣血翻湧,破了鼻子。”伸手在嘴角和鼻孔之間胡亂抹了一把,他又笑著命令,“大夥該幹什麽接著幹什麽,快點收拾,等李二公子過來匯合,然後一道回雁門去見皇上!”
“都這個樣子了你還想著去見皇上!”羅士信再次托住獨孤林肩窩,又氣又恨。鼻子破了流出的血和嘔出來的血根本不是同一種顏色,此刻天雖然黑,火把卻把他的眼睛照的晶瑩閃亮。
“士信,莫亂軍心!”以極其低微的聲音,獨孤林喝道。
“軍心,突厥人已經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羅士信大罵,蹲下身,便欲背獨孤林出穀。背後的身體卻如生了根在岩石上般,任他怎麽用力都扛不上肩。
“士信,你聽我說,咱,咱們不能單獨回去。要等李二公子和屈突通將軍,大夥,大夥匯集一處,才,才好開進雁門郡。”耳邊傳來獨孤林斷斷續續的聲音,聽得羅士信越來越心涼。“咱們沒,沒有像宇文將軍那樣衝進城裏和皇上同生共死,而是,而是在外圍牽製,附和,附和用兵之道,卻,卻不和君臣之禮。此,此外,咱們是和阿史那骨托魯私下結盟,可以說是事急從權,也,也可以說私,私通外番!”
“,哪個亂放,我,我親手掐死他!”羅士信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差一點滾下來。最終,他還是將獨孤林放下,攙扶著對方站於寒冷的夜風中等待其他各路兵馬的消息。論領兵打仗和把握戰機,羅士信和旭子自問不輸於獨孤林。論對朝廷上門道的了解,他們兩個加在一處也達不到獨孤林的一半。
大隋皇帝陛下最在乎的是別人對他的忠心,其次是臣子們是否恭順,至於將領們的決策的對錯,反而要遠遠地排在後邊。在起初遇到突厥人襲擊時,獨孤林所帶領的後軍沒有和中軍一道退向雁門,而是選擇了距離雁門足足有五十餘裏的崞縣牽製敵人,在皇帝眼裏,這恐怕已經是個大錯。況且齊王楊暕一直在他的軍中,如果皇帝陛下不幸被突厥人殺死了,此人將是皇位的第一繼承者!
獨孤林曾經力主大軍不要貿然衝入雁門,獨孤林曾經讚成李旭與骨托魯訂立秘密協議。得知突厥人要連夜撤軍的消息,大夥先分頭截殺,然後再入城麵聖的計策也是他積極謀劃並推動的。雖然每一個決定都有其他將領參與,但沒有人官職比獨孤林高,也沒有人與齊王楊暕關係比獨孤林更近!
羅士信猛然想起了下午大夥商議軍務時的情形。未時,骨托魯派心腹送來了突厥人要撤軍的密報。經緊急商議,雁門城外的隋軍決定兵分四路。兩路由一隊由屈突通和堯君素帶領,在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的道路上埋伏。另外兩路狂奔到連接馬邑和雁門兩郡的牛喉穀,在此截殺敵軍。當時,獨孤林還補充了兩條建議,其中之一是天擦黑後再行動。第二條便是派人去崞縣通知雲定興和齊王,要兩人帶領其餘兵馬火速前來接應。
第一條建議很好理解,隋軍大營距離突厥人的營壘很近,天黑後行動不容易被敵人發現。而突厥人當時忙得雞飛狗跳,也的確沒發現連日來如芒刺一樣紮在其背後敵寨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營。至於獨孤林的第二條建議,當時羅士信和李旭都認為他多此一舉,留給雲定興和齊王二人的兵馬都是些老弱傷病,即便他們能及時能趕到,也幫不上什麽忙。
那不是多此一舉,那是為了不授人以口實!刹那間,羅士信和李旭都明白了獨孤林的良苦用心。不由得感到一陣悲涼。
他們不懷疑獨孤林對皇帝陛下的忠誠,事實上,如果沒有崞縣在身後牽製,雁門城早已被突厥人那下。如果獨孤林真的想立擁戴之功,他至少有數十種方法讓雁門城內的守軍對失去等待援兵的希望。然而,同伴們的信任不等於皇帝陛下的信任,況且皇帝陛下身邊還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
“你,重木,你可能太多心了!”半晌,旭子笑了笑,低聲安慰。
他的笑容非常苦,就像嘴裏正咀嚼著一把黃蓮根。這就是他不顧生死捍衛著的大隋朝廷,對自己國民的提防永遠比對外寇還認真。可他又沒有別的選擇,放任其被外敵摧毀,所有人都要跟著殉葬!
“我很懷念跟你們一道在齊郡的日子!”獨孤林歎了口氣,轉過頭,將目光對上了夜空中的星鬥。這一夜是如此之長,天空中的星星簡直是固定在半空中不曾稍做移動。在星光和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臉是那樣的白淨,就像草尖上由秋露凝成的霜,幾乎看不到任何塵雜。
同樣的夜露打在始畢可汗的臉上,讓他的頭腦漸漸恢複清醒。布滿死亡陷阱的山穀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背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兵馬已經脫離的險境。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開始檢討這次兵敗的原因。
“是骨托魯,一定是該死的骨托魯將大軍撤離的消息通知了隋人!”答案幾乎是在眼前明擺著,不用費任何心思,始畢可汗就能想到誰出賣了自己。經此一劫,他的嫡係兵馬損失了三分之一。對麾下諸汗的威懾力大減。而受益最大的人將是骨托魯,他不但完整地保全了自己的實力,並且通過在撤軍前最後一刻的表現收買了人心。
很多看似撲朔迷離的事情其實很容易分辯出背後的真相,隻要仔細看看最後受益最大的那個家夥是誰,一切迷霧便於瞬間煙消雲散。始畢可汗恨得牙根都癢癢,後悔自己沒早點動手,宰了骨托魯這頭養不熟的公狼。但同時他又暗自佩服骨托魯的果斷與奸猾,這才是阿史那家族的天性,像卻禺那種空有滿肚子壞主意做起事來卻畏手畏腳的,終究成不了什麽大事。
想到卻禺,他心裏猛然又湧起了另一個謎團。“誰把我的撤退路線告訴隋軍的?骨托魯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答案還是呼之即出,是阿史那卻禺!隻有這條老毒蛇才具備偷偷將禦營兵馬行動路線透漏出去的條件。別的將領和幕僚要麽沒接觸到核心機密的機會,要麽命運和他始畢可汗息息相關,將撤退路線出賣給大隋,他們得不到任何好處!
“來人,把卻禺叔父請過來!我有事情向他請教!”找到此戰失敗的‘真正’原因後,始畢可汗微笑著發出一道讓所有人迷惑不解的命令,然後用刀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河灘。“咱們先到那裏歇息一下,順便清點損失!”
“大哥,這裏距離長城還很近!”阿史那俟利弗匆匆跑上前,大聲反對。他的半邊胡子被火燎了個精光,因此,一邊臉亂如草窩,一邊臉整整齊齊,看上去異常滑稽。
“哈哈,哈哈,俟利弗,看你那個熊樣子。”始畢可汗啞然失笑,“不就是輸了一場仗麽,咱們兄弟又不是從小到大沒輸過。你看看身後邊的弟兄,他們身上煙熏火燎的,再不洗洗怎麽趕路。況且你自己也得好好梳洗梳洗,用刀把兩邊胡子都刮了。還甭說,你這半邊臉,看上去年青十好幾歲!”
“大哥!”阿史那俟利弗急得直跺腳。“都什麽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思捉弄我!咱們離開山穀還不到二十裏,一旦敵人從背後追上來,弟兄們…….”
“俟利弗特勤說得極是,大汗,咱們不能停下休息。弟兄們全憑一口氣撐著。這一坐下去,沒有小半個時辰站不起來!”卻禺剛好匆匆趕到,接過俟利弗的話頭,大聲勸諫。
“那不是正合了叔父的心願麽?”始畢可汗在鼻孔裏冷哼了一聲,打斷了阿史那卻禺的話。
已經憔悴如七十歲老翁的阿史那卻禺身體猛然一縮,頭快速抬起,“大汗,卻禺沒做半點對不起大汗的事情,長生天可以作證,如果我,阿史那家族的卻禺曾經背棄大汗,就讓天雷砸上我的腦門!”
“不必,冬天不打雷!”始畢可汗冷笑著搖頭,“等下次打雷時,估計我的心已經被你挖出來獻給骨托魯了!”
說罷,他快速一揮手,刀尖利落地在阿史那卻禺的喉嚨上劃出了一串血珠。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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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照耀下,從始畢可汗刀尖上甩落的血珠分外妖豔。“咯,咯,咯!”阿史那卻禺握住自己的喉嚨,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始畢可汗居然毫無情由地向自己痛下殺手,自己已經沒有兵,沒有了領地,對大汗毫無威脅了呀……在目光潰散之前,他看見了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同樣詫異的雙眼,心頭一鬆,仰麵朝天栽倒於河灘上。
感到詫異的遠不止是俟利弗和咄苾嗣兩兄弟,其他突厥貴胄也刹那間臉色變得雪白。按輩分,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親叔叔,雖然阿史那家族中為了爭奪汗位,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屢見不鮮。但那都是在雙方勢均力敵,一方對另一方有極大威脅的情況下才發生。像卻禺這種既沒有實力,對大汗態度又恭順的長輩,始畢可汗應該對他表示最基本的尊重!
不是因為同情卻禺的遭遇,而是始畢的做法違背了最基本的規則。這規則涉及到所有人安全,不由得大夥不心驚。轉眼之後,貴胄們臉上的震驚就變成了憤怒,進而發出了鼓噪。
“大汗,卻禺梅祿犯了什麽罪,要勞您親自對他下手?”第一個出來問話的是阿史那莫賀,家族中,他的輩分和卻禺相同,因此難免兔死狐悲。
始畢可汗不想回答莫賀的話,與卻禺一樣,莫賀在家族看不見的爭鬥中也失去了領地和部眾。阿史那家族之所以養著他,是希望借鑒這些老狼的經驗。卻不是留下他來置疑大汗的威嚴。
“大汗,卻禺縱有不赦之過,您也應該把他交給族人共同審理。怎能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見始畢對莫賀滿臉輕蔑,阿史那烏亦拉,阿史那牙地蠻也擁上來質問。
阿史那亦賀,阿史那德雲,阿史那嘉勃,陸續圍了上來,掌心皆握住了刀柄。他們都是始畢的嫡係部將,但此刻卻站在了始畢的麵前。
狼群也有狼群的規則,當年邁的老狼對狼王表示屈服,並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腹部時,即便再凶暴的狼王,都不能像老狼露牙齒。否則,它就要麵對群狼的憤怒。
“他向敵人出賣了咱們撤退的行蹤!”看到群情激憤,始畢可汗也很後悔自己揮刀之前有些欠考慮,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隻能咬著牙硬扛。“兩萬多兄弟屍骨無存,就是因為卻禺貪圖漢人的財貨,把行動路線告訴了對方!我不殺他,無法給弟兄們交代!”
這個時候,始畢可汗自知不能再牽扯阿史那骨托魯,否則隻會讓自己的作為越看越像找借口傾軋同族。但阿史那卻禺私通敵軍這條罪名顯然無法令人信服,包括阿史那俟利弗,這個缺心眼的家夥居然順口抗議道:“可卻禺叔已經對著長生天發下雷誓了,大汗是不是冤枉了他!”
草原上樹木相對稀少,因此每年風暴來時,總會有牲畜或人被閃電劈中。牧人們無法解釋其中緣由,所以都認為被雷劈中,是長生天給降下的懲罰。久而久之,雷誓便成了上致王族,下致普通牧人最看重的誓言。阿史那卻禺剛才發誓如果自己曾經背叛大汗,就會遭天打雷劈。在很多貴胄眼裏,已經等於證明了他的清白。而始畢可汗在明知對方清白的情況下還動手行凶,則有一萬條理由也無法令人接受。
“馬上就冬天了,怎麽可能打雷!等到明年春天,我早被他用陰謀害死了!”始畢用力瞪了自己的傻瓜弟弟一眼,怒喝。
說來也怪,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沿著河麵居然傳來了隱隱的驚雷之聲。不太清晰,但由遠及近,夾雜在夜風之間,震動得遠處的水波都微微顫動。
“上馬!”阿史那咄苾嗣扯著嗓子狂喊了一句。這次他的小聰明絕對用正了地方。不是雷聲,那是萬馬奔騰的聲音,沿著河道,正有一支人數龐大的騎兵快速衝過來。
“上馬,整隊,整隊!”大小特勤、伯克們再也顧不上和始畢可汗爭論卻禺是否該死了,狂喊著跳上坐騎。他們的動作明顯比平素慢,兩條腿和整個後背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酸酸地用不上力道。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孤狼的悲啼,突然在河畔響起,聲聲帶著絕望。
很多突厥士卒還蹲在水邊清洗身上的焦痕,也有人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猛然聽見來自大汗身邊的號角聲,很多人本能地向起站。身體稍一動,立刻感到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有毒!”無數突厥武士大喊。“漢人在水裏下了毒!”有人不顧耳邊炸響的號角聲,蹲在地上用手指扣住嗓子眼,大吐特吐。河水中有毒,吹過來的風有毒,身邊的樹木,幹枯的野草都有毒,刹那間,武士們驚惶失措,亂成一團。
恐慌比毒藥還致命,就在武士們手足無措之時。羽箭從夜空中射了過來,箭頭上帶著點點星光,仿佛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當星光破碎之後,慘叫聲驟然而起。人群最外圍的部族武士就像被雹子打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老毒蛇的建議對,不該休息!”始畢可汗突然開始後悔。在這麽寬,水流如此急的一條河裏投毒,那得準備多少大車毒藥?沒有人中毒,大夥頭昏腳軟的原因是先前跑得太急,後來停下的又太突然。但是他沒法辦法將自己的分析傳遞給全軍,武士們已經亂了,他們眼中不再有號令,不再有大汗,不再有狼子狼孫的尊嚴。
這一刻,他們隻想活下去,用盡所有手段活下去。已經跳上戰馬的將領和貴胄們不顧始畢可汗的憤怒,用鞭子狂抽坐騎。沒有力氣上馬的士兵們則拉著牲口的韁繩跌跌撞撞向北跑。雷鳴般的馬蹄聲和羽箭都來自南邊,。因此,隻有向北,隻有向北才能逃得生天!
“嗚嗚――嗚嗚――嗚嗚!”始畢可汗終於聽到了敵軍的號角聲,龍吟虎嘯般,穿透所有黑暗。不光是正南方,西南,正西,西北,除了河麵方向一級沿河向北,其他各方位都傳來了進攻的號角聲。有的雄渾,有的高亢,有的綿長而有力,有的短促而激越。黑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突厥武士發起進攻,連星光下的遠山和腳邊的河麵好像也動了起來,化作憤怒的洪流,加入這複仇之戰。
始畢可汗知道大勢去矣,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將武士們組織起來。被親衛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坐騎後,他也加入了逃亡者的隊伍,再顧不上家族的榮譽和大汗的尊嚴。
一哨騎兵從側翼夾過來,邊跑,邊放出羽箭。黑暗中不斷有人落馬,在這種被動挨打形勢下,突厥人傷亡極其巨大。很多牧人並不是被對方射死,而是不小心被受傷的坐騎摔到地上,然後被後背衝過來的自己人活活踩死。但馬背上的武士不敢迎戰,隻顧跟在始畢可汗身後,逃,一味地逃。
始畢可汗覺得自己口幹舌燥,呼吸困難。他身邊的侍衛摔下馬背者不多,但每隔數息,總有一支冷箭突然而來,放倒其中一個。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頭無助的傻麅子,而對手則是一群老練到極點的狼。借著黑暗的掩護,撲上,咬死其中一個。然後退入黑暗,再等待下一個機會。
身後的哀嚎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始畢卻絲毫不敢回頭。在數萬武士的保護下,他才是突厥的大汗。失去了大軍的保護,他什麽也不是。另一隊騎兵斜刺靠過來,露出“牙齒”,始畢大聲求救,十幾個忠勇的侍衛硬著頭皮上前,堵住對方的去路。來人先是放箭,然後藏弓揮刀。動作幹淨利落,頃刻之間就將十幾個侍衛擊落於馬下。
侍衛們用生命為始畢贏得了時間,他用力打了坐騎兩鞭子,在千軍一發之際從攻擊者身邊衝了過去。然後,他聽見了有人落水的聲音,聽見了自己麾下的武士在大聲求饒。聽見懦弱的哭聲,絕望的叫喊。
“撤開,撤開!保持隊形,不要纏鬥!”下一刻,始畢可汗聽見了一名青年人的呼喊。聲音還略帶青澀,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後,這個聲音便被亂哄哄的馬蹄聲所淹沒,大隊大隊的部族武士從背後跟了上來,重新把始畢包裹在中央,夾著他一道逃命。
“這好像是我們突厥人的戰術!”猛然間,始畢可汗意識到了這一點。突厥狼騎對付比自己人數多的敵軍時,總是采用這種反複騷擾,尋找敵軍破綻,然後給以致命一擊的戰術。如果與敵軍相距太近,他們就會快速躲開,減少自身傷亡,並伺機發動下一輪進攻。
下一輪進攻很快就開始了,還是那個年青人在指揮。所有的角聲都在配合著他的命令。始畢可汗知道自己和敵軍主將近在咫尺,也知道如果自己整頓身邊的人迎上去,可能會創造奇跡。但他沒有創造奇跡的勇氣,周圍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也不會聽從指揮。在敵人又衝進他的隊伍,將數百條生命掠走之前,他能做的隻是一件事,猛然回頭,看清楚敵軍將領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年青的麵孔,連胡子都沒有。笑容熱忱,目光冷酷。仿佛也看見了始畢可汗,此人居然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彎弓搭箭,一箭射了過來。
羽箭來得非常急,並且預先算清楚了始畢的馬速以及河邊的風向。從來沒有一刻,始畢覺得死亡距離自己這麽近。他在馬背上扭轉身體,揮動彎刀去磕那支箭,刀刃隻來得及將箭杆碰得歪了歪,然後耳邊就聽見了一聲悶響。
“噗!”是破甲錐穿透障礙刺進肉裏的聲音。始畢扔下了刀,捂住胸口上箭杆。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同時感到了自己的魂魄正試圖從傷口處向外逃。他看見身邊的衛士被敵人向割草一一樣砍翻,看見壓過來的敵人將自己一方的武士活活逼進河裏,然後連人帶馬一並被激流帶走。
衝進到始畢身邊的是另一名全身漆黑的中原將領,身上穿的不是常見那種大隋鎧甲,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見的大隋橫刀。此人身材不高,有些瘦,但下手極其狠辣。一刀一個,將始畢身邊的侍衛砍倒了三、四名。在人群中硬砍開一條通道後,他棄身邊的對手於不顧。隻管緊夾馬腹,流星般向始畢衝來。
“護駕!”始畢可汗大叫。手中沒有武士,他能用的隻有一條馬韁繩。而穿透兩層皮甲的羽箭仿佛有生命般,還在不停地向肉裏鑽。拚命咬緊牙關,始畢用力一扯,將破甲錐從自己的胸口拔了出來。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同時慶幸自己還沒有死,手握箭杆,去抵擋即將砍過來的長刀。
黑甲將領微微發出一聲冷笑,將長刀舉過了頭頂。
“君集,放過他!”年青將領的聲音聽在始畢耳朵裏如同天籟,幾乎是在生死邊緣的那一瞬間及時地傳了過來。聽到命令,已經追到始畢馬後的那名黑甲將領猛然撥轉馬頭,如瘋虎一般在逃命的人群中左砍右剁,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快速衝了出去。身後留下五、六匹失去主人的坐騎。
始畢知道自己能活著回到草原了,不是因為長生天保佑,而是因為那名來自中原的年青人不想殺自己。至於對方為什麽不想殺自己的原因,他在痛昏過去之前也想得很清楚。是因為對方不希望草原強大,希望看到阿史那家族的兩個頭狼互相博殺。
“好個狠毒的年青人!”始畢恨恨地罵了一句,伏在馬鞍上,被人群協裹著繼續前行。耳畔傳來的哭喊聲漸漸衰弱,漸漸飄散,惡夢一般了無痕跡。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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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邑郡境內對始畢可汗進行截殺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的飛虎軍。十幾天前,扮作馬賊襲擊白登山下突厥部落的也是他們。對於如何通過襲擊突厥人的部落來壯大自己,侯君集和長孫無忌可謂駕輕就熟。憑著去年在靈武訓練出來的這支騎兵,他們將白狼塞和雲內之間的毫無防備的突厥部落搶了個遍,大發橫財。出發時每人一騎,回到內長城附近時每人身邊至少有了三匹戰馬。
機靈的侯君集將這支隊伍隱藏在了夏屋山和桑幹水之間的一個廢棄的小村落裏。周圍的百姓在一個多月前早就被突厥人殺光了,所以侯君集根本不必擔心隊伍的行蹤被人發現。他遣斥候騎快馬聯係了李世民,隨即迎來了自家主將和交與飛虎軍的最新任務。
打突厥人不用動員。雖然大夥都已經疲憊不堪,但一間間再沒有人居住的茅草房早就灼痛了將士們的眼睛。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的生活習慣差不多,都是在漢家傳統中融有濃鬱的胡人痕跡。光從衣著打扮和眉眼長相上,你甚至很難區分他們到底是漢家兒郎還是胡人子弟。馬邑郡和靈武郡兩地百姓最後的遭遇也差不多,他們的財物全被南下的突厥人洗劫一空,來不及逃走的男女老幼幾乎也被殺了個幹淨。隻有一口口水井,還有村子中被焚毀的規模龐大祠堂、廟宇和店鋪,證明著此地昔日的繁華與安寧。
憤怒的飛虎軍趁著突厥人在河畔休息的時候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從樹林裏突然殺出,炸雷一樣轟向河畔。他們用橫刀剁,用馬蹄踩,將那些來不及站起身逃走的強盜們砍死,踏翻,像推垃圾一樣推進冰冷的桑幹河。
剛剛鬆了一口氣的突厥狼騎猝不及防,既組織不起有效抵抗,又沒有放手一博的力氣。驚惶失措的他們隻好選擇逃命,很多人在慌亂中甚至忘記了從小練就的騎術,歪歪斜斜地爬上馬鞍,歪歪斜斜地逃走,然後歪歪斜斜地跳下馬背,被從後背衝過的同伴踩成肉醬。
還有的突厥武士幹脆放棄的戰馬,他們徒步朝一切聽起來沒有號角聲的方向跑。有的直接把頭送到了飛虎軍的橫刀前,有的則一不留神跳進了河裏。秋潮未落的桑幹河水冰冷刺骨,馬背上長大的牧人十有八九不會遊泳,在河麵上隻能撲騰幾下,隨後便被沉重的鎧甲和戰靴拉向了河底。
“為什麽是我?”在被河水淹沒口鼻子的那一瞬間,很多人都高高地向半空中探出了雙手。他們不甘心,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並不是殺人最多那一個,不該受到長生天的責罰。這一刻,他們卻忘記了,在今夜之前,誰還在感謝長生天賜給他們打家劫舍的機會!
侯君集看不懂突厥人的求救手勢,實際上他也不在乎。以作為一個純粹的武將,他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為了提高殺人的效率,他把麾下弟兄分成了兩隊,互相交替著以楔型陣列向河畔迫近。每次都與突厥狼騎接觸,造成巨大的殺傷。然後快速脫離,把對手交給另一波同伴。
這種輪番打擊的戰術快速將恐怖效果擴散最大,已成驚弓之鳥的部族武士們分不清四下裏衝來了多少敵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或者被羽箭射殺,或者被橫刀砍倒,很多人魂飛天外。為了不成為下一輪打擊的獵物,他們想盡一切辦法逃命。有坐騎可乘者不管擋在前路上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一概用馬蹄向對方頭頂踏過去。而那些失去了戰馬者,則向跳過來的戰馬伸出了彎刀。
每一匹戰馬身上都沾滿了血,有馬主人的,也有搶奪者的。每一匹死馬身邊幾乎都倒著兩到三具屍體,有的是死於側翼飛來的冷箭,更多則是被自己人砍殺。在這個眉月初升的秋夜裏,強盜們被心底的恐懼逼得徹底瘋狂了,要麽殺人,要麽被殺,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殺,殺,隻要能舉起刀來,將擋住去路的人砍死。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想要活著回到草原去,看到自己的氈包和氈包裏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須殺出一條血路來。
血路兩旁堆滿屍體。星光不算明亮,卻能清楚地照見地麵上的紅,表麵上仿佛帶著一層妖異的火焰,沿著河灘滾向秋水。很快,臨近岸邊的河水也變成了暗紅色,細細水波仿佛一團團冰冷的鬼火,無聲無息地交替著滾向遠方。
河水原本有聲音,但在岸上血與火的世界旁,它幾乎成絕對的安靜。飛虎軍士兵扯著嗓子呐喊,從黑夜中殺來,將報複的羽箭射向亂砍亂殺的敵軍。當雙方距離拉近到二十步內的那一瞬,他們按照平時的訓練將弓收起,從馬鞍後摘下橫刀。彼此之間相隔著丈許距離,將橫刀在身側探平。
火光和星光的交替照映下,那一排排橫刀看上去就像鬼神口中的獠牙。已經被飛虎軍用這種辦法反複蹂躪了好幾回的突厥武士沒有任何勇氣也想不出任何對策,躲避不及者立刻變成了“獠牙”尖上的血肉。飛虎軍將士的橫刀則毫不客氣的揮落,抬起,抬起,揮落,開開闔闔,茹毛飲血。
“殺!為塞上百姓報仇!”侯君集拎著把短柄,長刃,需要雙手才能揮動的大刀,衝在隊伍最前方。複仇的感覺是那樣的甘美,令他身上每個毛孔都感到振奮。火光中,他又看到了自己被焚毀的家園,被殺死的親人,被掠走為奴的兄弟姐妹。
“殺,為了父老鄉親!”長刀在戰馬前潑出一道血浪,擋著無不披靡。
有人在他馬前放下了兵器,舉著雙手大哭。侯君集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下去,一刀將對方砍成兩段。跟在他身後的飛虎軍將士學著主將的模樣,揮刀如風。突厥武士哭喊,求饒,像葦子一般被割倒,被馬蹄踏翻,被慣性撞進河裏。
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戰敗者沒有抵抗之力,得勝者卻絲毫不懂得慈悲。“饒命!”失去鬥誌的部族武士跪倒在地上,回答他們的是雪亮的橫刀。“投降!”有人一邊跑,一邊喊,飛虎軍弟兄策馬趕上,用畜生的前蹄踢斷他們的脊梁骨。
他們不認為自己在濫殺無辜,實際上,河灘上的強盜之中也沒有任何無辜者。雁門郡四十一城,被突厥人攻破者三十有九。那三十九個城市從此再不能稱之為城市。即便突厥人退走後,那裏在二十年之內都恢複不了生機。無一戶不死人,無一家再完整,一些女子的屍體上,還留著被侮辱的痕跡。在南下時,突厥武士沒有將任何中原人當作自己的同類,無論是抵抗者還是逆來順受者,在他們眼裏都是待宰的畜生。此刻,雙方易位而處,飛虎軍找不到寬容的理由。
在敵群之中幾番進出後,侯君集發現了自己交上了好運。朦朧的星光下,一夥衣甲鮮明的突厥人狼狽逃竄。幾乎所有逃亡者都護著一名貴胄,而那名貴胄即便在逃命過程中,也沒忘了對周圍的人意氣指使。
然後,侯君集看見李世民帶領的另一隊人馬貼近了敵軍,射殺並砍倒了大批的突厥武士。但弟兄們在靠近那名突厥貴胄前受到了些阻礙,剝掉一層敵人後,不得不快速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二公子身邊的人手太少!”侯君集向武士彠交代了一句,撥馬追向了敵酋。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那人肯定是始畢可汗,幫助二公子殺了他,此戰堪稱完美。但出人意料的是,李世民給了始畢一記冷箭後,卻發出了一個與侯君集心願截然相反的命令。
“君集,放過他!”下一刻,始畢可汗耳朵中的天籟在侯君集心裏卻如同驚雷。他不敢違背李世民的將令,隻好砍殺始畢身邊的親衛來瀉憤。接連斬落四、五名敵軍,他撥轉馬頭,迎麵靠向自己的主公。
“為什麽要放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侯君集衝著李世民大叫。
“君集,你怎麽能這樣跟二公子說話!”長孫無忌鬆開弓弦,射殺一名從自己馬前逃過的部族武士,搶在李世民回答之前嗬斥。
侯君集已經被仇恨燒得失去了理智,連二公子都敢質問。在長孫無忌眼中幾乎是忤逆的行為卻沒有引起李世民的任何反感。冷靜地收弓,拔刀,年青的李世民笑著回答。“放他回去,阿史那骨托魯才做不成突厥人的大汗!”
“骨托魯不是咱們的盟友麽?”侯君集的怒氣被李世民的從容的表情所壓製,心態快速恢複冷靜下來,眼神中卻露出幾分迷茫。
“無論是骨托魯還是始畢,隻要坐到那個位置上,他都是突厥人的大汗!”李世民揮刀,策馬,帶隊殺入另一夥敵軍當中,如虎出深山。
酒徒注:火炬平安通過堪培拉,有惡人們基本沒鬧起來。但過後澳洲媒體對去觀看火炬的華人大肆汙蔑。沒有照片,沒有人證,憑空捏造了好幾起暴力事件。他們的記者不需要現場采訪,適合來寫網絡小說。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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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誰坐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他首先需要照顧的是突厥人的利益。這一點不會隨著他個人對中原的好惡而改變,更不會因為他回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或者娶了一個中原女子而受到影響。
道理很簡單,就連李世民這種剛剛走上官場的年青人都能一語點破。可偏偏朝中素有智者之稱,與異族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許多重臣看不明白。就在旭子和李世民、屈突通等人想盡一切辦法消弱突厥人力量的同時,楊廣身邊的諸位重臣們也在忙碌。他們忙碌的不是如何組織兵馬乘勝追擊,為邊塞百姓討還公道。而是如何以朝廷的名義對骨托魯可汗進行表彰。抨擊他是非不分,協從始畢圍攻聖駕的魯莽行為;並對其知錯能改,主動勸說始畢撤軍的功勞表示嘉許。
這話不能說得太重,以免傷了骨托魯可汗仰幕中原之心。但也不能說得太輕,否則骨托魯可汗會意識不到皇帝陛下的威嚴。所以為了聖旨上的某個措詞,諸位大臣爭執不休。同時還不忘了看看楊廣的臉色,趁機表達一下對皇上的忠心。
“此番突厥可汗棄暗投明,全賴陛下的仁德遠播。縱使化外蠻夷,也銘感五內。”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世基向上拱了拱手,將眾人的議論糾正到“正確”範圍。很多天沒有換衣服,他的官袍上有一大塊明顯的汙漬。那是一名為保護他而犧牲的士卒的血,已經被風吹得有些舊了,所以很容易被遺忘。
“骨托魯汗送來的表章裏言辭對陛下十分恭順。東塞諸胡皆曰見識了浩蕩天威,發誓永為我大隋臣屬。”見虞世基馬屁拍得響,另一名參掌朝政的黃門侍郎裴矩也不甘落於人後。此番出塞巡視本事他的主謀,如果有人追究其“置聖君於險地”的責任來,他縱使再會辯解,也難逃被摘去官帽的命運。所以眼下趁著陛下還在高興的時候,他想把宣慰東塞諸胡的差事拿到手。到外邊躲上一年半載,錢財一分不會少撈,等回來時,皇上和大夥也把災難的起因給忘記了。
“陛下天威,令霄小望風遠遁!”臨時作為議事場所的縣衙內,幾位大臣一同向上拱手。拍馬屁的聲音震得窗紗嗡嗡響,連隻剩最後幾天好活的秋蟲聽見了都自慚形穢,悄悄地閉上了嘴巴。
“哎,是諸位齊心,將士們用命。與朕的德行有什麽關係!”楊廣用力揮了揮手,打斷了眾人的奉承。他的兩眼依舊紅腫著,不知道是熬夜過度,還是因為剛剛哭泣過而造成。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這位差點成了突厥牧奴的皇帝陛下顯然對當前的結果很高興。明知道眾位臣子是在拍馬屁,他也不願意點破。隻是略做謙虛,隨後就把議論的重點放在了對骨托魯的賞格上。
“聖旨不必寫得太複雜,骨托魯是個突厥人,太複雜的文字估計他也看不懂!”作為大國君主,楊廣的言辭非常附合儒者們眼裏的寬弘之主的要求。“虞卿,這道聖旨就交由你來寫。骨托魯還急著回塞外收拾殘局,所以別讓他等得太久!”
“微臣領旨,謝陛下信任!”虞世基出列,躬身,拜謝楊廣對自己的器重。同時,他也不想錯過一個發財的機會。阿史那骨托魯連夜派進城來的信使第一個找到了他的臨時住所,除了給朝廷效忠信外,還表達了對虞大人的小小“敬意”。
四十顆據說隻有在極北之地的天鵝腹中才能剖出來珍珠,每顆都有拇指大小。流光溢彩,不帶半點暇癖。受到了別人這麽深的尊敬,如果連對方一點小小要求都滿足不了,實在有辱他虞世基能臣之名了。因此,略為沉吟了一下,大隋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大人又啟奏道:“臣立刻就去寫,但臣才智不足,恐傷國體。所以寫好之後還請陛下指正。此外,臣以為骨托魯既然已經發誓效忠大隋,我大隋便應正其名號,並召回遠征之師,以讓塞上諸胡感陛下仁厚,從此洗心革麵,永不再叛!”
“臣附議虞大人之言。臣願去骨托魯營內宣讀聖旨,揚我大隋天威!”裴矩受到的“尊敬”不比虞世基小,大步出列,和對方一道替阿史那骨托魯說好話。
阿史那骨托魯用四十顆珍珠的代價向虞世基買的是兩個承諾。第一,他希望大隋能像曾經對始畢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苾嗣許諾的那樣,封自己為東麵可汗,地位從此與始畢可汗平起平坐。第二,他希望大隋皇帝下旨召回已經殺到草原深處的虎賁鐵騎,別讓自己的族人再為這次南征付出代價。
高高在上的楊廣猛地直起了腰,滿臉詫異。他聽清楚了虞、裴兩位肱股之臣的諫言,但他不明白的是大隋兵馬到底什麽時候已經殺進了骨托魯的老巢?如果骨托魯是在老巢不保的情況下才想起對朝廷效忠的話,首先他的忠心要打折一半。其次,到底是誰采用這種圍魏救趙的精妙招術,也令楊廣感到十分好奇。
“臣不讚同虞大人的建議!”沒等楊廣出言詢問,水師大總管來護兒越眾而出,“依微臣之見,骨托魯之所以請降,是迫於形勢,非出於本心。我大隋兵馬既然已經到了塞外,就應該犁庭掃穴。讓這次南征的所有胡人都記住教訓!”
“老臣讚同來將軍的建議!”向來與來護兒勢同水火的許國公宇文述今天不知道發了什麽瘋,快步上前,附和。
宇文述在武將中的威望遠非裴、虞兩人能比。他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一大堆老將軍站了出來,紛紛建議楊廣不要答應骨托魯任何條件。雖然對方最後一刻翻然悔悟,但頂多功過兩抵。絕對不能因為其有悔改表現就忘記了他曾經犯下的過錯。
禦史大夫參掌朝政裴蘊發覺自己的本家兄弟勢孤,抬頭四下看了看,輕輕咳嗽了一聲。立刻有三、四秘書省的學士聞聲而出,大步上前,與宇文述和來戶兒兩人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他們都是楊廣重金供養起來的名儒,說話無一言不引經據典。博古論今,義正詞嚴,一時間居然和老將軍們辯了個不分勝負。
“我大隋乃天朝上國,當有博大寬容之風。”秘書學士孔穎達滿臉慈悲,仿佛親眼看到了敵人對大隋朝廷的善意感激泣零,“孟子曰,仁者無敵。彼奪其民時,使之妻離子散。陛下念其民生之艱而恕其罪,其民聞之,必念陛下恩德而心離其君。和議既成,彼酋縱欲悔之,其民必不敢應。如是,我大隋邊塞無須一兵一卒駐守,亦固若金城湯池!”
“敢問孔學士,化外蠻夷不通中原之言語,其民怎麽會知道我大隋陛下的恩德?”來護兒強忍著肚子裏的怒氣,大聲反問了一句。
“教化,由此可見教化之重要!唯將古聖之言,奉為天下至尊。深推之,廣行之,如是不超十年,則化外之地亦為中原…….”秘書學士陸德明早有準備,接過孔穎達的話,繼續傳播聖人的教義。
“放你***!”宇文述可沒有來護兒那麽好的涵養,他霸道慣了,縱使在楊廣麵前也不會有所收斂。“若是教化重要,怎麽不見你二人去教化楊玄感。他可是最喜歡你們這一套的,怎麽陛下在前方作戰,他在背後捅刀子?”
大隋先帝不喜歡儒生的為人,因此儒學在楊廣即位之前對朝政的影響甚微。楊廣即位後,為了彰顯自己博學多才的美名,修館興儒,於是儒者遠近皆至。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便是其中翹楚。他們兩個不但深受楊廣賞識,而且和有才子之名的楊玄感、李密往來甚密。特別是孔穎達,因為鋒芒過盛得罪了其他儒生,差點被人刺殺,多虧了楊玄感挺身相救才逃過了一劫。後來楊玄感、李密二人造反,孔、陸等學士雖然沒受到追究,形象卻也大損。除了裴蘊偶爾還拿他們出來當當擦腳布外,其他臣子無論貪佞還是清廉,都不願與之為伍。
聽宇文述提起陳年舊事,很多早就看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不順眼的大臣紛紛出言痛打落水狗。
“陸學士不是好談教化麽,跟楊玄感交往那麽多年,你怎麽沒將其教化好!”
“孔學士不如隻身去東胡走一遭,親自去推行一下你的古聖先學!看他們會不會老拳相待!”眾人七嘴八舌,轉眼已經離題萬裏之遙。隻聽得禦案後的楊廣臉色青黑,恨不得跳上前,每人掄一頓大嘴巴。
“陛下,臣彈劾宇文大人咆哮朝堂!”禦史大夫見孔穎達等人支撐不住,隻好親自出馬。
“陛下,臣彈劾裴氏兄弟妄言誤國!”宇文述什麽時候吃過虧,眼睛一瞪,嚇得裴蘊接連後退了好幾步。
眼看幾位重臣就要當著自己的麵吵起來,楊廣隻好暫時壓住心頭的怒火。“好了,好了,都給朕靜一靜。哪位將軍出塞了?誰給他下的令?目前到了哪裏?勝負如何?你們誰知道,速速奏來!”
“這個!”群臣麵麵相覷。被圍在孤城中一個多月,外麵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他們根本不清楚。即便是消息最為靈通的裴氏兄弟和虞世基,也隻是從阿史那骨托魯的使臣口中隱約打聽到虎賁大將軍羅藝兵出盧龍塞的流言。具體這支人馬到了哪,給突厥人製造了多大打擊,突厥人自己也不清楚,更甭說販賣二手消息的虞大人和裴大人了。
“原來你們什麽也不知道!”楊廣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冷笑著說道。“我還當諸位愛卿為國而謀呢,原來都是些義氣之爭!”
“臣等無狀,陛下恕罪!”爭論中的眾人都傻了眼,一個個陸續躬下身子,不敢抬頭。半晌,聽見前方的喘息聲音小了,虞世基才擦了把冷汗,用極小的聲音回稟道:“臣一接到突厥撤軍的消息就派人出城去打聽,但還沒等外邊的消息送回來,骨托魯的使節就到了。臣怕耽誤了大事,所以匆匆忙忙地趕來見陛下…….”
“臣等準備不周,望陛下恕罪!”眾人早就摸透了楊廣的脾氣,齊聲出言自責!
滿朝文武都是這般模樣,楊廣也不知道自己該追究誰是好。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宣宇文士及進來吧。虞卿下去後繼續寫旨宣慰阿史那骨托魯。至於冊封和撤軍的事情,等朕弄清楚了情況,再議不遲!”
“是!”眾臣轟然以應。心裏雖然還是非常不甘,表麵上卻不得不將爭議暫時擱置下。
待其他人都退回自己的位置,中官出去宣旨,命人將正在城頭上當值的宇文士及喊進來,陛下要向他詢問外界的具體軍情。
滿臉疲憊宇文士及對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甚清楚,但說出的話至少比其他人距離事實又接近了些。據他所知,突厥人撤軍行動是在半夜開始的,隨後就有骨托魯的使者從南門前來請和。局勢突然逆轉的緣由具體目前他正在打探,根據斥候們初步送回的消息推測,是因為陸續趕來的勤王兵馬勢大,始畢可汗失去了必勝的把握,所以不得不選擇全師而退。當然,大隋天子的威儀和阿史那骨托魯等人的勸告在其中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至於兵出東塞者,乃我大隋虎賁鐵騎。”宇文士及掃了虞世基和裴矩兩眼,很奇怪他們二人怎麽沒將這個消息匯報清楚。
“羅藝?誰給他下的旨?勤王兵馬由誰帶領,怎麽不早些派人送信進城?”楊廣眉頭緊鎖,追問道。
虎賁大將軍羅藝一直很得他的器重,近幾年大隋國庫空虛,但在楊廣的關照下,朝廷撥給虎賁鐵騎的糧草物資卻從沒虧欠過。那五千多人馬皆披具裝的虎賁鐵騎是大隋邊軍精銳,不到萬不得已,楊廣絕對不會輕易調動。
這次雁門被圍,楊廣最期待的就是羅藝能帶人來救。具裝鐵騎是塞外輕騎兵的克星,從大隋立國那天起,具裝鐵騎遇到塞外狼騎就從來沒輸過。但羅藝卻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今天,楊廣才得知自己的心腹愛將居然直搗了突厥人的腹地。
如果此刻殺到阿史那骨托魯老巢的是別人,楊廣會非常高興。正如他剛才想的那樣,這一招圍魏救趙使得堪稱精妙。但去虎賁大將軍羅藝帶人殺入了草原,則讓楊廣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難道朕的安危在爾等眼中根本沒什麽分量麽?”他黯然地想,眼圈慢慢又開始變紅。
“勤王兵馬來自各方,連日來,他們一直和始畢可汗麾下的狼騎廝殺,所以,突厥人才無法用全力攻城!”看到楊廣倘然若失的模樣,宇文士及知道自己最初的選擇是正確的。由於不惜任何代價衝入了雁門城,他麾下的雄武營弟兄損失慘重。但與損失相對應的是,此舉為宇文家贏來了更多的信任。
“那現在呢,現在朕的將軍們在哪?”楊廣一邊冷笑一邊搖頭。
“他們分頭去截殺始畢可汗了,說要為陛下一雪此辱!”清了清嗓子,朗聲啟奏。“臣手上有一封屈突通老將軍呈送給陛下的信,剛剛送到,臣沒敢耽擱,隨身帶了來!”
“屈突通,外邊的援軍是他所帶麽?朕就知道他不會相負!”聞此言,楊廣的心情由失望又轉向高興。半個月前,他已經在城頭上隱約聽見遠處傳來的喊殺聲。但突厥人圍得太緊,所以城外的勤王兵馬由誰統領,到底多少人,城內根本無法得知。
屈突通也是楊廣最信任的將領之一。危急時刻,此人能領兵殺到,說明他這個皇帝做得還不算太失敗。
“臣探明,同來的還有武賁郎將李旭、虎賁將軍雲定興,輔國將軍獨孤林以及唐公次子李世民,張須陀將軍帳下督尉秦叔寶和羅士信!”宇文士及想了想,又報上了一串令楊廣聽完心情越來越舒暢的姓名。
“快呈上來,朕要親自看看屈將軍寫了什麽。李將軍居然從河南也趕來了,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他們在哪?他們怎麽還不入城?難道怕朕怪他姍姍來遲麽?”高興之餘,楊廣也不顧計較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動向了,拍打著桌案命令。
宇文士及快步上前,從胸前掏出一份被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信,雙手呈遞給楊廣。剛才那一大堆名字是他故意同時報出來的,作為皇帝陛下的女婿,他深知自己的嶽父是什麽脾性。
如果阿史那骨托魯和勤王兵馬沒達成任何協議,他絕對不會主動請降。促成今日局麵的,肯定是屈突通和李旭等千裏來援的大隋將領。而屈突通的信中,也必然會向陛下坦承此事。
據宇文士及預測,諸將為挽救大隋所做的努力既可能是功勞,也可能是罪名。
所以,共同分擔的人越多越好。
如是想著,他偷偷觀察楊廣的臉色。發現禦案後的陛下臉上笑容漸漸消失,表情越來越暗,越來越凝重。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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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曾經做過南征大軍的統帥,雖然運籌帷幄並非其所長,但隻將屈突通的奏折讀了一半,楊廣已經清楚地了解到了半個多月來隋軍的戰略部署。
不得不承認,在屈突通的全力斡旋下,各路援軍齊心協力下了一盤大棋。以奇兵騷擾突厥側後,以謠言亂其軍心,正麵再輔以堅強的對抗以及“源源不斷”的後續勤王兵馬,可以說,無論虎賁大將軍羅藝出不出塞,突厥人敗局都已經定了。
阿史那骨托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而是局勢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始畢可汗。否則,他的他的東塞諸胡隻有死路一條!‘絕妙!朕的愛將們所作所為真實絕妙無比!’楊廣心中讚歎,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
這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緊逼。懂得兵法的楊廣知道縱使自己親自指揮,都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這盤絕妙好棋內,他這個大隋皇帝卻充當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數十萬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門城外的棋子。布置此局的將領要麽是對雁門守軍的實力有絕對把握,要麽,他們根本不在乎城裏人的生死!
楊廣更不願意相信諸將的態度是後者,但他卻覺得心裏無比地冷。‘原來,隻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著想,目光順著奏折向下看,將附署於屈突通奏折後的將領姓名一個個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陰世師、雲定興,心裏冷笑。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輩,向來沒什麽主見,想必是跟著大夥湊熱鬧。看到堯君素,約略有些不甘。再向後,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經提到過的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李世民,歎了口氣,把奏折放到了禦案上。
行宮內一片沉默,就連最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令楊廣開心了。如果上前恭賀陛下指揮若定,擊退域外霄小,等於幫著屈突通等人說好話。在沒拿到對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確定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麽益處。如果趁機彈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動,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將勢力。跟隨屈突通一道追殺敵軍的將領有不少是宇文述和來護護兒的嫡係,同時得罪兩個武將中的領軍人物風險實在太大。
“唉,這些後生崽也忒急著立功!”站在武將隊列第二位置的來護兒老將軍心中暗歎。從宇文士及和楊廣剛才的對話中,他已經將外邊的形勢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憑老將軍的閱曆,他認為整個計劃都是屈突通主導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賭注的事情此人的確也做得出來。但千不該,萬不該,其他將領不該誰也不學著宇文士及那樣冒死衝進雁門城裏跟陛下打個招呼。這就好比是一間房子失了火,有人衝進烈焰和濃煙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頭爛額地潑水拆木頭。最後獲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個衝到身邊的家夥,雖然這家夥其實什麽都沒幹!
就在大夥麵麵相覷的時候,行宮外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著人的呐喊和兵器碰撞發出的噪音。對朝堂上壓抑的氣氛來說,這無異是火上澆油。找不到發泄對象的楊廣立刻站了起來,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嘩。禁軍侍衛呢,難道你們也不準備把朕當皇帝了麽?”
“臣等不敢!”鎮殿將軍楊文宣立刻出列,回應。“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邊喧嘩!”
“看什麽看,直接斬了!把人頭呈上來見朕!”楊廣用手將禦案拍得啪啪作響。他感到眼前陣陣發黑,嘴裏一個勁兒地發苦。屈突通找了那麽多人聯署,無疑是以人多勢眾來逃避責罰。老家夥還把主謀的責任一再向李旭頭上推,那李旭充其量隻是個四品武賁,資曆官職皆微,難道他還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麽?
“陛下暫且息怒,說不定是屈老將軍快馬將始畢的人頭送回來了!”宇文士及見楊廣被氣得不輕,有心替同僚開脫,笑著啟奏。
“朕,哼!”楊廣想罵一句‘朕不需要他來拍馬屁!’但當著諸多朝臣之麵,他必須維持一個心胸寬廣的形象,頓了頓,森然道:“他即使不送來,朕也會親自提兵去取!”
須臾後,鎮殿將軍楊文宣趕回,身邊沒有帶來任何人頭,手裏卻捧著一份血淋淋的書冊。
“這是什麽?”所有文武都楞住了。從楊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跡上來看,是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這本書冊送到了行宮門口。而行宮外的喧嘩聲已經明顯小了下去,偶爾有秋風入簾,夾帶的隻是一兩聲低低的哀哭。
“楊將軍,你手上拿的什麽東西?休要驚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麵嗬斥。出乎大夥預料的是,向來對宇文述唯唯諾諾的楊文宣卻側行一步避開了他,徑直將書冊舉到了楊廣麵前。
“有守城將領冒死闖宮,要將此帳冊獻於陛下。臣已經命人將他拿了,至於這個賬本上寫的是什麽,臣不敢細看,請陛下禦覽!”楊文宣高舉著帳冊,朗聲啟奏。
已經多年沒親自上戰場了,濃烈的血腥味道熏得楊廣一陣惡心。沒等他決定是否將帳冊接過來,禦史大夫裴蘊閃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豈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願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動不得!”楊文宣橫著岔了半步,很失禮地將裴蘊擋在了身後。“陛下,獻帳冊者渾身是血,還有很多人在背後追殺他。陛下若不親覽此物,為其犧牲的弟兄們將死不瞑目!”
從來沒有人見過楊文宣如此激憤,五指上鮮血淋漓,仿佛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楊文宣手裏的帳冊絕對事關重大,否則獻帳冊的人也至於受了這麽重的傷。大夥目光全部被帳冊吸引了過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禦案挪動身體,試圖從側麵偷偷窺探到一鱗半爪。
楊廣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再不顧天子威儀,親手接過了帳冊,當著眾人的麵低聲閱讀。“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萬支,易金珠半鬥,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兩千石,箭矢一萬,易金珠鬥半…….甲辰,米兩千石,易金珠兩頭,和田玉五塊……”
頃刻間,楊廣將對屈突通等人的不滿被徹底忘到了九霄雲外。楊文宣送來的是筆流水帳,從雁門城被圍那天起一直記錄到現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著糧食和羽箭的價格。可惜,他不是為朝廷做這筆買賣!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圍城這麽久,素來不帶補給的突厥狼騎還未斷糧。狡猾的家夥在最開始就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後路,第一筆交易中,便換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們大發戰爭財。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們可以憑著出賣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勞”來保全自己。“送帳冊的人在哪,誰在追殺他?”憤怒中,楊廣完全失去了理智,說話的聲音簡直像野獸咆哮。“楊文宣,立刻關閉宮門,沒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準出宮。來護兒,帶朕的佩劍,跟送帳冊者去將參與此事的人全部捉來。朕要親手斬了他,祭我大隋戰旗!”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天子佩劍,丟給了大步上前的來護兒。有機會盜賣軍糧的人隻可能出在天子中軍和雄武營之間,所以,楊廣本能地選擇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時,他下了另一道口諭給內史侍郎蕭瑀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蕭卿,你立刻帶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棄追殺敵軍,火速入城。樊卿,從即刻起,城中防務全部交給你。”
“臣,尊旨!”楊文宣、來戶兒、樊子蓋和蕭瑀四人躬身領命,然後匆匆跑出殿門。隨後,沉重的吱呀聲在外響起,連綿不絕。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下,一道道厚重的宮門陸續關閉,將行宮內外隔絕開,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邊來!”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後,楊廣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點了點手,命令。
那名侍衛不敢違背聖諭,躡手躡腳上前,站在了楊廣身側。還沒等他將身體站穩,又聽到了第二句聖諭。
“把佩刀解下來!放在朕的禦案上!”大隋皇帝楊廣強壓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聽見自己粗壯的喘息聲,也能看見諸臣蒼白的臉。緊閉的殿門口,三十幾個侍衛在鎮殿將軍楊文宣的指揮下,排成兩列,對群臣虎視眈眈。
隸書於楊文宣指揮的宮廷侍衛有一千多人,個個武藝精妙。憑著厚厚的宮門的高大的宮牆,他們足以在十萬兵馬的攻擊下堅守一天一夜。但高牆、厚門和忠心耿耿的侍衛沒有能再給楊廣任何安全感,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隻有侍衛剛剛放在自己麵前的橫刀。那柄刀是開皇年間監造,刀柄上還鏨刻著打造時間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書令,兵馬總節度,晉王,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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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坐在禦案後,麵前擺著自己南征時督造的橫刀,不再說話。他還是大隋的皇帝,他還記得自己統兵四十餘萬橫渡大江的輝煌。這份記憶是永遠屬於他的,沒人能夠奪走,即便疾病和衰老也不能。在跳動的燭光下,他兩鬢的頭發可看見明顯的秋霜之色,夾雜在澀澀和黑發之間,脆弱而絕望。
留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誰去惹皇帝的不快,肯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楊廣很少誅殺臣子,但並意味著他會對出賣自己的人心慈手軟。是殺一儆百還是誅滅九族,有人心中暗自揣度。偶爾抬頭,將憐憫的目光看向宇文述父子。
沒錯,群臣之中,有機會並且有膽量盜賣軍糧給突厥人的,隻有宇文、裴、虞等聊聊幾家。也有可能是這幾家相互勾結而為之。其他文武要麽沒機會靠近城門,要麽沒機會靠近官倉,縱使想賣國也不具備資格。再結合剛才聽聞突厥人撤軍消息後宇文述失常的表現,罪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那一道道目光如無數把長槊,刺得宇文士及渾身是傷。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發現平日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老父胡須,肩膀,胳膊,手背都在不住地顫抖。天已經有些涼了,特別是在破曉時分,不甘心退去的夜風透過紗窗,吹得人脊背生寒。但宇文述卻在出汗,發根,眉梢,須末,細細密密的汗珠如秋露一般凝了厚厚一層。
宇文士及知道誰幹的壞事了。經過家族幾年來的努力,他的哥哥宇文化及現在是中軍副統領,他的弟弟宇文士及身為司倉參軍。接管雁門城防務以來,出於對同胞兄弟的無限信任,天子禦營所控製的東門,宇文士及從來沒有去巡視過。
怎麽辦?智計百出的宇文士及急得耳朵後邊直冒火。一刻鍾之前他還在為李旭的前程而擔憂,一刻鍾之後,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族萬劫不複。從小到大,宇文家族留給他的記憶沒多少愉快的成分,但這畢竟是他的家族,他的根,他的血脈傳承之源!
“陛下——”想了很久之後,宇文士及以顫抖的聲音向楊廣乞求道。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家族逃過此劫,唯一的辦法。他感覺道自己的心中有如萬把鋼刀在紮,卻不得不裝出一臉虔誠。
“駙馬有事啟奏麽?”楊廣將橫刀拉出鞘,向鋒利的刀刃上吹了口氣,然後冷笑著問道。
“臣請奉旨出宮,幫助樊子蓋大人穩定軍心。無論誰盜賣了軍糧,臣定將其捉拿歸案,決不袒護!”宇文士及在心中歎了口氣,硬著頭皮回答。他知道楊廣不會殺自己,畢竟是翁婿之親,縱使整個宇文家覆滅,看在公主的份上楊廣也會對他網開一麵。
“你,嗬嗬,賢婿這麽著急替朕分憂,難道有十足把握麽?”楊廣“唰”地一聲將橫刀收回鞘內,冷笑不止。他之所以下令關閉行宮的大門便是提防宇文家鋌而走險,眼下城內的主力是雄武營,如果宇文士及出去後登高一呼,憑借其兄弟二人手中的兵權和家族的影響,絕對能掀起一場大亂。
領軍打仗,楊廣承認自己隨著年齡的增大越來越生疏了。但突然發難置人於死地的本領,許多人還得向他學著一點兒。無論是當年的楊素還是現在的宇文述,隻要自己一天不死,他們就一天翻不起風浪!
“陛下,臣願以性命擔保士及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沒等楊廣說出更傷人的話,許國公宇文述突然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丹犀之下。
“陛下,臣對他發誓,絕沒參與盜賣軍糧之舉。此事開始於臣的兵馬入城之前,臣若勾結外寇,在重圍之外方便十倍,!”宇文士及見老父跪倒,自己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聲申辯。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擺脫了自身的嫌疑,又令楊廣想起了是誰不顧生死闖入重圍之中和他共患難。“駙馬起來,朕沒懷疑過你!”帶著幾分愧疚,楊廣歎息著說道,“駙馬對朕的忠心,朕一向知曉。但朕已經派樊尚書去接管防衛,駙馬靜待他的消息便是!”
“陛下,那雄武營是士及一手帶出來的,樊尚書性如烈火,來將軍手中無兵,一旦他二人處理不當,恐怕會引起將士們的猜疑。至於陛下的中軍,士及去了,也可以少灑一些血,便能將禍國者揪出來!老臣追隨陛下半生,陛下若疑臣,盡管將臣推出去斬首便是。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老臣不敢不受。但萬一雄武營有事情,我宇文父子的名聲盡毀。屆時陛下想法外開恩,我父子也無顏苟活了……”宇文述聽出楊廣說話口氣的鬆動,以頭熗地,“咚咚”不止。屈突通的大軍即刻便可回師,李仲堅在雄武營的影響力不亞於他的次子士及。無論如何,宇文家此刻也沒有和朝廷翻臉的本錢,所以,他隻有靠多年的君臣情義,來為自己的家族求一條活路。
須臾之後,宇文述的額頭上便見了血。宇文士及心疼老父,伸手相扶,卻被自己的父親一把推開。“陛下,老臣對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見。”宇文述一邊哭,一邊繼續叩頭。引得宇文士及一陣悲從心來,淚流滿臉。
眼看著宇文家父子抱頭痛哭,楊廣心裏再也硬不下去。算算來戶兒已經出城有一段時間了,他決定再冒險賭一次,“你們父子起來吧。朕答應了士及的請求便是!你們父子如果想對朕不忠,早該動手了,又何必拖延到今日。都是那些不懂事的畜生,看到了錢,眼裏便沒了我這個皇上!”
“老臣謝陛下隆恩。士及,還不趕快去為陛下除奸!”宇文述死裏逃生,趴在地上拜謝。
“臣謝陛下信任!”宇文士及又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快步走向宮門。在楊廣的默許下,禁宮侍衛將大門開了一條小縫,將宇文士及放了出去。
“唉!”在宮門關閉的刹那,有人於心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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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宇文士及所料,宮門外的事態早已亂成了一團糟。自從半夜時分有謠傳說某些膽大包天的雄武營士卒闖入天子禦營,偷了大隋天子親賜給宇文化及將軍的鎮軍之寶後,雄武營和禦營兩支守軍就開始武裝對峙。天子禦營的鎮軍之寶是個什麽樣子,雄武營弟兄們誰也不清楚。但自己家兄弟被宇文化及帶著人追殺,鮮血灑了整整一條街的慘狀他們可是親眼所見。
旅率岑文靜和校尉吳儼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校尉周大牛重傷,在弟兄們中間素有人望的參軍趙子銘身中數刀,逃入了行宮,至今生死未卜。這種騎到頭上來的羞辱,縱使再老實的人也無法忍受。在督尉秦行師的帶領下,大約三千多弟兄奮起自衛。迎頭衝過去,將追殺趙子銘的禦營兵馬打了個落花流水。然後他們堵住了禦營大門,要求宇文化及兄弟出來給大夥一個交待。而禦營裏的士卒也不肯示弱,在營內擺開了矩馬、床弩,隨時準備和敢於闖入的人決一死戰。
還有五千多雄武營弟兄被張秀和崔潛兩個督尉強行堵在駐地。他們沒有參與內鬥。但彼此之間卻發生了嚴重的分裂。人群分為兩夥,不斷發出對張秀的辱罵,有人指責他和宇文家的人穿一條褲子,也有人指責他對宇文將軍忘恩負義。而督尉崔潛則被大夥罵做油葫蘆,兩麵派,隨時都有被弟兄們拖進人群暴打的危險。
民部尚書樊子蓋和水師大都督來護兒第一個到達的便是雄武營駐地。他們想憑借自己的聲望和官威快速接管雄武營,從而保證行宮不會被憤怒的士兵們衝擊。結果雄武營弟兄們根本不買他們二人的帳。非但底層士卒不肯服從約束,就連一些督尉、校尉也對二人的命令陽奉陰違。,
“我是大隋民部尚書,奉有陛下口諭前來整軍!”望著彭湃的人潮,樊子蓋沙啞著嗓子喊。他很後悔自己走得太匆忙,沒向楊廣討要一道書寫清楚的聖旨。現在無憑無據,根本辦法讓大夥相信他的說辭。
“滾!”相互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的雄武營弟兄迅速調整目標,一致對外。他們需要發泄自己的憤怒,皇帝陛下當初親口答應了,隻要突厥人退兵,守城者每個人都官封六品。現在突厥人的旗幟還沒走遠,朝廷卻已經開始卸磨殺驢。
“皇上的佩劍在此,弟兄們稍安勿噪!”來護兒高高地舉起楊廣賜予的寶劍,試圖以天子威儀彈壓士卒。在寶劍的威懾下,他比樊子蓋多收獲了半句答案,“滾,我們不認識!”
“我們要給死去的弟兄討還公道!”有人振臂高呼。
“我們隻認得宇文將軍!”有人反複強調。
而這兩個口號顯然相互矛盾,今夜遭難的弟兄們就是死於宇文家之手。想讓宇文家的人自己懲罰自己,簡直是與虎謀皮。持不同觀點的兩夥人瞬間又爭執起來,劍拔弩張,局勢隨時都會演化成一場大規模火並。
兩位朝中重臣頃刻間鬧了個滿臉通紅,偏偏無法當場發做。他二人手中都沒有自己的兵馬,一旦把狂噪的弟兄們逼到絕路上,說不定誰要為此喪命。目光猛然一轉,樊子蓋將怒火發向了督尉張秀,“張督尉,這就是你帶的好兵!”他陰陰地道,語調裏充滿威脅。
“大人,您,您也聽見了。他們,他們剛才一直在罵我。若不是末將,末將和崔督尉帶親兵堵了門,禦營中軍那點人早就被砍成碎末了。況且,況且末將升上督尉還不到三個月,除了自己的親兵能管得到誰啊!”張秀一臉愁容,結結巴巴地替自己辯解。
他說的一半是實話,禦營兵馬都是些混出身的公子哥,鎧甲器械比雄武營優良的得多。戰鬥力卻不及雄武營一半。如果今夜不是他和崔潛兩個人帶領親兵及時封堵了駐地大門,導致秦行師手中兵力不足,天子的中軍早就被憤怒的雄武營弟兄蕩平。但一直被宇文士及當作心腹的張秀在軍中威望絕對不像他自己說得那樣低。他不是做不到,而是出於某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姓張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人群中傳來的喝罵聲恰到好處地替張秀解了圍,“咱們自己弟兄的屍體就擺在這,他們的眼睛還在看著你!”
“姓張的,宇文大人平時待你如何,你拍著胸脯想想!”支持宇文家的一派人也發出了斥責,不準許他做出任何有損於自家主將的行動。
被弟兄們搶回來的屍體就擺在張秀腳下,每個人身上都被砍了無數刀,血淋淋的慘不忍睹。而宇文士及將軍對他的恩義也是實實在在的,片刻不容遺忘。無法做出取舍的張秀低下了頭,緊緊地盯住死去的袍澤,眼中仿佛隨時有淚會墜下來。
“崔督尉,難道你也準備抗旨麽?”來護兒見張秀耍起了死狗,轉頭去勸說崔潛。“或者你信不過老夫,認為老夫無法給你們主持公道?”
“大人,這事兒,這事情比較複雜。不是我不肯幫您,我就怕弟兄們一旦出了營門,鬧出的動靜會更大。”崔潛素有八麵玲瓏之美譽,應付得滴水不漏。“您也知道,咱雄武營弟兄互相之間情同手足。而殺人者卻是宇文士及將軍的大哥和三弟,處於這種尷尬境地,誰還能令所有人心平氣和!”
“陛下賜我寶劍,就是讓我可以揪出任何奸佞,不管他背後的靠山!”來護兒皺了皺眉頭,宣布。
“那大人應該先宣布奸佞是誰!好讓弟兄們分清黑白是非!”崔潛抱了抱拳,回答。
‘帶領營中這五千兵馬,殺到禦營去將宇文化及兄弟揪出來!’來護兒心中呐喊,但他卻沒有這樣做的勇氣。他不畏懼宇文述的權勢,卻畏懼宣布了宇文家罪名後的結果。化及和智及兩個畜生到目前為止還沒鋌而走險,就是奢望著他們的老父親可以在朝堂上擺平一切禍端。如果他們二人發現退路已絕,肯定會拚個魚死網破。
到那時,城中情況恐怕就不是雄武營和禦營刀兵相見那麽簡單了。宇文士及統領雄武營多年,親信黨羽遍布全軍。耍死狗的張秀和八麵玲瓏的崔潛二人中至少有一個是他的心腹。如果他們選擇對宇文家效忠到底……。
他們麵對突厥人時可以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突厥人退後,他們卻要為了不同的目的自相殘殺。作為領兵多年的老將,來護兒不忍心看到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慘劇在自己眼前發生。他需要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偏偏今夜多耽擱一刻,城中就多一分兵變的危險。
就在來護兒和樊子蓋對著憤怒的人群束手無措的時候,宇文士及拍馬趕到。“宇文將軍回來了!”雄武營中,立刻有人開始小聲歡呼。“看宇文將軍怎麽麵對死在他哥哥手裏的弟兄!”還有人冷眼相向,靜待事態演變。
“陛下命我來協助樊尚書和來老將軍!”翻身下馬,宇文士及用最簡潔的言辭交代了一句。隨後,他快步走進軍營,走到了對峙著的兩夥人之間。
雄武營弟兄們立刻停止了叫嚷,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憑心而論,這幾年宇文士及對大夥不算太差。雖然高級將領的名額都被宇文家安置進來的人給把持了,但在日常補給供應,軍餉發放和戰利品分配上,宇文士及盡量做到了不偏不倚。
他在雄武營將士之間依舊存有很重的威望,無論是對宇文家所作所為心懷不滿的低級軍官,還是其父親安插進來的嫡係,隻要宇文士及站在人群中振臂一呼,肯定有大部分人都會轟然響應。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也知道如果自己此刻突然宣布造反,會有十足的把握衝出雁門城。天下已經大亂,帶著身邊的嫡係,他完全可以割據一方,甚至和造反者一道逐鹿天下。剛才在走出行宮之前,父親宇文述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暗示。但他不想那樣做,楊廣剛才在賭他的忠心,宇文士及一樣想賭,用自己的忠心賭整個家族的前程。
“張秀、崔潛聽令!”站在弟兄們中間,宇文士及以非常冷靜的語氣吩咐。身邊都是多年一起在刀叢中滾過來的兄弟,他不願意讓大夥對自己失望。“整頓兵馬,跟我去圍了禦營,將殺咱們弟兄的那些人揪出來!”
“啊!”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氣,包括樊子蓋和來護兒,都沒料到宇文士及在關鍵時刻居然如此果決。張秀的身體晃了晃,沒敢接令。另一名督尉崔潛則直接瞪圓了眼睛,再次確認:“宇文將軍,你,你可知道殺了咱家弟兄的是誰!”
“整隊,隨同來老將軍去禦營捉拿私通突厥,殘害我軍將士的逆賊宇文化及和宇文士及。沿途若遇抵抗,一律就地處決!”宇文士及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目光中瞬間充滿了殺機。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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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的佩劍和來護兒的官威對於禦營兵馬的作用遠比其對雄武營將士來得大。特別是發現來護兒和宇文士及身後還跟著五千援軍的時候,很多禦營兵士主動放下了武器,讓開了一刻鍾前他們還要誓死保衛的營門。
雄武營弟兄發出了一陣歡呼,蜂擁而入。“皇上答應給大夥主持公道了,宇文將軍要大義滅親!”後趕來的弟兄們快速將這個好消息傳給了先前堵在禦營大門口的袍澤。盡管帶著幾分不信任,秦行師還是主動交還了兵馬指揮權。有楊廣的天子佩劍和來護兒的親口保證在,不由得他不選擇妥協。
“你和崔督尉帶領本部弟兄們圍住禦營,沒我的命令,逃出來一個就殺一個!”宇文士及掃了一眼秦行師,故意把命令聲提高了幾分。安撫軍心為重,至於秦行師先前的舉動是否違反了軍律,他沒時間去追究。
“張督尉,你點五百弟兄跟我進營拿人,有違抗者,格殺勿論!”支開了崔潛和秦行師,宇文士及又把頭轉向了張秀,目光中充滿期盼。他需要後者的全力配合,宇文家能否挺過眼前這道關口,就看張秀是否會做。
不辜負他的暗示,張秀在本部兵馬中,盡量點了與宇文家瓜葛不大,並且對自家主帥極其忠心者。其中有四十幾人甚至為張秀親自招攬來的故鄉子弟。他們都是受了李旭和張秀二人故事激勵而來軍中謀取功名者。他們看到過將軍的錦袍,還沒看到過錦袍下隱藏的血漬和汙垢。
“來老將軍,請捧天子劍入營宣布陛下的旨意!”待張秀從容地整理好隊形後,宇文士及先向來護兒抱了抱拳,緊跟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嗯。也好!”來護兒點點頭,大步走入禦營深處。看到他懷中所抱的天子劍,很多軍官帶頭跪倒。張秀則根據營中眾人鎧甲上的標記,命人將職別高於校尉者一一架起來,押在隊伍的最後。
看見宇文士及親自領軍入營捉人,化及和智及兄弟兩個頓時也沒了主心骨。他們知道大勢已去,不敢螳臂當車,乖乖地在中軍擺開了香案。
“據忠心將士舉報,宇文化及、智及兄弟勾結個別禦營將領,賣糧資敵。聖上口諭,著水師大都督來護兒、雄武營統領宇文士及擒拿所有相牽連者,立刻押解進宮,由陛下親自審問!”來護兒利落地轉述完了楊廣的口諭,雙手托起天子佩劍,高高地舉國了頭頂。
“不可能,難道父親沒在陛下麵前求下情來麽?”宇文智及嚇得身體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香案前。沒等繼續狡辯,他的聲音立刻被一大堆喊冤聲給吞沒,“冤枉,來老將軍,我們不知情!”“我是冤枉的!”其他混在軍中撈功名的紈絝子弟們立刻失去了追殺趙子銘時的跋扈勁頭,一個個哭天搶地,幹嚎不止。
“陛下既然說他會親自審問,自然不會冤枉了一個無辜!”來護兒實在看不慣這些子侄輩們的窩囊相,冷哼了一聲,把天子劍放在了香案上,轉身出帳。借著送上門來的機會狠狠打擊了宇文家一下,實在令他心情愉快。但既然宇文士及還能得到楊廣的信任,來護兒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所以他刻意先行一步,以免親眼目睹宇文家兄弟相殘而使雙方難堪。
“將校尉以上的人都綁了,押解進宮。其他人關在營內,隨時聽候傳訊!”宇文士及臉色冷如冰霜,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也不帶半分感情。聽到主將的命令,張秀帶人快速撲上,將還趴在地上喊冤的將領們一個挨一個拉起來,繩捆索綁。
“冤枉。我們冤枉!”二十幾名校尉,十幾名別將、督尉、參軍個個淚流滿麵。他們不敢反抗,任由張秀的親兵牽羊一般將自己捆好,牽出中軍。有人步子邁得稍微慢了,立即遭到雄武營弟兄們一頓拳打腳踢。
“讓你們砍死吳校尉!”“讓你們追殺趙參軍!”“讓你們穿得鎧甲比咱們好!”很多人趁機公報私仇,將被綁者打得鼻青臉腫。
看到身邊的同僚陸續被綁走,宇文智及心中害怕,向前匍匐幾步,一把抱住宇文士及的雙腿,“二哥,二哥救命。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聽見親弟弟的哭聲,宇文士及再也繃不住臉,眼淚滾滾而落。“你還知道錯了!整個宇文家都被你們兩個害慘了。阿爺此時還在陛下麵前賠罪,這賣國求榮的罪行,又豈是隨隨便便可寬恕的!”
宇文智及平素最討厭自己的二哥羅嗦,此刻不敢還嘴,隻是抱著對方的大腿一個勁兒地哀哭。宇文化及卻很光棍兒,上前推了他一把,大聲嗬斥道,“哭什麽,你哭,他就有膽子幫你麽?咱們兩個死了,宇文家正出的從此就剩下了他一個,他現在不落井下石,你就該念佛了,還癡心妄想他來救你!”
“大哥說得哪裏話來,我剛聽到此事,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為你二人頂罪!”宇文士及抹了把淚,哽咽著申辯。
“事實上,最後卻是你來捉我二人歸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除了智及和我,以及咱們宇文家的幾個親兵,沒有其他人涉案。你盡管抓我兩個去交差,別難為我麾下弟兄!”宇文化及不肯聽弟弟解釋,背過雙手,大步走到張秀麵前,“綁吧,張督尉。恭喜你又立了一大功!”
“末將多有得罪!”張秀先向宇文化及施了個禮,然後親自捧著一根繩子,站到了認罪者背後。他的身材遠遠沒有宇文化及高,幾乎要翹起腳來才能將繩子擺正。在把繩子穿過宇文化及腋窩下的一瞬間,張秀以極低的聲音衝著宇文化及耳朵嘀咕道:“懋叔唆使,鄭旅率牽線。你隻是受人蠱惑!”
說罷,他快速將頭從宇文化及耳邊撤開,衝著所有人大喊道:“大夥剛剛死裏逃生,按理,張某不該為難諸位。但上命在身,不敢有違。諸位放心,皇上是有道明君。大夥見了他盡管實話實說,切莫胡亂攀扯!”
“哼,你以為我等是那民間潑婦!”宇文化及冷哼了一聲,大步走向帳門。在轉身的瞬間,他用靴跟重重踩了張秀一腳。
痛楚隨著狂喜一道湧上了張秀的腦門,他知道宇文化及聽懂了自己的暗示。將捆綁其他將領的差事交給了麾下一名校尉,帶著自己的絕對嫡係走入了中軍側後的另一個皮帳。
宇文家嫡係專用的議事皮帳內,幾個家族的心腹死士正亂作一團。看到張秀進入,他們立刻圍攏了上來。“張督尉,你可得跟二公子說一聲,讓他救世子一救!”宇文化及的遠房叔叔,也是他的貼身幕僚宇文懋率先說道。因為平素走動頻繁,他跟張秀混得很熟,知道對方是家主親自收服的親信,關鍵時刻可以引為後援。
“小聲,別讓外邊的人聽見。國公爺被皇上留下做人質了,二公子也不好輕舉妄動。他讓我問你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都有誰參與?多少人知道詳情?”張秀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先命令自己的親信把住帳口,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追問。
“說來話長,開始大夥以為守不住這裏,就奉國公爺的命令給自家謀個出路!”宇文懋不敢隱瞞,用蚊蚋大小的聲音匯報。
“長話短說,就咱們一家麽。朝中其他大臣呢?”張秀皺了皺眉,催促。
“開始換了十個平安令。裴大人給牽的頭,虞大人也有份。但他們老奸巨猾,都沒派心腹參加具體交易。後來二公子進了城,他們就建議大夥停手。可突厥人開出的價錢實在誘惑,三公子抵禦不……。”
“荒唐,假如突厥人讓你開城門,你們也幹?這麽大的事兒,怎麽不知會二公子?讓我們連個照應都沒法做!”盡管事先猜到了,張秀還是為這筆交易而震驚。裴寂,虞世基,再加上一個宇文述,這三個人皆是眼前大隋文武之中的領軍人物,國之幹城。但危難麵前,他們想到的卻是如何出賣大隋來換取自家的平安。
他感到心底一陣陰寒,臉上卻不得不帶著和善的微笑。這是當年宇文述親自“傳授”給他的絕技,引誘他透漏恩師楊夫子與和李旭之間關係的那天,宇文述臉上帶著的是同樣的笑容,看起來是一樣的可以信賴。
“哪會呢?咱們隻管賣東西,不開城門!”宇文家族的另一位遠親宇文傑見張秀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心情大定,嬉皮笑臉地回答。“老爺和世子最初也是一番好心,準備給大夥留條活路。至於二公子和你,老爺特意叮囑過,說二公子心太善,不適合做這些事情!”
“唉,早讓二公子與我知曉,也不會出這麽大亂子。雄武營的人怎麽知道的情況,盜走了什麽證據?”張秀跺了跺腳,故作懊惱地抱怨。
“是個賬冊,本來要銷毀的,結果不知道雄武營的那幾個人從哪得來的消息,竟然敢上門來偷。不過他們也沒占到什麽便宜,來了二十幾人,隻活著逃走了三個去!”
“逃走一個都是麻煩。傑叔,你去把咱們家所有知情的人找來,大夥在這個皮帳裏扮作我的親兵,待來護兒走遠後,我帶你們悄悄離開!”
“世子做事一向小心,知情的人差不多都在這裏了。還有幾個小兵,稀裏糊塗的,被抓到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張督尉犯不到替他們操心。”宇文懋接過話頭,主動匯報。能逃出禦營,大夥就不愁找到活路。宇文家的知交故舊遍天下,出去蟄伏一段時間,回來後大夥照樣趾高氣揚。
“既然如此,大夥準備換衣服。傑叔,親衛中有個叫鄭信的旅率,你把他也找來,二公子特意吩咐帶他一道走!”張秀點點頭,又道。
“我馬上去,謝張將軍費心!”宇文傑連連答應著,閃身走出了帳門。“張秀這小子識像,不枉老爺當年栽培他一次。”得意洋洋地想著,他走到親兵們的軍帳,從中叫出了忐忑不安的旅率鄭信,拉著他一道去找張秀複命。
“張督尉找我做什麽?”旅率鄭信一臉茫然,狐疑地問。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親兵旅率,算不上宇文士及的心腹,從來沒參與過家族中的機密事。方才來護兒入營捉人,所有底層士卒都躲入了軍帳。作為一名小小的旅率,他也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營帳內,唯恐稍有不慎便引火燒身。
很多飛來橫禍出現時往往不帶任何端倪。“不該問就別問,二公子親自點的你!”宇文傑驕傲地回了一句,同時加快了腳步。能被二公子看中的人,有幾個不飛黃騰達?想那張秀,起初不過是名小卒,幾年之間便做到了五品武職。要是二公子親自點我的名…。做著美夢,他不覺又回到了先前的軍帳。
站在門口的張秀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見二人回來,皺著眉頭命令,“趕快進去換衣服,天亮之前必須上路,否則就來不及了!”
“哎,哎,煩勞大人久等!”在張秀麵前的宇文傑馬上又換了另一份神態,卑躬屈膝地答應。皮帳裏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幾個張秀的親兵捧著兩套衣服在等。不敢過分勞煩對方,宇文傑和鄭信從親兵手裏接過衣服,手忙腳亂地向身上套。
剛從親兵身上脫下來的衣服還帶著體溫,摸起來暖暖的。隻是小了些,胸口處稍嫌緊繃。宇文傑用力扯了扯,卻發覺身上的有些不對,他借著帳子中間的火把又仔細看了看,入眼的是一團血。
緊接著,一柄刀尖從舊的血跡處冒出來,給衣服上再添一抹殷紅。宇文傑感覺到全身的力氣慢慢消失,彌留之際,他不甘心地扭過頭,看見張秀倒背著手,施施然離開了軍帳。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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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兩個心腹死士繼續善後,張秀帶著其餘的親衛又轉回中軍。此時眾人的注意力皆在宇文化及兄弟三個的表現上,因而根本沒人發覺他曾經離開過。張秀迅速掃了一眼,發現中軍帳內大部分禦營將領都已經被綁走,隻有宇文家的老三智及不肯奉旨伏綁,依舊在哭著喊著告饒。
“二哥,二哥,我求求你了。嫂子是聖上的女兒,您是他的親女婿,不能看著我被砍頭啊!”這家夥嗓子早已經哭啞,卻抱著宇文士及的腿死活不肯放開。前來拿人的雄武營士卒既知此人已經活不到中午,不忍心當著自家主將的麵用強,所以隻好等著宇文士及自己發話。而宇文士及早就哭得軟了,蹲下身子,手抱著弟弟的脖頸泣不成聲,“聖上親自下的令,我,我怎敢當眾駁他。你二嫂遠在洛陽….嗚嗚…..”
“二哥,我知道錯了,我認罰。你可以讓皇上打我板子,充軍,發配,我願意去嶺南,我願意去。二哥,別讓我死啊!”
“我若能救你,自然全力去救。可,可你犯下的是滅族之罪,滅族之罪啊!”宇文士及一邊哭,一邊數落。“那些金銀,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咱們宇文家又未曾少了你的吃穿,你要金銀做什麽…….”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一時糊塗!”宇文智及無言自辯,繼續啞著嗓子幹嚎。鼻涕眼淚源源不斷,將宇文士及的護腿鎧甲抹濕了一大片。
張秀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湊上前,低聲勸道:“宇文將軍先請節哀吧。聖上還在行宮裏等你的消息呢。你繳令繳得越晚,聖上心裏的火氣越大!”
“沒良心的張秀!我二哥平時怎麽待你!嗚嗚嗚-,如果沒我宇文家,怎麽會有你的今天!”宇文智及立刻抬起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罵。
“綁了,如果他再亂說話,用幹馬糞堵了嘴!”張秀可不怕這沒心肝的東西,雙眉一豎,怒喝道。
兩個親衛立刻上前,用力將宇文智及從其兄身邊扯開。“二哥,二哥救我!”情知入行宮後必死無疑,宇文智及掙紮著呼救。
“你還是伏綁吧。待會兒見到陛下,老老實實認罪。二哥能為你做的,早已經做過了!”眾目睽睽之下,宇文士及不得不硬起心腸,抹了把眼睛,抽泣著叮囑。在手背蓋住眼皮之前的刹那,他快速用目光和張秀交流了一次。從後者的鎮定的眼神中,知道整個宇文家族有了幸存下去的希望。
營帳外,來護兒早已等得不耐煩。見張秀綁了宇文智及出來,立刻命人壓了去行宮交令。此時東方已經開始發亮,被亂兵驚擾了一夜的百姓們偷偷從門後探出頭,四下張望。看到一長串大官們被牽羊一般牽向了行宮,立刻又將頭縮進了門,上栓落鎖。
“恐怕是打仗不賣命吧,該殺!”有人偷偷地在屋子中嘀咕。
“不好說,被抓的全是同一個營的,弄不好是兵變!”有人見識稍高,小聲跟親戚們分析。
“盡胡說,你怎麽知道?”
“看衣裳麽,先入城那夥的衣裳和後入城那夥不一樣!”被反駁者有理有據地解釋。
“突厥人還沒退呢,怎麽可能?”
“突厥人退了吧!前天下午開始,他們就沒再向城裏扔過大石頭!”
“可不是麽,突厥人估計是走了!”眾人瞬間高興起來,躲在院牆後小聲歡呼。隋軍既然已經開始自相殘殺了,突厥想必是退了!大夥的家業都保住了,不用再整日地擔心。至於外邊兩夥隋軍為什麽打架,誰輸誰贏,行宮裏的皇上安危如何?距離太遙遠,大夥管不到,也不想為此而頭疼。
眼下,雁門城裏頭最疼的人便是裴矩和虞世基兩個。自從鎮殿將軍楊文宣將賬本呈上金殿,兩位肱股重臣心裏就急冒了火。可麵對著殺氣騰騰的楊廣,他們誰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曾經參與了這筆“大買賣”。二人一心盼望著宇文化及和智及兩兄弟犯混到底,幹脆帶著禦營兵馬造反。那樣,借著平叛者的手,所有罪證都會被消滅得一幹二淨。事後隻要兩位參掌朝政的大人咬定宇文述老賊胡亂攀汙,誰也無法將罪名加到他們頭上。
怎料事實偏偏於他們的心願相違,宇文化及和智及哥兩個居然束手就擒了。而奉旨出宮的來戶兒和樊子蓋兩人也沒有辜負楊廣的期望,在宇文士及的幫助下順利地接管了城內所有軍隊的指揮權,將一場風暴快速消弭於無形。
“這下可慘了!”看著跪倒在皇帝麵前叩頭如搗蒜了宇文氏兄弟,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世基冷汗瞬間濕透了官袍。他手中的權力完全依賴於楊廣的信任,隻要宇文兄弟兩個如實招供,整個虞家一樣要萬劫不複。
他偷眼看向素有智者之名的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發現對方的臉色亦白如草灰。“人證物證俱在!”裴矩想起了自己當地方官員審問犯人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兩腿慢慢開始打戰。
宇文述早已脫去了官帽,跪在大殿中央請罪。見到自己的兒子被押了進來,膝行幾步,靠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耳光。“咱宇文家什麽時候缺這點兒小錢了,你們兩個沒出息的東西!那軍糧涉及陛下安危,也是可以拿來賣的麽?”
化及兄弟不敢躲閃,瞬間便被打得麵頰紅腫,鼻血長流。宇文述打完了兒子,掄起胳膊再打自己,“是我這個老混蛋養兒不教,平日過於縱容你們。是我自己尋死,怪不得別人!”
他年齡已經年近古稀,白發滿頭。此刻臉上一把鼻涕一把血,看上去分外可憐。才打了幾下,宇文士及第一個受不住,長跪在金殿中央,對著楊廣乞求道:“陛下聖明,臣不敢請陛下饒恕宇文家滔天大罪。但請陛下念在家父多年鞍前馬後服侍的情分上,讓他得以終老。所有罪責,士及願為家父分擔。縱斧質加身,絕不敢怨!”
“你好好活著。你對陛下忠心耿耿,是我這老不死和你兩個無法無天的兄弟惹了禍!不關你得事!”宇文述怎肯把最後一個兒子也牽連進去,從化及兄弟兩個身邊再爬到士及麵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哭叫道。
“二弟替我在爺娘膝下盡孝。我一時糊塗,受人蠱惑做錯了事,千刀萬剮不能贖罪。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連累了父親!”宇文化及也用膝蓋爬過來,嗚咽相和。
眼看著兄弟父子哭做一團,百官心生憐憫,不斷有人陪著垂淚。那虞世基何等聰明之人,見到自己最擔心的事情遲遲沒有發生,立刻猜出宇文家準備把罪行自己扛了。他受人如此宏恩,不得不投桃報李。大步出列,在楊廣麵前啟奏道:“陛下,宇文老將軍為大隋戎馬半生,縱有教子無方之過,亦罪不致死。請陛下念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對其網開一麵!”
“突厥人剛剛退兵,如果此案牽連過廣,難免被人誤解!”裴矩素來八麵玲瓏,緊跟在虞世基身後啟奏。
有兩個參掌朝政帶頭,其他文官哪個敢不跟隨。況且宇文述在朝中的黨羽本來就已經打算出麵救主。陸陸續續,朝堂上站出了二十幾位四品以上高官,眾口一詞地替宇文述討饒。
楊廣本來和宇文述私交就厚,被老家夥一哭,心腸早就軟了。再看到這麽多人替宇文述求情,更有了徇私枉法的借口。長歎了一聲,回答:“諸位愛卿都歸班吧,古人雲,罪不及妻駑。何況宇文化及和智及都已成年,所作所為與其父輩何幹?!”
“謝陛下隆恩!”一幹馬屁之臣齊聲唱頌,氣得武將隊列中的來護兒等人兩眼發藍。“當年殺賀若弼時怎麽沒見陛下如此寬容!”大夥心中暗自抱怨,嘴上卻隻能跟隨大流一道讚頌楊廣決斷聖明。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你兄弟二人可知罪?”楊廣過足了聖明君主的癮,終於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
“臣貪生怕死,唯恐城破後玉石俱焚。所以,所以就用軍糧和箭矢換了幾枚平安令。智及他隻是從犯,稀裏糊塗地跟著我這個當哥哥的分贓。請陛下開恩,把所有罪責讓化及來承擔,饒智及一死。也不要牽連我營裏的兄弟,他們都不知情,也無權過問我這個主帥行事!”宇文化及磕了個頭,大聲回答。
“罪臣貪財,聽人說賣點軍糧不妨礙戰守大局,所以一時糊塗就答應了。罪臣該死,請萬歲責罰!”經曆了剛才一番折騰,宇文智及這個懵懂無賴也早就明白了想讓家族脫困的唯一辦法是主動把全部罪責承擔下來,以免其他人落井下石。因而一改先前窩囊相,長跪在宇文化及身邊坦白。
“你們兩個吃裏扒外的蠢才!”楊廣又氣又憐,喝罵。他氣的是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膽大包天,心中卻憐對方兄弟情深,不像自家,所有兄弟最後都反目成仇。
“罪臣愚蠢,辜負了陛下器重。臣願領千刀之刑,請陛下放智及一條活路!”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認罪態度越好,活下來的希望越大,一邊叩頭,一邊哀告。
“罪臣願意和哥哥同生共死,請陛下隻處置我兄弟二人,別牽連無辜!”宇文智及也突然光棍起來,大聲嚷嚷,願意與其兄同生共死。
“禦營兄弟都有守土之功。既然宇文化及兄弟已經認罪,臣請陛下追出此事主謀,開釋其他將領回營安撫軍心!”來護兒不願就這樣被宇文家蒙混過關,上前啟奏。
“臣附議來將軍之言!”
“末將附議!”
刹那間,又有十幾個平素和宇文家合不來的文武出列,明著替禦營將領們說情,暗地裏請求楊廣將此事追查到底。
坐在禦案後的楊廣用力揉了下太陽穴,從半夜折騰到天亮,他已經非常疲憊了。但來護兒提醒得的確有道理,這背後得隱情絕不像宇文化及承認得那樣簡單。幾萬石軍糧不是小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便被運出了城,並且在一個多月內持續交易了十幾次。事前沒有經過謹慎的謀劃,執行時沒有人周密配合,絕對不可能做得到。
“你怎麽和咄吉那廝聯絡上的,莫不成他與你有舊交麽?”揮手命令來護兒等人歸班後,楊廣強打起精神繼續問案。
“罪臣不敢欺騙聖上。是臣的心腹幕僚宇文懋直接插手此事,所以才能瞞過了營裏的其他人。至於聯絡始畢可汗的,是罪臣營裏一個名叫鄭信的旅率。他是突厥人安插的眼線,大軍剛入城,他便找上了宇文懋。本來他二人還想讓罪臣打開城門,放始畢可汗進來。臣一時良心發現,所以,所以就堅持沒敢答應!”宇文化及又磕了個頭,回答得滴水不漏。
“你倒還有良心!”楊廣冷笑一聲,罵道。
“臣家世受皇上眷顧,所以不敢辜負!”宇文化及臉皮厚不可度,回應得毫不猶豫。
“那你為何盜賣軍糧軍資,來將軍,火速去禦營捉拿宇文懋和鄭信二人歸案。”楊廣用力一拍桌子,喝令。他認為案情已經很明白了,是突厥人的眼線先勾結了宇文化及和心腹,然後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貪贓。至於自己身邊的臣子,全是對大隋忠心耿耿,沒一人參與。
實情是這樣麽?在來護兒轉身出宮的瞬間,楊廣疲倦的想。也許這一切都是謊言,可追求下去有什麽意義呢。這些臣子之中,有哪個是能和自己同生共死的?換了突厥人做皇帝,他們不是一樣在底下為功名利祿而奔走?
“事實”正如他所料,片刻後,來護兒便帶回了宇文懋和鄭信的死迅。從知情者口中,來護兒得知這兩人是在與雄武營的人爭奪某樣東西時被殺的。身邊還有幾具雄武營弟兄的屍體為證。老將軍怎肯相信這種一看便知道有隱情的結果,懇請楊廣下旨捉拿其他與此案有關的將領,一定要本案徹查到底。
“這是明顯的殺人滅口,請陛下決斷!”來護兒大聲啟奏,臉色青如鍋底。
“臣聞昔日官渡戰後,魏武繳獲書信一筐。陛下可知當日魏武因何而焚之?”禦史大夫,參掌朝政裴蘊快步上前,引經據典。
他的話令楊廣感覺愈發疲憊。‘繼續追究能怎樣,讓朕把所有可能參與者都殺了麽?’大隋皇帝陛下搖搖頭,心中得出了目前看起來最正確的答案。“把宇文化和宇文智及推下去斬了吧,其他人,無論是否有牽連,朕一概不追究了!”
“陛下!”來護兒上前幾步,跪倒。
“陛下饒命!”宇文智及一邊掙紮,一邊哀告。
“謝陛下―――!”宇文述哭拜,謝恩,然後一頭栽倒在禦案前。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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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宇文述暈倒,楊廣連忙命人去傳太醫。他君臣二人一向投緣,從楊廣還沒取代其兄為太子時起,宇文述便一直在其鞍前馬後奔走。先皇楊堅性喜節儉,因此給幾個兒孫的俸祿定得都很微薄。全靠了宇文述私下資助,楊廣才有財力拉攏朝臣,結交名士。在內外諸人一致的努力下,擊敗太子楊勇,最後如願最後登上皇位。
成為君臣之後,宇文述和楊廣二人交情一直未減。幾個當初有從龍之功的老臣要麽侍寵而驕,要麽潔身自持,先後都與楊廣疏遠。隻有宇文述,還是像楊廣未當皇帝前一樣,毫無顧忌地入宮來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凡是宇文述能弄到了奇珍,皇宮裏肯定會被進獻同樣一份。凡是宇文述喜歡吃的美食,三日內必然會再精致十倍地出現了楊廣的餐桌上。
這是幾十年的緣分,已經超越君臣,情同兄弟。因而,無論如何楊廣不願意看到宇文述死在自己麵前。至於國家法度,群臣們的看法,一時間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須臾之後,太醫匆匆趕到。先命宇文士及將其父的頭抬高一些,然後用銀針在宇文述人中之間紮了進去。“兒啊――!”宇文述幹嚎一聲,幽幽醒轉。“咱們,咱們父子今天走到一塊了!”
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宇文述眼中淌下來,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衝出兩道白印。他騰不出手來擦,臉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或者說是在苦笑之間,帶著股令人無法注視的詭異。
太醫搖了搖頭,從宇文述上唇拔下銀針。然後向楊廣躬身請罪,表示自己已經不能做得更多。群臣這才發現宇文述的手臂已經不能動了,這位楊廣最信任的肱股原本就有一張臉是僵硬的,這回另一張臉索性也徹底失去了知覺。被宇文士及抱在懷裏,亮晶晶的口水滴滴答答和著淚水一道往下淌。
“士及,幫為父擦一擦,咱們不能君,君前失禮!”哭了幾聲之後,仿佛所有生機都被抽走的宇文述顫抖著嘴唇,含含混混地叮囑。
“兒知道!”宇文士及先抹了把淚,然後撩起一角征袍去為其父拭麵。父子淚眼相望,心中無限淒惶。
那戰袍是宇文士及平素在城頭地域突厥人時穿的,從帶兵入城護駕到現在一直沒有更換。袍子上血跡斑斑,也不知道那血來自敵人身上還是來自宇文士及自己。被宇文述的口水一潤,立即透了,凝幹的血漬再度融化開來,抹得老人胡須和麵孔殷紅一片。
“士及,扶我起來,咱們謝陛下寬宏大量!”宇文述看不到自己臉上的顏色,歎了口氣,低聲叮囑。“你哥和老三肯定保不住了,皇上肯法施恩不牽連咱宇文家的其他人,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為父不敢再奢求什麽,隻盼你一生平平安安,別,別斷了咱宇文家的香火!”
說罷,眼淚口水交替而下。
站在禦案後的楊廣宇文述說的每個字都聽進了耳朵裏,心中不免一陣淒涼。有意說兩句安慰的話,又想到自己已經下令將宇文化及兄弟推出門問斬,撫慰之言便再也說不出口。
從憤怒中冷靜下來的楊廣心裏明白,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肯定不是盜賣軍糧的真正主謀,殺了他們,不過是向群臣做一個姿態而已。真正的主謀,他永遠無法再追究。正如剛才禦史大夫裴蘊所言,當年魏武帝與袁紹決戰,一樣有無數謀臣私下與敵方溝通。魏武之所以把繳獲的書稿都燒掉,不是因為大度,而是因為他必須正視現實。
眼前的現實就是,聰明的大臣們都懂得給自己留後路。所謂忠心,所謂君臣之禮,那是騙傻子的。他們都是些賭徒,為了自家的前程兩方壓寶。換了個皇帝,隻不過換了個人磕頭而已。嘴裏說得還是一樣的話,手下做得還是一樣的事情。無論皇位上做得是誰,哪怕原來是一個他們不願意正眼相看的突厥人。
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楊廣重重地坐了下去,對自己的身份趕到索然無味。正在此時,宮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聲。隨著一股撲麵而來的冷風,內史侍郎蕭瑀大步入內。
“啟奏陛下,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輔國將軍獨孤林,左驍衛將軍陰世師,武賁郎將李旭、鷹擊郎將堯君素等五位將軍昨夜大破突厥,斬首四萬有奇,繳獲牛馬車帳無算。目前各路將士已經奉旨班師,正在城外恭候陛下聖訓!”滿臉喜色的蕭瑀裝做沒看見宇文述父子的可憐相,扯著嗓子匯報。
刹那間,楊廣臉上憂鬱全部都變成了喜悅。及時返回的將士給他的行宮又增添了一重安全保障,使得他不必再擔心因為處置宇文化及兄弟不當而引發更多的事端。高興之餘,他甚至忘記了幾個時辰前是誰偷偷抱怨將軍們心裏沒他這個皇上,不肯入城護駕而在外圍“消極避戰。”
“弄這麽多繁文縟節做什麽,讓他們帶兵入城。來將軍,你和樊尚書出去幫忙安置士卒。蕭卿,讓朕的幾位將軍和麾下勇士都進宮來絮話。宇文士及,你們父子也別一直跪著,找人先攙扶老將軍下去休息,至於咱們君臣之間的帳,咱們改天慢慢算!”楊廣用手掌拍打著禦案,發出一連串命令。
“謝陛下隆恩!”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父子重重叩首,然後相互攙扶著站起。變化來得太突然,他們父子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走出了五、六步後,才恍然大悟般轉過身,用難以置信的口吻核實道:“陛下,化及(家兄)和智及兄弟兩個……?”
“死罪暫且記下,等老將軍百年之後再追究吧。他們兩個從此不再是你的兒子,剝奪一切功名,算做宇文家的奴才,豬狗!”楊廣又歎了口氣,搖著頭回答。
“謝,謝陛下,啊-啊!”宇文述再度撲倒於地,嚎啕大哭。兩個兒子終於保住了性命,至於名聲和富貴,那都是身外之物。隻要宇文家不倒,化及和智及兩兄弟就不愁沒東山再起的機會。
“好了,好了,你也別哭了。朕今天不想看到你被兩個畜生活活氣死,也不想讓你白發人送黑發人!”楊廣抹了抹眼角,宣布。“你的家業以後就讓士及繼承吧。把兩個小畜生領回去好好管教,切莫再給朕添亂了!”
這也行?文武百官的眼珠差點沒掉到地上去。一場可以抄家滅族的罪過,眼睜睜地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後居然連任何人的罪責都沒有追究!“可惜了雄武營那些忠勇的將士!”有人心中歎息,有人偷偷的搖頭。還有人暗自對自己的將來做出抉擇。
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二人已經殿前侍衛被揭開了頭發,剝除了上衣,就等楊廣一聲令下便可開刀。突然聽到有人傳旨命令把兩個死囚放掉,所有侍衛都瞠目結舌。
“陛下,雄武營的弟兄冒死盜書,揭露此驚天大案,忠心可嘉。臣請陛下獎賞生者,以慰死者在天之靈!”鎮殿將軍楊文宣快步跑回金殿,高聲啟奏。他不敢抗議楊廣處事不公,隻好請對方在做出最後決定前,稍微正視一下忠義之士的鮮血。
楊廣被堵得微微一楞,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尷尬。“楊將軍,你救回來那名壯士叫什麽來著?你不提,朕還真把他給忘記了。這樣吧,傳旨下去,讓他把一同前往禦營盜取長輩的義士名字報給兵部。凡生還者加官一級,戰死者賞賜錢十吊。生前有官職者其子襲之,無官職者封其一子為陪戎校尉,著鄉裏按軍職定期發餉。”
“他們皆死於宇文化及兄弟之手!”楊文宣抱拳於胸,堅持。
“朕不已經處罰過宇文化及兄弟二人了麽。今天是大軍凱旋的好日子,朕不想再多殺人!”楊廣有些不耐煩,沉下臉來說道,“況且他們不也殺了禦營的人麽?兩兩相抵,不也清了!”
“陛下,忠直之士的性命怎能和奸佞之徒相提並論!”楊文宣氣得幾乎吐出血來,大聲抗議。想到自己每天護衛著的居然是這樣一概是非不分的糊塗蟲,他心裏就不由得一陣陣發涼。轉頭去看眾文武,發現無數人眼中都充滿了絕望。
“你,你到底要朕怎樣?難道還要朕一再出爾反爾麽?”楊廣開始發怒了,提高了聲音喝道。
“陛下,此事是家兄有錯在先。而死者又都是士及營中弟兄。所以士及願意披麻帶孝,以晚輩之禮送幾位勇士棺柩出城。其家人安置費用,士及願意提供。家中男女老幼,士及一概奉養到底。”宇文士及見到事情又要鬧僵,趕緊上前替雙方斡旋。
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楊文宣能為生者和死者爭取到的最大利益了。“可惜幾個勇士沒死在突厥人之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再度向楊廣抱拳。“臣一時魯莽,君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朕今天不想責罰任何人!”楊廣揮了揮手,再次強調。
酒徒注:月亮的背麵一文,隻是酒徒的一些雜感。大夥喜歡看就笑一笑,不同意酒徒的觀點也不必動怒。吵架就算了,沒必要。

   第五卷 水龍吟 第四章 幹城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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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不想再談任何不愉快的事,他隻想開開心心地分享一些將士們勝利的喜悅。最近這幾年來,他這個皇上當得太累了,對外從來沒正經打贏過任何一仗。而這次,雖然功勞主要是屈突通、堯君素等人的,但他這個皇帝畢竟坐鎮雁門,踏踏實實當了一回誘餌不是?
“陛下不再是當年的陛下了!”本來還打算上前直言相諫的來護兒等人搖搖頭,將話全部吞到了肚子裏。想當年,楊廣曾帶領大軍打得來犯中原的突厥抱頭鼠竄,在凱旋歸來的路上一邊整飭邊境防務,一邊還沒忘了如何向當時的先皇陛下請旨,免除被突厥騷擾地區的稅賦,以求各地盡快恢複生機。而現在的楊廣卻為了一場慘勝而忘乎所以,不但不記得撫慰士卒和百姓,而且連危及到自家皇位安全的罪行也輕而易舉地放了過去。
“大隋沒希望了!”逃過一劫的裴寂悲哀地想。宇文化及兄弟寧死不出賣同謀的行為讓他感激,但楊廣赦免宇文化及兄弟死罪的決定他卻非常地不滿。為上位者有為上位者必須遵循的準則,如果他連危及到自身安全的行為都可以容忍的話,以後其他人謀反,也就失去了應有的忌憚。
眾文武平素受盡宇文述的欺淩,很多人心中積怨頗深。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看到老家夥倒黴,誰料事情到最後平平淡淡地揭過去了,因而都極其失望。但皇帝陛下已經一再申明了他的決定,大夥也不好再出頭自找沒趣。懶懶地恭維了一聲“陛下聖明!”然後便將目光轉向了重新開啟的大殿門口。大夥用幸災樂禍的眼神目送宇文述父子互相攙扶著離開,緊跟著,便看見幾名衣甲上沾滿血跡的將領大步走了進來。
“臣屈突通(獨孤林、堯君素…)參見陛下,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屈突通等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站成三排,對著楊廣肅立抱拳。
“諸位千裏來援,一洗朕被困雁門之恥,何罪之有?!”楊廣從禦案後站起身,快步上前攙扶。“朕就知道你等不會負朕,朕,朕可把你等盼來了!”說到最後,他心情激蕩,話語已經有了些哽咽。
“陛下乃我大隋天子,豈容外人冒犯!”屈突通又躬了躬身,回應。他身上穿的還是上陣殺敵時的重鎧,一動之下,甲裙上金屬片鏗鏘有聲。金殿內原本極其壓抑的氣氛一瞬間便被其坦誠的話語和甲胄聲襯托得雄壯起來,所有人為之精神一振。
“好,好,朕乃大隋天子,豈容外人折辱!”楊廣毫不避諱地擦了擦眼角,回道。“有你這麽說,朕即便再被多困些日子也值了。我大隋,我大隋…….”
“我大隋寸土不容外寇窺探!”站在最後一排的羅士信不通禮數,見楊廣一時想不起來詞,膽大包天地替他接上了下文。
“對,我大隋寸土不容外寇窺探!”楊廣揮了揮胳膊,仿佛把連日來所有陰影全部揮出了宮門。臉上帶著欣慰的笑,他快步走到後排,“這位想必是羅士信,朕的書房裏有你的畫像。這位是秦叔寶,朕也命人畫過你的像。這位小將軍……”他的目光停留在李世民臉上,覺得萬分眼熟,卻想不起自己幾時見過一名如此年青的貴胄子弟。
“臣唐公李淵次子李世民見過陛下,臣甲胄在身,無法行三叩之禮,請陛下恕罪!”李世民趕緊躬身下拜,自報家門。
“你是表兄家的二郎?”楊廣楞了楞,隨後非常不和時宜地敘起輩分來。
“侄兒世民拜見叔父!”李世民何等聰明之人,知道楊廣此刻想必是死裏逃生喜歡得有些糊塗了,趕緊出言替他解圍。他父親李淵和楊廣是姑表兄弟,所以這聲叔叔叫得理所當然。並且李世民先已經行過君臣之禮,此刻再敘叔侄之誼,也算先公後私,事後有人即便想找茬,也從他的行為中挑不出什麽錯來。
“好,好,沒想到你都這麽大了!”楊廣托起做勢欲拜的李世民,連連點頭。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多年對李淵的猜忌,心中湧起的隻有被親人所掛念的溫暖,“你父親近況如阿,他跟你一同來了麽?”
“啟稟陛下,接到勤王令時,家父正奉命在率軍剿匪,來不及回撤。所以特命我帶領太原城內所有能調動的士卒,前往雲老將軍麾下效力!”李世民唯恐楊廣挑剔自己的父親沒親自前來救駕,小心翼翼地解釋。
楊廣因為宇文家的事折騰了大半夜,此刻稀裏糊塗,哪還顧得上從別人身上挑刺!放下李世民的胳膊,他的目光又轉回到了第一排的幾個將領身上,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輔國將軍獨孤林,齊王楊暕。“我兒一路辛苦!”他用雙手扳了扳兒子的肩膀,嗓音一點點變冷。
“父皇受驚,兒,兒臣救援,救援來遲,請,請父皇恕罪!”楊暕被父子之間很平常的一個親密動作嚇得一哆嗦,流著眼淚奏道。
自從太子死後,他們父子已經相疑多年。按長幼順序,楊暕現在是理所當然的皇位第一繼承人。但楊廣對自己的這個略有些窩囊的兒子素來不喜歡,所以遲遲沒再立太子。時間久了,楊暕唯恐表現過於強勢擋了其他兄弟的道,做事欲發畏手畏腳。而楊廣對這個已經成年的兒子越發不喜歡,恨不得永遠看不到他才幹淨。
“哭什麽,我又沒死!”人越怕什麽,越會發生什麽。楊廣果然對兒子的懦弱非常不滿,沉起臉來嗬斥。
他生氣的原因倒不是完全由於楊暕和獨孤林二人不肯殺入雁門與自己同生共死,而是看到李世民、羅士信、李旭這幾名年青人一個個生機勃勃,而自己的兒子在其中就像鳳凰堆裏的一隻病雞!偏偏這隻病雞的血脈是最高貴的,遠比其身邊的那些人中麒鳳高出百倍。
“齊王殿下想必是見到聖上安康,歡喜得有些過了!”站在李旭身邊的陰世師最為機靈,不忍看到好好的氣氛被誤解破壞,笑著替楊暕解釋。“此乃父子天性,致純致誠,就是臣站在這裏,也覺得眼眶有些濕呢!”
說罷,他還真用包著鐵甲的手臂蹭了蹭臉,引得周圍文武一片唏噓。大夥都剛剛死裏逃生,誰也不願意煞風景。紛紛出言勸道,“陛下和齊王父慈子孝,我等看在眼裏也羨慕。說實話,這次被困,大夥還真讓家裏人擔心了!”
“是啊,是啊,齊王這些日子指揮大軍在外圍與敵人纏鬥,勞苦功高。我家那幾個蠢兒子,估計聽了老父被圍的消息,隻會趴在門口向北而哭!”
聽眾人讚自己父子情深,楊廣看著眼前的兒子也順溜了許多。“窩囊就窩囊吧,反正也沒指望他來繼承皇位。他性子弱一點兒,將來別人繼了朕的皇位後也不會逼他太過!”想到這一層,他心情又好了起來,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這回做得不錯,朕很高興!”
得到楊廣的誇獎,齊王楊暕的身體不禁又晃了晃。過去的四十幾天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希望父親獲救,還是父親被突厥人捋走。一時間,心裏覺得又是高興,又是委屈,眼淚如泉水般向外湧。
“唉,你別哭了,朕這不是好好的麽!”楊廣被兒子的眼裏弄得心裏也是一陣陣發柔,歎了口氣,安慰,“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應該學著控製自己的心態,做到喜怒不形於色!”
“陛下坐鎮雁門,心中料定突厥克日必敗,所以能做到勝而不喜,敗而無憂。齊王和我等看不那麽長遠,在外日日擔憂陛下安危,勝利之後,自然心情激蕩得無法自持了!”陰世師口齒伶俐,再次出言替齊王解困。
“胡說,仗是你們打的。朕困在在孤城中,怎會料到突厥人必然會敗走?”楊廣明知道對方是在曲意逢迎,心中還是覺得很舒坦,笑著嗬斥。
“陛下當然早料定了突厥克日必敗,否則怎會在城中堅守不出。剛剛趕來時,末將還不明白陛下的心思,楞頭楞腦地向重圍裏衝。後來等屈將軍和堯將軍都趕到了,大夥仔細一核計,發現陛下坐鎮雁門,不就是兵略中常說的‘一點突入,中央開花’麽?否則以陛下之智,諸位大人之勇,豈會被些許突厥蟊賊給困住?”陰世師等的就是楊廣這一問,拱了拱手,大言不慚地說道。
他起初不聽人勸阻,急於表現,結果被突厥人打得全軍盡墨。因此見了楊廣後,立刻大拍馬屁,唯恐過後被對方追究起喪師辱國的罪責來。而楊廣偏偏就吃這一套,本來還覺得自己此番被突厥人弄了個灰頭土臉,無顏麵對江東父老。聽完陰世師的話,亦覺得自己此番誤打誤撞,的確恰合用兵之道。眼看著,一張臉上就洋溢滿了笑,臉目光也變得明亮了許多。
“如此說,朕也算有功了?”快步走到陰世師麵前,心中大“有知我者陰卿也”感覺的楊廣笑嗬嗬地問道。
“豈止是有功。若不是陛下舍身犯險,將突厥人死死地拖在雁門周圍。我等在外邊怎可能放得開手腳大打。所以,若論破敵之功,陛下當屬第一!”陰世師抬起頭,望著對方的臉回答。
“這馬屁也拍得忒地無恥!”連最擅長逢迎的參掌朝政虞世基都受不了了,將臉別開,心中暗罵。被困雁門之後,楊廣不是不想突圍,而是根本沒力量自保。宇文士及沒入城之前,他不止一次想在親衛的保護下化妝衝出去。但虧了來護兒和樊子蓋二人苦苦相勸,告訴他騎馬飛奔,大夥沒可能跑得過突厥人,所以才悻悻作罷。
至於料敵機先,指揮若定雲雲,那更是信口胡掰。這些日子楊廣天天抱著趙王楊杲躲在行宮裏哭,眼皮現在還有餘腫未退,大夥稍一留神便能看見,哪有半分鎮定自若的跡象?
心裏雖然不齒陰世師的為人,但大夥還得順著他的話向下說。當即有人做恍然大悟狀,上前恭維楊廣的用兵有道,天下無雙。也有人恭維楊廣洪福齊天,使得闔城軍民都沾光,因而逃過了一場生死大劫。已經收了一頂高帽,楊廣自然不在乎多收幾頂,微笑著,把這些恭維全部默認了。
談了會兒主聖臣直的廢話,楊廣擺擺手,將大夥的注意力又領回正題。“若無將士們用命,朕有再多的福氣也守不住這座孤城。屈將軍,你這次安排得著實巧妙。居然想到了分化瓦解之計。經曆昨夜一戰,始畢可汗和骨托魯必然勢同水火。我大隋邊境,至少能得五年安寧。朕觀昨夜看你了你的謀劃,隻覺得其中環環相扣,步步緊逼,對手根本沒有任何破解的機會。縱當年霍衛複生,也不過如此!”
“恭賀陛下又得一霍衛之材!”眾臣圍攏上前,齊聲道賀。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這次立了大功,官職肯定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現在官居正三品,幾乎已經是武將的極頂。再向上升遷的話,便是從漢代流傳下來授予武將的不世殊榮,二品懷化大將軍和從一品驃騎大將軍了。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這個機會不去錦上添花的人簡直是傻子。因此文武百官紛紛出言,懇請楊廣褒獎屈突通等人破敵之功。
“嗯,屈將軍有大功於國……”楊廣手墊胡須,微笑著沉吟。宇文述家的兩個兒子闖了大禍,此刻他身邊的確需要有一個能取代宇文述的老臣來穩定軍心。屈突通為人剛正,事君忠直,也的確是個合適人選。想到這,他便欲當眾加封屈突通。誰料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卻搶先回答道:“陛下且慢,末將不敢冒領戰功!”
還有向外推讓賞賜的?群臣楞了楞,麵麵相覷。
“此計出自李將軍之手,末將隻是依其言,從其策而已!”沒等眾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屈突通後退半步,拉起李旭的手向大夥介紹。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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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前給楊廣的奏折中,屈突通已經如實寫明了破敵良策完全出自李旭之手。但當時楊廣肚子裏正憋著火,以為屈突通之所以把李旭這個年青的將領拉上湊數,不過是知道後者受自己寵愛,以圖借其分擔一些責任。可現在他已經擺明了態度不計較這些過往,屈突通依舊將功勞向李旭身上推,這種舉止就有些古怪了。
非但楊廣感動詫異,其他文武大臣也感到十分震驚。李旭是員勇將,這一點大夥誰都有所耳聞。特別是與宇文述關係比較近的幾位,心目中早已給李旭定了性。這名皇帝陛下寵愛的幸運小家夥非但有勇無謀,而且居功傲上,不然宇文述也不會放下堂堂國公身份,和他一個小小的鄉伯過不去。猛然間聽到屈突通的話,大夥的觀點一時無法立刻扭轉,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滿臉通紅的旭子,仿佛他臉上已經長出了人參和靈芝來。
“李郎將在未與微臣匯合前,已經和雲定興將軍二人聯手解了崞縣之圍。阿史那骨托魯率軍來征,又被他們力戰逼退。這才有了後來的權宜之計!”屈突通不知道楊廣對私下於敵將彌和的事情最終報以什麽態度,所以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死。眼前這位皇帝陛下最近可是有名的忽冷忽熱,今天的功勞,也許明天就是罪責。
“是麽,李郎將,屈將軍說得可否為實?”聽屈突通這麽一講,楊廣更感興趣了,走到李旭身邊,盯著他的眼睛追問。
“末將,末將為了騙阿使那骨托魯和始畢可汗君臣生疑,的確許了他些私人好處。但不需我大隋割寸土,也無需陛下出一點金銀!”李旭早就和獨孤林一道分析過其中利害,想了想,說出了準備以久的答案。
以獨孤林和楊廣是血脈相連的親戚關係,到頭來還被他的疑心逼得終日鬱鬱寡歡。旭子不過是個無根無基的浮萍,更不敢惹上絲毫一點猜忌。好在此刻楊廣正值興頭上,無意追究李旭當日的行為是否越權,“許就許了唄,權宜之計爾。朕不怪你,說說,你給了他什麽好處。是封官啊,還是今後財力物力上的支持?”
“這小子真是好命!”聽了楊廣的話,幾個文官忌妒得兩眼發紅。楊廣的一句權宜之計就等於將李旭的僭越行為定了性,今後無論是誰想在這方麵找他的麻煩,都得小心會不會偷雞不成,反蝕一把老米了。
正當眾人自怨自艾,懊悔為什麽以寸舌說退數萬大軍的人不是自己的時候,眼前的幸運小子又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句令所有文武矯舌不下的話,“末將,末將當時無法奏於皇上知曉,所以不敢許我大隋半點金銀,也不敢自作主張為他求官。那阿史那骨托魯看上了末將自幼養大的一頭狼,末將答應他退兵一個月後就送給他。再加上他的老巢受到了威脅,所以,所以和議就成了!”
“有這等事?”楊廣嘴巴張大得足可塞入一個雞蛋。一頭狼換得數萬大軍退兵,這簡直是古今第一奇聞。‘那頭狼肯定不是尋常之物’,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念頭閃入楊廣心底。‘這小子是朕的福將!’另一個念頭讓他欣喜若狂。
“是陛下洪福,所以李郎將才能借勢和阿史那骨托魯達成協議!”陰世師擅禱擅頌,非常適時地補充了一句。一時間,殿內文武馬屁聲如潮,紛紛讚頌楊廣乃天命之主,遇到危難,老天都會安排下脫困良機,讓對方陣營裏出現一個為了頭畜生而痰迷心竅笨蛋可汗。
楊廣龍顏大樂特樂,揮揮手,製止了眾人的阿諛。“是李郎將的運氣好,怎麽又成了朕的福澤了!”轉過頭,又衝著李旭說道:“你且說說,那是一頭什麽樣的狼,怎會使骨托魯迷到如此程度!”
“這與骨托魯能達成協議,的確托了陛下的洪福!”縱使再不擅長拍馬屁,李旭也明白今天的基調是什麽了,“陛下聖明,那頭狼的確不是一般的狼。通體雪白如銀,有馬駒大小。突厥人認為銀狼乃長生天的使者,部落的聖物。所以才寧願退兵,也要獲得甘羅!”
“那甘羅可是銀狼的名字?你帶他入城了麽?可否給朕一觀。你怎麽得到的他?養了很久麽?朕先前怎麽沒看到?”心情愉悅之下,楊廣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天子威嚴,沒見過世麵的頑童般一連串地追問。
“回陛下,甘羅的確是銀狼的名字。末將怕它闖禍,將其安頓在軍營了。末將在五年前收養了它,後來因為一些變故,將其留在了草原上。阿史那骨托魯一直拿它裝神弄鬼,這次碰到末將,直接給認領了回來。如果他丟了銀狼,老巢再被羅藝大將軍毀掉,等於整個基業盡沒…….”李旭四下看了看,猶豫著解釋。
五年了,已經整整五年了。當年是大業六年秋,自己被迫出塞。如今是大業十一年秋天,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想起當年不得不背井離鄉的傷痛,旭子心情不覺一黯。一切都來自眼前這位皇帝陛下,當年塞上百姓流離失所的慘境和自己今天功成名就的輝煌,都是因為此人。刹那間,他不知道自己對楊廣到底是該感謝,還是嫉恨。
楊廣感覺不出李旭心情的起伏,他的興趣全部集中在甘羅身上。“李郎將趕快命人將它帶進宮來,朕也想見一見這突厥人的聖物。你當年為什麽將其留在草原上,它怎麽又會落到阿史那骨托魯手裏?”他喋喋不休地問,根本不管這樣做對其他將領是否公平。
“甘羅性子太凶,陛下若想見,待末將先訓練它幾天,磨磨它的野性,再將其領入行宮麵聖。至於當年的事,說來實在話長,末將羅嗦不休,怕耽誤了陛下和諸位大人的正事!”李旭拱了拱手,回奏道。
幾位同僚一同見駕,把皇帝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對其他人的確有些不恭。況且此刻已經到了用早點的時間了,如果把前因後果講完,恐怕皇上和群臣都要餓得頭暈眼花。
他好心替楊廣和群臣著想,大夥卻都不領情。一頭銀白皮毛的大狼,還是突厥人的聖物,這對很多人而言都是千古奇聞。所以大夥也不顧朝堂秩序,七嘴八舌地說道,“李郎將切莫兜***,陛下正等著聽呢。”“聽你等講破敵經過,是再正不過的正事。你盡管說,陛下難得高興!”
“來人,來人,讓禦廚弄些早點,端到金殿上大夥一起吃。幾位將軍想必也餓了,朕就先和你們一道吃些點心,正午時再擺酒宴慶功!”楊廣目光從群臣臉上掃過,立刻有了一個絕妙主意。
“謝陛下賜宴!”虞世基這次終於沒被陰世師拔走頭籌,搶先謝道。
“謝陛下賜宴!”群臣興衝衝地拜謝。自古以來,天子宴請群臣,有擺午宴的,也有擺晚宴的,絕對沒有請早點一說。不過今天奇聞奇事已經足夠多了,也無人介意再多上一樁兩樁。須臾之後,殿前侍衛臨時搬來二十幾個胡凳,請屈突通、李旭、秦叔寶等人和三品以上高官坐下。其他職位較低的官員沒有足夠胡凳可用,楊廣大手一擺,命人割了些氈子來,每位臣子發了一塊,席地坐了。
大隋朝民間多是一日兩餐,縱使天子和富貴之家,早餐不過也是些點心、肉脯、麥粥等潤胃之物。禦廚聽得太監傳來的聖旨,不敢怠慢。生火熬了幾大鍋粥,將專供楊廣和蕭後二人吃的江南細點以及各地供奉的爽口之物臨時湊了十幾樣,流水般端入了金殿。
楊廣心情高興,因此幾乎是見者有份兒。就連從來沒機會吃到禦宴的侍衛們,也都被賜了些點心。大夥興高采烈,一邊吃,一邊等著李旭說下文。楊廣也再度做了一次體察眾意的“明君”,少少動了幾筷子,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李將軍,剛才你說到哪了?那頭銀狼從何得來,你們怎地又到了草原上?”
“當年末將出塞買馬!”李旭推脫不過,隻好從頭說起。他當然不敢說自己是被逼無奈,逃離家園。順著當年唐公李淵準備好的套路,杜撰說自己當年有心為國效力,自籌資金出塞收購戰馬。臨行前殺了一頭母狼,得到一頭白毛狼崽。因其逆季而生,所以取名為甘羅,以求能得好運……
這些都是他親身經曆,除了出塞原因需要遮掩外,其他都可以實話實說。因此無需添油加醋,已經讓沒有底層生活經曆的楊廣和眾臣聽得津津有味。先時還偶爾低頭抿一匙粥,到後來索性連銀匙都放下了。個別人嘴巴張得老大,甚至連吃進去的點心不覺都掉了出來。
當聽到李旭說到因為天氣寒冷,他和徐大眼不得不留在蘇啜部等待雪化,眾人都為他小小年紀要受如此劫難而歎息。當聽到李旭說及索頭奚斥候蠻不講理,試圖將幾個少年殺死滅口,來護兒等人氣得直拍桌子,“這些奚蠻,難道心不是肉長的麽?居然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看那些突厥狼騎,一樣殺人不眨眼!”對突厥人凶殘有了足夠認識的文臣們搖頭點評。
“他們也是為生存所迫。草原上講的是狼群規則,強者生,弱者死。”李旭本人倒不覺得索頭奚人的行為有什麽可奇怪的,笑了笑,低聲解釋道。
“此乃缺乏聖人教化之故!”孔穎達帶著一臉點心渣子,搖頭晃腦。
這句話說得倒不算錯,大夥笑了笑,不跟他計較,接著聽李旭說故事。“蘇啜部也以銀狼為聖物,所以借機想稱雄草原。徐大眼以中原之法幫他煉了一冬天兵,第二年開春,大夥就殺進了索頭奚的營地,在草原上徹底抹去了這個部落!”李旭平平淡淡地說著,聽得幾個文臣腳底下一陣發涼。
這就是草原民族的行為,敗者從此沒生存機會。如果這次突獗人長驅直入…….?隋承北周,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有些胡人血統。但畢竟在中原久了,骨子裏已經和漢人無異,再也無法認同當年鮮卑人的作為。
“到了秋初,收購到了足夠的馬匹,末將就跟徐大眼一道南返。蘇啜部不肯放甘羅走,末將也沒力氣與他們爭,隻好講將它留在了那!”李旭不動聲色的扯了個謊,把很多波折一帶而過。
“那蘇啜部埃斤照我看也算不得英雄。無論你和徐大眼哪個留下,作用都遠遠超過甘羅。這個蠢貨放著兩個將才不要,居然留一頭畜生,真是短視至極!”楊廣難得清醒了一回,用手指扣打著禦案點評。
“萬歲乃聖明天子,見識當然超過那部落埃斤百倍!”虞世基帶頭逢迎。完全忘記了楊廣剛才乍一聽到甘羅,就把屈突通等人撂在一邊的失禮舉措。
“陛下非但聖明,而且有福!否則,老天也不會在五年前就布好了甘羅這粒棋子!”陰世師不甘人後,把甘羅的出現也與楊廣的洪福連係到了一處。
“後來甘羅怎麽到了骨托魯手裏,李將軍接著說?”楊廣笑了笑,繼續追問。
“後來的情況臣就不知道了。離開了蘇啜部後,臣就奔了遼東。然後得陛下賞識,從旅率一步步做到郎將。臣聽說蘇啜西爾的女兒嫁給了阿史那骨托魯,想必甘羅也跟著她到了骨托魯的身邊。這回兩軍陣前相遇,剛好被末將搶了回來!”李旭想了想,微笑著回答。同時一股淡淡的憂傷和一股淡淡的幸福交織著從心底湧起,盤旋上升,直到眼角眉梢。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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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想是如此。那骨托魯這筆嫁妝撈得夠本。可惜那蘇啜西爾,到頭來白忙活了一場。女兒嫁入了突厥,聖物也沒能保住!”楊廣想了想,自己分析出了一個答案。
“微臣估計蘇啜西爾想要的不過是一統諸霫部落。他手頭兵不滿萬,頭頂有執失拔汗壓著,身側還有契丹人磨刀霍霍,與其坐等銀狼被別人搶走,不如自己主動獻到突厥去,至少攀附上了一個硬靠山,從此父憑女貴!”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心裏除了財物外倒還有些溝壑,略作沉吟後,舉著粥碗回應。
這正是當年蘇啜部將李旭驅趕出門的內在原因。聽到裴矩的分析,旭子心情更加黯然。如今他與陶闊脫絲之間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麽情愫,但少年時的遺憾終究無法忘懷,每每想起,如飲冷酒。
其他人還說了些什麽,旭子再也聽不進去。想著蘇啜部當年的涼薄,再想想二丫和萁兒對自己的眷戀,不覺有些癡了。“如今,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畢竟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他內心裏悄悄地對自己說,笑容從嘴角綻開,遮住目光中所有陰影。
“啟奏陛下,李將軍的好友徐世績想必也是知兵之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陛下何不將其擢入軍中,使其為國效力!”一道“驚雷”猛然從空中劈下,將旭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擊了個粉碎。
側過頭去,李旭看清楚了說話的是禦史大夫裴蘊。以此人的位置,不可能不知道所謂徐世績,就是現在的瓦崗軍三號人物徐茂功。旭子快速收回目光,同時調整好情緒,使得自己看上去不那樣震驚,站起身來,搶在楊廣下旨之前啟奏,“末將不敢隱瞞陛下,那昔日的徐大眼,就是現在的瓦崗軍師徐茂功。臣已經跟他交過幾次手,隻可惜未能親自將其擒來,交予陛下治罪!”
“徐大眼後來成了瓦崗軍師?你們居然交了手,輸贏如何?”楊廣根本沒聽出裴蘊的挑撥離間之意思,直覺得今天聽到的故事一個比一個玄妙,興致勃勃地詢問。
“末將奉旨隨同張須陀老將軍去滎陽附近剿匪,跟瓦崗軍前後打了十幾個硬仗。托陛下的福,我軍從未墜了咱大隋兵威。隻可惜齊郡子弟太少,鎧甲器械也不足,所以每次在關鍵時刻都被翟讓、李密等人逃脫了!”李旭想了想,如實回答。
他長得本來就是一幅老實模樣,先前又有“無謀”的名聲在外,因此誰也不懷疑這些話的真實程度。況且瓦崗軍近年來對官軍屢戰屢勝,直到張須陀、李旭和秦叔寶等人去了滎陽,勝負的局麵才發生逆轉。前後對照之下,裴蘊暗示李旭與敵人勾結的言語,確實有些太虧心。
“器械糧草不足,裴卿,朕不是一直叮囑你保證郡兵的補給麽?”楊廣的眉毛慢慢豎了起來,轉頭向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質問。
自從第三次征討高麗勞而無功之後,楊廣就將兵部諸事一直交給裴矩處理。各地官兵的戰報、獎賞以及軍隊的物資補給,也是由裴矩和虞世基、宇文述三人經手調配。瓦崗軍活動範圍臨近東都,是朝廷眼中數一數二的心腹大患。楊廣之所以派張須陀和李旭二人剿匪,也是為了早日恢複東都周圍的安寧。哪料想,數月來郡兵們做得全是賠錢買賣,所有戰功楊廣未曾耳聞,連軍械補給也被肆意克扣了。
“陛下聽臣細說!”裴矩趕緊站起來,大聲回奏,“張老將軍剿匪之功,臣等的確曾整理起來呈送陛下。但當時陛下在北巡途中,頭等大事乃塞上動向。所以臣等將張老將軍的奏折放在“緩處”一類了,估計陛下至今還未來得及看!”
朝中奏折大部分都是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參掌朝政事先篩選過才呈送給楊廣披閱,這在大隋朝已經無法隱瞞的事實。為了減輕楊廣的勞累,虞世基和裴矩非常體貼地將奏折分為“急、重、常、緩”四類,分別放在楊廣案頭的四個格子內。其中“急”、“重”二類奏折,楊廣還勉強看看,“常”、“緩”兩類,通常是信手簽閱,內容看都不看就吩咐臣僚按照裴、虞兩位幹城之臣的建議處理。
張須陀的奏折被裴、虞二人刻意放在了楊廣最不重視的那類,所以被楊廣忽略。但從朝廷規矩上來看,裴矩和虞世基兩人這樣做沒犯任何錯誤,因此楊廣也不能怪二人舞弊。“把張須馱老將軍的奏折全放在朕手邊上。從今天開始,凡張須陀老將軍的奏折,一並歸為急需處理那類!”狠狠橫了裴矩一眼,楊廣大聲喝令。
“臣尊旨!”裴矩躬身領命。低頭的瞬間,用眼角的餘光給了裴蘊一個暗示,‘李郎將今天風頭勁,你別觸他的黴頭!’
“那郡兵的糧草物資呢,你等為什麽不及時發運!”楊廣既然決定給李旭撐腰,索性一撐到底。
“啟奏陛下!”這回輪到虞世基找理由了,“北巡之前,糧草器械早已準備好。但運河屢屢被亂匪截斷,東都百官怕物資都落到賊人手裏,所以不得不拖後些時日!”
“胡扯!沒有糧草輜重,張須陀將軍拿什麽剿匪。等他把土匪剿幹淨了,你等再送糧草器械還有何用?!”楊廣瞪圓了雙眼,反駁。
“臣,臣辦事不周,請陛下責罰!”虞世基躬下身,自請其罪。
“你快馬加鞭修書東都,命令他們盡早把物資給張老將軍送過去。被賊人劫了沒關係,劫了後朕再給張老將軍湊!”楊廣搖了搖頭,放緩了口氣叮囑。
憑心而論,他還真地舍不得處置裴矩和虞世基。每天各地送來的奏折如此多,光看看數量就令人頭大。這兩年如果不是虞、裴二人‘努力效命’,楊廣還不知道自己該有多煩。‘反正才幾個月,抓緊時間給張須陀把物資補上也不算晚。’本著這種心態,楊廣又輕輕而易舉地讓兩個參掌朝政的肱骨之臣過了關。
“臣下了朝,立刻去辦!”虞世基沒想到楊廣對張須陀如此大方,遲疑了一下,然後躬身答應。
“你等與瓦崗軍怎麽打的,說來給朕聽聽。坐下說,還有昨夜交戰的詳細過程,也給朕說說!”解決完了李旭委婉的抗議,楊廣繼續問道。
旭子本來也沒打算和兩個當朝最有權力的大臣對抗,先抱拳謝了聖恩,然後慢慢坐回原位。“末將等初到滎陽,本打算打瓦崗軍一個措手不及,誰料瓦崗軍抱得也是同樣心思,居然主動到運河邊上來截殺…..”
他盡量簡短地描述了郡兵在運河畔和瓦崗軍主力的第一次交手經過。從李密試圖擺譜講到自己冷箭傷人,雖然隻說了個大概,但依舊讓楊廣覺得心情愉悅。特別是聽到李密被一箭射下坐騎,臉朝地被驚馬拖出數十步那段,楊廣高興得抓起湯匙,擊碗為奏。“該死的李密,叫他自鳴倜儻風流,這下好了,朕看他還能倜儻到哪裏去!”
“啟奏陛下,微臣後來曾經遠遠的看過一眼李密。好在隔得遠,否則還真是個大麻煩!”羅士信聽了一早晨,也慢慢摸到楊廣的脾性,笑嗬嗬地插了一句。
“怎麽麻煩,他恨你們恨的要死是不是?”楊廣笑著看了看羅士信,驚問。
“微臣倒不怕他恨,隻是他現在的長相!”羅士信呲牙咧嘴,連連搖頭,“就像個鬼一般,滿臉都是疤痕,看起來就讓人想吐。那廝據說還瘸了一條腿,坐在馬上看不出來,一落地就必須拄拐杖!”
“好,好,傷得好,瘸得好!”楊廣高興得把碗裏粥都給敲了出來。他平生最恨的人就是楊玄感和李密,一直覺得當年如果沒有兩人在背後捅刀子,第二次東征肯定能將高句麗犁庭掃穴。那樣的話,大隋兵威也不會墜到如今地步,突厥人亦不敢向今天這樣猖狂。
可以說,在楊廣心裏,眼前大隋的亂局都是楊玄感和李密二人造成的。楊玄感家族已經被他連根拔起,李密卻一直逍遙法外,鼓動各地山賊草寇和朝廷作對。如今他聽說李密被毀了容,簡直比當初聽到楊玄感被殺時的心情還痛快。一個“沒臉見人”家夥,肯定不會是民謠中順應天命,取代楊家的真龍天子。大隋朝李姓敵人,等於從此又被抹掉了一個!
“可惜手邊沒酒!”楊廣笑著補充了一句,放下湯匙,伸手去端禦案上的粥。君臣今早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間,那粥早已經冷了。隨行伺候楊廣飲食起居的太監上前欲將桌案上的涼粥倒掉換新,楊廣搖了搖頭,說聲“不必!”居然端起粥碗,直接喝了個精光。食罷之後,將空碗向桌案上一放,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平生吃飯沒一頓如今天般痛快。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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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首“桃李子,皇後繞揚州…..”的童謠出現後,楊廣對李姓就極為忌憚。先是將自己的表兄李淵打壓得畏手畏腳,窩囊如村寨老嫗。然後找茬殺了右驍衛大將軍李渾全家。如果不是因為天下姓李的人實在太多,他甚至恨不得將李姓子弟斬盡殺絕。
眼下,聽聞自己所忌憚的另一個姓李之人也被破了相的消息,怎能不使楊廣感覺到渾身輕鬆?帝王有帝王的威嚴,一個麻臉瘸腿的人肯定當不成天子。李密當不成天子則意味著大隋的江山又安穩了幾分,大隋江山安穩就意味著他這個皇帝做得還不算失敗。想到這些,楊廣精神愈發瞿爍,不但肩膀和腰杆直了起來,說話也比先前有條理了許多。
“那程知節臨危不亂,倒也是個上將之材?可惜朕居然未能發現他!”聽到李旭說起程知節舍命斷後,終於使得瓦崗殘軍順利退出戰場的壯舉,楊廣笑著點評。
“末將這幾年發現,草莽之中的確隱藏著許多豪傑。”李旭順著楊廣的意思說了一句。大隋朝的致命弊端之一就是人才選拔渠道不通暢。從地方上的小小縣尉到朝廷百官,幾乎全被十幾個數得過來的世家大族把持。本來先皇開科舉的意思,便是想使那些平民百姓出身的人有個被朝廷選中的途徑,以免這些人被壓抑狠了,最後鋌而走險。但近五、六年來,楊廣忙著一次次東征北巡,根本顧不上再開科舉。而掌權的世家大族們又怎可能主動給自己製造敵人,將朝野空缺把持得滴水不漏。結果高官的子弟依舊是高官,平民的子弟依舊是平民。朝政越來越昏暗,而百姓對自己生活越來越絕望。
“朕恨不得野無遺賢,否則不會設這秘書監和學士館了!”楊廣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話語中不無遺憾意味。
“陛下尊賢之名,儒林皆知。有些亂臣賊子天生不知順逆,陛下無須掛懷!”大儒孔穎達放下粥碗,笑著開解。
對於儒林來說,楊廣做得的確非常仁至義盡。從他還是揚州大總管之日起,就養了正府學士一百多人。為帝之後,更是年年不忘與儒林名士交流,歲歲發給幾個著名大儒米糧綢緞。因此無論民間對楊廣如何評價,大部分儒生還是認為楊廣是聖明天子。之所以聖明天子治理下的國家越來越亂,那是奸臣太多,儒者不能執掌大權。絕不是因為天子昏聵,學士們吃人嘴短,終日閉著眼睛說瞎話。
‘像你們這些良心被墨潑過了的,選上幾萬入朝,也頂不了什麽事!’雖然對世家大族當政的局麵略有微詞,李旭對孔穎達等儒生卻沒半分好感。微微笑了笑,把話題岔回到了剿匪事務上。“齊郡子弟和瓦崗軍打了十餘場,連瓦崗山主寨都給攻下了。翟讓李密憑著對地形的熟悉,避而不戰,所以敵我雙方才僵持了下去。等東都的糧草器械運到,末將和秦督尉、羅督尉定然一鼓作氣,替陛下拔了眼前這根小刺!”
“不急,不急。你既然來了,就先不要著急回去!”楊廣很喜歡李旭說話是那幅自信滿滿的樣子,那讓他想起自己年青時的崢嶸歲月。當年的他和現在的李旭一樣,以少年之身統領大軍,放眼天下無敵手。現在雖然人老了,夢卻一直年青。總希望能有一天重新振作起來,再度讓天下人目睹自己當年為晉王時的風采。
“末將唯恐出來久了,張老將軍獨木難支。”李旭想了想,說道。
“可以讓秦督尉和羅督尉先回去。朕難得與你重聚,有很多事情安排給你做。朕當年答應你齊郡匪患一弱,就調你回來。朕沒忘,朕一直記得!”楊廣笑著搖頭,目光中充滿了讚賞。
既然皇帝陛下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李旭也無法再駁了他的顏麵。隻好耐著性子,把崞縣解圍和追殺敵軍的經過繼續介紹。楊廣一邊聽,一邊以知兵老將的姿態做出點評,話雖然隻有聊聊數語,居然大部分都落在了關鍵處。
‘這個皇帝陛下一點兒也不昏。隻是被慣壞了,不肯好好用功!’羅士信以挑剔的眼光重新打量楊廣,心中暗自評價。
一直在地方上為官的他對楊廣的印象很差,總覺得把天下百姓逼得走投無路的家夥應該是個昏庸糊塗,暴戾剛愎的糟老頭。而今天一見,發現楊廣除了精神頭時好時壞,情緒起伏無常之外,其他方麵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並且楊廣顯然是個知兵的,分析起解圍戰的得失來頭頭是道,其中有些觀點頗具獨到之處,甚至比大夥商議時得出的結論還要有條理。但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治國治得一團糟,打仗打得屢戰屢敗,如果不是最近幾次征遼戰役的就擺在眼前,還真令人難以置信。
“朕當初沒有看錯你。當年你不過是萬人之長,現在你卻是朕的衛霍,千軍萬馬亦能指揮得如心使臂!”末了,楊廣高興地總結了一句。
“末將不敢當陛下如此盛讚。若不是陛下膽略驚人,親自坐鎮雁門,吸引住了始畢可汗的主力。若不是屈突老將軍虛懷若穀,肯聽從末將的諫言。若不是諸位同僚齊心協力,我大隋兵馬豈能得今日之勝!”旭子再次站起身,謙虛地將功勞讓給了他人。
見李旭如此謙恭,楊廣心裏更是歡喜。笑著站起身,繞過禦案,拉起對方的手說道,“李將軍不必謙虛,朕的那份功勞是朕的那份,屈突將軍的那份功勞是屈突將軍那份,彼此不能相混。幾年來,你未曾辜負朕的信任,朕甚為歡喜。想要些什麽賞賜,你盡管說,朕全都答應你!”
陛下今天喜歡得有些瘋了!裴矩、虞世基等人偷偷地搖頭。如果封屈突通為驃騎大將軍,上柱國,以其人的才幹、人脈和資曆,滿朝文武中即便有人不滿,也說不出太多的閑話來。若是把大隋第一武職授給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而其人又出身寒微,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名士會笑得打跌。可偏偏此時楊廣正在興頭上,誰也無法上前阻攔。否則非但會引起天子的不滿,無端又和李旭這位後起之秀結了怨。
裴、虞兩人不出頭,其他文官也不敢貿然生事。此刻李旭手中重兵在握,屈突通、雲定興等人又都被他花言巧語維護住了。一旦他在歸途中給某人使某人使個壞,對方估計連屍骨都找不到。
“末將,末將不敢討封賞。隻要見了陛下平安,末將就心滿意足了!”李旭的回答令朝中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大部分人看著這位年青的武將依舊不怎麽順眼,複雜的目光裏除了忌妒和輕視外,隱隱也多了幾分讚賞。
“朕說要賞的,一定要賞。你不遠千裏來援,朕若不賞賜你,對不起你待朕這份心意!”楊廣越看李旭越順眼,話語中隱隱帶上了許多師長般的感情。
“末將年青德薄,恐當不起什麽大任。況且此戰有功將士甚多,陛下何不先安軍心,再議臣等的功勞!”李旭聽楊廣說得赤誠,也將自己的想法如實回稟。
“你不提,朕倒給忘記了!”楊廣微微楞了一下,感慨。如果說整個大隋還有人不計名利為了他著想的話,恐怕眼前的李旭是少數幾個之一。‘當然,還有屈突通和堯君素。’他的目光從滿身征塵的將領們臉上掃過,‘陰世師顯然不是,他除了會拍馬屁外,沒別的本事。獨孤重木枉了朕對方那麽器重,卻恃寵而驕,屢屢出言犯上。雲定興老了,並且他還曾經是先太子的嶽丈。來護兒人還行,近年來卻越來越圓滑世故……’
“朕一定要封賞你!”想到身邊人才凋敝的現實,楊廣更堅定了重用李旭的信念。“朕若封你驃騎大將軍,肯定有很多人不服。但十六府大將軍的位置最亡故了好幾個,朕記得,朕記得左屯衛大將軍的位子現在還空著…..”楊廣拍拍腦門,自言自語道。
“陛下,萬萬不可!”禦史大夫裴蘊恨不得跳起來將李旭活活掐死。剛剛楊廣說準備封李旭為驃騎大將軍,他還能勉強沉得住氣。驃騎大將軍職位雖然高,手下卻沒有直屬之兵。以李旭的資曆、人脈,擔任此職明顯不足。諸權臣隻需要忍耐數月,待楊廣的興奮勁兒過去了,輕而易舉地就可以將李旭逼下位。但左屯衛大將軍是大隋十六衛之一,領軍將領官職雖然僅僅為正三品,卻是天子直屬,有開府建衙之權。其麾下屬於國家常備兵編製,有司必須滿足其部屬的物資補給。
一旦李旭坐上了府兵大將軍的位置,眾權臣再想將他擠下來就千難萬難。此人脾氣既倔,為人又不甚懂得變通。官居五品時,就敢頂撞宇文述。這些年朝中諸權臣屢屢與他為難,倘若讓他得了勢頭,今後大夥又豈能得半分安寧?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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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禦史大夫裴蘊一而再,再二三地找自己的心腹愛將麻煩,楊廣的臉上浮起一重彤雲,“有何不可,難道朕已經無權任命一府領兵之長麽?”
“陛下,陛下,臣不是那個意思!陛下聽臣一言!”禦史大夫裴蘊嚇了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回答。不愧是憑著彈劾別人吃飯的老禦史,他低著頭,眼珠飛快旋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找到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理由。“李將軍乃國之棟梁,陛下欲加之以大用,臣等絕對讚成!但陛下任命李將軍為左屯衛大將軍之職,卻未免,卻未免……”
“卻未免什麽,說,別跟朕兜***!”楊廣瞪起眼睛,喝令。
“卻未免委屈了人才!”裴蘊緩了口氣,擺出一幅直言敢諫的忠臣模樣回答。
“今天天氣不正常,打昨夜裏就不正常!”幾個平素與裴蘊交好的文官麵麵相覷,猜不到他玩得是什麽鬼花樣。皇帝陛下剛才明顯想任命李旭為驃騎大將軍,眾人無力阻攔,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盼著皇帝陛下改了口,裴蘊卻又嫌李旭擔任左屯衛大將軍屈了才!莫非他受了姓李的好處不成?可尋常收取好處替人說話時,裴蘊會跟大夥打招呼啊,那樣大夥才能齊心協力。這一回兒,他怎麽今天吃起了獨食?
正當大夥百思不解的時候,又聽見裴蘊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啟稟陛下,如今塞上風雲激蕩。高句麗在遼東虎視眈眈,始畢可汗也可能隨時興兵前來報複。燕趙故地,還有竇建德、魏刀兒、張金稱等流寇四處作亂。而左屯衛自打前年被罪臣吐萬緒葬送之後,一直沒有恢複舊日生機,短時間內無法臨陣。陛下以李將軍為左屯衛之主,欲以他煉兵乎?欲令其統兵衛國乎?”
“朕當然希望他立刻統領大軍,替朕到馳騁疆場!”楊廣麵色稍稍好轉了些,緩緩答道。他明白了裴蘊的意思,左屯衛兵馬一直歸吐萬緒和魚俱羅二人調遣,而二人卻於大業九年十一月因為‘消極避戰’先後獲罪。吐萬緒和魚俱羅死後,左屯衛軍中再無良將,屢戰屢敗,如今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弱旅。如果朝廷任命李旭做左屯衛大將軍,則等於讓他重新去訓練一支軍隊。縱使他本領再大,恐怕沒一年時間也無法再領軍出征!
“眼下朝廷正是急需用人之際,陛下不讓李將軍領兵作戰,卻委屈他於後方煉兵,臣以為,此舉不妥,請陛下三思!”裴蘊躬身施禮,直諫。
“請陛下三思!”幾個言官這才明白裴蘊的良苦用心,一道走上前,附議。
隻要不讓李旭獨領一軍,把他交到哪個大將軍麾下,其他的耿直個性恐怕都會遭人忌憚。一時間,連老謀深算的虞世基都開始佩服起裴蘊的急智來。“好個裴大夫,這下可讓那野小子知道咱等的重要了。以為憑著皇上的支持就可以為所欲為,升官的途徑如果那樣簡單,咱們這些老臣還站在朝堂上做什麽?”
“陛下,末將願意回滎陽繼續輔佐張老將軍!”李旭也早看出來朝中乃是非之地,自問沒實力和一群以鉤心鬥角為樂的老家夥們周旋,笑了笑,再次退讓。
“不成,朕答應你的事情,朕決不反悔?”楊廣有些下不來台,跺著腳賭氣。但裴蘊說得又非常占理:讓李旭這樣的良將去煉兵,的確是委屈了他。“除了左屯衛……?”
“陛下,何不讓李將軍繼續統領雄武營!”一直在旁邊觀望的來護兒走上前,替楊廣出了個好主意。“雄武營本來是李將軍一手帶出來的,士卒都是他認識的舊人。李將軍去後,很快就能令將士歸心!”
“這個缺德的來護兒!”黃門侍郎裴矩氣得直咬自己的舌頭。宇文家族剛剛獲罪,宇文士及難免受到些牽連。此刻把雄武營交給李旭統領,明正言順致極。來護兒既賣了李旭人情,又順手打擊了宇文家,一舉兩得。但雄武營現在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精銳,又負有保護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重責。這個位置上的人對朝廷的影響比剛才被大夥否決的那兩個職位隻重不輕,如果被李旭順勢接了,今天大夥真可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士及並沒有過錯,朕已經說過不會牽連他,不能言而無信!”楊廣輕輕搖頭,做出了一個令裴矩等人長出一口氣的決定。宇文士及帶領雄武營殺入重圍,雖然從戰略角度而言,此舉無異飛蛾投火。但他在危機關頭畢竟選擇了與楊廣同生共死。這份情義,楊廣絕對不願辜負。
“***,這皇上當得真累!”見到群臣串通起來跟楊廣扯皮,羅士信心中暗自歎息。從他的角度看來,什麽國家正在用人之際,什麽資曆人望,那統統都是扯淡。李旭既然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將雄武營的一夥混混拉上戰場,就有可能在同樣的時間內令左屯衛恢複生機!這些大臣們開口國家,閉口大隋,實際上心裏想得全是自家那一畝三分地上的事兒。包括來護兒,也未必按著什麽好心。看他笑起來那個模樣,目光裏分明藏著刀麽?
“如果我羅士信來處理!”他在心中膽大包天地設想,“就命人把姓裴的、姓虞的,還有那姓孔的都推出去砍了。什麽老臣名儒,沒他們在,大隋朝說不定還有機會緩過陽氣來!”
“耳軟心活,優柔寡斷,再加上一個公義氣私恩不分。這陛下,不過如此!”不僅僅是羅士信,坐在他身邊的李世民也對楊廣的行為極其不屑。“說聖人言,做糊塗事,身邊再圍著一堆隻會撈好處不會做實事的馬屁鬼,這大隋,還有希望才怪!”這樣想著,他不禁又開始為自家的前途擔憂起來。“有道是覆巢之下鮮有完卵,朝廷雖然對李家刻薄寡恩,大隋若是亡了……”
李世民打了個冷戰,不敢再繼續想。就在此時,他身邊的雲定興老將軍站起身,向楊廣建議道:“陛下,末將有一個主意,不知道是否可行?”
“你盡管講來!”楊廣正愁得眉頭不展,聽雲定興說有辦法,也不管先前對他成見多深,立刻笑著回應。
雲定興是廢太子楊勇的嶽父,因為這一層關係,多年來屢屢受到楊廣打壓,最慘時差點滿門被抄。虧了此人頗通自保之術,及時地和宇文家搭上了關係,所以揀了一條命回來。這些年此人一直在官場上磕磕絆絆地混日子。憑著兩朝元老的資曆,如今官做得不大,但也不算太小。
他手上帶領的是一直邊軍,因為主將受排擠的緣故,士卒缺額甚多,可用之材也留不住。這樣一支隊伍握在手上,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絕對是個禍害。所以雲定興一直想找機會告老還鄉,把手中的兵權交出去。眼下群臣為李旭的安置爭論不止,對雲定興來說,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好買賣!
“陛下,末將今年已經六十有七,縱使有心為國家盡忠,氣力也不濟了!”雲定興開口,先挑明了自己的困難和對大隋的忠誠。“這些年來末將之所以戀棧不去,主要是怕後繼者無能,誤了陛下之托。而近日來末將與李郎將並肩作戰,親眼目睹其定謀破敵,易如沸湯潑雪。因此,末將願舉薦李郎將接替末將之職,望陛下恩準!”
“這怎麽行,陛下,臣不敢擔此重任。雲老將軍寬宏大度,乃名帥之材,臣不敢竊其位自肥!”雲定興的話音剛落,李旭立刻出言拒絕。
清晨入宮之時,他看到了宇文述父子垂頭喪氣地向外走。所以當來護兒提起由他取代宇文士及掌管雄武營時,心中充滿了渴望。“如果我掌管了雄武營,重木就不會撐得像現在這般苦!”好友試圖在疆場上戰死的行為一直印在旭子心頭,每次想起來,都覺得萬分沉重。
誰料到楊廣對宇文士及信任依舊,根本不打算將雄武營交給其他人。而雲定興老將軍一路上對李旭言聽計從,視若腹心。如果李旭取代了老將軍的職位,在他人眼裏,未免顯得過於無情無義。
“李將軍切莫推脫,我老了,真的到了乞骸骨之時!弟兄們這些天來一直跟著你,知道你的能為。你到取代我,不會有人不服氣。而將麾下士卒交給個有真本事的人,老夫心裏也少了一份牽掛!”雲定興側過頭,對李旭坦誠地交代。
“老將軍高風亮節!”沒等李旭再度推脫,楊廣高興地回複。“朕就許了你,你麾下邊軍,從此交予李將軍統率!糧草器械,朕會盡快命人補足。人員缺額,李將軍也可以從流民中填補。”
“謝陛下隆恩!”雲定興後退半步,抱拳肅立。
“朕亦不會虧待雲老將軍!”沒等李旭繼續推辭,楊廣衝他搖了搖頭,示意其稍安勿躁。“雲定興聽旨,此番雁門決戰,你勞苦功高。朕特許你進位左屯衛大將軍,宜陽公。回鄉養老,俸祿按郡公例!”
“末將,末將謝陛下宏恩!”雲定興喜出望外,眼淚奪眶而出。“臣,臣家世世代代,永遠不會忘記陛下知遇之恩!”
“嗯,你盔甲在身,不必多禮!”楊廣上前兩步,托起雲定興幾乎垂到地麵上的胳膊。“今後若是有閑,常來東都看看朕。朕也老了,記性不比當年!”
記性不比當年,等於說楊廣準備將當年的恩怨一筆勾銷了。雲定興聽了這句話,心中如有一股熱浪在翻滾。終於再忍耐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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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手背上熱乎乎的水漬,楊廣心中亦是酸辣辣的難受。雲定興是楊勇的嶽父,為了穩定權柄,楊廣即位後很快便將自己的幾個兄弟極其黨羽鏟了幹幹淨。他這些年一直把雲定興放在邊軍中,就是為了盡量和對方少相見,以免心中愧疚。但人總是在越困扃時刻越懷念親情,縱使帝王也不例外。如果當年不是他自己將幾個兄弟逼得死的死,瘋的瘋,今天大夥攜起手來共渡難關,說不定大隋又是另一番局麵!
念及這些,楊廣拍了拍雲定興的手背,長歎著說道:“老將軍有空就常回東都轉轉,你的府邸,朕一直給你留著!咱們君臣,有始有終!”
回過頭來,他又將目光轉向李旭。“你要好自為之。咱大隋邊軍向來是最驍勇善戰的,你將來切莫墜了老將軍的威名!”
“老臣(末將)尊旨!”雲定興和李旭同時答應。裴蘊和虞世基等人見李旭執掌一部邊軍已成定局,想阻攔也來不及了,也隻好悻悻作罷。
“好在此子沒有進入朝堂!”裴蘊掃了李旭一眼,心中暗道。在他們這些人的心目中,朝堂是國家的中樞所在,距離皇上距離越近的地方地位越顯赫。至於邊軍將領,雖然有權開府建衙,但距離兩京甚遠,根本威脅不到他們的利益。
本來李旭和這些朝中權臣就沒什麽積怨。眾人之所以合力排擠他,不過因為大夥都出身自世家大族,而偏偏他出身寒門,怎麽看都不順眼而已。這就好像一池錦鯉中突然跳入了頭泥鰍,大夥討厭的隻是它那身泥土色,而不問其具體行為是否構成危害。待到如願將李旭排擠出朝堂,很多人的心氣也平了。非但不想再繼續追殺,反而向其示起好來。
“汾陽周圍民間凋敝,補給難以自籌。微臣以為,陛下可使李將軍率部移防真定,以靈壽、深澤、博陵、趙郡等地物資進行補給!”朝散大夫黃袞先向李旭笑了笑,然後奏請楊廣考慮汾陽軍的現實困難。
“臣附議。李將軍威名遠播,移師河北,剛好威懾那些亂臣賊子!”太府卿元文都出班附和。
楊廣剛才已經考慮到了這一層,隻是沒想好到底將手中這支力量安置在何處才更能發揮其驍勇善戰的特長。聽完幾個臣子的諫言,心裏慢慢有了個好主意。
“李旭上前聽旨!”楊廣笑著踱回禦案之後,大聲道。
“末將在!”旭子大步走到金殿中央,抱拳肅立,端端正正向楊廣行了個軍禮。
“此番雁門破賊,李卿功不可沒。朕封汝為冠軍大將軍,汾陽軍大總管,博陵郡侯。特賜開府建衙,總領汾陽軍,兼授涿郡、山穀、恒山、博陵、趙、信都六郡撫慰大使,承製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剿匪平叛,危急之時,補給可從地方錢糧中扣除!”
“啊!”楊廣話音剛落,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和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世基二人同時倒吸了口冷氣。他二人剛才還在心中暗自慶賀阻攔李旭入朝成功,沒料到楊廣一轉頭就給了對方這麽大的好處。冠軍大將軍是從二品武散職,單論級別,比左屯衛大將軍還高了半級。而汾陽軍大總管是實授官,表明李旭非但可以接替虎賁郎將雲定興所部汾陽軍,還可以自己決定軍中所有事務,對不服從命令的下屬有生殺予奪之權。開府建衙是朝廷特別賜給高品級武將的權力,擁有此權的武將有資格自己提拔校尉以下軍官。從五品督尉一直到三品將軍,凡在他麾下的,他都可以保舉,兵部和吏部往往隻走個過場便要授予印信。而六郡撫慰大使,承製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則權比一方諸侯,凡是所轄範圍內的文武官吏,理論上都可以隨意任免!
更令人無法接受的是,河北北部明明有十幾個郡,楊廣偏偏將臨近河東,匪患最輕微的六個郡劃給了李旭去‘撫慰’。至於河間、平原這些竇建德叛軍盤踞之地,還有可能麵臨叛亂的虎賁大將軍羅藝治下,楊廣則讓李旭全部回避開。這樣,即便將來河間、薊縣各地出了大亂子,李旭如果覺得手中兵力不足,也可以坐視不理。因為他的轄地不包括那幾個郡,朝臣們還不能彈劾他消極避戰!
可以說,從楊廣登基以來,從沒有一個年青人如此受寵。哪怕是宇文述和來護兒二人的子侄,目前也沒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有了這些權力,汾陽軍的駐地便可順利從河東道北部移動至河北道西部。憑著六郡之地的錢糧,朝中即便有人暗中給李旭使絆子,也阻止不了汾陽軍的快速發展壯大。至於顯貴無比再進一步便可封公的博陵郡侯之爵位,與巨大的實權相比,反而不那麽令人震驚了。
“恭喜李郎將!”屈突通和雲定興二人沒等眾同僚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同時向李旭道賀。
“傻子,還不感慨謝恩!”羅士信在心中暗叫。他看出來很多人對楊廣的這個決定非常不滿意,隻是一時沒有人領頭,所以才沒提出反對意見。禦案後那個家夥耳朵骨軟得像絲綿,若不抓緊時間敲磚釘腳,恐怕這點好處轉眼便被收將回去。
這些年來,李旭一直在官場中打滾。即便在木呐,屈突通和雲定興二人話中的暗示之意還是能聽明白的。當即深深俯下要去,接旨謝恩,順請楊廣恕自己甲胄在身,無法行全禮。但表示接任之後一定不負朝廷所托,盡快揮師東進,早日掃平六郡盜賊,還朝廷和百姓一片安寧之地。
“你先莫急著揮師東進,朕還要在河東道巡視幾天,你帶了汾陽軍,在禦林和雄武二軍外圍警戒。待朕進了太原,你再回汾陽去收拾。咱們君臣有一段時間沒見麵了,你這些年打了那麽多勝仗,都是怎麽贏的,抽時間到朕身邊說說,朕喜歡聽!”楊廣終於做成了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事,開心地補充。
‘這小子福星高照!’虞、裴等人追悔莫及,卻不能強迫楊廣收回成命。隻好笑臉上前,恭喜朝廷又得一良帥,恭喜李旭高升二品武職。李旭也不介意對方話裏話外的擠兌意味,笑嗬嗬地向對方一一還禮,同時謙虛地表示自己才能不足,希望幾位德高望眾的前輩老臣不吝賜教。至於所部兵馬的糧草軍械,也沒忘記趁著楊廣在場,直接向監管兵部事務的裴矩大人開口討要。
裴矩無法當著楊廣的麵推脫,隻好答應,轉手將此事交給兵部尚書趙孝才處理。李旭當日在滎陽城外對趙孝才曾經有過救命之恩,後者一直想找機會報答。見參掌朝政裴矩不阻攔,當即大著膽子把此事應承下來,並主動建議李旭多備戰馬,以便在平原之上追殺逃寇。
“這次截殺突厥人,倒是俘獲了許多良馬。都找專人押在了城外,準備隨時解往東都交割!”李旭先向趙孝才致過謝,然後順口提到。
“好說,好說,李郎將先把汾陽軍需要用的那份扣除,免得押來押去的增添許多耗費。等咱們回師後,這雁門郡剩下的軍糧和器械你也可以帶一批走。邊塞上的百姓剛遭了難,我也不忍心再著地方官征調他們押運物資!”
“謝過趙尚書,謝過裴大人,謝過皇上!”李旭抱拳,四下施禮。他和李世民在截殺始畢可汗的戰鬥中斬獲頗多,先前正想著如何找借口扣一批出來送到河南去以解齊郡子弟燃眉之急。眼下有趙孝才的一番交代,連說辭都不用再費心尋了。
楊廣正在興頭上,所以根本不在乎趙孝才當著自己的麵給李旭開後門。況且大隋將士在外作戰,繳獲物大部分被將領和士兵們貪汙掉乃是慣例。隻有張須陀和李旭這樣廉潔自守的,才會老老實實將戰利品盡數歸公。當下,他又叮囑了幾句李旭到地方之後需要體察的民情,並叮囑戶部官吏盡早將汾陽軍的軍餉補發完全,然後才騰出時間來嘉勉被晾了近一個上午的秦叔寶和羅士信等人。
獨孤林已經是輔國將軍,因此軍職不能再升。楊廣將他的封爵升了一級,賞綢緞五百匹,著其回到東都後去戶部領取。李世民有奮勇殺敵之功,人又長得討楊廣歡喜,所以直接授了五品輕車督尉,仍然回太原輔佐其父李淵。秦叔寶和羅士信屬於郡兵編製,職序與府兵和邊軍都不不同,所以楊廣特別賜給了二人一個武騎尉、一個驍騎尉的正五品散職。至於在地方軍中的具體職位,還由其頂頭上司張須陀酌情提升。
屈突通資曆深,虛懷若穀,戰前善於聽取諫言,戰後又不竊取他人之功。因此楊廣升其為鎮軍大將軍,加上柱國銜。著其繼續統帥麾下兵馬,坐鎮關壟、河西兩道五十州。待議到其他人的賞賜,楊廣便有些猶豫了。特別是對於參與放手守雁門的兵馬,他事先答應突厥退去後凡活著的人最低都授予六品官。然而因為突厥人退得早,禦林軍和雄武營的幸存者加在一處將近一萬五千人。這一萬五千個六品官的俸祿,即便是傾大隋國庫也給不起了!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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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當日所言,不過為激勵士氣而。如今突厥已退,若朝廷依舊堅守前諾,非但府庫將為之一空,各地剿匪之兵的輜重也將無力供給。為權宜之諾而困擾天下,臣竊以為,此法不可行。望陛下慎察之!”
“微臣以為,陛下可重賞有功之將。尋常士卒,則十中取一、二賞之。諸將體諒國情之艱難,必然會安撫麾下士卒,使其樂而無怨!”
裴矩和虞世基二人先後出列,建議楊廣不要履行承諾。他們認為先前楊廣的許諾過於輕率,今天敵人已經退了,就沒有必要再對情急時說過的話較真兒。找幾個表現突出的人象征性地鼓勵一下,讓人知道朝廷並沒完全忘了大夥就行了。至於那些普通士卒,自然有他的頂頭上司去想辦法安撫,朝廷不必為此勞神。
“臣以為,國是之諾,不宜失信。陛下即便不予將士們六品俸祿,亦應如約加其勳。否則,將來塞上有事,誰人再肯為國而戰?”民部尚書樊子蓋聽裴、虞二人說得太不像話,不得不出列反駁。他平素雖然對底下人要求苛刻,卻是個知兵之人。懂得那些吃糧當兵的家夥最痛恨的就是主將愚弄他們。軍中隻要有一次類似情況發生,下次出戰就休想大夥全力賣命。裴矩和虞世基二人建議看上去是為了朝廷節省,實際卻是把這個朝廷的信譽輸了出去。“若六軍將士皆齒冷而散,賊致時,能為陛下提刀者,虞侍郎乎?裴參政乎?”
他最後一句話問得非常犀利,讓兩位參掌朝政的權臣立刻鐵青了臉。虞、裴二人皆是文官,向來就瞧不起那些武夫。他們之所以給楊廣出食言而肥的主意,也是因為心內覺得吃糧當兵的老粗們不配與自己這些血脈高貴者同列。可要是讓他們二人上陣殺敵,卻又實在是故意給人難堪。這兩位騎馬時都必須有人在旁邊攙扶著,真要上得陣去,不用敵人來殺,自己就把自己摔到馬下踩死了。
“樊公欲收物情邪!欲攏軍心耳?”禦史大夫裴蘊見不得自家人吃虧,衝上前,沒頭沒腦地質問。
“老臣,老臣對陛下之心,日月可鑒!”濟景公樊子蓋聽別人質問他為士兵爭取好處的用心,不得不抬起頭來,對天發誓。楊廣的疑心病素來就重,如果裴蘊剛才的挑撥真的被他相信了,樊子蓋知道自己必將死無葬身之所。
好在此時楊廣還沉浸在打了大勝仗的興奮當中,所以根本沒介意底下幾個人的唇槍舌劍。看看各位肱股老臣又吵做了一團,他用手指輕輕扣了扣禦案,正色說道:“樊卿所言甚有道理,朕的確不可做失信之君。”
沒等樊子蓋高興,他又快速地補充了一句:“虞卿和裴卿亦是老成謀國之言,朕不得不從。此事牽扯甚大,不如咱們君臣先將其放一放,待朕回到晉陽宮,不,待朕回到東都,大夥再從長記憶之,諸卿以為如何?”
“陛下高瞻遠矚,我等自認不及!”裴蘊帶著幾個言官躬身稱頌。拖一天算一天,拖到那些當兵的把皇上的話全忘記了,就一切完事大吉。那些小民們不過是鼻子上掛了青菜的蠢驢,能哄著他們拉磨拉車即可,至於讓他們看見的那把青菜,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其吃到嘴的。
李旭和屈突通等人不明白城內發生過什麽事,所以一直也無法插言。見楊廣把爭論壓了下去,也隻好跟在群臣之後向對方歌功頌德。舉手之間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楊廣自以為得意,笑了笑,吩咐道:“若無你等,朕亦會一事無成。今天的朝議就到這,已經正午了,朕答應賜宴給諸卿,朕不食言。來啊,大夥換個地方,咱們君臣擺酒慶賀大破突厥!”
尋常早朝,的確很少開這麽長時間。文武百官從半夜上朝一直熬到正午,早晨時雖然得了一碗麥粥殿底,此刻肚子裏早空了。還有很多人有晨起解手的習慣,因為怕被言官彈劾,所以從清晨強忍到現在。一聽楊廣說散朝,耳中如聞天籟。什麽國家大事,權力爭執再顧不到,謝罷了恩,撒腿就向殿門外跑。
“諸位愛卿為何行得如此匆忙?”楊廣見自己剛宣布退朝,百官立刻蜂擁而出,楞了一下,自言自語。旋即,他便明白了這些人都是奔向了五穀輪回之所,忍不住哈哈大笑。
“恭喜陛下力挽狂瀾,卻敵千裏!”陰世師擅於逢迎之術,以為楊廣還為平安脫困而笑,上前賀道。
“陰將軍,你不懂。你不知道朕為何而笑。哈哈,朕好久沒開這麽長的朝議了。朕今天居然絲毫不覺得累!”楊廣擦了擦眼眶,大笑著回應。
自從第三次征遼勞師無功後,他便一直覺得臨朝議政是件苦差。所以每次早朝要麽取消,要麽應付幾句便匆匆收場。隻有躲回後宮,對著自己的皇後和太監們,才能多少找回些帝王的樂趣。今天破例堅持處理了半個晚上和半個白天朝政,楊廣發現自己居然還絲毫不覺乏味,真是喜出望外。
“朕如果日日都能這樣抖擻精神,大隋朝還會重振聲威吧!”這樣想著,他在群臣的歡呼聲中開始了一場盛宴。帶著對未來的憧憬,他一次次舉起酒盞,直到沉沉醉去。
當天下午,李旭在雲定興老將軍的協助下接管了汾陽邊軍。二十餘天來他身先士卒,勇不可擋的模樣早已深入將士們心底,所以聽完了聖旨,大多數將士非但沒有怨言,反而很高興自己從此跟上了一個勇冠三軍的主帥。
多年來,雲定興仕途坎坷,連累得汾陽軍的將領們也升遷緩慢。一些家世背景較好的校尉、別將為了個人前程早就托關係調離了,硬著頭皮留下來者多為出身平平,全靠武藝和才幹獲得出頭的。李旭出身寒微,為人又沒什麽架子,正對他們的脾性。有的人甚至非常長遠地想到,既然皇帝陛下如此推崇李將軍,大夥的黴運說不定從此到了頭,因而更為雀躍。
“我這人不受待見,弟兄們跟著我枉自耽誤前程。這幾年,六品以上的將領能送他們走的,我都送他們走了!”雲定興看了看中軍帳內稀稀落落的部將,非常感慨地交代。“如此,李將軍倒也省了許多麻煩。帳中這些兄弟,今後就都交給你。李將軍如果看著他們可用,便酌情用之。若其材不堪入眼,望李將軍看在老夫的薄麵上,讓他們能繼續留在軍內把這碗飯吃到終老!”
李旭點點頭,答應:“雲老將軍放心,我這些年飄來飄去,在哪個營呆得都不久長。因而身邊也沒有幾個得力臂膀。來到汾陽軍後,等於是從頭來過。所以弟兄們有什麽本事盡情施展,隻要我能做得到,絕不敢讓他們明珠暗投!”
聽李旭這樣說,雲定興心裏更安。一個沒有嫡係的將領,最需要原班人馬的支持,轉過頭,他又向麾下舊部交代:“李將軍現在是冠軍大將軍,汾陽軍大總管,手裏的空白告身一大堆。你們有什麽本事,盡管在他眼前表現。老夫在家裏等著,等著聽你們升官發財的消息!”
“我等定不讓老將軍失望!”眾將領轟然答應。想起平素老將軍的恩義,不覺熱淚盈眶。
當下,汾陽軍將領按照官職高低依次上前參見主帥。每來一人,雲定興都為李旭介紹其目前職位,能力。甚至連一些將領的缺點也毫不客氣的當眾指出。李旭已經帶了四年多的兵,懂得軍營規矩。因而雲定興每介紹完一人,他都好言嘉勉幾句。其中兩三個甚受雲定興推崇者,便當場提拔為領軍督尉、統兵別將。眾將領見新來的主帥如此幹脆,心情更是痛快。待所有人都上前拜見完了,整個中軍帳內的精、氣、神兒也跟著煥然一新。
李旭感念雲定興的恩義,特地命人從戰利品中取出些金銀來,送給老將軍做回鄉的盤纏。雲定興也不跟他客氣,高高興興地收了。送走了雲定興,李旭不敢休息,帶著麾下將領下去巡視軍營,安慰傷卒,清點缺額。一直忙到三更天,才將營內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條。
第二天,李旭又早早地爬起來上朝。庭議的話題還是關於善後事宜,諫言的任務基本上被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包攬了,他插不上什麽話,隻好在一邊靜靜的觀摩。仔細看去,卻並非一無所獲。至少發覺兩個參掌朝政的權臣雖然都非常跋扈,但彼此之間又大不相同。
虞世基是好弄權而無能,所提出的建議要麽離題萬裏,要麽不具備可行性。而裴矩大人的目光卻是犀利,弄清楚了突厥人詳細情況後,很快就得出了必須讓始畢可汗和骨托魯的力量保持平衡,才能使得大隋邊塞安寧的結論。
“隻是如此賢能之人,為什麽變成了一個既貪且佞的奸賊呢?”聯係到此人的過去的輝煌事跡,李旭暗中想。
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卻強迫自己不要相信。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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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可以命令自己盡量不要去想楊廣的過失,卻無法禁止別人怎麽想。幾天後,兄弟們再度聚首小酌,三杯下肚,羅士信借著酒力發起了牢騷:“人都說皇上是龍子龍孫,生來便聰明絕頂。照我老羅看…..”他舉起酒盞,將裏邊的甘冽的米酒一口悶了下去,“小事也許明白,大事非常糊塗。”
“士信,別撒酒瘋!”秦叔寶猝不及防,被羅士信的話嚇得一哆嗦,半盞酒都潑到了官袍前大襟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圓領武將常服,看上去非常沉穩大方。被酒水濺濕了後,結實的胸肌很快便從袍服下透了出來,整個人的形象也登時從一名儒將變成了莽夫酒鬼。但秦叔寶卻沒時間擦身上的酒,一邊去奪羅士信的酒盞,一邊四下裏向眾人解釋,“士信最近累過了,酒水一進肚子就壓不住。大夥別聽這個粗痞瞎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羅士信一直很敬重秦叔寶,這次卻破了例。躲開秦叔寶伸過來的手,抓起腳下酒壇給自己又斟了滿盞,一邊喝一邊繼續抱怨。“秦二哥怕有人彈劾麽?你也忒地小心。能和仲堅坐在一處喝酒的,又豈會是搬弄是非之人!”
“在座之中當然沒有市儈小人,但陛下高瞻遠矚,他考慮的事情,咱們也許不懂。”秦叔寶再次謹慎地四下陪了個笑臉,然後繼續勸告羅士信。他不願與周圍的人發生誤會,雖然眼下像胡人一樣圍在同一張桌子旁吃酒的幾位都是李旭的知交好友。
“叔寶兄別顧忌那麽多,今天咱們這裏沒有外人。偶爾發幾句牢騷,皇上身邊的人聽不見!”坐在秦叔寶身邊的是李世民,看到秦叔寶模樣窘迫,笑著替他解圍。
秦叔寶尷尬地笑了笑,放棄對羅士信的阻攔。“我是不想讓這粗痞喝得太多。馬上要整軍南返了,這家夥一喝酒,又得耽誤事兒!”
“叔寶兄要南返?”李世民楞了一下,雙眼瞬間睜得滾圓。
“是啊,此間事情已了,我和士信該回去了。出來這麽長時間,不知道張老將軍那裏怎麽樣?”秦叔寶點了點頭,眉宇之間隱隱透出幾分擔憂。
“哦,我本來想邀幾位賞光到太原坐坐的。家父一直說想見見能讓陛下畫了像掛在禦書房中的豪傑真容如何,可惜這次不能得償所願!”李世民迅速將臉上驚詫的表情變成一種略顯遺憾的姿態,帶著幾分惋惜的口氣說道。
“謝謝二公子熱情相邀。但瓦崗附近戰事正急,我和士信必須抓緊時間趕回去!”秦叔寶朝李世民拱拱手,向對方的熱情表示謝意。“等平定了瓦崗,我二人定然去府上叨擾。介時咱們再一醉方休!”
“何必介時,今日便可一醉!”獨孤林舉起麵前酒盞,大聲建議。
“不醉不歸!”眾人無論懷著什麽心情和目的而來,此刻一同舉起的酒盞。
座上的客人不多,秦叔寶剛才的謹慎的確有些沒必要。坐在李旭身邊的獨孤林是他和羅士信的舊相識,為人一直靠得住。而李世民身為唐公府二公子,想必也不屑於幹那種舉報同僚為功,侮辱家門的勾當。至於坐在靠下首的慕容羅和李安遠兩個,他們二人是李世民帶過來的,據說原來也是旭子的舊部,為人想必牢靠得很。
“不醉不歸!幹!”羅士信的確有些喝過量了,眾人舉盞幹了以後,他又舉著空酒盞喋喋不休。“仲堅,我不是忌妒你。但陛下這次的確不公平。除了你和李二公子外,對其他人都有功不酬。特別是對守城的將士,這兩天我聽說了,皇上當初用到他們時,答應每人封六品官。如今事情過了,幹脆不提這個茬!弟兄們氣憤得很,發誓再也不給這朝廷賣命!”
“士信,你真的喝多了!”秦叔寶一把搶過羅士信的酒盞,大聲嗬斥。李旭現在是冠軍大將軍,級別比他們高出甚多。又初受聖恩,心思未必還和原來一個樣。
“多什麽?”羅士信接連向秦叔寶翻了幾下白眼,兀自辯解。“就是對仲堅,他也不過是稀裏糊塗,忽冷忽熱。既然他那麽欣賞仲堅,為什麽不追究這幾年誰暗中使絆子令他們君臣相隔?為什麽不問問去年征遼東時,仲堅為什麽連朝廷的消息都收不到?”
這話問得在情在理,座中誰也無法反駁。楊廣要李旭去齊郡時,的確曾經答應對方不需多久便召他回來。可這一別就是兩年,連同帶李旭一起去征遼的承諾也忘了個幹幹淨淨。雖然事後楊廣做出了解釋,也處罰了一個替罪羊。但這幾天裴矩、虞世基等人對李旭的排擠都擺在明麵上的,楊廣親眼目睹,卻不欲追究。
“我倒不在乎在朝堂還是地方。這兩年跟著張須陀老將軍學了不少東西,與重木、叔寶和士信你也處得來。要不是陛下指定了我的駐防範圍,我倒寧願跟你們回東郡去!”李旭放下酒盞,坦誠地說道。
他能理解羅士信和秦叔寶二心裏的失落。也難怪羅士信抱怨,朝廷在封賞之事上處理的著實有失公允。三個人一道北來,功勞彼此之間相差不多。他自己連升數級,一躍而成冠軍大將軍,開府建衙。而秦、羅二人隻得了兩個騎督尉的散勳,官職一點兒都沒有升。所謂回到張須陀麾下由老將軍量才使用也不過是句空話,張須陀的實職為滎陽通守,麾下空缺最大不過是都尉和副都尉,已經和秦、羅二人目前的官爵等級差不多。
“好,這才是我認識的仲堅。義薄雲天。咱們幾個這麽多年一道,先走了重木,又走了你。過兩天不知道誰又走了…….”羅士信胳膊一垂,頭歪在桌案上,就此睡著。
李旭輕輕地歎了口氣,出門叫進兩個親衛,命令他們將醉了酒了羅士信抬到別帳休息。想到此後與秦叔寶等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他心裏也很失落。仿佛丟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般。可偏偏時局如此,他又不能出言將對方挽留住。
“你別理士信,他是喝多了。你能將繳獲的戰馬和輜重撥那麽多出來給張老將軍,足見你這個人重情義。至於在哪為官,咱們這些憑勇力吃飯的還不就是為了謀取功名,封妻蔭子!怎有送上門來的高位不要之理?”秦叔寶見李旭意興闌珊,不無歉意地安慰道。
他信奉功名自在馬上取,即便一時運氣不濟,隻要手中長槊在,將來總有出頭的一天。況且李旭被楊廣從郡兵中調回,等於讓他重新看到了繼承張須陀衣缽的希望。否則隻要李旭在郡兵中多待一刻,那種無形的威脅就一直在。秦叔寶不在乎與旭子做一場君子之爭,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半分獲勝把握。
李旭比他年青二十餘歲,武藝和戰鬥經驗都在一天天增長。而他的能力已經發展到了頂,隨著歲月的推移隻會一點點變弱。還有一點他比不了的是,李旭身後還站著李淵和楊廣,而他秦叔寶能憑借的,隻是胯下馬和手中槊。
“秦二哥不必客氣。咱們齊郡弟兄日子過得多難,我心裏還不清楚麽?你和士信先押著這些輜重回去。待過些時日,我到了任上,若能籌備,再替咱們弟兄籌備一些!”李旭不了解秦叔寶此刻心情的複雜,笑著許諾。
在旭子眼裏,秦叔寶比眾人大了二十多歲,官場經曆甚多,所以做事難免拘謹。但他卻不想因為自己的職位變了,就和秦、羅等人的感情變得生分。兩年多來,三人並肩作戰,彼此之間已經結下了非常深厚的情義。如果不是因為張須陀身邊的確缺少臂膀,李旭甚至希望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留在自己的軍中,三個人繼續福禍與共。
那樣做對秦、羅二人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升遷機會。但那樣做,卻會害了張須陀。對張須陀,旭子一直有種亦師亦友的感覺。他不會拖對方後腿,能幫著對方出一些力時,他也毫不吝嗇。
“不知道張老將軍那裏委屈如此。否則,我河東李家也不會袖手旁觀。叔寶兄帶著李大哥分給的輜重先回,日後若是糧餉方麵再有什麽困難,托人給河東帶個信。家父一定會盡力替張老將軍籌辦!”見旭子應對得落落大方,李世民也不甘人後,主動答應幫郡兵解決一部分補給。
自從在路上與旭子等人相逢,李世民就盯上了秦叔寶和羅士信。在他眼裏,秦、羅二將俱有萬夫不擋之勇,而唐公府目前最缺的就是這種既有領兵作戰經驗,又具備高強身手的豪傑。李旭目前已經成為很多家族眼中的肥肉,唐公府自然沒希望再將其收於帳下。但秦叔寶和羅士信卻還是無主良驥,無論誰家得到這兩匹千裏駒,亂世之中必然如虎添翼。
按照李世民原來的打算,他準備在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見過楊廣,對朝廷的表現徹底失望後立刻進行招攬。他有十足的把握認為,楊廣雖然欣賞,卻不懂得重用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良將。大隋朝的世家大族們早已形成了一堵牆,沒有一定的際遇,根本從這道高牆的一側穿到另一側。像李旭這樣的行運小子,是數十年來唯一的特例。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出身在李世民眼裏和李旭差不多,所以注定他們的仕途要充滿坎坷。
而唐公府已經不似前兩年。如今李淵身為河東道撫慰大使,位高權重。如果秦叔寶和羅士信肯接受招攬,李家給二人安排個郡丞、郡守之類的職務做,幾乎易如反掌。
令李世民萬萬沒想到的是,李旭居然鴻運當頭,一下子就成了冠軍大將軍,六郡撫慰大使。雖然比起唐公李淵這個權傾整個河東道的諸侯,李旭所控製的地盤無法與之同日而語。但在軍職方麵,李旭能提供給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的空間卻比李淵能提供的優越得多。跟在李旭身後,秦叔寶和羅士信很容易就升到四品郎將,甚至更高。如果處於和秦、羅二將同樣的位置上,李世民知道自己肯定選擇受君恩正隆的大將軍李旭而不選擇前途不明的唐公李淵。
所以,聰明的李世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代表自己的家族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組成的新興勢力交好。按照他的推測,很快李旭就會利用手中職權將秦叔寶和羅士信硬要到他的麾下。這支兵精將勇的新興勢力介於河東河北兩地之間,和其主人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對唐公家族將來的發展至關重要!
這也是今天李世民之所以不帶自己最器重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卻帶著慕容羅和李安遠一道前來拜會老朋友的原因。他需要借助慕容羅和李安遠二人的麵孔,喚起李旭對過去的一些記憶,同時也讓他想起兩家的共同敵人。這樣,對兩家將來的合作不無好處。但令李世民第二個沒想到的情況出現了,旭子迄今為止居然都沒有主動招攬秦叔寶和羅士信,而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雖然對朝廷的吝嗇略有不滿,卻也沒有主動提出願意到李旭帳下效力!
‘真是三個奇怪卻都值得尊敬的家夥。’李世民驚詫地想,同時更加渴望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諾,願給齊郡士卒解決燃眉之急。河東南部諸郡距離滎陽隻有一水相隔,作為旺盛了近百年的世家大族,李家想通過那裏給張須陀所部的郡兵提供一些支持,的確也易如反掌。
但是,第三個出乎李世民預料的情況接踵而致。沒等秦叔寶和羅士信向太原李家的仗義援手表示感謝,一直冷眼看酒桌上風雲變幻的獨孤林突然開了口。“仲堅和世民如果想幫張老將軍的忙,就請抓緊這幾天的機會。至於將來從地方向滎陽運送補給的打算,不可能實現,將來二位也千萬不要那樣做!”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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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獨孤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還會借機生事麽?”聽獨孤林說得鄭重,旭子和李世民異口同聲地追問。
“令尊大人奉旨撫慰河東,仲堅領命撫慰河北六郡,雖然所轄地域相差甚大,但從我這個角度來看,都權比一方諸侯!”獨孤林將酒盞重重向桌子上一擲,冷笑著說道:“張老將軍麾下士卒雖然不多,卻是東都附近唯一對瓦崗軍有勝績的,在朝廷眼裏堪稱天下第一精銳!你們兩個封疆之臣與東都附近的重兵暗通款曲,難道還指望朝廷對此視而不見麽?”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句句如天外驚雷,問得旭子和世民再也笑不出來,隻覺得一股冷氣由脊背升到後腦,混身上下涼嗖嗖地說不出的難受。
二人一個曆年來終日埋頭戰事,本來對官場上的勾當就不甚了了。另一個自從去年掌兵之後便所向披靡,自覺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因此都覺得幫張須陀一把就是簡簡單單的互相扶持,此舉對國家有利,自己又順便表達了對老將軍的敬意,又何樂而不為之!
但獨孤林卻是自幼在權力爭鬥的漩渦中長大的皇親國戚。最近大半年中又不斷與人鉤心鬥角,不能說已經鍛煉得目光如炬,比起兩個李將軍,可也算是明察秋毫了。因此李旭和世民二人眼中的互相提攜,在他看來卻是引火燒身之舉。弄不好非但幫不了張須陀的忙,甚至連老將軍的前程和聲名的都給毀於一旦。
“獨孤兄應該知道我二人並無惡意!”李世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手扶桌案,大聲強辯道。
“我知道沒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堅與宇文家亦勢同水火!”獨孤林搖頭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話,盡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聽從你的建議!”
說罷,他拎起羅士信先前放於腳下的酒壇,對著自己的嘴,將小半壇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無限蕭索。
這就是他誓死捍衛的大隋,對自己人的防範心永遠比對外寇重。這就是他為之鞠躬盡瘁的朝廷,外邊的野火已經燒到了窗口,裏邊的人還在忙著比賽拆房梁挖牆角。至於整座大廈是否將傾,人們要麽視而不見,要麽看見了卻毫不在乎。
“獨孤兄指點得對,世民的確魯莽了!”李世民知道對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鄭重道謝。
“你不是魯莽,而是閱曆不足!”獨孤林笑著搖頭,蒼白得臉上因為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團陀紅。“至於仲堅,你雖然已經位列封疆,官場上的事情,卻需要從頭學起!
“謝重木指點!”李旭也拎起身邊的酒壇,向獨孤林晃了晃,然後仰頭灌了幾大口。喝罷,他用手抹了抹嘴,低聲歎道。“可惜這次與重木相處時間太短,否則很多細節還可以當麵求教!”
這是一句真心話。人的視野總要受到其所在位置局限。比起自幼受權謀之術熏陶的獨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對官場的了解連對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這些東西在夫子留下來的書中沒有任何記載,旭子翻遍平生所學,沒半點能在官場爭鬥中派上用場。
“咱們兄弟幾個此番一別,不知道還有沒有見麵的機會。”獨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麽,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能幫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經開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兩件事……”
他說話的語氣很低沉,聽在人耳朵裏特別像訣別。勾得旭子也跟著傷感起來,咧了咧嘴,強笑著許諾:“哪兩件,重木盡管說。我將來照著你的話去做便是!“
“第一件,便是趁著沒赴任之前在朝中結交幾個權臣。我知道你打心眼裏瞧不起他們,但這些家夥成事不足,敗起事來卻總是得心應手。你想在汾陽軍大總管位置上做得長久,就必須學會在人前彎腰!”獨孤林一點也不客氣,當場便指出了李旭為人處事方麵的不足。
“隻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家夥卻依然拒人千裏之外。”李旭想了想,搖頭苦笑。
“不然,他們先前排擠你,是因為不想讓你得到出頭機會。如今你已經出頭了,除了你的宿敵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沒繼續排擠你的必要。相反,就在這幾天,肯定有人會主動向你示好!”經曆得多了,獨孤林可謂對朝臣們的行為特點了如指掌。
眾人原來不打算讓李旭有出頭之日,所以無論有仇沒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腳。如今昔日的墊腳石已經進入了朝堂,幾大世家對他的處置策略便不能是繼續踩,而是變為爭相與之結交了。至於以往的恩怨,大夥隻當是個玩笑。隻要李旭不主動提,他們樂得將其忘個幹淨。
“你現在已經自成一股勢力,不到萬不得已,誰以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讓他們自己元氣大傷!”獨孤林苦笑著,繼續解釋。“裴炬、虞世基、宇文述這些人看著好似鐵板一塊,其實彼此之間爭得也非常厲害,無論誰家受了傷,其他幾家肯定會毫不客氣地撲上去!”
這就是大隋的官場規則,李旭先前感覺到一些,卻遠遠不如獨孤林講得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領悟力卻一點都不差,經對方略一指點,眼前的迷霧便已經開朗許多。“其實這何塞上那些部落差別不大,都是憑實力說話。實力強了大夥就爭相結交,實力弱了則人人落井下石!”
“你能這麽想就好。我看兵部尚書趙孝才與你有些舊交。此人平素與裴矩過往甚密,可以為你從中間穿針引線。來護兒將軍一直對你青眼有加,有機會時,你也應該去老將軍那裏打個招呼!”獨孤林見李旭儒子可教,臉上露出了幾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將其所叮囑的一切記下後,他又抿了口酒,講起了對方第二個迫在眉睫的要務。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們即便不能幫忙,能及時傳遞一些消息給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個位子坐得牢,你必須自己尋一些得力臂膀!”
這一點,李旭早就深有體會。當年如果他在雄武營能建立起一夥絕對的嫡係,也不至於被宇文的人輕而易舉地擠走。人總是吃了虧之後才會學乖,別人好心教導的,永遠不及自己感悟出來的東西記得牢。他深深地記得當日的教訓,但具體如何做,卻沒有半點兒頭緒。
“校尉張江可以給你留下,你剛剛履新,身邊不能沒有一個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說過此事,他也願意繼續聽你的調遣!”秦叔寶見獨孤林已經把話說開了,索性也不兜***,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個可以信得過的嫡係。
“多謝秦二哥!”李旭笑著拱手。
“不必客氣。你的家眷,我也會盡快派人給你護送到博陵!”秦叔寶給了李旭一個坦誠笑臉,鄭重承諾。
二人四目相交,都覺得有股暖暖的東西在心裏流。並肩作戰兩年多來,雖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較短長的念頭,但實際衝突卻很少發生。特別是在這分別在即的時刻,輕微的隔閡已經被彭湃的友情衝洗了個幹幹淨淨。
“倒酒!倒酒!能結交秦二哥和獨孤兄這樣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沒等李旭開口,李世民替他說出了心中想說的話。
“來,咱們今日一醉方休!”獨孤林大聲回應。幾個人再度將酒盞填滿,開懷暢飲。一邊喝,李旭一邊請教開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員打交道的細節。獨孤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秦叔寶則在旁邊根據自己的觀察領悟不斷補充;見大夥說得熱鬧,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時地將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規矩習慣轉述出來,與獨孤林和秦叔寶二人的話互相印證。幾個好友談談說說,倒也把旭子即將做得事情規劃出了個大概。
與唐公府兩廂對照著來看,李旭所管轄的地盤雖然小了些,但權限卻更靈活。唐公李淵雖然奉旨撫慰河東,有罷免郡縣官員的大權。但手中卻沒有掌兵,因此能在軍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時也處處受製。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陽軍大總管,麾下的親信安排起來名正言順,所以也更容易放開手腳。
“說實話,我還真有些羨慕仲堅兄的運氣呢!”談起自家父親所受到的重重擎肘,李世民笑著說道。
“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樹大根深。我不過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卻連一個親信也募不到!”李旭聳聳肩膀,不無遺憾地回應。
“其實李將軍眼前有一個很好的機會!”聽李旭說得坦誠,跟隨李世民同來赴宴的慕容羅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後站起身,大聲提醒。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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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李世民、獨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羅的心裏未免有些緊張。“當,當年雄武營的很多弟兄,其實,其實是非常佩服李將軍的!眼下將軍既然已能開府建衙,為何不呼一些弟兄前來相助?他們為了李將軍,可是風裏火裏也願意去的!前幾天冒死揭發宇文家盜賣軍糧的事,就是為了讓將軍能重回雄武營!”
“慕容兄請說得詳細些!盜取賬本到底是怎麽回事?”李旭大吃了一驚,急切地追問。最近幾天,他對宇文家盜賣軍糧被人揭發的事情亦略有耳聞。軍中傳言,就在勤王兵馬追殺突厥人的同一天夜裏,幾個雄武營的低級軍官偷走了宇文家與突厥交易的賬本,冒死送致楊廣麵前。此舉事發突然,差點引發了雄武營和禦林軍之間的一場火並。虧得宇文士及出麵大義滅親,才製止了一場災難。而宇文家族也因為士及的表現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兩個被貶為家奴外,整體實力沒受到任何影響。
慕容羅又看了一眼李世民,從對方的目光裏看出了濃濃的鼓勵之色。他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當年李將軍被宇文述老賊逼走,大夥心裏都甚為不滿,但將軍自己不想鬧事,咱們也隻能忍著。將軍走了沒幾天,宇文家就開始大肆向雄武營安插私人。那些新來的家夥本事不濟,為人卻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將軍盡量想對所有弟兄一視同仁,但他畢竟是姓宇文的,處事時很難一碗水端平。弟兄們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負,有的就尋路子走了。實在沒路子的,便日日盼著李將軍歸來替大夥出頭!”
“是我當年行事魯莽,連累大夥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盞酒,歉然道。當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掙紮便離開,一是因為自己的確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裏,即便抗爭,也無力改變被掃地出門的結局。二則是因為無法忍受張秀的出賣。如果連受自己好處最多,血脈關係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進退!
“我沒有責怪將軍的意思。當年將軍的實力,的確沒法和宇文述老賊抗衡。”慕容羅搖了搖頭,繼續道。人都是很現實的,如果不是這些年受盡的宇文家的欺壓,估計很多人也不會記起李旭的好處。“如果當年換了我在將軍的位置上,可能最後的結局更慘。留下來的弟兄們和宇文家積怨越來越深,卻苦於找不到機會報複。而在發現突厥人退兵時,軍中又流傳說皇上準備食言,不兌現激勵大夥守城時的許諾!”
那不是謠言,是事實!參加過朝議的幾個人臉上都掛滿了苦笑。楊廣和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舉所帶來的長遠後果。或者說,他們在乎,卻已經顧不上了。
“有人就提議,說如果讓李將軍回來,大夥肯定不會像目前這般屢屢被騙。有人便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宇文家私賣軍糧的事情上達天聽。當晚七斤兒,大牛和吳儼他們幾個就帶著五十餘名弟兄潛入去禦林軍偷賬本,出來時被宇文化及的親信發現,一路追殺到行宮門口。秦行師帶隊救援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紛紛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著回來的隻有大牛和趙子銘兩個。並且他們兩個都受了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慕容羅眼圈微紅,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五十幾條生命,其中還有三個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參軍,最後卻隻換回來宇文化及兄弟兩人被貶斥回家的結局。私賣軍糧,勾結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這些罪行,恐怕早已經被盡誅三族。宇文家犯了,卻得以安然無恙。
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過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員和世家子弟縱使殺人賣國,亦情有可原。李旭覺得自己的心頭發堵,仿佛有一股煙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盞酒倒進嘴巴,感受著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時,強行將自己的怒氣壓抑住。
他已經是冠軍大將軍,封疆大吏。他必須克製自己的情緒,保持清醒的思維。“慕容兄建議我把當年雄武營的弟兄都挖過來麽?我采取什麽手段,才能讓大夥順利過來,不至於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難?”
“這幾年咱們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營的已經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軍官中,不屬於宇文家一係的也就十幾個。陛下既然已經封了你為冠軍大將軍,你在舊部中選幾個幕僚,估計沒人能說出什麽閑話!”慕容羅頓了頓,毫不猶豫地回答。
“宇文家剛剛遭受到重擊,此刻你從雄武營要人走,宇文士及絕對不會為冒著跟你鬧翻的危險去留難幾個低級軍官。況且這些人走了,對他宇文家完全控製雄武營不乏好處。”獨孤林看問題的角度與慕容羅不同,給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滿意。想了想,他又苦笑著說道,“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從雄武營拉一些兵走。雖然沒有處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時間內,陛下也不會願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過於龐大!至於宇文家受冷落的時間有多長,我就不敢保證了。你若是做得太過分,老賊緩過一口氣來後,少不得會主動找你麻煩!”
“宇文化及執掌天子六軍裏的中軍,宇文士及執掌雄武營,兩兄弟的麾下幾乎囊括雁門城內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借著要留仲堅兄問話的由頭讓你帶著汾陽軍保護他。仲堅兄可以派人先將兩個受重傷的舊部接過來。然後再以他二人的名義寫奏折給楊廣,說二人經此一事後,自覺難以麵對宇文士及。陛下念著他們二人的功勞,肯定會順水推舟!”李世民冷靜地在一旁補充。至於宇文家的報複,他不認為值得考慮,“宇文述老賊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將你除之而後快,無論你是否繼續得罪他,雙方的積怨已經這麽深,他都不會讓你舒坦!”
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議中不無私心。他即將控製的六個郡與李淵治下的河東道唇齒相依,雙方的確也應該是共同進退的盟友。想到這層,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體事情,還得請慕容兄代勞。我畢竟初掌汾陽軍,可能會一時脫不開身……”
“願為李將軍奔走!”慕容羅挺直身體,叉手施禮。能對當年的上司有所回報,他心裏很是高興。
“慕容兄這便錯了,是我拜托慕容兄辦事,施禮也該我向你施才對!”旭子偏開半步,拱手回了半個揖。隨後,他將目光轉向李世民,笑著問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會給唐公帶來麻煩吧?”
“無妨,無妨。他們是咱李家的部將,仲堅兄的吩咐,自然就相當於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答案。“況且大夥都是朋友,彼此之間幫些小忙,還分那麽清楚做什麽!”
“好一個唐公府的李二!”獨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頃刻間湧滿了刀削般的臉。在他看來,慕容羅在勸說李旭招攬舊部之前,應該早就與李世民通過氣。而李世民之所以帶慕容羅前來赴宴,估計也與雄武營的事情密切相關。此舉背後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著許多赤裸裸的利益糾纏。而難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跡,並且給人的感覺是他在誠心誠意的幫李旭的忙,不求任何回報。
他不準備將這層窗戶紙挑破,在這混亂的時局中,哪怕是一絲表麵上的溫情都難能可貴。李旭不是傻子,最終應該能覺察到李世民的背後安排。而這些安排從根本上講,對汾陽軍有益無害。
最關鍵一點是,此舉可以極大地消弱宇文家的勢力。對於獨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勢力小一分,他所捍衛的這個朝廷便更安全一分。
“幹!為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著,獨孤林舉起麵前的酒盞。
眾人紛紛響應,又繼續開懷暢飲。談些軍中掌故,朝廷逸聞,不覺半醉。看看時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辭。秦叔寶也從別帳中將羅士信拍醒,與眾人一道出了營門。
“好久沒這麽醉過了。如果酒後有失德之處,還請大夥擔待一二!”羅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馬背後,涎著臉向眾人賠禮。
“沒事,誰還沒喝醉過!”李旭知道今後眾人還能一道喝酒的機會不多,笑著安慰。
“以後,有些話,大夥盡量別在我麵前說!”獨孤林卻猛然扳起了麵孔,森然說了一句。隨即一帶馬韁繩,“的、的、的的”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風吹動他白色的綢袍,從背後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殘雪。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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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羅做事甚為利落,當天夜裏,便與崔潛一道將受傷的趙子銘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軍營中。同來的還有兩百多名士卒,都是當年旭子在雄武營時的親信。他們以保護周大牛和趙子銘的借口留在了汾陽軍,並且再也不打算回頭。
過了一日,校尉呂欽、柳屹二人借著探病之名到訪,大夥敘了幾句舊,二人便開口求道,“將軍既然已經可以開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裏上道折子,把我們兩個也一並要來吧。省得大夥每天在雄武營中過那些提心掉膽的日子!”
李旭又驚又喜,瞪大了眼睛問其緣由。呂欽苦笑著說道:“當日秦行師帶著我等救下了子銘和大牛,稀裏糊塗地和宇文化及惡戰一場。誰料如山鐵證並沒動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將軍過後依然是雄武營主帥。秦參軍氣憤不過,第二天便掛印而去了。其餘的弟兄們之中,以我們兩個級別最高。眼下宇文家剛剛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隱忍。若是待他們宇文家緩過這口元氣來,我二人背後都沒什麽靠山,將來恐怕死連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宇文士及將軍手段十分狠辣麽?我記得他當初不是這樣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問。他記得當年秦行師是唐公李淵派給自己的,此人現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軍中。如是推算,估計當日周大牛等人試圖扳倒宇文家的行為背後,未必沒有秦先生的推波助瀾。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過於複雜,自己立足未穩,還是不要參與得太早為妙。
“宇文士及將軍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但他卻必須先替自己的家族著想!”呂欽咧了咧嘴,苦笑著回答。“當年我等跟著李將軍,不到三個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這幾年跟著宇文士及將軍東征西討,砍下的敵人腦袋加一塊估計至少也有五、六十顆,但隻向上升了一級,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而那些宇文家安插進來的,級別不參戰功勞也不少分,眼看著督尉、別將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發些牢騷,過後就會被人算計。無論是傷是死,宇文士及將軍從來追查不出誰下的黑手。”
李旭手中正缺驍勇善戰的低級軍官,想了想,笑著允諾:“此事我可以盡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難說。況且汾陽軍屬於邊軍,我這個大將軍在朝中也沒什麽根基,將來糧餉肯定不如雄武營寬裕。你們二人考慮清楚了,以免將來混得不如意,反而為此後悔!”
“我等到了此刻,還有什麽資格計較糧餉。”柳屹搖了搖頭,滿臉苦笑,“如果李將軍無法將我二人從雄武營調出來,待大軍一離開雁門,我等少不得也學秦參軍,幹脆跑回家種地算了。反正這年頭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過來!”
“不但我等,這次皇上對宇文家偏袒太過,又不肯如實酬守城之功。恐怕大軍一離開雁門,路上開溜得人甚多!”呂欽也咧開嘴巴,苦笑不止。當年跟在李旭手下,總覺得自家將軍雖然勇猛,但在心機手段實在過於簡單,不像個能成大事的。有了這兩年經曆後,才明白主將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與自身利益相去甚遠。跟在一個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帥身後當差,遠沒有追隨一個胸懷坦蕩之人舒服。不說別的,首先這“賞罰分明”四個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李旭又笑著點頭,承諾如果弟兄們實在沒地方去,可以考慮暫時到汾陽軍中避避風頭。反正汾陽軍空額甚多,多千八百個來曆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麽破綻。呂、柳二人替弟兄們拜謝過了,順帶又提起了其他幾個雄武營的故人。“七斤哥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夥沒法替他報仇,隻好先將此恨記在心裏慢慢尋找機會。慕容羅和李安遠跑得早,明法參軍秦綱去年被一個和尚給度上了山。咱們軍中那個郎中孫晉,你走不久後便也走了,說是自己前半輩子見了血太多,後半輩子要懸壺濟世。剩下的老人要麽戰沒,要麽成了宇文家的死黨。數來混得最好的還是將軍的表兄張秀……”呂欽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該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張秀怎麽了,我上朝時在武將堆中見過他,看袍服,他現在已經是郎將了吧?”李旭臉上的表情絲毫沒什麽變化,像信口閑聊般問道。
“他已經是歸德郎將,紮紮實實的從四品。這回宇文士及順利擺脫困境,據說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我估計待宇文士及緩過元氣來,第一個要舉薦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顯然對張秀的為人十分不屑。
“他有什麽本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能幫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皺著眉頭追問。
“我們兩個也不太清楚。但聽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幾個弟兄說,盜賣軍糧這事兒決不像現在大家知道得這樣簡單。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會遭大難,朝廷中還有很多人會倒黴。但宇文家參與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裏糊塗全死了。當初禦營中軍被咱們雄武營的弟兄圍了個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沒機會進去殺人滅口。而就在來老將軍出去進來這麽一趟的功夫兒內,有人就幫宇文家就斬斷了禍患。據說當時入營的其他人都在中軍陪著宇文士及落淚,隻有張秀將軍中間曾出去過!”呂欽聳聳肩膀,低聲總結。
“朝廷雖然沒殺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將軍卻就此成了家主。將軍大人想想,這張秀的功勞還不算大麽?”柳屹搖頭,補充。
表哥走的是一條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裏依然對張秀恨不起來。對方當年的背叛給他造成了深深的傷害,現在的行事風格令他感到不齒。但在他眼裏,那都是一種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張秀采取類似手段之前所麵臨的誘惑,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掙紮在那些誘惑麵前,如果不是心裏一直想堅守些東西,說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個張秀。
“另一個混得風聲水起的,便是崔潛。他背後有自己的家族撐腰,為人有玲瓏八麵。所以宇文家的人雖然與他合不攏,卻也不敢太得罪他!”說完了有關張秀的掌故,呂欽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潛。“但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們兩個來拜訪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經和我們二人提起過,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職,卻苦於找不到合適機會!”
“退之是博陵人,來汾陽軍倒是合適。我去河北六郡,剛好缺一個對地方風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潛想得到什麽樣的回音,笑著向呂、柳二人交了底。
日後他領軍去博陵一帶駐紮,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戶支持。如果崔潛能主動到軍中幫忙,與地方上大交道會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勢力在當地得影響不亞於官府,在他們肯合作的情況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弄得太僵。
當然,崔潛輾轉透漏出想到汾陽軍中效力的口風,肯定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汾陽軍駐紮到家門口,博陵崔氏無法不把手向其中伸。隻是當年他們拉攏李旭,是打算將對方納入自己家族,成為崔家的傀儡和仆從。而現在,雙方各自有各自的優勢所在,隻要旭子保持著足夠的小心,他的勢力和崔家之間便可以達成一種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關係。
送走了呂、柳二人之後,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有雄武營中的舊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員的親戚朋友。有李旭這員悍將的帶領和楊廣自背後的支持,汾陽軍將在短時間內重振聲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層,因此前方百計想搭順風船。也有一些人抱著拉攏和為日後彼此之間合作打基礎的目的找上門,旭子參考當年初掌雄武營的經驗,小心翼翼地與他們周旋,令絕大部分不帶太多惡意訪客都高興而歸。對於那些繼續兩眼朝天,試圖將汾陽軍納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沒給什麽好臉色,該送翻臉時便翻臉,該攆人時攆人,讓數名說客刹羽而歸。
一邊小心翼翼地和眾同僚周旋,李旭一邊著手整理汾陽軍。雲定興留下來的攤子基本完整,隻是軍官和士兵的數量嚴重不足。旭子根據半個多月來的戰場觀察結果從汾陽軍的底層士卒中提拔了幾十名,又在投靠過來的故舊中精選了十幾名,兩廂結合起來,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陽軍的內部框架。
雁門城內藏有一批軍械,而李旭在追擊戰中繳獲了上萬匹軍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給秦叔寶和羅士信帶與張須陀老將軍後,他手中還剩了不少。他奏明楊廣,將這數千匹坐騎和全部器械都補充進了汾陽軍。轉頭又找兵部尚書趙孝才要了一大筆軍餉,按人頭分發到每個士兵的手上。
大隋邊軍素來以勇悍為名,有了充足的補給後,整個汾陽軍麵貌登時為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議下,楊廣親自到軍中校閱了一次。見到站在前排的將士一個個身材提拔,精神抖擻,心情大樂。回來後看都沒看,抬手就把李旭申請調幾名雄武營的舊部到汾陽軍供職的折子給批複了。
當然,楊廣不知道旭子為此曾支付了一大筆費用給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參掌朝政本來看李旭很不順眼,現在見他如此知道進退,便應了獨孤林當日的推斷,隻管數進獻多寡,再不與之為難。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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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帶來追隨楊廣射獵的這一小隊騎兵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他們分散開後,很快就將一些躲藏在草叢和矮樹之後的小動物驅趕了過來。養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雞慌不則路,上竄下跳地從楊廣眼前跑過。對於這些小個頭的家夥楊廣顯然提不起太多興趣,草草發了幾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羅玩得如魚得水,不但將楊廣和李旭的獵獲一一叼回,自己亦獨立咬殺了一隻野兔,一隻山雞。
“你這些手下很厲害!”楊廣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誇讚。他是個馬上皇帝,約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單從幾隊邊軍將士彼此間配合的嫻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斷出了對方的真正實力。
“是雲老將軍帶得好。”李旭不敢說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從雄武營拐帶出來的,把功勞全部推給了雲定興。“陛下射藝高明,臣自認不及!”掃視了一眼甘羅拖回來的獵物,他又笑著補充。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在拍楊廣的馬屁。旭子剛才看到楊廣在放下騎弓之前一共隻發了五矢,卻射殺了三隻跑動中的獵物。對於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楊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就是一般軍中將領,不經過長時間練習,也很難做到如此大的準確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當年。想當初朕像你這麽大年齡的時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楊廣笑著搖搖頭,目光裏隱約竟帶有些許遺憾。也許是被觸動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吧,笑過之後,他居然很長時間不再說話,隻是看著甘羅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將一些跑過自己眼前的小獸狙殺,拖走。
見楊廣停止了對野獸的擊殺,李旭也隻好放下了弓。他剛才一直控製著節奏,不敢比楊廣射得更快,更準。但楊廣對這種容讓顯然不打算領情,對著空曠的原野發了會兒呆後,詫異地轉過頭來,等著眼睛追問道:“你怎麽也不射了,難道你體力比朕還不濟麽?”
“末將射這些小東西,一直射得不準。不敢在行家麵前獻醜,所以隻好消極怠工!”李旭搔了搔頭發,給出了一個讓楊廣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馬上戰將,欺負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東西的確索然無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麵孔的話,楊廣經常展現旭子眼前的,無疑是最為豁達體貼的那一幅。
“不是無趣,的確是很難射準。末將根本找不到打仗時的感覺,幾乎瞄不上它們”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獵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時候你明知隻有發一矢的機會,因此能全神貫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機會多,反而發揮不出你的真正實力!”
“陛下說得極是。末將剛才還奇怪怎麽找不到感覺了。聽陛下一言,茅塞頓開!”
“你再試一次。按照我說的,想象自己在疆場上,對麵的獵物手中拿著刀……”楊廣非常喜歡做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再次抓起弓,一邊講解一邊演示。
“甘羅,幫忙!”李旭有意讓楊廣高興,喊了一聲,然後將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呼哨。銀狼甘羅聞聽,立刻閃電般跳出去,三繞兩繞,便將一隻已經跑沒了力氣野兔趕到了弓箭射程內。
楊廣屏住呼吸,羽箭離手。“嗖!”地一聲,將野兔脖頸射了個對穿。甘羅上前叼住死兔,跳躍著跑回。將兔子丟在李旭腳下,然後再度奔將出去,追逐下一個獵物。
這些都是李旭和甘羅當年在月牙湖畔玩慣了的遊戲,對於楊廣來說,卻是甚為新鮮。轉眼之間,他就忘記了自己正在“教導”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羅的配合上。這一輪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隻僥幸逃脫的,很快被楊廣用另一矢射翻於地。居然是地道的連珠射藝,發箭,上弦,引弓,再發,所有動作一氣嗬成,連貫得如行雲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曠神怡,用力鼓掌。他見過的中原武人中,隻有孫九和李淵二人的射藝可以與楊廣比肩。
“就是這樣了,幸好朕還沒忘掉!”連續發了兩輪箭後,楊廣的體力有些透支,說話聲音裏帶著沉重的喘息。“你也試試,照著朕教導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過楊廣的熱情,隻好再度彎弓搭箭。這一回他不敢再裝做射不準,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兩眼之間的連線“拴”住一頭獵物,身體隨著對方的移動慢慢旋轉,在獵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鬆弓弦,隨著“繃!”地一聲脆響,羽箭淩空將獵物射飛,遠遠地落在了草叢內。
“好力道!好眼力!”楊廣是個識貨的,見了李旭的動作便知道他已經領悟了射藝的精髓,擊掌讚歎。
“是陛下教導有方!”李旭放下弓,臉上浮現一抹笑意。
“是你學得快。朕就是喜歡你這樣子,學什麽都能一點就透。”楊廣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將領都像你這麽有悟性,朕現在也不會如此為難!”
“末將資質其實平平,幸運的是總能遇到名師!”李旭發現拍楊廣的馬屁也不是很難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實非常容易哄,隻要你把功勞總分給他一半,他就會十分謙虛地給你也留下自我表現的空間。
“朕哪算得了名師。朕這點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楊廣很快就開始自謙。“不過,朕一直得意沒有看錯你。朕這輩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後來都辜負了朕。隻有你,不但對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讓別人無閑話可說!”
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楊廣的話茬了。對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霧裏看花的感覺。楊廣過去曾經破格提拔過誰,到底誰曾經辜負了楊廣,李旭一概不知,身邊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楊廣不介意對方冷場,迎著秋風抒展了一下四肢,歎息著說道,“你到地方上後,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不給地方雜務煩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將謹遵陛下教誨!”李旭後退了半步,肅立抱拳。他有點跟不上楊廣跳來跳去的思路,一會從射箭說到識人,一會兒又從識人說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對方聽上去就像一個溺愛晚輩的家長,總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經驗傾囊而授,偏偏又總是找不到頭緒,隻好東一勺子,西一碗地亂填。
“而能識別誰賢誰愚,誰真有本事,誰是繡花枕頭,就是用人的關鍵!”楊廣笑著按下李旭的雙手,不準他繼續施禮,“你別這麽鄭重,朕隻是隨口說說。平日裏朕說這些話,也沒人用心聽。”
“末將,末將隻是感激!”李旭的嘴又開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釋。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當官就是!”楊廣就是欣賞李旭身上的憨厚勁。這令他覺得放心。“你拿著弓,咱們君臣邊走邊聊,前方說不定能碰到大的獵物。朕告訴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獵,能讓別人給你把獵物送到麵前,就盡量別自己去追。事情繁雜,你沒那麽多時間。而用人,就好比現在幫咱們趕獵物的這些侍衛,有的身手矯健卻不那麽上心,有的做事認真身手卻不濟。還有得明明身手不濟,做事也不靈光,卻會裝做很賣力,很有本事的樣子…..”
楊廣今天談性頗濃,舉得例子妙趣橫生。“你坐在主帥和地方大員的位置上,就得盯緊了。對那些身手矯健,做事不認真的。該賞則賞,該罰時也切莫手軟。對那些做事認真卻本事不濟的,則想辦法教導他們,或者給他們配個得力下手。對那些隻會裝樣子的家夥,就趁早踢到遠處去,千萬別留在身邊,免得他們帶壞了所有人!”
這是大隋皇帝陛下?聽著楊廣絮絮叨叨的叮囑,李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楊廣剛才說得話,可謂切中識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第三種,沒有本事但很會裝模作樣的。楊廣教導自己要剔除這種人,而他本人,卻明知故犯。
“陛下說得極對!末將到了任上,一定不負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將覺得,末將覺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衝動的感覺在李旭心中湧起,他無法再保持清醒,勸諫的話脫口而出。
楊廣楞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非常不習慣別人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話,但看著李旭坦誠的雙眼,一時又不忍對其發做,隻好強壓怒火,粗重的喘息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
“陛下請恕末將是個武夫,不太會說話!”李旭被楊廣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才太衝動了,趕緊出言補救。
楊廣緊緊地盯著李旭,半晌之後,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發火,以免破壞了君臣之間的氣氛。但對方的一些‘錯誤’觀點,他必須解釋。“你不是莽夫,而是一個毛頭小子,不知道朕的難處!”苦笑了幾聲,楊廣歎息著說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試試就明白了。朕剛才說得那些話講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非常艱難!”
“末將受教。末將會盡力而為,決不辜負陛下的一番教誨!”李旭也不想讓楊廣過於難堪,再次退了半步,低聲回應。
對於臣子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氣味道,楊廣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讓步,但這種讓步給人的感覺卻極其不舒服。“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明白。朕的苦處,你現在根本體會不到。親賢臣,遠小人。話誰都會說。但誰是賢臣,誰是小人,哪個知道!”他不知不覺間提高了聲音,聽起來就像猛獸在咆哮,“朕開秘書館,虛位以待天下賢哲,來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穎達、陸衡之流,除了著書立說給自己揚名外,根本幫不上朕任何忙。朕開科舉,擇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進士呢,要麽與他人同流合汙,要麽脾氣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變通,沒幾天他就被人家給弄掉了,根本當不起什麽重任。朕慕名訪賢,重用過李密,不到三個月他就跑了,然後處處鼓動別人造反。朕從軍中一手提拔起了羅藝,把大隋的具裝鐵騎全交給了他。然後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羅藝將軍未必有反意!”李旭聽楊廣提到了自己當年的偶像,低聲辯解。“這次阿史那骨托魯被迫臣服,羅藝將軍的功勞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賁鐵騎已經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楊廣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話,“朕還不能動他,否則別人就說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個是昏君,他們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壞事全是朕幹的,他們沒任何責任!”
說到傷心處,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滿臉是淚,語調哽咽。侍衛們不明所以,隻好遠遠地避開,以免此火殃及池魚。
“如果羅藝將軍造反,末將願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會當著自己的麵哭,被弄得手忙腳亂,“治國之事,末將實在不懂,陛下不要講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對手!”楊廣聽到李旭願意為自己去拚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覺稍微輕了些,抹了把臉,搖頭道。
“末將願意冒險一試!”李旭仿佛是個初生牛犢,根本不知道老虎傷人不需要長角。比起麵對情緒變幻不定的楊廣,他更願意麵對戰場上的敵手。後者的危險是可以感覺到的,而前者卻像一團迷霧,裏邊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機鋒。
“你先不要著急去,先煉好你的兵!”楊廣紅著眼睛,低聲歎息。“你不知道,羅藝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是先皇留下來專門對付突厥的,人馬皆披具裝,箭矢不能輕入。那些具裝甲騎每一匹都價值千貫。咱們大隋傾河北數郡之力,才養得起這麽一點兒。朕已經下旨,各地不要再給羅藝輸送錢糧,直到他肯前來見朕。如果他鐵了心要反,虎賁鐵騎補給不足,他必須南下劫掠。薛士雄將軍駐地就在他邊上,楊義臣將軍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陽軍,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來陛下早有安排,末將又莽撞了!”李旭聽得心裏直打突,臉上卻不得不帶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數年來,虎賁將軍羅藝的故事一直是激勵他奮發向上的動力。沒想到,亂世來時,所有人都已經變了。
原來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仇敵,原來的恩師已經變成了陌路。原來人生的目標,很快就要疆場上刀兵相見。這長生天,還真唯恐人活得開心!
“朕有時候想,這些都是朕的命!”發泄過後,楊廣變得非常頹廢,背慢慢彎了下去,腳步也變得虛浮無力。“也許朕不該當這個皇帝,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傾訴,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可當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會放過我這個曾經打下過半壁江山的弟弟麽?你說,他會麽?”
楊廣是殺兄奪位,這點旭子在民間便早有耳聞。但皇帝陛下此刻問得話,卻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範圍,低下頭想了良久,他才歎息著說道:“陛下恕罪,末將真的不知道。”
“嗨!”楊廣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發出一聲長歎。如果不是哥哥陰影隨時跟在身邊,他也許做事不會如此心急。“你難道沒和自己的兄弟爭過什麽東西麽?當時氣得要死,過後卻覺得不如向他讓一步!”
“末將曾經有一個哥哥,在我兩歲時便戰死遼東了。末將連他長得什麽模樣都不知道,更甭說跟他爭東西了!”李旭苦笑著搖頭。楊廣說得那種爭執,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發生的吧!像他這種家徒四壁的貧寒子弟,本來就沒什麽東西,相互間哪還爭得起來!
“你就懂得打仗!”楊廣沒想到李旭最後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想想對方身世也著實可憐,捶了他一拳,苦笑著評價。
“末將連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別打別學!”
“朕說過,你學得比任何人都快。”楊廣歎了口氣,幽幽地道。“群臣以為朕偏愛你,隨意將你拔到高位。卻不知道朕是經過幾番權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著四處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陽軍補充完整。缺錢缺糧,朕想辦法給你湊!”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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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年多的剿匪生涯中,通過那些親眼所目睹民間災難,旭子心中對於楊廣的認識基本已經定了性。雖然他一直不願意譴責對方昏聵無能,但對方包庇權奸,縱容貪汙,對民間疾苦視而不見等種種行為卻沒有一樣不令他感到失望。而同是這個楊廣,在近距離與他接觸時展現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麵。此人會為過去犯下的錯誤而感到內疚,此人會為治理不好這個國家而感到憤懣,此人會為民間對其的種種非議而感到委屈,甚至落淚不止。
此人對李旭讚賞有加,不惜力排眾議而對後者進行提拔。此人在國庫空虛,各郡錢糧大半運不到東都的情況下,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要為汾陽軍解決後顧之憂。此人擔心李旭的衝動,居然要求他短時間內不要去討伐羅藝,而是坐等對方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綻。此人……
一時間,公義私恩在旭子心頭糾纏。令他的身體一半炎熱如湯,一半冰冷若雪。站在當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向楊廣表示感謝,還是坦誠地告訴對方事實真相。大隋朝各地早就亂了套,裴矩等人口中的芥癬之癢,目前已經成為膏盲之毒,如果陛下再不振作起來的話,大廈不日將傾!
“陛下,末將,末將得陛下眷顧,心中深感大恩!”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仿佛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但沒等他將話說完,楊廣已經又一拳打將其打醒,“看你這熊樣!你是朕的心腹,朕不替你照看後路,還替誰照看。況且這次叫你去博陵,也不是光去享福。那裏前無大河後無高山,是個名副其實的四戰之地。若是派了別人去,朕還真的不放心!”
‘難道陛下對地方上的情況心知肚明,隻是不願意說破麽?’旭子楞了楞,一廂情願地想。‘陛下知道權臣誤國,所以一直韜光養晦。待到時機成俗,一鳴驚人。’這個想法令他感到全身燥熱,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很快就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河北這兩年盜匪很多,但都沒怎麽成氣候。朕聽說你的老家附近有一個賊頭王須拔自稱漫天王,還有一個賊帥魏刀兒自稱曆山飛,你可以先拿他們兩個練練兵。你的治所東邊是竇建德,朕已經派了楊義臣去,估計很快就能把他剿滅掉。至於西麵麽……。”楊廣猶豫了一下,很快又非常大度地做了個手勢“算了,西麵的事情朕不難為你,朕自然會做出安排。你好好煉你的兵,明年咱們君臣都緩上一口氣。待後年開春,朕還要去征討高麗。到時候讓你做朕的開路先鋒,扶餘道大總管!”
“陛下還要征遼麽?”李旭大吃一驚,全身上下涼了個透。以大隋朝現在的情況,高句麗不興兵犯境,已經算是高元狗賊君臣無智。大隋居然還準備再次打過去,恐怕兵馬沒等集結,各地士卒早已經造了反。
“你也不讚同朕征討高麗?”楊廣看到李旭神色大變,狐疑地問。他在今年年初時就籌劃著第四度征遼,諸臣之中除了裴矩和宇文述讚同外,其他人都委婉表示了反對。對於那些已經年過半百的老臣,楊廣可以認為他們是人老血氣不足。對於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楊廣認為他們發對的原因主要是被第一次兵敗嚇破了膽。文人麽,畢竟膽子小些,不如武將那樣奮不顧身。但連同最驍勇善戰的愛將李旭也反對,楊廣真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倉猝了。
“末將以為,欲平高麗,先得保證大軍後路無憂。所以末將建議先平定國內各地亂匪,再議論征遼之事!”聽說過楊廣為了征遼的事情殺過好幾個人,李旭不敢明著跟他頂撞,換了個委婉地方式勸諫。
“難道各地亂匪還能堅持到明年秋天麽?朕麾下那麽多將軍是幹什麽吃的?”楊廣聳聳肩膀,對李旭如此“悲觀”的看法非常不認同。“朕將曆山飛和漫天王交給你。把瓦崗軍交給張大人,把竇建德交給楊義臣。等朕回到了東都,讓樊子蓋親領大軍來河東剿滅敬盤陀。屈突通西進去討伐孫華,你們幾個都是名將,朕不信你們對付不了些許蟊賊!朕在東都看著你們,誰先完成了任務,朕就封他為國公,世代襲爵!”
“末將當竭盡全力!”李旭知道楊廣不會相信各地叛軍勢力已經非常龐大,隻好退而求其次。“陛下若想征遼,最好給末將等半年到一年時間。待末將和幾位老將軍都奏凱而還,羅藝將軍的態度也明朗了,陛下再下征伐令也不遲!”
“嗯,朕怎麽又把羅藝忘了。如果他在漁陽郡造了反,朕還真沒法從陸路前往遼東!”楊廣隻理解了李旭諫言中的最後一句,如果羅藝造反的話,北去通路就會被卡斷。征遼大軍根本沒法抵達目的地。
想到這,他有些懊惱地用弓柄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朕真的有些糊塗了,羅藝還在漁陽呢。朕這回聽你的,征遼的事情緩一緩,待眼前亂七八糟的雜事有個結果再說。對了,你估計到了博陵後,汾陽軍需要多長時間可堪一戰?”
“陛下剛才不是還叫末將不要著急麽?”李旭被楊廣跳躍不停的思維弄得暈頭轉向,楞了一下,然後試探著問。
“朕剛才是叫你不要著急去征討羅藝。他這個人智勇雙全,麾下帶得又是咱大隋最精銳的具裝鐵騎。你貿然衝上去在平原上與他對陣,肯定會被鐵騎踏個稀爛。”楊廣搖了搖頭,笑著向李旭解釋自己的想法。“但朕問的不是你何時有把握去征討羅藝,而是帶領汾陽軍,向帶領齊郡子弟那樣勢如破竹地去剿匪。朕記得上次剛把你派到曆城,轉頭就收到了地方上送來的捷報。沒過幾個月,曆城周圍就匪跡全無了!”
“那全賴張須陀老將軍指揮有方,並且郡兵們是在家門口作戰,打得英勇!”李旭想了想,決定不把話說得太滿,“汾陽軍和郡兵有很大不同。邊軍的戰鬥力遠遠高於郡兵,但士氣卻比郡兵差得多……。”
“把他們都練到這種樣子,你需要多長時間?”楊廣不太明白為什麽戰鬥力高的邊軍士氣反而差,向遠方正在忙碌的士卒指了指,追問。
在校尉張江的指揮下,百餘汾陽軍兄弟策馬飛奔,他們一會分散進擊,一回包抄匯合,正驅趕著十幾頭大而無害的野獸向楊廣和李旭身邊靠近。
甘羅快速迎了上去,兜轉在鹿群側翼,嘶咬衝撞,將整個鹿群逼向羽箭射程之內。楊廣大笑著舉起弓,將箭搭上弓臂。被士卒們趕過來的是數頭野鹿,其中一個渾身毛色灰白,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目標。
“此地無愧白鹿山之名,真的有白鹿!”楊廣興奮地叫喊著,嗓音嘶啞,麵頰上再度出息兩團潮紅。“李郎將,你煉得好兵,朕把他才交給你幾天,就脫胎換骨!”
“他們都是百裏挑一的,每人至少經曆過三次大戰。汾陽軍士卒補充完整後,經過訓練,最快也得三個月才能形成戰鬥力。陛下若想每個人達到這些弟兄的身手,至少得容末將先帶著新兵打上幾仗。見了血後,隊伍才有殺氣!”李旭望著呐喊馳騁的弟兄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
“朕給你半年時間,夠不夠?”楊廣用弓箭對準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白鹿,頭也不回地追問。那頭鹿頗具靈性,知道末日即將來臨,在草尖上奔走跳躍,從不肯讓自己的跑動軌跡有規律可循。
“如果糧草器械充足的話,末將願盡力一試。”李旭不太了解楊廣的迫切心情,滿臉疑惑。不對付羅藝,不與竇建德交手,在楊廣的心目中,曆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又不堪一擊。如此,他還急著催自己煉兵做什麽?難道還有更迫切需要對付的目標?
楊廣沒有繼續二人的對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射獵上。他的身體由北轉向南,又由南轉向東,就是沒有一箭命中的把握。甘羅是個非常好的同伴,嫻熟地替自家主人創造著良機。在它的威脅下,鹿群幾乎是在圍著楊廣和李旭兜***。但楊廣對獵物的狡猾程度明顯估計不足,羽箭一直無法離弦,隻累得額頭見汗,手臂微微顫抖。
李旭怕楊廣誤傷甘羅,飛起一箭,將白鹿旁邊的另一頭母鹿射翻。受了驚的白鹿猛然停住了腳步,哀聲嘶鳴。
楊廣趁機鬆開弓弦,白鹿應聲而倒。
“你去給朕殺了張金稱!”楊廣收起弓,誌得意滿之餘,臉上表情無限蕭索,“把他的頭送到東都來。越快越好!”
酒徒注:向奮戰在抗災第一線的所有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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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水龍吟 第五章 君恩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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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射獵結束,旭子才從震驚中約略緩過些神來。“陛下居然要我去殺張金稱!”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楊廣到底和一個強盜頭子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根據李旭所掌握的消息,目前在河北橫行的大股盜匪有竇建德、王薄、王須拔和魏刀兒等十數綹,其中隨便哪一股拉出來,都比張金稱實力強大得多!張賊之所以能成名是由於他的殘暴和貪婪,而頭頂殘暴之名的蟊賊根本不可能有成大事的希望。
但是,即便楊廣不提,李旭自己也會盡快的將張金稱繩之以法。此人當年因為貪圖對方部屬,在酒席宴上火並了孫安祖。而後者對李旭恩重如山,這個仇他不能不報。
“會不會是陛下對九叔心存負疚,所以借我之手為九叔報仇呢?”思前想後,李旭得出如是結論。這個推測說得通,但又實在匪夷所思。“如果陛下真的對九叔有所負疚,當初為什麽不給他一些補償?難道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麽其他恩怨麽?”他越想越迷茫,一時間,頭大如鬥。
“將軍好像不太高興?”校尉張江見自從收隊回返那一刻起,自家主帥得麵色就非常凝重,湊上前,關心地問。
“我在想陛下的叮囑!”李旭搖了搖頭,向外走了幾步,有些疲憊地回答。由於汾陽附近人口稀少,所以同來打獵的諸位大臣也頗有斬獲。此刻眾人爭相向楊廣奉獻自己的獵物,以便在同僚麵前誇耀射藝,將禦帳圍了個水泄不通。這種熱鬧李旭生來不願意湊,所以幹脆趁機走開,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檢視禦帳附近的防衛。
“陛下給你出什麽難題了麽?”張江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安慰道:“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以前沒見過皇上,我一直認為他是一言九鼎的。現在看來,他這個人好糊弄得很。估計過上幾天,他自己說過什麽自己就忘了,根本不會再派人追究!”
“可不是麽,陛下也就是個慣壞了的孩子。今天大夥看到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比小孩子臉變得都快!”呂欽對楊廣食言而肥的事情還耿耿於懷,小聲在旁邊非議。“當初讓我們死守雁門時,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你看過後,竟一個字都不提!”
二者都是追隨了李旭很長時間的老部下,所以在他麵前也口無遮攔。旭子無法替楊廣辯解,隻好搖頭苦笑,“可他畢竟是咱們的皇上啊!”他歎息著,邁動沉重的腳步越走越遠。
汾陽往南一百五十裏便是太原。楊廣的禦輦行得雖然慢,兩日之後,便也到了汾河邊上。唐公李淵得知聖駕南歸的消息,早早地便率領河東路各地官員迎出了十裏之外。待金黃色的禦輦停穩,李淵上前數步,跪在路中央奏道:“微臣聞突厥犯駕,心急如焚,恨不能親自前去為陛下遮擋矢石。無奈與流寇激戰正酣,難以抽身,隻好日夜在佛前祈禱,盼佛祖保佑陛下逢凶化吉。今日終於看到平安歸來,臣,臣,臣即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願!”說罷,叩頭及地,落淚如雨。
“天佑大隋,天佑陛下!”刹那間,各地官員跪倒了一大片,個個淚流滿麵,泣不成聲。見地方官員如此關心自己的安危,楊廣心裏也好生感動。走下禦輦,親手將李淵攙扶了起來,“李卿平身。諸位愛卿都平身吧。朕這不是回來了麽?突厥小醜以為劫了朕,就可讓我大隋屈服。朕不會讓他們得逞,朕即便當日戰死雁門,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讓陛下受驚,臣等之罪!”李淵抹了把淚,躬身說道。
“主辱臣死,請陛下責罰我等無能!”諸位地方官再次跪倒,自請處置。
“無罪,突厥人鬧事,與諸位何幹。你們替朕牧民,勞苦功高。這一路上朕也都看到了,河東諸郡除了遭賊洗劫的邊塞各地外,其他地方百姓都過得不錯。”楊廣非常大度地搖了搖頭,嘉勉道。
當下李淵請楊廣重回禦輦,自己親手擎起一麵大旗,在前方替楊廣開道。太原士紳百姓亦都奉命穿了最光鮮的衣服,跪倒在大路兩旁恭迎皇帝陛下歸來。楊廣拉開禦輦上的錦簾四下觀望,看到路邊香案排得密密麻麻,父老臉上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心情更是舒暢,命侍衛到前方換下李淵,將後者叫到自己身邊來嘉獎道:“表哥真有本事,才赴任不到一年,便使得地方百姓如此知禮。若我大隋地方官吏皆如你,朕又何須終日為叛逆而鬧心?!”
“那些叛逆不知好歹,陛下不必為他們煩惱。隻要陛下平平安安的,那些盜匪流寇就像秋末之蟲,日久自亡!”李淵在馬上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倒是會說。朕平平安安,和盜匪亡不亡有什麽關係?”楊廣聽李淵將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硬扯到了一處,笑著啐了一口,問道。
“陛下乃大隋天子,百官的主心骨。隻要陛下平安,臣等做事便有了章法和力氣。臣等做事有了章法和力氣,百姓的日子就會過得安穩。百姓的日子過得安穩了,肯從賊者便會減少。沒人去當賊了,那些流寇自然就再沒力氣鬧騰。”李淵反應甚快,將其中關聯娓娓道來,聽得周圍諸臣頻頻點頭。
“如此,這太原周邊百姓安居樂業,全是朕得功勞嘍!”楊廣大笑,指著官道兩旁低頭跪拜的百姓追問。
“當然是陛下的功勞。若無陛下知人善用,他們怎麽會過上安穩日子!”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早就從李淵家拿了一大筆好處,笑著上前替對方出頭。
“你這佞臣,比李卿還會說話!”楊廣笑著罵了一句,“該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李卿不但治理地方有功,還生了一個好兒子。朕見了世民心裏就感到喜歡,也就是我們楊、李兩家,才能出如此少年英豪。”說到這,他有些心虛,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跟在禦輦後的李旭。卻突然想起來後者也姓李,所以自己的話不算有錯,“還有你這個侄兒,朕已經封了他為冠軍大將軍,博陵侯!”
“謝陛下隆恩!”李淵早就得知世民和旭子都被授予了高位的事,此刻聽楊廣提起來,趕緊在馬背上躬身,“陛下對李家的照顧,臣總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朕倒不用你粉身碎骨。你替朕照看好這數百裏山河,別讓突厥人再有機會扣關便是了!”楊廣點點頭,心中若有所思。“你決定授予你太原留守之職。若是突厥入侵,這河東諸郡的地方兵馬盡歸你調遣!”
“臣李淵謝陛下!”李淵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幾晃,差點一頭栽將下去。楊廣自從登基後,一直對李家嚴格戒備。是以即便在官職最高時,李淵手中都沒控製過五千以上兵馬。而今天老天居然開了眼,把河東諸地的郡兵調遣之權都交到了李家。今後如果李家若有什麽需要,永不會在兵力問題上頭疼了。
“唐公小心!”裴矩等人見李淵歡喜得連戰馬都騎不穩了,趕緊湊上前攙扶。李淵的臉色紅得如喝醉了酒般,言談舉止都帶著醺醺之意。“陛下,陛下之恩,我,我李淵永生不忘。臣,臣雖然已經,已經老了。但隻要突厥人敢來挑釁,臣,臣願意做陛下帳前的老黃忠……”說著,眼皮一紅,居然又開始落起淚來。
“朕記得你這句話。進城,進城,咱們君臣進城之後再說!”楊廣又是大笑,對李淵的表現甚是滿意。“李淵老得比朕還快!”內心深處,他如是想到。“他既然已經老得騎不動馬了,那童謠所指,當不是他了吧!”
望著高大巍峨的城牆和乳汁般繞城而過的汾水,楊廣不由得有些發楞。為了保住楊家這錦繡山河,他已經心力憔悴。可是如今李渾服誅,李密殘廢,李淵年老,當年一個個可能篡權奪位的對手都已經排除了,那童謠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誰呢?
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楊廣的目光從前方移開,掃過群臣,緩緩向後。他看見毛色亮如白銀的甘羅跟在自己的禦輦後坦然而行,根本不為周圍如山歡呼所懼。“聖明天子身邊肯定有非凡之物相伴!”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非常得意,但同時心裏卻猛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恐慌。他看見了旭子,騎在一頭特勒驃上,身體挺得筆直。而一些大膽的百姓指指點點,顯然在議論著這位大隋最年青的冠軍大將軍的傳奇經曆,目光裏似乎充滿了敬畏。
“朕居然忘了他也姓李!”楊廣的心猛地一抽,臉色刹那間蒼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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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 酒徒 著 (第六卷 廣陵散)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80562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3:53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95221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6:19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18223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1:42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 完本)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3014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2:48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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