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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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龍吟)寂寞一城2009-02-04 13:51:21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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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將軍與活著的強小子李旭之間任選其一的話,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雖然李旭的所作所為曾經讓人甚感頭疼,但活著的李旭從沒主動給他惹過半點實際上的麻煩,並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斷。而死了的李大將軍卻把他推到了澆滿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已經常年不問政事的楊廣很容易糊弄,特別是在取得了蕭皇後的首肯的情況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隨便編造個諸如“被瓦崗軍遣刺客所害”之類的謊言就能將李旭的死因搪塞過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卻很難塞,自從李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到江都後,那些以前跟其有過交情的,沒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這一天到來的家夥們突然都變得正義起來,各類問責的奏折如雪片般向行宮裏飛。兩位參掌朝政的處理動作剛一遲緩,河南就傳來了滎陽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還沒等裴、虞兩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襄城通守鄭勃又以“似有不軌圖謀”的罪名剁了東都派去的監軍王孝逸。緊跟著河東李淵借故殺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張芮斬了朝散大夫柳茂,就連近兩年剛剛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義”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於淮北不奉號令了。上書朝廷說久領大軍在外,恐為流言所傷,身死兵散雲雲。
裴矩被氣得七竅生煙,但拿借機生事的人卻無可奈何。憑心而論,東都這次做得的確太過。大夥看姓李的不順眼,找機會傾軋他一下是正常之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將此人向絕路上逼。先前有這樣一位蓋世名將震懾著,某些蠢蠢欲動的家夥還不敢明目張膽的造反。現在口實有了,威脅盡去,人家能不把握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麽?
眼下唯一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敷衍辦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將背後陷害李旭的那個人揪出來當眾處死,借此平息一下各地軍官們的憤怒。但這個替罪羊又實在難找。能調動王辯和裴仁基二人,讓他們放開虎牢關防線者的官職絕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傾東都之兵堵李旭的後路也是個大手筆行為,沒有越王楊侗的首肯,虎賁郎將劉長恭自己絕對沒那個膽兒。
“怎麽著咱們也不能將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紀又懂什麽?”朝房裏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彈劾自己誹謗監國皇親。眾所周知,越王楊侗不過是個擺設,東都的軍政大權眼下實際掌握在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人手裏。至於這些人為什麽非將李旭逼上絕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怪段大夫他們下手狠,李大將軍驍勇是驍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個參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為李旭的死而深感歎婉。在他眼裏,李旭的死絕不是因為東都方麵誤信李家叔侄即將造反的謠言那樣簡單。即便沒有這個謠言,段達等人依舊會想方設法除掉他。而謠言的出現,隻是為東都提供了一個良機而已。
隻是段達等人行事過於肆無忌憚,並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實即便他們不出手,再緩個一年半載,朝廷之中也有無數大人物跳出來,用盡一切手段讓姓李的身敗名裂。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何人改變不了。
“是啊,有些東西,先帝都淺試則止,李將軍居然一頭就撞了上去!不頭破血流,才怪!”秘書郎虞世南對其兄的說法深表讚同。早在李旭未戰沒之前,他就和很多秘書學士私下裏議論過,認為此人眼下名聲雖然響亮,將來必不得善終。因為其所作所為的那些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的職權範圍!
秘書學士們私下認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開官倉,沽名釣譽。第二,擅更選士之道,擾亂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區田產,示私恩於士卒。
洛陽附近的官倉裏裝的都是朝廷為了戰備而儲存的糧食,先帝早有遺訓,擅動官倉者處斬。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條死罪之中,這一條反而最輕。畢竟他奉命督師河南,沒有理由讓弟兄們餓著肚子和流寇拚命。況且如果管城被賊軍攻克,糧倉裏的存儲也會便宜了瓦崗眾,不如先給郡兵和饑民們分了,反而斷了賊軍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兩條大過卻是罪無可恕。無論李旭當初的立意有多善良,這兩條政策施行起來效果多麽好,都於事無補。九品中正製選材已經是綿延了數百年的舊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經想以科舉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為一個地方官員卻敢比先帝走得更遠,不是自己嫌壽命長了麽?至於分荒地給有功將士的舉動,更是主動撩撥世家大族們的虎須!特別是河南的千裏沃土,眼下雖然陷入流寇手裏,但沒有一寸找不到原來的主人。李旭問都不問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對方能不恨之入骨麽?
“唉――!”黃門侍郎裴矩長歎。
“唉―――!”內史侍郎虞世基以長歎聲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們兩個何嚐看不到,隻是那些借機鬧事的人怎會聽秘書學士們的解釋?他們隻看重眼前的機會和現實利益。大火已經燃起,而肯救火的張須陀和李旭先後都倒下了,盡力向火上添柴的家夥們卻活得一個比一個滋潤。既然如此,眾人幹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費力不討好地救火人,反被燒得焦頭爛額呢?
“大人如果覺得處置活人為難的話,不如在李將軍的身後哀榮上想想辦法?”見兩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繼續建議道。
這也是他和秘書學士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反正李大將軍已死,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責任,甚至使得東都和江都離心,實在得不償失!”看了看眾人的臉色,虞世南沒有發現太多憤怒,因此話說得更加順暢,“皇帝和皇後對此事不想深究,估計也是看到了其中後果。河南的局麵已經很亂了,若是幾位留守的輔政大臣再寒了心,東都更是岌岌可危!”
“開始時我和裴大人也是這麽打算,但你沒看到這兩天都發生了什麽事情麽?”虞世基苦笑著搖頭。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顯然在此時行不通。據有人私下匯報,掌管著江都一半兵馬的宇文士及都在驍果營中私下擺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靈,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壯士斷腕的舉措來,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裏之外的齊郡精銳了。
“那些借機鬧事的家夥能跟李旭有什麽實在交情,不過是借機討要好處罷了。無傷大局的,朝廷盡量答應一些就是。待將他們安撫住後,再尋找其他機會逐個擊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總之是無外乎‘漫天要價,著地還錢’八個字,慢慢拖著,終能拖出個結果來。倒是李將軍身後事不能辦得太輕,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壯烈。朝廷就認可他的名分,借機豎立一個忠義的典型來安慰往者在天英靈,同時也能激勵後來人以其為榜樣!”
後半段話倒不失為一個緩和局麵的權宜手段,抓緊時間落實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給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卻互相交換著目光,一邊聽一邊搖頭。待虞世南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時開口,“唉——!”
兩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歎息聲作為話引。在官員們的記憶中,這也不失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說…….!”裴矩尷尬地笑了笑,謙讓。
“還是裴大人先請,對於武事,虞某畢竟了解不多!”到了關鍵時刻,虞世基倒懂得謙虛,抬了抬胳膊,做了個能者優先的手勢。
“唉,我曾這樣想過,往昔已以,來者可追!但河東李淵那裏,恐怕已經不容我等討價還價!”裴矩喟然長歎,聲音聽起來帶著股說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還以為李淵真的準備造反不成?”
“難道當初的流言是真的!”
眾人被嚇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問。
“無論當初流言是真是假,河東李家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了!”裴矩苦笑,臉上的表情仿佛剛剛吃下一個大蒼蠅般,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東都此舉,已經充分說明了朝廷對李淵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緊挨著河東。我聽說李旭的一個寵妾就是李淵的庶出女兒,兩家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剛好名正言順地接管博陵。有大半個河東和小半個河北在手,李淵還用再對朝廷繼續忍氣吞聲麽?”
換了別人一樣會抓緊時機。非但李淵,恐怕羅藝也會有所行動。以往李大將軍就像一根釘子般釘在六郡,既逼得羅藝頭大如鬥,又羈絆住了李淵,令他們二人很難倉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將釘子拔了,李淵和羅藝難道還有等新的釘子出現的道理麽?
“如果李大將軍沒死就好了!”見時局糜爛如此地步,眾官員們終於想起李旭的好處來,歎息著道。
如果李旭活著,他們不會像現在這般頭疼,李淵和羅藝也都有所忌憚!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為什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撒了手呢?
歎息歸歎息,事實既成,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夥即將麵對的,將是不斷的指責,接二連三的叛亂。無論他們想什麽辦法臨時敷衍,大隋朝這艘船已經四處漏水,距離沉沒時日無多!
“可能,可能李大將軍真活著!”不知道是被屋子裏的壓抑氣氛逼瘋了,還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沒有說話的中書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為李將軍歸降了瓦崗麽?”盡管與李旭沒什麽交情,封德彝依舊有些不滿地質問道。
他這樣做倒不是想維護李旭的名譽,而是不相信一個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學會了權衡變通。況且瓦崗軍主帥李密因此人而毀容瘸腿,對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來說,這是比殺父奪妻還大的仇恨,又豈肯收留已致陌路窮途的李旭?
“以李將軍的為人,他必定不會投奔瓦崗!”王圭想了想,對著滿眼狐疑的眾同僚們解釋,“在最初的死訊傳來時,老夫也覺得五內為之俱焚。但這幾天越琢磨越不對勁兒,此子乃知兵之人,斷不會自尋死路。而觀其在最後時刻的作為,居然散兵遣將,直奔渡口!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麽呢?”
“還不是劉長恭那廝幹得好事!居然帶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後路!李將軍若是跟瓦崗拚命,兩敗俱傷之後劉、段等人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拿下。而李將軍若是與東都開戰,麾下郡兵必然士氣不高。憑著個人勇武,他即便能打敗劉長恭,也沒有力量再麵對徐、翟二人聯手一擊!”封德彝皺緊眉頭,大聲回應。
他對李旭的評價不高,但對劉、段等人的評價更低。在一幹文人眼裏,李將軍雖然行事魯莽,舉止失禮,但卻仍然可劃為忠臣範疇。而段、劉等人,則是不折不扣的奸賊,佞臣!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懲處段、劉等人的端倪後,力主高規格操辦李旭身後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後關頭,姓李的依舊沒有與東都兵戎相見,則說明他心中還裝著朝廷,裝著忠義,寧死也不肯辜負了聖恩!這種忠臣義士在儒者的眼中是萬世楷模,無論彼此之間有沒有矛盾,其行動都該被稱頌,而不是被詆毀!
“德彝不要忙著打報不平。”一直愁眉緊鎖的裴矩眼神突然靈動起來,出言製止了封、王兩人的爭執。“王大人隻是說其舉止不符合用兵之道,並未說其對朝廷不忠。況且是東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動手與段達、劉長恭、王辯等人開戰,過後上本自表,陛下也會諒解!”
王圭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但無疑讓裴矩在漫天烏雲的縫隙間看到了一線陽光。數日來,曾經多次參讚軍務的裴矩對李旭的舉動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換了他和對方易地而處,他一定不會遣散部眾,而是攜剛剛大勝之威一舉擊潰段達等人。然後進入虎牢關內閉門不出,同時向各地請求援軍。隻要能確保東都和滎陽不被瓦崗攻破,過後朝廷也隻能像現在一樣,認可段、劉二人身敗名裂的既成事實。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會受到任何追究,還會得到陛下的好言嘉獎。
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間的區別。忠臣這東西,傳說中的五帝三皇時代可能有過,但在大隋朝,他的結局隻會是一聲歎息。而能臣行事時則隻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途徑,心中不會有任何道義羈絆。為了達到某個目標,把江山社稷與百姓福趾都作為賭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
作為能臣的裴矩無法看透李旭在戰沒之前的一舉一動。此人既然是百戰名將,就不該自尋死路。除非他對心中所堅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還有投降瓦崗的選擇,不見得非要以黃河作為最後歸宿。
“我聽謠傳說,李將軍一個心愛的女人為了給他報信,策馬狂奔了二百餘裏。當時此人懷著身孕,天上又大雨傾盆,所以趕到軍營後,很快就香消玉隕了!”禦史大夫裴蘊歎了口氣,補充道。
“昔日楚霸王寧死不過江東,姓李的在最後一刻的心境估計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們又全軍覆沒,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麵目見那些曾經勸說他不要渡河的部將?”虞世南這個時候倒沒冷嘲熱諷,以一種憂古傷今的口吻歎息著點評。作為文人,他很喜歡這些慘烈且帶一些香豔的典故。年青時也曾夢想著有很多虞姬為了自己接二連三地抹脖子,當然,感動過後,他自己一定要堅強地活著,一定不讓家裏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烏江時,麾下兵卒全軍覆沒。博陵軍隻有四千輕騎跟著他南渡,在六郡之中還有三萬多人,足夠他卷土重來好幾次!”王圭繼續搖頭,否認了關於李旭可能是為情而死的謠傳。
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擊倒,更不會隻因為一個女人就方寸大亂。他不認為李旭會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測正確,從而讓眼前的麻煩頓時消失。況且隻要李旭活著,那些以其死為理由的鬧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處理善後事宜來也輕鬆得多,簡單得多。
“王大人人以為死在黃河中的不是李將軍?”裴矩越順著王圭的提示去想,臉上的表情越震驚。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大聲追問。
如果事實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麵臨的麻煩不會再是眼前這些非難。但可能更不輕鬆。姓李的平生就敗了一次,還是被東都從背後陷害所致。如果他領博陵大軍向朝廷討還公道,試問東都眾人還有繼續活命的理由麽?
“死在黃河中的可能是李將軍的部屬,或者根本沒有人投河!”王圭點了點頭,低聲道。
“沒投瓦崗,也沒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為李將軍會往哪裏去?”封德彝被王圭臉上的鄭重表情嚇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對方的另一隻袖子,追問。但論才學不論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絕對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說得如此肯定,必然是從紛繁複雜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絲馬跡。
王圭輕輕甩了甩胳膊,將封德彝的手甩開。然後以長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著提醒道:“如果換了裴大人領兵,既不想跟瓦崗軍鬥得兩敗俱傷,讓劉長恭等人收了漁利去。又不想與官軍手足相殘,有損於江山社稷,應該如何?”
“如何?”震驚中的裴矩順著王圭的問話回應,然後驟然被自己的話驚醒。他突然發現自己先前隻想到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解決方案,卻沒考慮到李旭的為人。此人做事素來有一個原則,在堅持自家原則的情況下,又不想死於非命,唯一的辦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會一走了之!”裴矩皺著眉頭,幽幽地回答。“我會讓郡兵們各自回鄉,反正劉、段等人隻想殺我,必然不會難為這些郡兵。而帶著他們,反而影響了輕騎的速度。不對,不光如此,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錢!”他越說越快,越說眼神越明亮,“放一夥人走也是走,兩夥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進入四萬郡兵當中,也能稀裏糊塗從段、劉兩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繞道,從來路返回老家!當時瓦崗和洛陽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決不會顧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敗,李將軍以一二死士裝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崗軍來追。待瓦崗軍發現上當,他和博陵輕騎,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應也不慢,順著裴矩的推測補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崗軍為什麽散布謠言說他死了!他自己為什麽不出麵辯謠?”封德彝還不服氣,急急地問。
“李將軍死訊傳開的後果大夥不都看到了麽?對瓦崗軍而言,其中好處還不夠大?”裴矩大步轉回書案,一邊翻看有關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邊大聲怒氣衝衝地罵。上當了,這個當上得忒窩囊。東都方麵憑著一個謠言便出手自毀長城。而瓦崗軍也僅僅憑著一個謠言便讓所有圖謀不軌的家夥們都主動跳了出來,分散開了朝廷的注意力。從而獲得大敗之後的最佳喘息時間。
唯一倒黴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邊要給東都惹下的大禍收拾殘局,一邊還要分心去應付那些討價還價者。這參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難做!
“至於他自己為什麽不出麵辯謠,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歎了口氣,將最後的答案呈給了眾人。一個死迅,讓多少人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沒有返回自己的勢力範圍,多少人又巴不得將謠言變成事實。”
“把李旭可能沒死的消息想辦法傳出去,一定要讓東都、河東知道。也想辦法給河北竇建德、高開道等人透個信兒,說他們的死對頭可能輕車簡從混回博陵!”刹那之間,裴矩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個活著的李旭,還有一個死去的李大將軍,如今,他隻需要後者。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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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李大將軍才是最完美的李大將軍,而一個經曆了背叛後依舊活著的李旭將給已經足夠紛亂的時局帶來無盡的變數。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著最後答案,遠在河東的唐公李淵同樣憂心忡忡。
他在得知李旭兵敗的第一時間就立刻派遣親信前往博陵幫助女兒“守衛”女婿的治所。但兵馬隻走到井陘關,便又被他派來的信使從背後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變,見信速速回師!”在給心腹參軍馬元規的手令上,李淵如是寫道。當心急如焚的馬元規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時候,越境來襲的突厥人已經撤走,除了損失了幾萬百姓外,河東李家並未受到太大的傷害。
比起這一事件帶來的收獲,損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個字來形容。突厥兵剛一出現,唐公李淵便以“疑有勾結突厥”的罪名,輕而易舉地除掉了朝廷派來監視他的王威和高君雅兩位副將。他的行為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擁護,並且將李家已經瀕臨顛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殘忍人所共知,勾結突厥者百姓們恨不得生啖其肉。至於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過勾結突厥的事,死人是沒有嘴巴替自己辯解的,活著的人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接下來,李淵忙著派遣使節跟突厥可汗議和,對繼續派兵東進接管六郡的事隻字不提。幾個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機,紛紛入府進諫,卻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當時的決定不是個正確選擇。萁兒沒有向我這做父親的求助,說明她有足夠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還是等等,畢竟大將軍屍骨未寒,咱們不能好心引起誤會!”李淵如此解釋他突然舉棋不定的原因,疲憊的眼神中,卻隱隱透出一股擔憂。
局勢變化卻快得不容人猶豫,轉眼之間,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帶著萬餘士卒和半個涿郡地盤歸順羅藝的消息便傳到了太原。緊跟著,幽州大總管羅藝渡過桑幹河,連取良鄉、固安和涿縣三城,兵鋒直逼上穀。
“父帥再不出兵,六郡就變成四郡了!”剛剛從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便闖到議事廳內,氣急敗壞地提醒。“萁兒就一個寡婦,怎可能是羅藝的對手。況且現在您顧著她的感受,她卻未必自認為是您的女兒!”
“滾!”正為是否出兵而煩惱的李淵隻用了一個字來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親衛見事不妙,趕緊上前將還欲強辯的三公子攙走。待兒子去得遠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淵才收起臉色,強笑著向親信幕僚和部屬們賠罪道:“此子乃我老來所得,平日疏於教誨,讓大家見笑了。倘若將來有閑,一定為其聘請嚴師,勤加督導。免得將來老夫一時看管不住,讓其給家族招來橫禍!”
“唐公言重了,三公子畢竟年齡尚幼。況且他也是處於一番好心!”參軍馬元規笑了笑,低聲勸告。
“是啊,羅藝近來如此囂張,與公與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親衛統領錢九瓏和馬元規同屬於急進派,趁機催促李淵早拿注意。
關於李元吉在話語中對其姐的不敬,二人本能地選擇了忽略。一個庶出的女兒,又新死了丈夫,娘家肯替她出頭已經是她最大的福分。知道進退的話她便該早向太原告急,主動鋪好李家接管六郡的台階。將來憑著這些功勞,李家化家為國後也不會忘了給她一定的地位。如果繼續硬撐下去的話,就難怪李元吉不肯認這個姐姐了。如畫江山麵前,血緣總是顯得單薄。況且這份血脈又不十分純正!
“馬參軍此言差矣!萁兒小姐畢竟是李家的女兒,窮急之時,又怎會想不起尚有父母可以依托。依末將之見,她必是勝券在握,所以不想給家裏添麻煩。”向來不太愛說話的劉弘基最近卻成了穩健派的領軍人物,在唐公府幾次關於是否出兵博陵的討論中,他一直持反對態度。
他最近風頭很勁,隱隱已經成了後起諸將之首。誅殺王威和高君雅一事,便是由他和武士彠二人負責布置規劃,並一舉達成目標的。唐公李淵對他也非常信任,幾乎將其地位提升到可以與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這些心腹老將同列的地步。但地位提高了的劉弘基卻漸漸不懂得收斂,出言往往與老人們的意見相左。
劉弘基以為,守土之事,最關鍵在於人和。而眼下博陵兵馬正是一支哀兵,很難以強力壓服。而地方百姓又從李旭連續兩年的行政中得了不少好處,心中肯定對其存有感激之意。再加上羅藝治下的幽州素來貧蔽,與博陵的繁華對比鮮明。種種因素結合起來,易縣必然會是塊很難啃動的硬骨頭。況且眼下幽州方麵還分了一半兵馬南下與竇建德、高開道兩人爭奪河間,僅僅動用一半力量,更不可能快速將上穀郡攻下。
“若是咱李家強行出兵,於外人眼裏看來則等同為背後給博陵捅刀子。即便能順利接管一兩個縣城,民心也不會太穩。況且如今雁門、樓煩兩郡已經盡落於劉武周之手。我軍失去了飛狐嶺這條官道,根本無法直插上穀。若取道恒山,幽州兵卻遠沒打到那裏,太原兵卻先一步到了,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此事?”劉弘基在一片錯愕的目光中侃侃而談,絲毫不避諱周圍越來越尷尬的臉色。
數日前河東兵馬取道井陘關,奔的正是恒山郡。按他的話來推斷,等同於跟幽州兩路夾攻博陵。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誰都不願把覆蓋於其上的那層虛假的麵紗扯落。在爭奪天下這盤棋裏,溫情是不存在的。昔日高祖如果下不了分一杯肉羹的狠心,也不會創立大漢數百年基業。隻是在聰明人眼裏,這些聽起來就讓人齒冷的話語,全部可以用睿智來理解。把妻子兒女先後推下馬車的舉動,也可以看作為果斷的象征。眾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等待著李淵發怒,把劉弘基像李元吉一樣趕出議事廳去。但令大夥驚詫的是,聽了劉弘基的話後,唐公臉上的火氣反而慢慢地消散。
“我當時情急,沒考慮這麽深。後來發覺處置失當,不是立刻就派人將兵馬追回來了麽?”李淵不無歉意地向劉弘基笑了笑,解釋。
“依照末將之見,眼下唐公至少還應該遣使去麵見羅藝,向他重申河東不會坐視他攻擊博陵的行為!如果幽州堅持不肯退回桑幹河北,並歸還被掠人口和財物的話,河東隨時會聯絡其他豪傑替李將軍的遺孀討還公道!”劉弘基卻不想見好就收,向李淵抱了抱拳,順勢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
‘李將軍的遺孀’和‘唐公的女兒’這兩個詞指的都是一個人,字麵上的意思卻有著天壤之別。聽了這句話,非但馬元規有些坐不住了,連一向與劉弘基交好的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都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弘基兄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等為了一個虛名,就將六郡之地,百萬人口送予他人麽?萁兒畢竟是李家的女兒,而仲堅又無子嗣!一旦有心人趁虛而入,咱們一番做作,豈不都為他人縫了嫁衣?”
“到現在為止,有人看到仲堅的屍骨了麽?有人目睹最後一戰麽?所有消息都是謠傳,轉述,難道你等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希望仲堅死麽?”劉弘基的目光掠過長孫無忌和侯君集,徑直落在二人身邊的李世民臉上,聲音不高,氣勢卻咄咄逼人。
“從兵敗到現在已經是第九天了!”長孫無忌和侯君集被劉弘基問得心裏發虛,連聲向眾人剖白。“如果仲堅真的僥幸脫身的話,也該有個音訊。況且咱們河東是為了幫他,而不是害他。自己問心無愧,又何必介意那麽多?”
“這天底下恐怕最難問的便是人心!況且咱們心裏怎麽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眼裏看到的結果!”劉弘基冷笑了一聲,說道。
他在唐公府中素有老成持重之名,從來沒主動跟人為過難。一旦發起火來,卻像頭暴怒的公牛。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有理說不清,不得不偷偷用目光向李世民求援。但李世民卻好像睡著了,根本不肯抬頭與二人的目光相接。
‘二公子好像也改了主意!’長孫無忌和侯君集兩人驚詫地想。失去了強援,他們不得不放緩了語氣,“但按照弘基兄的意思,咱們河東也付出得太多!”長孫無忌搖著頭,喃喃道。
“並且得不到任何回報!”侯君集看了看李淵的臉色,低聲補充。
“我們做的事情,別人都會看在眼裏。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著的人心裏也會有個判斷。”劉弘基長長地吸了口氣,將目光又轉向了李淵。“所以,末將希望唐公謹慎處之,無論仲堅已經戰死,或依然活著,他畢竟是李家的旁支。畢竟一直視唐公為族中長輩,恭敬有加!”
緊張和沉默再次籠罩全場,隻有夏日的微風不懂得人的心思,輕輕吹來,拂去大夥臉上的汗。親情,真的這樣重要麽?這一刻,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著劉弘基,重新為其身份做著定位。有人臉上露出了不屑,有人臉上露出了憐憫,但在唐公李淵臉上,當最初的尷尬消失後,笑容中居然帶上了幾分嘉許。
“弘基說的,正是我後來所想。前往薊縣的使者今天下午就會派出,萁兒那裏,我也會親筆修書,告訴他李家決不會在危急關頭放棄她這個女兒!至於六郡的歸屬,等建成、婉兒回到太原後,咱們再從長計議!”仿佛突然心軟了一般,李淵幾乎全盤采納了劉弘基的建議,並且準備付出更多。“化家為國,如果家都碎了,咱們要一個國有什麽用呢?”他笑著道,伸出胳膊,做了個結束探討的手勢。
“唐公!”馬元規、長孫順德二人全部站了起來,急切地勸阻。二人平素一直不甚和睦,但在如何對待博陵這件事上,卻出乎意料地看法一致。
“唐公一定是被姓劉的用言語擠兌住了,畢竟李家多年積累起的好名聲來之不易!”有人一邊起身向外走,一邊暗暗地想。
“爭奪天下,的確也需要一點點仁愛之名。但與六郡之地比起來,還是土地和百姓實惠!”有人確信最後的決斷是個錯誤。古來成大事者無不狠辣果決,在兒女親情上投入過多,往往要落得失敗的結局。
“萁兒是我的女兒,仲堅是我的族侄!”李淵慢慢站起身,聲音隨著身體的挺直而一點點抬高,“若幹我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自殘骨肉,今後亦可能放棄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這種情況,你們真希望看到麽?”
正在走動中的眾人如聞霹靂,驀然回手,刹那間大部分人心中都充滿了感激。‘狠辣’二字,想一想很簡單,說出來也不太難,但如果把自己放在萁兒的位置上,有誰希望自己做一個被犧牲者呢?
“唐公不辜負我等,我等也必將誓死以報!”由劉弘基領頭,武將、謀臣們紛紛長揖及地。眼前的唐公是一個讓人看起來更為親切的唐公,跟著這樣的家主,未必事事皆選擇理智,至少大夥沒有後顧之憂。
劉弘基這個人還真不簡單。在直起腰來的同時,大夥心中暗自稱讚。接下來唐公的命令聽在眾人耳朵裏則毫不令人驚詫,“弘基留下,順德、元規和演壽,你們三個也留下。具體細節如何落實,咱們幾個繼續商議。”
“諾!”劉弘基答應一聲,在羨慕的目光中,緩緩走向李淵。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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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議事廳裏出來,跟在李世民身後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關於如何趁機奪取博陵,二人私下裏準備了很多看上去方便可行的方案。可今天的議題剛剛開了個頭,便被劉弘基迎麵堵了回去。不但害得二人失去了一個絕佳的展示才華機會,而且給唐公留下了貪功、涼薄印象!真真是得不償失!
“二公子最近曾經招惹過弘基兄麽?怎地他今天處處都針對咱們!”長孫無忌一邊走,一邊憤憤不平地道。“明明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被他一說,我們幾個都成了勢利小人。可成大事者豈能學宋襄公?眼下博陵六郡分明就是塊肥肉,即使咱們不動手,羅藝、竇建德等人也不會放過!到時候壯大的是人家,吃虧的肯定是咱們自己!”
“弘基兄本是個有遠見的,可就是太在乎人情,以致於因私而廢公!”侯君集的雙手緊握,關節處攥得發白,“他和李將軍是朋友不假,但眼下是問鼎的關鍵時刻,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把握!”
“也許是他有自己的考慮吧。父親曾經說過,弘基這個人小事上不聰明,大事上卻很少犯錯!”李世民倒不像兩個心腹那樣氣急敗壞,笑了笑,低聲回應。
“那要看大小怎麽來衡量!”長孫無忌聳聳肩膀,冷笑著點評。“一葉障目,泰山亦不為大!”
“要是把私情看得比國事還重,未免南轅北轍!”侯君集的語鋒如刀,且帶著股酸酸的滋味。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也別發牢騷了。父親經曆的事情多,既然他肯接受弘基的意見,說明他們看到了咱們未曾看到的地方。多從對方的角度上想想,比咱們幾個私下詆毀他更有意義些!”李世民掃了兩位心腹一眼,笑著搖頭。
他也不讚同今天的結論,但他本能地保持了劉弘基個人的尊重。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個把柄被握在對方手裏。畢竟眼下河東李家舉義已成定局,謠言並非空穴來風。況且李家在河東準備了這麽長時間,朝廷方麵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察覺不到。
“我總覺得二公子應該再去見一次唐公,詳細陳明利害。難免其被庸人所誤!”雖然自家主公已經發了話,侯君集依然不願意暫時放一放自己的觀點。
“二公子說得也對,唐公他們幾個閱曆多,想得也肯定比咱們深!”長孫無忌不像侯君集那樣固執,笑了笑,非常愉悅地接受了李世民的批評。
換個角度思考,也許得出的結論更為全麵。這是李世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心腹當中提倡的觀點。長孫無忌試著把自己想象成劉弘基,低下頭苦苦思索了片刻後,忽然腳步一停,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後頸。
一抹會心的微笑湧上了李世民的嘴角。“怎麽樣,無忌,想到弘基為什麽堅持李家不立刻出兵河北的原因了麽?”
“我猜到一點,二公子果然高明!”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更為明顯,非常幹脆地回答。
“我也是剛剛猜到了些端倪。家父在看人方麵遠強於我等,弘基兄果真是大事不糊塗!”李世民長出了一口氣,十分謙虛地說道。
隻剩下侯君集一個不明所以,雙眉之間擰出了一個很大的川字。“二公子和無忌兄在說什麽?我怎麽一點兒也聽不明白?難道事實不像我等先前所料麽?還是其中又出了什麽變故?”
“變故倒沒有,君集,你是個將材,但不適合猜這些彎彎繞!”李世民輕輕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著安慰。“不過也不用沮喪,弘基兄的年齡是咱們的一倍還多。閱曆深了,看問題自然會更周詳一些!”
“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侯君集對劉弘基本來就不太服氣,被李世民這樣一說,肚子裏的醋意更濃。
“對,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李世民收起笑容,鄭重地回答。“弘基兄這個人不願意惹事,你和無忌今後也不要主動招惹他。他在用兵方麵未必如你等,但在待人方麵,卻強出咱們太多!”
見侯君集依舊滿臉茫然,李世民搖了搖頭,低聲命令:“無忌,你先說說吧,弘基今天到底哪點被父親大人看中了,以至於最後將其與幾位前輩一同留下議事!”
“我是胡亂猜測的,如果有誤,還請二公子和君集點撥!”長孫無忌略作沉吟,緩緩說道。
“請無忌兄賜教!”侯君集見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說得鄭重,不得不將肚子裏的邪火先熄滅下,抬起胳膊,向長孫無忌做了個請的手勢。
“民間很多習俗,如喪葬、祭祀,與其說是為了讓已逝者在陰間過得更舒服,不如說是做給活人看的!”長孫無忌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壓低了聲音。“唐公欲爭奪天下,必須收天下有識者之心。所以弘基兄才有‘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著的人心裏也會有個判斷’之語。你我先前的考慮隻顧忌到是否有利,而弘基兄的觀點卻在是否合情。打天下不是兒戲,在座中少不得有人要亡於半途。唐公今日如何待仲堅,在別人眼中就是今後會如何對待與李家有功者。人皆有私心,換了你我,會希望自己剛剛身死,老婆孩子便由著人算計麽?”
“這兩件事情豈能混為一談,他李仲堅又不是為了唐公而死的!”侯君集被問得心頭一堵,喘息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反駁。
“可在外人眼裏,他就是咱唐公府的旁支。兵敗身死也是受了李家的拖累啊!”長孫無忌點頭,目光瞬間變得無比深邃。無論劉弘基今天的作為是通過精密計算,還是出於本心,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課。‘有時候看似利益最大的解決方案並不是最恰當的方案’,以前修身時,對前輩的這句話還不是很理解。現在,長孫無忌深深地體會到了其中精華。
“可,這其中得失…….”侯君集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意思,卻依舊為錯過了一個良機而惋惜不已“唉!弘基兄的考慮的確很對,隻是……”
“不僅如此!”李世民用胳膊攏住兩位心腹的肩膀,低下頭,用僅僅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補充,“羅藝一時半會兒打不下博陵,萁兒如果支撐不住,唯一的援軍就是河東。咱們早出幾天兵和晚出幾天兵,其間收效差別不大。此外,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弘基兄和父帥都相信仲堅還活著,如果他平安回到博陵,落井下石的人肯定第一個倒黴!”
“活著!”侯君集和長孫無忌被李世民的推斷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問。
“對!活著!”李世民點頭,“我開始也很懷疑仲堅是詐死脫身。現在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以李密那種愛炫耀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殺死了仲堅,早將人頭掛在寨牆上了。不會到現在還不肯公開展示戰果。況且當年遼東兵敗,在人地兩生,援盡糧絕的情況下,幾十萬高句麗人都未能困死仲堅。現在光憑劉長恭和翟讓這兩夥不共戴天的死對頭,還能做到幾十萬同仇敵愾的高句麗人未能做到的事兒?”
“可他至今音訊皆無!”真相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毫無準備的侯君集本能地選擇了懷疑。
“如果放任他回到博陵,豈不是所有人麻煩都很大!”長孫無忌想得更遠,皺著眉頭提醒道。“一旦他發覺謠言是被人有意散發的……”
“咱們什麽都沒做過。河東舉事在即,有一些流言四下傳播也很正常!”李世民輕輕拍手,兩掌之間幹幹淨淨。
“的確,朝廷在各地都安插有眼線!半個月前,從劉武周麾下逃到太原來的馬邑郡丞李靖還混在流民中不知去向,估計是向朝廷告發去了!”侯君集這次反應倒很迅速,聳聳肩肩膀,一臉狡猾。
“那廝倒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就是時運差了些!”提到馬邑郡丞李靖,長孫無忌臉上倒湧起了幾分敬佩之意。“此人在十幾年前就深受楊素賞識,無奈時運不濟,一直抱負難伸。好不容易混了個邊郡的郡丞,還一直被王仁恭和劉武周二人壓著。當日我曾經勸唐公收他入幕,但唐公對此人成見很深,寧可棄置一旁,也不肯安排些雜務試試他的身手!”
“無妨,朝廷既然十幾年都將他棄而不用,更不會在關鍵時刻讓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擔當大任。我們眼下需要考慮的不是他,而是如何跟回到博陵之後的李將軍相處!”李世民擺擺手,非常大氣地說道。
“受到這樣大的挫折,他應該明白獨木難支了!”侯君集笑著回應。
“我估計唐公和弘基兄等人眼下商議的也是如何處理好此事。在其下落不明時照顧其家人,總比等水落石出再臨時改弦易張強!如果河東需要派人運送輜重和糧草支援博陵,希望二公子主動把這個任務接下,不要讓其落在別人頭上!”長孫無忌考慮了片刻,低聲提醒。
李世民隻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本意。“我今晚就會向家父主動請纓!”給了對方一個會心的微笑,他點頭答應。
經曆了一場背叛之後的李旭很難再為朝廷效忠。那樣,作為一方實力非常有限的‘諸侯’,他便是河東的迫切拉攏對象。即便其暫時不會加入唐公陣營,也可以作為一道屏障,阻擋於河北群豪的西進道路上。而在關鍵時刻奉命出使博陵,並代表河東雪中送炭的那個人,將獲得博陵上下的一致感激,並且理所當然地成為連兩家的紐帶。
李世民願意做這條紐帶。實際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在朋友和敵人之間,他更願意選擇跟李旭做朋友。畢竟從十四歲起,那個騎著黑色戰馬的高大身影便是他的模仿對象,除了源自國公家的權謀之術外,其他方麵,幾乎在一舉一動之間李世民身上都有對方的痕跡
他就像一個被補充完美了的李旭。擁有不輸於對方的身手,不輸於對方的勇氣,不輸於對方的指揮能力,並且去除了對方身上那些與生俱來的懦弱及在生活中形成的優柔。在同樣的機會下,他會做得會比李旭更好,並且個人成就會遠遠高於旭子。
‘我沒有害你的心思,是你自己的固執導致了為世人所不容。希望經曆了一番磨難後,你會變得練達!’李世民在心裏悄悄地嘀咕,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整個一個下午,他都在書房內與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討論出使河北的具體細節。眼下唐公本人脫不開身,世子建成又遠在外邊聯絡故舊,能代表河東李家的人選隻剩下了他一個。因此,早著手做些準備,屆時任務完成得便會從容許多。
令人沮喪的是,當李世民興衝衝向父親請纓時,卻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複。
“我已經決定派弘基去,他作戰經驗比你多,關鍵時刻也能幫萁兒出出主意。”李淵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冷淡地說道。“並且他跟仲堅交情很深,跟博陵軍中一些出身於當日護糧隊中的將領也比較熟悉,彼此之間很容易把話說明白。縱使一時有分歧,也不會引發什麽誤會!”
“萁兒從小跟我一塊長大的,兄妹之間還會有什麽隔夜仇。上次我的確逼得她有些緊了,但過後便將話說開了,彼此都沒放在心上!”李世民笑了笑,低聲向父親解釋。“上一次與妹妹的商談結果很不理想,但這次和上次不同。首先目標就不一樣,其次,眼下萁兒一個人支撐著六郡大局,最需要的是來自家人的安慰。”
“萁兒可能不會放在心上,但你會。你打小就是個拔尖的性子,即便暫時向別人妥協了,事後想起來也會怒氣衝天。並且一發了火,便不管不顧!”李淵板起臉,說話的口氣漸漸嚴厲。
“我小時候頑皮胡鬧,的確沒少給阿爺惹禍。但現在畢竟長大了,哪會還像當年?”李世民被父親說話的措詞和語氣嚇了一跳,站直了身體,陪著笑臉回答。
“此事就這樣定了。你抓緊時間訓練那些郡兵。等你哥回來後,咱們立刻揮師南下。”唐公李淵不想跟兒子過多爭執,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命令。
“不再等等麽?”李世民心裏非常失望,表麵卻選擇了順從。“我總覺得咱們準備得並不充分,特別是後路,極不安穩。劉武周狼子野心,一旦得知咱們離開太原,肯定會立刻傾巢而來!”
“我已經向始畢可汗稱臣,同為始畢可汗的臣子,劉武周必定會有所顧忌!”李淵歎了口氣,非常無奈地說道。
“突厥人隻想做收漁翁之利。根本不會為咱們出頭。阿爺這筆買賣,可能做得有些虧!”李世民也跟著歎了口氣,提醒。
向突厥人稱臣引之為援的決策,是他對父親所有選擇中最為反感的一件。比剛才否決了由其出使博陵還令人失望。跟李旭一道轉戰雁門時,他曾經親眼看到被突厥人攻下的那些縣城的慘狀。那都是人間地獄!在突厥狼騎眼裏,中原百姓全是獵物,根本不是他們的同類。獵人對待獵物,自然是殺得越多越顯本事,心中不會存有任何憐憫。
“我也知道此舉是掩耳盜鍾,糊弄糊弄自己,讓手下人心安而已。”父親的聲音提得更高,怒氣洶湧而來,令李世民忍不住想轉身逃開。“但我不扯大旗做虎皮成麽?還沒等舉事,便有人將消息泄漏了出去。害得仲堅兵敗不說,還害得建成、元吉、婉兒不得不匆匆忙忙向回跑,連昔日的故人都沒聯絡全。還有智雲,雖然不是你們一母所生,怎麽說也是你的親兄弟,消息一泄,他立刻被官兵抓住送往長安。沒等咱們化家為國,他的腦袋便給掛在了城牆上!再拖延下去,等到長安與洛陽都做好準備,咱們光憑自己,有本事攻下兩座堅城麽?”
‘劉弘基出賣我!’刹那間,李世民覺得從頭到腳一片冰冷,仿佛整個身體都不再屬於自己。‘不對。如果是劉弘基或長孫順德出賣我,父親應該早就召我對質。不會等到今天,更不會議事時還好好的,轉眼就變了臉色!’
他素來有些急智,雖然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得兩眼發黑,身體動作和口中的言辭卻沒有絲毫遲滯。緊握著父親的手,李世民雙膝跪倒,眼淚順著兩腮亂滾。“殺智雲的人,兒將來定會親手斬之。但事以至此,一切更要慎重。萬一突厥人大舉殺入中原,重演五胡舊事。咱們李家便會留下千古罵名!”
“你不要轉移話題。”李淵用力甩開兒子的手,目光中充滿了失望。“千古罵名也好,千秋英名也罷,自有為父我來承擔。但到底是誰走漏了咱家要舉事的消息,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倘若建成和元吉也被東都的人捉了,是不是最合你的意?化家為國,化家為國,難道皇帝的位子,真值得你犧牲親生兄弟來換麽?”
“阿爺如果懷疑是我做的,就請下令殺了我。兒決無怨言!”聽了父親的指責,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誰在暗算自己。元吉今天才剛剛從外地趕回來,緊跟著自己便失去了父親的信任。不是他從中挑撥離間又會是哪一個?
“咱家舉事在即,最忌兄弟父子不和。若是兒一死能換得家族安寧,兒雖死亦無撼!”再度扯住父親的衣角,李世民一邊叩頭,一邊大聲哭道。“當時就我一個人在太原,受益者肯定是我,這是兒子怎麽辯都辯不清楚的。但各地官員如果沒有確鑿憑據,光憑一些謠傳,怎敢隨隨便便就抓捕咱家的人?一旦被人栽上逼您造反的罪名,他們有幾個腦袋可以被朝廷砍?望父親賜兒子一死後,一定要挖出真正的告密者,免得將來前方與人交鋒,背後又射來冷箭!”
推測出不是長孫順德和劉弘基揭發,李世民心裏便有了把握。在當日定謀之時,他的確隻想到此舉可能為河東除去李仲堅,沒想到會將自己在外邊的所有兄弟姐妹全搭上。所以扣過來罪名越多,其中破綻也就越多。隻要父親的火氣散了,肯定能發覺他的冤枉。
看著匍匐於腳下的兒子,李淵心痛如刀割。他手中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是世民蓄意謀害其親生兄弟,但如果建成和元吉等人橫死,最大的受益人的確是世民!可根據幾句讒言就處死家族中最擅長用兵的次子,那簡直等於自斷臂膀,這種缺心眼兒的混帳事情,除了朝廷上的廢物們,其他人怎肯去做?
“如果是我想害哥哥和弟弟,何不做得更幹淨些,連他們回家可能的路線都送出去。反正害也害了,何必隻做一半?”腳邊的哭聲繼續傳來,聽得李淵心煩意亂。
不是世民!他漸漸相信這一點。世民是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兒子,身上流著李家的血脈,不會像楊家的禽獸那般無情無義。可那又是誰把消息走漏出去的呢?誰將時機掐拿得如此準?
“你起來吧!”漸漸恢複冷靜的李淵歎息著說道,“我希望不是你們兄弟中的任何人。將來事成,你們兄弟幾個少不得都分茅裂土,何必這麽早便同室操戈?你下去練兵吧,我會派人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倘若將來能抓到他,我一定會親手割了他的頭,祭你弟弟的在天之靈!”
“是!父帥!”李世民抹了把額頭上的血,哽咽著答應。
“先到後房找人打盆水,將臉洗幹淨!”李淵被“父帥”兩個字喊得心裏發涼,又歎了口氣,命令。“別讓其他人知道今天我跟你說的話,今天的確是為父莽撞了。你好好帶兵,咱們李家到底有沒有機會化家為國,還要打上幾年的仗才能見分曉。在此期間,能多一個朋友,就少結一個仇家!”
“是!”李世民又答應一聲,緩緩向內堂走。‘如果父帥手中有足夠的能征慣戰之將,今天的事情會如此好搪塞麽?’他在心中問自己,然後得到一個比刀鋒還冰冷的答案。
“我聽說馬邑郡守李靖曾經在太原城出現過,此人據說用兵深得其舅韓擒虎將軍的真傳!”在臨出門前,李世民轉過頭,向自己的父親薦賢。
“我知道此人,其才華甚高,但心術不正!”李淵疲倦地揮了揮手,說道。猛然,他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雙目圓睜,其中充滿殺機。
“來人,給我追查李靖的去向!”下一刻,李淵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就像雄獅的怒吼般孤單而蒼涼!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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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數日,河東方麵偵騎四出,在自家控製下的所有城市內尋找前任馬邑郡丞李靖的下落。但此人就像鑽入了地底般,離開太原後,便沒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偵騎們的一番勞苦也並未虛耗,三天後,他們帶回了從長安逃出的二小姐婉兒已經脫離險地的消息。
“你們幾個從誰人之口聽說婉兒消息的。說話之人可靠麽?可曾將其留下?”乍聞女兒的音訊,唐公李淵高興得從胡床上一躍而起,大聲追問道。
“送口信兒的人是武將軍家族中一個販賣皮貨的長者。卑職是在榆社與他們碰到的。所以趕緊用馬車將其‘請’回了太原!”答話的斥候隊正非常幹練,三言兩語便將李淵的問題解釋了個清楚。
“叫他,不,快請他進來,請他到二堂說話。武士彠將軍的長輩是不是?不算外人!你將他領到二堂,也把武將軍傳進來。大夥一道喝碗茶,吃些點心!”突然傳來的好消息讓李淵暫時忘記了心中所有不快,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語無倫次地命令。
‘唐公是喜歡得緊了!’侍衛統領錢九瓏心中暗道。叫住正在向外走的斥候隊正,仔仔細細詢問了幾句,然後又做了一番布置,待安全方麵有了保證後,才派出幾個心腹,“請”送信人先按照禮節去沐浴更衣。
“既然是士彠的族人,能有什麽問題!九瓏,你最近是不是過於緊張了!”李淵被錢九瓏小心翼翼的舉止鬧得心煩,不斷地抱怨。
“眼下不比往昔。唐公一人身係數萬將士前途,九瓏不得不加倍小心!”錢九瓏弓了弓身子,低聲回答。
“麻煩,真他娘的麻煩!”李淵搖搖頭,非常無奈地罵了一句髒話。
化家為國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這才剛剛開始,李家就先後失去了智雲、惠兒、雲娘等五個庶出的子女。其中最小的雲娘隻有四歲,被長安留守押上刑場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造反,對著昔日的“叔叔”們不斷地乞憐。而那些昔日沒事便向李家獻殷勤的“叔叔”們則一個個冷了臉,唯恐露出半分同情之色便把自家也牽連進去。
其他人在逃往太原的途中也曆盡艱險,元吉是憑著一身武藝硬殺回來的。建成昨晚才入城,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乞丐。至於唐公府的乘龍快婿柴紹,他倒走得平平安安。就是在危險剛一來臨時便與婉兒分頭跑路。說是婉兒主動要求不給男人們增添風險,實際上卻是學了那拋妻棄子的劉三……
最讓李淵覺得難過的還是次子世民。雖然那天他相信了兒子沒有蓄意要置親生兄弟於死地,過後細想,那個高明的流言卻十有八九出自其手。隻是作為父親,李淵無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但心中卻像橫了一塊冰,怎麽融也融不掉。
他不反對陰謀,奇正互補才是成就大業的王道。但陰謀詭計卻不應該用在父子兄弟之間,更不該將親生兄弟也作為犧牲品葬送掉!他不願意相信世民像楊廣一樣無情無義,但越來越多的事實卻如刀一般,來來回回在他心頭上戳!
“草民武方,參見唐公!”就在李淵沉思的時候,武姓商人已經按要求收拾停當,在幾名侍衛的帶領下走入了二堂。雖然李家迄今為止還沒有正式豎立反旗,但聰明的太原商人已經懂得用跪拜之禮晉見。三叩首之後,來人才緩緩地挺直了身子,目光依舊盯著膝蓋前的地麵,不敢抬起頭冒犯天顏。
“平身,平身,都是太原人,施這麽大的禮做甚!”李淵抬了抬胳膊,做了個免禮的手勢。“士彠,將你的族人替我攙扶起來,賜座!果真是你的長輩麽?老夫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
“謝唐公賜座。草民論輩分是士彠的族叔,但跟他不算一家。他家是書香門第,平素不太跟我們這些經商者走動!後來他從了軍,公務繁忙,便更沒時間跟老朽聯係了!”商人武方很是機靈,知道武士彠很介意彼此的身份,趕緊替對方打圓場。
“嗯,那是不該。沒有商人,南來北往的貨物交給誰來帶?士彠太把儒生們的話當真了,世間再濃不過的便是這親情,怎麽割,也割舍不斷的!”李淵笑了笑,以長輩的口吻說教。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局中,敢帶著商隊走南闖北的都不是什麽簡單人物。要麽本身勇武過人,並且兼備很強的統率能力。要麽手眼通天,跟各地的流寇頭子、山大王、綠林當家們交情非淺。李家舉兵在即,這樣的豪傑正是拉攏對象。即便不指望他能勸得沿途流寇紛紛來降,至少也能從其手中買到一些緊俏物資和斥候們打聽不到的有用信息。因此,李淵在來人麵前做足了功夫,絲毫不擺一國之君的架子。
“得唐公如此一語,我太原三十六家大小商號今後有福了!”虛坐在胡凳上的武方拱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哪裏,我隻是實話實說。”李淵擺擺手,不接受對方的恭維。“咱們河東物產豐富,但平地稀少,糧食很難自足。這些年若不是有你們這些為商者來回奔走,士卒們吃些什麽,百姓們吃些什麽。遇到荒年,官府拿什麽賑濟民間?隻是那些腐儒們不懂民間疾苦,總是將士農工商四個字掛在嘴邊上。豈不知道若是四民缺一,他們連長衫都穿不起,更甭說筆墨紙硯了!”
幾句話,不但讓武方聽得心裏暖暖的,連侍立在旁的武士彠都大受感動。明知道有些言辭未必出於李淵本心,還是深深地彎下腰去,長揖稱謝,“末將多謝主公指點。末將今後一定謹尊主公教誨,多回家走走,不讓骨肉親情因為身份的不同而變冷淡了!”
“隻怕你將來也沒太多時間!”李淵笑著搖頭,“咱們馬上就要南下為國除奸,如此關鍵時刻,老夫怎舍得放你這知兵之人還家。不過你這位族叔和其他族人,倒可以經常來軍中看你。咱們今後的士卒會越來越多,各項物資缺口甚大。你武家既然號稱‘半並州’,出頭來組織個商隊,為軍中供應物資,銷轉戰利品,應該是能做得來的!”
“多謝主公厚愛!”聞此言,武方趕緊跳下胡凳,與武士彠一道向李淵拜謝。他肯冒險幫婉兒傳遞消息,為的就是搭上李淵這條線,以便大發戰爭之財。沒想到身為唐公的李淵如此聰明,不待自己開口,便主動滿足了全部要求。
“你不用謝我。士彠追隨我多年了,按常理,你們武家算是自己人,自己人用著放心。稍後便可讓他帶著你到陳軍師那裏辦個腰牌,憑著這個腰牌,武家的人隨時可以入營來見我!”雖然關心女兒的安危,李淵本著先公後私的原則,利用眼前機會替軍隊解決後顧之憂。
賓主雙方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得很近,仿佛彼此已經相識了多年般,談笑風生。幾口熱茶下肚後,受寵若驚的武方主動提出捐獻物資勞軍的建議。“屬下定會竭盡全力,盡量滿足軍中所虛。若是唐公手中金銀不足,太原眾商號也可捐助些。一則報答唐公多年來看顧之恩,二來也為國家出些力,早清理了那些亂臣賊子,早一天安享太平!”
李淵倒不貪圖幾個商家的小便宜,笑了笑,說道:“那些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的厭物,我這還有不少的。既然是做生意麽,怎能用你們自己的錢買你們自己的貨?武先生盡管放心,凡是我李淵的部屬,哪個敢拿了東西不付錢,或者強買強賣,我一定親手割了他的頭。”
“多謝唐公,多謝唐公!”武方感激得連連念佛,恨不得撲上去抱對方的大腿。做生意的就怕官府不講理,有了李淵今天的保證,武家今後血本無歸的風險要小得多。隨著李家軍的腳步,各地商號也會對河東武家高看一眼,今後的財源定然滾滾而來。
“你先不必謝我。”李淵收起笑容,口風慢慢變得冷淡,“我希望做獨家生意。你們接了我的訂貨,就別再供應物資和糧草給劉武周。以前我知道你們有無數渠道和辦法北上,卻一直也沒幹涉。因為你們也需要賺錢,需要養家糊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們的貨物爛在手上!但今後有了我李家這條財路,劉武周那邊,還有始畢可汗那邊的財路最好就放一放,特別是穀物和鹽巴,我不希望前頭和奸臣們拚個你死我活,後頭又養肥了兩個勁敵!”
“這――-”武方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被凍僵。他替整個家族打理生意多年,自問做買賣從不吃虧。到今天才發現遇到了比自己還會做買賣的人,先給了個小小的甜頭,然後就拎著刀子開始割肉。
可甜頭已經吞落了肚裏,此刻再想反悔顯然已經來不及。眼前的唐公李淵雖然有“老嫗”之稱,但剁起人的腦袋來卻從未猶豫過。不僅塞上那些胡人不敢招惹他,放眼整個大隋,敢當眾捋其虎須的也找不出七個!
河東武家肯定不是七個中之一。所以即便心裏痛得滴血,武方也隻好代表商戶們將唐公李淵的要求應承下來。“草民,草民這就是回去跟大夥說,一定不再向塞外運貨。不過唐公您也知道,武家名下的商號雖然多,卻集中在木材、皮貨方麵,對鐵器、糧食和私鹽等違禁物資,是絕不敢沾的!”
“我隻是想請你轉告大夥一聲。做生意盡管向南,凡我李家能控製的地麵,你們盡管行走。”李淵放下手中的茶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狠。“至於北麵,我會派人日夜巡查,到時候一旦有人被抓到了,落得傾家蕩產,可別怪我手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才聽了幾句硬話,武方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這些年來,山賊、流寇中的大人物他結識了不少,不講道理者也見得多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李淵般給過他如此大的威壓。
唐公講理,比任何山賊流寇都講理。講理時已經可以把人講得無法翻身,若是其發起飆來,武方不知道所謂並州三十六家商號,能否承受得住此人跺一跺腳。
“你放心,沒有證據,我的屬下不會亂害人!即便被抓到了,我也會給他們申辯的機會,以免是仇家栽贓!”李淵的話很平和,聽在人的耳朵裏卻聲聲如雷,“做生意的講究個行規,治理國家也講究個律法,相信大夥今後不會讓我為難!”
‘官給民栽贓,還不簡單?先抓起來再找證據,怎麽找怎麽有!’武方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貪圖便宜,冒冒失失地跑來替人送什麽信。如果不來這一趟,武家不會有什麽好處可撈,但也不會惹上這麽大麻煩。
他突然理解了族侄士彠為什麽做了這麽多年的官,卻從不讓家族和官府沾上關係的苦衷。那分明是一艘沒有彼岸的破船,無論是否漏水,隻要上去了,便再甭想下來!
“草民,草民一定遵守規矩。這次遇到二小姐,她也有過類似的教誨。草民已經命人記下來了,絕對不敢忘掉!”急於脫身的武方顧不得再賣關子,抓住一切機會把話題向婉兒身上引。
“也不需要太久,劉武周等人不過是草尖上的露水,滅亡之期不會太遠。到時候馬邑周邊各地與太原連成一體,有你們的生意做!”見到了送信人,李淵心裏反而不那麽著急了,先抿了幾口茶,然後低聲問道:“你是怎麽遇到小女的,她可有手書?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難為她一個女人家了!”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於王屋山中拉起了好大一份勢力。草民開始不知道是二小姐,所以還怕失了財,準備硬闖過去。後來被山上的人請去吃酒,才發現那裏是太原的一支別兵。因此平平安安過了山……”武方在驚惶中沒緩過神來,因此心智有些不清楚,話說得非常羅嗦,且答不到關鍵上。
“二叔,唐公問您有二小姐的信麽?其他的細枝末節,待會兒慢慢說也來得及!”武士彠嫌自己的族人誤事,低聲嗬斥。
“沒,沒,二小姐說紙筆多有不便處,所以僅托我報一聲平安。她說,她說讓唐公不要為她擔心,李家的女兒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武方沉吟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道。
“李家的女兒?”李淵聽得一愣,旋即在心底湧起一股淒涼。作為父親,他理解女兒現在的感受。大難臨頭之際,柴紹拋下婉兒一個人逃了,雖然沒有休書,也情同於恩斷義絕。所以婉兒不再以柴家的媳婦自居,主動恢複了李家女兒身份。隻是她怎麽跑到了王屋山中?又怎麽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那裏變為太原的勢力範圍?
王屋山地處長平與河內兩郡的交界,距盟津渡口不足百裏,而過了盟津,便可抵達東都的門戶偃師。此刻婉兒掌握了王屋山,無異於為河東兵馬的南下提前掃平的道路。這份功勞,比一舉攻克沿途數十個郡縣也毫不遜色。
悲喜交加之下,李淵的說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調。“先生,先生怎麽遇到的小女。她看上去還好麽?山中可缺衣食?你不要急,慢慢說來,所有經過我都要聽,什麽都別落下?”
“這,這豈不是要耽擱唐公很多時間?”武方受不了李淵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看了看自家族侄,猶豫著說道。
“不妨,不妨。士彠,你出去命人準備些酒菜。我沒有什麽可謝武先生的,就跟他一道吃頓飯,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到了這個時候,李淵又恢複了一個慈父形象。非常熱情地發出邀請。
先例在前,武方豈敢再受唐公的好處,趕緊推脫。李淵卻不肯讓他繼續客氣下去,強令人搬來兩張矮幾,將武方按入座位。“剛才是公,我自然要板起臉來說話。此刻是私,你不必在乎措詞,咱們邊吃邊說。為人父母的,哪個不惦記著子女。嗨,武先生也是過來人,應該知道李某的心思吧!”
“草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跟唐公一道吃酒!”武方伏著身子,喋喋不休地道。作為商人卻被列為一方諸侯的座上客,此事傳出去定能讓其在同僚麵前揚眉吐氣好幾個月。雖然此間主人喜怒無常了些,並且總是強人所難。
“請武先生詳細說說小女那裏的情況!”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舉起一盞酒。
“是,是,草民一定知無不言!”武方趕緊舉起酒盞灌了一大口,然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草民做的是木器、皮毛生意,雖然眼下兵荒馬亂的,為了一口飯吃,卻也不得不往來奔走。上個月到京師和東都一帶走了一圈,然後和其他幾家老相識湊成一隊,結伴北返……”
“貨物好脫手麽?京師和東都那邊的日子還過得去麽?”不嫌對方羅嗦,李淵笑著插了一句。
“嗨,怎麽說呢。有錢人照樣一擲千金,沒錢的活活餓死了,屍體爛在路邊上也沒人收拾!托您老人家的福,小號的貨物脫手很快,都是些精致木器和冬天的狐皮,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兒,不算難賣!”
“嗯,京師那邊的官兵霸道麽?會不會搶你的貨物?”李淵點了點頭,暫且將對婉兒的思念放在一邊,仔細詢問。
“還行?幾個當官的都是好人,丘將軍、宋將軍約束得嚴。隻有陰將軍的麾下待人差一些。左右是花錢免災唄,草民也習慣了!”武方知道李淵想問什麽,將自己的觀察結果如實告知。“但丘將軍和宋將軍又有不同。丘將軍麾下的兵馬看著精神頭足,宋將軍人老了,麾下的兵馬也不大有精神。至於陰將軍,嗨,跟草民見過的那些綠林豪傑們類似……”
“多謝武先生提醒!”李淵雙手舉盞,以主人的身份敬了對方一杯。
“不敢,不敢,為唐公壽!”武方連忙將酒盞高舉過頂,大聲稱頌。
“後來呢,你剛才說想闖山?是怎麽回事情?”
“唉,草民也是一時誌短。看著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就想直接從王屋山腳下衝過去,省下一次買路錢!”武方歎了口氣,說道。
“你就不怕山大王們下次報複?”雖然不是綠林豪傑,李淵對江湖上的一些規矩卻略知一二。所謂占山為王,也不是總將過路的商人、旅者趕盡殺絕。那樣隻會斷了自己的財路,不是細水長流之道。精明些的山賊會打出維護一方的招牌,定下自己的抽稅標準。對過往行商和旅客抽取一定的買路錢,或者十抽一二,或者有一個最大限額,隻要按規矩交錢,保證你能平安走過他的地頭。
“唉,這次收益比較高,並且路上遇到了一夥自稱是販鹽的。幾波人湊在一道人數超過了兩千,就有些托大。況且隻要把旗子卷起來,山上的人也不知道過路者是誰,遺禍不會太大!”武方苦笑了幾聲,解釋。
當時的遭遇極其離奇,現在回憶起來,都給人一種做夢的感覺。他帶著一支三百多人組成的商隊渡過黃河之後,很快便在途中遇到了幾家老熟人。大夥為了安全,自然是湊得隊伍越大越好。誰料這次突然鴻運當頭,才出了河內城,便又遇到了一夥販賣私鹽的家夥。
各行當中,以私鹽的利潤為最。所以賣私鹽的夥計也都會隨身攜帶武器,無論攔路的是官府還是山賊,一言不和,便會刀劍相向。久而久之,官兵和盜匪都不願意招惹私鹽販子,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行就決不難為。而行商們則將鹽販子當成了最佳夥伴,一則那些人出手大方,可以將滯銷的貨折價賣給他們。二則鹽販子們戰鬥力強,偶爾碰上企圖斬盡殺絕的惡匪,彼此之間也會有個照應。
所以幾個商號掌櫃私下裏一核計,便主動邀請鹽販子們同行。對方也是爽快人,沒口子答應了。但有便宜誰都想占,很快,一夥賣牲口的,一夥販賣雜貨的,一夥走江湖賣解的,還有一家告老還鄉的官眷也死乞白賴地跟了上來,要求結伴北返。
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原則,掌櫃的們也答應了。但走著走著便發現不太對勁兒,那些賣牲口、賣雜貨和官眷們好像彼此之間早就熟識,總是眉來眼去地打招呼。
“你們幾個既然是老江湖了,事先就沒發現異常麽?”李淵聽得奇怪,忍不住插嘴。
“這,不瞞唐公您說。世道如此亂,從掌櫃的到夥計,肯定人人帶著家夥。並且賣私鹽的人往往也私販兵器,反正被抓了都是一個死罪,砍一刀砍兩刀差不太多!”武方笑了笑,訕訕地道。
那夥私鹽販子的確人人有馬,馬背上還馱著包裹。與其說是鹽販,更像是走私兵器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幾個老行商才更想跟對方搭伴兒。況且私鹽販子人數隻有五十幾個,遠不及商號的夥計多,鬧了糾紛也占不到太多便宜。
一夥五十人的隊伍規模不算大,幾撥五十人加入,就與商隊夥計數量大致相當了。武方等人開始沒注意到,待發覺時,已經來不及後悔。
“所以你們就被人牽了肥羊!然後就想省下給小女那份買路錢!”李淵大笑,將杯子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多年剿匪,對響馬們的常用手段略知一二。根據武方所說的情形,那夥私鹽販子以及後來賣牲口的、賣雜貨的以及告老還鄉的官眷、賣解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強盜所扮。待一同走到僻靜處,就會提著刀‘說理’,讓同行的商人逃都沒地方逃。江湖黑話將這種行徑稱為牽羊,而被牽的肥羊就是武方等毫無防備的冤大頭。
“不是我等舍不得錢財,按道上的規矩…….”武方訕笑了幾聲,想跟李淵解釋一下他們既然被響馬們所劫,在雙方分開之前,就等於受了響馬們的保護,無須再煩勞第二夥賊人。除非兩幫賊人發生了火並,財物的支配權才屬於其中勝利者。可轉念一想對方是堂堂國公,怎麽會理解江湖規矩,話說到一半,趕緊用酒壓了回去。
“按道上規矩,你們一客不煩二主!”李淵的笑聲再度傳來,透著一股子親切勁兒。如果不是坐在留守府的二堂內,武方真懷疑眼前的國公大人也是響馬假扮的,費了如此大周章,就為了吃自己這頭肥羊。
“不光是如此,草民的遭遇實在離奇!”見李淵對江湖規矩了如指掌,武方的膽子漸大,話說得也越發沒了邊際。
“是麽,有何離奇處,你且說來下酒!”已經知道了女兒平安,李淵的心情便不再像先前那般迫切了。好不容易輕鬆片刻,他也願意仔細打聽打聽那夥響馬的來曆。那響馬們的頭領能把武方等幾個老行商蒙得暈頭轉向,絕對是個難得的人才。眼下河東李家隻愁堪用者少,絕不愁能提刀作戰且肯動動心機的將才多。
“勞唐公問,那夥響馬很奇怪,對賣解的女子一路秋毫無犯。並且……”
“那賣解的不是他們的同夥麽,怎麽還有女人在裏邊?”李淵聽得更是好奇,沒等武方把話說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斷。
“不是。說來慚愧,當時我們幾個老掌櫃的都嚇傻了,不敢跟響馬討價還價。是那夥賣解的出頭去做中人,詢問對方要殺幾刀。”武方說到興奮處,忍不住用雙手上下比劃,“結果賣解的頭領去跟對方的大當家交涉,不知道怎麽著,他們居然拜了幹兄妹。然後就將我們的孝敬全免了!”
有些細節他不便在唐公麵前講,隻好含混帶過。當時的真正情況是,那夥響馬中有人起哄,說賣解的女頭領如果能哄得他們大當家一笑,就不要商人們一文錢孝敬。而賣解的女頭領去了後不久,一直躲在馬車裏的響馬大當家就出來了,當眾宣布不會搶眾人的錢財。
“那賣解的女子難道是傾城傾國?”縱使身為國公,李淵也有普通男人常見的毛病,提及女人,首先想到她的容貌。
“開始的時候她故意用藥水抹了臉,所以大夥沒看出來。最後幾天不向臉上抹藥水了,我們偷偷看了看,嘖嘖…….”武方滿臉惋惜,看樣子恨不得自己年青二十歲,“豈止是傾國傾城,那份天美簡直不是世間人物……”
“哦,那就難怪了!”李淵點點頭,微笑。一個膽大心細的響馬頭子,一個傾國傾城的江湖女子,還一見如故,結拜為義兄妹,這段故事越來越有趣了,也難怪姓武的提起來就像聞到了蜜味的狗熊般,馬上忘乎所以。
“這還不夠古怪,那響馬頭子居然跟二小姐認識,好像彼此之間還很熟!”武方得意忘形,把不該說的話也順嘴吐了出來。
“什麽!”李淵驚的手一抖,舉在嘴邊的半盞酒全潑到了前胸上。“你怎麽知道他們認識?這是發生在什麽時候的事情?你回到河東多少天了?”
“草民,草民路上一刻沒有耽擱,七天,不,六天前過的王屋山。在山上逗留了一天,然後就向回趕。那響馬頭子還特地派人送了我等一程,過了上黨才分開!”武方被李淵的表現嚇了一跳,想了想,才猶豫著說道。唯恐哪句話說錯了,引得對方再次跟自己“講理”!
“你怎麽知道他們認識?王屋山中的還有其他當家麽?響馬頭子的名號是什麽?”李淵見對方老是回答不到正題上,心癢得如貓撓一般,站起來追問。
看到唐公站了起來,武方連忙也跟著站起身。“本來,本來大夥說好了要闖山而過,不給王屋山的當家留半文買路錢。結果眼看著要打起來了,我們這邊的響馬頭子忽然叫出了攔路者中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對方立刻放下了兵器。接著,二小姐也下山了,與這邊的響馬頭子對著看了好一會兒。”
‘那情形,分明是彼此都恨不得拉住對方,永不分開。’武方心中暗自評價,嘴上卻不敢胡說,斟酌了一下,繼續道:“我聽山賊和二小姐都叫那響馬仲堅,那賣解的女子和響馬同姓,據說是都姓張,所以推測他們一個叫張仲堅,一個叫張出塵。至於山賊那邊,不通王的名號大夥早就知道,這次聽得真名是王元通,還有一個叫大刀齊的,真名是齊破凝!”
“天呐!”李淵在心裏低低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自己該感謝蒼天有眼,還是恨造化無情。是王元通和齊破凝在王屋山落草,所以婉兒才能輕而易舉地為李家收了一夥強援。是李旭扮作商販從當年馳援雁門的舊路上繞返博陵,所以婉兒才會與他相遇。
他又想起了當年的破糧軍,那夥無憂無慮的年青人,那一雙雙對自己充滿信賴和崇敬的眼睛。還有遼河橋上那場大火,燃燒在夢裏,多少年來,怎麽撲都無法撲滅!(淘太郎領先首發)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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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當年遼河上的那場大火,很多人的命運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對於李婉兒來說,此刻她不用麵對著曾經讓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裝出一幅從容模樣,嘴上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肚子裏邊卻翻江倒海。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死於那個突然出現的流言下,帶著滿腹的悲憤和絕望跳進了滾滾黃河。為此,她偷偷地哭過好幾回,甚至在渡船上還悄悄地將幾個飯團丟進水裏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山下,並且身邊還伴著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那個女人年齡和婉兒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還帶著股說不出的風韻。既不華貴,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想與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褻瀆。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話,婉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萁兒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邊走上山梁的這個女人,則是一株紅蓮,嬌豔、挺拔且不失高潔。在乍一見到的時候,幾乎半個山寨男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偏偏婉兒不能追問她到底是誰,和李旭什麽關係?這些話要問也得由萁兒來問,她現在的身份,沒有資格幹涉妹婿的家務事!
可她又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雖然此刻‘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作為李家的長女,她有責任捍衛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擾。眼下風聞羅藝正在率軍攻打易縣,萁兒和六郡將士正為了他浴血奮戰。而他卻自顧伴著美人逍遙,這算什麽道理?
經曆了初見時的詫異之後,李婉兒心中的喜悅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當著齊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麵,她又找不到機會發做,隻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裏吞。
李旭、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當年戰敗後的各自經曆。這些故事婉兒或者早就爛熟於心,或者已經聽王元通等人闡述過,無論如何打不起精神陪著聽。而李、王等人卻體會不到她的心情,隻顧互相大笑著舉盞。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被靺鞨人賣到北方去了,後來有沒機會脫身?”李旭放下酒盞,笑著追問。
“應該還有秦子櫻,不過他為人機靈,沒幾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們哥倆,人高馬大,一看就像有力氣的樣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緊,足足當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機會出逃!”王元通一邊喝酒,一邊笑著搖頭。過去經曆在他眼裏都是一碟子風幹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間交往也少。幫高句麗人作戰抓了我們的是一個部落,買了我們當奴隸的是另一個部落。後來部落之間又打了起來,把我們變成了第三家的戰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開,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待熬過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體骨反而熬得更結實了。於是趁著他們春天搬遷,搶了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齊破凝也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對李旭有問必答。偶爾粉衣女子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興得兩眼眯縫起一條線,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泥鰍般跳動。
“若早知道你們幾個還活著,我說什麽也會到塞外去贖你們回來!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們早被壘了佛塔!”李旭舉起酒盞,大聲賠罪。
“旭子兄弟,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其實躲在靺鞨沒什麽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著第二次征遼。否則,誰知道我們兩個倒黴蛋會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的經曆就更簡單了。和所有不願意為朝廷賣命的人一樣,回到中原後,他們不敢回鄉,隻好上山當草寇。好歹在護糧隊中受過正規的訓練,齊、王兩個很快便從嘍囉兵中脫穎而出。然後小頭目、大頭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場中那樣,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並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圓三百裏最強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實我們在兩年前看到過你。那時你當官當得正過癮,所以我們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認!”喝了一會兒酒,齊破凝又笑著回憶。
“什麽時候?”李旭驚詫地問。
“你上次路過王屋山,李密那廝給大夥下綠林令,讓我們務必攔住你。老齊和我好言打發走了他的信使,然後一人搬了個馬紮,坐在山頭上等你過路。然後看著你小子騎著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心說,咱們的旭子當了大官,還真人模狗樣的…..”
“怪不得我當時總覺得被人盯著,原來是你們兩個!”李旭大笑,一邊倒酒一邊擦眼角。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會看著對方前行,並在心裏默默地為他送上祝福。人一輩子有幾個這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不會寂寞。
他們隻管喝酒敘舊,刻意地不去提今後的路怎樣走。旭子能看出來,齊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經選擇了河東李家為效忠對象。從眼前時局上推算,這是一個不錯的安排。河東李家樹大根深,門生故舊無數,真的舉起義旗的話,東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很快便會落入其手。而李淵也是個相對比較寬厚的人,不會虧待了從龍有功者。
齊、王兩人也不做河東李家的說客,他們相信旭子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三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標不會一致。對於齊、王兩個來說,他們需要將自己的山賊身份洗白,並且建立起一番屬於自己的功業。而對於已經成為一方諸侯的李旭而言,功業、名聲都有了,輝煌的滋味也品嚐過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將來進而爭奪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罷,都遠非齊、王兩人能夠左右。
彼此間沒有任何要求時的交情往往最熱,這種酒飲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記了婉兒與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錯,喝得十分盡興。
“讓他們幾個發瘋去,咱們到後山走走!”李婉兒聽得實在興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個眼色,微笑著站起身。
“義兄!”粉衣女子低聲向李旭請示。
“去吧!如果你吃飽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咱們在這裏隻待一個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繼續趕路!”李旭揮揮手,大咧咧地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當時的遺憾已經慢慢變淡。偶然的重逢讓它再次濃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滿了,再騰不出更多位置給任何人。所以,他隻能把握自己,讓遺憾永遠成為遺憾。
“走吧,男人們見了酒,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李婉兒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紅拂倒是欣賞其中的慷慨豪邁!”粉衣女子的話被山風送回來,聽得人心裏分外舒服。
兩個女人雖都非尋常脂粉,很會把握分寸。一邊聊,一邊走向後山。才行了小半個山坡,已經慢慢熟絡起來。
“早就聽聞柴夫人是女中豪傑,一直遺憾無緣拜見。”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談間始終保持著對婉兒的尊敬,“今天終於有了機會,紅拂縱使再多吃些風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還是叫我婉兒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場合,你一口一個夫人,聽著感覺都生分!”婉兒笑了笑,低聲抗議。
“紅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貴身份,豈能由我一個賣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張出塵微微蹲了蹲身子,禮貌地堅持。
“眼下咱們所處的王屋山早不屬於大隋管轄。外邊的人無論國公的女兒也罷,普通百姓也罷,進得山來便一摸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半頭!”婉兒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難以拒絕。
紅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樣有力,但她本能地選擇的退讓。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平素與人相處的習慣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兒姐姐!”她笑著回應,帶一點點吳地口音的話聽在人耳朵裏感覺甚是柔和。
“什麽叫高攀,堂堂的冠軍大將軍之妹,怎麽算高攀呢!”婉兒的眉頭跳了跳,輕笑著責怪。她曾經在軍中曆練多年,最近又剛剛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幾分霸氣,雖然是在笑,卻也氣勢迫人。
“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冠軍大將軍,還以為他是個想牽肥羊的馬賊頭兒。所以受眾人之托去找他談條件,順便在袖子裏放了一把刀。誰知道一進門,卻發現他正在對著幾根香火發呆。看上去特別憔悴。所以就一時心軟陪他說了會兒話!”紅拂是個聰明人,早就知道婉兒想探聽什麽,不待對方追問便如實相告。“他起初跟我說自己姓張,剛好我們兩人是同姓……
“你義兄的母族為上穀張氏!”李婉兒笑著打斷了紅拂的解釋,“他其實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軍大將軍!”
“我後來才知道,嚇了個半死!”紅拂用手輕輕拍打胸口,瞬間流露出來的風情讓婉兒都為之氣奪。“但當時不知道,便稀裏糊塗和他義結兄妹。不過當時我也騙了他,塗了滿臉的藥水,看上去像個醜八怪!”
“什麽藥水,居然能把人生生變醜了!”婉兒從對方的交代中推測出李旭與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種關係,心情一鬆,笑容也跟著變得活潑起來。
“是用黃連、白泥等東西配成的。我平時到處賣藝,為了不惹麻煩,總是塗在臉上!”紅拂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在婉兒眼前晃了晃。“不過在義兄麵前沒必要再裝,他的心早已被填滿了,不會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剛剛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給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無意間,她把‘嫂子’兩個字說了出來,非常清楚地擺在了婉兒的前麵。
“他的妻子是我的親妹妹!”婉兒笑了笑,將彼此之間的關係順勢挑明。
“那他豈不是要叫你一聲姐姐。”紅拂的笑聲也立刻變得明快,就像穀中淌過的溪流,“那紅拂稱婉兒為姐,也是應該了。”說罷,襝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禮。
“總之,你別再叫我什麽夫人就好!”李婉兒笑著蹲身,還了對方半禮。
兩個女人彼此相視而笑,仿佛春風拂過了殘雪般,刹那化盡彼此之間的隔閡。既然不是敵人,關係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兒是個成熟大氣的女傑,紅拂也在江湖中曆盡的風浪。十句話中,二人倒有九句話是相投的。轉眼之間便覺得相見恨晚,隻怪李旭沒早日與將彼此聯係起來了。
“義兄其實很可憐。他為了朝廷打仗,結果朝廷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個正懷著孕的妻子死了,肚子裏的孩子也沒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給她們報仇,否則就會被視為忘恩負義!”二人之間最多的話題還是有關李旭,特別是紅拂,很聰明地看出了義兄在婉兒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以當時的情況,他即便是想報仇,估計也沒有足夠的實力。他麾下兵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著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強脅裹著走上戰場,戰鬥力也發揮不出原先的一半。”對於李旭兵敗原因,婉兒已經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況且真正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人不是東都那幫混官,那幫家夥看起來個個聰明,實際上都做了別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說陷害義兄的另有其人?”紅拂吃了一驚,追問。若論江湖上的閱曆,她比婉兒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們互相傾軋的手段,她心中就幹淨得如一張白紙,根本無法和婉兒相提並論。
“當然,突然造謠說河東李家要舉兵清君側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親雖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卻一直覺得時機不到。此人憑著一個謠言,不但毀了仲堅辛苦開辟的局麵,並把河東李家逼到懸崖邊上!”李婉兒咬著牙,憤怒滿臉。
她不會放過造謠生事者。聽到謠傳後,東都方麵一邊向河東示好,一邊將李家在京師和洛陽兩地的所有親戚全部監視了起來。如果不是她逃得夠快,此刻人頭就會被掛在城牆上。而原來用相敬如賓的表象維係著的那個家也轟然崩潰,素有豪俠之名的丈夫獨自逃了,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
婉兒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紹。作為豪門之間的交易,這份婚姻本來就經受不起任何風雨。況且幾年來柴紹為李家已經做得夠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當之無愧。但如果自己當初有萁兒的一半勇氣,在逃亡路上婉兒不止一次這樣想。那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自己不會看著仲堅被人陷害,而仲堅也不會丟棄自己一個人跑路。
“他不會丟下我!”這個答案像半夜裏山風,一次一次將婉兒在夢中凍醒。可眼前現實卻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隻能從別人的轉述中,感覺一下他的寬厚與堅強。
“可謠言的起源根本無從可查,姐姐要到哪裏去找肇事者?”被婉兒突然陰晴不定的臉色嚇了一跳,紅拂楞了楞,怯怯地問道。
“陰謀藏的再深,也會留下蛛絲馬跡。隻要加以時日和耐心,肯定能將此人翻出來。不但是仲堅一個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數十條命死在他的手上。隻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什麽身份,一定要親手將其碎屍萬段。絕不饒恕!”
已經是夏日,婉兒的話聽起來卻令人直打冷戰。紅拂從來沒看過一個人被仇恨燒成這般模樣,眉稍眼角仿佛都藏著刀,刹那間令嬌好的麵容變得猙獰。那種恨,在義兄仲堅眼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雖然義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遠處追憶,深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眼中也不曾有過。記得當年發覺大禍臨頭時,此人目光裏依舊帶著笑,淡定而從容。
“你是不是覺得女人變成這個樣子有些可怕?”婉兒的感覺很敏銳,非常迅速地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我不知道姐姐經曆過什麽事情,所以無法評論。但如果我處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計也會被逼得拿起刀來!”紅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東西都被人毀掉了,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情!”婉兒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她知道紅拂說的不是真心話,兩個人的經曆不同,雖然意氣相投,但有些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東西也無法掏出來讓對方理解。
在當年送萁兒離開的刹那,婉兒已經把妹妹和妹婿當作了自己的家人。無論誰傷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會放過。
無論是誰!(淘太郎領先所有站點手打發布)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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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不懂得官場上的陰謀和手段,但同為女人,她卻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兒心中的悲哀。一個在生死關頭被丈夫果斷拋棄掉的妻子,一個看著良偶在前,卻無法伸出手去將其輕輕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妹妹去愛,去恨,在別人的故事裏悄悄流淚的女人。縱使她是國公的掌上明珠,縱使她麾下擁眾數萬,每天晚上麵對綿綿***的時候,也會覺得夜風如刀吧!
可在這件事情上,紅拂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義兄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頂天立地,厚重如山。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男子恨不得將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壓根兒沒有緣分或始亂終棄,也巴不得對方遇人不淑。無論被丈夫趕出家門也好,被世人鄙夷唾罵也罷,反正不能獲得半點幸福。而義兄不是這樣,他懂得欣賞,懂得尊重,懂得別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樣重要,不會胡亂付出與索求,更不會用別人一生的幸福來盡自己一夕之歡。
紅拂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麵前卸去偽裝後看到的情形。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別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時那火辣辣恨不能將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驚之外她隻看到了欣賞。像賞花、賞水、賞月,也許在不經意間會稍稍心動,但轉瞬便幹幹淨淨,再不惹一絲塵雜。
“這個男人的心已經被填滿了!”在那一刻,與旭子同齡,卻已經有著十年走南闖北賣藝經驗的紅拂在心底得出結論。這樣的男人不會像某些俗物那樣,拚命索取卻永遠饑腸轆轆。這樣的男人會守著自己的小家,守著自己妻兒心滿意足地過日子,用肩膀和手臂為自己所關心的人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寬,也不會有婉兒的位置。無論二人過去曾經有過什麽糾葛,無論二人當年擦肩而過時留下了多少遺憾。
“妹妹今年多大?”見紅拂許久不再說話,婉兒放下心事,笑著打聽。
“與義兄同年,但剛好比他小了兩個月!”紅拂猜不透婉兒問話的目的,想了想,如實回答。
“那倒與我差不多。妹妹這麽多年來一直是獨來獨往麽?”婉兒斟酌了一下,又問。
“曾經許了一門親事。但後來彼此門第相差太遠,所以就耽擱了下來!”紅拂純淨的雙眼裏慢慢湧起了一絲煩惱,笑著回答。
‘這倒有些可惜了!’婉兒心中暗道。從紅拂待人接物的姿態和說話時的所流露出的氣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見過些大世麵的。再加上其堪稱絕世的容顏,無論撮合給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沒了他們的身份。如此,可讓二人之中的一個收收心性,別終日想著騷擾過往旅人的女眷。對於婉兒本人而言,也會多一個良伴兒,閑暇時不至於過於鬱悶。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輕輕歎了口氣,婉兒又道:“是那人迫於家族壓力不敢娶你過門麽?還是其壓根兒就是隨口敷衍。女人家不經拖,難道他就肯看著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紅拂被問得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低頭去玩幾朵山花。她自幼被賣做舞姬,根本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而手底下的夥計又早已習慣了大掌櫃形剛強冰冷的模樣,平素從來不將她當女人看。所以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從來沒人關心過,更沒人像婉兒這樣毫無掩飾地直奔主題。
“什麽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虧得你還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門,李婉兒依舊有著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還沒等跟對方混熟,先幫人張羅起家長裏短來。
“不像姐姐說得那樣!他家世顯赫,又是朝廷命官。紅拂出身寒微,連父母兄弟都沒有。許婚時年齡小,不知道什麽叫門當戶對。後來漸漸大了,又不知道當初的承諾算不算得數……”紅拂急得滿臉是汗,慌慌張張地解釋。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覺中被揉的稀爛,黃黃紅紅的花瓣隨風飄落,就像無數彩蝶在淩空飛舞。
眨巴著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兒才想明白紅拂到底是說了些什麽?沒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諾是否有效,顯然當初和某人是私訂終身了。對於紅拂這樣的江湖兒女來說,私訂終身也算不了什麽錯。但關鍵就關鍵在這當初不知道什麽叫門當戶對上!紅拂不知道,那個身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麽?莫不是開始就打著始亂終棄的主意?欺負一個女孩子沒有人出頭!
她剛剛被人辜負過,所以恨透了那種沒有擔當的男人。眼看著紅拂從一個灑脫的江湖女子瞬間變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氣包,怒火立刻被點了起來。“什麽朝廷命官,你現在是大將軍的妹妹,難道還配不上一個普通小官兒麽?除非他是含著金印生下來的豪門子弟,如果那樣,他就更不該騙你!那人姓什麽,在那裏高就?哪天姐姐帶人將他抓來,問問他有沒有良心?”
“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紅拂被蠻不講理的婉兒逼得幾乎落下淚來。對於唐公家的人而言,一個從五品郡丞的確隻算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卻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職位上。如果因為自己幾句不小心的話便耽擱了他的前程,將來即便能得償心願,自己也無法麵對他失落的模樣。
紅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業永遠放在女人之前。像義兄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實在屬於鳳毛麟角,況且義兄也是功成名就後才看開了,而那人卻剛剛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紅拂,到底怎樣才是對的。你總不能一直就走南闖北漂下去吧!”婉兒發覺自己問得有些急了,換了個口氣,小聲勸道。
“我不知道?姐姐別問了,真的別問了?”紅拂輕輕轉過身,背對著婉兒回答。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女,精心隱藏起來的軟弱暴露無遺。如果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頭猛獸,她知道,自己現在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好了,不問。嗨!畢竟咱們剛剛認識沒多久!姐姐不該多管閑事!”婉兒歎了口氣,終於發現了自己管得太寬。她本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與紅拂將誤會說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別想幫一幫對方。也許是看在其是李旭義妹的情分上,也許是最近一段太孤單了,反正不願意看到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孤零零地,像頭離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飛。
“不是,我和仲堅結義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話姐姐跟我說,是關心我。其中好壞,妹妹心裏懂得!”紅拂聽出了婉兒口氣中的隔閡味道,想了想,低聲回應。
憑心而論,她對婉兒沒有惡感。盡管對方問了很多不該問的隱私。但作為一個沒有家人的孤兒,她一直期待著某種如兄弟姐妹般的關心。義兄李旭是個大男人,不會顧及得到這些女兒心事。婉兒的出現,則剛好彌補了這種遺憾。所以紅拂對婉兒的莽撞並不氣惱,但自己的終身大事,的確是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的。換句話說,紅拂自己都無法確定的答案,更無法拿出來與婉兒這種過來人一同揣摩推敲。
“幹脆我們結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堅結為義兄義妹那般!這樣,我做姐姐也好幫你的忙,免得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婉兒也是玲瓏心思,站在紅拂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著想。
“紅拂怎敢高攀!”張出塵被婉兒的提議嚇了一跳,趕緊出言婉拒。
“什麽高攀不高攀的,我現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兒。你是賣解的大頭領,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間印象又都不錯,所以客套的幾句,便將結義的事情定了下來。當即,婉兒拉著紅拂,找了個向陽的土坡,在上邊插了三支野花,然後一道衝著天空中的流雲拜了幾拜。待直起身後,便成了異姓姊妹,彼此間隔閡盡去,說話時的神情也更為熱絡。
她們兩個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著急返回聚義廳礙一幫酒鬼的眼。相伴著在山上遊走,將重重春色看了個飽。待彼此間混得熟了,不覺又將話頭轉到了紅拂的終身大事上。這回紅拂不再覺得唐突,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將自己許給他時,是在十年前……”
“什麽,十年前,那時你才多大?”這回輪到李婉兒吃驚了,瞪大了雙眼追問。
“姐姐莫急,聽我把話說完!”紅拂笑了笑,繼續道。
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從來沒有人可以傾訴。能跟好姐妹說說,心裏也不會像原來那般失落。
當年的她是楚公楊素家的舞姬,隻有十一歲,但已經引得很多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紅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樣,從廳前玩物淪為床頭玩物。但她沒有資格替自己悲哀,隻能在私下裏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這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卻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客人,並且終生不悔。
那是一個官場失意的年青人,據說是受了韓擒虎將軍的牽連而丟官,所以滿懷抱負無處施展,不得不到楊素府上尋求幫助。而楊素也非常欣賞那個年青人,拍打著自己坐的胡床說道,‘你將來一定會坐到這個位置上’。
紅拂清楚地記得,當楊素的話音落下時,滿座賓客流露出了什麽樣的目光。羨慕、忌妒、憤懣,反正沒人再有心思觀賞姐妹們的舞姿。唯獨那個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領舞的紅拂笑了笑,然後才緩緩扭過頭去,感謝楊素的誇獎。
當晚,那個年青人就住在了楊素府上。而就在同一個晚上,偶然經過楊玄感窗下的紅拂卻聽見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議,將年青人殺掉。理由是此人不會為楚國公家所用。
紅拂被嚇得要死,趕緊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報信。聽到噩耗,李靖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從從容容地向她道謝,感謝其相救之情。並親口許下承諾,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為妻。
然後,她就帶著李靖從角門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離開京師的官道。然後,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個當街舞劍為生的女人收養。待義母去世後,她便接管了整個賣解班子,帶著大夥繼續漂流。在這過程中她曾經幾次聽到過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過找上門去,問一問對方是否還記得當日之約。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對方的抱負,又不得不將心事隱藏起來。直到前幾個月,聽說他再次丟了官,才鼓起勇氣北上,期望能給十年的等待找到一個結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馬邑郡丞李靖,對麽?”聽紅拂說到了故事尾聲,被驚呆了的婉兒終於緩過些神來,幽幽地問。
一個美麗到眼光幾乎要為之失去顏色的女子,居然為了某人逃命時的承諾等了十年,這需要怎樣的勇氣。而那個逃命的人,也許早就忘記了當時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也許當時根本就是為了欺騙一個小女孩以便其能帶自己出逃。
但這些話,她同樣不能提醒紅拂。因為少女一生中隻有一個十年。因為再濃的情,也經不起歲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沒有必要再繼續當大隋的官。我這時找上門去,和他一道找個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願!”望著滿山幽綠,說話的人臉上充滿對幸福的期待。
酒徒注:風塵三俠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傳奇中李靖在楊素府中遇到紅拂後,便一道出奔投奔李世民,旋即,李世民隨父起兵。後來紅拂妻憑夫貴。但根據曆史記載,李淵造反時,楊素已經死了整整十年。(今天更新有點晚了淘太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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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剛剛開始發亮,李旭已經跳上了坐騎。他穿得依舊是一套長衫,顏色在婉兒的記憶中與當年二人初見時相差無己。隻是身材已經比記憶中高大了許多,臉上的胡子也濃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頭時目光一閃,裏邊的笑意依舊亮得讓人心跳。但說出的話卻不帶半分留戀意味:“兩位兄長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婉兒,紅拂就由你來照顧。她要到河東找一個人,你們李家應該能幫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義妹就是我的妹妹。大當家如果顧不過來,我們哥兩個願意代勞!”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異口同聲,一邊與李旭告別,一邊在口頭上占紅拂的便宜。自從昨晚聽說紅拂和婉兒義結金蘭並準備在山中住一段時間後,二人就再沒合上嘴巴。鞍前馬後大獻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間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邊的消息確定下來,我就給家中修書,讓他們幫忙尋找李郡丞。既然紅拂能肯定他沒有做劉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應該跟隨流民們一道逃回了河東!”婉兒很大氣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應。
“那我就放心了。上穀正受到幽州軍的攻擊,我不得不早點趕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與諸位重聚!”李旭笑著向婉兒點了點頭,然後策動坐騎。兩百餘匹戰馬尾隨著黑風衝下了山坡,煙塵快速湧起,遮斷人們的視線。
偶爾有兵器反射的日光從煙塵後透出來,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淚。
如果此刻我跳上馬去,他肯不肯帶我走?李婉兒目送著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這樣目送著李旭帶領雄武營遠去,心中百般不舍,卻唯恐別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樣的送別又重來了一遭,她有機會拉住李旭的韁繩,卻始終沒法伸手。
‘上蒼曾經給過我機會,但我已經錯過了。’當最後一縷煙塵落下樹梢後,她不得不轉過身,與王元通等人說說笑笑地返回山寨。當年錯過的理由是,自己為李家的嫡親女兒,生來便肩負著某些責任。而今天,時勢不同,責任依舊。
“像義兄這樣的奇男子,就該像鷹一樣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如果被強行羈絆住,反而再也見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兒心中難過,紅拂微笑著開導自己這位剛剛結拜的義姐。“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她回頭,目光在湊過來偷聽的齊、王兩人臉上快速流轉,荒得二人趕緊將頭側開,裝模作樣地欣賞路邊風景。“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也決不會嫁給義兄。跟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是福氣,運氣。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擔負許多,累也累死!”
“對,對,仲堅誌向高遠,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顛簸!”齊破凝立刻回轉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麽,反而大夥都開心。他從不強人所難,也不會虛情假意地敷衍你!”
“紅拂妹妹可以確定你的郎君就是馬邑郡守李靖麽?確定他已經離開劉武周那裏?”王元通看了看婉兒的臉色,然後笑著加入討論。
“王當家這話是什麽意思?”紅拂被問得一楞,當即寒了臉追問。“難道你認為李郎就那麽賤,會和劉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麽?”
“我是說,我是說李靖他名氣那麽大?不,不,我是說劉武周那人我見過,其實算個人物。我,我是說,嗨,算了,我什麽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說越糊塗,幹脆用力提了提韁繩,逃一般跑了開去。
他非常欣賞紅拂的美麗,卻沒勇氣直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當年,麵對數萬高句麗人都沒哆嗦過的心髒,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劉武周那人,當年也算個英雄,誰知道他現在什麽德行!”齊破凝從背後追上來,在王元通身邊嘀嘀咕咕。
“大當家怎麽樣?我說的是婉兒,她的心神可曾被咱們兩個分散開了?”王元通擦了把臉上的汗,放鬆了馬韁繩,小聲追問。
“放心吧!你這色狼把紅拂氣得臉都白了。婉兒能不替你收拾殘局麽?”齊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麽主意,回頭看了看,然後笑著回答。
二人雖然都驚詫於紅拂的美麗,卻也沒急到李旭剛剛離開,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擁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樣,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分婉兒的神,不讓她再為李旭的離去而難過。
唐公的女兒和旭子投緣,這是當年護糧隊中眾所周知卻誰也不會宣之與口的‘秘密’。作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是看著兩個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後一頭撞在橫亙與彼此之間的無形高牆上,把美好的願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為此遺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當年那個現實。以李旭當年的資曆和出身,能混上一個校尉已經是祖墳生煙。與世襲郡公柴紹相比,簡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況柴紹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人脈關係圈。
“其實到了現在,柴郡公和婉兒已經恩斷義氣絕。和他一個跑路的郡公比起來,咱們旭子至少還擁有六郡之地,數萬雄兵。婉兒若是強行跟了他,除了名聲不太好聽外,對李家隻有益處,沒有害處!”又向前跑了幾步後,王元通歎息著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兒難過啊。你沒聽剛才紅拂小丫頭說麽?他義兄是翱翔於天空中的蒼鷹!”齊破凝亦歎息著搖頭,“他不是咱們兩個。咱們兩個麾下就這萬把人,幾十裏山頭。不得不就近找個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諸侯,憑什麽非要給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麽東西能收他歸心。光用婉兒和他當年那些遺憾麽?恐怕唐公願意成交,萁兒不介意跟姐妹兩個共事一夫,婉兒自己也不願意把自己當貨物賣!”
“也是,婉兒不會把自己賣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馬鞭,將山道旁的矮樹抽的綠葉橫飛。
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情。特別對於壟右李家這樣的豪門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後都隱藏著一個交易。李淵當年明知道婉兒對旭子的心思,卻依舊將她嫁給柴紹,恐怕主要不是為了信守兩家的婚約。而後來他故意放任萁兒離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兒的姻緣。作為一家之主,他要為整個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親情羈絆,也容不得半點猶豫。這種選擇看上去很無情,但幾百年來那些世家大族就憑著這種精心布置下的網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續。並且今後還會繼續以同樣的手段支撐下去,綿延不盡。
“還是紅拂這樣好,想嫁誰就嫁誰!”沉默了片刻,齊破凝低聲感慨。
“也未必,那個李靖十年都沒找過他,誰知道還會不會認帳?”王元通搖頭,不認可齊破凝的觀點。
“元通,你不會……”齊破凝像不認識般盯著同伴的眼睛,抗議。“咱們哥倆兒跟人家開玩笑歸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當年賀若小姐和子櫻之間不也一樣?結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夾馬腹,猛地向前竄出了半丈餘。
他這樣說並不是完全因為懷著某種期待,而是出於閱曆。當年秦子櫻隻是個小錄事官,其家人還不準他娶賀若小姐過門。何況李靖曾經做過一任郡丞,又是大將軍韓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個曠世英才!”齊破凝覺得有些尷尬,喃喃地道。也許王元通所說的情況對二人來說最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個團團圓圓的結局。“畢竟紅拂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認這個帳,也忒不是東西!”
“正因為人人都把他當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選擇紅拂。老齊,你以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歎了口氣,又道。
這世間隻有一個旭子,即便做了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少年時代的敦厚與純良。紅拂口中提到的那個李靖至少已經三十多歲,仕途坎坷,出頭不易。所以不會像旭子那樣,把情分看得比前程還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義,以至於不通權謀,不通機變。這樣的人做朋友很令人開心,作為頭領,前途卻未必光明。連齊、王兩人自己都寧可選擇追隨李家而不是追隨於他。他又憑借什麽力量在亂世之中特立獨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短時間內,河東會將其作為屏障。但當河東的實力壯大到一定地步後,這道屏障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屆時,旭子對唐公講情義,唐公會對旭子講情義麽?
“但願咱們和他今後別在沙場上相遇!”半晌之後,臉色蒼白的齊破凝喃喃地說了一句。
“但願如此,正麵對敵,世間幾人配做他的對手!”王元通搖頭,苦笑。歎息聲被山風吹散,在溪穀間縈縈擾擾。(淘太郎手打發布)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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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屋山範圍後,李旭吩咐眾人依舊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夥大商隊的模樣。當年他跟隨孫安祖出塞販貨,行裏的規矩摸得極清,所以一般人不湊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綻。而值此兵荒馬亂的年月,鄉野間的村莊大部分都被廢棄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爾經過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們這兩百餘武裝私鹽販子不上門找麻煩,堡主已經持齋念佛了,又怎敢問一問惡客的來頭?
如是行了大半日,隊伍來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夥停下來用飯,順便讓坐騎也恢複一下體力。前方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裏再著急,也不敢讓大夥過於勞累。否則一旦遭遇到什麽不測,眾人連奪路而逃的力氣都沒有。
危險不僅僅是來自某些不長眼的蟊賊,憑著手中這兩百餘弟兄,李旭還真沒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裏。但長平、上黨一帶還駐紮了不少官軍,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製。況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勢力已經延伸到了上黨和長平兩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身上。李婉兒是李婉兒,李家是李家,雖然為骨肉至親,中間的差別卻猶如雲端和穀底。
不僅李旭變得謹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將領和幕僚如今幾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從河南兵敗後,大夥無論走到哪裏都提著萬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時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著眼睛戒備了一夜。現在看上去,幾乎每個人的雙目中都布滿了血絲,比剛從戰場撤離的那幾天還為憔悴。
“用完了飯都睡一會兒吧,午間也不是趕路的好時候!”李旭將目光從眾人疲憊的麵孔收回來,笑著吩咐。說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塊被太陽曬熱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帥的,咱們養足了力氣再繼續趕路!”周大牛向身邊的親衛們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躺在了草地上。眾親兵四下散開,圍著李旭和幾個武藝不精的幕僚兜成一個大圓圈,背靠著背坐下,閉上眼睛假寐。
陽光不算太毒,曬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雙手在輕輕撫慰般,讓人慢慢放鬆緊繃著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裏便發出了低低的鼾聲。伴著夏日裏的微風,來來回回地在草尖上縈繞。
聽周圍的鼾聲漸漸濃了,李旭慢慢坐直身體。然後站起來,躡手躡腳地遠離宿營地。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微,但還是有幾雙眼睛睜開了,目光中充滿了警覺。
“我去在路邊的樹上刻些記號!”李旭笑了笑,衝著被驚醒的幾個人解釋。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躡手躡腳地跟在李旭身後。轉眼之間,張江、王須拔、時德方等主要將來和幕僚都跟了過來,眾星捧月般將李旭保護在人群中間。
“大夥再歇會兒吧!刻幾個記號的事兒,用不著興師動眾。我跟王屋山的人約好了,隻要發現是咱們的弟兄過山,他們絕不阻攔!”李旭不得不站住,壓低了聲音命令。
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都不回應,徑自走到李旭身邊。時德方、方延年等文職幕僚比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著道:“睡不著了,跟著大將軍走走!一旦大將軍臨時想起什麽事情來,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著就去放馬,把看坐騎的弟兄替下來休息!”李旭笑著搖頭,吩咐。
“我已經安排他們輪番休息了!”周大牛低聲回答,半步不肯離開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聲些!”旭子無可奈何,隻好向眾人妥協。
“嗯!”將領們明白主帥的心思,低聲答應。然後跟在李旭身邊,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繞向博陵的必經之路。如果還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話,很容易便能從路邊的老樹上發現李旭刻意留下來的標記。盡管不能確定最後到底有多少弟兄能從黃河南岸撤回來,這一路上,大夥刻得還是非常認真。一筆一畫間,充滿期待,充滿仇恨。
大夥不是不能容忍失敗,但不能容忍在勝利已經處於咫尺之遙的關鍵時刻被人從身後狠狠捅了一刀。被出賣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每當想起來,就讓人恨不能立刻帶著兵馬殺回洛陽。將那些使陰謀詭計者從深宅大院中揪到陽光下,問一問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難道他們不知道博陵軍一散,整個河南便再沒有人能抵擋瓦崗麽?難道在那些人眼裏,博陵軍比瓦崗賊的威脅更大?難道他們看不見大廈將傾,他們正在給自己締造墳墓?難道他們隻是想自殺,並且還想拉著所有相關的人和無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夥首先要做的是讓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離戰場的數千弟兄都是百戰精銳,能平安回到六郡一個,博陵軍就多一分洗雪前恥的希望。
“若不是大將軍人脈廣,咱們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場血戰。這下好了,後麵的弟兄輕車熟路,很快就能追上來!”王須拔一邊刻,一邊低聲議論。
根據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齊破凝等達成的協議,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如果還有其他博陵子弟從山下經過,太行、王屋一帶的綠林好漢絕不留難。憑著這個約定,其他分散撤離戰場的弟兄們平安北返的機會又多了幾分,這次堪稱滅頂之災的戰敗所造成的損失也減輕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齊的兩個家夥言而有信,否則,早晚咱們提兵殺過去……!”郭方壓著嗓子,一邊刻一邊發狠。
這次兵敗讓博陵軍元氣大傷。南下之時李旭帶了大約四千精銳和近七千匹戰馬,分散突圍後,滿打滿算也隻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無論取道河東、取道黎陽還是繞向齊郡,沿途上都是危險重重。東都洛陽那邊試圖將博陵精銳斬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於河北南部的竇建德和高開道,他們的前任大當家都是死在博陵軍之手,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當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勢力範圍。
而弟兄們胯下的戰馬此刻在各地豪傑眼裏是比真金白銀還貴重的搶手貨,隻要被看見,肯定連馬掌都不會給留下。
“據我觀察,王、齊破凝都是個直性子人,他們的承諾應該靠得住!”時德方慢慢湊過來,在王須拔和郭方二人身邊低語,“但此事關鍵在大將軍,無論最後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將軍不肯向朝廷問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將軍,大夥交托給你的事情你得抓緊……”
“非得我去麽?”王須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向樹幹上刻標記的李旭,用隻有三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詢問。勸李旭造反的事情,大夥已經醞釀了不是一天兩天。但誰也不願主動開這個頭。一則將軍大人剛剛經曆妻離子散之痛,眾人不願意給他增添煩惱。二來麽,陛下對李將軍的恩義人所共知,萬一將軍大人寧願做朝廷的忠鬼,勸他的人難免會受到責罰。
“恐怕隻能是你!第一,你的職位比較高。第二,即便你說錯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將軍也不會怪罪你!”時德方點頭,堅持。
在分散突圍時,已經身負重傷的王君廓自認無法幸免,為了不拖累弟兄們,他主動留下來扮作李旭迷惑瓦崗軍。據後來大夥在沿途打聽到的謠傳,王君廓最後可能投了黃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無論最後的結果是哪一個,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為王君廓的族叔,王須拔有資格小觸幾次李旭的虎須。
“非現在麽?回到家中不成?”王須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縮著向時德方等人請求。
“不成。大將軍早一天做決定,咱們今後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則一旦朝廷再派來新的六郡總管,必然導致軍心大亂!”時德方被上不得台麵的王須拔氣得直咬牙,扯著對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時,本來就心懷叵測的幾個家族順勢一推,咱們又要重蹈一遍滎澤之禍!”
“的確如此。大將軍宅心仁厚,這是他的長處。但對於敵人來說,就是一個弱點。必須有人在關鍵時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將軍他…….”王須拔兩軍陣前從沒打過哆嗦的王須拔額頭上慢慢有汗珠滲了出來,聚集成股,順著眉梢不斷地向下滾。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是李旭將他從一個叛賊頭目變成了一個官軍的將領,從而結束了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而一年後的今天,卻輪到他去說服李旭,勸對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將做的事情算不算脅迫主帥,自從接受招安以來,天地良心作證,王須拔從來沒這樣想過。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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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著頭皮,王須拔一點一點向李旭身邊蹭。他心裏一百二十個不願意接受同伴們的請求,但比起再經曆一次稀裏糊塗的戰敗來,他又不得不擔負起眾人所托。畢竟惹李旭發怒不會令大夥喪命,而再打一次敗仗的話,誰也無法保證自己還能活著返回老家。
“大,大將軍,咱,咱們這次敗得,敗得實在有點兒冤!”看著李旭堅實的臂膀,王須拔愈發感覺嗓子發緊,“我是說,我是說,咱們本來不該敗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他沒有立刻轉身,而是慢慢將正在刻畫的標記完成。好像那是個絕世之作般,他認認真真地抬起短刀,仔細觀賞了片刻。然後才回過頭來,深不見底的雙眼中充滿了微笑。
仿佛瞬間被看穿了隱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須拔趕緊垂下眼瞼,不敢與迎麵而來的目光相接。他還記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時的承諾。當時,他和郭方等人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這名少年,刀山火海,決不反悔。而眼下不過剛剛經曆了一個挫折…….。想到這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去額頭的汗水。一張臉熱得像烤焦了的豬肉皮,紅裏透黑,幾乎馬上就要冒出煙來!
“這些話是別人教你的吧。須拔,你一點兒也不適合做說客!”仿佛感受到了對方的尷尬,李旭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心腹愛將王須拔的肩膀。
這一拍,令王須拔心裏感到愈發不安。“不,不是別人。不用別人教,我自己也想說。我不是怕死。大將軍,須拔這條命是交給您的,我說過的話,這輩子都不會反悔。”他慌慌張張地解釋,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說,隻是說朝廷無義,咱們在前方為它拚命,它在後背下刀子。東都做得這麽絕,陛下,陛下到現在都沒吭一聲!”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會處置留守東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棱角分明的臉上充滿了苦澀,“當時咱們如果能擊敗劉長恭和段達,陛下也不會處置咱們。形勢到了這種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個河南讓給瓦崗軍!”
“瞎子才看不出來大將軍對朝廷的忠心。沒了咱們,劉長恭那王八蛋怎對付得了瓦崗軍?”王須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聲音喊道。他本意是來勸李旭造反,到現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勢擔心。那是無數弟兄舍生忘死才打下來的大好形勢,轉眼之間便被葬送了個幹幹淨淨。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還沒來得及向田裏下種,重新恢複生機的運河也剛剛送走了第一批貨船…….
“已經與咱們無關了!”李旭歎了口氣,輕輕搖頭。“人力有時而窮…….”
“大人決定不再奉朝廷號令了麽?”王須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沒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歎了口氣,苦笑。“失去了那麽多弟兄,六郡的元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恢複。竇建德和羅藝又虎視眈眈,咱們想給朝廷幫忙,總也得把自己老窩先安頓下來!”
少年人總覺得天下事無不可為,當曆盡了艱辛後,才明白自己能做的,僅僅是天賦內的那一些。範圍非常窄,非常狹小。
他是一名武將,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曾經豪情萬丈地想守護住整個大隋,讓所有像自己的父親、舅舅那樣的人都能過上安生日子,讓這片河山不再於外敵和內寇的鐵蹄下戰栗。結果,到頭來卻連自己心愛的人都沒有守護住,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懷裏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他隻想守護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兒、治下六郡、還有心中的理想以及做人的良心與良知。
“大人不必太難過。咱們沒本事管河南的閑事,六郡至少能保得住。老話說得好,吃一次虧學一次乖,隻要咱們不離開老巢,別人就沒法從背後捅刀子!”王須拔見李旭神情索然,趕緊出言安慰。
大將軍說不再管河南的閑事了,則意味著他基本已經決定脫離朝廷掌控。那樣,大夥不必擔心朝廷會派其他人能進入博陵,王須拔的肩頭上也就沒有了做說客的任務。在他眼裏,李旭就是博陵六郡的天。眾人知道在給誰賣命,心裏就不會再忐忑不安。
“你把子濟、德方他們都叫過來吧。趁大夥還在休息,咱們這些人說幾句話。”李旭又笑了笑,命令。
說罷,他衝著在不遠處等候消息的眾將招了招手,然後找了塊石頭徑自坐下。除了幾個核心人物尚在外,李旭發現跟隨自己出征的低級將領居然少了一半以上。與瓦崗軍之間的戰爭徹徹底底失敗了,無論原因如何,結果都很殘忍。但對於一個年青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遭受挫折,而是不能從挫折中吸取教訓。他還有五個郡領地,有這麽多可坦誠相待的弟兄。前路依然充滿希望,未來依舊不可預知。
幾個核心將領和幕僚看到了李旭的手勢,也聽到了王須拔的召喚,互相瞅了瞅,快速圍攏了過來。正午的陽光很亮,他們的眼前也一片光明。時德方偷偷地整了整布冠,張江也悄悄拽了一下衣角。周大牛的手依舊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隨時準備與人拚命。郭方和王須拔麾下的行軍長史方延年則滿臉喜色,他們二人先前一直擔心大將軍聽了王須拔的建議後會大發雷霆,如今看來,大將軍已經想明白了,不會再死抱著那份愚忠不放。
見大夥都到齊了,李旭揮了揮手,命令眾將先找個平坦地方坐下來。“大夥委托王將軍說的話,他都跟我說了。短時間內,我不打算,咱們也的確無法再奉朝廷的號令。具體回到博陵後怎麽辦,我想聽聽大夥的意思。咱們也從此定個規矩,有什麽話跟我直接說,說錯了也沒關係。但別再背後偷偷搗鬼!”
“末將遵命!”王須拔等人將身體挺直,低聲回應。
“我,我,我是怕,怕大將軍心裏煩,所以才,才私下商議商議,大,大將軍……”時德方尷尬地笑了笑,結結巴巴解釋。在博陵軍這段時間,他的口吃毛病改了不少。但一緊張起來,便瞬間又被打回了原形。
李旭擺了擺手,打斷了時德方德話頭。“沒事,以前咱們沒這個規矩,所以你沒做錯什麽。以後按照規矩來,在博陵軍這麽久了,德方何時看過我因言而罪人!”
“謝,謝大,大將軍!”時德方心裏一鬆,口吃的毛病又開始減輕。
“說正事兒吧。”李旭看了他一眼,命令。“在河南時,我記得你那個西進的策略非常有道理。但當時東都方麵早有準備,而咱們若強行協裹郡兵上陣的話,無異於以疲憊之師禦狐疑之眾,根本沒有獲勝的把握。一旦與東都戰得兩敗俱傷,機會就將被瓦崗軍所乘。不但無法達成預期目標,反而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屬,屬,屬下考慮,考慮不周。請,請大……”時德方額頭上汗立刻又冒了出來,亮晶晶地,一個挨著一個向下滾。他曾經向張江等人建議通過扣壓郡兵頭領的辦法,協裹郡兵與東都方麵拚命,進而拿下洛陽,脅持越王自立。但這個過於理想化的建議被李旭一口否決。當時時德方很不服氣,認為李旭僅僅出於對朝廷的愚忠才不敢放手施為。後來對比了瓦崗軍以及東都方麵的兵力後,他知道自己差點把所有人的命葬送掉。
“我都說過了,不會因言而罪人。何況當時你是為了大家的未來著想!”李旭微笑著擺手,“以後你就在我身邊做右司馬,隨時給我出主意。不管對錯,隻要是我自己采納下來的,責任都不會追究到你頭上!”
“謝,謝大人提拔!”時德方又驚又喜,站起來,長揖及地。
“坐下,別驚到了正在睡覺的弟兄。這個右司馬能做多久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畢竟羅藝的虎賁鐵騎已經打到了家門口!”
“屬,屬下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時德方趕緊保證。到目前為止,博陵軍大總管麾下隻有趙子銘和他兩個軍司馬。雖然他這個右司馬不會擁有趙子銘那麽大的權力,但若是日後李旭走上問鼎之路,他做不得蕭何與張良,地位至少不會亞於漢初的陳平。
“不是叫你死,是叫你想辦法幫大將軍守住六郡!”郭方看不慣時德方那種一驚一咋的模樣,伸手推了他一把,笑罵。
‘老子官兒比你….’時德方梗了梗脖子,用白眼相還。旋即,他意識到在博陵軍中等級不像官場那樣森嚴。剛當上右司馬便擺威風,很容易引起主公的不快。
“如今不比先前。咱們以前能在博陵站穩腳跟,首先是有朝廷這棵大樹在撐腰。其次,楊義臣、薛世雄兩位老將軍也在。如今朝廷搖搖欲墜,咱們不奉它的號令,其他人同樣隻會把朝廷的話當耳旁風。”趁著眾人陷入沉思的時候,李旭率先點明大夥即將麵臨的局勢。“博陵乃四戰之地,又不幸夾在了幾大勢力中間。想守住它很難,想發展起來,找機會洗雪這次戰敗之仇,恐怕更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達到的目標!”
‘當年皇帝陛下之所以讓我撫慰這六個郡,恐怕也是想到了將來可能會有這麽一天。’想到與朝廷之間的恩怨,李旭不覺黯然神傷。作為皇帝的楊廣的確非常失敗,但作為頂頭上司的楊廣卻很仗義。當時恐怕他已經懷疑自己的忠心,但他依舊對自己委以重任。如果沒有他的信任與支持,李旭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今天。但如果不是他的昏庸糊塗,李旭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從人生的頂點一落千丈!
“咱,咱們博陵六郡的確利於戰,不利於守。”時德方想了想,回應。“但,但別人卻很難取代大將軍。大將軍這兩年對百姓如何,人,人心裏都明擺著。任,任誰也不會放著好,好日子不過,到羅藝麾下過苦日子去!”
“的確如此,守土‘在德不在險’,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不假,但羅藝為了養活這支鐵騎也把幽州各地刮得民不聊生。咱們六郡的人,特別是涿州和上穀的百姓都知道羅藝治下是什麽日子,為了自己過得像個人樣,也會跟著將軍與羅藝拚命。至於竇建德,他的實力本不如咱們。咱們不出去收拾他,已經讓他求之不得,根本不怕他打上門來!”方延年是通過科舉考入軍中的書生,謀略方麵不如時德方,但長處在於能舉一反三。受了同僚的提醒,馬上找出一大堆自己一方的優勢來。
“諸侯當中,咱,咱們也是第一個開始屯田的。若論民間富足,整,整個河北無人能比。”時德方不願自己的風頭被人所搶,加快了說話速度。“隻要能和羅藝對峙上三個月,他的軍糧必然會被耗盡。而咱們手頭有富裕的存糧,可以尾隨而逐之,奪回整個涿郡。如果想盡快結束戰鬥,也可以從其後方想辦法。薛家兄弟不會不明白他父親的死與羅藝兩次暗算息息相關,之所以依附於仇人是被形勢所迫。咱們派人散布些流言,即便薛家兄弟不想造反,羅藝也會擔心自己的後路。若是再能派一支輕騎突入幽州的話,老賊的死期不遠了!”
論起機變的本事來,博陵軍中的文官沒有一個能和時德方相提並論。大夥剛在河南吃了流言的虧,轉頭他就將此計送給了羅藝。薛家兄弟和羅藝貌合神離,雙方中任何一方中計,都足以威脅幽州軍的根基。而輕騎突擊騷擾,利用速度優勢打擊敵人,是博陵軍最拿手的勾當。隻要不跟具裝鐵騎正麵交手,任對方的攻擊力再強,也拿揚長而去的輕騎無可奈何。
“兵法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們博陵其他優勢沒有,這個人和,卻是誰也比不了。”方延年想了想,繼續從大局上總結。“將軍深得百姓之心,登高一呼,應著雲集….”
“光有百姓擁戴未必管用,咱們在河南不也是甚得百姓擁戴麽,還不一樣被人賣了!”周大牛皺了皺眉頭,冷冷地插言。
他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得眾人直打哆嗦。特別是幾個興高采烈的文職幕僚,受不了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一口氣憋在了胸口處,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按道理,這種樊會之流是不應該多嘴多舌的。但令時德方等人稍覺失望的是,李旭居然不準備追究周大牛的莽撞。笑了笑,他低聲說道:“大牛的話也有道理,咱們吃過一次大虧,總得記住些教訓。要不然下次遇到同樣情況,還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上次是咱們沒有提防。今後隻要多幾分防人之心,就不會吃同樣的虧!”時德方不服,強忍著怒火說道。
“不光是防人之心的問題。咱們不能誰都不相信吧!東都方麵之所以那樣做,必然有他們的原因。再者,他們為什麽敢如此有恃無恐,居然料定了事後朝廷的反應?有些原因,我已經找到了。有些卻一直想不明白。大夥誰能說出其中一二來,望不吝直言!”李旭苦笑著命令。
他知道守住博陵六郡的任務不會像大夥說得這樣輕鬆。上陣殺敵是他所長,因此,麵對虎賁鐵騎或其他各路山賊流寇,旭子心中沒有太多畏懼。但在對付陰謀詭計方麵一直是他的弱項,所以必須多聽聽眾人的觀點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將軍請恕屬下直言!”方延年站起身,未說話之前,先給李旭做了揖。
“盡管說,被自己人指出來,總比被外人握在手心好!”
“剛才屬下一直說的是將軍的優勢。但將軍的劣勢的確也非常明顯!”得到李旭的鼓勵後,方延年毫不客氣地說道:“首先,將軍崛起迅速,根基不穩,人脈單薄。在朝沒有人呼應,在野也不能讓那些大家大姓傾心!所以欲算計將軍,隻要能得勝,就不怕其後有人報複!”
這回輪到武將們臉色發青了。大隋的世家大族,包括博陵地方上的一些大姓的嘴臉眾人心裏很清楚,這些家夥的確都不太買李大將軍的帳。甚至在拿了李將軍不少好處的情況下依舊心懷叵測。此種尷尬情況導致博陵軍長期以來不得不仰仗皇帝陛下的支持。而一旦皇帝陛下的支持被忽略了,博陵軍背後立刻空門大漏。這回東都方麵之所以算計博陵軍能輕鬆得手,就是因為越王楊侗在楊廣眼裏肯定比李旭重要性高。隻要得到的楊侗的首肯,段達等人想怎麽幹便能怎麽幹!
而今後的現實將更加嚴峻,大夥和李將軍既然決定不奉朝廷號令了。朝庭的支持亦不會存在,失去了大義的名分後,博陵軍的根基更弱,背地裏那些黑手也必將伸得更長。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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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延年看來,博陵軍的第二個劣勢便是人才匱乏。誠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趙子銘這樣文武雙全的能臣,也有王須拔、張江這樣兩軍陣前斬將奪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並論的帥才幾乎一個沒有。這導致身為主帥的李旭每一戰都得親自出馬,一旦遇到需要多線作戰的情況,博陵軍便要顧此失彼。
方長史的話讓眾人很受打擊,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擺在眾人眼前的事實。如果博陵軍中真的能找到一個張良、蕭何那樣的大賢,東都方麵的陰謀就根本沒機會施展。如果博陵軍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戰悍將,在黃河南岸時,大夥便可以先幹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劉長恭和段達,然後揮師直取東都!又何必分散突圍而導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鄉?
“第三,大將軍連年征戰在外,卻沒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博陵六郡雖為大將軍所轄,卻不足為成霸業之根基。大將軍往日所施新政樹敵頗多。而將軍之心腸又過於仁厚,對陰謀詭計疏於提防。將軍開科舉士,壞了後漢以來四百年的規矩,讓豪門子侄失去進身之憑。而分閑田於流民之舉,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門的對立麵上!”方延年不顧眾人越來越黑的臉色,繼續侃侃而談。
這話聽在眾人耳朵裏就有些惹人生厭了。不但張江、周大牛等人豎起了眉毛,連最欣賞方延年的鷹揚郎將王須拔也拉下了臉。若不是李旭重開地方一級的科舉,以方延年的出身,絕對沒機會進入博陵軍核心。如今他竟然反過頭來指摘新政的不是,簡直就是撿了便宜又賣弄聰明!
“方長史說得輕巧。難道大將軍昔日所為就一無是處了麽。你可別忘了你右一營行軍長史的職位是怎麽來的?”搶在眾人發做之前,王須拔低聲斥責道。同時,他輕輕地向自己的長史遞了一下肩膀,示意對方不要信口胡說。
方延年卻壓根沒看到王須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卻不想理睬。笑了笑,回應:“王將軍所言極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賴大將軍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盡權力為大將軍謀劃!讓新政能長遠地執行下去!”
這個方倔驢!王須拔恨不能衝過去揪住自家長史的脖頸,逼著他把剛才那些話吞回肚子內。雖然身為武將的他很少過問地方政務,但也明白開科與授田兩項新政對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門世家看不起大將軍的出身,無論李旭如何示好,也不會換得他們的真心擁戴。如果再失去寒門學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軍更是岩石上的野樹,隨便一陣風吹來就可能將其連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開始就錯了呢?還是執行不當,需要大力改進?”李旭先用眼神攔住馬上就要暴發的張江和王須拔,微笑著追問。
他也不喜歡別人指摘新政的錯處,但剛剛吃了一次大虧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經曆同樣的慘敗。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絕不僅僅是由於自己出身寒微的緣故。自己和後者之間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衝突,所以才導致對方欲除之而後快,為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崗賊。
“不是錯了,而是受當時條件所限,執行得不夠徹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給出了一個與大夥預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長史請直說!”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微提高。
幾個正在熟睡的士兵被驚醒了,向這邊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閉上了眼睛。按照博陵軍軍規,核心將領們探討軍務時,他們不應該偷聽。但方長史的話卻順著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向大夥心裏鑽。
“當年先皇為了改變世家豪門權力過重的局麵,創立了開科舉士之策,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善政。可惜當時朝政被幾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來的不明不白,所以科舉時斷時續,由此選拔出來人才在朝堂上也難以立足!陛下的心誌遠不如先皇堅定,即位之後,更是把科舉當作可有可無的裝點,導致豪傑之士沒有機會一展所長,倒是那些昏庸糊塗之輩,憑著家族的餘蔭竊取國家權柄,弄出來的政令隻為自家私利而謀,從不管國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長史此言說得甚是。不光寒門才俊沒有機會為國效力,就是大戶人家,如果與那七大姓搭不上關係,想覓個出身都無路可走。”時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順著同僚的話附和。
“隻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麽花的人,也會讓塞外諸胡到中原來,白吃白住。隻有衣衫多到穿不過來的人,才會為了圖一個好看,恨不得給樹都裹上綢緞。也隻有不懂稼蘠艱難的人,才會連著三次攻打遼東,不顧農時!”
如果這話放在一個月前,李旭即便讚同其中觀點,也會出言喝止。而今天,他隻是苦笑著點了點頭,便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方延年從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將軍在博陵六郡重開科舉,讓我等看到出頭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條選士的途徑!大將軍授荒田於流民,讓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複了生機。這都是善政,無人能否認。但大將軍當時是朝廷的大將軍,行事不得不考慮朝中諸臣的態度,也不敢將地方豪強得罪太狠。所以雖然重新開了科舉,地方政務卻依然被各家族左右。雖然屯田護民,卻又不得不將大塊的好地授予豪門,令他們的力量愈發強大……”
“也不完全如此。飯要一口口吃。科舉所選之士遠不及原來的官吏對政務嫻熟。貿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會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誤事!”張江參加過對如何安置寒門士子的決策,出言打斷方延年的話。
“士子們處理政務不會有原班人馬嫻熟,但也不會對大將軍的命令陽奉陰違。更不用大將軍一邊在前方奮戰,一邊還擔心著地方上會突然發生叛亂!”方延年皺了皺眉頭,快速補充。“如今六郡,豪門力量強大卻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並且時刻威脅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將軍南下討賊之時,不得不留數萬精兵於博陵,以至於在河南勢單力孤!”
在同一批科舉選拔出來的學子中,目前以他的職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覺間,方延年已經將自己當作了寒門士子的領軍人物。他認為,既然地方豪門不肯買李旭的帳,將來李旭也沒必要對他們處處忍讓。索性幹脆些,完全以科舉代替原來的人才選拔辦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場結構。
受益於新政的科舉人才不會破壞自己的進身之階。因為重開科舉而利益受損的地方豪強也很難與寒門士子們談得攏。這樣,既解決了六郡的政令暢通問題,李旭又不必總是擔心官員們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會群起反對!”時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嚇了一跳,趕緊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後立刻采納方延年的建議,六郡官場肯定會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經依附於博陵軍的家族就會被逼得鋌而走險!
“大將軍的授田之策早已經得罪了他們。他們之所以不敢與將軍翻臉,一是怕博陵軍報複,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圖。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經無法渡過淮河,他們心中的忌憚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羅藝隨時可能攻下上穀,博陵軍對他們的威脅又少了三分。隻剩下的兩分忠誠,大將軍留著有什麽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聳聳肩膀,滿臉冷笑。
“怎麽做,僅僅是調整官秩這樣簡單麽?”李旭不完全讚同方延年的建議,但也不想打擊對方的積極性,想了想,笑著追問。
“不是調整,而是使與將軍同利者執掌權柄。讓那些與將軍利益相左者從官場中離開。將軍在河南分荒田給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數萬家。而這十數萬家無權無勢,所以在東都陷害將軍時,他們縱使想給將軍支持,也無從做起。這就是周郎將剛才所言,大將軍得百姓之心卻難免為奸賊所害的緣由。若是當時從大將軍所為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樣手中有權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將軍?”
“當時我要是那樣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歎了口氣,心中好生遺憾。從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終於知道自己因為什麽而得罪了東都眾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們從瓦崗軍手裏奪回來的啊!如果沒有自己,土地的原來主人也無法從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損的責任歸咎到自己頭上呢?
“眼下大將軍已經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見李旭心動,趁熱打鐵,“六郡之中的豪強,也不是全都與將軍離心。能支持大將軍者,大將軍盡管留之。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將軍早做處置,以免養虎為患!”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一章 羽化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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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無論是半途加入博陵軍的時德方,還是由科舉入仕的方延年,二人都不介意李旭用武力快速穩定六郡。雖然迄今為止二人還不能確定六郡的幾家豪門一定會和羅藝勾結,但雙方彼此之間的利益立場決定了他們視那些人如眼中釘。對於李旭而言,殺戮也的確是一個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朝廷的支持不再,豪門又不肯為其所用,那麽重建博陵軍的根基便勢在必行。
不被我用,必被我殺。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前人先例在,他照著做,無可厚非!
“有沒有別的辦法?”李旭猶豫了一下,向眾人探詢。他自問不是個心慈手軟之輩,無論對付突厥人還是高句麗人,基本上都是手起刀落。而若依照方延年的建議而行,回到博陵後他首先要殺掉的卻是平日笑臉相對的同胞。流自己族人的血,他很難下得去手。
“很難,除非他們主動放棄權力。或者這次在羅藝南下時,真心與弟兄們並肩抗敵。大將軍以為,有這種可能麽?”方延年聳了聳肩膀,反問。
想想六郡豪強在自己到達博陵後的作為,李旭知道答案是什麽。事實的確如方延年分析的那樣,他先前之所以不敢傾全部力量南下,非要把左膀右臂趙子銘留在博陵,也是出於對六郡官吏的不放心。到目前為止,博陵六郡還隻有幾個核心人物知道他沒有陣亡於河南,在他翻越井陘關進入恒山郡之前,那些圖謀不軌者應該也暴露了出來。留守在博陵的萁兒和趙子銘不會對那些人手軟,換了任何人,都不會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可雙方之間就非你死我活麽?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突然又想起了塞上那些部落,對於外部落的人,牧民們不會猶豫舉起手中的刀。但對於本部落的人,他們卻一直愛護有加。大隋的所有百姓也應該算屬於同一個個大部落吧!可為什麽一夥人的生存就必須建立在一夥人的屍骸之上?
“將軍弱冠登朝,播名海內。時下雖受小挫,然根本尚在。”方延年見李旭還在猶豫,張口說出了一串文言。“振六郡之卒,撮河北之觽。時下將軍所需割舍者,不過聊聊數家耳!數家之哭與萬世基業,誰孰輕孰重,將軍自知!”
“的確,六郡既安,則將軍無後顧之憂。眼下唐公李淵即將起兵,必然以將軍為隔離河東與河北的屏障。將軍亦可以借河東李家為背倚。先向北圖羅藝,收複涿郡,打通博陵與塞外的聯係。然後販塞上駿馬重組精騎。軍成之日,揮師東進,取河間易如反掌!”時德方也怕李旭再犯婦人之仁的毛病,低聲在一旁給方延年幫腔。
他和方延年都是書生,誌向卻比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還高遠,對殺戮的渴望,也比武將們更強烈。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易攻難守。但博陵六郡的好處是短時間內周圍不會有太強大的敵人。所以方、時二人都認為這是老天賜給李旭的良機。隻要他能快速穩定住六郡,然後就可以與河東李淵互相利用。在李家南下爭奪長安時,將整個河間郡拿下來。至於羅藝的虎賁鐵騎,雖然攻擊力非常強大,但博陵六郡遠比幽州富庶,通過長時間的消耗戰,便能將羅藝拖殘。況且對付具裝鐵騎,李旭手中還有重甲長槍手和強弩兵這兩樣利器,隻要指揮得當,未必沒有勝算。
當年袁紹對於公孫讚便是憑借國力和強弩取勝。袁紹治下富庶,無論輸贏都有卷土重來的機會。而公孫讚隻敗了一次,便從此一蹶不振。
“將軍擊敗了羅藝,或者將其趕回幽州後,就可以圖謀南下。竇建德和高開道都是咱們的手下敗將,與咱們博陵軍作戰,他們的士氣先輸三分。將軍甚至可以用一支偏師威懾住竇、高兩賊,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然後親自率領大軍直撲黎陽倉,那裏有大隋積累了數十年的存糧,取此倉在手,勝過取渤海、平原等數郡。然後將武陽、清河、信都各郡安定下來,隨時準備窺探河南。待瓦崗軍與東都鬥得兩敗俱傷之機,揮軍南下。收洛陽,取虎牢。如此,弟兄們的大仇得報,半個中原也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時德方越說越興奮,口齒清晰,居然一點也不再結巴。
“到了這個時候,將軍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觽。迎聖駕於江都,進而號令天下,誰人敢與將軍爭鋒!然後數年,待宇內安定,四海歸心……”說到這,方延年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屆時李旭即便想繼續保持臣子的恭順,恐怕麾下將士也不答應了。一個太平盛世,就將由他們這些人開創,千秋功業,千秋英明俱在,這情形,怎能不令人激動!
‘然後我就可以廢了陛下,自己當皇帝!’看著兩位謀士期盼的目光,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血也熱了起來。從開始記事起,他就一直被人欺負,被人傷害。從軍後當了隊正、校尉、將軍、乃至大將軍,依然難免於世家豪門的傾軋與排擠。如果做了皇帝,肯定不會有人再瞧不起自己。屆時,什麽宇文家、裴家、王家,甚至楊家、李家的人都要匍匐於自己腳下,自己說向東,他們不敢說向西。
這種感覺很好,哪怕是在想象中依舊能讓人癡迷,讓人頭暈目眩。到時候,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開科舉就開科舉,想授田於百姓就授田於百姓。想讓誰當官誰就能當官,想砍掉誰的腦袋就砍掉誰的腦袋,根本不用像現在一樣畏手畏腳。
他甚至能彌補年青時所有的遺憾,興兵塞上,讓突厥人把陶闊脫絲交上來。然後揮軍渡過馬砦水,蕩平遼東,將高句麗人殺光,用他們的人頭壘佛塔。在佛塔落成那天,他可以讓塞上和西域所有國家的使節前來觀禮,看著他們在自己腳下戰栗。
李旭抬起頭,看見蔚藍的天空和飄動的流雲。他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發現原來自己對權力是如此的渴望。一股血腥唯獨淌入了他的喉嚨,那是血,人血的味道。隻要他舍得流血,就會要什麽有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沒有人再能製約我,暗算我。’‘我可以做皇帝,愛惜百姓,掃平亂匪!’‘我可以做皇帝,威懾四夷,讓萬國來朝!’‘我可以讓四夷看到中原在我的治理下是如何富庶,進而不戰屈人之兵!’
‘作為上國天子,我會很大度,吃飯不要錢,淨水潑街,黃土墊道……’
那和當年陛下有什麽區別?李旭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和當年自己那個掙紮於重重天威下的家。年少時的夢想,又悄悄地隨著流雲飄入了眼睛。
他當年的誌向就是考個小官,最好是縣城裏的戶槽。讓父親不用再交那麽重的稅,讓趙二狗、許疤瘌這些衙門裏的幫閑見了舅舅以及和舅舅一樣的老實人能客客氣氣。‘我要守護自己身邊的人,自覺所尊敬以及所深愛的人!’他記得自己的夢想,還有武將的職責,守護。
而若是他踏上爭霸的道路,如時、方兩人期待的那樣,首先,他需要先殺掉那些絆腳石,包括曾經同生共死的袍澤崔潛。因為博陵崔的勢力,居六郡之首。無論對方有沒有罪,但既然可能威懾到自己的霸業,就該毫不猶豫地將他除掉!
然後他要壓榨幹六郡的潛力,讓自己的舅舅、父親以及無數別人的舅舅、父親傾盡所有。像當年楊廣征遼時一樣,將各地的自己趕到塞外去,背井離鄉。一旦中間有什麽閃失,那些來不及逃走而走上戰場者,就會變成佛塔和遼河上的火焰,永不瞑目!
李旭突然覺得有些冷。他發現自己又變回了自己,不再是一呼百諾的皇帝陛下,不再視天下萬物如騶狗。而被陽光和熱血逼出來的汗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濕透了脊背,將衣衫貼在了身體上,又粘又涼,分外難受。
“剛才他們兩個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麽?怎麽看?”低下頭,旭子以一種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向王須拔、張江等人谘詢。
他發現自己的嗓子很沙啞,就像傷了風,又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廝殺,不小心喊破了喉嚨。
“我這條命是將軍的,風裏火裏,大將軍怎麽說我怎麽幹,絕無二話!”王須拔將身體挺直,說道。隨後又快速補充了一句,“除了繼續給朝廷賣命外,其他,唯將軍馬首是瞻!”
“我也是!”郭方聳聳肩,回答,“將軍讓我全家老小過上了安穩日子。我無以為報,隻好把命交給將軍!”
“俺是侍衛統領,不參於決策!”周大牛見李旭的目光掃向自己,趕緊躲到一旁。當大官,當萬夫雄,這個夢他兩年前做過。但現在,他隻想跟在李旭身邊,能走到哪算哪。數年的行伍經驗告訴周大牛,人最好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夢。如果老做超過自己本事的夢,隻會死得更快。
“我建議你不要再為朝廷賣命,至於咱們能做到什麽地步,不如慢慢來,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張江笑了笑,回答。
“我們得先保證自己平安回到博陵,然後再看看事實到底發展到什麽地步!”李旭輕輕鬆了一口氣,笑著做出決定。弟兄們的回答讓他非常滿意,問鼎逐鹿的夢可以稍後再做,現在,還是解決眼前的實際問題為好。如果不得不舉起刀,他寧願舉向外界,也不願意舉向自己的族人。盡管,可能某些族人不那麽喜歡他。
“將軍若是沒有長遠圖謀,弟兄們如何保持士氣?!”時德方和方延年兩個沒想到自己德一番苦心隻換了這樣的結果,上前兩步,焦急地勸諫。
“你們兩個剛才說得都有道理,但眼下咱們要先趕走羅藝,然後用最小代價穩定博陵!至於其他,現在可以考慮作為選項,但最後如何選擇,要看實際情況!咱們真的有那本事,我不會放著機會不把握。若是沒那個力量,大夥也沒必要流那麽多血!”李旭依次拍了拍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的肩膀,將兩個心腹謀士拍得呲牙咧嘴。這不是個做人主公者應有的動作,做人主公者要和臣子保持距離。但被李旭拍了肩膀,時、方二人並沒覺得太多不妥,反而心裏很是受用,跟武夫們一樣咧著嘴巴笑了起來。
“現在說問鼎逐鹿的事情,的確有些早!”
“若是將軍不想殺太多的人。可以用其他辦法,一點點消弱豪門的特權。但不能對他們過度遷就!”
兩個謀士再次讓步。盡管有些不情願,但李旭是主公,他們必須以主公的意誌為準則。
“鼎有幾個?”看出二人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甘,李旭笑著問。
“九個!”時、方二人心中狂喜,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古代帝王以問鼎代替問天下,李旭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明顯是暗示他有爭雄之心。可他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好讓大夥都有個盼頭?時德方和方延年怎麽也想不明白,隻好瞪大眼睛,繼續等待李旭的下文。
“為何隻有九個?”
“禹鑄九鼎,象征天下九州。上鑄著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異獸,辨是非,明善惡!”
此刻,午休的弟兄們已經先後醒來,正在幾名低級軍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戰馬的鞍子和韁繩。有人距離官道較近的人抬起頭向主帥這邊望了望,看到核心將領們依舊圍攏在李旭身邊聽他訓話,又快速將目光轉移開。
“可有幽州,可有遼東。且末在哪?敦煌、鐵勒可在鼎上?”李旭命人牽來自己的坐騎,緩緩走了幾步,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幽州?應該是鬼方,當時不在鼎上。遼東,當時,當時應該是肅慎,也沒有立鼎!”時德方又開始結巴起來,搜腸刮肚地想著答案。“這兩地都不在九州之內,至於敦厚、鐵勒,其實乃蠻荒之地,當時的人沒看到,所以未曾鑄鼎而記之!”
“我少年時曾經去過塞外,好大一片曠野!”李旭笑著跳上戰馬,舉目四望,看風起雲湧。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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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色的天空下,投石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重達百餘斤的彈丸一個接一個飛上雲端,然後呼嘯著落下。夾著風,將大地砸得來回顫抖。
“轟!”“轟!”石頭與城牆接觸的聲音悶如驚雷。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宛若鬼哭。咚、咚、咚,戰鼓聲配合著心跳的節奏,讓人血脈沸騰。伴著雷聲、角聲與鼓聲,成群結隊的幽州步卒從煙塵後衝出,舉著盾牌,挽著弓,抬著雲梯,直奔搖搖欲墜的城牆。
看似單薄的易縣城牆卻遠比人們想象的結實。半個月來,攻擊方用盡了各種手段,石頭砸、火燒、雲梯強攻,就是無法讓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練,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門,並且將城牆分成了一個個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僅僅用可由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相連。城牆內部,數座木頭搭造的箭塔隨時待命。每當有某段城牆被幽州軍拿下,防守方便將失落地段塞死,讓幽州軍無法擴大戰果。緊跟著,羽箭就會覆蓋住失陷的城牆段,將所有活物都射成刺蝟。
這是高句麗人在遼東城發明的戰術。幽州大總管清楚地知道此戰術的威力。當時,城裏的人和城外人屬於兩個國家,所以防守者寧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投降。當然,騙取喘息時間的詐降除外。
但羅藝不明白是什麽原因導致易縣的守城者把自己視作寇仇。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經死了二十餘天,由虎賁大將軍羅藝接替他來掌管地方,遠遠比讓這些郡縣變為無主之地來得好。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強者統治的地域會亂得不可想象。流寇、土匪、豪強,打著各種旗號的劫掠者會像雨後的春筍一樣憑空而生,很快將膏腴之土變成一片荒蕪。
攻擊者快速接近目標,像前幾天一樣,他們在沿途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攔截。防守方不發出半點生息,仿佛全部在戰鬥中死去。隻有被羽箭射得千瘡百孔的軍旗還佇立在已經坍塌了的敵樓一角,不住隨風飄蕩。“獵!”“獵!”“獵!獵!…
“嗖!”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向易縣城頭。被血染過,又重新幹透的土牆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雕翎。層層的雕翎之間,暗紅色的煙塵慢慢騰起,進而將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咚!”戰鼓響了一聲後,突然停滯。緊跟著,投石車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來。戰場突然變得寂靜,就像化凍前的冰河般悄無聲息。然後,呐喊聲鋪天蓋地,衝到牆角下的幽州軍豎起雲梯,蜂擁而上。
他們像螻蟻一樣向城頭攀援。他們像螻蟻一樣將頭頂的危險置之度外。他們口中的呐喊聲雄壯而蒼涼,就像秋天的蟋蟀,發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們很快就像秋蟲和螻蟻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來,巨大的釘板順著城頭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靈蓋,肩膀,肋骨,血肉橫飛!
攻擊方驟然受到打擊,節奏猛然停滯。電光石火之間,一道淒厲的鳴鏑聲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點寒星從城頭快速飛瀉,。正在攻城的幽州軍隊伍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後,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般交替著躺倒,一點點紅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綻放,絢麗如春花。
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鐵青,快速揮了揮手中令旗。嗚咽的角聲從他身邊吹響,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將一麵橘紅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頂。正在攻城的將士們聞令快速後退,給投石車讓開打擊空間,巨大的石塊再次從天而降,將破舊的城牆砸得泥土飛濺!
這次守軍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幾個小型弩車向攻擊方回敬。不可否認,他們的射藝非常嫻熟,三五根長弩中肯定有一支能擊中目標。巨大的衝擊力將被射中的投石車推得搖搖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塊失去平衡,左右擺動,墜落。木質的車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機的兵卒快速逃遠,搬運石頭的民壯被木架壓住,哼都沒哼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瞬間後,攻擊方的弩車奮起報複,將數十支弩箭向守軍弩車的隱藏地點砸過去。哆、哆、哆,丈把長的弩箭在城頭豎起一片鋼鐵叢林。防守方的弩車立刻銷聲匿跡。投石車再次活躍起來,將城牆砸得如雨中的荷葉。
又一波步卒呐喊著衝向城牆,豎起雲梯。城頭上,帶著血跡的釘板再次砸了下來。滾木、擂石、羽箭,先後登場,毫不客氣地收割著生命。
城牆下,幽州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製射擊。羽箭遮天蓋地、無止無休。守城的博陵軍人數遠不如攻擊者眾多,但反擊卻非常犀利。幾排羽箭射下來,立刻將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著頭頂上威脅減輕的瞬間,幾百名幽州士卒從沙包後探出身體,端起熱油迎頭澆下。數支火把緊隨著熱油落到幽州軍頭頂。“轟!”烈焰騰空,雲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閃,冒著煙墜落,如同誤入燈罩中的飛蛾。
第二波攻擊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著第二波的屍體上,呐喊著撲向城頭。濃煙遮斷了整個戰場,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見對方的麵孔。隻是機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數眾多,博陵步卒訓練有素。敵我雙方在城上城下殺得難解難分。暗黑色的土牆慢慢變紅,紅得就像春天的鮮花,嬌豔欲滴。紅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線!分隔線兩側,上千條生命一道走向終結。
風吹過,吹散濃濃紅霧。蒼白色的陽光突然從雲天之上射下來,如一把把鋼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將們瞬間看清了整個戰場,看清了自己揮手之間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雙方的戰鼓聲都慢慢減緩,仿佛突然有了默契般,變弱,變弱,最後無聲無息。
雙方的士卒慢慢分開,彼此互視,驚詫地發現,他們竟然穿著一樣的號衣。
他們身上穿著一樣的號衣,手裏拿著同樣製式的兵器。他們都是大隋官軍,也許他們在多年前還曾經並肩戰鬥過。為了皇上或者為了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卻成了生死敵人,欲將對方殺之而後快。
“大帥!”劉義方跑到羅藝麵前,麵孔不斷抽搐。
“鳴金,鳴金!”羅藝知道心腹愛將想說什麽,疲憊地揮了揮手,命令。
“大帥,敵軍就快撐不住了!”曹元讓不甘心再次攻擊失敗,大聲提醒。
“鳴金!讓弟兄們下來休息!”幽州大總管羅藝輕輕搖頭,滿臉疲憊。
他有些後悔南下的決定了。如果投放同樣的兵力去塞外,已經可以滅掉數十個部落,拓土千裏。但從出兵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連第一步戰略目標都沒能實現。
敵將呂欽是個無名小卒,根本不在乎敗給老前輩羅藝。在此人的指揮下,博陵守軍像塊滾刀肉,能打就打,打不過就逃。二十天來,他們先棄良鄉,再棄固安、涿縣,從桑幹河畔一直退到了上穀。然後以易縣為核心、圍著五回嶺、狼山、驕牛山這些丘陵跟幽州軍藏貓貓。害得身負天下第一精銳之名的虎賁鐵騎有勁兒沒地方使,隻好對著嶙峋山崖和幽幽城牆發呆。而幽州的步卒卻遠不及虎賁鐵騎強悍,在易縣城外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後,卻連外城都沒能攻破。
幽州軍不怕與敵人野戰,但經不起耗,更經不起拖。自身的現實情況決定了他們的作戰風格。邊地人丁稀薄,兵源和軍糧供應都無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裝甲騎的攻擊力雖然令人羨慕,但消耗力同樣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後,為了保住手中這支重甲騎兵,羅藝將麾下步卒的人數和補給一減再減。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舊被他刮得疲憊不堪。
而步卒們平時不受重視的弊端此刻暴露無遺。當他們遭遇到前身為汾陽邊軍的博陵甲士時,幾乎沒有力量與對方抗衡。而虎賁鐵騎卻不能用來攻堅,在地形和戰鬥力都不占上風的前提下,幽州軍的進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間的兵馬也出師不利。羅藝原本以為憑著自己虎賁大將軍的威名,河間百姓會對幽州軍贏糧景從。目前從河間郡傳回來的消息卻是,能托兒帶口逃往的百他處避難的百姓,幾乎全逃走了。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戶,幾乎個個對幽州軍陽奉陰違。他們不肯派族中子侄幫助幽州軍作戰,也不肯接受羅藝的征召出任地方官員。甚至連給幽州軍提供糧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麽哭著喊著說拿不出糧食來,要麽用陳糧舊米充數。
奉命“撫慰”河間的羅成氣得直跳腳,卻不能輕易對各堡寨動武。眼下幽州軍是官軍,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們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毀掉虎賁大將軍的威名。
抽煙,自己偶爾也會點上一支,但喜歡的隻是那種燃燒的感覺。看著煙頭一點點燃盡,有種生命流逝的感覺。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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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個人勇武,少帥羅成自十四歲以來罕遇對手。但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偏偏無法單純地用武力解決。正當他被河間郡百姓不合作的態度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南邊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曾經與博陵軍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綠林頭領竇建德揮師北上,兵鋒沒有指向李旭所屬的六郡,而是直撲河間郡南側的蔞蕪和饒陽!
如果羅成按原計劃率領幽州軍渡過滹沱水夾擊博陵,縱使河間郡的豪強們不在他背後捅刀子,他的糧道也會被竇建德部切斷。而一旦他主動南下迎擊竇建德,已經推進到滹沱河西岸的趙子銘就會毫不客氣地在幽州軍腰眼上來一下。
這是出征前幽州軍沒有預料到的情況,羅成無法自專,隻好向主帥請示對策。當信使趕到到幽州軍主力所在時,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從易縣城外返回。“竇建德替博陵軍出頭,這根本不可能!”顧不上擦洗臉上的汗水,他一把搶過信使手中的軍報,大聲怒吼。
但現實就是如此荒誕,兒子羅成在軍報中不但描繪了竇建德所部流賊和博陵軍趙子銘部互為犄角的詳情,而且還附上了一份偽河朔大總管竇建德送往各地的‘討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經殺人無數的流寇頭子竇建德高調譴責羅藝在李旭屍骨未寒的當口擅開戰端,通過欺負孤兒寡婦來炫耀兵威。而他竇建德則要主持正義,將幽州軍趕回老家去,‘保護’河北各地來之不易的安定!
“姓竇的什麽時候成了河朔大總管的?誰給他頒發的印信?當年河北群賊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還真好意思?!”羅藝緊握軍報,五指關節處發出咯咯的聲響。紙做的信函比不得鐵打的刀柄,一瞬間便粉身碎骨。“謬種!”他奮力將軍報向窗外摜去,夏日的風將碎紙片吹成一隻隻淡黃色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走。
沒有人能回答羅藝的質問。竇建德自封河朔大總管的舉動固然荒唐。但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也是通過武力奪來的,並不比竇建德的官職來得正當。至於李旭與河北群寇的前仇則不足以成為他們兩家結盟的障礙。當日李旭是官,高士達等人是賊,官軍討賊天經地義。而眼下竇建德自封為官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羅藝領兵欺負同僚的未亡人,竇建德跳出來與他為敵,在道義上無懈可擊!
“王琮呢,王琮怎麽說?”滿腔怒火無處可發,羅藝從窗口轉回來,扯住信使的脖領子追問。
“稟大帥,河間郡丞王琮說,竇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應該安撫!至於表大帥為河北、幽州兩道大總管的事情,他還在繼續考慮!”信使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相告。
“老不死,我真該直接叫成兒將他們王家連根拔了!”羅藝扔開信使,怒吼,“老子為國征戰數十年,在他眼裏居然比不上一個賊!他***,來人,替我給成兒回信。命令他執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殺!陽奉陰違者,殺!給博陵通風報信者,替竇建德說話者,殺。全都給我殺!”
一連串的殺字吼出來,震得帳內眾將臉色發白。追隨主帥這麽多年,大夥從來沒見過他被氣得如此厲害。想出言相勸,一時又找不到合適詞匯。河北各地豪強不肯奉羅藝為主,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瞧不起他出身寒門。羅藝曾經為此抗爭了近三十年,結果卻一直不盡人意。
“大帥,此信還是晚一些寫為妙!”壯武將軍劉義方走上前,低聲勸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帥此刻苦悶的心情,但殺戮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間樹大根深,貿然將這個家族拔起來,整個地方都會元氣大傷。幽州軍不是流寇,他們打下一片土地後,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為軍隊提供補給,為府庫提供稅收。而將不肯合作的人都殺光了,地方上也就沒有了可用之才。士兵們的餉銀、軍糧、乃至鎧甲器械便無處可覓。
“你也覺得我不占理不是?這些年若沒有咱們幽州軍在塞上拚死拚活,什麽世家、豪門,早就被突厥人連鍋端了。咱們為他們做了這麽多,需要他們說幾句公道話時,卻一個個比賽向後退?竇建德跟著高士達屠城數十,砍下的腦袋能堆成山,如今搖身一變,居然成了河朔大總管!他們還為之叫好,為之斡旋!既然如此,咱們幹脆先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後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們眼裏,咱們跟賊是一個模樣!”
“對,咱們早就該給他們一個痛快。不破不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離開這幾家充大頭蒜的,還就沒人願意當官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曹元讓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向主帥表忠心。接連半個多月,他在戰場上毫無建樹,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所以隻能靠一些非常手段來討主帥喜歡,雖然這種做法很讓人瞧不起。
“能當官和會當官,會把地方治理好,讓我軍後顧無憂,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新人派上去,兩眼一摸黑,沒有半年時間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劉義方不理睬曹元讓的叫囂,徑自對羅藝分析。“如今朝廷的影響已經不能過黃河。亂世當中,那些綿延的數百年的家族肯定會找一個強者來投靠。至於這個強者原來做過什麽,是將軍還是流寇,他們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為了長遠打算,必須要安定下來,剿滅境內與自己分庭抗禮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就變成了官軍。如現在的竇建德,他在清河、平原兩地所施之政,與博陵基本別無二致!”
“咱們幽州沒有屯田養兵的條件!”羅藝歎了口氣,勉強壓製住心中的怒火。將不合作者皆殺光隻是他的一時氣話。殺光了不肯與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間也就變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時間內,他也許能搶到很多錢財和軍糧。但從長遠看,這等同與把自己當成了流寇。受到傷害的百姓和豪強們肯定會蜂擁投向竇建德和李旭的遺孀,就像劉義方在話裏隱隱指出的那樣,原來的流寇反而變成了官軍,變成了世俗眼裏的正義所在!
“所以河間與博陵六郡對咱們非常重要。能保持這幾個郡民間的完整,就等於咱們獲得了成霸業的根基。將這幾個郡都砸爛了,即便咱們能囊括河北,力量還是目前這點兒。屆時說不定還要將兵馬分散開四處去清剿叛亂。如果有人趁這個機會入侵,咱們對付起來會非常吃力!”劉義方想了想,繼續勸告。
“保持幾個郡的完整?大帥善意相待,他們肯理解大帥的苦衷麽?”曹元讓見羅藝的怒火變弱,自家說話的聲音也不得不放緩慢。他知道自己沒有跟劉義方分庭抗禮的本錢。無論從用兵能力上還是在羅藝心中的分量上都與對方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最近一段時間盡量不在言語上得罪對方,以免受到老一帶將領們的聯手打壓。
“也不能一概而論,分化,瓦解,徐徐圖之才是正道!”劉義方搖搖頭,低聲補充。“依照末將之見,各郡的英才暫時不為大帥所用,是因為大帥未能展示出令他們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帥,反而因此給家族帶來災難的話,他們當然要猶豫!”
“哼,放眼天下,哪個是咱虎賁鐵騎的對手!”幾個年青非常不高興劉義方最後的那句話,大聲反駁。
劉義方沒有和他們爭論,隻是微笑著將目光從曹元讓等人臉上掃過。每當他看向一個人,那個年青將領就非常不自然地把頭低了下去,死活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虎賁鐵騎的確曾經是天下無敵,但虎賁鐵騎渡過桑幹河以來,卻未曾打過一個痛快的勝仗。無論是在上穀還是在河間,敵軍的戰鬥力都不如鐵騎。敵軍卻逼得虎賁鐵騎有力無處使,逼得幽州將士寸步難行!
“以老臣之見,大帥還是再作些讓步,把許給各家的好處提高一些。倘若能夠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對咱們穩定河間,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見羅藝的怒火已經被劉義方勸熄,行軍長史秦雍湊上前,低聲建議。
在揮軍南下之前,除了以強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將士們還製訂了另一個經營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聯絡各地的豪強,由他們主動出頭,將李旭的殘餘勢力從博陵六郡趕走。如果這個方案能順利執行的話,幽州軍幾乎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畢竟姓李的在博陵僅僅經營了不到兩年時間,根基不可能紮得非常穩。
這個方案最初被羅藝否決,經過秦雍、薛家兄弟和劉義方等人一再苦勸後,才勉強得以通過。但幽州提供給從龍者的條件卻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證其家族目前勢力,並根據功勞大小給予酬謝。虎賁大將軍羅藝看不起那些所為的名種名血,自身的經曆告訴他,從五胡以降,揚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鏟平了。現在所謂的名門貴胄,都是像李家、楊家和劉家一樣的冒牌貨。向上追溯三代,便能發現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韓邪氏的種。流寇竇建德還自稱是漢代名臣竇固的子孫呢?難道你還真能將竇家十幾代祖宗從棺材裏刨出來跟他對質不成?
羅藝認為,這天下應該是為有本事的人而設的,而不是為血脈而設。無論其出身如何,強者永遠要站在顛峰。豪傑們建立功業,平庸之輩絕對服從。而現實卻是,他做出了讓步,違背自己的原則派遣說客到博陵六郡與豪強們聯係,對方卻冷眼以對。上穀郡守崔潛直接砍了使者的腦袋,將其頭顱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穀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張君明兩個將信和禮物丟出了門,並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為懲戒。現任博陵郡守張九藝最為客氣,收了禮物,見了使者,然後寫了一封口氣非常柔和的信,加蓋郡守大印送了回來。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內容當天就傳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張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總管之郡守。張某為國料民,非為李總管料民。李將軍駕鶴西歸,然張某職責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應羅公所約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羅公,張某當應天子之號令。若羅公以兵勢脅天子,張某無奈,隻能盡忠臣之責耳!”
“這簡直是變相向李家的寡婦表忠心!”收到張九藝的回信,幽州上下氣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張家號稱百忍傳家,心中的氣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說得好,官職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為李旭賣命,而是為朝廷賣命。如果羅藝有本事讓朝廷認可他對六郡的支配權,張家絕不會反抗羅藝的統治。但想讓張家為幽州軍做內應,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為,我再添上什麽好處,才能讓崔、張、王、劉幾家裏應外合!”軍事上的失利讓羅藝不得不讓步於現實,放下身段,他歎息著向幕僚請教。
“如今之計,分化瓦解才是正道!”劉義方想了想,低聲回答。‘如果最初羅公就肯許諾出更高條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堅苦’他心裏為已經逝去的機會惋惜,嘴巴上卻不得不替主帥謀劃補救辦法,“那幾家人先前所為,不排除有做給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給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也不會為咱家冒險。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兒,他們對李夫人過分不敬,有可能導致河東李家的報複。其次,博陵的兵權抓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之手,這兩人是李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其忠心耿耿。別人貿然起事的話,很可能被呂、趙二人派兵捕殺。第三,六郡豪門中,有一部分人已經倒向李將軍,他們這兩年沒少從開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處…….”
“行了,子義,你說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總管聽得心裏沮喪,擺擺手,打斷了劉子義的羅嗦。“你直說吧,咱們怎樣做才能盡快把六郡拿下來。要多少錢,給對方多大官職,還是直接割數個縣給他?像薛家兄弟那樣,讓他們專斷一方,軍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處的問題。可能為將軍效力的,還必須符合幾個條件!”劉義方想了想,繼續道,“第一,其家不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的兵力威懾範圍內。第二,其家在李將軍所行的新政中受損。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後,短時間內不被撲滅,進而影響到博陵軍整個戰略部屬。第四,這個人要有野心,也有膽子,並且要足夠涼薄!”
幽州眾將麵麵相覷,雖然對敵人有所了解,但他們卻沒達到對其中每名文臣武將的脾氣、秉性都了如指掌的地步。劉義方說了那麽多條件,按他的標準篩選,大夥都知道的幾個主要家族都已經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響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經受起博陵軍的傾力反擊?
“嗯,咳、咳、咳!”正當大夥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策反人選的時候,老長史秦雍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歲月不饒人,他追隨了羅藝近三十載,如今已經是遲暮之年,身體比不上小夥子們,稍微勞累一些便搖搖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這些小事,無需你過多操心!”看著老長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臉色,虎賁大將軍羅藝關切地叮囑。
“老,老臣以為,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不如,咳咳,不如從長計議。切,咳咳,切不可再輕舉妄動,咳咳,讓博陵做了防備!”秦雍一邊咳,一邊建議。
“嗯,大夥先退下吧。元讓,你去傳醫官來。子雄,你部下午繼續攻城,不用拚命,但也別給易縣守軍喘息的機會!”羅藝從老長史的話語中聽出些陰謀的味道,猶豫了一下,命令。
將軍們如釋重負,起身離去。他們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陰謀並非所長。甚至打心眼裏對收買和煽動叛亂等奇招懷有抵觸。這都是受羅藝的影響。在大半生時間內,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個非常純粹的軍人。如果不是時局發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權力的誘惑太大而虎賁鐵騎的實力又太強,也許他根本不會起問鼎逐鹿的念頭。
“主公請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待大夥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秦雍止住咳嗽,低聲勸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麽話你直接說吧!”羅藝很不習慣這種背著諸將做決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裏,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幽州將士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實在沒必要過於防範。秦雍的做法不但會使得主帥和將軍們彼此之間起隔閡,而且會影響幽州軍整體的戰鬥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給羅藝賠罪。“臣無心間隔諸將,隻是臣所想到的人選實在有些尷尬。一旦走漏風聲,恐怕將軍非但不能得到其幫助,反而會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個?”羅藝皺著眉頭,將自己能想得起來的頭麵人物細數,數遍六郡也沒找出這樣一個人物來。
那邊劉義方見不得主將著急,沉吟了片刻,低聲道,“秦老說得莫不是恒山……”
“對,恒山郡守杜圭!秦雍輕捋胡須,笑容滿臉。
“杜寶相不過是個幹吏吧,哪算得上豪強?!”羅藝在鼻孔中冷哼一聲,對兩個屬下提供的人選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經八本的科舉出身,先帝在世時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過做了一任秘書監侍讀。後來因為巴上了楚公楊素,所以才外放為縣令。楊玄感造反時,曾經向他寫信求助。他當場扯書斬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後又幫助朝廷私下搜捕楊家仆從,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羅藝素來瞧不起這種涼薄之輩。所以也沒打過拉攏其為屬下的念頭。況且恒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將杜圭拉攏過來,也未必能對眼前戰局起到什麽作用。
“杜圭雖然不是出身於豪門,但為官多年,家業已經不算太小。況且羅公拉攏他,隻為的是讓博陵自亂陣腳,無須他出更多力氣!”秦雍搖搖頭,溫和地提醒。
當官當久了就會建立自己的家族。羅藝痛恨豪門專權,但此刻在幽州,羅家不算豪門麽?此外,忠武將軍步兵為代表的步家、壯武將軍劉義方為代表劉家、長史秦雍為代表的秦家,哪個勢力又比那些世襲的望族小了?說他們不算豪門,恐怕整個幽州都會當成笑話!
“況且咱們這邊多一個郡出來,博陵那邊就少一個郡。實力對比發生了變化,那些先前對咱們沒信心的人,便會重做選擇!”劉義方在旁邊笑著補充。
“可這個人曾經是最看好李仲堅的!”羅藝有些不放心,“別是咱們枉費功夫,反而轉頭被他利用了為李夫人拖延時間!”
“老臣倒不怕他為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見勢不妙,索性闔郡投了河東!”秦雍將白胡子搖得上下亂飛,“我聽人說,前些日子唐公李淵聽說女婿戰死了,立刻想謀奪搶女兒的家產。兵馬都到了井陘關前,突然又掉頭撤了回去。恒山郡守杜寶相非但沒和郡丞一道整軍備戰,反而派人去博陵,請求李夫人主動邀娘家人過來幫忙!”
“這個李老嫗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將軍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杜寶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雖然同樣打著六郡的主意,羅藝卻非常不齒李淵當時的做法。
以軍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認為對方是受了河東李家的拖累才戰敗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淵不圖謀不軌,作為其世侄的李旭便不會被瓦崗軍和東都方麵前後夾擊。更不會含恨跳下黃河,令天下豪傑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雖然沒有多少兵,但太原宮本為我大隋皇帝陛下親征塞上的落腳點,裏邊存有很多鎧甲。而河東李家在朝野人脈甚廣,門生故舊的作用足以抵上十萬大軍。老臣以為,河東兵馬不南下則以,一旦南下,半個關壟唾手可得!”
“還不是仗著老子的餘蔭!”羅藝撇嘴,不屑地點評。轉念想想自己打一個易縣還要費半個多月的力氣,而對方僅僅憑著血脈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心裏又甚為失落。“那杜寶相既然心向李淵,咱們怎麽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們說吧,咱們拿什麽打動他。金子、駿馬、還是高官。他已經是郡守了,還能再怎麽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號,這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簡單!”老長史秦雍長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羅藝自立為王的話。
如果自立為王,羅藝麾下就有一大票空頭職位。像杜寶相這種做夢都想將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個開國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寶都管用。
“此話且不要提,眼下咱們就控製了幽州這麽大塊地方。連半個河北都沒到手就忙著稱王稱帝,和高士達、格謙這些土鱉又有什麽差別?這種勾當連李密那廝都不屑做,咱們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總管羅藝搖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麾下的擁立。
根據南邊傳來的消息,在‘大敗’李仲堅後,河南群盜愈發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輪番上表勸進,請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卻僅僅將自己的封號改成了魏公,不肯與大隋天子分庭抗禮。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東都未平,不可議此。”換做翟讓的話則變成了“剛多收了兩鬥稻穀便做夢納妾,不如先去洗洗兩腳泥巴!”
“那就隻好許他事成後割地自立,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了!反正有咱們幽州給他提供軍力支持!”劉義方見主帥意誌已決,隻好換了一個條件與其商討。
“也可以,但禮物不可太少。杜寶相少年時家貧,對財貨素來看得重!”老長史秦雍點頭附和。
“盡管滿足他,反正他隻是個過路財神!”羅藝聳了聳肩膀,冷笑著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將財貨拿回來。這種無恥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裏發著狠,手掌悄悄地握緊了腰間寶刀。
“同時,咱們也得小心別人用一樣的手段從內部製造事端!”秦雍結束了一個謀劃,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們的弟兄?”羅藝話中隱隱約約透出幾分不滿,“老秦,你不覺得你最近太小心了麽?弟兄們跟咱們時間最短的也超過了十年,用得著把他們都當賊防著?我敢保證,咱虎賁鐵騎裏隻有磊落好漢,絕不會出現杜寶相那樣的市儈小人!”
“但您麾下現在不止是有虎賁鐵騎。薛家兄弟跟李仲堅本來關係就很密切,投降咱們又是被形勢所迫。如果他們在背後搗亂,咱們恐怕連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聲音,鄭重提醒。
“莫非你聽說了什麽閑話?”羅藝楞了一下,板著臉追問。
“恐怕無風不起浪!”秦雍的臉抽搐了一下,冷笑著回答。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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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四兄弟試圖謀反的消息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幽州大總管接連好幾天喘不過氣。偏偏他還不能按照老長史秦雍的建議派人回去將對方一刀砍了。沒有確鑿證據在手就亂殺降將會讓他落下一個心胸狹窄的罵名。況且薛家兄弟是第一支投靠於幽州的外來力量,羅藝怎樣對待他們,將成為其他後來者的參照。一旦四兄弟死得不明不白,天下豪傑將無人敢再投靠幽州。
羅藝也不能對流言充耳不聞!那等於拿數萬大軍的安危賭薛家兄弟的忠誠。這個賭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兩度兵敗都是因為幽州軍的暗算,這一點薛家兄弟不會不清楚。他們投靠幽州是迫於形勢,一旦形勢可能對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難免會想起父輩的仇恨來。
壯武將軍劉義方見羅藝傷神,替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建議他將駐守於塞外威懾諸胡的忠武將軍步兵調回來保衛漁陽。雖然步將軍因為過於脾氣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對幽州軍的忠心卻天日可鑒。由他坐鎮漁陽,一則可以保證大軍今後的退路不會有失去。二來也可以威懾薛家兄弟,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退路?子義,難道你認為咱們已經不可能打敗由一個女人做主帥的博陵軍了麽?”羅藝讚同劉義方所提建議中的前半部分,但對其在建議後半部分所說的話非常不滿。“什麽叫保證退路?咱虎賁鐵騎何時向敵人低過頭?當年咱們以五千弟兄對塞外諸胡十萬大軍,照樣殺得他們屁滾尿流,如今卻要不戰而退?子義,你是不是這些年活得太滋潤了,已經忘記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勝先料敗,是當年大將軍所教。子義愚頓,卻終生不敢忘!”劉義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實回答。
“胡說,老夫什麽時候教過你這話?”羅藝豎起眉毛,眼中充滿了怒火。對方是他的心腹愛將,但絕不等於可以當著所有人掃他顏麵。如今他需要絕對的服從,絕對的權威,無論誰,無論什麽原因觸犯逆鱗,都不可饒恕!
軍帳裏靜得可怕,順著風傳來戰鼓聲隱隱約約,敲得人心髒直接向嗓子眼處跳。羅大將軍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上次步將軍說錯了幾句話,便被他罰到塞外思過。今天劉義方當眾頂撞他,還不知道會導致什麽後果。
正當眾人試圖找些話頭來緩解帳中氣氛的時候,劉義方抱拳肅立,高聲回答。“開皇十五年秋,將軍領我等北擊突厥,沿途存放糧草輜重,派壯士建營保護。末將問其故,大帥說,兵凶戰危,世間沒有永遠不敗的將軍。若是能在大勝之時依舊保持平常心,為自己留下退路以備不測。即便偶爾受挫,也很快能卷土重來!”
“你個油嘴滑舌的鳥蛋,督戰去。今天攻不破易縣,不準回來吃飯!”羅藝抬腿踹了劉義方一腳,笑著罵道。
對方說得有理有情,讓他根本不忍心發火。未料勝先料敗的確是他當年領兵出塞時向下屬灌輸的用兵理論,當年百勝將軍羅藝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亂砍出來的。對敵軍實力的準確了解,對敵我雙方作戰意誌的準確把握,還有對士卒安危的關心,對麾下兄弟的愛護……如是種種,都是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麽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看著劉義方轉身遠去的背影,羅藝捫心自問。他霍然發現自己的確變得太多了,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有擔當、有氣度、百折不撓的羅將軍。多疑、易怒、剛愎自用,原來自己所討厭的那些缺點,現在逐個在自己身上出現。比起當年的某些驕橫跋扈的世家子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義!”向前追出十幾步,虎賁大將軍羅藝又將已經走出軍帳的劉義方喊了回來。“照正常強度攻城吧,注意傷亡。若是敵軍士氣還像原來那樣旺盛的話,盡管撤下來。晚上咱們幾個再想別的辦法!”
“諾!”劉子義轉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帥行了個軍禮。
“你個鳥蛋,小心著點兒別被強弩傷到!”羅藝裂開嘴,當著無數將士麵又罵了一句。他感覺到心情瞬間變得輕鬆,思維也隨即敏銳。
“來人,替老夫寫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萬均的弟弟萬徹召來,老夫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勇武的人做親衛統領!”羅藝眼前靈光閃動,瞬間做了一個令所有親信張目結舌的決定。沉吟了一下後,他繼續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間,命令成兒引軍後退,到河間東北九十裏的束城駐紮。不要理睬竇建德軍,也不要過河攻擊趙子銘部!”
“遵命!”留在軍帳內的心腹們答應一聲,分頭落實兩道命令的實施細節。
竇建德決不是像他自己說得那樣為安民而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為了爭奪河間郡。既然河間郡守王琮不肯歸附於幽州,羅成就沒有必要幫他守衛郡城。當郡兵們被竇建德打得滿地找牙時,王琮自然要向羅成求援。到那時幽州郡無論提出任何條件,河間王家都沒有討價還價得餘地。
此外,竇建德與博陵六郡之間的合作恐怕也是迫於幽州的壓力。羅成的兵馬一後退,流寇們與博陵之間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礎。比起常年遭受戰火的河間郡,已經實施了兩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對流寇們更有誘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著應付幽州,信都郡對竇建德與高開道二人來說,無異於一個被剝光了殼的雞蛋。正在灌漿的麥子,毫無防備的大城,車水馬龍的集市,如果竇建德能忍住不去搶,他就不是流寇頭領,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帥高明!”有人快速領悟到一退之間的精妙之處,笑著稱讚。
“高明,真高明就不會被人堵在這了!”羅藝笑著擺手,“別拍馬屁,幹正事要緊。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麽?”
“當晚就出發了。但前路被呂將軍封堵,他隻能從矩馬河那邊繞行。沿途還要避過對方的盤查,估計最快也得後天才能到達目的地!”老長史秦雍想了想,低聲回答。
“去他***,這事兒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半個月,估計是肉包子打狗了!”羅藝笑著罵了一句,連連搖頭。“老秦,你有沒有辦法讓安排我直接跟姓呂的見一麵,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個難得的將才。他跟咱們作對,不過是為了保境安民罷了!如果咱們答應不騷擾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堅的遺孀,我想,也許他會考慮結束這場戰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會盡力去安排!”秦雍答話的語氣中充滿了猶豫。臨陣說服敵方大將的確比收買一個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慮問題的角度與文官們往往大相徑庭。文官們喜歡比較雙方實力,習慣趨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卻往往僅憑著一腔血勇,忠誠、義氣、名譽,這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對他們的影響絕對比文官們來得大。
“不試試怎麽知道行不行?李仲堅已經死了,呂將軍為誰而戰,總得有個說法吧!”羅藝用力揮了揮胳膊,從武將的角度解釋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職責!”自打羅藝從軍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將軍王楊爽就這樣教導過他。數十年來,他東征西討,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的同時,也不停地感悟著楊爽的訓導。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數十年來,羅藝率領著虎賁鐵騎像長城一樣守護在大隋邊境上,從來沒忘記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樣的道理來推算,敵將呂欽肯定也在守護著什麽東西,一個承諾?一番信任?還是與李旭主從之間的友誼?無論他守護的是什麽,羅藝隻要能清楚,便可以與對方開誠布公地談判。用武將對武將的尊敬以及武將對武將的理解來談判,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還各地以安寧。
將心比心,羅藝認定談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堅出身寒微,人生的軌跡和自己極其相似。至於呂欽、趙子銘這些目前六郡的棟梁,從名字上羅藝就能推算出他們不會生於什麽名門望族。如此,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什麽?羅藝完全可以猜得到。最關鍵的一點是,李旭已經死了,眾人必須另找一個豪傑來輔佐。比起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為寒門出身的羅藝絕對更適合博陵軍舊將。羅藝甚至可以保證,在幾年之內就替他們報仇,殺掉劉長恭和段達,用他們的人頭來祭奠李旭的在天之靈。
即便眾人不打算為李旭報仇,與幽州結為一體也是上上之選。李仲堅已經死了!這是對幽州最有利的條件。僅僅憑著李夫人一個寡婦的力量,她絕對無法保住六郡。如果沒有強者替她出頭的話,朝廷很快會派人接管李將軍的地盤。即便朝廷暫時無法派人過來,大總管的位置空久了,也會引起無數人的窺探。與其將六郡交給別人,不如交給幽州軍。至少,羅藝可以答應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證李將軍生前所堅持的那些政策,將開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繼續下去。那是李將軍的心願,對於輜重和人才都極其匱乏的幽州來說,也是必須發展壯大的唯一選擇。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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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長史秦雍不負羅藝所望,當天下午便想出一個妥帖辦法,將約呂欽見麵和談的信綁在攻城弩上射進了易縣。第二天,守軍派了一個隊正出來回信,說自家將軍答應明天上午巳時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與來自幽州的遠客相見,各帶四名侍衛和二十名隨從,其餘兵馬不得靠近亭子周圍五裏範圍之內。
“送客亭?那麽遠的地方!你家將軍講究還挺多!”羅藝被呂欽的要求搞得很是惱火,皺著眉頭說道。以他虎賁大將軍的名頭,就是在自己營中相見,也不會趁機為難一個後生晚輩。對方卻一張紙就把彼此都支到了離城二十裏外的野地裏。往來要耗費許多功夫不說,幽州軍還得事先去作些準備,以免雙方正談得高興時,那個已經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來把所有人壓死。
“我家將軍說了,天氣炎熱,能在河邊與前輩飲茶賞水乃求之不得的榮幸!”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信使欠了欠身子,笑著解釋。
自己這邊用弩箭下書,而敵方派人來回信。在膽氣上麵,幽州軍已經落了下乘。因而雖然討厭呂欽多事,羅藝還是勉強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且主動邀請守軍在呂欽到來之前先派使者檢視周邊狀況,如果覺得安全受到威脅,隨時可以毀約。
“虎賁大將軍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斷不會做綁票索贖的勾當。所以派使節檢視就不必了,明日巳時,我家將軍一定會到!”使節膽子甚大,直接拒絕了羅藝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將軍!”羅藝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離開。
待來人去得遠了,幽州軍立刻開始著手準備。劉義方親自帶領一哨兵馬將送客亭周圍方圓十裏搜了個遍。把一叢叢灌木全部砍倒,將附近野地裏發現的土窟窿、破瓦窯全用煙熏過,直到確信不可能有刺客隱藏了,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內。
經過一番實地探察,眾將發現送客亭還真算得上一處名勝。幽州將士原以為那裏不過是個鄉下土財主附庸風雅建起來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腳下石碑的銘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於三國時代,是北魏武帝遠征烏丸時,為紀念刺秦勇士荊柯所為。據傳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荊柯登舟遠去的位置,當日高漸離擊缶,荊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古韻在濤聲中縈繞。
“這個呂欽,倒是會挑地方!”聽了屬下的回報,羅藝對敵將更高看了幾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縱使是個失敗的英雄也會受到大夥的尊重。如今的幽州與博陵之間的強弱對比恰好似當年的強秦與弱燕,呂欽選擇送客亭為談判地點,已經表明了他不會向羅藝屈服的心跡。
“大將軍須提防他鋌而走險!”聽了送客亭的典故後,老長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帥的安危擔憂。眼下幽州軍雖然攻擊受阻,實力卻遠遠高於對方。若是羅藝在此時被賊人所傷,軍心難免會受到很大影響,從而導致前功盡棄。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雖然不如以前了,卻也不至於懼怕一個無名小將。況且他敢親自來我營送信,就不會是個使下三濫手段的匹夫。咱們若防備得過於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羅藝微笑著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對敵人的讚賞。
“大帥說前來回信的就是呂欽本人?”曹元讓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雙眼追問。
“當然是他本人!”羅藝拍案讚歎,“一個普普通通的隊正,能替將軍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現場的決定麽?老夫開始就覺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咱們幽州軍的年青人裏,可找不出這樣的人才來!”
“不過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們這兒,他麾下的士卒豈不是群龍無首了!”曹元讓見主帥盡長他人誌氣,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裏難道就如此不堪麽?”羅藝雙眉倒豎,喝問。“滾出去自己領二十軍棍,沒見識的東西!”
挨了罵的曹元讓不敢還嘴,乖乖地出門去找打。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目光從麾下眾將臉上掃過,越發覺得自己麾下人才匱乏。一個博陵軍中的無名小將,居然能說出‘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這種既恭維了對手,又把對手堵得無法使陰著的話來,見識和本領豈是曹元讓這類馬屁鬼能比?即便兒子羅成在同樣情況下,都未必有此人鎮靜。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此人的氣度,就知道其主帥當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堅死得早,否則幽州軍還真遇到了勁敵。
懷著滿腹的愛才之心,第二天羅藝早早地便動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縣城中的後生晚輩。堪堪到了巳時卻聽不見絲毫馬蹄聲,正當他以為對方膽小不敢赴約的時候,隻見一葉扁舟順易水而下,二十幾個身穿戎裝的年青後生自己搖著槳,直奔小廳而來。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隊正就站在船頭,遠遠便開始向羅藝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賁大將軍羅藝肚子裏暗罵一句,微笑著起身。為了防備博陵軍使詐,劉義方特意帶了五百輕騎埋伏在數裏之外。如果羅藝遇險,隻要堅持上一刻鍾時間,騎兵們便能拍馬趕到。誰料呂欽也不是個徒有血勇的憨貨,居然弄了條船自水路前來赴約。倘若幽州軍試圖強行留客,他隻要跳上船去,轉眼就可以劃到對岸。派多少騎兵去追也隻有望河興歎的份兒!
須臾之間,小舟已經與亭基相接。上前與羅藝見禮的卻不是呂欽。從他身後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漢,飄然躍入了亭子當中。
“你!”沒等大漢報出名號,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已經團團將羅藝護在了中央。亭子周圍十餘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衛也立刻拔刀在手,隨時準備撲上前迎敵。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夥不緊張,羅藝和他身邊的四名心腹都是百裏挑一的壯士,跟來人相比卻依舊矮了大半個頭,窄了小半個肩。再加上對方那一臉黑漆漆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就像個轉世金剛。一旦他上前逞凶,已經年逾半百的羅藝未必敵得住。
來人卻絲毫不隨著幽州上下的緊張而跟著自亂陣腳,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李仲堅久聞虎賁大將軍英名,常恨無緣當麵受教。今日得見,快意平生!”
然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麵孔。
“好,好,好一個李仲堅!”強壓住心頭驚濤駭浪,虎賁大將軍羅藝正色,直軀,先受了對方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長者之禮回敬,“老夫一直以為你戰死於黃河南岸了,甚為惋惜。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你是詐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無數人盼著晚輩死,所以晚輩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趕。讓前輩擔心了!”李旭笑著解釋,然後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勞眾位將軍久等!李某實在罪過。望眾位念在彼此同朝為官的份上,休得跟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你要是粗人,我們就都成了豬了!’曹元讓等人心中暗罵,卻不得不笑著還禮。他們今天是抱著李旭已經戰死,六郡無主的前提約呂欽出來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親自到送客亭中與羅藝會麵,擺明了是要問幽州軍趁著人家不在欺負孤兒寡婦之罪。那還談個什麽勁?不如趕快回到軍營中去將隊伍拉出來,一刀一槍見個真章。
“諸位遠道是客,我這做主人的不得不盡地主之誼。軍中沒有好酒,大將軍請擔待些!”不顧羅藝與他麾下眾將的尷尬臉色,李旭向小舟上揮了揮手,“上酒菜,待我親自把盞為羅老前輩接風洗塵!”
“諾!”呂欽、張江、王須拔和郭方四個答應一聲,拎著兩張矮幾,數壇子酒,幾個食盒陸續登岸。那二十名護衛也不上前幫忙,眼巴巴地看著呂、王等人將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輕輕一撐,扁舟如落葉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錨收槳,處子般嫻靜。
“老將軍請入座!”李旭笑著伸開胳膊,將羅藝讓向客位。
“李將軍請!”縱使心中有千種不快,虎賁大將軍羅藝也不能輸勢又輸人,笑著回應。
雙方分賓主落坐,各自所帶的四名隨從立於身後侍酒。待兩個金盞都斟滿了,李旭命人上前將羅藝的酒盞捧到自己身邊,將兩盞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盞裏混勻,再分成兩個半盞,然後親手提酒壇給雙方重新斟滿。一盞交由呂欽送到羅藝麵前,一盞自己雙手舉起,與眉心等高。
“為老將軍壽!”李旭舉盞齊眉,祝酒。
“為李將軍壽!”羅藝點點頭,舉盞過眼,回敬。
經曆了這樣一番繁文縟節,他心中的驚詫已經慢慢平複。對方說得好,無數人盼著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潛回領地。作為博陵六郡的窺探者之一,羅藝的確沒資格指責別人蓄意欺騙。況且昨天呂欽來回信時,口口聲聲說的是‘我家將軍’。能被其尊稱為‘我家將軍’的,不是李旭還有哪個。
要怪,這事兒隻能怪幽州軍中的斥候、細作本事太差,根本沒探聽到李旭詐死潛回的蛛絲馬跡。所以才導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為主地把呂欽當作今天會麵的主角,進而導致整個談判局麵陷入被動。
“晚輩當年去塞外販貨路過薊縣。從步校尉口中聽聞老將軍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種名血’,深受鼓舞。後來從軍,每每以此言自勵。因此,叫老將軍一聲前輩理所當然,請前輩滿飲此盞,以受晚輩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盞酒,笑著相勸。
在喝第一盞酒的時候,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酒裏不可能下毒,所以羅藝也不會懷疑他包藏禍心,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麵前擺的都是銀筷子,亮閃閃甚是整潔。李旭勸完了酒,然後勸菜,完全沒將虎賁大將軍羅藝當作一個入侵者來對待。他越是熱情,羅藝越覺得尷尬。勉強夾了幾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著說道:“老夫一直以為李將軍已經殉國,所以……”
“若是晚輩殉國了,六郡交給前輩來治理,肯定最為放心!”李旭笑著打斷羅藝的話,言談之間彬彬有禮。“若是晚輩能早跟老將軍言語一聲,咱們彼此之間也不會鬧出這麽多麻煩。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離幽州又太遙遠。所以導致幽州興師動眾,真是過意不去!”
“嗯,嗯,這是老夫失禮!”羅藝被憋得幾乎喘不過起來,咳嗽了幾聲,回應。“李將軍給個明白話,你今後準備怎麽辦!”
對方一口一個前輩,他當然不能直接說‘小子,我就要並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識相!否則休怪老夫無情!’所以幹脆話頭踢回去,聽聽李旭準備如何了結這場爭鬥。反正幽州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李旭這個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罷,總不能三言兩語就讓數萬兵馬輕易地返回駐地。
“晚輩已經上本朝廷,參越王楊侗、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賁郎將劉長恭勾結流賊,蓄意謀害。想陛下乃聖明天子,不會將此事置之不理!”李旭仿佛聽不懂羅藝在問什麽,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為你報仇,早就下旨將劉長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現在?”羅藝見李旭依舊對朝廷懷有妄想,忍不住出言點醒。
殺了段達等人,朝廷手中就沒兵將對付瓦崗眾,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隻能算白死。這是江都方麵一直裝糊塗的根本原因,羅藝和身邊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過,壓根不相信誰會費力氣給一個無憑無倚的寒門將軍主持公道。況且自大隋立國以來,稀裏糊塗死在自己人手裏的又不止李旭一個。類似的事情屢屢發生,從先帝到今上,頂多抓個替罪羊安撫人心,從沒處理過真正的幕後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隻能求陛下做主。別人負我,我卻不能擅開戰端!”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大隋還能堅持幾天?!”羅藝看不慣李旭的婆婆媽媽,斥責的話脫口而出。話說完了,才發覺自己於不知不覺間又被眼前的‘老實人’給帶到了溝裏。
所謂求陛下做主,純是李某人的托辭。有這樣的一道折子送到江都,楊廣為了平息他的憤怒,肯定會溫言撫慰,甚至給他加官進爵。雖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經不值錢了,但對他李某人來說,等於重新確認了自己對博陵六郡的管理權。朝廷不能再派新人來取代一個忠心耿耿且剛剛受了委屈的大總管,而幽州軍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造反舉動,道義上愈發站不住腳。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頭之責,不敢有誤!”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繼續裝忠臣。
“然後老夫就是辜負君恩,圖謀不軌。攻擊同僚,倚強淩弱!”羅藝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一邊咆哮一邊拍桌子。
他本來就不是個脾氣溫和之人,自從李旭登岸以來,幾乎每一句話都將他逼在下風。壓抑得久了,自然要噴發。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主帥準備與對方撕破臉,索性也用腰間拔出了刀。隻待羅藝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討價還價。
“嘿!”王須拔冷笑一聲,抱著胳膊,斜眼相看。
“嘿!”呂欽撇撇嘴,拎起酒壇,繼續為主將和客人將金盞添滿,對明晃晃的刀光視而不見。
兩聲冷笑,聽在羅藝耳朵裏比千軍齊呼力量還大。那姿態,那眼神,分明是對他這個昔日塞上長城,對整個幽州軍的輕蔑。想他羅某人縱橫半生,何時被人如此小瞧過?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將怒火壓下,用手扶住桌案,低聲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來。李將軍在數萬大軍中都能殺個三進三出,會怕你們幾個那兩下莊稼把式?收了,別給人家當笑話看。咱們幽州軍的本領要在戰場上用,不是用在這地方的!”
“稟將軍,在您歸來之前,我已經在戰場上見識過的虎賁鐵騎的威力!”呂欽放下酒壇,背對著羅藝向李旭叉手施禮。
“如何?我一直夢想與羅老將軍並肩塞外,縱馬狼居胥下。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走運!”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羨慕,半是嘲諷。
“可惜呂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仰天長歎,話語之中帶著無盡的惋惜與不甘。
“你說什麽!”羅藝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聲喝道。
“呂某說,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虎目含淚,大聲回應,“可惜當年塞上長城,如今隻會在自己家裏打劫,對著昔日的同僚揮刀!”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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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就像被人反複扇了十幾個大耳光般,紅紅綠綠甚是好看。他雖然人老雄心壯,欲化家為國。但畢竟磊落了大半生,從來不曾讓人據理指摘過。況且虎賁鐵騎在邊塞上聲名赫赫,無論突厥狼軍還是邊郡百姓提起來都會挑一下大拇指。而今天,呂欽卻把虎賁鐵騎和竇建德、楊玄感這類匪人相提並論,這口氣讓人如何咽得下?
“鼠輩休逞口舌之利!”羅藝算是看出來了,對方跟本沒有跟自己和談之心。所謂臨風賞水不過是個借口,真實目的就是將自己約出來當麵羞辱。“虎賁鐵騎做過什麽,做得是否應該,自有後人評說。你博陵軍守不住老巢,就別怪他人窺探。即便羅某不來,竇建德會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啃?劉武周會放著六郡膏腴不動?縱然是你那便宜嶽父李淵,恐怕也早就厲兵秣馬了吧?!”
“老將軍所言甚是,當時天下人皆以為李某已死,因此想打六郡主意的人絕非幽州一家。晚輩剛才說過了,倘若晚輩真的戰死河南,將六郡交到羅老將軍之手,強過他人百倍!”李旭笑著向羅藝拱了拱手,示意對方不要跟無名小卒一般見識。然後,他又將目光看向呂欽,笑著罵道:“哭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是已經把虎賁鐵騎擋在易水北岸了麽?想我博陵疲弱之兵能和名滿天下的虎賁鐵騎打個平手,你應該為自己和弟兄們驕傲才是。把腰直起來,站我身後去。讓羅老將軍看看這些天來跟他對陣的博陵晚輩是什麽模樣!”
“諾!”呂欽抹幹眼淚,大步走到了李旭身後。腰杆挺拔如山。
“嗬嗬嗬嗬,廢話老夫就不跟你多說了。”羅藝知道自己在道義上肯定站不得上風,好在此時不是遠古,爭奪天下所憑的是實力而不是道義。冷笑了幾聲,說道:“虎賁鐵騎在你等眼裏是塞上長城也好,是土匪流寇也罷,老夫既然已經帶著他們來了,李將軍是想繼續跟老夫為難,還是順應時勢,不妨給老夫個明白說法!若是你肯投在老夫麾下,待老夫結束了這亂世後,甭說六郡,割整個河北給你都不在話下!你若覺得信不過老夫,老夫可以當著三軍將士之麵立下重誓……”
“末將僅僅是六郡撫慰大使,無權決定割地與人。老將軍請體諒晚輩的苦衷!”李旭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就是決定與老夫為敵了?”羅藝一甩袖子,準備站起身來離開。“小子,不是老夫瞧你不起,你雖然也有常勝將軍之名,卻未必經得起我羅藝傾力一擊!”
“老將軍且慢,晚輩亦不想與老將軍為敵!”李旭抬起手,遙遙地做了個攔阻的架勢。“將軍麾下鐵騎乃天下致銳,這一點,估計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將軍想過沒有,取我一個郡需要損耗多少兵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待將軍把六郡取下來,虎賁鐵騎還會剩下多少,將軍爭奪天下的時機會不會就此錯過?僅僅為了出一口氣便置數萬弟兄的生死而不顧,晚輩愚頓,竊以為將軍之謀不可取!”
“想不到李將軍不但會打仗,口才也甚為了得!”羅藝將單手支在矮幾上,望著李旭冷嘲熱諷,“說說你的辦法,怎樣才能既不跟老夫為敵,又保全你手中那一畝三分地兒。若是說不出來,便不要再耽擱老夫的功夫!”
李旭抬起頭,目光與羅藝的目光相接。不像對方那樣盛氣淩人,卻勝在堅定明澈,“晚輩是六郡撫慰大使,職責便是保衛六郡百姓的安全。無論是流寇來了,還是虎賁鐵騎來了,肯定不能任由他們在自己管轄範圍內縱橫馳騁。”
“哼!前提是你小子本事夠!”羅藝冷笑著撇嘴,絲毫不為這種假話、大話、空話而動。
“晚輩根基淺薄,自認為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所以也不敢做那些化家為國的美夢。”李旭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回敬了一句,“因此老將軍盡管放心,您南下爭奪河間,攻打平原、渤海,甚至渡過黃河去攻打洛陽,晚輩所在六郡絕不會拖您的後腿。一旦您能滌蕩群寇,還天下以太平,晚輩一定會順應時勢,絕不螳臂當車!”
“你想驅虎吞狼,攛掇老夫去打竇建德!”羅藝冷笑著指出李旭的如意算盤,“待老夫與竇建德打得兩敗俱傷,你再坐收漁翁之利?”
李旭搖了搖頭,一臉無辜,“我隻是覺得,如果老將軍連擊敗竇建德的把握都沒有,又憑什麽認定了能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六郡。竇建德是我的手下敗將,實力還不如晚輩。如果老將軍覺得幽州軍和竇建德爭奪河間之戰能讓晚輩坐收漁利的話,為何不認為你我兩家打得熱鬧反而會白白便宜了竇建德呢?”
“老夫先收拾了你,還會剩下足夠的實力收拾他!”羅藝咬緊牙關,恨不得當場將李旭剝皮吃肉。“竇建德不過是頭野狗,而你李仲堅是頭獨狼。如果得到喘息機會,便再難以製服!”
“實話!”李旭為羅藝的坦誠而鼓掌喝彩,“老將軍說得貼切,晚輩是頭獨狼,還是剛剛受了傷的獨狼。可老將軍可否知道,狼越是被逼到絕路上,越會反咬一口。至於野狗,雖然牙齒不如狼尖利,卻勝在聰明。一旦在野外久了便會結隊,強大時即便遇到了狗熊和老虎,也敢群起而殺之!”
羅藝聳聳肩,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反咬一口,不知道李將軍的牙齒在哪?”
明知道不能僅憑言語將李旭收服,但他也不忙著立即離開。眼前這個年青人還算有些見識,特別是雙方拋開了關於道義、忠誠那些廢話後,僅僅在得失分析上,此子說的句句都在點子上。
“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但整個幽州軍不是。”李旭用手指沾了些酒水,在自己麵前的矮幾上畫了把橫刀。也不管羅藝是否能看清楚,他將刀刃處加深了幾分,笑著解釋,“虎賁鐵騎是幽州軍的刀刃,所砍之處,無不一擊而破。但這把刀打製時過於心急,刀脊用得是軟鐵而不是精鋼。刀柄更是朽木所雕,稍不小心便會折斷,連帶著刀刃都掉到地上!”
“這話何講?小子,你難道還妄想用大言誆騙老夫?”雖然不像李旭那樣親自打過鐵,羅藝對對方口中有關刀刃、刀脊和刀柄比喻也能理解清楚。通過這半個多月的攻堅戰,幽州軍的步卒已經充分暴露出了他們的疲弱。否則姓李的也沒機會坐在他羅藝麵前滿嘴空話,大言不慚。
“晚輩有個作戰計劃,請老將軍點評!”李旭向羅藝抱拳,仿佛正在和同僚討論並肩禦敵的策略。“晚輩目前布置在易縣一帶的兵力,足以將老將軍的幽州兵再拖上一個月。不曉得一個月的時間堅持下來,虎賁鐵騎需要消耗多少糧草?晚輩記得當年在齊郡時,傾全郡之力不過養了幾百具裝精甲。而虎賁鐵騎規模至少為五千,這五千士卒、萬餘輔從、兩萬多匹戰馬、馱馬,還有馬夫、獸醫的嚼裹,幽州是否還供應得上?”
“嗬嗬,這多虧了你小子在桑幹河與易水兩岸屯田養民。你種的麥子馬上就熟了,老夫盡管派人割就是!”雖然被人說到了痛處,羅藝依舊不肯露怯。具裝甲騎的昂貴之處不僅僅在人和戰馬所披的鎧甲上。能披著如此厚重鐵甲上陣者,肯定都是膀大腰圓的力士。而能將壯漢和鐵甲都馱起來的坐騎,也必須是筋骨特別強健的遼馬或大宛馬。無論騎手和馬匹,都必須用精糧細米來維持體力。而為了保證建製的完整,每名騎手還必須配有一匹備用戰馬以便隨時替換。配備一匹馱馬來替他運輸行李、兵器和戰甲。為了照看牲口和牲口的主人,每名騎手麾下還必須配有一到兩個仆從。每隊騎兵還需要配備一定數量的獸醫,馬夫。因此五千具裝甲騎的消耗,足足抵得上五萬甚至更多步卒。當年大隋朝以傾國之力才養了一支虎賁鐵騎,隻為了威懾突厥狼軍。之所以輕易舍不得派上戰場,便是因為其消耗物資太大,後勤補給困難的緣故。否則楊廣在三征高句麗時,也不會屢屢受挫卻想不起將虎賁大將軍羅藝帶在身邊。
幽州軍這次南下,事先打的主意便是以戰養戰。因此羅藝的回答很直接,博陵方麵盡可以閉城而守,但田裏的麥子李旭無法搬到城中,也無法將農田挪到丘陵地帶。那都是博陵上下苦心經營了兩年的成果,剛好可以拿來為虎賁鐵騎補充軍需。
“是啊,麥子快熟了。這一點晚輩真的沒想到!”李旭訕訕而笑,看上去很是懊惱。“老將軍已經將桑幹河兩岸與易水北岸的屯田點都占了。按道理,那些屯田的百姓目前暫時都算是老將軍的子民。老將軍要從自家百姓口中爭食,晚輩還真無法幹涉。嗬嗬,若是將這些剛剛安頓下來的百姓再逼得鋌而走險,不知道他們破壞的是我六郡安寧呢,還是幽州的安寧?”
“誰敢!”羅藝皺緊眉頭,斷喝。
李旭聳了聳肩膀,端起麵前酒盞,一飲而盡。“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人沒飯吃了,就得拚命。早晚是個死,餓死和死於老將軍刀下相差不多。到時候有人再趁機煽風點火,恐怕會鬧得更大。晚輩不是老將軍對手,也隻能派些遊騎繞到幽州去,斷斷糧道,發發兵器什麽的。老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驍勇無雙,總不能將自家百姓全殺光了吧?”
“你若那樣做,老夫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麾下的弟兄也最好別讓老夫捉到,否則三刀六洞都是便宜!”羅藝氣得火冒三丈,再顧不得掐拿前輩身份,跳起來,赤裸裸地威脅。
李旭搖頭,冷笑,“晚輩隻是說有能力讓老將軍跟我鬥得兩敗俱傷,並不是一定非要那樣做!況且有些事情不需要晚輩來做,老將軍剛才也說過,窺探六郡不隻是您一個。老將軍能保證,竇建德、劉武周、還有河東李家,會看著您跟我打得熱鬧,誰也不想從中插一腳?”
“老夫又沒招惹他們!”羅藝被問得一愣,悻然道。明知道李旭說得情況百分之百會發生,仍然不肯在口頭上做絲毫讓步。
“但老將軍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河北。劉武周、竇建德要爭的也是天下,不是河北。”李旭笑著發起反擊,“就我這一個沒本事爭天下的擋在老將軍麵前,他們不暗中幫我的忙,難道還等您吞了六郡,發展壯大到不可收拾了才上前與您爭雄不成?”
“你小子鐵嘴鋼牙,老夫說你不過!”羅藝歎了口氣,抓起案子上的冷酒,一飲而盡。內心深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看了形勢。隻要李旭不死,幽州軍拿下博陵六郡會非常吃力。劉武周、李淵、竇建德等人也肯定會出來趟混水。即便自己最終憑著虎賁鐵騎將六郡踏平了,恐怕也會元氣大傷,短時間內處處被動。
但他更不能退兵,士氣可鼓而不可瀉,如果被李旭用幾句廢話嚇走了。今後幽州軍甭想再南下博陵。天下英雄也會就此小瞧了他,從而使得幽州失去問鼎逐鹿的資格。
“晚輩隻是不願與自己所佩服的豪傑自相殘殺,便宜了其他人!請老將軍仔細斟酌晚輩的話!”
“箭已離弦,無法挽回!”羅藝站起身,決定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
“天下時局未明,你我又何必搶先拚個兩敗俱傷?”李旭也站起身,微笑著給羅藝送行。
他不指望光憑口舌之利讓羅藝退兵,但把得失挑明白,至少能讓用兵時有所顧忌。博陵六郡需要時間喘息,他自己也需要時間來重新理順各地的秩序。所以任何能給對方製造麻煩的手段,他都會盡力去嚐試。
人年青的時候不怕遭受失敗,怕的是不能在失敗中吸取教訓。而他剛剛在河南敗過一次,輸在哪,怎麽輸的都總結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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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個難得的對手!”知道一場惡戰不可避免,羅藝再次打量了一遍李旭,從頭到腳,像是要把他印在眼裏。“老夫刀已出鞘,無法收回。希望你能及時醒悟。別一條道路走到黑。你小子是個人才,無論什麽時候你肯歸降,老夫帳下都會給您留個位置。”
“晚輩會為了六郡而盡力一搏。若是老將知難而退,晚輩決不趁機報複!”李旭拱手道別,不卑不亢。
“你!好小子!”羅藝楞了楞,旋即放聲大笑。
“晚輩一直以將軍為楷模!”李旭也笑了起來,仿佛羅藝真的是自己知交好友。
雖然身為對手,二人心裏卻湧起了一絲悻悻相惜之感。如果大隋朝依舊如十年前一般強盛,羅藝也許會和李旭並肩為國守土。如果手中的實力再強一些,或者於地方上的根基紮得更深一些,很難說李旭會不會像羅藝現在這樣燃起爭奪天下的雄心。那些都是如果,現實是,在轉過身之後兩人就要兵戎相見,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退縮。
“你守不住六郡,聽我說,小子!朝廷已經完蛋了。陛下無法給你提供支持!那些豪門世族也不會為你效力。即便老夫不打你,別人也會打你,外敵,內亂交替而來,早晚會將你拖垮。你崛起雖然神速,但畢竟隻做了兩年的六郡大總管。其中大半時間又征戰在外,根基一點都沒紮下去!”離開之前,羅藝放下彼此之間的恩怨,坦誠地勸告。
“說起這些還要感謝羅老將軍。六郡的豪門一直對我陽奉陰違,但老將軍的兵一到,這種情況反而大有改觀!”李旭咧嘴而笑,目光中透出幾分年青人特有的調皮。
“哦?”羅藝再次發楞,旋即想清楚了前因後果。那些所謂的世家豪門對李旭不滿,更怕竇建德和自己。李旭從本朝廢政中所撿起來的科舉與屯田兩項良策雖然對世家的利益有損,但眼前的傷害並不明顯。六郡之中分掉的土地以主人已死或已逃的荒田居多,世家大戶也有通過墾荒而獲利者。至於科舉,豪門子侄中也有不少庶出子侄通過科舉得官,他們未必不承李旭的人情。因此六郡的世家豪門雖然瞧不起李旭,卻與他沒有什麽大仇。
特別是在朝廷的力量日漸衰微的情況下,六郡豪門必須重新選擇一個能最大程度保證他們利益的新主子來投靠。若是竇建德席卷河北,很多人的家產肯定被他麾下的流寇搶劫一空。如果羅藝拿下六郡,少不得也要跟某些人伸手要錢。隻有李旭,實力不如羅藝強,不敢一味蠻幹。心腸不如竇建德狠,也沒有均貧富的念頭。三方比較起來,選擇他反而讓世家豪門最為安心,所以給他些支持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你也別對他們心懷奢望!”明白了其中關節後,羅藝冷笑著提醒,“那些國蠹眼中隻有自己的家族,從來不顧社稷安危,更不顧百姓死活。至於良心、道義,恐怕這幾個字他們根本不認得。你若能打得過老夫,打得過其他英雄,國蠹們自然對你越來越服帖。你若失了勢,不用老夫號令,恐怕他們立刻就會在你背後捅刀子!”
“多謝前輩提醒!”李旭苦笑,不知道自己該感謝羅藝,還是該痛恨這喜怒無常的家夥。“晚輩自然會小心謹慎,不讓前輩贏得太輕鬆。至於幽州派往恒山郡的使節,過幾天我會將他放回來。杜寶相已經被我派去出使河東了,恒山的郡守也換了新人。”
“算你小子狠,趁我不熟悉情況時占了上風!”羅藝老臉一紅,幹笑幾聲,翻身上馬。
“晚輩跟劉武周也是故交!”李旭笑著提醒。
馬背上的羅藝停頓了一下,想說句反擊的話,最終卻沒有說出來。抖了抖韁繩,絕塵而去。李旭目送羅藝離開,轉身跳下小船,二十名侍衛劃動船槳,頃刻間抵達易水之南。
岸邊早有周大牛率領一營士卒在等著,看見主帥歸來,趕緊牽過戰馬。李旭、呂欽等人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議論眼前的局勢。
“羅藝老殺才快氣死了,特別是呂將軍罵他是土匪流寇那會兒。老賊臉色紅裏透著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王須拔自覺過癮,笑嗬嗬地向眾人道。
“可是仗還要繼續打。若能光氣能把他氣死,咱們倒也省了事兒!”呂欽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高興。他跟羅藝交過多次手,每次都未占到上風。因而知道前路艱難,不敢掉以輕心。
“怕什麽,有大將軍在這,咱們還怕了羅老頭兒?”王須拔對李旭是一味的信任,笑著反問。
“也對,今天所有應對都沒有跑出大將軍事先的預料範圍。羅老頭兵力雖然雄厚,謀略卻未必如咱家將軍!”郭方接過王須拔的話頭,大肆拍李旭的馬屁。
他們一行人昨天才趕到上穀前線。還沒等喘過口起來便接到了羅藝的會麵邀請。當時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都怕羅藝使詐,不讚同主帥親自與他接觸。李旭分析了敵將的稟性及利害得失後,反而認為這一麵非見不可。
第一,從雙方的言辭中,可以探察出羅藝的底限是什麽,幽州軍的作戰意誌大不大。
第二,通過旁敲側擊,也許能擾亂羅藝的心神,進而達到牽製他兵力部署的目的。
最後事實證明,幽州大總管羅藝的確被李旭的突然出現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會麵過程中老賊沒占到任何上風,反而暴露了他後方空虛,內政不穩的弱點。
“羅老將軍不會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差。他之所以患得患失,一方麵是由於咱們出現得突然,他事先一點兒也沒做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另一方麵他是想讓咱們輕視他,盡快跟他速戰速決!”李旭打斷大夥的議論,笑著總結。
“老賊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呂欽非常同意主帥的看法,“如果大將軍不告訴他咱們準備派輕騎偷襲他後路就好了。趁著老賊無防備,咱們先將他的後院攪個天翻地覆!”
“恐怕一時半會兒見不到效果。”李旭輕輕搖頭,“我之所以跟羅老將軍那樣說,是逼他不敢在咱們的土地上胡折騰。他能砸爛咱們的上穀,咱們就能砸爛他的漁陽和薊縣。與其雙方彼此之間誰也落不了好處,不如都有所克製。況且他大軍在外,後路不會一點兒也不防備。咱們派人少了等於去送死,派人多了,兵力調度上又受到影響!”
“至少能嚇他一跳!”呂欽苦笑,臉上寫滿了對戰事的擔憂,“仗打得時間過長,對咱們也很不利。竇建德對信都虎視眈眈,河東那邊態度也不甚明朗。一旦他們趁機占便宜,咱們就要腹背受敵。羅藝老賊雖然可惡,但他今天提醒得也沒錯,見風使舵的家夥們發覺咱們實力不如別人,肯定會落井下石!”
“他們沒有在我詐死埋名那段時間鬧事,已經給了我很大麵子!”李旭歎了口氣,對治下的豪強態度感覺非常鬧心。那些人終是不穩定因素,早晚會給他製造出大麻煩來。但一味靠武力征服,也未必能解決問題。當官當久了,自然就成了豪門,行事的方式與傳統豪門幾乎沒有區別。
杜圭杜寶相在最近的作為就是很明顯的例子。此人科舉出身,按理對新政應該傾力支持才對。但在聽聞李旭戰死後,他首先想到的是接應河東兵馬進入六郡,隨後又試圖與竇建德的勢力勾結。若不是李旭回來的早,也許羅藝的使節就跟他達成了協議。那樣,呂欽、趙子銘兩個肯定方寸大亂,某些首鼠兩端者也會立刻倒向幽州。
反而是曾經被李旭打壓過的博陵崔家,非常堅定地站在了博陵軍一方,斷然拒絕了羅藝的拉攏。上穀郡守崔潛是最有能力改變戰局的,但他半個多月來一直傾力幫助呂欽穩固防線,絲毫不為羅藝許諾的優厚條件所動。
“大將軍也無須為此煩惱。吃多了米,總會遇到一半個砂子。寒門中有見利忘義的王八蛋,豪門中也有知恩圖報的真豪傑!他們之所以能折騰出風浪來,還是因為咱們自己有問題。若是能製訂一個政令讓豪強從此無法左右您的決策,也無法插手軍政,他們家業再大,又能如何?”時德方見主將為內政分心,笑著替他出謀畫策。“眼下還是先集中精神對付羅藝,打敗了他,就能殺雞給猴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說得對!”迷茫之中,李旭仿佛看到了一點微光。但具體怎麽做,前進方向在哪,他還需要仔細斟酌,慢慢摸索。眼下最重要不是著手解決潛在威脅,而是如何趕走羅藝。畢竟隻要自己能一直保持強勢,內部的威脅便找不到發難的機會。如果自己被羅藝打敗了,便不能再於六郡立足,內憂外患同時爆發,那才是真正該煩惱的時候。
他沒有再敗一次餘地,絲毫也沒有。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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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去應對,李旭和麾下眾將短時間內還是找不到一個妥善的破敵之策。雙方實力差距是明擺著的,虎賁鐵騎的攻擊犀利如黃河倒崩,根本非眼下的博陵軍所能阻擋。而幽州大總管羅藝又人老成精,十幾座營盤紮得中規中矩。縱然呂欽、時德方等人想使用一些奇招破敵,也找不到可趁之機。
桑幹河兩岸剛剛開墾出來的良田都白白便宜給了幽州軍,從河間逃來的流民蜂擁而入,讓博陵各地的存糧急遽減少。無業者的增多使得各地治安堪憂,長時間的戰事膠著導致一些不安定的火花在背地裏慢慢醞釀。在此時刻,唯一能令人欣慰的隻有博陵軍的士氣。自從弟兄們得知自家主帥平安歸來後,對趕走敵軍的信心大增。他們不相信自家主帥會輸給遠道而來的羅藝,‘大將軍自出道以來就沒敗給過任何人,老賊也一樣沒戲!’眾人根據李旭以往的戰績得出一廂情願的結論。至於黃河南岸的慘敗,被他們本能地歸咎為奸臣陷害而非李旭用兵失誤的緣故。
隻有周大牛等極個別的貼身侍衛明白自家主帥並非像傳說中那樣神通廣大。也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籠罩在李旭身上所有的光環無法再成為屏障。於周大牛等侍衛們眼裏,自家主帥亦會疲倦,亦會煩惱,亦會因為傷心或焦慮而大失方寸。李旭所做過的決定不未必全都是對的,如果他在某些關鍵時刻不那麽固執的話,博陵軍的實力可能比現在強大得多。但也正因為李旭身上這些缺點,周大牛等人才更覺得李旭親切。如果頂頭上司是個無所不能的神仙,大夥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等,等著跟他一道白日飛升。哪有眼下這麽多人世間煩惱,更沒有眼下這麽多在人世間掙紮奮鬥的樂趣。
敵我雙方談判破裂後,羅藝又強攻過幾次城,都被呂欽帶著人硬頂了下去。趁著幽州軍士氣稍沮的時候,李旭嚐試著組織了局部反擊。結果和眾人預料的差不多,一到了平地上,幽州軍的長處便發揮了個淋漓盡致。在虎賁鐵騎淩厲的攻擊下,殺出城外的弟兄們隻逃回來不到三分之一,若不是仗著易縣北門內還有一個狹小的甕城,整段城牆差點不為博陵軍所有。
“你我俱為英豪,能戰便戰,不能戰不如成全了別人。何必為自己的一絲執念斷送了麾下那麽多弟兄。咱燕趙男兒可不要學那些江南的潑婦,明明已經輸得幹幹淨淨,卻要躺在地上打幾個滾。拚著自己齷齪,也要濺別人一身泥!”羅藝見李旭堅守不出,再次把勸降信射上了城頭。
李旭不跟他爭口舌之利,白天強打著精神沿著城頭巡視,替弟兄們加油鼓勁兒。待晚上回到上穀郡守衙門內,卻愁得雙眉緊鎖。
“如果實在守不住,咱們就讓出易水。在你回來之前,我派人以龍山和徐水為依托修了很多堡寨。咱們退一步,修一道,一步步跟羅藝耗,早晚能將他的銳氣耗盡了!”萁兒見李旭心中煩惱,悄悄地走到他身後,為他捶背揉肩。
這場仗不同於以往任何一仗。自幼受到家學熏陶的萁兒明白眼下丈夫正處於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以前,哪怕是出征河南那次,博陵軍即便敗了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而這回,一敗即將萬劫不複。
她了解丈夫的為人,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丈夫絕對不會拉著六郡百姓為他殉葬。他會盡量將一個完整的博陵交給仇人,以兌現自己的守護之諾。但他本人不會屈膝於羅藝,哪怕對方是他當年最佩服的英雄。
作為妻子,她不想幹涉丈夫的選擇。隻會選擇替他分擔,與他並肩而站一道麵對風雨。上一次,李旭在河南兵敗的消息已經讓萁兒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這一次,她要自私一些,賴在他身邊,看著他平平安安,直到彼此的手再也沒力量相挽。
“隻怕是此消彼漲。弟兄們能堅守到現在,憑得就是一口氣。一旦這口氣泄了,便再難提得起來。這些日子難為你了,又要替我處理內政,又要幫子銘他們籌劃軍務。”李旭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低聲回應。
萁兒的手已經不像跟他剛見麵時那般柔軟了。長時間替李旭操持內政和軍務,令她的十指變得瘦削而有力。這樣的手指其實更適合彎弓搭箭,而不是替人疏鬆筋骨。但李旭卻很喜歡肩膀上傳來的那種感覺,節奏分明,起伏利落。即便一時照顧不到,你也不用擔心手的主人之安全。她會自己很好的照顧自己,獨立而堅強。
“我是大將軍的妻子麽,自然文的武的都要會一點。否則豈不讓弟兄們說我配你不上!”萁兒笑了笑,手指稍稍加勁兒。
“如果你跟在唐公身邊,恐怕不用這麽累,也不用終日擔驚受怕!弘基兄一直沒有走……”李旭扯住妻子的手指,輕歎。
“什麽話?在離開家尋你那時候起,我便已經決定了,這輩子風光也罷,艱難也罷,都要跟你不離不棄地走完…”
他們夫妻兩個心有靈犀,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便明白了彼此的之意。四手相執,感覺到溫暖一絲一絲地從胳膊淌到胸口。
第二日又是一場惡戰,幽州軍四度殺上了城牆。憑著當年守黎陽所積累下來的經驗,李旭指揮弟兄們奮力反擊。敵我雙方在一個一個城垛口間拚死爭奪,戰到最酣時,連河東來出使的劉弘基等人都不得不衝上城牆幫忙。好不容易堅持到了天黑,幽州軍終於收兵。但參與守城的士卒和民壯也損失超過了三分之一,夜風過處,吹來一片悲聲。
李旭不敢解甲,帶著親兵四下撫慰傷患。無論走到哪裏,弟兄們都主動起身致敬。麵對那一張張熱切的麵孔,他心裏更為難過。想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卻一時想不到貼切的言辭來。為大隋陛下盡忠麽?恐怕現在誰也不會再拿數千裏之外的楊廣當一回事。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麽?憑借博陵軍現在的力量,自保都很艱難,更甭說像羅藝那樣去謀取天下。而盡武將的職責,那是他所堅持的理念,身邊的將領們尚未必能完全接受,何況底下的普通士卒!
此刻唯一能說的,便是那句“後退一步是家園了!”。如果麵對的是突厥狼騎,李旭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句話喊出來。但城牆下的也是隋人,他們不能算外寇。雖然他們一樣是來打家劫舍的,一樣對六郡的繁華虎視眈眈。
“滾木快用完了,時司馬建議拆城裏的民房,把檁子鋸開當滾木!”呂欽跑到李旭身邊,低聲匯報。他不敢看主帥的目光,唯恐惹對方發怒。整個博陵軍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帥最恨士卒擾民。平素無論誰欺壓百姓都一律從嚴懲處,決不寬容。
“拆,無論拆到誰家,都跟他們說明白了。待打退了幽州軍,咱們重新給他蓋宅子!”李旭咬了咬牙,低聲命令。
“末將遵命!”呂欽抱拳肅立,轉身而去。
“回來!”望著呂欽的背影,旭子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先從衙門拆起,那裏邊木料多,磚頭也可以用來當石塊!”
‘照這樣打下去,即便博陵軍最後獲勝,恐怕上穀一帶沒有五年光景也恢複不過元氣來了。’聽著城外連綿的茄鼓聲,李旭苦笑著想。‘倘若城破,損失慘重的幽州軍未必比突厥狼騎軍紀好多少!’一樣的燒殺,一樣的劫掠,對於這種破門而入的強盜,還能算他做同族麽?
苦笑著轉過頭來,他看到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對方是奉了唐公李淵之命前來表示支持的,雖然隻帶了五十幾名親兵。
在打出李淵的招牌,卻未能讓羅藝退兵之後,劉弘基便主動留了下來,幫助博陵軍出謀劃策。李旭沒返回之前,呂欽等人能把易縣一帶守得滴水不漏,劉弘基於其中功勞不少。李旭歸來之後,劉弘基也一直表現得像一個合格的參軍般盡職盡責。
“萁兒不會離開博陵,弘基兄明日一早便回河東向唐公覆命吧。無論守得住守不住,我們夫妻都承你和唐公的人情。順便給唐公帶句話,他想做什麽博陵不會拖後腿。但六郡也不想卷入天下之爭!”衝著劉弘基拱了拱手,李旭低聲勸道。
“卸了磨就想殺驢麽?我可幫你守了半個多月老巢!”到了這種時候,劉弘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咧了下嘴巴,大聲抗議。
“弘基兄想拿什麽,盡管拿走。我這可付不起太多酬勞!”李旭搖頭,笑著回應。多年不見,他和對方都改變了許多。當日的默契已經不再,但友誼依舊還於內心深處隱藏著,偶爾目光相對時便能清楚地看得見。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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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弘基知道李旭不想讓他也留下來與易縣共存亡,心裏十分感慨。如果是當年在護糧軍中,旭子絕對不會跟自己說如此見外的話。
同樣,現在的太原李家,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危險關頭,勸自己先行脫身。
當年二人因為是否完全依附於唐公李淵而產生隔閡。從目前情況看,很難說當初誰對誰錯。如果當時李旭聽從了劉弘基的建議,他絕對不可能有今天這般成就。但是,他也不會經曆那麽多風浪,甚至幾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眼前的機會卻必須把握。劉弘基知道自己不能走,不光為了李旭,而且為了唐公李淵交代的任務。在唐公家族即將化家為國的當口,即便不能將李旭拉攏到麾下,多他這樣一個盟友也比讓河東的軟肋麵對羅藝或竇建德強百倍。旭子在某些事情上的確固執了一些,迂闊了一些。但他至少,不會或者不屑在人背後捅刀子。也不會像其他英雄或梟雄那樣今天簽了合約,第二天便當它是廢紙一張。
況且,劉弘基不認為當下形勢像李旭所想的那樣悲觀。得出這種結論倒不是因為他自認為比李旭或趙子銘等人還會用兵。而是因為博陵眾將當局者迷。他們守的是自家老巢,所以過於膠著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劉弘基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卻可以從大處著眼。
通過多日的觀察,劉弘基非常清楚地了解到了幽州軍和博陵軍雙方的長處及弱項。綜合起來,他認為自己有辦法幫李旭力挽狂瀾。這個時候,幫李旭就等於幫自己。因為他肩頭的使命還沒有達成,剛好可以用手中所掌握的策略跟李旭討價還價。
“如果我有辦法幫你擊退羅藝的話,你能拿出什麽來謝我?”當著博陵眾將的麵,劉弘基很認真地問道。
“隻要我能拿出來的。”李旭見劉弘基的樣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說,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
他了解劉弘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把握,此人不會在博陵軍眾將麵前口出狂言。同樣,如果白白給博陵幫忙卻不收取任何回報,那他也不是馬販子劉弘基。
“如果劉兄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不妨盡管說來。即便李將軍一時半會兒湊不出劉兄所要的代價,我等也盡量湊!”呂欽、時德方等人也走上前,拍胸脯保證。
“我沒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但我有辦法可以把仗打成爛仗,逼他不得不退兵。”劉弘基搖了搖頭,坦然相告。
“爛仗總比敗仗好。劉兄盡管說出來。至於代價,隻要與六郡無害,能出的我絕對不會抵賴!”李旭向劉弘基做了個揖,鄭重請教。
他知道劉弘基想要的肯定不是財貨。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宴席,為了保住六郡,答應河東一些條件已經在所難免。況且如果河東李家肯出兵相助,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戰場上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
“照目前這種態勢僵持下去,易縣失守隻是時間早晚問題!”劉弘基見李旭妥協,也不再賣關子,將自己的具體想法如實道來。眼前的局勢大夥心知肚明,雖然先前怕影響自家士氣誰也沒有直說。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太懸殊,即便是孫吳在世,博陵軍也找不到反敗為勝的理由。
“河東那邊無法出兵幫忙。第一,李家南下在即,不敢分兵。第二,即便有兵過來,等他們趕到了,咱們這邊的弟兄差不多也打光了!”劉弘基頓了頓,繼續道。
他的第二句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失望,也非常讓人心裏不是滋味。如果博陵軍主力被羅藝拚掉一半的話,河東李家派兵來救,即便最後能擊敗幽州軍,博陵六郡的事還能由大夥做主麽?
答案很明顯,從博陵眾將蒼白的臉色上就能看得出來。
“請劉兄指點一條明路!”李旭接過劉弘基的話頭,長揖及地。
“算不上明路,我這也是為了河東河北兩家的共同利益!”知道李旭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劉弘基笑了笑,“我覺得河北與其坐等援軍,不如在戰局上尋求突破。”
“我已經試過了,很難!”呂欽歎了口氣,回應。
“咱們論經驗,論兵力,都比不上羅藝!但別忘了戰局是一個整體。”劉弘基擺了擺手,示意呂欽稍安勿躁。“據我所知,趙子銘將軍那邊對著的是羅成吧。那邊好像沒有虎賁鐵騎坐鎮,隻有少量輕甲騎兵和兩萬多步卒!”
趙子銘帶領兩萬多博陵軍沿滹沱河西岸列陣,與竇建德、羅成兩大勢力正構成一個三角形。此刻,三方都在等著另外兩方開戰,自己好作收漁利。因此東線的態勢也相對平穩,除了河間郡城被竇家軍以重兵包圍了外,其他地方幾乎沒有發生衝突。
羅成不想動,他等著竇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誘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窮困疲敝的河間,信都就像一塊散發著濃鬱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竇建德不動心。
竇建德不願動。如果羅成攻入六郡,他剛好打著濟危扶弱的旗號大撈一票。無論財貨和聲望都會得到很多。但獨自與博陵軍開戰的話,他卻要冒極大風險。
趙子銘不敢動。隻要他領兵殺過滹沱河,戰局的變化即會失控。竇建德可能趁機西進。羅成也可能大舉南下,將他纏在東岸無法回頭。
這種微妙的局勢看似平靜,稍稍丟進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隻是那粒石子必須有足夠能力全身而退,不至於被巨浪吞沒。
“弘基兄建議我也來一次田單賽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霍然開朗。
“正是!”劉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換誰守易縣都不可能在羅藝身上找到機會。所以大將軍不如換個地方走走!”
“大將軍盡管去!”呂欽、時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著附和。
以彼上駟,敵我下駟。以我上駟,敵其中駟。以我之中駟敵其下駟。這種最簡單的戰術大夥居然沒想到!
的確,博陵軍的戰鬥力不及虎賁鐵騎,李旭的指揮能力和作戰經驗也未必及得上羅藝。但幽州軍的東線統帥羅成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與李旭這個從大業七年打到大業十三年的‘老兵’在臨戰經驗上也有著難以彌補的差距。並且羅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戰鬥力方麵遠不及由大隋邊軍轉化來的博陵精銳。李旭領兵與其交手,勝算其實非常大。
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敢麵對趙子銘,卻絕不敢主動去捋李旭的虎須。畢竟冠軍大將軍的威名不是平白來的,有高士達、劉霸道、格謙這些人的先例在,無論哪個江湖豪傑麵對李旭,都會提起十二分小心。
嚇住竇建德,李旭需要麵對的就僅僅是羅成。隻要他帶領博陵軍在東線打垮了羅成,竇建德必然要重申兩家的“友好”關係。後顧之憂一解,李旭就可趁機將兵馬推進到矩馬河一帶。羅藝如果不回頭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複固安,涿州,切斷虎賁鐵騎的糧道,甚至殺進薊縣。如果羅藝回兵,有矩馬河上遊拐了無數道彎的淶水與矩馬河本身擋著,虎賁鐵騎也追不上李旭。而守衛上穀的呂欽等人便可以趁機殺出,從背後給虎賁鐵騎製造麻煩。
這樣一來,敵我雙方就等於在淶水、易水與矩馬河之間打了一場“爛仗”。李旭等人沒本事吃掉羅藝,但羅藝也甭想再染指上穀。時間拖久了,雙方的鬥誌便會被磨得幹幹淨淨。到那時再坐下來和談,彼此都好收場。
“如此,就煩勞弘基兄協助呂將軍守衛易縣!”明白了劉弘基建議的李旭也不客氣,第二次抱拳,大聲請求。
“行,代價是在幽州軍撤退後,你借給我三千步卒!”劉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說道。
賓主相視大笑,一瞬間仿佛又回到當年在塞上販馬分贓的日子。那段時間,旭子通過觀察劉弘基和張亮等人討價還價,發現人和人之間還有這樣一種交往方式。他們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並肩而戰,但買賣結束後,交情歸交情,利益歸利益。他們可以像張老三、王麻子那樣淄株必較,然後瀟灑地揮揮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別,不問對方去處。
那時候,李旭什麽也不懂,隻能由劉弘基、張亮等人‘言傳身教’。而現在,他已經多少懂了一些。知道類似的交易不但可以發生在商販之間,家族之間,諸侯之間,乃至國家之間。隻不過他們用來付帳的不是財貨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對六郡的總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於向其他勢力宣布了李旭的態度。站在河東李家的角度上,劉弘基顯然立了一個大功。無論換做李建成來,或者是李世民來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樣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這筆交易也未必吃虧。李旭明白地邀請劉弘基留下來協助呂欽,自然不會像先前一樣不讓任何人知曉。河東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關鍵時刻派遣一員幹將幫助李旭守衛易縣,象征的意義與博陵借兵給河東同樣明顯。
況且派劉弘基這樣的核心將領前來協助博陵,不可能不帶兵。至於他帶了多少兵馬,還有沒有後續援軍,博陵方麵不會說,“關心”的人盡管去猜。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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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銘部所駐紮的高陽與易縣相距足足有二百餘裏,雖然彼此之間有官道相連,戰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達。待博陵軍渡過滹沱河後,與易縣主戰場的聯係必將更加艱難,可以說東線與西線戰場看似息息相關,實際上已經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間不可能再協調一致。
這不是個常規戰術。以前的名將沒采用過,以後的將領們也未必采用。除非他們有千裏眼和順風耳,能隨時掌握二百裏外發生的一切變化。
這個戰術卻非常附和劉弘基的性格。做過馬賊的他本來就是個放任不羈的家夥,近幾年在唐公麾下雖然收斂了些,卻一到關鍵時刻便會於不知不覺中暴露喜歡冒險的本性。按照他的計劃,如果李旭不能像預計中那樣擊潰羅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麵受敵的窘境。如果在李旭擊敗羅成之前,羅藝已經突破了由呂欽和劉弘基二人並肩堅守的防線,河間之戰的勝負對博陵六郡也同樣失去了意義。那樣,孤軍在外的李旭隻能落荒而走,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腳點。
“這簡直就是賭博!姓劉的是拿咱們博陵六郡做賭注!反正六郡安危與他無關!”聽完了李旭所轉述的作戰方案後,軍司馬趙子銘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來,令他和整個東線的將士們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帶來的幾個消息,卻沒有一個令趙子銘感到開心。
他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整個作戰計劃,對於李旭答應借兵給劉弘基的決定也頗有微詞。“與其現在聯手,當初夫人何不答應了李家一道起兵?費了這麽大勁兒,數千弟兄的性命賠進去了,卻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結果!”
此話並非一時義憤之言。眼下河東勢強,博陵六郡勢弱。李旭無論與唐公家族合作還是依附,都會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們保住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右司馬時德方不讚同趙子銘的觀點,站出來反駁。在他看來,合作與依附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隻能看作是河東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隻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獨立性,在將來博陵軍實力恢複後,大夥就可以慢慢勸著李旭走出六郡,與其他英雄一道爭奪天下。
但有些話,時德方不想表達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個很磊落的豪傑。這種與生俱來的磊落與淳厚,很容易幫他在民間塑造一個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需要交給他時德方、行軍長史方延年這些謀臣、肱股們去運作。唯有這樣,博陵軍在今後的問鼎逐鹿過程中才會無往而不利。畢竟忠誠、善良、守信是千百年來華夏百姓公認的美德,雖然曆史總為勝利者所書寫,但勝利者絕不會將自己卑鄙陰暗的一麵秉筆直書,而是要給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個大義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經不再,軍力又剛剛受到折損;地方上無險可憑,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李旭唯一能引以為憑借的也隻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說來聽聽的妄言。關鍵在於,你如何將這些鬆散的民心成功地轉化為自身生長壯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於形勢才不得不答應河東的條件,咱們隻有先生存下來,才能求其他!”行軍長史方延年與時德方早有默契,笑著替同僚幫腔。作為親眼目睹過虎賁鐵騎攻擊力的人,他對時局的危險程度體會得遠比沒和羅藝交過手的趙子銘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沒有戰沒,他們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無論李旭做什麽妥協,方延年都認為是應該的。
昔日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恥,魏武帝有棄袍割須之敗。但二者最後都能反敗為勝成為最後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經曆了無數磨難後,還像原來那樣寧折不彎,方延年反倒會擔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經慢慢開始學會了變通,妥協,雖然還遠達不到大夥眼裏“睿智”的標準,卻已經讓人看到了成就霸業的希望。
“總之咱們付出太多,收獲卻很少!”趙子銘聳聳肩膀,評價。在李旭麵前,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觀點。一方麵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另一方麵是出於信任對方的胸懷。
“先想辦法打敗了羅成再說。其他事情稍後考慮!”李旭不與自己的心腹爭論,直截了當地點明近期目標。“子銘,把你了解到的敵情說一說,讓大夥心裏也有個準備!”
縱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征袍上滿是灰塵。滿臉的絡腮胡子也變成了黃褐色。這種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也非常令人擔心。趙子銘不敢再多說逆耳之言,走到軍帳中間,在桌案上展開一張輿圖。
“羅成所領的幽州軍大約有兩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兩千輕甲騎兵,沒有具裝甲騎,日前已經退到束城。據逃來的流民說,永濟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對岸的魯城也落到了幽州軍手裏!這三個縣城都是當年楊義臣將軍的駐軍之所,城牆高逾兩丈,防禦設施完好……”
完好的防禦設施,使得東線的博陵軍在有限的時間內擊敗幽州軍的目標實現起來非常困難。據趙子銘所了解到的情況,東路幽州軍的統帥羅成並非一個紈絝子弟。他用兵中規中矩,在軍中的威望以及個人武藝也相當地高。李旭貿然攻上去,很可能會麵臨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而位於博陵軍背後的竇建德態度又十分曖昧。
“竇建德部在圍攻河間郡城,末將和羅成都沒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動…….”介紹完了幽州軍情況後,趙子銘繼續介紹另一個敵人。
情況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類似,三家之間都在等待戰機。“你跟幽州軍沒有任何接觸麽?”出於對屬下的了解,李旭低聲追問。趙子銘不是個喜歡堅守待援的人,事實上,有過雄武營和齊郡營經曆的將領都不太喜歡打單純的防禦戰。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敵人製造麻煩,不斷試探對方的虛實,也為自家的進一步行動創造機會。
“打過。半個月前,我派了兩個旅的弟兄渡河騷擾。據回來的旅率報告,幽州軍步卒戰鬥力平平,軍容、軍紀也不不甚整齊。但羅成的武藝很高,負責斷後的弟兄幾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趙子銘想了想,鄭重回答。
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為什麽急著與河東妥協的原因之一。通過實戰,趙子銘發現幽州軍的戰鬥力並不如想象中強大。虎賁鐵騎再強,不過是五千多人,並不足以讓幽州軍處於絕對上風。而太原李家卻是個非常狡詐的夥伴,雖然博陵六郡目前吃虧不大,將來卻說不定被對方如何算計。
“是羅成親自領軍追擊麽?”李旭輕輕皺起了眉頭,追問。
“的確,此子心高氣傲,不肯吃半點兒虧。第二天便派人過河偷襲咱們的營地,但末將沒讓他討到任何便宜!”趙子銘楞了一下,繼續道。
他知道自家將軍打算如何對付敵軍了。論個人勇武,目前他所見過的將領中,李旭絕對能排在前三位。羅成性子越桀驁不遜,二人正麵相碰的機會也就越多。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兩個主將都是一軍之靈魂,任何一方被殺死或打傷,都會導致全軍的崩潰。
“將軍乃萬金之軀,不可輕易冒險!”時德方的反應速度不比趙子銘慢,走到李旭身邊,低聲勸諫。
“如今之計,隻能險中求勝。大夥都去休息吧,子銘,找人幫我燒桶熱水,我要洗個澡!”李旭笑著拍了拍時德方的肩膀,將心腹幕僚拍了一個趔趄。“通知弟兄們,明天五更拔營,咱們到滹沱河對岸去會會羅成。”
實在無法“享受”主公這種粗魯的示好舉動,時德方接連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一邊捂著被拍痛的肩膀,他一邊試圖想再給李旭一些諫言。看了看周圍武將們幸災樂禍的表情,他隻好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半個時辰後,趙子銘在中軍帳中再度見到了梳洗完畢的李旭。“末將總覺得河東李家很陰險。將軍雖然已經答應跟他們結盟,卻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沒回來之前,李家二公子便來過博陵,借著羅藝的威脅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懷抱。夫人當時沒答應他,兄妹兩個鬧得非常不愉快!”
“這些情況夫人都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咱們在與虎謀皮。但形勢終究比人強……”此刻軍帳中隻剩下了兩個人,李旭歎了口氣,對趙子銘直言相告。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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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比人強。如今博陵六郡比河東更需要對方,更需要一個暫時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至於彼此雙方的關係到底是同盟還是附庸,卻取決於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將來能大過河東李家,就不怕對方蓄意吞並。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連自保都會成問題,那麽,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結局。
“原來如此。屬下還以為,屬下先前還以為,將軍隻是為了報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趙子銘也不是笨蛋,很快從李旭的話中聽出了無奈的意味,楞了片刻,歉然說道。
“唐公的確對我不錯,但我不會拿咱們博陵軍所有人的性命作為回報!”李旭在胡床上伸了個懶腰,苦笑著回答。
“將軍好像,好像變了!”刹那間,趙子銘覺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驚愕地評價。
“我想不變,能行麽?”李旭輕輕搖頭。
“嗬嗬,嗬嗬……”趙子銘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隻好一味地傻笑。
“其實,這些年來,咱們都在變!”洗過澡,煥然一新的旭子低聲總結。
無數人命換回來的教訓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實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沒有實力支撐的夢想最終會成為一場空。過去他曾經豪情萬丈地去守護全天下,最後卻落得刹羽而歸。現在,他隻想守護住身邊的人,守護自己關心和關心自己的這些人,守護剛剛恢複生機的家園,直到亂世的終結。
無論誰試圖破壞這個目標,都會引起他強烈的反抗。楊家也好,羅家也罷,欲把戰火燒到博陵,先問問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應。誠然,虎賁鐵騎是同胞不是寇仇,但恃強欺民者即為國賊。對待他們,就應該像對待外敵一般模樣。
博陵軍大舉渡河的消息讓滹沱河東側的竇建德和羅成二人都吃了一驚。三家兵馬雖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勢,但博陵軍卻明顯處於被動之態,關鍵時刻他們轉守為攻,難道嫌日子過得太滋潤了麽?
竇、羅兩家的斥候快速出發,於博陵軍外圍兜起了***。而博陵軍的斥候卻沒有做任何反擊,每次隻是像哄蒼蠅一般將對手驅遠,便跟著本部兵馬繼續前行。急行軍整整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腳步。此時,李旭的戰旗已經插在了葫蘆穀,距離河間郡城隻有二十裏,距離羅成東路幽州軍所在的束城也是二十裏。
“什麽?你說李仲堅回到了軍中,就在葫蘆穀!”聽完斥候的最新情報,竇建德手一哆嗦,差點將剛剛端起的茶盞摔在地上。
熱水淋濕了他的袍服,他卻絲毫不覺得燙。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比當日他聽說高士達戰死還讓人無法相信。李仲堅是誰,那是河北綠林三十餘寨的共同敵人。同時,也是眾豪傑眼裏的災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夥賭咒發誓時,不說天打雷劈,而是說:“如果我言而無信,就讓我出門遇到李仲堅!”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頭上,與李仲堅相遇,諸位當家人卻基本上有死無生。
“消息準確麽?”竇建德的心腹愛將王伏寶是出了名的王大膽,看不慣眾人臉上的驚詫之色,叫過斥候,再次核對軍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幾個人同時看到的還是就你一個人看到的?”
“是屬下和屬下身邊同隊二十幾個弟兄親眼所見。李仲堅的帥旗和大隋軍旗不一樣,是黑色的大纛,上邊有金色流蘇和他的姓氏!”斥候隊正感覺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頸,大聲重複,“那麵旗子別人不敢打,屬下,屬下化成灰都會認得!”
“是博陵大總管的帥旗!據說是昏君親手頒發給他的。”納言宋正本低聲補充。大隋正規軍的衣服鎧甲皆為土黃色,軍旗為赤紅。隻有少數的親貴大將,才有資格於軍中獨樹一幟。上次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攻擊博陵時,李旭的黑色大旗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過之處,千軍辟易,無人敢搠其鋒櫻。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寶非常聰明,從斥候的話中迅速得出一個看似正確的結論。“他在向咱們宣告,說自己來了。試圖不戰而嚇走咱們。屬下願意帶五千兵馬去會他一會。趁他遠道而來,正是疲憊的時候!”
“屬下願意與王將軍同去!”高士達的族弟高士興也走上前,大聲請戰。前一段時間聽說李旭戰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隻能永血來洗刷,他需要李旭殺死李旭以慰兄長在天之靈。如今對方自己送上門來,正好成全了這份心思。
“末將也願意去會會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止高士興一個,前軍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賢也主動請纓。在他們看來,此刻的博陵軍是最疲弱之時,不趁著這個機會上去占便宜,待對方恢複了元氣後,又有什麽好處可撈。
“來人,給我擦擦身上的水!”麵對踴躍求戰的將領們,竇建德反而陰沉起了臉。他能容忍部屬們小小的冒犯,卻不願意看到軍帳裏的秩序如一盤散沙。義軍中向來不乏勇士、悍將,但義軍中卻缺乏嚴格的軍紀和清醒的作戰思維。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時候,竇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個失敗者或旁觀者。所以,他必須重新打造麾下的這支隊伍,讓他們變得和官軍一樣井然有序,或者比官軍更像官軍,更紀律嚴明。
幾個侍衛匆匆跑上前,替竇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參照大隋王公的規格和款式訂做的,看上去華貴且不失威嚴。將領們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夥身份和原來的差異,一個個訕訕地退回應該站的位置,等著主帥做最後決定。
“李將軍帶了多少人過河?隊形散亂還是齊整?他的營盤紮在山穀中央,還是半坡上?周圍可有水源和樹林?”到底是一軍之主,竇建德所問的問題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條理也清晰得多。
“稟王爺,敵軍秩序井然,旗號分明。營盤紮在穀口的緩坡上,臨近溪流,周圍樹木不多!”斥候單膝跪倒,如實匯報。
大王和王爺兩個稱呼聽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卻截然不同。竇建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幾絲微笑,“嗯,很好。人數呢,你能估測一下麽?”
“稟王爺,從旗號上推測,人數應該在一萬五千到兩萬三千之間。具體看不清楚。博陵軍的斥候弓馬嫻熟,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斥候隊正想了想,大聲回答。
才兩萬人?幾名將軍臉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們這次北上,戰兵就帶了五萬餘,加上輔兵、民夫,規模足足有十幾萬。對外宣稱三十萬,猶自覺得聲勢不夠雄壯。敵人卻隻派了兩萬人便想同時對付義軍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兩萬!”竇建德又吃了一驚,低聲追問。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這已經是博陵軍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義軍殺過河去……?巨大的誘惑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想想當年高士達、劉霸道等人的結局,竇建德又慢慢恢複了冷靜。
李仲堅善於使詐,他很可能故意讓義軍看到博陵的空虛,進而引義軍鑽入圈套。還存在一種可能就是,博陵軍對幽州軍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不怕義軍抄後路,也不怕義軍趁火打劫。
他抬起頭,欲向宋正本詢問對策,卻從心腹軍師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惑。“納言以為…”竇建德拖長了聲音問,眉頭緊皺成了一個川字。
“博陵軍的確是在向咱們示威!”沉吟了片刻後,宋正本決定采納王伏寶的說法。“李仲堅想憑多年的積威逼咱們後退,騰開博陵和幽州兩軍廝殺的空地來,以便他專心致誌地對付羅成!”
“我就說麽!咱們直接打過去麽?大不了再退開,讓羅成撿個便宜!”高士興聽宋正本讚同王伏寶,大笑著建議。
“不打!”王伏寶卻很不給麵子地改變了主意,大聲道。
“不打!”幾乎與部將異口同聲,竇建德斷然得出結論。
“大王!”發覺自己搶了主公風頭的王伏寶趕緊躬身,向竇建德賠禮謝罪。
“不妨,伏寶,你的建議很對!”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總結,“如果咱們先動手,最大的可能是讓羅成撿個現成便宜。況且一旦羅成那小子再次後退,咱們還可能吃大虧。就像這河間郡城,明著是幽州軍不與咱們為敵,實際上他們在借刀殺人!”
眼前的例子明擺著,義軍攻打河間這麽長時間,任何收獲都撈到。反而在突圍的死士懷中搜出了好幾封河間某大姓送給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斷拍羅藝父子的馬屁,乞求他們施以援手,甚至說出了願意擁戴羅藝為河北大總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話來。而在義軍沒抵達城下之前,羅成和河間豪門們彼此卻看著不順眼,差一點就拔出刀來互砍。
雖然竇建德現在已經自詡為仁義之師,卻也沒仁義到犧牲自家弟兄成全羅藝父子的地步。幾個核心將領商量了一下,索性幹脆投桃報李。決定無論羅成和李旭哪個想取郡城,義軍永遠袖手旁觀!
“屬下建議,咱們退往樂壽!”決定了坐山觀虎鬥的大方向後,宋正本想了想,建議。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竇建德點點頭,認可了納言的意見。
樂壽縣雖然也隸屬於河間郡,但距離郡城足足有一百裏。而此縣距離博陵郡邊緣的安平,則足足有兩百裏開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義軍這樣大的動作,也知道大夥對他沒有惡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羅的盡快對著掐,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竇家軍遠遠的看熱鬧便是。
“咱們連夜解圍,撤向樂壽。走之前,正本替我寫一封信給這裏的郡守。告訴他咱們憐惜城裏的百姓,給他們一個月時間搶收夏糧。待麥子割了後,我等再回來取此彈丸小城!”聽見將領們的腳步聲去遠,竇建德向留下來的宋正本下令。
“這怎麽成,大王欲收仁義之名也不是這麽個仁義法子!”擔任侍衛統領的人選是竇建德的妻舅曹旦,聽到他的命令後,忍不住出言幹涉。“再說了,咱們自己的軍糧也沒多少,這軍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竇建德眼睛裏射出來的淩厲目光給打斷。按軍中規矩,侍衛無議政之權。第一次胡亂插嘴要被打軍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貶到罪囚營受苦。倘若到了罪囚營依然滿嘴跑舌頭,被人舉報了後就會將腦袋砍下來掛到旗杆上示眾。而曹旦天生屬於大嘴巴直心腸,本月已經挨過了一頓棍子…….
“末將,末將…….”曹旦被竇建德看得滿頭是汗,喃喃地解釋。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當著宋正本這個外人的麵又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隻好耷拉著腦袋,等著妹夫法外開恩。
“你下去苦囚營吧。待一個月刑滿後到前軍做伍長!”竇建德歎了口氣,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爺開恩!”宋正本見狀,趕緊給曹旦求情。此刻軍帳裏就三個人,竇建德完全可以當作沒聽見曹旦的話。反正隻要當事人不說,過後別人也不會沒事找事指責竇建德嬌縱心腹。
“我跟你說過,咱們現在要爭天下,而不是爭眼前的幾口熱乎飯菜!”竇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將其直接推出了軍帳。“自己去找明法參軍報到,別給你們老曹家丟人!”
轉過身,他又正色質問宋正本,“納言曾經建議我令行禁止,難道對於自己身邊的親信,這個諫言就無效了麽?”
“這…?”宋正本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曹旦走遠。“曹將軍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黴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後,他才勉強想起一個合適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們不想讓老百姓將咱們當強盜,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當強盜看!”竇建德搖了搖頭,笑著點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帶的不是一夥流寇,不是隻懂得搶掠的烏合之眾。問鼎逐鹿,誰說隻有世家大族才具備資格?
古來將相本無種。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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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李仲堅,倒也是個英雄!”同樣處於極度震驚當中,羅成看上去卻遠比數十裏之外的竇建德沉著。父親羅藝的多年言傳身教熏陶出了他處變不驚的本能,而自身的驕傲性格也使得他聽聞李旭的到來後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內心深處湧起了一絲興奮。
與傳說中的英雄一較短長是羅成多年的夢想。自從十四歲開始,他的耳朵裏就被人灌滿了關於李仲堅,關於他和八百壯士轉戰遼東三千裏的英雄故事。雖然在朝廷的有意無意推動下,整個故事已經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但羅成就是願意聽,願意讓自己少年的夢和故事裏的背影交相重疊。
他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嫡生獨子,所以永遠沒機會作為一個小小的旅率陣前拚殺。作為幽州軍的唯一繼承人,他也一直沒遇到過什麽強大對手。記憶中,僅僅於前年隨父親出塞那次戰鬥勉強算得上過癮。但那次戰鬥中羅成左側為宿將步兵,右側為宿將劉義方,老爹羅藝又在背後坐鎮,根本沒讓他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至於這次領兵南下河間,到目前為止他隻和幾夥前來探聽虛實的小兵毛子打了兩仗,完全是牛刀殺雞,寶劍砍柴。
既然李仲堅主動出擊,羅成就決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場。為自己爭一個碩大的名頭,也讓父親看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給他漲臉。所以,從斥候口中問清楚了敵軍的虛實後,他立刻做出決定,命令帳下先鋒沈炯領兩千士卒出征,連夜襲擾李旭的軍營。
“你隻準站在遠處製造混亂,別給博陵軍休息的機會,也別靠得太近被人反撲!”抓起令箭,羅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無論目的是否達到,隻要保證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記你首功!”
“得令!”沈炯興奮得一哆嗦,抱拳肅立,大聲回應。
他很慶幸劉義方等老將此刻都不在羅成身邊,否則肯定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得到立功機會。幽州軍縱橫邊塞這麽多年罕逢敵手,試問區區博陵小卒如何擋得住?如果這次少將軍能帶領大夥將李旭所部擊潰,那些老家夥們就要對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沒機會羅羅嗦嗦,一個個終日就像秋天的蟈蟈般沒完沒了。
“小心些,敵軍而有防備,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堅雖然新敗,但他的名頭不是白來的!”將令箭交道親信之手後,羅成拍了拍對方肩膀,小聲叮囑。
驕兵必敗,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不要小瞧任何敵人。所以,他也盡量把李旭放在前輩高人的位置上,雖然這個前輩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
“來人,持我的將令去調魯城和平舒二地的守軍,讓他們接到命令後,即刻向束城靠攏!”送走了心腹愛將,羅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軍在河間郡的最大劣勢為兵力過於分散。羅成所處的主營束城隻有一萬左右兵馬,其餘弟兄都在附近幾個縣城執行任務。如果麵對的還是趙子銘,羅成憑著手中的兩千輕騎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對方放手一搏。但考慮到即將麵對的是李仲堅,幽州軍就不得不更謹慎些。先將所有力量聚集成一個拳頭,再找機會與李某人一爭高下。
“諾!”傳令兵快步上前,接過將令,然後小跑著出帳。
“看你們急的那樣樣子!”羅成在心裏笑罵,然後抓起第四支令箭,詢問,“今晚輪到誰巡夜?”。
“末將劉德馨!”劉義方之子出列,大聲響應。
“拿著這支令箭調派雙倍人手,城門,城牆均按戰時上崗!”羅成衝劉德馨點點頭,交代。
“少將軍放心,末將決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劉德馨肅立,大聲保證。
“敵人還沒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別一驚一咋地!”作為東線營中為數不多的前輩,行軍長史秦濟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讚同大夥認真對待敵軍,但不讚同把敵人看得太強大。否則,隻會起到漲他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的效果,實在是得不償失。
“秦長史說得好,大夥今夜該幹什麽幹什麽。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兩城的弟兄們才能趕過來。到那時候博陵軍的體力估計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然後咱們兩方紮紮實實地打一場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還長了三個腦袋六隻胳膊!”羅成讚同秦濟的建議,笑著叮囑。
算下來,在過去的一天之內博陵軍足足走了八十餘裏。這種行軍強度下,士卒們體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堅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需要休息。所以大夥小心歸小心,真正戰鬥卻未必很快開始。
計算著自家兵馬集結所需要的時間和敵軍可能開始的進攻時刻,羅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堅守束城,對方即便是飛將軍再世,也沒有能力迅速跟自己決出勝負。但那樣的話,攻破博陵的頭功就有可能被父親麾下的老將軍們搶走,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領軍出戰呢?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想法竄進羅成的心髒。他感覺到嗓子發幹,渾身被加速流動的血液燒得燥熱。野戰中擊敗李仲堅,這可是所有為將者的夢想。論雙方兵力,幽州軍和博陵軍彼此相差不大。論士卒體力,幽州軍牢牢占據上風。論士氣,幽州軍乘興而來,博陵軍剛剛經受一場大敗……算來算去,羅成欣喜地發現除了自己的經驗和名頭不如李旭外,無論從哪個角度,幽州軍都不弱於對方。
‘名聲是打出來的,而經驗要靠實戰來積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眼下正好有一個實戰的機會。即便一時失手,幽州軍還可以退回城中,據險抵抗。而一旦擊敗李旭……
誘惑,難以視而不見的誘惑。即便勉強轉過頭去,巨大的誘惑依舊如蜜糖般將濃鬱的香味朝羅成鼻子裏送。他聽得見自己心裏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頭上的職責。湧出一個念頭又自己否定,湧出一個設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複複折騰,從吃霄夜時一直折騰到第二天黎明,與李旭當麵對決的衝動依然難以遏製。
黎明時分,一陣嘈雜的腳步結束了羅成半夢半醒的狀態。“誰在外麵喧嘩!”伸手從床頭摘下寶劍,他大聲追問。軍營亂跑是要被處罰的,即便是平素脾氣再溫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違背軍規。
“是,行軍長史秦濟。”執戟侍衛聞聲入內,臉色蒼白如雪,“稟少將軍,行軍長史秦濟,前營統領崔懷勝求見。說有緊急軍情需要當麵向少將軍稟報!”
“無論多緊急的事情,讓他們去中軍等著!”羅成心裏一驚,渾身上下的疲憊瞬間消失。“主帥是一軍之膽,要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他反複默念著父親的教導,頂盔貫甲,然後以和平時一樣的步伐走向中軍大帳。
幾乎所有的核心將領都已經被驚醒了。他們聚在帥案兩邊,不停地交頭接耳。議論聲就像無數隻蒼蠅在耳邊飛,吵得羅成直犯惡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帥案,嗬斥,“出征之前,大夥是怎麽保證的。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值得你們如此驚慌!”
議論聲如同被人用手擰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帳中諸人都是將門之後,平素沒少受到父輩的指點。作為武將,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況且昨夜的損失不大,不足以影響戰局。
“到底怎麽回事?秦長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稟報麽?”羅成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最後落在父親派來的行軍長史秦濟身上。
身為老長史秦雍的族弟,秦濟遠沒有兄長那樣沉穩。上前幾步,他用明顯顫抖著的聲音說道:“據斥候回報,沈炯將軍昨夜遭到了敵軍的反製。兵敗,具體傷亡還不清楚!”
“消息證實了麽?具體過程如何?”羅成皺了皺眉頭,學著父親的模樣追問。一雙握在桌案下的拳頭已經發白,掌心處傳來劇烈地痛。
“敗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隻得到部分證實。具體過程據斥候轉述,沈炯將軍奉命去騷擾敵人,卻被李仲堅打了個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將至今還沒音信!”秦濟想了想,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條理。
東路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鍛煉隊伍,所以主帥羅藝根本沒派有經驗的老將前來坐鎮。突發問題之前,他這個憑資曆熬上來的長史,根本起不到參讚軍務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長史不堪大用,羅成隻好自己解決問題。仔細想了想,他沉著聲音吩咐,“加派幾夥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斥候統領崔懷勝立刻回應,轉身出帳。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來!”望著斥候統領的背影,羅成心中暗中得出結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隻是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將領。兩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軍包圍,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羅成隻能期待沈炯運氣好,別被敵將斬於陣前。隻要留得命在,無論受了多少苦,幽州軍早晚會將他救回來,早晚會為他討還公道。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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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午巳時,少帥羅成才得知了先鋒官沈炯被對手生擒活捉的消息。這個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來的,而是幾個被釋放的幽州俘虜受博陵軍的委托帶給他的。
“李將軍,姓李說留沈將軍在他營中做幾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們都回家時,便將沈將軍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來!”被釋放回來的隊正偷眼看了看羅成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敵人傳話。
他身上的鎧甲多出破損,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了裹傷的麻布。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說話的聲音裏偏偏帶著極大的恐懼。仿佛昨夜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被對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膽汁。
“沈將軍怎麽用的兵,為什麽被敵軍包圍了都沒覺察?他沒派斥候麽?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羅成盡力壓製住騰空而起的怒火,低聲發出一連串追問。
“沈,沈將軍派了斥候!”隊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為幽州的新一代,他們不像老一代那樣久經沙場,所以無論經驗還是膽識上都與前輩們無法相比。“在三個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個山穀的地形很怪,就像一個張開的大嘴……”
“然後,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殺了是不是?然後你們就跳進了別人的嘴中!”羅成的臉繃得緊緊的,粗大的青筋在額角上跳動。三個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沒有層次,互相之間也未打算呼應,先鋒沈炯簡直把襲擾戰當成了一次遊玩!
但他不能指責沈炯輕敵大意,在噩耗傳來之前,他自己不也認為敵軍已經疲憊不堪了麽?失敗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於東路軍整體上對敵人的輕視。對了,地形,還有關鍵的地形,博陵軍去年曾經在河間剿匪,對該郡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強於幽州。李仲堅之所以選擇在葫蘆穀駐紮,本身就是為了設置陷阱。
‘可惜我還傻頭傻腦地向坑裏邊跳!’懊悔、惱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羅成心裏交駁,令他恨不得立刻點兵出去與姓李的決一死戰。‘我不上他的當,他一定想再給我設陷阱!’理智告訴他,不能衝動,哪怕是眼睛已經被燒紅,哪怕是心裏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殺,當斥候示警時,敵軍已經撲上來了!”隊正接下來的匯報驗證了羅成的推斷正確。博陵軍充分地利用了葫蘆穀一帶的地形和夜幕的掩護,主營設在穀口,士卒們卻沿著山梁潛行到了穀外。抱著捉弄敵人心態的沈炯還沒等靠近目標,便已經落入了對方的包圍圈。
“博陵軍的戰鬥力很強,互相之間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別是他們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進行攢射!”覺得有必要給主帥一些提醒,回來送信的隊正如實稟告,“弟兄們一上來便被打懵了,然後就被人分隔成塊。他們的騎兵也非常厲害……”
“夠了!”沒等他說完,參軍秦濟厲聲嗬斥。敗軍之將總會給自己找借口,把敵人戰鬥力誇得越強,越可以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弟兄們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陣而後戰,我就不信敵人還能表現得那麽神勇!”
隊正無奈地低下頭,不再給自己製造更多的麻煩。他是敗軍之將,無論說什麽都不會換來別人的尊重。‘可敵軍確實很強悍啊!’想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兩千弟兄就全軍覆沒的事實,他又忍不住一陣陣心寒。除非老帥的虎賁鐵騎來,否則幽州軍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但這話他現在不敢說,說了也沒人會相信。
“沈將軍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著隊正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羅成輕輕歎息了一身,然後追問。
他也讚同行軍長史秦濟的意見,即:導致沈炯的戰敗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輕敵。接下來的戰鬥中,大夥一定要汲取這個教訓,正視敵軍,不再給對方可趁之機。
“沈將軍帶領弟兄們突圍,結果正遇到李仲堅!然後被對方打下了戰馬,然後大夥就都被捉了!”隊正啞著嗓子,頭恨不得紮到地逢中。沈炯連一個照麵都沒堅持住,就被對方走馬活擒。如果不是主將大人敗得太利落,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至於一落千丈。這又是一個需要一帶而過的實情。不僅僅因為沈先鋒輸得太窩囊,而且涉及到幽州軍高層中很多人的顏麵。
“弟兄們被俘虜了多少,戰死的多麽?”把聲音盡量放得輸緩,羅成繼續追問。畢竟是初次獨當一麵,他還無法做到漠視麾下的生死。兩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還沒有趕到,而束城的守軍已經從一萬人降低到了八千。敵將簡直就是頭惡狼,要麽不開口,開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塊。
“別的隊屬下不清楚。屬下這個隊當場戰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輕傷、重傷不等。博陵軍把輕傷號全收容起來。重傷者當場就給了個痛快!像屬下這些隻傷了皮肉的,大約是還有二十多人!”隊正的眼圈慢慢發紅,哽咽著回答。
他不恨敵人殘忍。與其看著那些受了重傷的兄弟哀嚎掙紮,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們一程。如果換了自己一方獲勝,他也會主張這樣做。這就是戰爭,他***戰爭,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憐憫!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來人,送他去郎中那,給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下,要用好藥!”羅成知道自己再問不出更多的有用情報,擺了擺手,命令人帶隊正下去療傷。他還需要聽聽郎中的驗傷結果,才能確定報信者說的是否全是實話。戰場上的傷和故意製造出來的假傷不完全相同,有經驗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辯得出真偽。
“謝過少將軍!”隊正衝羅成做了個揖,然後在兩名帥府親衛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軍,臨到門口,他好像又想起什麽事情來,回過頭,大聲提醒道:“稟少帥,敵軍中有很多輕甲騎兵,弓馬非常嫻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羅成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等傷好後就升任旅率,到中軍來應卯!”
“謝少帥提拔!”隊正知道羅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鬧了個大紅臉。表達完尷尬的謝意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遠。
情況已經非常明白,李仲堅是情急拚命來了。現在敵我雙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軍主力先攻破易縣,還是博陵軍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複的間隙,少帥羅成慢慢從心頭得出一個結論。他必須拖住李旭,為父親所帶的主力贏得足夠時間。而拖延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堅守,隻要幽州軍閉門不出,李仲堅即便長了翅膀,也飛不過數丈高的城牆。
“別讓那個家夥到處亂說話!”行軍長史秦濟對敗軍之將誇大敵人戰鬥力的做法非常不滿意,低聲向羅成提醒。
“把所有歸隊者都送到彩號營靜養,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門走動!”羅成點了點頭,回應。
陽光中,他的臉看上去棱角分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剛毅。就在剛毅的額角旁,幾縷不安分的頭發打著卷,晶亮汗珠掛滿發梢。
“咱們可以棄了魯城和平舒,以一點鎖定全局!”鷹揚郎將劉德馨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低聲建議。他的想法和羅成差不多,也是將兵力全部收縮到主營,放棄剛剛被幽州軍接管的其他地段。隻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沒膽量繼續向北進攻,幽州軍的全盤計劃便不會受到影響。
“當務之急是提醒從遠道趕回來的弟兄們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經瘋了,白天急行軍,夜裏就敢搞偷襲。完全不拿麾下弟兄當人看!”斥候統領崔懷勝心有餘悸,建議羅成向其他兩路趕回來支援的袍澤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續作戰,說不定就敢半路設伏,把另外兩支來自幽州的部隊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個死,臨死前反咬的那一口,傷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幾波,免得被對方發現後滅口!”羅成被崔懷勝的想法嚇了一跳,立刻設法補救。算時間,分散在魯城和平舒的弟兄們今天正在返回來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兩敗俱傷,這兩支兵馬剛好被他拉做死前墊背者。
“是!”崔懷勝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帳。片刻後,隨軍郎中也送來消息,證明被放回來的彩號身上的傷並非敵軍偽造。與秦濟、劉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羅成大致確定了對敵方略。
“傳我的將令,緊閉四門!任何人不準主動出城迎敵。在弟兄們完全收縮回來之前,無論外麵發生了什麽變故,敵軍如何挑釁,都不予理睬!”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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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戰不利的陰影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般籠罩在束陽城頭,使得東路幽州軍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驚詫的是,一口吞掉了兩千幽州精銳的李旭居然沒有趁勢攻城!隻把宿營地挪到了羅成眼皮底下,然後就開始按兵不動。雖然從早到晚,他們連根箭都沒向城頭上射,卻害得城頭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緊張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時,腿肚子一個勁兒地直抽搐。
博陵軍沒有發起新的攻擊,並不意味著守城者就可以高枕無憂。城下的敵人有可能是在營中休息,恢複體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戰機,準備一舉撲上。最讓羅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軍接連派往城外向友軍示警的斥候都沒能完成任務。這些馬上功夫在軍中名列前茅的勇士們或者被博陵方麵的斥候半路射殺,或者狼狽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敵軍隻封鎖了一個城門,才使得他們能夠平安脫離險境。
城裏的警報送不出去,友軍的消息也送不進來。這種與世隔絕的情況比被敵軍追殺還令人煩躁。“李賊試圖攻心,大夥別上他的當!”身為大軍主帥的羅成清楚地點明敵將的目的。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在熟讀兵書的羅成看來,對手明顯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這個當,哪怕再擔憂部將的安全也不能!
“問題是,最遲在今天晚上,咱們的弟兄就趕過來了!”一天一夜沒休息,劉德馨又急又累,滿眼血絲。敵軍把營盤紮在了束城西門口,擺明了就是要守點打援。如果幽州軍不肯出擊,他們就要將陸續趕過來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兩支幽州軍,城裏士氣、兵力就都會出現問題。到那時,對方再揮師強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會!周、盧兩位將軍應該有所警覺。從中午開始,我已經讓城牆上點起了狼煙!”羅成搖了搖頭,低聲否認。
“除非他們按兵不動,就像李仲堅這樣!”崔懷勝的嘴唇上長滿了血泡,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那也不可能,他們不會眼看著少帥深處險地而不救!”行軍長史秦濟緊皺眉頭,否決了崔懷勝一廂情願的猜想。“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盡早和城外取得聯係,雙方約好了在哪個城門匯合。然後犧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堅,接大隊人馬入城!”
不可否認,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軍的斥候實在太厲害了,或者說對方把大部分輕騎兵都當成了斥候。上千輕騎在束城北麵的平原上組成了一張龐大無比的遮斷網,幽州斥候想從這張網鑽過去與自家兄弟取得聯係,難度簡直和從天上飛過去不相上下。
到了現在,羅成終於明白那個從敵營返回的隊正為什麽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視博陵軍騎兵的原因了。李仲堅麾下沒有具裝甲騎這一昂貴的兵種,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擅長使用騎兵。事實上,此人是個玩騎兵起家的老兵油子。當年從遼東直到河南,百戰未曾一敗,此人憑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測的輕騎。而河間郡的平坦地形,剛好為其麾下為數不多的輕甲騎兵提供了絕佳的發揮空間。
一個又一個主意被想出,然後又大夥自己否決。幽州軍的將領們慢慢覺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釘子,無法再不動如山。他們越議越煩躁,越等越著急,兩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沒看見城外發生任何變故。
從中午到日落,從日落到星出。友軍依舊嫋無音迅,沒有中了敵人埋伏的跡象,也沒有在遠處觀望的端倪。天越來越黑,四野越來越靜。中軍帳中的更漏聲卻如小刀,聲聲刮得人心痛。
為了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羅成命令大夥各自回營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將領後,他也返回自己的住處養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複雜情況的他還沒被鍛煉到任天崩地裂依舊能鼾聲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燭光終究不會看出個破敵之策來。
趁夜劫營的主意不是沒有人提起過,有沈先鋒的例子擺在前頭,大夥無法確信下一個人不會重蹈他的覆轍。領兵出城接戰也算得上個痛快辦法,或死或生,好過了似現在這般憋得人難受。
大約三更左右,羅成終於沉沉睡去。他夢見父親就在自己身邊,手把手教導自己如何擺脫困境,如何反敗為勝。“他身經百戰,你卻是第一次單獨領軍,吃點虧很正常!”睡夢中,羅成聽見父親慈愛的聲音。他笑著搔了搔自己的脖頸,承認技不如人。然後,領軍追殺殘敵,逼得李仲堅旌旗倒卷……
“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直接將他從夢裏拖到了夢外。“怎麽回事!”羅成憤怒地從床上起身,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澀。是城頭的警號!不待別人回答,他自己便聽明白號角的意思。敵軍有異動!可能立刻要發動攻擊!“***”羅成破口大罵,盔甲也顧不上穿,抓起寶劍便向中軍大帳跑。
“少帥,您的戰袍!”侍衛們跟在羅成身後,大聲提醒。
“直接抱到中軍來,我要看看發生什麽事情!”少年主帥大聲命令,氣喘籲籲。
整個束城都被驚醒了,城上城下號角聲響做一片。“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城頭的警報,略有些驚慌,但還沒有完全失去方寸。“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是來自敵人的聲音,悠長,有力。養了一天一夜的他們精神頭十足,簡直就是在向城內的人挑釁。
無論你如何挑釁,我都不會出擊。羅成咬著牙,由著親衛們七手八腳地給自己套好頭盔和鐵甲。他的盔甲外麵都鍍了銀,看上去非常優雅。但平素與銀甲相映生輝的英俊麵孔卻已經變得有些憔悴,皺紋不知不覺間爬上了額頭,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鬢角。
天剛剛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們最疲憊的時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將士一邊罵著娘,一邊集結。待他們收拾停當,城外的角聲卻慢慢小了,城頭上的角聲也漸漸失去了力氣。
不待羅成追問,值夜的將領崔懷勝就氣急敗壞地跑入了中軍。“稟少將軍,博陵軍剛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陣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將判斷失誤,請少將軍責罰!”
“算了,不是你的錯,是姓李的太陰險!”羅成苦笑著擺手。他自己也曾想過不讓別人睡好覺,如今對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能算過分。
“謝將軍!”崔懷勝肅立抱拳,然後四下向滿臉疲倦的將領們拱手,“崔某對不住諸位弟兄!”。
“你趕快回到城頭!免得李賊又玩什麽鬼花樣!”羅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別回住處了,大夥就在這中軍之內席地而眠,反正這大夏天的,誰也不怕受寒!”
“諾!”幽州將領們齊聲答應,然後尋了角落四下躺倒。還沒等大夥閉上眼睛,城外的角聲再度響起,喊殺聲隨即傳來,震得人心髒怦怦狂跳。
“懷勝兄不回來,大夥不必起身!”趴在帥案上假寐的羅成大聲命令。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稟少帥,崔將軍說有緊急軍情!”侍衛統領推開帳門,低聲稟告。
“讓他滾進來!”羅成猛然坐直身體,大聲喝令。
在眾將幽怨的目光中,崔懷勝快步走入中軍。“稟少將軍,敵人依舊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剛好照亮數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還回來做什麽?!”羅成氣得力拍桌案,質問。再這樣下去,不待敵方攻城,自己家這些弟兄就已經被折騰瘋了。這哪裏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敵軍,敵軍…….”崔懷勝被問得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回答,“敵軍向城頭放了一陣冷箭,然後拔營了!”
“什麽,拔營,拔營去了哪裏?”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問。
“剛才他們佯攻,就是向咱們示威。然後便有一夥敵軍向北而去。這次,又是先示威,然後向北,末將命人爬上雕鬥觀察,發現他們真正的方向是東北!”
“他們去截殺平舒城趕來的援軍!”行軍參軍秦濟立刻從敵人的表現上得出結論,“盧、周兩位將軍危險了。李瘋子主動向他們發起攻擊,他們無法退回原來駐地!”
“可李瘋子為什麽還通知咱們一聲?他就不怕咱們抄他後路?”劉德馨不相信秦濟的推論,皺著眉頭質問。
“他不怕!”臉色鐵青羅成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他不怕,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束城裏的守軍殺出來救援自家袍澤。姓李的從一開始就沒把幽州少年們當作平等的對手,雖然眾人給了他足夠的重視。看透了敵人心思的羅成甚至可以肯定,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博陵軍大營裏連必要的防備都沒做。他們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後大搖大擺地去攻擊遠道而來的援軍。
設伏誘敵,挾大勝之威恐嚇,通過切斷聯係的方式困擾,然後又公然羞辱。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齷齪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為。他把幽州將士當成了小孩子,想怎麽逗弄就怎麽逗弄。逗弄出火來後,卻輕輕拍拍手,笑著說道:我欺負你了,我欺負你了,你來打我呀,有本事來打我呀……
奇恥大辱!從小到大從未經曆過的奇恥大辱。羅成感覺到自己肚子裏有把火在燒,濃煙全部憋在嗓子眼卻找不到任何途徑向外冒。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再也不能容忍別人將幽州軍的榮耀這般踐踏。
“也忒埋汰人了這!”劉德馨比羅成還沉不住氣,跺著腳罵道。
“要想讓人瞧得起,得做些讓人瞧得起之事!”羅成咬著牙,低聲回應。幽州軍聽信了人家主帥陣亡的消息,趁機欺負孤兒寡母,本來就不是什麽光彩的舉動。對方千裏迢迢趕回來,以百戰名將的身份對付一群初出茅廬的少年,更不會把大夥放在眼裏。要想洗雪此辱,幽州軍一定要做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開城出擊!
“李仲堅有可能就等著咱們出城野戰!”秦濟見羅成臉色不對,趕緊出言勸阻。眼下敵軍人多,守軍人少,出城野戰勝算極小。並且羅成、劉德馨等人又正處在火頭上,很容易著了別人的道!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盧將軍和周將軍兩個也被姓李的捉走!”羅成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我留下三千步卒,秦長史帶領他們守城。其他騎兵和步兵跟我出去嚇李仲堅一下,如果戰事不利,咱們立刻回撤。相信在腹部受敵的情況下,他也騰不出手來追殺我!”
他的話有一定道理。如果李旭向東北開拔是為了迎頭痛擊遠道而來的援軍,他的後背剛好暴露在羅成的長槊下。即便攻擊失敗,憑著少將軍自己的身手也能全身退而退。在沒將幽州援軍徹底解決之前,李仲堅不可能同時朝兩個方向展開追擊!
推測出羅成此行不會遭遇太大風險,行軍長史秦濟點頭讚同了羅成的行動方案。大約半個時辰後,束城北門大開,一隊隊幽州軍魚貫而出,沿著敵人留下的腳印向東北方追去。
羅成親自領中軍在前,劉德馨率領一千五百步卒護在他的左翼。護在他右翼的是一名姓範的督尉,此人出身於幽州範家,自幼和羅成一道習武,彼此之間交情極其深厚。
“讓那姓李的看看什麽叫做幽並男兒!”雪白的戰馬上,銀甲將軍羅成手持長槊,大聲呼喊。
“殺!”五千多士卒齊齊地舉起刀矛,晨曦中,宛如一朵盛開的鋼鐵之花。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博陵軍的後隊在大夥視野中出現。顯然沒料到束城的兵馬敢尾隨追擊,他們的旗幟變得略微有些點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快速搶占了官道旁的一塊斜坡。
“攻擊隊形,斜向壓他們的左翼!”羅成揮了揮長槊,命令。敵軍後隊的人數大約在三千到四千之間,少於他麾下所部兵馬。如果能趁著李賊的中軍沒做出反應之前擊垮這支隊伍,幽州軍就有可能推著潰兵前進。
倒卷珠簾。這是兵法上很經典的一式。一旦讓敵軍的潰兵衝動他們自家本陣,即便是神仙出馬也挽救不了一場敗局。
武裝到牙齒的幽州軍如水銀泄地,快速排出攻擊陣形,大步向前。左翼、中軍、右翼,沒有後軍,沒有預備隊。對麵的博陵也是一樣,右翼、中軍、左翼,在戰鼓的指揮下迎頭前進。
雙方的鼓點節奏極其類似,都為大隋軍中最正規的破陣樂。在鼓聲初起的一霎那,羅成甚至懷疑對方不是敵人而是友軍。而順風傳來的羽箭破空聲很快就將他從恍惚中驚醒,搶在幽州兵馬挽弓之前,博陵軍率先發動了遠程打擊。
“一百二十步!”望著遮天蔽日的羽箭,羅成忍不住驚叫。這簡直不符合常理!兩軍交戰,一百步左右是開弓放箭的最好時機。大部分士兵都能射到這麽遠,密集的箭矢可以覆蓋戰場的局部,讓敵人防不勝防。
而一百二十步開弓,大部分弓箭就可能在半途失去力道。即便僥幸擊中目標,也很難穿透鎧甲。待他們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敵軍已經發起了淩厲的反擊。
很快,他就發現了秘密所在。今天早上刮的是北風,敵軍處於上坡。雖然山坡並不陡,風力也僅僅能吹動戰旗,但這微弱的優勢卻足可讓博陵軍的羽箭多飛出十幾步。
“舉盾,舉盾!”隊伍的正前方,低級將領們大聲呼喝。半空中落下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縫隙,射中了目標。不幸的士卒發出厲聲慘叫,在生餘死的邊緣掙紮徘徊。幸運的袍澤們加快速度向前行,盡量縮短與敵人之間的距離。
“挽弓,挽弓,一百步,仰射!”達到平時訓練位置的幽州射手在旅率們的指揮下,將羽箭搭上弓臂,奮力射出。“嗡!”天空中騰起一道灰黑色的濃煙,蝗蟲般向敵人撲將過去。對方也快速舉起的盾牌,同時將長矛端平,矛尖閃亮刺眼。“叮,叮,叮!”落雨聲響做一片,有人倒下,但非常稀少。
博陵軍的第二輪羽箭幾乎緊接著幽州軍第一輪射擊而騰空。這次力量更強,覆蓋麵更廣。個別流矢甚至飛到了幽州步卒身後的騎兵腳下,驚得戰馬不斷打響鼻。
“叮,叮,噗,噗!”羽箭射中目標的打擊聲令人焦躁不安,血腥的味道開始刺鼻。“咚、咚、咚!”輸緩而沉悶的鼓聲猶如心跳,一下又一下,憋得人喘不過氣來。羽箭伴著戰鼓得節奏不斷升空,不斷落下,先是於人群中砸出幾點血花,隨後,血花漸漸變大,變豔。幾點血花連在了一起,融成了一團血泊,越來越濃,越來越深,終於匯流成河。
粗略看了幾眼,羅成便對敵我雙方的損失了然於心。弓箭戰中,人數居多的己方並沒占到任何便宜。自己一方吃虧的原因在於既沒搶到優勢的地形,又被老天捉弄,以至於羽箭的射程和力道都遠不如敵人。好在敵我雙方的步卒中混有大量的樸刀手,他們手中的盾牌可以護住自己和大部分袍澤。真正的較量要等到長槊手接觸那一刻,那時才是決定勝負關鍵。彼此平素的訓練程度和裝備優劣瞬間便會分出高下,第一波相互試探的結果也會瞬間決出。
“我軍占優勢麽?”帶領著騎兵統籌全局的羅成在心中自問。在與敵人真正交手之前,他相信幽州軍的戰鬥力。一方麵出於幽州人的自豪,另一方麵出於對麾下這支隊伍的了解。而在第一波羽箭落下的刹那,他卻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風向、地形、羽箭打擊開始時間,敵軍的將領經驗非常豐富,戰場上能利用的全部有利條件他都利用到了。而幽州軍的將領,包括他自己,卻仍然在墨守成規。
敵我雙方的士卒還在互相靠近,幽州弟兄試圖從側翼搶到敵軍上方,奪回地形上的便利條件。而敵軍也在緩緩轉身,移動,試圖永遠保持居高臨下的狀態。“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敲得人心髒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兒。而號角聲也突然加入了進來,“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猶如鬼哭。
“落盾!”在前方指揮右翼步卒的範仲謀突然揮手,喝令。正在為同伴和自己遮擋羽箭的樸刀手們迅速將盾牌拉回到胸前。“加速衝擊!”他大聲呼喝,隨即拉下麵甲,斜向上方舉起長槊。
羽箭突然停止,天空中又露出了陽光。燦爛的陽光下,兩支由長槊組成的叢林突然撞到了一起。整個大地都隨之震顫,天空、流雲瞬間失去顏色。敵軍在後退,羅成欣喜看見自家的初步戰果。但他們又擁回來了!借著地勢下擠。雙方的軍陣都被擠變了形,像兩輛不幸撞在一處的馬車般交叉,重疊。士兵們呐喊著用兵器互相攢刺,互相砍殺。你來我往,各不相讓。
敵軍又在後退,被幽州士卒們逼得不斷後退。敵軍的長槊手數量居然沒有幽州這邊多,導致了攻擊強度不足,防守也漸漸疲弱。羅成驚喜地發現了自家優勢所在,還沒等他將這份喜悅享受多長時間,敵軍右翼突然分裂成無數碎塊。快速退縮的人群後出現了一排巨盾,間隙可以容納博陵軍弟兄通過,卻把撲上來,不熟悉這個陣型變化的幽州軍長槊手牢牢地擋在了外邊。
長槊擊打在巨盾表麵,咚咚有聲。盾牌和盾牌的縫隙之間,一根根木矛探了出來,封堵住了幽州軍前進的可能。隨後,敵陣的邊緣突然向前壓,彎曲,數百剛才躲在後方沒有出擊的生力軍兜上來,將幽州軍的陣型生生壓彎。
敵軍的長槊手不是少,而是分成了幾個層次!發現問題所在的羅成想給右翼一些指導卻已經來不及。眼睜睜看著敵軍右翼變成一把鐮刀,不斷地收割走幽州弟兄們的生命。
酒徒注:累死我了,吐血中。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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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讀兵書的羅成認得敵軍所變出來的戰陣。那是兵書上的一個非常經典的步卒陣列,正式名稱為“倒雁行”,久經沙場的老兵們更喜歡喚其做“奪命鬼剪”。一旦橫縱兩條隊列形成剪刀樣的夾角,對方除非用屍體把三角形缺口填滿,否則根本不可能將其攻破。
在平素操練時,幽州軍也能擺出此陣,並且擺得遠比博陵人整齊。但到了真正的沙場上,他們卻像根本不認識那該死的陣型一般,成隊成隊地撲進“奪命鬼剪”中間,然後一波波地被敵軍用長槊捅翻,變做冰冷僵硬的屍體。
血霧飛散,戰場上方的風漸漸有了顏色。透過淡粉色的風,羅成看見自家的一名旅率帶著百餘名弟兄衝進了“剪刀口”。那名勇敢的旅率用長槊挑開了敵人的致命一擊,沒等他來得及還手,斜向一道冷風襲來,吹破皮甲、吹破襯袍,從肋骨一直涼到小腹。倒黴的旅率驚詫地低下頭,剛好看見一團暗紅色的槊纓。“噗!”長槊快速拔出,血一下子便將槊纓重新染成殷紅。“啊―――”來自幽州的旅率發出一聲慘叫,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同一瞬間,數十名幽州士卒交替著倒地。少數命好者當即身死,大多數傷者卻仍心存奢望,徒勞地用手指去堵身體上的傷口。傷口處的血卻越捂越多,越捂流得越快,衝破手指,淌滿手掌,溪水一般染暗整個山坡。
“變陣,變陣。退後變陣!”羅成看得肝膽欲碎,聲嘶力竭地叫嚷。身邊的傳令兵舉起號角,盡力將主帥的命令表達清晰。“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喊殺聲送往戰場上每個角落,但正與敵人死鬥的幽州軍右翼卻根本沒聽見。
角聲距離陣前太遠,而博陵軍的鼓聲又敲得太急。“咚、咚、咚、咚!”伴著冷峻,犀利的鼓點,博陵士卒不斷地出槊,拔槊,拔槊,出槊,每一槊都讓夾在兩支隊伍之間的幽州軍厚度變薄一層。不過是數息的功夫,最靠近他們的數百幽州士卒已經隻剩下了數十。而這些還能站著的少數幸運兒再也不敢向前衝,孤零零地站在一大堆袍澤的屍體中間,目光茫然且無助。
“盾牌手,上前二十步,方陣。抵住長槊手背後。弓箭手,盾牌手身後準備。有膽敢後退者,射殺!”統帥右翼的幽州將領範仲謀拔出橫刀,大吼大叫。他從來沒打過這麽窩囊的仗,從來沒有。明明再向前突四十步就能與敵軍錯開,明明錯開之後,就可與敵軍站在同樣的高度,奪回地形優勢。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了,幽州士卒的人數比對方多,軍容也比對方齊整…..
五百餘名手持巨盾的幽州軍踏著袍澤的血跡向前,頂向前方的剪刀口。
他們堵住了長槊手們的退路。
“啊――!”被堵住退路的長槊手們發出絕望的大叫,仿佛在抗議主將的殘忍,又像是在朝敵人示威。他們嚎叫著衝進了紅色的鋼鐵叢林中間,一隻接一隻,宛若飛蛾投火。
生命之火一閃而滅。奪走無數幽州士卒生命的“鬼剪刀”卻順著山坡緩緩地推了下來,不急不徐。
手持巨盾的幽州士卒們能看見越來越近的槊鋒,銀亮銀亮的,尖端處還掛著血珠。他們也不能退,如果在敵軍的威逼下退後,就會把沒有任何防護的弓箭手暴露在對方的長槊之下,整個右翼就可能瞬間崩潰。
這個責任,誰以擔負不起。
那緩緩靠近中的寒光就像魔鬼的牙齒,令人不敢直視。幾個位置靠前的幽州士卒悄悄地將腳跟向後挪了挪,企圖拉遠自己與死亡的距離。仿佛心有靈犀般,整個盾陣整體向後移動,先是一點點,然後是一寸寸,隨著敵軍越來越近,後挪漸漸變成了大步後退。
“站住,站住,少帥在看著咱們!”範仲謀抹了一把汗,呼喝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剛才他想出來的應對策略是,先用盾牌手頂死雁行陣的正麵,然後派弓箭手來一次仰射。可敵軍和自己人之間的距離隻剩下的十餘步,仰射的羽箭很難命中目標。改做平射的話,先被射中的可能是擋在弓箭手身前的自家弟兄。
範仲謀不知道該怎麽做才算正確,平素學過的那些陣型一個接一個快速從他心頭滾過,卻無一合用。他握刀的手開始發抖,發抖,接著,顫抖停止,整個身體刹那間硬起來,被刻骨的陰寒所充滿。
“嗚嗚――嗚嗚――嗚嗚!”救命的號角突然從背後響了起來,令範中謀先的身體先是一僵,然後差點癱倒。
“盧方遠向前,帶人補盾牌手左側。傅傑帶人堵右側,所有人,與盾牌手成橫隊!”從號角中得到提醒的他大喊大叫,唯恐命令不能被下屬聽到。
笨蛋,原地用橫隊穩定陣腳,等待左翼殺過來匯合!傳完將令的羅成氣哼哼地將號角丟還給身邊的親兵,兩眼血紅。
從敵軍開始變陣起到他將命令送抵範仲謀耳朵的那一刻,總計才過了不到半柱香時間。但就在這短短半柱香時間內,就有四百多條生命被督尉範仲謀生生葬送掉了。“真不該讓他獨當一麵!”羅成恨恨地想。“但在遇到真正的對手之前,誰又能發覺範督尉是個紙上談兵的庸才?!”
變成最簡單橫陣的幽州軍右翼依舊擋不住對手的攻擊,被逼得節節後退。無論將領的應變能力和士卒的訓練程度他們都無法與對手相比較。那些博陵人在百戰老兵的帶領下,一波又一波呼嘯而來,攻勢宛如潮漲。而列陣堅持的幽州弟兄就像沙子壘的堤壩,三下兩下便裂開了縫隙。
驚惶失措的幽州弓箭手鬆開弓弦,將羽箭像蝗蟲般射向半空。有的射中了敵人,有的落在了自己人頭上,給敵我雙方造成了巨大的傷亡。沒有盾牌遮擋的長槊手們不得不躲閃,他們的身體剛剛挪,敵軍便借此突了進來。幾名博陵甲士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衝到幽州弓箭手當中,如狼入羊群。
督尉範仲謀親自殺到了第一線,他武藝高強,手下幾乎無一合之敵。但個人的勇武卻無法遏製住整支隊伍的頹勢。很快,他所在位置便成為了一個突前點,越來越多得博陵甲士靠過來,前、左、右三個方向朝他發起攻擊。
忠心耿耿的親兵橫撲上前,用身體擋住刺向範仲謀腰間的槊鋒。殺紅了眼睛的範督尉橫刀急揮,將刺入袍澤身體的槊頭一刀兩斷。“呀!”他怒吼著,揮刀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砍去。那名博陵軍小卒卻不肯與他硬拚,將斷槊向範仲謀腳下一丟,然後快速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之內。
六、七杆長槊刺過來,逼得範仲謀左躲右閃。“來人!”他大聲命令,“來人,跟我上,殺光他們!”身後卻再沒有回應。敵人的目光中充滿笑意,仿佛在嘲笑他不會用兵,有勇無謀。冰冷的槊鋒再度刺過來,槊尖上的光芒寒得令人絕望。
“結束了!”範仲謀慘笑。他是幽州男兒,知道用什麽方式洗雪自己的恥辱。一根長槊刺中了他的護脛,沒能穿透熟鐵和厚牛皮。他跟蹌了一下,身體借勢前撲,刀光橫掃。
“叮、叮、叮”幾根槊鋒應聲而落。範仲謀的身體也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山坡上。躺在血泊中的他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解脫的那一擊。數息之後,卻沒感覺到痛,隻是被身邊的血腥氣熏得隱隱做嘔。
博陵軍在後退!驚喜交加的範仲謀睜大了眼睛。看見原本統領左翼步卒的劉德馨從自己的身體上跳過,帶著百餘名弟兄將敵人的陣型硬生生頂出了一個坑。緊跟著,另一夥弟兄架起他的肩膀。
“殺,讓我殺上去!”範督尉瘋狂地叫喊著,滿臉是淚。“殺上去,讓我殺上去為弟兄們報仇!”他的呐喊聲漸漸變低,漸漸變成嚎啕。
“少帥讓咱們頂在這!收攏你麾下士卒,拖住敵軍!還有轉機!”左軍統領劉德馨一邊帶領著死士們與敵人脫離接觸,一邊大聲喊道。
“轉機?在哪?”臉上被血和眼淚弄得紅一道白一道的範仲謀驚詫地問。
“別廢話,拿起你的刀來!”劉德馨將一把刀塞入了範仲謀手中,順勢將他的身體扯正。
“還有轉機!”抓住救命稻草的範仲謀大步跑向自家士卒。那些人都是先前被敵軍打散了的,現在劉德馨又幫忙將他們重新收攏了起來。“還有轉機,咱們堅持住,將敵人釘死在這!”他大笑,血淚滿臉。
他知道轉機在哪了。就在剛才他與敵人拚命時,少帥羅成已經將騎兵扯向了戰場外圍。博陵軍殺人殺得太暢快,整體的位置已經由緩坡中央移動到緩坡邊緣。隻要左右兩翼並攏在一起的幽州軍能纏住敵人,不給對手徹底突破的機會。半柱香時間內,少帥所帶領的騎兵就能迂回到敵人側後。
到那時,一千五百名騎兵順著山坡雪崩般卷下來,絕對可以將眼前這夥天殺的博陵人生生撕成碎片。
酒徒注:這兩天有點事情處理。更新放慢。下周一開始努力。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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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他定然不會在與敵軍遭遇後,立即揮師上前一決生死。多年的行伍經驗會告訴他,眼前這夥敵軍是有備而來。無論在底層將領對周邊地形的熟悉程度上,還是於普通士卒的體力方麵,都不是他麾下那支已經趕了半個多時辰路的疲敝之師可比。
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在初次試探受挫後,也會瞬間失去對獲取勝利的信心和勇氣。那樣,整支幽州軍便可以及時後撤,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戰局卻未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上述兩個條件,都與羅成無關。他雖然自打八歲時起就被父親抱在馬前親臨戰陣,單獨指揮一支軍隊與名將沙場較技的機會卻不多。突厥狼騎勇則勇矣,在戰略戰術方麵的造詣與中原軍隊相比卻是一個在穀底,一個在雲端。況且即便突厥人真的派遣阿史那卻禺、阿史那骨托魯這樣的名將前來挑釁,羅藝豈敢讓一個方及弱冠的娃娃領軍迎之?
但是,能夠讓父親將完整的一支軍隊放心地交付在手中,羅成自然也非一個庸碌之輩。他不僅武藝出眾,兵法方麵的造詣遠在普通少年之上。校場競技,步兵、劉義方這些前輩將領已經不是他的對手。紙上演兵,秦雍、盧楚這些老行伍也要甘拜下風。每一項成功的背後必然隱藏著無數汗水。而連續多年堅持勤學苦練的人,心智之堅定又豈是尋常紈絝子弟可比?
因此,在兩軍相遇之初,尚嫌稚嫩的羅成輕而易舉地便被博陵軍的偽裝所騙了過去。在兩軍交手之後,心高氣傲的少年又急於挽回敗局,犯下了第二個錯誤。
每個失誤都不算大,但連續的兩個失誤卻足以葬送一支軍隊。特別是在這支軍隊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人作戰的情況下,羅成的疏忽與驕傲,已經將麾下弟兄們推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幾乎就在他將騎兵扯向戰場外圍的同時,一直聳立在博陵軍本陣正後的那杆悄悄地降了下來。然後,幾乎沒引起幽州軍任何的注意,另一杆黑色的大纛陡然升起。黑得如無星無月子夜般的旗麵上,一個猩紅色的“李”字迎風飄搖。
“嗚――嗚――嗚!”博陵軍的角聲急轉高亢。先是短短的幾聲,猶如銀瓶乍破。然後是冰河解凍,大江決堤。數十支號角以同一種節奏發出怒吼,慷慨、豪邁、顧盼雄睨。“嗚-嗚-嗚”“嗚――嗚――嗚”仿佛乳虎出穀的第一聲狂嘯,又像巨龍出淵後的歡快長鳴。
伴著高亢的角聲,激戰中的博陵軍大陣又是一變。兩支斜向支撐的“燕尾”前端漸漸合攏,後端漸漸擴大,在給敵人製造著難以承受的傷亡的同時,一分為二。兩列縱隊就像兩根長槊般遙相呼應,捅得幽州軍節節後退。而就在這兩杆長槊的正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攻擊陣列轟然出現。
這是幽州軍非常熟悉的方陣,整整齊齊,四平八穩。但這又是幽州軍非常陌生的一個方陣,因為在馬匹相對便宜的幽州,誰也不會用造價昂貴的鐵甲來武裝步卒。但此刻走在博陵方陣最前方的,卻是兩排頭頂鐵盔,身穿鐵甲的重裝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幽州弟兄們看不清楚,隻能看到前排步卒們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麵比大隋軍中標準橫刀寬上三寸,刀身長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緩緩移來如同一座正在行進的刀山。
刀山緩緩前推,速度並不快,卻讓精疲力竭的幽州軍感受到了巨大了壓力。有士卒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對方用盾牌一擋,“叮!”地一聲碰飛了出去。受到偷襲的博陵重甲看都不看,包鐵戰靴踩上箭杆,輕而易舉地將其踩成了兩段。
敵我雙方依舊在博殺,但注意力顯然已經被前進中的方陣吸引了過去。明眼人誰都明白,一旦那個方陣推近到最前方,場中的戰局就要背其所左右。但誰也無法讓方陣停下來,幽州軍不能,博陵軍不會。
“咱們上當了!”範仲謀在第一時間發覺了形勢的不對,啞著嗓子向身邊的同伴提醒。
“無論如何,都得堅持到少帥兜回來!”劉德馨抹了把臉上的人血,森然說道。他不但看見了敵陣的變化,而且看到了敵陣後傲然挺立的黑色戰旗。旗麵上的那個鬥大的“李”字,早已說明了一切。
今天大夥的對手就是李仲堅本人,怪不得博陵軍能把普普通通的步兵戰陣變幻出這麽多花樣!而輸在李仲堅手上,劉德馨並不覺得委屈。他、範仲謀、乃至羅成都可謂初出茅廬,對手卻已經有著五年以上的作戰經驗,於生生死死之間走過了無數個來回!
眼下對幽州軍而言最關鍵的問題便是他們能於對方的正麵攻擊下堅持多久。即便博陵人中有少量的重甲步兵的存在,羅成所率領的幽州輕騎依舊占據攻擊力度和速度上的優勢。如果他能及時地搶占有利位置並從博陵人側後發起攻擊的話,李仲堅即便能取得最終的勝利,損失也必將慘重到無法繼續對幽州軍尾隨追擊的地步。而羅成卻可以帶領輕騎快速退走,回到束城堅守不出,進而把整個河間郡的戰局拉回昨天的僵持當中。
李旭卻不會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在處理與朝廷、豪門之間的關係時,他略顯木呐,迂闊。在兩軍爭雄的疆場上,他卻對戰局的敏感性卻非常人所能及。快速向羅成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他算定了此戰的結果,斷然揮下了令旗。
“嗚――嗚――嗚!”角聲變得更急。“咚、咚、咚!”催戰的鼓聲也愈發激昂。走在重裝步卒正中央的張江聽到了鼓點聲中傳來的攻擊信號,扯著嗓子大喝了一聲,然後立刻拉上了麵甲。
“前進,擋路者,死!”幾名大嗓門親兵齊聲重複,將張江的命令傳遍整個方陣。重裝步卒的行進速度立刻加快,順著自家兄弟用身體支撐起來的長廊,踩著先行者的血跡,大踏著步,一步步逼向滿眼驚詫的敵軍。
“準備――”跟在張江身後的郭方一時還不能適應角色的變化,緊張得嗓子發幹。他出身於流賊,打慣了一擊而走的襲掠戰。像今天這樣在步下與正規軍硬碰硬還是首次。當然,黃河南岸與瓦崗軍交鋒的時候不能計算在內,瓦崗眾人數雖然多,裝備和單兵戰鬥力卻遠不如大隋官軍。包括眼前這支不算太正規的幽州兵。
聽著張江的號令,走在重甲步兵後的輕甲士卒斜向上舉起了手中的投矛。這是從原汾陽軍中繼承下來的裝備,重鉛混鐵為鋒,拓木為杆。長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造價也十分低廉,但用於近距離肉搏卻是比弓箭還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著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就要和敵陣親密接觸,郭方重重地將手臂前揮,一百多杆投矛呼嘯著升空,掠過王須拔等人的盔纓,然後一頭紮進了幽州軍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體的聲音令人不忍猝聞。單薄的步兵輕甲被高速飛來的鉛刃像捅紙一樣捅破。隨後,鉛刃捅破皮膚,砸斷肋骨,穿透五腹六髒,順著士卒們的脊背透出來,將他們牢牢地釘在地麵上。
飛來的橫禍麵前,幽州軍幾乎無法做出有效反應。少數身手敏捷者勉強舉了一下橫刀,隻能讓投矛射入身體的角度偏上一偏,卻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極個別武藝高強的夥長、隊正提起木盾擋在身前,淩空飛射而來的投矛居然將木盾直接擊裂。矛杆順著盾牌上的縫隙深入逾尺,幾乎是貼著目標的胸口才勉強停了下來。在生和死邊緣徘徊的一遭的幸運者們嚇得立刻丟掉盾牌,頭也不回地向後跑去,連看一眼身邊袍澤的勇氣都沒剩下。
“預備――投!”郭方快速舉起第二根投矛,帶領身邊弟兄們向敵軍擲去。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上,他幾乎能看見目標被擊中後的慘狀。被打懵了的幽州人抱著腦袋,在同伴的屍體上蹦來跳去。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哭聲要多哀傷有多哀傷。但是郭方心裏沒有任何憐憫,他是上穀人,家裏去年剛分到的良田和房子全在易水邊上。如果幽州軍贏得了這場戰爭,像他這樣級別不夠高,名聲不夠顯的將領會重新變得一無所有。
除非他打定主意重新去當流寇,繼續過那種四處遭人白眼且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李旭已經讓他領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像很多搏陵軍將領一樣,嚐試過了受人尊敬和衣食無憂為何種滋味的郭方很難再回頭,也沒有重新受一次苦的勇氣。
為了保住自家的那幾十畝水澆田和剛剛蓋好的宅院,郭方隻能對敵人痛下殺手。他讀過的書很少,所以心中沒有李旭所麵臨的那些羈絆。對於一個土生土長的上穀人而言,遠道而來打劫的幽州人就是外寇。雖然他們身上也穿著大隋戎裝,嘴裏說著和自己同樣的語言,但骨子裏卻和塞外胡族沒什麽分別。
連續三波投矛讓幽州軍充分領教的恐懼的滋味。在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的死亡威脅麵前,任何激勵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劉德馨和範仲謀兩個想盡一切手段來穩定陣腳,麾下弟兄卻非常不爭氣地快速後退。非但普通士卒像沒頭蒼蠅般亂跑,一些隊正、旅率也不敢再站立於投矛的打擊範圍內。而博陵軍卻得勢不饒人,整個方陣快速逼過來,順著投矛砸開的缺口快速前推,勢入破竹。
第三波投矛擲出後,郭方用腰間拔出了橫刀。他身邊的輕甲步卒們也學著上司的模樣,雙手握住刀柄,跟在開路重甲之後大步前進。腳下的地麵已經很滑,不斷有身負重傷的幽州人從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們請求憐憫。博陵士卒卻不肯停留,甚至連低頭給對方補一刀的事情都無暇去做,隻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斷地向敵陣核心突入。
重甲步卒很快與幽州軍接觸。剛剛遭受了連續幾輪打擊的對手根本無法保持陣型,隻能依靠個人的勇武與整隊的博陵軍支撐。在嫻熟的配合下,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頑抗者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幾顆野蒿子般頃刻之間就被掃倒,混同為地麵上的屍體。博陵軍包著鐵皮的戰靴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幾名對戰局感到徹底絕望的幽州士卒大喊撲向博陵軍陣。試圖用生命為自己的袍澤贏得後撤的機會。他們兩眼血紅,就像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狼。他們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腳步卻無比地堅定。橫刀擊打在博陵士卒的盾牌上麵,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間黯淡,生命之火也隨之向天空飄去。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家軍陣已經向中間凹進了二十餘步。
先前令人畏懼的燕尾陣此刻已經徹底與方陣融合到了一處,變成了一個砸向幽州軍手臂。方陣為拳頭,縱陣為胳膊。而在這個犀利無比的鐵拳最後,是博陵軍堅實的肩膀。可以抵擋一切風雨的肩膀。
負責協調全軍和側後防禦的李旭指揮著一千多名步卒,用長槊組成了一個弧形陣列與“拳頭陣”的尾段相接。如果羅成帶著騎兵繞得距離不夠遠,貿然衝過來將剛好與半圓形鋼鐵叢林接觸。如果羅成帶領騎兵繞向更高處,在他殺過來之前,負責拖延時間的幽州步卒已經損傷殆盡。
一直關注著戰場變化的羅成心急如焚。他不是不想加快速度,但看似平坦的山坡卻遠比他想象中難走。在生滿碧草和野花的山坡上還有數以千計,深不逾尺,粗僅三到五寸的小坑。馬速稍微加快,就有弟兄們從鞍子上栽下去。折了腿的坐騎發出淒厲的哀鳴,與遠處的喊殺聲遙相呼應。
羅成知道自己上當了。這片山坡是被人處理過的,狡猾的敵將早就選好了戰場。可敵人分明也是剛剛趕到的,怎麽有時間挖陷馬坑。是誰幫助了他們?誰為他們預警了幽州軍到來的時間?
缺乏實戰經驗的羅成當然不會想到,他今天的所有反應,都落在對手的預料當中。早在束城守軍第一次被驚醒之前,李旭已經帶著博陵精銳出發。為了充分地迷惑敵軍,他在出發的同時,向城牆進行了一次佯攻。隨後,在束城通往平舒的必經之路上為羅成布置好陷阱。
第二波,也是羅成作為獵物追殺的那一波博陵士卒為軍司馬趙子銘所帶,於半個時辰前,剛剛從李旭等人身邊走了過去。從那一刻起,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完全對調。四千博陵精銳以逸待勞,緊緊地咬住了疏忽大意的入侵者。
留給羅成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在博陵軍的猛烈打擊下,幽州步卒很快就堅持不下去了。兩名核心將領身上都掛了彩,全憑個人勇武和親衛們的忠心才勉強沒有變成刀下之鬼。即便這樣,他們也不認為自己能堅持到迂回部隊的及時出現,之所以苦苦掙紮,完全是出自武者對名譽的珍視。
“老六!”範仲謀揮刀砍翻一個退下來的幽州逃兵,帶著哭腔大喊。他與劉德馨都是軍中老將的子侄,從總角時玩到大,私下裏一直以排行相稱,隻是在軍中才呼喊彼此的表字。
“三哥!”劉德馨的聲音也很沙啞,呼吸之間滿是絕望,“你下去吧,找機會鳴金通知少帥,別再想著撈回來了,趕緊帶騎兵脫離戰場!”
“不,你下去,今天戰敗過不在你!”範仲謀低聲哭喊,“是我先失了方寸,連累了大夥。你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說話之間,被他和劉德馨用督戰隊逼上去的弟兄們又快速退了下來。有的人一邊退一邊大聲討饒,唯恐兩位無情的將軍命人向他們揮刀。有人則裝做看不見範仲謀和劉德馨,盡力斜向跑,避免與督戰隊發生意外接觸。
“你下去吧,你兵書背得比我熟,將來報仇的機會大!”劉德馨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拎著刀,刀尖直指隆隆而來的博陵重甲。“弟兄們,殺一個夠本!”他大喊,麵目猙獰如鬼怪。
“保護劉將軍!”範仲謀不知道從哪來了勇氣,突然伸出腿,一腳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趁著同伴一愣神的功夫,他大步竄了出去,舞刀如風。
“與少帥一塊撤回去,告訴我爹,我沒丟他的臉!”範仲謀一邊前衝,一邊大喊。身體就像一道閃電,掠過曾經開滿鮮花,長滿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紅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博陵軍的刀鋒之中!
移動中的刀叢微微停滯,然後快速綻放出一團殷紅。
殷紅色的血霧快速散開,快速變淡,耀眼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來,四野風景豔麗如畫。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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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望著範仲謀消失的方向,劉德馨放聲慘號。他沒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範三哥會主動求死,如果他撤出戰場,憑借範家父輩對虎賁鐵騎的貢獻和範家在幽州的勢力,沒有人會真正地治他戰敗之罪。況且兵敗的錯誤不能完全由範仲謀來負責,從一開始,整個幽州對形勢的判斷就過於樂觀。他們以為河間百姓會贏糧而影從,結果河間百姓卻將他們視作賊寇。他們以為博陵軍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殘,結果對方的戰鬥力比幽州軍還強悍。他們以為李仲堅死了,結果李仲堅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顧身份地轉到河間來“欺負”一群後生晚輩。
兩軍陣前不是講道理的地方。這裏隻有勝敗,沒有對錯。博陵軍的攻勢隻為範仲謀的死略為停滯了一瞬,旋即又繼續展開。身披鐵甲的前排步卒在行進中拉大和同伴之間的距離,為身後的袍澤留出空隙。隻有輕甲護身的步卒們快速從軍陣的縫隙中湧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層的春水。
隻是,這股股春水都為紅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為引子。他們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結成一把把刀鋒,在各自隊正的率領下,銳利地刺進幽州人已經崩潰的陣型裏。
“結陣,向我靠攏,結陣後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劉德馨眼裏的哀傷。現在還不是為朋友哭泣的時候,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沒有人能逃離生天。身為虎賁鐵騎老將的父親曾經一遍遍地告訴過他,戰場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後受到致命一擊,在強大的敵軍麵前,你表現得越懦弱,往往活下來的機會越渺茫。
大多數士卒不再理睬劉德馨的招呼,但範、劉二人的親兵都毅然站在了劉德馨的身邊。他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主將,如果主將陣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後難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會在人前抬不起頭。
憑著這少數勇悍者,劉德馨匆匆布置了一個方陣。不敢與殺過來的敵軍接戰,而是互相保護著,慢慢後退。兩小隊博陵軍先後撲上前,都被方陣硬生生地頂開。從附近逃過的其他幽州人見到方陣的效果,立刻停下腳步,圍攏在方陣四周。在劉德馨的協調指揮下,這個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仿佛洪流中的一塊巨石,艱難地維持著自身最後的尊嚴。
“***!”領軍衝擊的郭方很快就發現了劉德馨所在位置,大聲罵了一句。他非常憤怒,卻沒有立刻帶人展開攻擊。對方的主將雖敗不亂,顯然是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將門子弟。這種人的身手通常不會太差,貿然衝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來的那些三腳貓功夫未必占得了上風。
但他卻不肯讓已經入口的肥肉眼睜睜地退走。追隨著李旭四處衝殺的這兩年,郭方學會了許多破敵之策。他記得其中幾式,剛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舉起橫刀,大聲命令。隨後彎下腰,從敵人的屍體旁撿了一根長槊在手。
幾百根被幽州軍丟棄的步兵長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裏,作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們斜舉長槊,借著土坡的高度快速前衝。“投!”在敵軍驚詫的目光中,郭方冷笑著下令。一丈八尺長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氣,重重地砸入敵軍方陣。
作為投擲兵器,長槊顯然沒有博陵軍配備的那種鉛首短矛攻擊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卻不是長槊的殺傷力,而是其對後退中的敵人所產生的破壞作用。大部分長槊在落入幽州人隊列中後都失去了重心,橫七豎八地落在了士卒們腳邊。小部分命中目標,將倒黴的幽州人釘翻在地。
完全靠與對手互相支撐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時大亂。為了不被博陵人從背後追上來砍死,他們隻能倒著後退。而落在腳邊的長槊剛好做了絆馬索。霹靂吧啦,被槊杆絆住腳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們的袍澤卻保持著後退的速度,戰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來。
沒有人願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趙男兒也不願意。劉德馨費勁力氣組織起來的方陣瞬間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準時機,呐喊著殺進軍陣。
“卑鄙無恥!”劉德馨大罵。舉起橫刀,準備與衝上來的博陵士卒拚命。更卑鄙的事情卻發生在下一刻,詭計得手的郭方不知道從哪裏撿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連不斷向他射來。
劉德馨磕飛了第一支羽箭,轉身用橫刀擋開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殺一擊。沒等他殺死對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邊。他不得不分心去閃避,第二名殺過來的博陵小卒卻看準機會,揮刀向他的腰間橫掃。
有名幽州親衛以生命為代價替劉德馨擋住了敵軍的攻擊。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開,身形驃疾如猿猴。閃開了羽箭偷襲的劉德馨還沒站穩腳跟,第三把橫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時殺來,奪走了他身邊另一名侍衛的生命。
成隊的博陵士卒殺向了劉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擊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內。他身邊的袍澤立刻閃身出擊,將攻勢保持得源源不斷。從個人武藝修為上看,劉德馨和他身邊的親衛明顯高於對方。但在彼此之間的配合方麵,他們照著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就像剝筍一般,忠勇的幽州親衛陸續含恨倒下。而飛射向劉德方身邊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邊的刀光卻源源不斷,無止無休。鐵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劉德馨忙著對付冷箭時,一杆步兵長槊突然斜刺過來,直奔他的大腿。銳利的槊鋒輕鬆地將護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
“保護將軍!”幽州親衛拚命上前,抱著臉白如紙的劉德方向陣外逃去。這回,他們再也顧不上且戰且走了,而是於潰軍中胡亂殺開一條血路,無論對方是敵軍還是自家來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沒死於博陵軍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滾哀嚎。
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兩個負責正麵防禦的幽州軍將領一死一傷。
幽州人的士氣急轉直下。雖然有個別勇悍者依舊舍死忘生地試圖以螳臂當車,大部分士卒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他們在博陵軍的方陣麵前像受了驚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變成刀下之鬼。博陵軍尾隨追擊,絲毫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郭方所率領的輕甲步兵已經全部從重甲步兵的身後衝了出來,直接插進了幽州潰卒造成的缺口中間。他們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鎧甲看上去並不比對方精良,但攻勢如虹,擋者披靡。
跟在方陣之後的兩個長條縱列也開始變化,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迅速分解成一個個小隊,從重甲步卒的身邊繞過去,追殺失去鬥誌的幽州軍。
很多幽州士卒背後中刀,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著這些人的尚未斷氣的身體前進,心中不帶任何憐憫。他需要保證攻擊的持續性,敵陣還沒有被完全穿透。隻有將陣列後方那杆將旗砍倒,才能達到徹底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一旦讓對手找到反撲的機會,博陵軍的損失將成倍的增加,甚至會丟掉前麵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心懷慈悲。
幾名逃不動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過去,將對方刺來的長槊撩向半空。不待對方發出驚呼,他反手一刀,從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著紅豔豔的血順著刀口噴射出來,將麵前的所有風物染得火一般紅熱。“刀來!”他大喝,將對手的屍體和卡在骨頭縫隙中的橫刀一並踢飛,重重地砸進另一名亡命者的懷中,將此人砸了個滾地葫蘆。
兩名博陵士卒衝過去,揮刀砍斷倒地者的脖頸。一名親衛衝上前,將自己的橫刀交給郭方,然後低頭在敵軍的屍體上收集兵器。攻守雙方都出身於大隋邊軍,因此兵器的製式幾乎一摸一樣。很快,親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橫刀,抱在懷中,隨時準備給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敵軍轉身拚命,橫刀潑出一道閃電。郭方從屍體堆上跳開,然後踢起一根斷槊,擾亂對方的視線。緊跟著,他快速前跳,橫刀於半空中力劈華山。對手抵擋,兵器被擊斷,郭方的橫刀中途轉向,砍進了他的脖子。
不遠處,幾名試圖頑抗的幽州軍見到郭方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得丟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掃過去,將哭聲與生命同時切斷。
“刀來!”郭方扔掉已經砍出豁口的橫刀,大聲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廢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他已經徹底地迷失在了殺戮的快感當中,帶著自己身後的弟兄,如醉如癡。此刻在他們心中,時間早已經停滯,周圍的喊殺聲也漸漸變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旋律,像傳自遠古的軍樂,宏大、高亢、不帶一絲哀傷與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湧成的霧氣中間,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於旋律中的人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疲憊,甚至感覺不到刀鋒砍入肢體的疼痛。他們大叫,怒吼,狂笑,將自己的身心混同於沙場旋律中,讓敵人在眼前哭喊、顫抖、求饒。
但他們不想饒恕任何敵人。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闖了進來,讓他們的妻兒老小受到恐嚇。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打碎了他們的家門,推翻了院牆,放火燒毀了他們的房屋。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掠走了他們的糧食、家產,收割了他們的莊稼,讓來年的生活變得艱難,讓幸福的希望成為泡影。
這一切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劫掠者塞外還是塞上。無論對手姓楊、姓李、姓阿史那還是姓羅!
一名已經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雙腿。“饒命!”他大聲呼喊,眼淚順著兩腮滾落,掉進殷紅色的血泊中間。他不是為自己求饒,身上的傷口已經證明了他很快就會死去。他是為了在博陵軍刀前驚惶失措的袍澤們,那裏邊可能有他的鄰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彎腰,將刀鋒捅向求饒者的喉嚨。在那一瞬間,他恢複了清醒,並且清楚地看到了對方那尚顯稚嫩的臉。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模樣,胡子剛剛從嘴唇上方生出,喉結還不明顯。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腸開始發軟。但僅僅在一霎那之後,無情的刀鋒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斷了求饒者的血管。“你不該來的!”像是跟對方解釋,又像說給自己聽,郭方喃喃地道。然後,抬起頭來,仰天狂呼:“殺散他們,讓他們記住今天!”
“讓他們記住今天!”博陵士卒齊聲怒吼。隻要把敵人打痛了,才能保護自己。他們都是百戰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別人教。
擋在博陵軍正前方的幽州隊列徹底潰散。很多人都在逃,卻沒有固定方向。指揮著重裝步卒的張江緩緩推進到羅成留在軍陣中的將旗邊,當著很多幽州士卒的麵把旗杆砍倒,把將旗取下來,當作鬥篷披在肩膀上。沒人敢上來阻止他,幽州人的徹底被殺怕了,寧願接受屈辱,也不願意再與博陵軍拚命。
“列陣、右前、方推進!”下一瞬間,披著幽州戰旗的張江,舉起已經砍出無數豁口環首大刀,刀尖直對羅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簡短,並且略顯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聽明白了,在敵軍和自家弟兄的注視下齊刷刷轉身,如同一塊滾動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騎兵的側翼夾了過去。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二章 展翼 (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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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滿野花與碧草的山坡此刻正被熱血所滋潤。終於成功迂回到博陵軍側翼的幽州輕騎在少帥羅成的指揮下向李旭所堅守的陣地發起了潮水一般的攻擊。穿過對手精心布置的障礙後,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調整,他們就直接開始進攻,撲火的飛蛾一般,一個接一個撞到了蓄勢以久的長槊叢林中。
生命燦爛如春日之花,瞬間綻放,又在瞬間凋零。最先衝入戰陣的五十餘名騎手當場和坐騎一道被刺穿,轟然倒地。而久經戰陣的博陵士卒卻對敵人的死亡視而不見。第一排的士卒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槊鋒斜向朝上。人和戰馬的鮮血順著槊杆快速淌下來,染紅他們的手和胳膊。有人被戰馬壓傷,缺口很快被其他袍澤補充。未被波及者緊緊咬住牙關,像石雕一樣紋絲不動。
第二排士卒將長槊平放於第一排士卒的肩膀,槊鋒指向正前,尖端處掛著破碎的血肉。第三排士卒的長槊放在第二排士卒的肩膀上,槊鋒比前一排高出兩尺,尚沒有機會與敵人接觸,冷森森閃著藍光。
這是標準的步兵對抗騎兵戰陣,就像一個縮卷起身體的鋼鐵刺蝟,令敵人無從下口。如果幽州騎兵有五十步以上的加速距離,憑著戰馬高速衝來的慣性,他們隻要勇於犧牲,不難將此陣撞成齏粉。可李旭沒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常年引領騎兵作戰的他比任何同齡人都清楚輕甲騎兵的薄弱所在。不像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鐵騎,後者即便緩步而行也能將攔路的步卒踏成肉醬。速度是輕甲騎兵的生命所在,如果不能提起速度,騎兵的攻擊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而在低速前進中與袍澤的協調配合方麵,他們遠不及步卒靈活。
飛濺的血光並沒有讓羅成感到心軟。範仲謀的將旗倒了,劉德馨的將旗倒了,幽州軍的帥旗也倒了。作為主帥的和身邊每名幽州子弟都應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如果他們不能在最短時間內殺到李旭身邊,將狡詐卑鄙的敵方主帥擊斃的話,此戰的輸贏將沒有任何懸念。
“幽州虎賁!”羅成單手舉槊,用榮譽激勵著部下心中已經為數不多的士氣。
“天下無敵!”騎兵們大聲回應,尾音帶著一絲絲顫抖。這兩句是他們的父輩在出征時常喊的口號。隻不過第一句以前為“大隋虎賁”,如今大隋卻變成了幽州。
父輩們曾經自豪地說過,當他們喊出這兩句口號時,整個東方草原都會為之顫抖。無論突厥人、契丹人還是靺鞨人,那些未開化的牧民們在虎賁鐵騎的麵前隻有伏地求饒的份兒。沒有人敢直麵大隋的天威,沒有人敢直麵整個中原的憤怒。而今天,這兩句口號改了兩個字後又響徹戰場,擋在戰馬前的,卻是同樣的大隋袍澤。
一千五百名騎兵對一千餘名步卒,幽州軍在人數上占有絕對的上風。第二波亡命攻擊很快展開,一百多名來自幽州的騎手踢打著馬腹,將胯下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限。可憐的戰馬扭轉脖頸,瞪圓眼睛,厲聲長嘶。它們不是人,沒有大局觀和犧牲精神。如果是在高速奔跑中看到麵前的槊叢,它們無法抗拒慣性。如果是在小步前進過程中,哪怕是看到一束帶刺的荊棘,他們也會選擇避讓。
對死亡的畏懼最終未能拗過對勝利的渴望,悲鳴著的戰馬緩緩向槊叢迫近,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可憐的畜生眼中滴落。在即將與槊叢相撞的刹那,大部分戰馬奮力仰起了前蹄。也有小部分努力轉身,將直衝改為斜擦。結果幾乎差不多,長達三尺餘的槊鋒輕易地便刺穿了戰馬的皮膚和肌肉,疼得它們四蹄亂踢。馬背上的勇士趁機雙腳離蹬,大叫著向前跳去。他們試圖躍過槊叢,在敵軍背後發起攻擊。但大部分人都在半途中落了下來,直接被長槊刺成了蜂窩。少數幾個幸運者剛剛落地,便被身邊的博陵士卒包圍,無數把橫刀砍來,將他們亂刃分屍。
幾乎不給袍澤們為戰死者哀傷的時間,第三波騎兵就小跑到了戰場核心。在跳下馬背之前,他們將手中的長槊投向對手。然後,抽出腰間橫刀,狠狠地砍在昔日視為手足的坐騎身上。
數十名博陵士卒被射中,歪倒在同伴身邊。與此同時,被自家主人砍傷的戰馬發了狂,長嘶著撞入槊陣。十幾杆長槊同時刺中一匹戰馬,將其當場戳殺。但博陵軍的槊陣也在戰馬的衝擊下向後凹了一小塊,露出了小小縫隙。
第三波受傷的戰馬衝來,緊跟著是第四波戰馬。蹲在前排的博陵士卒不得不挪動身體,以免被可憐的畜生壓死。槊陣上的破綻越來越多,漸漸變成了巨大裂縫。舍死忘生的幽州人直接從裂縫中闖了進來,長槊急刺,以命搏命。
一瞬間,雙方都損失慘重。配合嫻熟的博陵士卒依靠群體優勢,將闖入軍陣內的幽州人逐個捅翻。但發了狂的戰馬和發了狂的幽州人在死亡之前,往往要拉上一到兩名對手墊背。不遠處,羅成依舊在揮舞著戰旗,將手下的弟兄趕向死亡漩渦。軍陣正後方,李旭緊握黑刀,手指關節處早已發青。
正麵戰場其他位置的博陵士卒正在快速趕來,但三百多名幽州騎兵已經在羅成的指揮下,順著山坡迎了過去。幽州軍不指望僅憑著三百多名騎兵就能將數千乘勝而來博陵士卒擊潰,他們隻打算用這三百多人的生命再拖上一柱香時間。不需要更多,在一柱香時間內,羅成所部幽州騎兵和李旭所部那一千博陵士卒之間的戰鬥肯定能分出結果。如果騎兵們戰敗,此戰幽州軍覆滅!如果步卒被殺散,李旭僅憑一人之內,絕對無法麵對數百騎兵的圍攻。擊殺了他,整個戰局將天翻地覆。
血光飛濺,號角聲宛若虎嘯龍吟。比起先前正麵戰場上那近乎於一邊倒的屠戮,局部戰場上的廝殺更為慘烈。雙方將士都知道戰局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呼喝酣戰,寧死不退。幾名幽州騎兵從戰馬上跌下來,立刻揮刀貼著地麵橫掃。數杆長槊不閃不避,攢刺而下。數息之後,騎兵落馬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空檔。已經被血染紅的草地上,幽州人和博陵人倒在一處,肩膀貼著肩膀,麵孔對著麵孔。
為了維護戰陣不被衝散,王須拔帶著自己的親兵衝到了第一線。他的身手遠好於普通士卒,見到哪裏被敵軍衝出了裂縫,立刻撲上前補位。一名剛剛將對手刺翻的幽州騎兵狂笑著甩落槊鋒上的屍體,沒等他將馬槊再次端平,王須拔斜衝上前,揮起板門大刀,將其從馬鞍上掃去半截
“殺!讓他們長長記性!”被人血噴得如剛從染坊裏撈出來一般的王須拔舉刀狂吼,衝向了下一名騎兵。那名剛剛衝入戰陣的幽州人被嚇了一跳,趕緊揮槊刺向他的胸口。王須拔翻腕,斜撩,一刀將馬槊磕飛。跨步,上前,又一刀剁在了戰馬高高仰起的前腿上。
失去雙腿的戰馬發出淒厲的慘叫,向前栽倒,翻滾掙紮。馬背上的幽州騎兵來不及逃開,被馬鐙牢牢地套住,然後被自己的坐騎壓得口吐鮮血。王須拔看都沒看對手一眼,帶著自己的親兵直接衝向了下一個缺口。在那裏,兩名跳下坐騎的幽州將領正在夾擊方延年,把方長史逼得險象環生。
其中一個人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轉身迎住王須拔。看見對方手中那門板般大小的刀刃,他嚇了一跳,不敢用兵器與對方硬碰,先側身閃避,然後揮刀橫掃。“去你***!”王須拔將板刀向地上一戳,柱子般擋住了砍向自己腰間的利刃。隨即雙腿騰空,以刀柄為軸心,螺旋飛踢。
這根本不是戰場上應有的招術。突然施展出來卻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與他放對的幽州將領躲避不及,前胸和小腹相繼中腳。包著生鐵的戰靴直接踢斷了他的肋骨,將裏邊的內髒震得四分五裂。
“啊——!”幽州將領發出一聲慘呼,吐血而亡。王須拔雙腳落地,拔刀迎住一杆從側麵刺來的馬槊。持槊者武藝很好,一擊不中,立刻催馬前進,試圖用馬蹄將其活活踏死。王須拔快速逃向側麵,然後轉身斜劈。對方持槊相迎,兩支兵器毫無花哨地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金鐵交鳴。
雙方勢均力敵,但幽州將領多了一匹戰馬,有著居高臨下之便。為了避免此人將軍陣的缺口衝得更大,王須拔每次都不能躲得太遠,隻能繞著戰馬與對方纏鬥。這樣做使得他的體力急遽下降,轉眼便發出了粗重的呼吸聲。對手露齒冷笑,長槊抖出了一團銀花。
隻聽“乒!”地一聲,半空中令王須拔手忙腳亂的長槊猛然停滯。緊跟著,跨在馬上的幽州將領身體一歪,軟軟地掉下坐騎。一支憑空飛來的破甲錐從他的雙眉上方射了進去,足足入腦有半尺深。黑色的雕翎上掛滿了血珠,一滴滴晃得人眼發花。
王須拔快速回頭,看見李旭手挽角弓,搭上了第二支羽箭。隨後,另一名與方延年纏鬥的幽州將領落馬,被蜂擁而上的長槊戳成了蜂窩。
“別光顧著鬥狠,盡力維護隊列整齊!”向著王須拔所在方位望了一眼,李旭大聲吩咐。隔著重重人群,他的話傳到王須拔耳邊已經幾不可聞。但王須拔知道主將在說什麽,用刀尖向前指了指,帶人補向了下一個缺口。
雖然他竭盡全力,但幽州騎兵依然在多處形成了突破。看到自家的步兵戰陣瀕臨瓦解,王須拔從腰間拿出一隻號角,嗚嗚吹響。聽到角聲,已經被衝成一段段的博陵士卒們重新抖擻精神,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低級將領指揮下,原地結成小陣,最大限度地拖延著敵軍推進速度。
雙方在比速度。看正麵戰場的博陵士卒先殺散幽州攔截者趕到,還是局部戰場的幽州騎兵先突破博陵士卒的阻攔,砍翻李旭的帥旗。在某一個瞬間,幽州人幾乎達到了目標,他們距離李旭所站立的地方不足十步。但在數息之後,他們又被殺回來的周大牛帶領親衛逼得四散奔逃。
“噗!”疾飛而至的破甲錐穿透騎兵的胸骨,將其直接推落到馬下。周大牛快速殺上,趁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幽州騎兵發楞的功夫,揮動橫刀,直劈對方大腿。目睹了同伴慘死的幽州騎手一邊要防備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冷箭,一邊應付周大牛的攻擊,手忙腳亂。幾個親衛趁機衝到戰馬側麵,用長槊將其推離馬鞍。
無主的戰馬迅速逃離,周大牛等人迅速恢複成一個小方陣,彼此配合著堵住下一波衝向李旭的敵軍。當先的敵將揮槊直取周大牛,試圖擒賊先擒王。就在二人即將發生接觸的刹那,作為軍陣核心的周大牛突然很令人失望地從他眼前跳開。
“噗!”又是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滿臉驚詫地幽州將領看見自己的坐騎高高地跳了起來,脖頸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一支流矢貫穿。根本不給他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機會,周大牛也高高跳起,揮刀橫掃。與戰馬失去配合的幽州將領眼睜睜地看著一把鋒利的橫刀劃過自己的腰腹,然後本能地丟下兵器,伸手去捂傷口,和戰馬同時倒在血泊當中,翻滾,掙紮。
“呸!”攻擊得手的大牛輕蔑地吐了口吐沫,提刀衝向下一個敵將。一名幽州士卒的兵器從側麵攻來,對著他的軟肋畫影。周大牛卻根本不管,徑自從對方攻擊範圍內跑過去。那名幽州士卒旋即被兩名親兵夾住,然後喉嚨上挨了一箭,落馬身亡。
與王須拔的任務不同,周大牛不負責維護軍陣的完整。他帶著一百多名親兵,以某種怪異的方式圍著帥旗旋轉。如果有人能從空中俯視,會清楚地看見,周大牛等人走動的軌跡就是半個圓弧,而李旭所在位置,恰恰為半弧的圓心。無論任何人試圖滲透到這半個圓弧範圍內,第一時間就會受到圍攻,或者死於亂刃之下,或者被“流箭”射殺。
這種作戰方式威懾力極大,接連數名突破了槊陣的幽州好手都折在了博陵軍的帥旗附近。接連三次攻擊受挫後,幽州將士們漸漸對周大牛所在位置產生的懼意。他們看不到戰場的全局,很難分清楚冷箭是從何而來,更害怕下一個稀裏糊塗死去的人就是自己。
李旭將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射向了更遠處的敵人。幽州軍至今還保留著大隋的鎧甲製式,所以他能非常輕鬆地從敵人中分辯出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卒。短短數息之間,至少有三名旅率,兩名隊正死在了他的手下。本來就已經非常混亂的幽州軍愈發混亂,很多士卒幾乎是完全憑著榮譽感在博殺,一邊與博陵軍纏鬥,一邊不斷觀望周圍形勢。
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與負責阻攔他的幽州人還在苦戰,但因為人數和士氣的雙重影響,幽州方麵已經呈現了潰勢。帶隊的將領不斷發出號角聲,向羅成告急。而他們的主帥羅成已經將自己的大部分親兵都派了出去,根本無法再分配任何力量為麾下袍澤提供支援。
最後能投入的力量,就是羅成自己和十幾名貼身侍衛。但他不想將這最後的體力和鮮血浪費在博陵軍普通士卒身上,他的對手就在不遠處,正指揮著博陵軍對幽州人進行著屠戮。
對,隻能算作屠戮,這一場根本不能算作戰鬥。戰局發展到現在,羅成已經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對方采用的所有陣型,所有變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辦法。包括眼下躲在戰團後,不斷圍著李旭所在位置旋轉的那個半弧,他都能記清楚其在兵書上的哪一頁。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樣讓其發揮威力是完全兩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達不到博陵步卒的訓練程度,自己也沒有姓李的那麽多殺人經驗。
這是一場在作戰經驗上完全不對稱的戰爭。與經驗豐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隻能算一群新兵蛋子。與經驗豐富的李仲堅相比,羅成隻是一個剛剛脫離家長庇護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這個懵懂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該遇到的敵人。他現在隻剩下了一個選擇,衝到敵將麵前,用熱血維護自己的尊嚴。
“幽州虎賁!”望著空蕩蕩的背後,少將軍羅成用盡全身力氣呐喊。
“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半空中,仿佛有無數戰死的英魂呼喝相應。
“天下無敵!”羅成抹了一把眼淚,然後拉下麵甲,催動坐騎。胯下白龍駒發出一聲的咆哮,空曠而蒼涼。
一直聽主人話的它沒有立刻加速,跟蹌著衝過來的幾個渾身是血的人和羅成的親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韁繩。“少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在哭喊,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
羅成低下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劉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劉德馨臉上帶著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慘慘的頭骨已經暴露在了外麵。不知道花了多少代價他才率領著碩果僅存的十數名弟兄於亂軍中殺到了羅成身邊,左右袍澤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傷,血順著戰甲邊緣淋漓而下。
“六哥,你來得正好,咱們一道上前破陣!”羅成笑了笑,用長槊指點已經明顯分出勝負的敵我雙方,大聲命令。
“少帥!”劉德方搖頭痛哭,“你必須撤下去,隻有你活著,才能給三哥,給弟兄們報仇!”
他平素一直堅強,但現在卻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紅色的淚與血混在一處,順著兩腮不斷下淌。
“懦夫!”羅成抬腿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咱們幽州軍怎麽出了你這樣一個懦夫!”他暴怒,聲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著我還認你這個六哥,把胸脯抬起來。咱們幽州男兒,沒有貪生怕死的孬種!”
“幽並自古無孬種!”劉德馨的身體晃了晃,然後又快速站穩。“死很容易,活著報仇才難!”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舉起兵器。“小蘿卜頭,六哥死給你看!”
說吧,鬆開羅成的馬韁繩,直接向戰團衝去。淅淅瀝瀝的血珠,順著前進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滿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正中他的胸口。衝到一半的劉德馨笑了笑,緩緩栽倒。
“擂鼓,破陣!”看看時候已經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聲命令。
“破陣!”傳來兵立刻舉起角旗,將總攻擊的命令傳了出去。一瞬間,激昂的鼓聲響起來,“咚咚――咚咚――咚咚”,響徹整個沙場。
聽見鼓聲,博陵軍快速向戰場最激烈處靠攏。張江、王須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將領都衝了上前,帶著麾下弟兄將敵人慢慢包圍,互相配合著,像對付獵物一樣俘虜,殺死。
“六哥――!”羅成張開嘴,吐出一口鮮血。然後坐直身體,毅然撥轉了戰馬。
身背後的鼓聲就像耳光一樣,抽得他滿臉發紫。而袍澤們臨難之前發出的哀鳴就像一把把鋼刀,戳得他心頭血流如注。
他卻強忍著屈辱和悲憤跳過一個又一個陷阱,利用心腹衛士用生命換回來的時間脫離戰場,拋棄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敵人能攔住自己,結束這無窮無盡的屈辱與折磨。但背後的喊殺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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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間郡的戰況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幽州軍主帥大營,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如遭雷擊。大夥這些天來分明看見李旭的戰旗飄揚在易縣城頭,已經被流矢射得千瘡百孔。就在勝利已經伸手可及之時,左營行軍長史秦濟帶來的消息卻打碎了大夥所有夢想。
“弟兄們的傷亡情況怎麽樣,現在撤到了什麽位置?”強壓著內心的驚慌,羅藝沉聲追問。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其實是兒子羅成的下落,憑借一個做父親的對年青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氣極高的愛子絕不會甘心接受這麽殘忍的打擊。成兒可能會不顧一切跟敵將拚命,而李仲堅在傳說中也是萬夫不擋的勇將…….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話。自己還取這如畫江山做什麽。自己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從小到大就沒讓他受過什麽傷!
“弟兄們前後陣亡了大約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數被李賊俘虜了。”滿臉是灰的秦濟偷偷看了看四周,盡量把聲音放緩,“少帥,少帥沒遇到什麽危險。李賊親口對屬下說,他看到少帥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範仲謀和劉德馨兩個呢,他們兩個跟在少帥身邊麽?”老長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兩腳,雖然對方身上多處受傷,血已經透過裹傷的麻布滲到了破碎的鎧甲之外。
“秦長史是被人放回來的吧?你的弓馬無論如何也沒有少帥嫻熟!”搶在秦濟回答之前,曹元讓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
周圍看過來的目光立刻帶上了鄙夷。雖然關心自家兒郎的安危,但幽州將領們更看不起變節投敵者。在戰死和投降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希望自家子侄選擇前一項。
“範小將軍和劉小將軍戰死了。崔、沈兩位將軍受傷被俘,屬下無能,請大帥責罰!”秦濟直挺挺地跪在羅藝麵前,目光不敢再與眾人相接。在東路幽州軍所有將領中,以他的年齡最大,作戰經驗最為豐富。而最後隻有他逃了回來,這份責任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承擔。
虎賁鐵騎在幽州盤踞了這麽多年,幾乎每位高級將領身後都站立著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眾人誤會的話,秦家有可能被連根拔起。
“其他人都戰死了,你怎麽有臉一個人回來!”老長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給了自家兄弟兩記耳光。虎賁鐵騎中沒有弱者的位置,秦濟更應該和別人一樣戰死,而不該回來報信。雖然他帶回來的消息可以讓大軍早做防備,但對於家族而言,其行為無疑是一種背叛。
秦濟的臉立刻腫了起來,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淌落。他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低聲回應:“姓李讓我必須活著把話給羅公帶到,否則他就不再管俘虜死活。秦某無懼一死,但不敢辜負了大帥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裏看過來的輕蔑目光立刻被焦慮和哀傷所取代。大夥再顧不上指責秦濟貪生怕死了。如果沒有他忍辱負重回來替敵人傳話,天知道被俘虜的幽州子弟會落到什麽下場!姓李的對他麾下的將士和百姓雖然很和氣,對待敵人卻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遼東之戰,此子將高句麗數百裏江山蹂躪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門關一戰,據說落在他手裏的突厥狼騎最後沒有一個得以生還。
“姓李的讓你帶回了什麽話?”幽州大總管羅藝目光從秦濟破碎的鎧甲上掃過,問話的聲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對方為什麽放秦濟回來。那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示威舉動。李某人試圖通過這個軟蛋之口,告訴幽州將士,他手裏有一夥奇貨可居的人質!而按秦濟剛才匯報的情況估算,扣除已經陣亡者,目前被李賊仲堅所俘虜的幽州兵馬至少還有一萬五、六千之眾。這其中很多將領都是老將軍們的後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希望!
秦濟低著頭,血珠和汗珠同時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羅藝的話,卻無法找到一個不激怒大夥的說辭。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橫,咬著牙稟告,“回,回大帥。李,李賊說,他說,他說博陵軍不日即將渡過矩馬河,與將軍會獵於幽州。幽州的麥子熟得晚,請將軍不要擔心他軍糧不足!”
果然,話音剛落,已經有幾個將領同時跳了起來。“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將願意領一支兵馬殺到河間去,救出所有弟兄!”鷹揚郎將盧矩大步走到羅藝麵前,躬身請命。
“對,咱們直接殺回涿郡,堵在矩馬河邊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讓揮舞著手臂,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對幽州的忠誠。
“姓李的幾乎,幾乎,沒,沒受什麽損失!”反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秦濟索性實話實說。“少帥也沒犯什麽錯,隻是,隻是對方老謀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囂聲瞬間被這瓢冷水所潑熄。雖然秦濟的話令人憤恨,但所有將領都不得不承認盧、曹兩人的想法過於自不量力。連幽州軍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將領羅成都被李旭輕易擊潰,實力還不如羅成的人送上門去,豈不是白白讓對方抓到更多的俘虜?
“唉!”羅藝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壯武將軍劉義方正沉寂在喪子之痛的哀傷中,晶亮的眼淚滾滿了胡須。懷化中郎將範恒大雙手捂著臉,身體顫抖,努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隻有老長史秦雍的表現還算鎮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後,他走到羅藝麵前,躬身建議:“稟主公,屬下以為,李賊一時半會兒打不破薊縣城,當下之計,與其回軍與他相爭,不如抓緊時間攻破易縣,生擒呂欽和劉弘基!”
“對,生擒呂欽和劉弘基!”大帳之中群情激昂,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秦雍的建議有可行之處。易縣守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連日來,從城頭上砸下的滾木都帶著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臨時趕製出來的。等守軍將城內房梁拆無可拆時,幽州戰旗可輕鬆地插上城頭。
更關鍵的一點是,眼下幽州軍手裏沒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與敵人交易。他們必須進口抓到一批數量與自家俘虜相等的博陵將士。否則,誰也甭想再見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帥不願以屬下的血汙刀。秦某願意趕往陣前,做攻城先鋒!”跪在地上的秦濟也重重地向羅藝扣了個頭,請求。
“嗯!”羅藝手捋胡須,低聲沉吟。作為一方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個建議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處在老長史秦雍那個位置,卻隻能如是選擇。戰死和被俘者中沒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軍言和,就是對其餘將領的出賣。
而李仲堅的最高明之處便是刻意將羅成放走。在自家兒子安全而部將的兒子或者戰死或者被俘的情況下,接下來無論選擇戰與不戰,對羅藝而言都會後患無窮。
姓李的“光棍兒”已經開始兌現他當日的威脅,羅藝可以將博陵砸爛,他也可以砸爛幽州。大夥頂多一拍兩散,誰也笑不到最後…….
“大帥,末將以為,盡早回師與李賊言和為好!他肯放秦長史回來報信,又沒有追殺少將軍,應該是不想雙方把仇結得太深。”正當羅藝猶豫不絕的時候,壯武將軍劉義方擦去臉上的淚,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建議。
與羅家一樣,劉家的人丁也非常單薄。劉德馨是唯一的嫡出,並且自幼被當作整個家族的希望來培養。如果能有擊敗博陵軍的機會,劉義方恨不能親手將李旭抓過來,千刀萬剮。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時候,倘若薊縣被攻破,幽州軍將像當年的八千西楚健兒一樣無家可歸。
四麵楚歌這種老套的戰術,姓李的肯定知道,並且絕對不吝試上一試!
“大帥,你,你就聽劉將軍一句吧!”懷化中郎將範恒大走到劉義方身邊,哽咽著勸告。
“範將軍、劉將軍,羅某知道你們的想得周到。但現在,咱們先把情況弄清楚!”羅藝感動地彎下腰,向兩位心腹愛將施禮。“如果已經沒有取勝之機,羅某絕不逞一時之快。如果將來能給兩位侄兒報仇,羅某會親自提刀…….”
說到這,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範、劉兩位將軍卻將個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後麵,此番高義,不由得他不敬重。
“將來若有機會,秦某也願意為幾位賢侄報仇!”秦濟抓住機會,趕緊表白。
“你先站起來吧。來人,打盆水來給秦長史洗洗臉!”羅藝又歎了口氣,命令。
“謝大帥不殺之恩!”秦濟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頭及地。他是被李旭逼著回來給羅藝送信的。事實上,他寧願去做俘虜,也不想擔任這個差事。但惡鬼一樣的敵將用刀逼著他跨上了戰馬,並且讓他再也沒勇氣回頭。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軍和博陵軍再來一場戰爭,秦濟寧願躲得遠遠的。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前途,放棄家族事業的繼承權,也不想在麵對那個姓李的惡棍。永遠也不想。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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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得了幾位肱股老將的支持後,羅藝開始著手布置回軍事宜。眼下第一要務不是跟敵人爭一時意氣,而是確保博陵軍不渡過桑幹河,突入幽州老巢。東線兵馬全軍覆沒後,戰局主動權已經被對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軍不但要搶在李旭北進之前擋在他必經之路上,而且要隨時提防呂欽從易縣追上來,給大夥背上再捅一刀。
為了撤退得更從容些,羅藝將拔營時間安排在了後半夜。在將士們分頭去做準備這段空閑時間內,他又把幾位肱股老將和兵敗歸來的秦濟召集到自己的別帳,從頭谘詢河間之戰的具體經過
“你跟我說一說戰鬥的詳細情況,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成兒到底怎麽輸掉的,你下午不是說,他沒犯什麽重大失誤麽?”看著滿臉忐忑的長史秦濟,羅藝盡量和氣地命令。
“開始的時候,我等一直以為自己的對手是趙子銘……”秦濟想了想,吞吞吐吐地開始。這會不會讓大帥覺得自己是在推卸責任?他有些害怕,心髒像小鼓一樣敲個不停。
“唉!你繼續說,不用給老夫留顏麵!”羅藝歎了口氣,脾氣突然變得極為柔和。無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得承認幽州軍事先在戰略上準備不足。從一開始,大夥就堅信李旭已經陣亡,所以整個東線就沒有派任何老將坐鎮。當李旭采用了避實就虛策略時,整個戰場的薄弱環節立刻被其抓到。
“李賊渡過滹沱河後,第一天便強行軍六十多裏,殺到了距離束城不到三十裏的葫蘆穀。少帥和大夥商量的了一下,決定派……”秦濟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劉義方和範恒大兩位老將軍,猶豫著說道。
“輿圖!”羅藝衝著親信用力揮手,命令。
幾名文職幕僚趕緊從一大堆輿圖中將有關河間郡的那張翻出來,七手八腳擺在羅藝麵前。專為大隋軍用的地圖畫得很詳細,但葫蘆穀卻依舊隻用了兩根蚯蚓般的曲線和三個文字表示,根本無法看清楚其具體形狀。
“那地方據說是個喇叭口型,越向裏邊越窄!”見羅藝等人眉頭緊皺,秦濟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合盤托出。“當時李賊在穀口靠裏一點的半山坡上紮營,貼近穀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帶,折成山穀的兩翼。“少帥和大夥認為姓李的遠來疲敝,就派了沈炯將軍帶領兩千兵馬去…….”
“胡鬧!”範仲謀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秦濟的陳述。“對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將軍,會不防備你們這些小伎倆麽?輕敵大意,輕敵大意,死有餘辜!”
說到死字,他的眼圈又開始發紅。饒是打了半輩子仗,見慣了血流五步,當輪到自己的親人喪生時,沒人能依舊保持心態冷靜。
“不是去劫營,隻是去騷擾!少將軍想讓姓李的睡不安寧。我等已經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派人去平舒和魯城傳令,讓兩地守軍盡快向束城靠攏!”秦濟不認為羅成和自己是因為驕傲導致了失敗,提高了聲音辯解。當時的真正情況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視了那個姓李的到來的消息。在他的記憶中,從沒看到少將軍羅成對任何一個敵手如此小心。
“的確重視了。但還心存一戰成名的僥幸!”劉義方歎了口氣,直言。如果當時他在羅成的位置,絕對會不求取勝,但求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僵局。可他的年齡已經接近半百,而羅成隻是個弱冠少年。
雙方的年齡和閱曆不同,導致應對的策略不同。遇到實力比自己強大的對手,劉義方、範仲謀這些沙場老將會不求完勝,先求不敗。而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們則會想盡一切辦法擊倒對手,就此來證明自己的本領。
所以,羅成的反應一點也不能算錯。錯的隻是運氣,是運氣讓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將軍都未必願意遇到的敵手。是運氣傷害了他的自尊,導致他兵敗後不敢回頭!
“我們…….”秦濟被訓得臉上發燒,畏縮地看著羅藝,等待對方的指示。
“算了,讓他繼續說吧!”幽州大總管羅藝也歎了口氣,低聲命令。“沈炯肯定全軍覆沒了,這種地形”他向擺在桌案上板帶指了指。“進去容易,被人從後邊一堵,便成了悶鍋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爛。”
“大帥明鑒!末將,末將等當時已經盡力了!”秦濟非常難堪地低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
“算了,你繼續說吧!”羅藝又歎息了一聲,重複命令。
“是!”秦濟低聲答應,“第二天,外邊傳來沈炯被俘的消息。敵軍趁機兵臨城下,少將軍閉門不戰!”
“應該出城一搏,即便敗了,也能從容退回城裏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帶的即便是兩千多隻鴨子,他們也得抓上小半宿。趕到城下時,正值筋疲力盡時候!”
“秦兄不要生氣。其實即便換了你我在場,聽聞夜襲的部隊全軍盡墨,信心也必將受到打擊,不再想對方會不會是虛張聲勢!”劉義方輕輕搖頭,勸阻。
“唉!”秦雍長歎一聲,滿臉遺憾。接下來的戰鬥經過已經沒必要聽了,僅僅通過開頭的兩次接觸,幽州將領和博陵將領之間的差距已經完全暴露。他們絕對不是李仲堅的對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結局也不會相差許多。羅藝想了解戰爭的詳細過程,無非是希望東路幽州軍被擊敗的同時,也給博陵軍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那樣,從易縣撤下去後,虎賁鐵騎還有機會對李旭所部進行一次突然打擊。而河間之戰的最可能的結果卻是,幽州兵馬全軍覆沒,博陵兵馬隻傷到了皮毛!
“大夥都覺得需要謹慎,所以沒有領兵出城迎戰。並且在城頭點起了狼煙,以便撤回來的弟兄們能及時警覺,別被姓李的鑽了空子。結果,平舒和魯城的守軍卻沒有及時趕回!”秦濟的臉色越來越紅,幾乎有血從皮膚下滲出來。敵軍虛張聲勢的伎倆,他和羅成也看出來了。但當他們看出來時,敵軍已經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這是攻心戰!”羅藝歎息著想。如果他與李旭易地而處,在渡過滹沱河的同時,肯定會派遣輕騎迂回到束城附近,將城內的信使出來一個捉一個。這樣,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軍向羅成所在位置集結,而且能同時給三個地方的守軍製造慌亂。
但他不想再打斷秦濟的敘述,隻希望能心平氣和地將整個戰鬥過程聽完。‘成兒的確沒犯什麽錯,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獨當一麵的機會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羅藝暗自懊悔。如果他這個做父親的更盡職一些,考慮得更長遠一些,早在兩年前就應該把兒子放到草原上,讓他跟著步將軍一道與突厥狼騎周旋。老鷹羽翼下的雛鷹最安全,可是離開了父輩的視線範圍,它就可能從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敵軍先後兩次佯攻。接著便向北而走,少將軍唯恐前來馳援的弟兄們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領軍出城接應。末將帶領三千士卒於城中堅守,本以為少將軍能很快趕回來,結果兩個多時辰後,敵軍便將束城緊緊包圍!”秦濟垂下頭,聲音中依舊帶著幾分恐慌。他非常不願意回想起那次戰鬥。對所有留在束城的將士來說,那簡直是場惡夢。敵軍從四麵攻打,而自家非但沒有援軍,主帥也音信全無。
“天剛黑,東城牆下有一隊援軍打著火把從敵軍背後衝入戰場,將他們殺退。防衛那一側城牆的崔將軍已經連續兩天一夜沒合過眼,疲憊至極,顧不上分辯對方身份,就命人打開了城門!”
打開城門後,一切就結束了。被“援軍”殺“死”的敵人全從地上爬了起來,尾隨著“援軍”衝進了束城,他們逢將便砍,見兵就殺。頃刻之間奪取了整個縣城。崔懷勝被俘,盧省身戰死,趙全忠自殺。當敵將舉著羅成的帥旗走到西城望樓下的時候,秦濟已經沒有了任何選擇。
“這麽說,你沒親眼看到過少帥脫離險境?”帶著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劉義方低聲追問。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將領都證明說少帥沒有戰死。少帥被他們擊敗後,先想返回束城,發現束城被圍,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濟想了想,回應。“我相信姓李的不會騙人。他已經沒有必要騙我!”
“他的確沒有必要騙你!”羅藝恨得咬牙切齒。“這正是李仲堅的高明之處,他故意放成兒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竇建德手中。然後老夫南下找竇建德的麻煩,他剛好坐山觀虎鬥!”
“劉將軍和範將軍都戰死了。姓李的收斂了他們兩個的遺體,以將軍之禮葬於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範、劉兩位老將軍那失望的目光,秦濟低聲補充。
這倒是一個出乎人預料的答案。像劉德馨和範仲謀這樣的中級軍官戰死後,人頭剛好可以拿來四下傳遞,一方麵借此打擊幽州軍的士氣,另一方麵可以增長博陵軍的聲威。
尊重你的敵人,哪怕是恨之入骨。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胸懷,李旭這樣做,更充分證明了他為人光明磊落。當然,不排除此舉有沽名釣譽的可能,但是,至少這樣做不會讓幽州和博陵兩家之間的仇恨變得更深。
“大將軍,咱們還是和李賊言和吧!”劉義方紅著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樣強忍悲傷的範恒大,重新提起下午時他曾經在眾人麵前提出的建議。
“你們兩個的心思,羅某都懂!”羅藝歎息著推開河間地圖,將涿郡的地圖擺在了眾人麵前。“子義,恒大,你們兩個今天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羅某永遠不會忘記。但眼下戰局的主動權已經不在咱們手裏。即便言和,咱們手裏也沒多少籌碼和李旭交換!”
他將手指向淶水、桑幹水與矩馬河圍起來的數百裏平原上,“這一帶是咱們幽州南下的門戶,好不容易才奪下來,如果言和,李旭必然會將其要回去。歸還了固安、涿縣和良鄉,咱們下次南進,就隻能繞走璐水以東。不將這幾個地方歸還給他,姓李已經占了上風,豈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們未必能扳回局麵!”劉義方沉吟了片刻,低聲分析。“東線戰敗的消息傳開後,定然會給我方士氣造成巨大打擊。而我等轉頭去攻李旭,後路便賣給了呂欽。若是分兵兩路作戰,除了大帥您本人之外,末將不知道誰還是李某人的敵手!”
“子義,莫非你也不敢與李旭一戰?”羅藝動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愛將的臉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將眼下已經亂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亂之時,也未必能對付得了姓李的。”劉子義點點頭,兩眼坦然地與主帥相對。“如果將軍想讓末將領兵斷後,頂住呂欽和劉弘基,您親自率領虎賁鐵騎去和李旭交手,末將或許能支撐一段時間。可萬一他把竇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們還有機會翻身麽?”
“的確,李旭隻要把河間的肥肉割一兩塊丟給竇建德,足夠讓他動心!”範仲謀的話聽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墜。
眼下正是其他勢力介入戰局的最佳時機。而任何力量加入進來,都會幫助“道義”上有著天然優勢,軍力上也暫時占據了上風的博陵軍。這倒不是因為李旭的人脈有多麽廣,而是因為付最小代價收獲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職也認為,咱們應該與博陵軍議和!”大部分時間都在旁聽的老長史秦雍走到輿圖前,低聲附和劉、範兩位的意見。“但卑職不認為咱們手中沒籌碼跟李旭交換,他那個人一向沒什麽野心!”
“不是沒有野心,是沒有實力。人隻有實力到達一定程度,野心才會顯現出來!”羅藝搖頭,苦笑。
他自認也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曾經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顆被剝了殼的雞蛋……
“他應該知道自己沒有將幽州生吞下去的實力,否則也不會放少將軍南下!”秦雍搖了搖頭,否認了羅藝的悲觀看法。“卑職以為,他放少將軍南下,就是在竇建德和幽州之間製造麻煩。而如果他有實力吞並幽州,自然也不願意再多個人前來分羹。至於竇建德,此人也未必願意跟咱們把仇結得太死,即便不對少將軍以禮相待,至少也不會讓少將軍在自家地盤上出了差錯!”
“是麽?”羅藝皺緊眉頭,追問。這也許是他一天來聽到最令人欣慰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
“應該如此。卑職見過一種胡凳,隻有三條腿,卻和四條腿的一樣穩當。對於整個河北而言,咱們幽州是一條腿、博陵是第二條,竇建德是第三條。任何一條太強了,都會打破局勢的平衡。先前竇建德幫助李旭對付咱們,是因為咱們實力最強。眼下強弱之勢互轉,咱們怕竇建德進入幽州,竇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後,轉頭攻擊他!隻要咱們幽州的使節能搶先一步與竇建德達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說思路越流暢,轉眼功夫已經把三方之間的互相提防,互相牽製的關係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羅藝打了半輩子仗,到頭來居然需要求一夥蟊賊幫忙!”羅藝大聲長歎,聲音聽上去無比落寞。
“大將軍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劉義方正色勸諫。
“你們說,我手裏有什麽東西能讓竇建德看得上眼?”雖然不情願,羅藝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名分!還有土地!”秦雍快速給出答案。“竇建德現在急需要擺脫強盜身份。您以幽州大總管身份推舉他掌管河間,想必他非常樂意接受!至於河間的土地,他能搶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家夥也不肯支持咱們!”
“那我以什麽籌碼向李旭言和?”羅藝歎了口氣,又問。到了眼下這般田地,他依然不願意舍棄位於桑幹河南岸那幾個已經到手的縣城。更不想舍棄南下問鼎逐鹿的機會。他隻需要一點點時間喘息,一點點時間去重整旗鼓。待幽州軍從這次打擊下恢複過來,整個河北依舊將在虎賁鐵騎的腳下顫抖。
作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羅藝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輿圖上找到懷戎和曆陽山所在,低聲道:“薛家父子原來占據的這塊地方,雖然很貧瘠,但是也屬於涿郡。劉武周和突厥人都對那裏虎視眈眈,咱們與其握在手裏生禍,不如轉給別人。”
他無須把話說得太明白,在場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微笑。如果突厥人趁虛進攻中原的話,取道懷戎將是一條相當合適的選擇。多年來,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為突破口南下牧馬,就是因為忌憚虎賁鐵騎的存在。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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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半夜,幽州軍便從他們耗費了一個多月時間,付出了數千條性命的易縣城外撤向了涿縣。在羅藝的嚴令下,忿忿不平的將士們歸途中盡量保持了克製。沒有依照慣例放火燒毀沿途所看到的房屋,也沒有從易水河邊的農田裏割走太多的莊稼。
作為對幽州人“善意”的回報,李旭所部的博陵軍停留在了固安。隔著一條名為白溝河的季節性水道,與虎賁鐵騎隔岸對峙。
緊跟著,易縣、驕牛山及五回嶺一帶追下來的其他博陵將士也抵達淶水,隔河“歡送”來自幽州的遠客。雙方兵馬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開始了無聊地對峙。
三天後,竇建德宣布北上調停兩個大總管之間的糾紛。所部兵馬遵守前約繞開河間郡城,將永濟渠畔的長蘆和景城二地順勢囊括在手。
兩支官軍之間的戰鬥卻讓一夥土匪來調停,本身就是個大笑話。可偏偏這個笑話就能弄假成真。經曆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幽州軍和博陵軍以讓冷眼旁觀者驚詫地速度結束了這場突然發生的戰爭。
幽州大總管羅藝再度退讓,將涿縣歸還給了博陵。但良鄉、雍奴和安次等位於涿郡南部的其他三個縣城,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作為交換條件,他提出將原被薛士雄父子控製的涿縣西北部分,從淶水、百花山一直延伸到漢長城外名義上屬於大隋地盤全部“割讓”給李旭。雙方以白溝河為界,重新分割對涿郡的管轄權限。
李旭跟部將商議之後,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作為補償,滹沱河西岸的高陽、搏野清苑、貘縣從此進入博陵軍的勢力範圍。隨後留守河間郡的博陵軍從束城、平舒一線撤離,返回駐地。竇建德向東北方向再推進一步,將魯城作為謝禮收於囊中。
河北三雄鼎足而立。而大隋朝名義上的河間郡守王琮則保留住了夾在三股勢力之間的幾個縣城,惶惶不可終日。
這是個讓大部分旁觀者都眼花繚亂的“分贓”方案,怎麽看,打了勝仗的博陵大總管李旭都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樣。但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消息傳到很多“老匹夫”耳朵裏後,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唉!姓李的就此虎入深山!別人再想收拾他,可就比登天還難嘍!”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扔下河間郡守王琮輾轉送來的求救信,非常遺憾地點評。
“豎子,羅藝真是個豎子。貪著幾個巴掌大的縣城,卻將通向草原的出口讓給了人家。姓李的小子據說在塞外本來就有些朋友,大批的駿馬運過來,他豈不是很快就恢複實力!”另一個參掌朝政虞世基也不住地搖頭,對虎賁鐵騎的表現大失所望
自從聽說李旭逃回了博陵後,幾個朝廷重臣就一直將消滅此人的希望寄托在羅藝身上。平心而論,他們對羅藝的惡感更甚於李旭,但越是覺得當初自己的所作所為虧心,大夥越希望李旭盡快戰死。
一個死去的李旭所引發的麻煩已經讓大夥焦頭爛額。若是活著的李旭再折騰出什麽風浪,他們應對起來將愈發尷尬。眼下,再強行任命別人進入博陵去接替李旭的職務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即眾權臣便能厚下臉皮來促成此事,閱遍滿朝文武,裴矩找不出任何人有那個膽量去上任!
博陵軍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從現在起,又一個姓李的諸侯出現在從龍者的視野之內。“桃李子”既然有可能是李密,有可能是李淵,如今再多出一個李仲堅,也未嚐不可!
唯一令人慶幸的是,李旭一直沒有打出反旗。他回到博陵不久,便將黃河南岸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寫了一份表章,派遣心腹繞路送到了江都。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沒辦法,也沒有給他做主的能力。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甚至連將這份告狀為主要目的的奏折送給楊廣披閱的勇氣都沒有,便直接將其塞進了一堆永遠不會見光的奏折中間,等著所有人將此事遺忘。
處置東都留守,笑話?東都留守的幾個權臣倒了,整個河南將不複為大隋所有。給李旭一些補償,更是笑話!眼下朝廷還有什麽能拿得出手得東西收買他?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再冒一次身敗名裂的風險為岌岌可危的朝廷挺身而出?
“你們說,他會不會依舊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裴蘊的看問題一向比較樂觀,努力想了想最近圍繞著李旭所發生的一切,然後試探著問。
“念,當然念。這麽大塊金字招牌,他怎麽會不頂在頭上!”裴矩狠狠瞪了自己的本家一眼,好生懷疑對方最近是不是總喝豬油,以至於心眼全部給油脂蒙了起來。於黃河南岸詐死脫身的刹那,李旭顯然已經對朝廷失去了全部信任。否則他也不會悄悄地潛回駐地後再向江都告狀,而不是像多年前被宇文述陷害後那樣直接跑到楊廣麵前來請求對方主持公道。
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後,李旭顯然不會再相信朝廷有製約地方官員的能力。以裴矩的眼光看來,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公開造反,就是為了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待到他將兩次惡戰所造成的創傷都治愈後,肯定會向仇人舉起黑刀。
而這些仇人裏邊,絕不僅僅是東都那些愚蠢的家夥!
無端挨了一個白眼後,禦史大夫裴蘊臉上不覺有些訕訕地,長歎了一聲,他自我解嘲般說道:“你不是總說他迂闊麽?既然他迂闊透頂,怎麽會輕易忘掉陛下對他的好處?如果咱們再給他點兒甜頭,說不定還能挽回他的心!”
“問題是,咱們現在還能拿什麽給他。除了江都附近這巴掌大的地方,還有誰把朝廷當一回事兒?竇建德的河間大總管印信是你授的?羅藝的幽州大總管是朝廷封的?包括李旭,他自己伸手就把博陵郡的邊界擴展到滹沱河邊上,問過任何人的意思麽?”裴矩不斷苦笑,仿佛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臉上都長了滿了花。
“可他畢竟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裴蘊怒氣衝衝地強調,非常不高興別人小瞧自己的謀劃能力,“王琮也不肯聽奉他的號令。如果咱們將河間作為補償劃給他,或者直接升他為河北道撫慰大使,竇建德和羅藝兩個肯定非常惱怒!說不定三家會打成一團,兩敗,不,三敗俱傷!”
聽了這句話,裴矩幾乎驚掉自己的眼珠子。“他不是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而是故意不去拿。你仔細看看,他們留給王琮的是哪幾個地方,那是三家之間的緩衝。無論任何一家拿了,沒多久,肯定會被其他兩家聯手攻擊!”
不能和不為之間的差別,禦史大夫裴蘊還是非常清楚的。可他卻無法相信李旭會如此聰明?長時間以來,在他眼裏,李旭就是個非常能打仗的武夫。而裴蘊的人生信條是,武力可以獲得的東西,權謀都可能讓其一無所有。與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員一樣,他看重,但瞧不起李旭。這兩種心態涇渭分明,但絲毫不會衝突。需要李旭做事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將起擺到一個重要位置,但需要陷害或舍棄對方的時候,他也同樣毫不猶豫。
“可什麽都不做的話,他豈不是更要倒向李淵起?這幾個月來,東都和京師天天示警,說河東一直在招兵買馬。李旭若是帶人投靠過去,李家就會白得一員虎將!”裴蘊眨巴著小三角眼,想不出朝廷到底該怎麽辦。
素有智者美名參掌朝政裴矩苦笑著搖頭,“他暫時也不會替河東李家賣命。恐怕在他眼裏,河東李家和朝廷沒什麽太大區別。咱們不能再升他的官,也不能替他出頭。但陛下和皇後當初都想把吉兒公主嫁給他。如果得知他還活著,此事估計會重提!”
“就憑一個女兒拉攏住他?”裴蘊雖然考慮事情簡單,卻也沒簡單到發傻的地步。自古以來,姻親就是最靠不住的拉攏手段之一。大隋先皇曾經是大周天子的嶽父。現在圖謀造反的李淵是楊廣的姨表兄弟。
“不是為了拉攏他,而是為了吉兒公主的將來著想。陛下雖然無心治國,對我等卻終究不薄。”裴矩突然變得傷感起來,黯然地說道。
“姓李的是個重情義的。”聽完裴矩的話,虞世基也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他雖然對朝廷失望,對我等心懷怨望,但對陛下的提拔之恩卻是一直沒有辜負。如果把吉兒嫁給她,將來無論天下能否重新安定,他都會護得吉兒周全。咱們能促成這樁婚事,也算對陛下這麽多年來信任的有所報答!”
“可姓李的畢竟出身寒微!”裴蘊無法反駁其他二人的意見,喃喃地抗議。
“你以後最好改改這種看法,姓李的早已經自成一家!”裴矩微笑著搖頭。
“自成一家,就他?”禦史大夫裴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兄弟子侄都沒有,門生故吏更沒聽說!”
建立一個家族至少需要兩代以上時間,魏晉以來,僅憑一代努力就崛起為世家大族的僅僅有劉裕一個。而李旭的能力和權謀手段顯然與劉裕無法相提並論。
“他身邊還有一群人!”裴矩歎了口氣,補充,“隻是咱們一直沒想到!”手機用戶請登陸wap.xiaoshuo555.cn隨時隨地看小說!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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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矩眼裏,李旭雖然沒有自己的家族,但他已經通過一種非常特別的方式,將趙子銘、張江、方延年、時德方還有無數朝廷說不出名字的青年才俊凝結在一起。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像李旭自己一樣,來自本朝到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有的甚至出身於閭左貧戶。正因為其中每個人的背景都很寒微,所以朝廷諸臣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他們,不能將他們作為一方豪強來對待。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卻比平常意義上的家族門閥更團結,更有潛力。
這種崛起並非偶然,事實上,仔細揣摩李旭在六郡站穩腳跟的過程,裴矩能清楚地看到本朝為數不多的幾次善政的影子。開科舉士並非李旭首創,當年先皇為了消弱越來越強大的世家,就曾經試行過數次科舉。授田於民亦非李旭一個人的德政,本朝建立之初,為了恢複連年戰亂造成的民生,也曾嚐試將一些無主之田分給有功的將領和地方上的才俊。隻是朝廷實施這些善政時,總要受到各方力量的擎肘,最後或者無疾而終,或者在執行的過程中變得麵目全非,連首創者自己都分辯不出其模樣。而李旭卻憑著過人的膽識和一連串的誤打誤撞,居然在河北六郡硬闖出了一番新天地來。
到底李旭和他的新政能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走多遠,裴矩不敢肯定。但作為一個有著多年治政經驗的老謀臣,他敏銳地感覺到,一旦有人能將今天的六郡之政推行到全國,大隋朝,不,那個時候也許不再叫做大隋,整個中原必然會煥發出勃然生機。當然,能完成這個目標的豪傑不但要有見識、有膽略,而且要有過人的權謀和手段。
“也許桃李章真的應在此子身上也不一定!”抱著這種心態,裴矩決定再幫李旭一次。算做對先前其無數“孝敬”的回報,也算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當然,還有一點裴矩希望借李旭之手達到的目標是,讓楊吉兒能在亂世中保得個人平安。
裴矩私下認為,把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吉兒交到任何一個地方豪雄之手,一旦大隋朝如先前無數轟然倒的朝代般垮塌,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且心地單純如水的小公主都會被先當作一個棋子利用,然後當作一個禍胎斷然鏟除。唯有李旭,他一定能想方設法保得吉兒安全。
而這種信任卻並非來自任何承諾。到目前為止,無論門第和職位都高高在上的裴矩與寒門小子李旭總計說過不到十句話。除了六郡逢年過節的例行孝敬之外,雙方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往。但通過李旭以往所做過的事情,裴矩卻非常相信對方的為人和能力。
亂世之中,一個連老婆孩子都能推下馬車的梟雄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同樣,一個能贏得部下和對手一致尊敬的人,成就也決不可低估。前者可以用盡一切手段消滅敵人,建立霸業。而後者亦能通過保全自己身邊人的方式,進而得到源源不斷的支持。
眼下裴矩能給李旭的支持便是一個幫人求之不得的機會。通過迎娶楊吉兒,使得他與平素瞧自己不起的豪門大姓互相妥協,互相接納!
作為小門小戶利益的保護者和天下寒門士子的希望所在,李旭可以在六郡站穩腳跟,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但是,如果他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便必須得到天下豪門的認可。後者雖然人數不多,內部之間也矛盾忡忡,在對在對政令熟悉程度和對百姓的影響力方麵,卻遠非那些科舉之士能比。
在大隋朝崩塌之後,擁有帝王女婿的身份的李旭絕對比現在的六郡大總管更具號召力。倘若他和楊吉兒頭胎能弄一個男孩子出來,這繼承了楊家血脈的男孩便會成為無數曾經受過楊家恩惠的遺老遺少們的目光聚集點。作為孩子的父親,李旭贏得大夥的支持也就順理成章!
“即便陛下依舊欣賞他,咱們也得有辦法將吉兒公主送到河北去才成!”沉默了片刻,禦史大夫裴蘊又道。
他倒不是有意跟兩位參掌朝政大人對著來。而是現實情況的確不容樂觀。自從李旭在河南戰敗後,通濟渠南段很快又被瓦崗軍所控製。對付李旭手到擒來的東都諸君遇到不講理的瓦崗眾,立刻變成了沒膽的兔子。非但不敢出兵進剿,連洛陽城的近郊都被孟讓帶人搶了好幾回。害得郊外富戶拋家舍業,慌不及待地向城裏遷。而城市的容納量畢竟有限,轉眼間,房價、物價、糧價就像初升的太陽般漲了起來。原來一貫錢夠小戶人家花上半年,現在能維持兩個月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
“前幾天王世充主動請纓北上,折子咱們幾個都看過了,至今沒有轉呈陛下。不如借此機會讓他順帶把公主護送到東都。隻要公主的車駕能過黃河,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絕對不敢搶李旭的妻子!”虞世基業撚動胡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裴蘊所提出的疑難。
“這個送親使不如你來做,捎帶著安撫一下竇建德。他不是想做河間道大總管麽?暫時朝廷沒有力量對付他,不如先行招安!”裴矩掃了自己的本家一眼,笑著建議道。
“不,不去,我最怕路上折騰。”聽說裴矩準備安排自己去冒險,禦史大夫裴蘊立刻把頭搖成了波浪鼓。“再說,去的時候有王世充護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個文官怎麽可能對付了那麽多的蟊賊?”
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顯然沒想到禦史大夫裴蘊的膽子如此小,見識又如此之差。大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礙於往昔的君恩,他們兩個都想激流勇退。偏偏有人還想賴在孤城中不走,真是愚蠢得無搖可救!
為了讓本家能理解自己一番好心,裴矩隻得盡量把話題挑明。“去了李仲堅那裏,你就可以先住上一段時間。以前咱們雖然沒幫過他什麽忙,但大麵上也過得去。你手中又沒什麽兵權,他不會容你不下!”
怕裴蘊還說聽不明白,虞世基趕緊也在一旁幫腔,“公主去了河北後,形單影隻。你作為朝中經曆過風浪的老臣,也能幫她出出主意!況且你跟宇文家兄弟又不大合得來,何必留在江都跟他們嘔氣!”
不提宇文化及與士及兄弟還好,一提起來,裴蘊的態度愈發堅決,“不去,我就不信宇文兄弟敢冒天下之大不諱!隻要陛下信任我等,早晚,我要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麽是厲害!”
到了這個時候了,誰還把在乎陛下的感受!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苦笑著搖頭。“咱們是文人,最好別和武人硬碰。況且宇文兄弟也沒做什麽太出格的事情,是你自己看人家不順眼!”
“我看他們不順眼?是我看他們不順眼麽?上個月,他們說是將領們長期離家在外,會有怨恨之情。除了從陛下那裏要走五百多名宮女之外,又連搶了二十幾家大戶的女兒,害得整個江都城中的女人大白天都不敢出門!你們兩個參掌朝政非但不管,反而上門去給那群兵痞道賀。再任由他們胡鬧下去,我看,保不得哪天咱們的妻兒也被他們搶走!到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到底出不出頭!”禦史大夫裴蘊怒目圓睜,火氣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將官帽都差點給頂飛出去。
自從楊義臣暴病身亡後,宇文化及和士及兩兄弟在江都城中的氣焰愈發高漲。為了不挑起文武不和,平素裴矩和虞世基屢屢向宇文兄弟讓步。但作為言官,禦史大夫卻沒那麽好的脾氣。況且這次被宇文兄弟搶入軍中的宮女中有兩個曾經跟他詩歌唱和多時。隻待哪天哄得楊廣高興了,裴蘊就能求對方將那兩個女人賜給自己做妾。可現在,兩支嬌豔的牡丹花落入了牛圈中,隨便哪頭粗痞啃上一口,定然連片葉子也不會給他這個禦史大夫剩!
“裴大人,非常時期,咱們還是目光放長遠些為妙!”虞世基被裴蘊的失態嚇了一跳,警覺地私處看了看,低聲勸告。
“我目光不夠長遠麽?你虞大人想得倒是長遠,卻養了兩頭老虎看家!”裴蘊皺著眉頭,聲音雖然低了下來,語氣卻依舊強硬。
“夠――,裴大人目光一向高遠!”碰上這種渾身是刺的糊塗家夥,虞世基也隻能自認倒黴,“你既然不願意去河北,老夫另請別人幫忙便是。咱們沒必要為此爭執!”
“是啊,你不願意去就不去吧。咱們三個在一起,凡事也有個商量!”裴矩見本家好歹不分,也隻能讓步。
兩個參掌朝政做了妥協,禦史大夫裴蘊卻不甘心自己被兩位同僚看作昏庸糊塗,略作沉吟之後,又道:“也不是我不肯動。這賜婚之事,我看非常難成。所以沒必要跟著瞎攙和!”
見兩個同僚被自己說得發楞,他又繼續補充,“這次河北大戰,河東李老嫗又派人又送糧,幫了姓李的很多忙!你們也說了,姓李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過後,他少不得給李淵回報。如此一來二去,兩家就難分彼此了。他們在北方造了反,朝廷總不能視而不見,還上趕著嫁公主給他吧?!”
“這倒也是個難題!”虞世基手撚胡須,眉頭緊鎖。河東李淵高調地卷入了河北之爭,此事全天下人盡皆知。而李淵馬上就要扯起反旗來,作為他名義上的侄兒,李旭即便不跟著造反也會被自動歸類於叛逆行列。到時候朝廷總不能一邊與叛逆作戰,一邊與叛逆的侄兒聯姻吧?如果那樣做,豈不是鼓勵其他人起來造反?
“自打遼東之戰後,唐公李淵就希望把李旭納入自己的家族!”雖然處於敵對方,裴矩對李淵卻依然保持著尊敬,“如果不是他暗中派人關照,就憑李家的兩個小丫頭可能行走數千裏卻平安無事麽?不過李旭這個人好就好在有主見上。這些年來,無論唐公倒黴也罷,發達也好,李旭從沒否認過與唐公之間的叔侄情分。即便當年陛下親口示意他改變立場,他也不肯。所以在他落魄時,李淵也不能袖手旁觀。並且有他在側翼,對河東而言,總比竇建德和羅藝來得安全!”
“但他也不會盲目地跟唐公造反。”停頓了一下,裴矩繼續說道,“第一,剛剛經曆兩次大戰,他麾下兵困馬乏。第二,我看不出來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
“的確如此!”聽了裴矩的分析,虞世基的眉頭慢慢抒展。“他現在自保都困難,哪來得力氣幫助李淵?並且眼下他已經是六郡大總管,位同一方諸侯。跟了李淵,最終也不過是作個總管,難道還指望著裂土封茅不成?”
“就算他跟李淵攪到一起也不怕,咱們盡快促成此事。讓公主的車駕在李淵正式造反之前出發,別人非但說不出什麽話來,也會給李淵和河北之間製造出巨大的隔閡!”裴矩笑了笑,大聲補充。
一石頭多鳥,現在,他越來越發現把吉兒嫁給李旭是個明智到極點的安排!
老奸巨猾的虞世基也在一瞬間看出了其中門道,鬆開胡須,拊掌大笑:“陛下那裏,咱們盡早去說,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是說姓李的可能會感念李老嫗的恩情,拒絕接納吉兒公主!”裴蘊見自己的一番“深思熟慮”根本不被人理解,幹脆直接把話挑明。
“出於感念唐公的恩情倒不會!如果他想投靠唐公李淵,早就投靠過去了,不必等到現在。”虞世基連連搖頭,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過,如果出於別的原因,這小子倒有可能做得出來!他可是出了名的情種,當年為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女人,就敢置陛下的嚴令而不顧。如今兩夫妻同甘共苦多年……”
“以李旭身邊那些人的頭腦,不會發現不了婚事對六郡大大有利!”裴矩不以為然,笑著否決了兩位同僚的擔心。
一旦肩頭上背負了眾人的期待,李旭的所作所為便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除非,他跟李家女兒的情分已經深到了能對如畫江山視而不見的地步。
有這種可能麽?裴矩絕不相信。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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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設法為李淵和李旭之間製造隔閡的同時,河東李家已經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後準備。
發生在隔壁的戰爭讓河東李家受益菲淺。形勢正如裴矩所判斷,由李旭來做鄰居的河東比竇建德、羅藝二人虎視在側安穩得多。而讓李淵更為滿意得是,在通過劉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軍終於整裝待發。

雖然比起李家現在所擁有的十萬精兵來說,三千遠道而來的支持隻是杯水車薪,但李淵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種姿態。哪怕劉弘基最終隻從李旭手裏“借”了一百士卒過來,在外人眼裏,那也意味著博陵六郡從此綁上了河東李家的戰車。
博陵六郡的“加入”將李家表麵上的實力憑空增加了數成,同時,劉弘基在這次出使過程中的傑出表現,也給李淵提供了對其委以重任的足夠借口。
“弘基這次出使,的確收獲甚豐!”將劉弘基的報捷信放到桌案邊,唐公李淵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欣慰,依稀還帶著幾分解脫。
“是啊,他與仲堅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經過了這次患難與共,彼此之間的情分更重。以後萬一咱們有所需求,隻要弘基出馬,仲堅定然難以拒絕!”負有李府第一智者美譽的陳演壽連連點頭,對謀主的說法深表讚同。
換劉弘基代表李家出使博陵,是他為唐公做出的謀劃。在很多李府老謀士看來,年青一代的俊傑中,劉弘基的為人處事最為沉穩。他不會不恰當地展示力量,也不會讓人懷疑他的保證承諾的能力。此外,行事時知道替對方考慮,給彼此之間都留有轉圜餘地也是他的特長。讓他承擔使者的任務,即便不能為李家爭取到一個盟友,也不會為無端製造一個仇敵。
“也就是弘基,如果換了其他人,很難掌握好此間分寸!”老參軍馬元規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李世民等人臉上掃過,附和。
“嗯,你們幾個,今後要多向弘基學著些。凡事都要考慮周全,切莫衝動起來就什麽都不管不顧!”李淵的目光也順勢掃向幾個兒子,說話的語氣很和善,但裏邊包涵著的意味卻很深長。特別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裏,那已經是一種不滿與斥責。
“是,我們幾個知道了!”作為長子,建成理所當然地率先站起身,帶頭向父輩們表態。
“兒臣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李世民緊跟在兄長的身後站起來,紅著臉向父親施禮。在躬下身體的瞬間,他偷眼看向妻子的叔叔長孫順德,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些暗示。卻惶恐地發現一直大力支持自己的長孫順德頭低垂在胸前,仿佛三魂六魄被人偷走了般沮喪。
‘發生什麽事了!’李世民預感到幾分不祥,緊張地揣度。但從父親的笑聲和李府眾老人的表現上,他卻看不到任何端倪。
正困惑間,三弟元吉已經高興地蹦到了他身邊,一邊得意地微笑,一邊高聲喊道:“孩兒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做事多方麵考慮。不光顧著一時痛快,給別人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你!’李世民心中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當著眾人的麵,偏偏拿自己的活寶弟弟一點辦法都沒有。
“元吉今天說得很對!”李淵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於鼓勵,“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有容人之量。你祖父當年曾經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建立的事業就有多大。”目光轉向其餘眾將後,他又繼續補充,“你們這些人中,以弘基年齡最長,閱曆最豐富。所以起兵之後,軍中諸事也要多向弘基請教。他是個獨當一麵的帥才,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是,末將謹尊唐公教誨!”無論服氣不服氣,李府眾將同時肅立拱手,齊聲回應。
對方的重要性無人能否認,既然博陵六郡肯借兵給劉弘基,也就意味著劉弘基已經正式成為銜接兩家的橋梁。隻要李旭對唐公家族的重要性一日不減,劉弘基就會一日被另眼相看。大夥不能怪唐公偏心,若是怪,隻能怪自己命不好,沒在數年之前就看出李旭的前途,進而結交上這樣一個強援。
“老夫並非偏愛於他,聽回來送信的誌玄說,那個避實就虛的策略就出自弘基兄之手。博陵軍能守住上穀,也多虧了弘基在那裏幫忙。”為了表示公正,唐公李淵揚了揚手裏的信,“以仲堅的性子,他當然要投桃報李。三千甲士雖然不多,但那都是百戰老兵,遠比咱們新招募來的士卒好使!”
“以弘基之才,獨領一路兵馬綽綽有餘!”長孫順德笑著接過李淵的話頭。“唐公盡管安排,我想兒郎們應該心服!”
“老夫如此安排,也是考慮多時!”目光在躍躍欲試的眾人臉上掃過一圈之後,李淵繼續說道,“從即日起,咱太原兵馬分外左中右三路,老夫自領中軍,為你等擂鼓助威,搖旗呐喊。老夫之下,裴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唐儉和溫大雅二人為記室參軍,武士彠為鎧曹,劉政會、崔善為、張道源為戶曹,薑謩為司功參軍!”
“屬下願為唐公赴湯蹈火!”被點到名字的將領立刻大步上前,拱手肅立。有人臉上明顯地帶著驚詫,有人則興奮得額頭微微冒汗,還有人的目光偷偷向兩邊瞟,偷偷看看剛剛被李淵封為隴西公的李建成,又偷偷看看剛剛成為敦煌公的李世民,不知道今天頭頂的天空中到底刮得是什麽風?
‘唉!’看到眾人的表現後,李淵在心裏暗自地歎了口氣。被他留在中軍聽命的,不都是追隨在身邊多年的老人。這個考慮平衡了各方麵力量,有人是李建成的嫡係,有人是李世民的知交,有人則是被李淵故意留在身邊,以免其脫離自己視線後,出於各種目的給家族製造出更多的麻煩。
“左軍分為前中後三營,由隴西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演壽,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謝父帥!”李建成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再次站起身,向父親施禮。陳演壽是李淵最信任的臂膀,李建成曾經多次想將其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來,對方都巧妙地推脫掉了。在大軍即將南下的關鍵時刻,李淵將此人安排到他身邊,嗬護之心顯而易見。
“老臣願為世子謀劃!”陳演壽從李淵身邊走到建成身邊,向未來的家主拱手。
“建成長於政務拙於戰事,有你在一旁幫他謀劃,老夫大可放心!”李淵笑著點頭,示意左右給建成和陳演壽遞過印信,“至於建成麾下三營的統領,依老夫之見,分別由王長諧、薑寶誼、竇琮任之,你們兩個可有異議!”
王長諧和竇琮原來就是大隋的鷹揚郎將,二人雖然名氣不大,但於軍中曆練多年,勝在經驗豐富。竇琮是個避仇於太原的綠林大豪,武藝在李淵麾下眾將中能僅次於老侍衛錢九瓏。這樣的組合當然非常對李建成與陳演壽兩人的胃口。二人趕緊躬身致謝,大聲回應道:“謝大將軍厚愛,臣等定竭盡全力,不負大將軍之望!”
“謝唐公信任,末將等定竭力為世子奔走!”王長諧、薑寶誼、竇琮相繼出列,先向李淵道謝,然後給世子建成施禮。
李家兵馬南下在即,而從太原一直到京師,敵人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幾路兵馬主將的位置很多人都在盯著。而能被李淵在這個時刻委以重任者,等於奠定了自己在未來朝廷內的基礎。隻要不倒黴到於中途戰沒,開國公侯之位幾乎是握在了手心裏的。
見到王長諧等人得到重用,其他沒被點到名姓的將領們也躍躍欲試。大夥都期待著下一個被點到的人是自己,哪怕不能做到一營統領,能在統領麾下得到個副手、督尉之類的差事,也等於有了展示才華的機會。仿佛猜到的眾人的心思,李淵很快按照大隋的標準建製,為李建成麾下的統軍們配齊了基層軍官。當一支人才濟濟的軍隊構架打造得差不多得時候,他手捋胡須,笑著說道:“老夫並非當世伯樂,未必能讓你等各盡所長。但功名利祿盡在眼前,你等若有本事,自管去取。老夫別的不能保證,“不懲無過,必獎有功”這八個字,卻可以當眾與你等立約!”
“願為唐公效死!”左軍將士同聲高呼,士氣激昂如烈火上的沸油。
李淵雙手向下壓了壓,壓住大夥的歡呼,然後大聲說出另一路兵馬的配置方案。“右軍亦分為前中後三營,由敦煌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柴紹,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
“末將聽命!”李世民和柴紹趕緊出列,對主帥的安排表示欣然接受。在捧起印信的刹那,李世民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富有朝氣的笑容掩蓋住了發自心底的失望。
父親大人對左右兩軍的人員配置並不公平。既然他把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撥到了兄長麾下,分給自己的長史就應該是老謀深算的馬元規,再不濟也應該是跟自己交好的長孫順德,而不應該是妹婿柴紹。雖然柴紹的勇武在關中一帶甚是聞名,但李世民現在最需要的是個經驗豐富的謀臣,不是一個連老婆都能扔下的匹夫。
“元規要留守太原,保障大軍的糧草。所以為父隻能指派柴紹做你的長史。他閱曆豐富,見識長遠。人情世故方麵,剛好為你多做謀劃!”仿佛預料到了兒子的反應,李淵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補充。
他自己心裏很明白,從領軍打仗方麵的能力而講,次子世民的才華遠遠超過了長子建成。這個從小在軍中長大的二兒子多謀、驍勇、果斷、狠辣,能讓追隨者信服,並且具備常人難及的戰略眼光。這些優點,從他帶領飛虎軍在塞上的戰績上就能看得出來。但越是這樣,李淵越不想將他提高到與建成同列的位置。
作為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世子建成熟悉政務,心腸仁厚。但他的應變能力遠不如其弟世民。特別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其懦弱的缺點總是充分地得到體現。劉弘基、武士彠等人之所以與其疏遠,便是因為當年遼河上那場大火所致。一個不能保住自家弟兄後路的主帥,實在無法讓人放心替他買命。李建成那次不僅僅是辜負了眾人的托付,而且讓幸存者對他的能力徹底失去了信心。
如果讓李世民也有一個得力謀臣輔佐,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南下戰鬥中,他會將兄長的風頭牢牢掩蓋住。一個懦弱的家主繼承人和一個強勢且狠辣的弟弟同時存在於家族之中會有什麽後果,,作為見識過無數兄弟相殘的慘劇的李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曾經有一段時間,李淵寄希望於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徹底投向自己。那樣,他就可以順勢將右軍大都督的位置交給李旭。無論從實力角度還是個人聲望,誰也無法對這一安排挑出什麽毛病來。並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遠不可能挑戰建成的地位。但李旭僅僅肯兩不相幫,所以李淵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盡力給建成鍛煉機會,稍稍壓製世民。哪怕耽誤一些正事,也要維護家族內部的穩定。
“願意盡全力輔佐二公子!”柴紹仿佛根本不清楚李淵家的那些隱私,當著眾人的麵,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這種時候,心裏縱有千種不快,李世民也隻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裏吞了。“望柴郡公今後多加指點!”他先向柴紹還禮,然後轉身向父親拱手,“兒臣定不辜負父帥信任!”
“為父一直很欣賞你的勇武和膽略!”李淵笑著點頭,繼續完善右軍核心將領人選,“右營三位統軍,為父建議由劉弘基掌管第一營,陽屯掌管第二營,至於第三營,暫時由長孫順德統率,你們兩個,可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刹那間,李世民的心情從低穀被拋上了雲端,再從雲端跌落回低穀。用近乎顫抖的聲音,他躬下身,大聲回答:“兒臣,多謝父帥!”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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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返回自己的住處的路上,李世民依舊感覺精神恍惚。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軍即將開拔之際,父親隻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徹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
武士彠高升為“大將軍府”的司鎧參軍,長孫順德卻徹底被趕出了決策圈。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變遷,卻讓李世民既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個幕後強援。可任何人偏偏從這種安排上挑不出什麽錯來。武士彠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軍的需求,的確是量才而用。而長孫順德有過帶兵經驗,又獲得過大隋的勳衛頭銜,做一營統軍恰恰能讓他一展所長!
問題是,以武士彠為人的謹慎,他到了唐公身邊之後,必然不敢像長孫順德一樣插手家族內部爭執。而長孫順德下來帶兵,以其多謀寡斷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讓他獨當一麵。況且唐公李淵還把右一營領軍的職位空給了劉弘基,有這位對李家忠心耿耿,為人老成厚重,年齡足有其他人兩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難背著自己的父親玩出什麽花樣來。
整個太原府已經成了一座大兵營,所有適齡男子都“主動”加入了李家軍,曾經熱鬧的街市驟然蕭條,大多數店鋪都關了門,行人也幾乎絕跡。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士卒,他們在各自的隊正、旅率的帶領下,正忙著根據唐公的安排調整駐紮地點。很多低級將領已經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將,立刻叉手施禮。
“敦煌公!”
“見過敦煌公!”將士們從李世民身邊經過,殷勤地打著招呼。他們臉上的笑容很真摯,看在李世民眼裏卻全成了嘲諷。
“我真是頭豬,天底下最肥的豬!”李世民抬起手,微笑著向弟兄們還禮。心中卻一遍又一遍罵著自己的愚蠢。
“敦煌公何不到軍營巡視一圈,安置好了弟兄們再回家歇息!”長孫無忌早就發覺李世民的表現不對勁兒,笑著給他尋找化解心頭鬱悶的途徑。
“觀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後再去軍營!”李世民笑著回頭,細聲慢語地向妻舅解釋。
觀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為跟在身邊的都是親信,所以李世民也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太文雅。況且他跟妻子的伉儷情深乃眾所周知,當眾呼妻子的乳名既顯得跟大夥無隔閡,又讓人理解他現在的舉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營中跟弟兄們打個招呼!”長孫無忌見李世民實在提不起精神頭兒,隻好主動替妹婿分憂。
“就拜托你和君集,還有叔叔,有你們三個在,我做事輕鬆得多!”李世民順坡下驢,帶著幾分感激說道。
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思索一下以後的路怎麽走。父親的這次懲戒顯然是因為自己上次用詭計害人,考慮不周,以至於牽連了家中兄弟的緣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斷送了李仲堅麾下的數萬大軍,此人現在會向河東靠攏麽?說不定他反而會六親不認,帶領兵馬為朝廷與河東李家爭雄於疆場。那樣,河東諸將誰是他的對手?
見識過李旭用兵之詭異的李世民不敢保證自己能敵得住對方。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一直非常欽佩,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恐懼。對於不能在正麵擊倒的敵人,李家向來不吝於采用非常規手段。所以,從家門傳統角度上講,李世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雖然連累了幾個庶出的兄弟姐妹橫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會放任李家將所有子侄從容地撤到太原麽?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會被抓捕起來吧!
仔細計算,同為李淵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還有二十幾號。其中除了個別對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淵都未必能記得他們的長相。所以李世民並不為這些兄弟的死感到過多的悲傷。在他看來,既然作為李家子孫,就應該有為家族犧牲的覺悟。而父親讓自己為他們的身亡而擔負責任,實在有些過於嚴苛。
一邊抱怨著父親處事不公平,一邊想著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到了自己家門口。幾個在門外站崗的親兵趕緊迎上前,準備從敦煌公手裏接過馬韁繩。另外幾個卻熱情地從主將身邊跑了過去,迎向悄無聲息的來客。
“君集,你怎麽跟了來?!”李世民被親衛的舉止驚動,敏銳地回過頭,正看到侯君集寫滿失望的臉。
他記得自己曾經吩咐對方和長孫無忌一道去軍營做事,可對方居然無視他的命令。一股無名怒火迅速湧上李二公子心頭,燒紅他的眼睛。“你剛才難道沒聽見我的吩咐麽?跟著我到家裏做什麽?軍營裏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無忌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原來二公子還知道軍營裏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經再無外人,侯君集在馬上抱了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個憋,鼻孔裏幾乎冒出了青煙。“你質問我?”他舉起馬鞭,點著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還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輕輕搖搖頭,回話的聲音很低,但鋒利如刀。“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既然二公子將數萬弟兄看得比一個女人還輕,君集留在二公子身邊也沒什麽必要了!所以,咱們主從就此別過!”
“你—-”李世民圓睜虎目,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已經是咆哮,“滾,遠遠地滾,無情無義的家夥,別讓我再看見你!”
喊到最後,他幾乎熱淚盈眶。在受到父親的親手打壓的刹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會見風使舵。卻沒想到第一個提出離開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從默默無聞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對李世民來說,對方不僅僅是一個下屬,而且是他的心腹,軟肋,甚至為可以患難於共的朋友。
親兵們不敢上前相勸,遠遠地兜成了一個***。他們都認識侯君集,也知道主將跟對方的關係。平素二人偶然也有爭執,但那都是就事論事,從來沒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間宛若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搖頭冷笑,仿佛第一天認識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對方,“二公子敬請放心,你再頹廢下去,看到我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
“我這個人呢,出身差,見識短淺。以前跟著你就是為了謀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經氣得渾身發顫,他自顧冷笑著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業還重,又經不起任何風浪。自然就不是一個可以追隨的英主。侯某隻有爛命一條,金貴萬分,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庸人身上。”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一片寂靜。幾乎所有衛士都將手按在了腰間刀柄上,隻待李世民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將侯君集這個無義鼠輩亂刃砍死。但是,被人連番奚落的李世民卻沒有發應,他被打懵了,呆立於馬上。緊握皮鞭的手顫抖,顫抖,終於軟軟地垂到了馬鞍邊。
“侯兄教訓的是,是我自己不爭氣!”半晌後,李世民像從夢中醒來一般,長歎著說道。
“你的確很不爭氣!”侯君集撥轉馬頭,做勢欲走。
“小弟知錯了,請侯兄不要離開!”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個攔阻的姿勢。
“你距離犯錯還有一步之遙!”明明對方服軟,侯君集卻得勢不饒人,繼續糾纏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門,知道對方在說什麽。“觀音婢的確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釋,然後毅然打馬追上去,與侯君集並絡而行。
“公爺去哪裏?”一個長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來探聽外邊發生了什麽事,剛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軍營,弟兄們還在等著!”李世民抖了抖韁繩,戰馬飛一般遠去。
隨著清脆的馬蹄聲,主從二人之間的隔閡如冰而釋。“你這個沒上沒下的家夥,居然敢當著那麽多的人麵數落我!”李世民一邊行,一邊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腳踏入了家門,棄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爭暗鬥,李府的幕僚和武將們自然也分成了兩個派係。以前唐公沒有明確表態製止,所以很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邊尋找出頭的機會。今天,唐公李淵當眾力挺自己的長子,那些功利心較重的家夥自然也會起改換門庭的念頭。
如果李世民在這個關鍵時刻顯示出軟弱和慌亂來,則會讓更多的人以為他是個沒有前途的阿鬥。事實正像侯君集所說,多數人追隨李淵造反,為的是謀取功名。他們不會將大好生命浪費在失去父親寵愛,又沒有方寸的庸人身上。這樣下去,除了眾叛親離之外,幾乎沒有第二個下場在等著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時軟弱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李世民不覺驚出了一頭冷汗。“多謝侯兄救我!”他在馬背上抱拳,低聲說道。“今天若不是侯兄點醒,我幾乎釀成大錯!”
“是長孫無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惡棍,反正要把你從家中拉出來!”侯君集不肯一個人獨吞功勞,笑著向李世民解釋。“其實,二公子有些反應過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隻是針對你。咱們右軍看似力量薄弱,但說不定會因此而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
“此話怎講?”李世民楞了楞,皺著眉頭追問。今天最令他難過的是,父親給右軍配置的人選明顯不如左軍。那也意味著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會被大哥超過。雖然事實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為陳演壽到了左軍,會完全聽命於世子麽?”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後微笑著反問。
此刻太陽已經偏西,所以路上來往的將士漸少,偶爾幾個小卒匆匆跑過,也絕不敢靠到敦煌公身邊來,聽他在和侯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談。
“不會!”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後警覺地回答。“你是說父親對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這個答案幾乎讓他驚呼起來。一直以慈愛麵目出現的父親居然如此謹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刹那間,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親的所有人事安排。剛剛投入李府麾下沒多久的劉文靜成了軍司馬,靠著貢獻晉陽宮數百宮女勞軍而取得父親賞識的馬屁精裴寂做了大將軍府長史。這絕不意味著父親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們文官中最高職位,一方麵是因為李家需要通過他們來吸引更多的豪傑來投靠。另一方麵,恐怕隻有把他們放在眼皮低下,父親才能真正放心。
同樣,陳演壽離開父親身邊成為左軍長史,並不意味著他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而長孫順德降職為右三營統軍,也不僅僅是因為失了父親的歡心這麽簡單!
‘他隻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說出口,但這個結論讓他感到脊背發涼。自己一直小瞧了父親,總以為他像大哥一樣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事實上,隱藏在父親笑容背後的卻是一顆顆鋒利的獠牙。那才是真正的權謀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現出來的狠辣、果決,簡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鬧。
“屬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臉色由震驚慢慢轉為平和,侯君集繼續說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側重於左軍,自然也不會對右軍抱太大期望。如此,左軍打了任何勝仗恐怕都是理所當然。而咱們右軍隻要發揮出與左軍同樣的水平,誰人能不對二公子刮目相看?!”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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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十三年夏末,準備了足足有三個多月的唐公李淵在太原打起了清君側的旗號,揮師南進。同月,金城人薛舉自立為秦帝。武威人李軌自立為大涼王。
與此同時,江都通守王世充將江、淮勁卒離開北上,救援洛陽。
英雄豪傑們河東、壟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鍋粥,河北大地卻難得地寧靜了下來。竇建德、羅藝、李旭三家勢力都偃旗息鼓,竭盡全力投入到另一場戰鬥中去。
他們分頭去搶收夏糧。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再厲害的英雄也一樣會餓死!
戰爭帶來的破壞是巨大的,雖然羅藝在退兵時盡量保持了克製。但剛剛恢複了一點生機的淶河兩岸依舊變得滿目瘡痍。夏天已經臨近結束,地裏的麥子卻還沒來得及割。一些靠近水源的農田裏,野草長得和麥杆一樣茂盛。數以萬計的鳥雀在地裏敞開腸胃大嚼,每當有人經過,騰起於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陽光。
有些身體過於肥大的野雞、鵪鶉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不僅僅是因為體重驟然增加,而且是因為吃了發過芽的麥粒。那種帶有輕微毒性麥粒可以讓人眼冒金星,讓牛羊四肢抽搐。對於比牛羊小上許多的野雞、鵪鶉而言,已經足以讓它們像喝醉了一樣東倒西歪。
剛剛在外邊避亂趕回家中的農夫們對掉在身邊的“肥肉”視而不見,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往地裏衝,盡一切可能從鳥雀和老天爺的口中奪取糧食。那些麥子卻是他們賴以熬到下一個收獲季節的救命之物,如果搶收不上足夠的數量來,明年青黃不接時,很多在今年開春剛剛建立的家庭就會再次支離破碎。
沒有人願意看到災荒的發生。即便是城裏邊的大戶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搶收行動。如果百姓們沒有了吃食,他們就會重新變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間僅僅有半步之遙,萬一博陵軍彈壓不住,過去幾年裏曾經的危險就會降臨在某些大戶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牆大院被一把火燒盡,數萬畝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後來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來給百姓分,就是因為田地的故主已經被流寇抄了滿門的緣故。這一次,幸存的大戶們決不甘心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數量的兵馬維持治安後,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將士都暫時遣散回家,以免耽誤更多的農時。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軍的將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數量的土地。為保衛自己的家園盡過力後,他們有理由回去為自己的妻兒老小的分憂解難。
在一片霍霍的鐮刀聲中,六郡的文職官吏們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樣躲在衙門裏享清福了。從沒有品級的幫閑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裝模作樣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糧食。他們雖然幹不了多少活,給民間帶來的影響卻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開眼呢!”“有李大人督著,哪個還敢遊手好閑!”百姓們驚詫地議論著,滿臉興奮。他們記得隻有在先帝剛剛建立大隋的時候,官員們才會跟百姓如此貼心。那年代,差役們不敢討要賄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開鐮官員,很快就會得到高升。隻是那個年代過於短暫,很快大隋的年號就從開皇變成了仁壽,然後變成了讓人傾家蕩產的大業。
如果換做上一個夏天,各地官吏們即便害怕李旭刁難,也絕不肯放下身段與平頭百姓為伍。但現在與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經影響不到黃河以北,博陵大總管李旭雖然沒有稱孤道寡,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沒人再會給自己找死者撐腰。第二,去年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士子們已經漸漸掌握了日常政務運作模式,無數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為數不多的官職。如果在其位者不願意謀其政,世子們會爭先恐後地為他代勞。
去年時李旭冒著天下大不諱試行的新政慢慢開始顯現效果。沒有被幽州軍騷擾到的地域收獲頗豐。一些已經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產量可喜,雖然繳納了田賦之後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餘,但擁有三十畝地的五口之家來年肯定不會再餓肚子。
隨著戰火的遠離,博陵和恒山這兩個原地戰場的大郡也日漸繁華。集市上的交易品明顯增多,每天開城時,前來趕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長隊。一些已經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躍了起來,趕著牲口南來北往,把各郡特產和盈餘運到大集市上交換,從中賺取養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錢。
商號的增多,隨之帶來的是稅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送進府庫裏,然後又被調往軍中,然後又像流水一般花費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來承擔。再加上撫恤受傷士卒的開銷,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費,數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帳單時李旭都拍著胸口暗自慶幸,好在去年自己剛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強行推廣了下去。否則,即便這次博陵軍能頂住羅藝的進攻,接下來也會被巨大的開銷活活托拖垮。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斂財手段,王須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過,勸李旭將各郡的大戶找茬砍掉一批。那樣,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來安置百姓,而且能收獲足夠的浮財供應軍需。這個提議讓旭子怦然心動,但轉念想想自己近年來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漢們,他不得不拒絕了這個誘人的想法。那種完全靠掠奪來斂財的手段無異於飲鴆止渴,雖然短時間內能讓六郡的府庫充實,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郡內的浮財總有被搶光的那一天。當劫掠成為習慣,弟兄們難免會把刀伸向和他們一樣的平頭百姓。
沒有朝廷約束的日子並不輕鬆。高官顯貴們不能再對六郡之事指手畫腳,但李旭也要獨自來麵對一切挑戰。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會偷偷罵他這個大總管的祖宗。官員們橫行不法,損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頭爛額的同時,他還不敢絲毫耽擱手中軍隊的建設。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相對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傑眼中的肥肉。試圖撲上來咬一大口的不僅僅是羅藝和竇建德,馬邑的劉武周不會記得他當年跟李旭的袍澤之情,甚至李淵這個名義上的盟友,餓紅了眼時一樣會露出慈祥麵孔後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況是,唐公李淵的兵馬被暴雨阻擋在靈石和汾西之間,瀕臨斷糧。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馬元規二人刮地三尺,幾乎搜光了每一戶百姓的糧袋子。從河東逃往河北的難民絡繹不絕,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亂。
“到了八月,咱們還能收獲些豆子和高梁!”崔潛翻著各地文官送來的文書,一條條向李旭匯報。由於在抵抗幽州軍南下過程中功不可沒,他重新回到了決策圈。雖然暫時還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納,但大夥不得不承認,在處理地方政務方麵,他比所有人都嫻熟。
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來都不可口,總好過讓士卒和百姓們餓肚子。如果略有盈餘的話,李旭還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糧來到塞外換取戰馬。常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步卒雖然適合守衛城池關塞,但如果想徹底毀掉敵軍的話,能夠用來迂回包抄的輕騎兵必不可少。
隨著河南之戰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將士陸續返回,重建騎兵的工作已經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計的情況樂觀,四千失散在黃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經回來了一千八百餘人。還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強行留下來協助防守,但也輾轉送信回來,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報了平安。對於流散在外暫時無法返回的將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員對他們的家人給予善待。戰敗的責任不在他們,同時,這些兄弟將來還可能彌補六郡在人脈方麵的不足。
“但新歸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幾乎顆粒無收!”崔潛的下一條消息立刻將眾人的好心情破壞了個幹幹淨淨。“涿郡太守郭顯和希望大人能盡快調撥一批夏糧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來得早,糧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餓死!”
“可以讓他們以工代賑,幫助新來的流民蓋房子,賺取過冬的糧食。桑幹河兩岸平地很多,從河東地區逃來的流民,剛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軍司馬趙子銘不忍看主帥發愁,低聲建議。
與羅藝的戰鬥中,博陵六郡重新獲得先前被薛家兄弟占據的曆陽山、懷戎、涿鹿一帶。那一帶因為靠近邊塞的原因,人口素來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東流民的理想場所。
“也許我們建設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別人的窺探!”崔潛不認為治理一片曾經的荒蕪之所像趙子銘說得那樣簡單,“羅藝將那裏歸還給咱們就沒安著什麽好心,他回到薊縣後,立刻把步兵將軍從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從濡水到居庸關之間近千裏,除了咱們的弟兄外,沒有任何中原軍隊駐紮!”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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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題不會讓任何人高興,但是崔潛依舊將它繼續下去。他刻意忽視李旭的臉色,也刻意不看眾人的表情。對於現在的六郡來說,李旭是這裏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為臣子的責任是為主公出謀劃策,並讓他時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討取對方歡心。
“據行商們說,今年春天草原上綠得很晚。四月份時又下過一場暴雪,凍死不少牲口。如果他們發現虎賁鐵騎已經把南下的通道讓開,肯定不會跟咱們客氣!”
“來就來,誰怕誰?!”崔潛的話音剛落,王須拔立刻站起來表態。前些年被楊廣邀請來的“塞上貴客”沒給邊郡百姓留下半點好印象,能有機會跟他們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來的都是騎兵,咱們正缺戰馬!”郭方的話引起一陣會心的笑聲。由於各地諸侯持續擴軍,民間的馬匹價格已經被抬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步。博陵軍手頭並不寬裕,如果有數千匹良駒送上家門口,大夥不會不歡迎。
但他們兩個顯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強的實力。甚至連前年突厥人曾經包圍雁門的後又遠撤的經過都不太清楚。在呂欽、張江等曾經與突厥狼騎有過交手經驗的將領看來,情形就不像王須拔想得那樣樂觀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個中原的力量才將其驅逐出境。如今,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淵也向突厥人稱臣,狼騎再度南下時,博陵軍最可能麵臨的情況是以六郡之力,單獨抵擋對方傾國之兵。
“弟兄們接連做戰,損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臉色,趙子銘低聲提醒。“咱們博陵軍現在以步卒為主,對付突厥狼騎那種戰術,的確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們,不是有外長城可以憑借麽?”聽趙子銘說得鄭重,王須拔將驕傲的表情收拾起來,笑著跟對方探討。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引發一場戰爭。”崔潛快速插了一句。“外長城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口子,根本不可能作為屏障。但如果咱們不向桑幹河畔大舉安置流民,突厥人打進來,頂多殺到內長城、百花山一線,羅藝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王須拔被崔潛說得頭有些暈,皺著濃濃的雙眉追問。
崔潛微微一笑,將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攤開,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對犄角。在兩家勢力之間,他留出了大片空檔,眾人不用對照地圖,也知道那裏代表的是小半個涿郡。“他將虎賁鐵騎撤開,目的就是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騎之手消弱咱們。但突厥人殺過桑幹河後,繼續向南還是向東,由不得他羅藝控製!”
大隋朝在全盛時期,勢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緊靠邊境的涿郡占地非常之廣。用同樣比例繪製的輿圖上,單單一個涿郡,麵積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個郡加起來還大。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從漢代一直聳立到現在的外長城。還有中原王朝勢力薄弱時,緊挨著淶水、百花山、西山一線建立的第二道長城防線。
崔潛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不讚同李旭如建設其他幾個郡一樣對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實上,在大漢衰落之後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這段漫長的歲月裏,統治河北一帶的所有地方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這樣一種策略。官員們稱之為實內虛外,一旦草原上的強盜入寇,就讓他們在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盡情劫掠。待強盜們搶夠了,掠累了,自然會撤回老家去。河北諸侯乃至主君們不用跟無知的野人鬥氣,也沒必要為了少數幾個邊民,平白損失了自己的實力。
他們要留著實力去逐鹿中原。邊塞上的幾頭鹿被人剝了皮,實在無關痛癢!
“你是說讓突厥人隨便搶?”理解了崔潛的本意後,原籍為涿郡的郭方非常憤怒,瞪著眼睛質問。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再耗費太多實力!”崔潛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餘同僚,心平氣和地解釋。“咱們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騎再打上一仗,即便獲勝,也會元氣大傷。明年春天如果羅藝再次南下的話,無論從軍力上,還是六郡的物力上,咱們都很難支撐!”
在暫時向突厥人示弱和一舉被羅藝消滅之間,眾人理所當然隻能選擇後者。先前與幽州之間的爭鬥已經給博陵眾將上了生動一課。他們的實力並不是天下最強的,未必能永遠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軍的情況,大夥還沒資格去逐鹿中原。他們需要韜光養晦,需要趁著更大的挑戰到來之前集聚起更強的實力。生存是第一位的,隻有保證不在短時間之內被人消滅,才能做更長遠打算。
議事廳內的氣氛慢慢變得壓抑,想到隨時可能卷土衝來的虎賁鐵騎。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須拔、呂欽等人,也不敢再跳起來說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話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潛的建議“實內虛外”,則又麵臨著大量流民無處安置的難題。
上穀、恒山和博陵等地的無主荒田經過兩年的屯墾,已經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還有荒地,官員和百姓們也不願意將他們白送給後來者。他們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許損傷。
況且蜂擁而至的流民也的確給各地的治安帶來了太多麻煩。人在餓急了的情況下很難難保證禮節與理性,而剛剛饑餓的夢魘中走出來的六郡百姓為保護自己的財物,同樣不會對冒犯者留情。最近半個月,小規模的械鬥在靠近河東的村寨附近時有發生。如果官府再不采取措施的話,更大規模的騷亂必然會形成。
“如果我們關閉井陘和讚皇嶺一帶通往河東的關口,可以迫使流民轉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後,趙子銘低聲建議。
最近一段時間,逃向六郡避難的流民主要來自河東。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進入趙郡和信都。但由於後者同屬於河北老鄉,所以地方上對他們並不像對河東人那樣排斥。而河北與河東兩地中間隔著九百裏太行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規模百姓流動的關卡隻有寥寥幾個。隻要李旭狠下心來命令士卒將這些關卡緊閉,河東流民便隻能掉頭轉往其他郡縣。
至於掉頭之後,他們會不會成為路邊的餓殍,那已經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顧及的了。他們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義和良心。
“屬下讚同趙司馬的建議。”仿佛怕李旭聽不明白,崔潛快速接下趙子銘的話題。“關閉六郡與河東之間的通道,唐公既然去爭奪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攤子。如果他連河東都治理不好,憑什麽去爭萬裏江山!”
“已經逃來的流民,咱們可以盡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時間太長了,人數越聚越多!”張江想了想,補充。
“非常之時,必須采取非常之計!”百忍傳家的博陵郡守張九藝一樣有發狠的時候,拍打著自己麵前的矮幾,大聲建議。
“咱們修生養息,是為了以圖將來,不是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裝沒看見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舉出身的幕僚們表態。
文武官員們陸續開口,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趙子銘提出的方案切實可行。隻有聊聊幾個,認為這樣做實在過於殘忍。但他們的話很快被一片質問聲所淹沒,自顧尚不暇時,隻有聖人和傻瓜才會先顧他人。
而大夥都沒資格做聖人。包括李旭。雖然他一直期待著麾下眾將能多一些惻隱之心,但通過整個爭議過程,他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種奢望。
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價。眾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沒有把握之前暫時不出兵與群雄逐鹿的想法,卻不能由著他再繼續當濫好人。博陵六郡沒有義務替河東養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裏隻有天下的李淵也不會為此而對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靜靜地聽著,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僵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將軍而不是一方諸侯。眾人說的話都有道理,都是為了大局考慮,但他卻無法橫下心來,簽署那樣一條命令。
他無法閉上眼睛,裝做看不見那些衣衫襤褸,和自己父親舅舅一樣老實而懦弱的流民。他無法塞住耳朵,裝做聽不見隨風傳來的哭聲,雖然那哭聲帶著與他故鄉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強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話,最後可能什麽都保護不了。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清楚地記得張須陀的教誨。老人當日的笑容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體卻沒有更強的力量。
這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其實很軟弱。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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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現在他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作為實際上的一方諸侯,亂世之中,軟弱即意味著滅亡。宛若胳膊上拴著一塊巨大的石頭般,李旭將手抬了起來,“子銘,你來起草封閉關卡的命令吧!寫完之後交給我用印!”他以一種古怪的語調說道,仿佛喉嚨裏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郭方,明天一早,你帶兩千兵馬巡視恒山、趙郡與河東的交界!”
不待眾人回應,李旭又將聲音提高的幾分,補充命令,“退之,從府庫抽一千石糧食到關口上去。讓守關將領給已經抵達關口的流民每人發三天的口糧,不得克扣!”
“那樣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來討要糧食!”崔潛想了想,大聲提醒。
“咱們不能什麽都不做!”李旭扶著桌案站起身,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霸氣實足。“那會失去民心。就這樣吧!”他大聲命令,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今天就議到這裏,其他事情明天再說!”
眾人很少看到李旭的態度如此強橫,楞了一下,紛紛起身離去。作為一方主帥,李旭今天的表現雖然不夠完美,但已經向大夥做出了妥協。所以,大夥認為沒有必要將他逼得太緊。
當聽到最後幾聲腳步響在回廊中消失,旭子緩緩地坐了下來,用手支撐住腦袋。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一個月之內,也許是幾千,也許是上萬人將因為他今天的命令而死。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但他無能為力。
周大牛拎著一壺茶快步走近,倒掉李旭麵前已經冷了的茶水,給他換上了一杯新茗。“大帥其實已經做得比別人強多了。如果是咱們這裏發生饑荒,河東官員肯定不會讓任何人逃到他們的治下去!也不會給任何施舍…….”
“你也去休息吧。”李旭輕輕的向他揮了揮手。隻有最親近的部屬才了解他的困惑。但這種困惑卻無任何人能幫他解決。“順便把今天沒處理完的公文給我端過來,我一會兒自己先翻一遍!”
周大牛取來公文,然後轉身離去。借著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李旭一個人慢慢翻看。地方上百廢待興,因此事務頗為繁雜。但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一個錢字。官員需要發俸祿,士卒需要發薪餉,城牆防禦設施需要完善,溝渠河道的堤壩需要修補,林林總總,都需要大筆大筆的投入。
“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麽解決的?”旭子揉揉額角,苦惱地想,“他們會不會也覺得困惑和恐慌?”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羅藝治下的幽州,稅率和天賦幾乎是博陵的雙倍,不斷有傾家蕩產的百姓逃到上穀,甚至逃到蛇蟲肆虐,猛獸縱橫的狐狸澱。河東李家起兵之後,為了保障軍隊供給,也將地方刮了個幹幹淨淨。對於這些強者,百姓們隻有逃走,無力反抗。
竇建德的治理方式相對柔和,他征的稅不高,田賦也比照六郡設定。但竇建德在不斷地四下擴張勢力,每攻克一個縣城,他就將裏邊的一些富戶抄家滅族。再加上竇家軍對裝備和防禦設施的不重視,他麾下眾頭目的日子可能過得遠比博陵這邊的官員們輕鬆。
正想著竇建德的治政方式,旭子隨手又抄起一份來自趙郡的公文。裏邊的內容讓他哭笑不得。居然有一個在竇建德麾下擔任縣令的地方官員寫信向與他治所臨近的趙郡官員請教屯田與養民的經驗,並且希望在不引起誤會的情況下,親自過境來探討。趙郡的官員不敢答應,所以寫了公文,連同對方的信一同呈送了上來。
“這個姓程的家夥倒是個好人!”李旭將竇家臣子的信看了一遍,微笑著想。寫信的頭目明顯出身於武夫,一筆楷書劍拔弩張,但信中所表達的意思卻非常誠懇。此人認為自己既然轉行做了地方官,就有做地方官的責任。如果不能將治下百姓安頓好,非但會辜負主公的信任,而且還會讓臨近的盟友也受到拖累。
比起為了征收軍糧而逼得百姓拋家舍業的李元吉,程姓官員的見識高出了不止一截。“如果引導河東流民去他那裏呢,他那裏戰亂多年,荒地應該很多!”猛然間,李旭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站起身,從議事廳左側的桌案上找到輿圖,對著程姓縣令的官稱仔細查看。乍看之下,又暗自吃了一驚。不過月餘時間,竇建德的勢力居然膨脹了將近兩倍。非但將平原、清河兩郡囊括入袋,連緊臨趙郡的襄國和武安,都有近半地域落入了此人之手。
照這個速度,很快竇建德的表麵勢力就超過自己了。‘就連個流寇頭子當諸侯,都好像比我成功。’李旭感到有些沮喪,同時也有些緊張。‘照這樣下去,恐怕羅藝不南下,竇家軍也得北上了。六郡是四戰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肩膀出傳來柔柔的壓力,很快把他從懊惱中拉了回來。笑著回過頭,旭子目光正對上萁兒關切的眼睛。
“你怎麽來了?”旭子有些驚詫地問。他們夫妻兩個很少同時出現在議事廳裏。即便在政務和軍務上有所交流,也盡量在家中進行,以免讓弟兄們無所適從。
“巧姐說你有些心煩!”萁兒微笑,臉上露出兩個非常好看的酒窩。
巧姐是周大牛夫人的名字。作為親衛統領,大牛的家緊挨著李旭的府邸,所以他的妻子自然也和萁兒成了手帕交。有些事情大牛不便出麵,往往通過妻子迂回。萁兒和李旭理解其中門道,也盡量不戳破。
“不算什麽大事,我已經想出了些眉目!”李旭笑著拉住妻子的手,柔聲解釋。“河東那邊最近比較亂,百姓不斷向恒山和趙郡逃。兩郡安置不下,所以大夥有些發愁。但竇建德那邊剛剛打下了很多地方,正缺百姓…….”
“竇建德一定會非常高興!非常感謝你!”萁兒想了想,以自己的角度提醒。“以前的亂世中,各路諸侯之間交手,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削減對方治下的人口數量!”
“關鍵是涿郡那邊不敢大量安置流民。否則,突厥人一來,他們又會流離失所。而咱們今年的夏收又被羅藝給打斷,自身也沒多少盈餘!”李旭拍拍萁兒的手,低聲回應。
心情平緩下來之後,他能在第一時間明白萁兒的意思。人口即意味著兵源和稅收,將慕六郡繁華之名而遠道來投的百姓再趕走,的確是非常短視的行為。但崔潛和趙子銘之所以堅決要求李旭將流民擋在關牆外,是因為局限於六郡自身的實力,而不是看不到其中長遠好處。
“咱們自己家裏擠些糧食出來,再讓各郡的大戶捐獻一點。有你這個大總管帶頭,其他人不敢不捐!”萁兒放在李旭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比李旭更了解那些豪門大族的做事規則。那些人不在乎弱者死活,但也不敢違抗一個強者的命令。至少在更強勢的人出現在河北之前,他們不敢。
“這樣做,對他們不太公平!”李旭的眼神快速亮了一下,然後又恢複黯淡。他不太想豎立更多的敵人,特別是在強敵環伺之下,來自內部的破壞往往比外界的攻擊造成了危害還要大。
“郎君可以跟他們交換!”萁兒一邊替李旭捏著肩膀,一邊提議。
“我拿什麽跟他們交換?”旭子仰起頭,驚詫地問。
“你現在是六郡大總管,可以讓封他們官職啊!”萁兒笑著回答,“很多散職是不需要出來做事的,也不用支付俸祿,但可以極大地滿足人的虛榮心!”
“那不是遍地都成了官兒?”李旭沒想到還有這種斂財的方式,眼睛登時張得比雞蛋還大。
“遍地都成了官,也比他們去幫別人做事強?”萁兒抿著嘴,偷笑。比起剛一起兵就自封為大將軍,把兩個哥哥都封為郡公,麾下文武動輒拜為將軍、郡守的父親,丈夫的確太不懂得如何做一方諸侯了。“當年陛下就是因為吝嗇給人封官,才失去了將士們的擁戴。前車之鑒就在眼皮底下,你又何必重蹈此轍?”
“那樣,錢糧就都不成問題!”李旭高興得一把將萁兒扯過來,緊緊擁在懷內。
“我今晚就下令,把逃難的百姓全放進來。”抱著溫香軟玉,他覺得內心充實無比。何必把送上們的丁口轉給竇建德呢?雙方之間的友誼遠沒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郎君可以將他們安排在桑幹河兩岸,按軍屯的方式結寨!”萁兒快速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外人,然後笑著在丈夫的懷裏坐穩。
“對,我撥一部分兵器過去,讓他們結寨自守。”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後,旭子的心思愈發靈活,“靠別人不如靠自己。突厥人不過是些牧民,沒什麽可怕的。如果手裏有刀還不知道反抗,誰也救不了他們!”
“嗯!”萁兒點頭,脖頸彎成了一個曼妙的弧線。
那道弧線,吸引了旭子的所有目光。他輕輕地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妻子的脖頸,盡情地從其中汲取柔情與溫暖。
在風雨到來時,兩隻鴻雁比翼而飛,總比孤孤單單一隻更容易衝破蒼穹。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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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李旭命令所有在博陵的文武官員到大將軍府議事。這是他自羅藝撤軍後第一次興師動眾,因此令很多人感到措手不及。
“又發生了什麽大事兒?”匆匆趕來的官員們麵麵相覷,同時在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在這兵火紛飛的混亂年代,即便是天上突然掉下石頭來不足為怪。況且倒黴的六郡還夾在竇建德和羅藝兩夥大強盜之間,更甭指望能過上消停日子!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李旭開門見山先給了大夥一個驚喜。他宣布根據近期大夥在保衛六郡的戰鬥中的表現,對呂欽、張江、趙子銘等一幹武職以及和崔潛、張九藝等一幹文官進行嘉獎。但作為獎品發下來的不是金銀細軟,而是大隋先皇時代開始試行,可供擁有者光耀門楣的散官銜。
呂欽、張江趙子銘三人戰功卓越,所以被冠軍大將軍李旭推舉為歸德將軍、元糜將軍和懷化將軍。這三個職位都是從三品,名義上僅僅比李旭的冠軍大將軍小了半級。其下時德方、周大牛、王須拔等人,依照功勞授予四品到七品五散職不等。
崔潛、張九藝二人先是毅然拒絕了幽州方麵的拉攏,後來又傾力幫助軍中籌備物資,參與防守城池。因此被推舉為銀紫光祿大夫和正議大夫,蔭一子為正九品儒林郎。其下文官二十餘人,被授予從四品到從七品文散職不等。
還有若幹臨戰有功將士,分別授予雲騎尉、建節尉、禦武尉等勳爵。如有疏漏,皆可由其上司申請補報。
雖然這些賞賜需要上報江都,等待朝廷斟酌後才能兌現。但眾人心裏都非常清楚,所謂朝廷,早已無力插手地方上的事務。裴、虞等人對羅藝這種自封的大總管都不敢否認,當然更不會駁李旭這個“忠臣”的麵子!
“末將多謝大將軍提攜!”升了官的武將們興高采烈,一起站出來,肅立稱謝。
“大將軍提攜之恩,卑職永遠銘刻五內!”文官們跟在武將身後,長揖到地。
嚴格來說,散官隻代表著一種榮譽。博陵軍和六郡中並沒有相應的職務與其對應。府庫中也不會再多支付一份俸祿出來給眾人。但擁有相應的散官職位的人,身份卻不根據實際職務的變動而變化。如張九藝如今的正職為的博陵郡守,散職為正議大夫。則意味著即便他不再做郡守,也可以憑著正四品的散職,與尚在任的郡守崔潛平級論交。一旦其家中有事,地方官員必須小心翼翼地處理,並將處理結果上奏到最高職能部門備案,而不能像對待平頭百姓那樣信手揉捏。如果張家覺得地方官員辦事不公,也可以憑著散官的告身求見大將軍李旭,甚至當朝的某位重臣,將家族所蒙受的冤屈告到皇帝耳朵裏,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兒討還一個公道。
更進一步,對於博陵軍中和六郡官府內很多像方延年、吳啟岫這種寒門出身的士子,得到了一個散職,相當於改變了他們的門第。從此,地方上的大戶再不能對他們冷眼相看,無論這些舊豪強們是否情願,都必須接受他們新晉士族的身份。
因此,眾文武對李旭的感激發自內心。大夥都覺得為大將軍賣命著實不冤枉,雖然將來的前程尚不明朗,至少眼前的利益大夥該得到的他絲毫都沒虧欠。
當然,也有極個別人覺得李旭過於吝嗇,隻惠及了很少數他看得見的親信。很多地方官吏雖然沒有像崔潛、張九藝那樣竭盡全力維護六郡,但職責範圍內的事情一樣也沒少做!那些事情看似簡單,但非常瑣碎。大夥忙忙碌碌好幾個月,沒功勞也該念一份苦勞。不能授個五品、六品散職樂和樂和,至少也該授個八品、九品安慰安慰。總不能眼看著別人一路加官進爵,他們卻隻能站在道邊上吃土。
“散官之作用,乃加文武之德聲。涉及秩序尊卑,所以李某斷不敢濫授!”待眾人都退回自己的原位後,李旭從帥案後站起身,笑著解釋。
“理當如此,眼下朝廷雖然式微,我等畢竟都是正途出身,凡事要遵循章法,不能效仿那山賊出身的竇建德!”早就跟李旭暗中通過氣的張九藝趕緊站出來,高聲響應。
雖然同為地方割據勢力,博陵六郡的官員們卻非常瞧不起自己的鄰居竇建德。後者目前已經自己封了自己長樂王,河間大總管,麾下大將軍、國公、郡侯也是一劃拉一大把。這種封官方式不但沒有被大隋朝廷承認的可能,也導致竇家軍管轄範圍內官員告身急遽貶值。當然,如果竇建德將來能坐了天下,那是另外一種說法。可從目前情況看,這種可能並不比李旭成就大業的機會多多少!
“古語雲,勵民以官爵,可使位高者盡其心,位卑者知進退。若恣意相授,則濫也!”右司馬、定遠將軍時德方也從隊列中站出來,讚同張九藝之見。
“說得輕巧,反正你們兩個都有散職在手了!”有人在肚子裏暗自腹誹,酸味從腳後跟一直衝到腦門頂。如果不是官帽的料子夠厚,其頭發上的煙都能直接漏出來。
但李旭顯然沒打算讓他們失望,待張、時兩個把場麵話說圓,笑著點了點頭,繼續道:“目前我六郡基礎薄弱,執政之重,在於休養生息。所以戰端不會輕啟,軍功不可輕得。地方官吏終日操勞,卻難得升遷,實在有失公允。所以,本帥不得不想些其他辦法!”
聽到這話,很多人心中的酸味登時煙消雲散。無論大夥對李旭的態度如何,卻都相信他是個言出必行的磊落漢子。他說不吞沒眾人的功勞,即意味著對功勞不顯眼的人也將有所回報。隻是這回報的方式與時機,又令人牽腸掛肚了。
接下來,李旭的話卻讓人剛剛熱乎起來的心又直接掉到冰窟窿裏。“然,百姓與諸君接觸不多,不知諸位平素之勞苦。本帥若動輒授人以官,未免讓人覺得咱們是另一夥竇家軍。”他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實在萬不得已,“因此,本帥決定,從今日起,恢複漢製,正六品以下文職散官可以憑捐獻米糧而得。所出米糧物資,皆用於賑災救困。如此,百姓可感念諸位之德,本帥也可明示諸位之功!”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立刻像沸油中濺了水一樣炸了鍋。顧不得害怕衝撞了大將軍,博陵縣尉林全忠第一個站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追問道:“大將軍,大將軍可以保證此舉能得到朝廷認,認可?!”
以他的職務,本沒機會站在李旭麵前說話。但今天早上,李旭特意關照過要博陵城內所有文武參加議事。所以林全忠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旁聽,更撈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好機會!
“我本來就有權任免地方之官,況且這次所認捐的又是六品以下散職。不會費朝廷絲毫米糧,又為朝廷招攬了無數忠義之士,朝廷怎麽可能會幹涉?”李旭點點頭,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那,敢問將軍,捐一個六品,六品承議郎需要多少米糧?”林全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但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緊張。
也難怪林全忠趁不住氣,放眼博陵郡內,家業比他大者聊聊無幾。但林家是商戶出身,祖上沒有做過顯官的,所以像當年的徐茂功一樣,即便再有錢,也與張家、崔家等世代鏨纓的豪門無法相提並論。如果在縣尉的位置上熬,他再熬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升到郡丞。但捐一個散職就方便多了,隻要李旭的胃口不太大,林家即便拿出三分之一家產,也不會放棄改變門第的機會。
“此事本帥曾經斟酌過,門檻不能設得太高,以免絕了人進身之路。從九品為兩百石米,正九品四百石,以後每加一級,米糧加倍!”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這個價格的確不能算高。可若想一下就捐到六品散職位,卻也是尋常大戶承受不起得數字了。但自從漢代以來,曆朝賣官粥爵多為暗中操作,像李旭這般明碼標價,並承諾將各買官者所捐獻數字公開給百姓,由他們再收買一次人心的行為卻從沒發生過。
因此無論從那種角度算,出資者都沒有吃虧。相反,他們再獲得散職的同時,還能收買到一份扶威濟困的聲望!對於已經把錢財看得很淡的林全忠來說,這的確可謂一筆惠及子孫的好買賣!
不忍機會在眼前溜走的林全忠狠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急切地追問:“敢問將軍,此事何時可辦理,卑職要去找何人辦理?”
“明日起,便可在大將軍府辦理。由趙司馬、方長史二人負責!凡我六郡子弟,無論貴賤,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
李旭看了看眾人,拋出了準備已久的答案。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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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此例一開,無疑在科舉之外又增加了一條選仕的渠道。對於已經習慣於彼此勾結起來把持地方的豪門世家而言,這也無異於在他們的特權中又狠狠地割下了一大塊。然而,無論是崔家、張家、還是王家,幾個跺一跺腳能讓六郡晃半天的豪門大戶和他們的代言人居然沒表示任何反對!
以崔潛和張九藝的聰明和練達,他們不會看不出李旭隱藏在賣官粥爵名目下的另一個用意。但在看到了危險的同時,二人也清楚地看到了這條政策中給自己家族帶來的機會。放眼六郡,能像林全忠這樣一下子湊出兩萬四千八百石米的大富豪不會絕對超過三家,其中另外兩家恰恰姓崔和姓張!這也就意味著,李旭即將推行的粥爵之策,受益者不僅僅是各郡的爆發戶。以那些人的家底,頂多捐到價值一千六百石米的正八品散官,自從七品至正六品這四個級別,除了崔、張這些傳統的大戶外,其他人幾乎沒機會也沒勇氣問津。
比起那些小門小院,豪門大姓更希望有機會涉足官場。他們的子侄中的確不乏身居高位者,但那畢竟是少數幾人。對於一個擁有上千戶口的大家族而言,每代僅僅有少數幾個佼佼者出去做官是遠遠不夠的。而李旭的賣官粥爵之策,等同於在他們麵前打開了一條通往仕途的捷徑。
散官沒有實權,但散官卻可以通過活動、打點而轉為實職。比起那些剛剛崛起的新銳,傳統世家的人脈遠非他們所能相提並論。更重要一點是,此刻李旭依舊是大隋的六郡總管,他所授予的散職在法理上無懈可擊。將來無論誰人取代了大隋,為了證明自己的取代大隋的合理性,同時也為了安撫地方,必然會對這些散職保持一定範圍內的認可。
當然,如果將來李旭能登基坐殿,現在買了他的官更為劃算。那相當於從龍之功,地位將隨著一代人在朝廷中的地位而長時間輝煌。
所以,對於六郡豪門而言。此刻買了李旭的官,無異於一筆極具前景的投入。有最差情況下為不升不降,也許會如夏天得煙雲般扶搖直上,直到高與天齊。
‘正九四百,從八八百,正八一千六……’不止崔潛和張九藝看得明白,很多見多識廣的地方官員對機會敏銳度一點兒不比崔、張等人差。自從李旭的話音落下那一刻起,他們的手指就在背後曲曲伸伸。雖然沒有將小算盤念出聲音來,卻給家中的幾個兒子早就選好的相應的捐獲目標。
‘我家還有一個弟弟,怎麽看也不像讀書的料!’方延年的眼睛不停轉動,算著自己幹多長時間能攢夠給弟弟買一個九品散職的收入。他現在為正五品長史,年俸兩百石。不吃不喝,剛好能為弟弟買到最低級的從九品將仕郎。雖然沒有俸祿,但在等級相對森嚴的大隋,哪怕是最低級的官位也能保證你不受衙門裏的幫閑欺負。並且,見官不跪拜的特權是平頭百姓做夢也求不來的。雙膝頂在地上說話,無論如何也沒有站直身體時說得痛快。
看到底下的官員們反應如此熱烈。李旭和趙子銘、時德方三人相視而笑。昨天得到萁兒的提示後,他們幾個連夜探討,終於將一個不完善的想法擴展為一個切實可行的政令。對李旭而言,此舉並不僅僅是為了籌集安頓流民的米糧,也不僅僅是為了打破世家豪門對官場的壟斷。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之所以要推行這條政令,還是為了給六郡豪門一個下台之階。
亂世已經到來,雙方不能永遠同床異夢。如今的六郡,離不開李旭和他的麾下的將士,同樣也不能少了那些豪門的支撐。如果雙方繼續保持目前這種虛與委蛇的態度,除非李旭能狠下心來學習竇建德,將治下所有大姓連根拔出,否則,他的內部永遠不會安穩。
但那樣做,很難說對六郡到底破壞性大,還是建設性大。豪門子弟飛揚跋扈,同時,他們以受過最純粹的政務熏陶和最完善的謀略、武學教育。如今朝廷對豪門的吸引力已經不再了,各家各姓正忙著找新的依附者。此刻,若能把握住機會讓他們全心全意地為大將軍府賣命,等同於給老虎添上的翅膀。
眼下李旭的幕府裏邊以寒門士子和軍隊悍將為主,所以他不能像當年的劉備一樣,以三顧的姿態換取六郡豪強的支持。而出於先前對李旭漠視的慣性,幾大豪門即便被羅藝和竇建德逼得直跳腳,也拉不下臉來主動到大將軍府投效。賣官粥爵令一下,雙方之間便架起了一座橋。豪門子弟可以打著捐贈地方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向李旭這裏靠攏。李旭也可以憑著各家的捐獻,名正言順地將一些聞名以久的人才攬入自己麾下。
“敢問大帥,家中若有子侄,想,想捐個武職,能,能否通融一二……”人心永遠不會知足,剛得到獲取文職散官的機會,立刻有人把目光盯到了博陵軍中。
無論是眼下的六郡和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六郡,武將肯定比文官吃得開。這是亂世,亂世中掌握了什麽都不如掌握了刀劍好使。這一點,從竇建德和羅藝、李旭等人的崛起過程就能看得出。隻是博陵軍不像其他朝廷的軍隊,無法憑借父輩的餘蔭混進去當官。博陵軍內部的晉升標準完全以戰功來算,想當官容易,提刀到沙場上拚。哪怕你出身比周大牛當年還低,隻要能在數年中連續你砍一百個以上敵人的首級而自己不死,就不愁無法脫穎而出!
“如果僅憑捐些錢財,便可以授予武職。若賊寇殺來,還會有人為六郡而戰麽?”李旭看了一眼問話的人,回答得像先前準備好的一樣從容不迫。
“如今我六郡疲弱,而天下紛亂。必須尚武以自保。必使壯者務於戰,老弱者務於守,死者不悔,生者務勸。若能做到民聞戰而相賀也,天下誰人敢來侵我。若士皆能憑戰而得富貴,還會有誰聞金鼓而匿身?”他微笑著,將古人的智慧與自己的心得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當年如果朝廷真的能做到“功名但在馬上取!”也不會有那麽多人逃避遼東之戰。自己之所以這些年來馳騁沙場之上不知疲倦,與陛下一直能以適當的鼓勵酬謝自己的戰功密不可分。所以,不管將來天下大勢如何,他治下的六郡,必須尚武,必須讓百姓以家中有子侄從軍為榮。讓為這片土地流血又流汗的人,永遠不再淌下委屈的眼淚。
“主公居然引用了商君書上的文字?”時德方聽得心中一喜,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旭。
他發現,才幾個時辰不見,自家主公的眼神中又少了很多迷茫,又多了幾分成熟。
仿佛感覺到了眾人的矚目,李旭笑著環視四周,然後繼續說道:“為了六郡和各位的將來,我即便不能做到讓‘民之見戰也,如餓狼之見肉’,也絕不會委屈了麾下的弟兄。所以,我決定,從今之後,非有實戰得功者,永遠不會被授予武職!”
武職不賣,功名但在馬上取。這話說了無數年,終於有人認認真真地讓其變成了現實!刹那間,張江、呂欽、王須拔、周大牛等人都挺直了身軀,在眾人的羨慕的目光裏,高高地抬起了頭顱。
他們不是兵痞,他們是這片土地的保護者和亂世中安寧的締造者。如果沒有他們,所有繁華都將成為過眼雲煙。
仿佛沒看見張江、呂欽而周大牛眼神裏的激動,旭子頓了頓,繼續道:“非但武職武勳不可通過捐贈獲得。並且,自即日起,從九品陪戎副尉以上軍職一概授地五十畝,可轉賣,亦可租賃於人。武職無論實、虛,每升一級,另外授田五十畝。將士每策勳一轉,獎勵良田五畝,絹一匹,永不封頂!”
“哄!”這下,非但一些低級官吏因為受不了震驚竊竊私語了起來,連一些郡守、郡丞之類的地方官員也按耐不住,迅速加入了討論行列。今天李旭引用的《商君書》和尊武養士之策,皆出自已經滅亡近八百年的大秦。當年,就是憑著尚武之道,位處於西陲的大秦最終橫掃六合,將比土地他富庶得多,人口數量比他高出數倍的山東六國一一蕩平。
由漢以降,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大秦的快速消亡,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的赫赫武功。他橫掃六合,混同宇內。他北築長城而收藩籬,令塞上諸胡在秦亡之際,依然不敢南下而牧馬!
可以說,如果沒有大秦的武功,就不會有大漢的輝煌。更不會讓其後數百年,人人以擁有中原姓氏為榮。
文人可以將這一切忽略,但作為武者,李旭卻不能不仰慕前輩曾經的輝煌!
“將軍養兵之策甚妙!”崔潛猶豫了好一會,終於在身後眾同僚的懇請下,代表大夥出來進諫,“但六郡之地有限,而咱博陵將士驍勇,每戰因功授勳者都不下百人。因戰而得武散職者至今人數已經近千……”
他的意思李旭非常清楚。在亂世之中養軍備戰,任何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反對。但如果養軍所需要的資源乃至土地傷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他們肯定要死死地捂住自家的口袋。
那不是十畝二十畝,以大隋計算戰功方式,每戰斬三首則策勳一轉。策勳三轉則職進一級。用不了多久,博陵六郡的空閑土地將全部落入將士們之手。其他人想要將家業發揚光大,將無土地可買,無佃戶可雇!
如果是在昨天,李旭無法解決這個困境。
但今天,他已經找到了合適答案。
“涿郡!”用手一指高掛在牆壁的輿圖,旭子大聲回答。將所有人的目光引領向長城內外那數萬裏大好河山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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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隋朝的輿圖上,地處北部邊陲的涿郡是最為特殊的一個郡。其南側的郡界直抵滹沱水與桑幹河的入海口,然後猶如一頭飲水的巨蟒般綿延向西北,碩大的身體跨過薊縣、懷戎、內外長城和大片的草原,尾巴一直抵到大漠深處。從最南到最北,跨度近乎一千裏。從最東到最西,即便腳程最好的大宛良駒也要跑上小半個月。
但那隻是輿圖的上的涿郡。事實上,大隋朝向來不予這邊塞蠻荒之地以太多關注。由於對塞上諸胡奉行分化瓦解政策,涿郡的西北部以及和它臨近的雁門郡北部、定襄郡大部,幅員高達上萬裏的沃土,一直“暫借”給啟民可汗父子避難。
開皇二十年,被自己族人打得寄居於大隋的啟民可汗在隋朝君臣的強力支持下帶兵北上,路上先後收降了鐵勒、思結、伏利具、渾、斛薩、阿拔、仆骨等十餘部,得部眾數百萬。擊敗昔日的仇敵後,阿史那家族重新在漠北豎起了突厥牙帳,一躍成為東北方草原的霸主。但啟民卻以“身子骨無法忍耐漠北寒風為由,不肯歸還暫借的土地,帶領阿史那家族的嫡係部眾繼續在大隋北部邊境內寄居。
如果大隋朝一直保持強盛的話,這種寄居與依附關係,也不會對中原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威脅。但大隋朝卻在幾年內迅速地衰落了下去。所以“暫借”便成了永遠割占!並且,啟民可汗的繼承人們還不時地派遣部眾南下試探,企圖趁著中原衰弱之機攫取更大的利益。
李旭今天給大夥展示的輿圖繪製於開皇二十年,那一刻,長城外的大片土地還畫著大隋的印記。但是現在,李旭名下所控製的涿郡卻隻有原來的四分之一大小,除了被羅藝強行奪走的四分之一外,另外近一半土地被突厥人作為牧場。
即便是李旭手裏所控製的那四分之一,如今也岌岌可危。自從薛家兄弟歸降羅藝後,桑幹河中遊一帶便無官軍駐紮。突厥人隨時可能從長城外和臨近的雁門郡殺過來,將那上千裏肥得流油的沃土竊為己有。
所以,大將軍府推出的授田養兵之策,不打算從其他五個郡再拿走半分土地。桑幹河沿岸有大片的無主之田可供大將軍府分配。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大將軍府有能力守住其治下的四分之一涿郡。其他五個郡的英傑,肯竭盡全力給予大將軍府支持。
“突厥人並不如大夥想象的一樣強大。如果沒有當年咱們大隋的支持,啟民可汗和他的家人早就變成了無塚枯骨!”看到眾文武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李旭笑了笑,大聲解釋。
他說的這些輝煌大夥都很清楚。特別是像崔潛、張九藝等世家子弟,還曾經深深為大隋朝的赫赫武功而自豪。但那時的大隋不是現在的大隋,現在的五郡也養活不起一支可以讓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
“我當年曾經取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的內部情況。他們看似一個強大的國家,實際上卻由數百個部落構成。阿史那家族名義上可以統帥其他所有部落,實際上,一旦他力量受損過大,隨時有別的部落準備取而代之!”李旭頓了頓,繼續鼓舞大夥的信心。
“這其實和中原差不多!”崔潛笑著在心中嘀咕。楊家在中原,就好比草原上的阿史那。至於宇文、獨孤、李、王等高門大閥,實際上對楊家的忠心不比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對阿史那家族多半點。隻不過中原人會把大義、名分等東西掛在嘴邊上,而突厥人沒有這麽多繁文縟節,勢力強大之後就直接亮刀子。
“而阿史那家族本身,也不是所有人一條心。當年始畢可汗在雁門關作亂犯上,阿史那骨托魯就借我之手,狠狠捅了他堂兄一刀!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阿史那骨托魯所統領的部眾一直在濡水、索頭河一帶,對始畢可汗的位置虎視眈眈!”
這件事博陵軍中所有將領都曾親眼目睹。當年如果不是李旭與阿史那骨托魯率先達成了和議,突厥人也不會敗得那樣快,那樣慘。而正是憑借著解雁門之危的功勞,楊廣才把李旭封為六郡大總管,讓他從此正式成為了軍中豪強之一。
還有一個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的好處是,博陵六郡從此擺脫了對幽州的依賴。這兩年博陵軍之所以能在與幽州軍對峙的同時,還能擁有穩定的戰馬和生皮供應,也得益於李旭和塞上一些豪傑人物之間的交情。並且,契丹部、奚部和骨托魯家族與六郡之間不僅僅從事著密切地物資交換,通過來往商人和留守契丹部的王可望,以及契丹大梅祿潘占陽二人之手,塞上的所有風雲變幻都沒逃過李旭等人的眼睛。
昨日下定決心不舍棄一寸沃土後,李旭便仔仔細細考慮過了六郡和突厥人之間的力量對比。斟酌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所麵臨的局勢也許並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樣悲觀。虎賁鐵騎讓開了突厥人南下通道的舉動對六郡來說是個挑戰,但隱藏於挑戰背後的,也有一個天大的機會。
李旭以為,六郡文武之所以談突厥而色變,主要是由於他對敵人不了解。所以,他必須讓大夥清楚地看到對手所麵臨的困難。如果大夥齊心協力將這個挑戰應付過去,那麽,博陵六郡就不再是四戰之地。在它背後,從此會有一個堅實的支撐點,確保大夥進退無憂!
手指輿圖,他仔細向大夥分析桑幹河流域對整個六郡的重要性。“如果咱們放棄百花山以北的土地,突厥人就會把勢力推進到內長城腳下!雖然短時間內能跟咱們相安無事,一旦牧人們在涿郡站穩腳跟,肯定會越過內長城和淶水,把戰火燒到上穀與博陵!”
“而如果咱們主動向北發展,突厥人就要考慮用哪個部落來對付六郡!目前距離桑幹河沿岸最近的勢力為馬邑劉武周,他是我的故交,彼此之間都清楚對方的斤兩,未必敢主動來招惹我。而涿郡的另一側為阿史那骨托魯。他也是我的故交,目前不容於始畢,當然也不會輕易與結仇。剩下的兩個人,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如果領兵南下,正麵應付咱們的同時,側麵還要小心骨托魯抄他的後路……”
隨著李旭的介紹,趙子銘帶領數個文職幕僚在涿郡輿圖的旁邊,又掛上了一張塞外形勢圖。在這張圖上,草原和大漠不再是完整的幾大塊。而是被詳細劃分成了奚、霫、契丹、室韋等數個小“國”,即便是突厥,也被詳細劃分出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阿史那什缽苾、阿史那骨托魯等數個勢力範圍。雖然他們彼此之間或者為兄弟,或者為叔侄,但從牙帳所在的距離上,就能看出他們並不是一條心。
如果隻憑五個郡的力量去招惹整個突厥,即便李旭說破了嘴皮子,眾人也不會被鼓動起太多勇氣。但如果以五個郡的力量對抗突厥諸部中的任何一部,六郡地方官員們便立刻勇氣倍增。內心深處,他們也一樣不願意主動放棄夾在內外長城之間的千裏沃野。他們的族人中,也有不少在博陵軍中任職,即將成為授田計劃的得益者。
正當大夥的胃口被吊得呱呱叫時,李旭又在烈火之上澆了一瓢油。“據我在草原上的朋友所說,自從前年雁門戰敗後,始畢可汗就一直臥床不起。眼下他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正為誰來繼承大哥的汗位而爭執不下,而始畢可汗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又得到了家族中老臣的支持。這兩年,咱們大隋內亂不止,始畢可汗卻不趁機南下,隻假手於劉武裝、梁師都這些拿不上台麵的小角色騷擾中原,便是因為突厥內部也一樣四分五裂。所以,如果咱們能快速在涿郡站穩腳跟,短時間內,根本不不必擔心突厥人的威脅!”
這話之中,有一半是實情,另一半則純屬煽動。但巨大的利益麵前,沒幾個人有理智再去分析李旭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們隻盯著那平整的土地,流著蜜的河流,滿眼炙熱,滿眼癡狂。
“願意追隨大將軍收複故土!”周大牛第一個跳出來,帶頭表態。
“願惟大將軍馬首是瞻!”崔潛、張九藝等人也趕緊站直身軀,拱手施禮。
有了這些大人物帶頭,其他觀望者的情緒更高。有心急者甚至巴不得自己也立刻投筆從戎,到軍中混個一官半職,也好平白獲得那數百畝旱澇保收的良田。至於昨天還被大夥視為懸在頭頂上的那把突厥利劍,今天反倒成了嚇唬人的廢鐵,再也沒人理會了。
“敢問,敢問大將軍,咱們可有足夠人手去開荒!”除了被利益晃花了眼睛的人外,地方官員隊伍中也不乏清醒者。北平縣令楊文軒就是其中一個。他很快就發現了整個屯田養兵計劃中的最大缺陷,快步走到議事廳中央,躬身請教。
“我已經命人打開了六郡與河東之間的所有關口,盡快組織河東流民北上到桑幹河畔定居!”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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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地一下,官員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李旭對部屬寬容,輕易不找茬治眾人的罪。這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也是他的性格弱點所在。因為他不喜歡發怒,所以大夥議政時就沒有太多的忌憚。不僅僅是崔潛、趙子銘、時德方等人敢於暢所欲言,其他官吏在涉及到切身利益時,也不忌憚有什麽說什麽。
眾人支持李旭的賣官新政,也認可大將軍府授田養兵,保護領土之舉為必然。但是,拿河北的米糧去周濟遠道而來的河東人,這一點就令人心裏不痛快了。兩地雖然挨得近,可民風差異非常巨大。由於文化傳承、地勢以及胡漢混雜等諸多曆史、地理和現實原因,河北百姓從整體上可以用豪放兩個字來形容。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這片土地上的人即便在逆境當中,也能迎風挺直身軀,毫無畏懼。相比而言,位於太行山以西,居所四周多為山脈與丘陵的河東人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特別是經常遊走於河東河北兩地的太原商販,整體給河北人的感覺是吝嗇、貪婪且膽小怕事,實在不像有擔當的模樣。
所以,六郡豪傑對於從南方過來的流民可以接納,包容。對西邊走來的同胞卻有些發自內心深處的排斥。況且博陵六郡敞開門戶接納河東百姓,等於間接在為太原李家收拾殘局。六郡遭受攻擊時,李家隻派了百十號人過來幫忙,最後還賺了三千子弟走。對於這些淄株必較的貪婪家夥,博陵人憑什麽要仗義援手?
聽到底下響起了一片置疑聲,李旭並沒有急於向大夥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先示意眾人稍安,然後從帥案邊拿出一份公函,親手遞向楊文軒,“子思,你來給大夥讀一下這封信吧。注意把發信者的名字念出來!”
“屬下,屬下謹尊大將軍之命!”沒機會參加昨夜謀劃的楊文軒先楞了一下神,然後快速上前,從自家將軍手裏接過公函。
發信人顯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並且很可能出身行伍,這兩點,從其字跡的間架上就能推斷得出來。但楊文軒沒時間點評發信者的一筆臭字,他的目光剛剛與信封接觸,就牢牢地被寫於公函外邊的地址給吸引了過去。
他捧在手裏公函是來自柏仁縣,那個彈丸之地靠近巨野澤,是個有名的鳥不拉屎窮地兒。而此刻,該地已經落入竇建德之手。新上任的縣令,也就是這封信的書寫者喚做程名振,數年前隻是個不入流的小蟊賊,一直跟著張金稱混日子。張金稱死後帶人投靠了竇建德,因為作戰時狡詐多謀,被綠林豪傑們戲稱為九頭蛟。
這頭食人蛟因為什麽改行做了縣令博陵眾官吏不清楚,但大夥卻都知道柏仁就在趙郡的邊上。想想轉眼之間竇賊就殺到了自己家門口,眾人對大將軍府的非議聲就小了許多。由於出身影響,六郡大總管李旭雖然施政措施向寒門偏斜得厲害,但好歹這個人還可歸為講道理的行列,如果換了竇建德來掌管六郡,很多人家甭說站在這裏跟他一同商討政務,恐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李將軍治下王年兄均鑒,長樂王竇公建德麾下柏仁縣令程名振頓首……”當著眾人的麵,楊文軒取出信瓤,將這封格式、稱謂錯誤百出的信朗聲宣讀。開頭幾句他還能保持對發信者的輕蔑態度,讀到後來,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語調亦開始微微顫抖。
姓程的不是來套近乎,也不是來炫耀他的文采的。他的確是沉下心來,紮紮實實地向趙郡的盟友討教治理地方的門道。雖然信寫得粗鄙無文,但此人分明沒把自己當作一個流賊,而是從內心深處真正把自己當作了地方官員。
“…….程某既然為一地之官,當盡一方父母之責。為此,鬥膽向王郡守討教屯田養民之道。上以報答竇公提攜之恩,下可麵對百姓奉養之德。與貴郡而言,亦可以減少流民湧入。況且柏仁和趙郡僅有一湖之隔,若使災民如潮,貴郡豈能掘路築堤,以求在亂世中獨善其身乎?”
程縣令不愧出身綠林,求人辦事的公函也隱隱帶著要挾的口吻。但無論是讀信的楊文軒還是聽信的博陵眾官員,誰也沒有心思跟對方計較說話的語氣。
做一地之官,要盡一方父母之責。這話自古就有,偏偏從一個曾經的土匪嘴裏冠冕堂皇地說了出來。它帶來的結果不僅僅讓人苦笑,還讓人從心底感到震驚。
也難怪竇建德的勢力膨脹如此之快,光聽其麾下一個縣令的信,就能猜到他麾下藏龍臥虎!。
對手的強大,無論如何對於博陵六郡不是件好事。然而,更令人沮喪的消息還在後頭,趁著楊文軒讀信的功夫,李旭命令周大牛等人展開了另一張羊皮地圖。不像前一張那樣詳盡,卻勝在籠統直觀。隻要一眼掃過去,人們可以看清楚博陵六郡周圍的其他幾方勢力的發展狀況。
最北邊的羅藝擁有燕、柳城、北平、漁陽和小半個涿郡,就像一頭豹子在大夥身後隨時擇人而噬。西北的劉武周發展緩慢,但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此子已經把馬邑、雁門兩郡和半個樓煩郡囊括在手。正西的李淵南下進展不順,兵馬此刻被暴雨和敵軍堵在了鼠雀穀和霍邑之間,前途難測。一旦其南進受阻,少不得會打周邊地區的主意。
以上三家實力雖然令人戒備,卻還達不到令人恐懼的地步。真正令人恐懼的是竇建德。轉眼之間,此人已經把黃河以北,漳水以南的大部分地區打了下來。如今朝廷在河北的勢力僅僅龜縮於武陽和汲郡,憑借著黎陽倉的儲備和幾千老弱殘兵勉強維持。
“我記得一年半之前,竇建德被我和楊義臣老將軍二人聯手逼進了豆子崗!”暫且把程名振引發的話題擱置在一邊,李旭指了指加在平原和渤海兩郡之間,一個巴掌大的沼澤地帶,苦笑著說道。
“養虎為患,朝廷當日真不該將大將軍和楊老將軍先後調走啊!”受到了震驚的張九藝不住地搖頭。如果當日不是朝廷鼠目寸光,硬催著楊義臣回江都任職。老將軍也不會突然暴卒。如果當日不是朝廷硬調李旭南下,博陵軍的實力就不會大損,羅藝就不會南下。趁著竇建德還沒發展起來,李旭就可以像當年對付高士達一樣,將其一鼓而擒!
但人世間卻沒有後悔藥可買。朝廷也不會為過去的錯誤負責。“一個多月前,就在咱們和羅藝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竇建德將勢力才擴展到這……”此刻唯一可以為大夥的安全負責的李旭用手繼續在地圖上畫圈,將渤海、平原以及半個河間、半個清河圈了進去。
“一個多月後…….”他歎了口氣,繼續補充,“竇建德就到了柏仁、平恩和武安!如果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出半年,竇家軍就有可能將六郡南邊圍個嚴絲合縫!”
“竇家軍本是一夥蟊賊,不會那麽快站穩腳跟!”張九藝顧不上再裝厚重,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低聲反駁。
但這話分明是掩耳盜鈴。連麾下一個姓程的小縣令都知道盡心盡力為主將而謀,都知道均田養民是發展壯大的必經之路。此刻的竇建德,難道還能繼續被當作不入流的草賊看待麽?如果他麾下再多出幾個程名振,還愁在河北南部紮不下根基?
“大將軍絕對不能讓姓程的將屯田之策學過去!”衡陽縣令王俊義站出來,大聲向李旭建議。全然忘記了當年李旭在六郡試行新政時,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抱著怎樣的敵視態度。
他的建議隻贏來了幾聲輕歎。不隻是李旭,在座所有人仔細想想,都能明白屯田養民並非是麽了不得的屠龍秘籍。無論趙郡太守肯不肯出言指點,竇建德的人隻要派遣探子在民間打探上十天半個月,肯定能將此策細節掌握得七七八八。
一個既能攻城略地,又會養民生息的土匪頭子,其發展的空間到底有多大,眾人已經不能預料得到。可偏偏眼下博陵軍疲憊不堪,根本不可能在竇某人羽翼未豐之前將其扼殺!
“在座諸君眼中,河東來的流民都是廢物,災星!”李旭又歎了口氣,話語聽上去帶著股說不出的沉重意味,“可對於竇建德麾下的程某人來說,卻是丁口、糧食和士卒。如果今天我們關上河東的大門,將數萬流民送到竇建德手中。明年這個時候,就有數萬對咱們恨之入骨的竇家軍提著刀殺上門來。姓程的所寫之信雖然粗魯無禮,但他那句災民如潮,卻半點也沒有說錯!”
“屬下,屬下讀書多年,見識居然不如一個蟊賊!”半晌之後,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楊文軒主動向李旭賠罪。他不敢再置疑李旭用河北的米糧養河東的流民的舉措了。程名振在信中說得好,災民如潮。當著幾股暗潮匯聚成洪流時,恐怕什麽堤壩都擋不住。
剛剛安定了不到兩年的六郡官員知道流民的破壞力強大。不斷有外地的親戚朋友來投奔的他們更清楚,如果自家和竇建德的實力對比強弱調換,那對博陵六郡,對大家夥意味著什麽?
“這不能怪你,我最初之時,也想把河東流民拒之門外。”李旭笑著擺擺手,不接受楊文軒的自我斥責,“但今後大夥都得打起精神,咱們的見識再差,也不能被一個蟊賊給比了下去!”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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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入主博陵六郡以來,李旭與地方豪門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尷尬。後者不甚瞧得起他的出身,作為完全憑本事打出功名來的武夫,李旭也不太看得起那些憑祖上餘蔭混飯吃的家夥。
但今天,雙方卻第一次找到了共同語言。豪門出身的官員舊吏們第一次發現,原來冠軍大將軍除了打仗外,還有一定的政治遠見。而李旭和他麾下的將士們也第一次感覺到了某些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家夥並非一無是處,起碼,他們在如何鑽政策空子上,比科舉出身的士子和行伍出身的將領們聰明得多。
而一旦循官舊吏們將心思用到正地方,其發揮出來的效果令人無法小視。在這些人的幫助下,大將軍府的最新治政方案快速得以完善。一些看上去用心善良,實際執行時卻很難落到實處的政令被挑了出來,重新修訂。一些明顯的疏漏和容易引起誤解的措施也及時得到了補充。
最後,這套平衡了各方麵利益的治政綱領被上穀郡守崔潛親筆起草,經大將軍李旭用印,連夜由官府刊刻數份,以最快速度發放到各郡各縣。地方官員們也被嚴令必須在接到邸報的第一時間,將其中內容曉諭給治下所有百姓。
全部新政可簡單地歸納為十二個字,即“授田、安民、尚武、強兵、舉士、賞捐”。在大將軍府已經試行了一年有餘的授田和科舉兩項善政之外,又增加了由各郡富豪出糧出錢安置流民到涿郡屯墾,對邊塞上無主荒田和今後開疆拓土所獲田地的分配方案,以及對傾力支持新政的開明士紳進行獎賞等內容。
通過這一套政令,博陵地方勢力和大將軍麾下將領以及寒門士子們終於跨上了同一列戰車。雖然整個聯盟的基礎並不牢固,但在天下大勢沒發生新的變化之前,他們將共同對抗各方“英雄”的傾軋。
為了答謝眾人的支持,當晚,李旭在大將軍府擺下酒宴,款待所有參與議政者。賓主雙方在杯觥交錯之間迅速將關係拉得更近。一些難得有機會出現在大將軍視野內的底層小吏趁著敬酒的機會,委婉地向李旭表達了希望進入軍中博取功名之念;某些族中兄弟眾多的大戶人家,也悄悄地向趙子銘等人遞話,試圖為自己的族人謀個出身。對於類似的要求,隻要對方提得不太出格,李旭和趙子銘等人按照事先的約定,都爽快地答應安排他們先到近衛營做親兵。
這個承諾讓人非常滿意。眾所周知,博陵的文官團隊一直通過科舉與推舉兩種方式不斷壯大。而博陵的武將團隊,李旭隻能通過戰場選拔和言傳身教的方式來打造。所以,他的近衛營是整個博陵軍最容易得到提升的地方。很多低級軍官都是從近衛營走出來的。如果不是近衛營統領周大牛本人一直不願意外放的話,此人在軍中的地位絕不會低於呂欽!
還有人借著酒勁兒提出購買一部分桑幹河沿岸的無主荒田。既然李旭已經決定全力開發涿郡了,博陵軍肯定會保障那裏的安全。捐獻錢糧謀取散官,畢竟回報的都是長遠利益。而有河水可以引來灌溉的農田,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收獲大把莊稼。
對於這種貪婪要求,李旭也沒有拒絕。他答應在安置流民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就將沒有分配的一些土地拿出來售賣。但購買了土地的人,必須每年在田賦之外再繳納一筆用於給士兵們添置盔甲武器的開銷。大將軍府承諾,所需數目不會過於龐大,基本上按每畝每年十個肉好設定。
這個承諾立刻將宴會引向了高潮。每畝每年十個肉好,對於富貴人家而言,那隻是平時少殺一隻雞的事兒。但桑幹河兩岸的無主荒地,他們隻要有錢,卻可以能買多少買多少。那意味著更多的糧食、仆從和牲口。沒有人會拒絕送到家門口的金子。
“為大將軍壽!”眾人舉杯,大聲向李旭致謝。
“為父老鄉親們壽!”李旭舉著酒盞,笑嗬嗬地回敬。他現在終於成了名副其實的地方諸侯。去年這個時候作為大隋朝廷的一支勁旅,博陵軍不需要地方勢力的參與。而現在時移世易,一切可能利用起來的力量,他都不想推給別人。
晚宴結束後,帶著薰薰醉意,幾個核心人物繼續坐在李旭的書房品茶。雖然都喝了很多酒,但大夥卻並沒有被酒水和阿諛奉承之詞的勝利徹底灌暈。新政的出台隻是為博陵六郡今後的發展規劃出了一個大方向。而六郡是四戰之地的現實沒有因為某項政令的施行而發生根本改變。一些白天議事時被李旭刻意忽略了的危險正在迫近,甚至在夜晚空氣中,大夥都能嗅出山雨欲來的味道。
桑幹河沿岸荒田的開發利用是博陵六郡今後發展至關重要的一步。來年的軍糧和弟兄們的士氣全靠著它。而周圍其他勢力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李旭發展壯大。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無論李旭怎麽表白自己隻想在亂世中保護一方安寧,在世人眼裏,他都是逐鹿者之一。
他既然下了場,就得接受一些挑戰,包括一些見不得光的黑招和暗器。這年頭,各路豪傑們都在盡力擴張,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限。他們紛紛忙著攻城略地,以戰養戰。誰曾經是官軍,誰曾經是流寇,此時的行為已經沒太大差別。隨著城池的頻繁易手,戰利品會越來越少,而民間會越來越匱乏。如此,相對安寧富庶的博陵六郡也更吸引窺探者的目光。
以博陵軍目前的實力和地理位置,想如河東李家那樣去攻打京師和洛陽以圖先執天下牛耳,無異為白日做夢。遠的威脅先不討論,隻要李旭一離開六郡,幽州大總管羅藝肯定會卷土重來。而像李旭一樣四麵受敵的竇建德,想必也不會放棄為自家開拓一塊戰略縱深的機會。
李旭和眾將也不願意將辛辛苦苦建立的基業拱手與人。首先,那將對不起將士們為保護家園所流下的血。再者,即便眼下博陵眾文武想找個大樹去依靠,他們也看不見真命天子到底在哪兒?萬一大夥抱錯了粗腿,到頭來難免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放眼全局,如今各路諸侯中聲勢最盛的是李密。但與瓦崗軍交過無數次手的弟兄們全知道,所謂李密將成為天下之主的箴言不過是個大笑話。那個神叨叨的家夥的確非常有才名,並且像個打不死的蟑螂一般屢敗屢戰,越戰越強。可瓦崗軍到現在為止,既沒有建立起一塊可供其長期發展的根據地,也沒打過一場具有明顯戰略目標的勝仗。在李旭潛回博陵的路上,李密得到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一幹赫赫有名的武將和數千齊郡子弟的效忠,但轉眼之後,他就在洛陽城外被段達給擊潰。非但麾下兵馬丟了大半,連心腹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都被有常敗將軍之名的劉長恭割走了腦袋。
其他名氣比李密稍小的豪傑中,竇建德肯定難以讓人敬服。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敗在博陵軍之手,大夥肯定也不會向手下敗將投降。至於河東李淵,他倒是跟李旭有著翁婿之親,並且人脈寬廣。可河東兵馬如今被宋老生頂在了霍邑,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又倒行逆施。如果一個月內前線的戰事再不見分曉,恐怕李淵非但不能成就大業,連太原老巢都難以保全。
所以,無論李旭是有天子之命,還是隻有做一個地方諸侯的福分。博陵眾文武目前首要做的都應該是自我保護,自我發展。在向南拓展的空間被竇家軍阻擋,而目前還沒有力量一邊攻打竇建德一邊防備羅藝偷襲的情況下,博陵軍必須穩住涿郡,並且做好與一切外部力量開戰的準備。
周邊各勢力也許不會大張旗鼓來進攻,但暗地裏資助馬賊、盜匪,或者直接將士卒偽裝成盜匪前來破壞的事情絕對不會少幹。鑒於這種情況,涿郡太守人選就得重新考慮。現在的太守是個文官,肯定對付不了蜂擁而來的大小蟊賊。
趙子銘是北上戰略的提出者和大力鼓吹者,有心自己去涿郡試一試身手。“涿郡的幅員廣闊,真要能發展起來,就等於給其他五個郡建立了後院。到那時候,咱們就有了一個著力點。進可徐圖中原,即便一時受到挫折,也有廣闊的空間可供弟兄們修養!如果大將軍不嫌子銘粗鄙,子銘願為將軍守此宅院!”
“由你來坐鎮涿郡,肯定能讓大夥放心!”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應,“但秋收結束後,咱們博陵軍就要大舉征募壯士入伍。在新兵訓練和將士調遣諸事上,我和張江、呂欽肯定忙不過來!”
趙子銘的長處在軍務,但涿郡在今明兩年,發展的側重點卻是民生。所以李旭不想讓自己的一條臂膀去做力不能及的工作。
他需要一個文武兩方麵均有涉獵,但相對平衡的全才。並且這個人同時還要有一定的權謀手段,能擺平錯綜複雜的關係。博陵軍的戰略重心向北轉移後,空曠的涿郡為安置流民提供了土地,為士卒提供了獎賞,同時也必將成為傳統世家豪門眼中的香餑餑。一個隻擅長武略,卻沒有太多鉤心鬥角經驗的人,很容易在郡守的位置上栽個大跟頭。
“時德方人望不足,方延年不擅長安撫百姓。如果派王須撥去做郡守,用不了半個月,他就可能帶領麾下弟兄殺到幽州去…”旭子的目光依次從部將臉上掃過,希望找到一個比趙子銘更合適的人選,卻發現幾乎所有聲望足夠出任郡守的人都出身於行伍。在行軍打仗方麵他們是數一數二的人才,論及治理地方,卻未必能比竇建德麾下的強盜頭目們高明多少。
“如蒙大將軍不棄,崔某願擔當此職!”見李旭的目光遊移不定,上穀郡守崔潛站起身,主動請纓。
話音落後,在坐的七個人中至少有四個悄悄地皺起了眉頭。從能力上講,崔潛的確是最佳人選。此人曾經做過李旭的臂膀,懂得如何領兵打仗。有受過純正的權謀教育,擅長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更重要的一點是,去年的屯田養民工作便是以上穀和趙郡為主。作為親身參與了整個屯田過程的指揮者,崔潛擁有別的弟兄無法與之相比的經驗。
但是,他的忠誠度卻非常讓人放心不下。在家族和公事之間,崔潛會本能地選擇自己的家族。雖然在羅藝入侵之時,博陵崔家果斷地拒絕了幽州方麵的拉攏。但將來再有其他人拉攏呢?作為博陵軍的後院掌控者,他會不會在眾人背後放火?
“退之出任涿郡太守,正合我意!”不等弟兄們作出更多的暗示,李旭笑著答應。“我給你五天時間安排一下家務,然後你就可以啟程前往涿郡。郭太守年紀大了,剛好回來接替你的上穀郡守職務。此外,我再撥五千士卒和你同行,涿郡地方特殊,太守不僅僅是文官,屯田和守土兩方麵都要管!”
“我隻需要一天時間準備,後天便可以啟程!”被突然重歸的信任所震驚,一直期待著李旭給出答案的崔潛大聲回應。“那邊天冷得早,中秋之前,所有事情必須走正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卻努力將身體站得筆直。
“退之去了之後,把涿郡的治所挪到懷戎去。沿內長城到桑幹河,多設置些烽火台。如果遇到危險,你隻要點燃烽火,我三天之內就會六郡之兵趕去援救!”李旭也沒想到自己和崔潛還有再度恢複默契的這一天,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著叮囑。
他的身材遠比崔潛高大,一靠近,登時將對方籠罩在陰影之內。崔潛笑著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叉手肅立,以軍禮向李旭承諾:“末將定守住懷戎,不教任何來犯者跨過桑幹河半步!”
話說完了,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文官袍服。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恭喜退之!”眾弟兄一同微笑,將一股柔柔的暖意,送入彼此的心中。
那一刻,在男人的心中,流淌的不僅僅是鐵和血。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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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家的路上,涿郡太守崔潛的心情依舊無法平靜。他沒想到自己還有重新掌握軍權的這一天,更沒想到李旭居然毫不猶豫地將五千兵馬和一郡之地交到了自己手裏。回憶一下當年自己的家族在李旭出來乍到時所犯的那些錯誤,他就愈發感到慚愧。換了別人在博陵主政,此刻崔家肯定是重點被壓製對象。隻有李旭,隻有這個平時看上去大咧咧但在關鍵時刻很少馬虎的李旭,在他犯了錯後還能量才而用。並且一旦他有了些許功勞,立刻毫不猶豫給以提拔。
他是博陵軍中第一個民政軍務一手包攬的地方官員。雖然又要短暫地離開決策核心,但所擁有的權利和所擔負的責任,幾乎超過了李旭身邊的所有其他兄弟。甚至可以說,李旭把博陵軍的未來交到了他手裏。如果他崔潛不能為眾兄弟走出開疆拓土的第一步,博陵六郡的發展也就到了頭。反之,如果他崔潛把這一步大大地邁了出去,博陵軍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崔兄此去任務艱巨!”張九藝騎著馬從背後追上來,與崔潛並絡而行。軍中其他核心人物都是跟李旭一道來博陵赴任的,所以宅院都集中在大將軍府周圍。隻有他和崔潛兩人的家原本就位於博陵城風水最好的地段,也就是地方望族的聚集區。
“無論多艱巨,我都隻能進不能退。那是咱們六郡的後踵。要想將來有所發展,後踵必須站得穩。否則,真的要像大將軍說得那樣,用不了多久,連竇建德都敢欺負上門了!”崔潛稍微放慢了些馬速,笑著跟張九藝解釋。
最近一段時間風雲巨變,二人心中都有很多感慨。但出於所在位置的敏感性,他們本能地保持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李旭治下隻有五個半郡,其中博陵和上穀都算比較繁華的。如果最繁華的兩個郡守相互勾結,將嚴重威脅到六郡大總管的地位。所以,即便李旭不懷疑二人圖謀不軌,張、崔二人和他們的家族也會盡量避免給人留下話柄。但今天,崔潛和張九藝兩個卻暫時拋開了平素的那些忌諱。他們的心還被剛才那一幕溫暖著,急需有人能分享自己的感受。
“是啊,如果被竇建德比了下去,咱們的臉真的沒地方擱了。他原來隻是高士達麾下的嘍囉,連咱家將軍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張九藝輕輕搖頭,滿臉感慨。
時勢造英雄。亂世裏,有兵有刀的就是王。不管原來是扶犁的還是趕車的。反倒是簪纓之家,掉過頭來成了別人案板上的魚肉。刀子剁到身上還不能掙紮,否則會被剁得更狠更爛。
“你還別看不起他的出身。姓竇的麾下人才不比咱們這裏少。光那個程某人的眼界和心胸,就能把咱們這邊很多人比下去。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細,誰能想到他原來是個山賊!”提起竇家軍的發展,崔潛亦是滿懷感慨。正是因為這個對手的快速崛起,才促成了六郡內部的空前團結。如果沒有竇建德和他麾下縣令那封信,真不知道大夥會不會盡心支持李旭的新政。
“他心胸再廣也比不上咱家將軍!”張九藝悄悄地把話題引到自己想表達的方麵,“說實在的,我今天真沒想到你敢主動請纓。更沒想到大將軍眼睛都不眨就答應了你!”
回頭看了看已經隱入夜色中的將軍府,崔潛麵帶微笑,“我也是賭一次。我相信大將軍的心胸和為人!”
“想當初,咱們幾家真是看錯了將軍!”
“不是咱們幾家中的老人看錯了,是世道變了!”崔潛又向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回應。“咱們幾家的老人當初謀劃趕走他,不過是欺他根基淺。其實咱們這些人一直所看重的根基,未必真如想象中那麽牢靠。人家平素尊重咱們,不過尊敬咱們祖上做過的那些事情。而現在這世道,如果你自己沒本事,就像趴在一堆金子上睡覺的豬。祖上的餘蔭再厚,早晚也有被揮霍盡的那一刻!”
說到這,他抬起頭,仰望漫天的星鬥。“而真正有本事的人就不同了。他們站在高山之上,伸手便可以勾到天空。想摘哪顆星星,盡管伸手去摘便罷。不受什麽限製,也沒必要看任何人的臉色!”
“這就是退之今天主動請纓的原因?”張九藝笑了笑,明知道對方口中有本事的人是誰,還故意刨根問底。
崔潛收起笑容,鄭重點頭。“九公子可記得一句古話?亂世之時,不僅僅是君擇臣,臣亦隨時準備擇君!”
“退之說得是,張某今日也有同感。”向來勇於藏拙的張九藝輕輕點頭,“我觀天下英雄,能像咱家將軍這樣身經百戰,縱橫沙場數載難逢敵手的帥才幾乎沒有。難得的是他還能虛懷若穀,不驕不燥。即便一時被觸了逆鱗,也能容人把話說完。甚至能包容暫時與自己政見不合者。祖上曾經說,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他的成就便有多大。將軍能把咱們六郡的豪傑都包容進去,他就能在六郡站穩腳跟。如果將來他心胸能包容整個天下,咱們這些人也能跟著重現祖上輝煌!”
祖上的輝煌,這恐怕是每個豪門子弟從生下來便被灌輸的。所以每每被提起來,都會令人血脈沸騰。但崔潛的血卻沒有被張九藝的話所點燃,“我之所以死心塌地為中堅謀劃,不光是看好他的未來!”微笑著搖頭,他低聲說道。作為經曆過一番沉浮者,他才真正了解眼前機會有多可貴。
“這個我知道,退之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張九藝擺手,做出了一幅了然於胸的模樣。
“也不光因為當年他明知道幾家欲推我為博陵之主卻依舊能放我一條生路的緣故。”崔潛繼續搖頭,“我追隨他,是因為他這個人不但能共患難,而且能共富貴。這天下英雄,能做到前一項的人比比皆是。但你記著我今天說的話,能共富貴者,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完!”
李將軍是個可以共患難,也可以富貴的人。雖然眼下他的發展前景並不明朗。得出此結論的不止是崔潛一個,當十二字治政方針及新任涿郡太守人選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之間傳遍後,幾乎大多數六郡英傑都認定了這個道理。
他可以共患難表現在其昔日對李淵、對張須陀這些恩人的態度,以及對麾下弟兄的包容上。而其可以共富貴,則表現在他肯將已經到手的利益以及尚未到手的利益,擺到明麵上開誠布公地和所有人分享。至於這些過人的表現是故意做出來給大夥看的,還是出自本性,沒有人願意去深究。一個做事講究規則,懂得自我製約並容納別人意見的主公,總比那些一意孤行,心中隻容得下自己的獨夫更讓人放心。至少,大夥在替他賣命時,不用擔憂背後被他捅上一刀。
而大夥給予李旭的回報則是,成袋成袋的米糧,成堆成堆的銅錢和高漲的信心與熱情。賣官鬻爵的事情得到了民間大力支持,短短半個月內,就有三個正六品,五個正七品和二十幾個正八品的散職被大富之家買了去。其餘像正九品儒林郎,從九品將仕郎這種隻有幾百石穀子便能換回來的小官帽,更是賣到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數量。很多人並不在乎自己所買的散職到底有多大,將糧食運到指定地點後,拿著寫上自己名字的告身轉頭便走。他們要的隻是一個身份,或者說,他們夢寐以求的是官府對自己並不比傳統豪門子弟矮半頭這個事實的承認。
比賣官鬻爵更令百姓歡迎的是那個尚武令。畢竟這年頭很多人家裏沒有什麽存糧,他們唯一能出賣的就是自己的勇氣和力量。而博陵大總管的尚武令給了他們一個比較公道的價格。斬首三級可策勳一轉,策勳三轉升官一級。一轉勳為五畝地外加一匹絹,一級官為五十畝地,也等於普通士兵隻要在多次戰鬥中殺死總計九個敵人而自己活了下來,就能得到六十五畝地和三匹絹。這個數量的田地和財帛雖然不能保證他一躍成為富豪,但至少能保證他自己和身背後的家人能夠永遠衣食無缺。
況且,隨著財富而來的還有別人的尊重,文職散官可以買賣,武職卻無論實散都隻授不賣。同樣是九品芝麻官,腰裏別著把橫刀者與頭上戴著軟帽者相遇,持刀者的下巴簡直可以翹到天上!
因為,他們擁有富貴靠得不是財富,不是祖上的餘蔭。他們靠得是自己。
酒徒注:關於秦、羅二人的遭遇,在第六卷結尾寫了啊。暈倒,怎麽沒有注意呢。當初大夥以為李旭已經死了,裴仁基借機割了蕭監軍的頭,帶領齊郡子弟造反。那時候,秦、羅除了投奔李密,哪還有別的選擇啊!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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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民風本來就很強悍。百姓們血管裏缺乏的不是勇氣,而是官府對這種勇氣的認可。秋收剛一結束,設在博陵大總管治下各郡的募兵點便擠滿了人。其中不乏正當壯年的彪形大漢,也有一些年齡已經過了四十,腿腳都不慎靈便的老弱試圖混進軍營謀口熱乎飯吃。
為了確保博陵軍的戰鬥力,幾個募兵使嚴格執行了事先製定好的條例。本著寧缺勿爛的原則,他們在應募者之間仔細挑選。年齡看上去太大和太小的都被勸退回家,沒有左鄰右舍證明其來曆的拒絕接納。家中隻是獨子的且父母年事已高的也被嚴禁入伍。戰場上刀箭無眼,一旦獨生子戰死,等於斷送了一家人的希望。
在大肆擴軍的同時,涿郡的開發建設也緊鑼密鼓地展開。由於資源充足並且人事配備得當,流民的安置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第一批流民到達桑幹河畔之後,立刻在各地抽調來的屯田使的組織下,揀風水上吉的開闊地修築簡易住宅。新建的民居以木製框架為主,而涿郡四野裏大樹極多,可以就地取材。是以,幾百棟住宅幾乎在兩個多月時間內便搭建完成。隨後,組織者再根據去年在淶水、易水和泒水兩岸屯田所積累下的經驗,帶領流民們於所有宅院的最外圍用濕土築一圈高牆,這樣,一座可安置數千百姓的堡寨立刻橫空出世。
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異常情況,每座堡寨都隻有一個大門。在大門兩側和高牆的四角,用磨光了的石塊繼續搭建碉樓。所有堡寨沿著桑幹河兩岸一字排開,彼此相距不超過二十裏。如果一家堡寨受到攻擊,隻要它在被攻破前點起狼煙,臨近的堡寨會接力將警報傳下去。半日之內,接到警報的駐紮在懷戎的博陵軍就會趕往出事地點。除非來襲者打算和博陵大總管李旭徹底翻臉,否則,他們隻能灰溜溜的撤退。
前來桑幹河兩岸定居的不僅僅是無家可歸的流民。一些眼光長遠的富戶,也通過購買土地的手段將家業的一小部分遷移到了涿郡。雖然他們隻是在做前期試探,但豪強們的組織能力和財力都非常驚人。幾家大戶獨力就能修建一整座村落,規格參照安置流民的村莊標準,防禦設施卻遠遠超過前者。按照崔潛估計,普通馬賊襲擊一個移民村落,在雙方都死拚到底的情況下,大約要付出一百到兩百條人命為代價。而馬賊們襲擊大戶人家的簡易莊園,雖然其比博陵、上穀一帶的莊園已經粗陋了十倍,從開始進攻到完全攻破它,至少也需要付出三天以上時間和二百條以上人命。
隨著移民的增多,往日蕭條破敗的懷戎城也漸漸熱鬧了起來。冒險往來塞上賺血汗錢的商隊本能地選擇了將此城作為一個中轉站。販往塞外的茶葉、瓷器、漆器、麻布在城裏囤積,由塞上返回來的皮革、羊毛、幹肉也由此分散轉手,再販往中原各地。
當然,這些交易還維持在小打小鬧範圍。大宗的貨物走的還是傳統的薊縣、密雲、燕樂通道。但羅藝所征收的稅和厘金超過涿郡這邊三倍,冒險走了一趟懷戎的商販都發誓說明年絕不再走幽州。
崔潛卻不敢把明年涿郡的稅賦賭在商販們的承諾上。今年大總管府開發涿郡,無論投入多麽巨大,都有賣官鬻爵的收入來支持。但民間的盈餘財富早晚有被吸納完的一天。而流民從安頓下來到能給地方上繳田賦,至少需要一整年的時間。為了不導致寅吃卯糧的窘迫情況發生,他借著以工代賑的名義,將一部分無須參加修建堡寨工作的流民組織起來到山上伐木、開礦。所得的木材、礦石統統運到城裏,以極低的價格出售給來往商販和當地百姓。一些膽大的商販看到機會,趁著落雪之前將木材和礦石運到了博陵、恒山等地,又賺了一筆意外之財。
商販們的運輸能力畢竟有限。絕大部分砍伐下來的巨木和開采出來的礦石都囤積在了懷戎城內。鑒於這種情況,博陵大將軍府從各地征調了一大批工匠前往涿郡,就地建立作坊,為軍隊冶煉鐵塊、打造兵器、鎧甲。
一切都按部就班發展,預計中的挑戰也接踵而來。入冬之後,崔潛送往博陵的公文中,開始出現馬賊的字樣。這些家夥先是在斥候的羽箭射程範圍外打***,然後慢慢開始追殺落單的斥候。最近,他們已經試探著攻擊幾個距離懷戎縣城相對較遠的堡寨。雖然由於博陵軍的及時趕到,馬賊們並沒有得手。但針對涿郡的攻擊已經有越演越烈的味道。
“那些人不是馬賊!”王須拔放下涿郡用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戰利品,低聲向眾人提醒。
他出身綠林,在未被李旭招安之前,常年在河東、河北、幽州三地劫掠,跟各郡官兵都有交手經驗。因此,判斷頗具權威性。聽到他發言,眾人立刻停止了議論,把目光投射了過來。察覺到同僚們眼神中的狐疑,王須拔笑了笑,指著地上的鎧甲解釋道:“當年我和老郭在道上混時,麾下弟兄誰敢用這種貨色,我先把他吊起來暴打一頓!”
公文到達後,大夥的心思都在圍繞著崔潛在信中介紹的情況而旋轉。唯獨王須拔一個人把心思放在了涿郡弟兄從敵人屍體上扒下來的鎧甲兵器方麵。因此,其得出結論的渠道也獨辟蹊徑。
眾人仔細看去,發現來犯者的鎧甲的確與博陵軍迥然相異。博陵軍的士卒裝備延續大隋邊軍風格,主要兵器為橫刀、弓箭。防具為皮盔和疊綴式皮甲,關鍵部位可以安插鐵條增強防禦力。而崔潛送來的戰利品當中,三具皮甲都是由整塊的生皮縫製。前胸後背光滑如鏡,關鍵部位上還用老弦縫了幾個口袋,裏邊塞上了厚厚的柳木板。
“這東西是簡陋了些!但對羽箭防護力很強!”趙子銘不愧為軍司馬,一眼便從兩種鎧甲製式上看出了其防護力的強弱。在博陵軍中,關於板式鎧甲和疊綴式鎧甲哪個防禦效果好的爭議也一直存在。但在目前工匠們的水平所能達到的範圍內,通常認為疊綴式鎧甲對於羽箭的防護力好於整塊生皮製造的硬甲。並且穿在身上對人的靈活性影響也小,不會妨礙弟兄們在戰鬥中的動作。
但是,來犯者的鎧甲去除了袖子,又在胸前裝上了木板,則在一定程度彌補了板式鎧甲的缺陷。手臂的目標小,受羽箭傷害的幾率遠小於胸口。而柳木板不但能防禦羽箭,並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槍刺刀砍造成的傷害。
“趙司馬誤會了我的意思!”王須拔聽趙子銘感慨對方能因陋就簡,連忙笑著搖頭。“我是說,當馬賊的要有當馬賊的覺悟。千萬別拿自己當官軍。這種甲胄,的確將被羽箭射傷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但重量也增加了一倍。當馬賊講究的是來去如風,能減輕所攜帶的重量就要盡力減輕。我和老郭混綠林時,無論手頭寬不寬裕,騎兵的甲胄都以輕便為目的。帶百騎以上的大頭目都不會穿重甲,何況是普普通通的小嘍囉?也不是我不愛惜士卒,你想,穿著這麽厚的皮甲,再加上幾塊木板。防護力是提高了,可重量也增加了十好幾斤。一旦官兵追過來,他穿著這麽重的東西,他怎麽跑得過人家!”
眾將領啞然失笑。所謂幹什麽熟悉什麽。在王須拔麵前裝馬賊,可不是在祖師爺麵前耍大斧子麽?“須拔,你說說看,敵人應該是誰假扮的?”片刻後,李旭收起笑容,詢問。
“還能有誰。咱們周圍,最注重防禦力就是虎賁鐵騎。如果不是怕被咱們看出來落個不守信用的惡名,我估計姓羅的恨不得把鐵具裝給他麾下的嘍囉套在身上!”王須拔撇了撇嘴,大聲回答。
“可不是,如果把木板換成精鐵板,再安上兩個袖子,和虎賁鐵騎的具裝有什麽兩樣!”趙子銘一邊笑一邊搖頭。也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才會被名頭所累,隻敢偷偷摸摸地下黑手。換了劉武周和其他突厥部落,估計把旗子一卷便會殺過來。隻要不被當場抓住重要人物,過後打死不承認便是,反正李旭暫時無力主動挑起戰端。
“如果真是虎賁鐵騎的話,退之那邊兵力就稍顯不足!”呂欽皺起眉頭,擔憂地提醒。
李旭想了想,認為短時間內雙方正式撕破臉的可能性不大。“羅藝夏天時沒在咱們這搶到軍糧,補給肯定成問題。涿郡的村落剛剛建立,裏邊也沒他急需的物資。他之所以這樣做,是不想讓咱們順順當當地發展。所以,整個冬天必然是騷擾為主,真正拉下臉來跟咱們宣戰估計得明年夏收!”
“其他人估計也是存的同樣心思!”趙子銘接過李旭的話頭,繼續補充。“屯田、種地、開荒,這些建設性的事情太繁雜,北邊的人誰也沒心思去幹。但咱們把莊稼種好了,到該有收成的時候,他們就都聞見麥子的味道了!”
張江最痛恨這種不勞而獲的行為,冷笑了幾聲,說道:“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敢伸手,咱們就先打斷他的狗爪子!”
趙子銘輕輕搖頭,“不是打不打,而是怎麽打的問題。桑幹河兩岸地勢平坦,真的和虎賁鐵騎對上了,以咱們現在的實力,沒有任何勝算。即便對手不是幽州軍而是突厥人,咱們也隻能被動防禦。他們馬多,跑得快。咱們這邊雖然建了一些堡寨,但短時間內,根本形不成整體防線!況且一旦大軍都被吸引到涿郡,我估計其他人也會動歪心眼!“
眼下形式和幾個月前相比又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八月初,就在博陵六郡忙著安置流民的時候,河東兵馬沿小道殺至霍邑城外。守將宋老生欺太原兵遠來疲敝,引三萬大軍出城決戰。李淵先命令劉弘基帶領本部兵馬埋伏在城東南的霍山,李世民帶領繞到城南,自己帶大隊兵馬於霍邑正東立營。然後,命令李建成上前誘敵。
宋老生看到李建成隻帶了數千騎兵,立刻上前痛擊之。李建成本打算依照既定作戰方案且戰且退,結果不小心被被擊成了潰軍。宋老生奮力追殺,一直殺到李淵營前,衝得李淵帥旗搖搖欲墜。就在危機關頭,劉弘基提前從霍山殺下,擊垮宋老生側翼。隋軍見勢不妙,趕緊後撤,途中又被李世民死死拖住。半個時辰後,太原兵將隋軍團團包圍,宋老生支撐不住,從李世民身邊殺出一條血路,逃向霍邑。劉弘基縱馬急追,在霍邑城牆下冒著守軍的箭雨陣斬宋老生,將此戰完美結束。
隨後,太原軍攻克絳郡,俘虜陳叔達。接著,龍門巨寇孫華引部眾兩萬人歸降李淵。馮翊大守蕭造見太原兵滾滾而來,嚇得不敢抵抗,直接開城投降。緊跟著,李淵聽從部將建議,繞過曲突通重兵把守的河東郡,從馮翊殺向京師。
九月,太原兵攻克永豐倉,開倉募兵。李婉兒率領王屋山群雄西進,與李世民會師於渭北。李淵從弟李神通、巨盜何潘仁、李密的叔叔李仲文、李淵的另一個女婿衛文振從關中各地揮師向東,與太原軍同向京師附近聚集。
別人那裏勢如破竹,而自己這邊捉襟見肘,不由得令博陵上下心急如焚。可偏偏羅藝在背後如附骨之蛆,竇建德和劉武周一前一後流著口水。
如果李旭能早入主博陵一年,也許他的處境就不會如此尷尬。如果李旭有河東李家那樣強的人脈,也許他早已殺出了六郡。
但那些都是如果。事實上,他隻能一步步,一點點積累實力,在接踵而來的挑戰中緩慢發展。
他個人和六郡的先天條件就是如此,若欲突破頭頂上的天空,還需要更多的機會和更長的時間。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三章 扶搖(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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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兵也是一點點煉出來的。無論對李淵的好運羨慕也好,對羅藝的陰險嫉恨也罷,博陵六郡所麵臨的問題,還需要六郡自己也解決。
關於如何麵對虎賁鐵騎,李旭沒有任何把握。但好在決戰還不會馬上展開,他還有一點點準備時間。對策就是以戰代煉,通過一場場小規模的衝突,為將來的大戰培養合格的士卒。
仔細想了想眼下的困境,旭子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麽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們隻能邊打邊練兵!反正最近各郡的事情不多,從明天起,須拔,你帶博陵軍的所有騎兵去涿郡巡邊!”
“遵——命!”王須拔先是一愣,然後拖著長聲回應。(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隻怕那樣會引起周邊勢力的不安!”時德方皺了皺眉頭,大聲提醒。他不建議博陵軍過早地展示實力,韜光養晦,在某種程度上是眼下博陵必須奉行的對外政策。六郡之外誰稱王、誰稱霸,博陵沒必要去管。暫時吃一些小虧可沒必要興師動眾。隻要將城牆築得足夠高,糧食存得足夠多,士兵整訓到足夠的數量和質量。所有委屈總有得到伸張的那一天。
“那種辦法對羅藝和塞上諸胡沒用!塞上是個講究實力的地方。想站得穩,就得刀子硬!”這次,李旭沒用采納時德方的建議。當年在塞外的生活經驗讓他比任何人都懂得遊牧民族的生活習慣,也更懂得在狼群之中如何生存。“咱們手中這些騎兵有三分之二是新兵蛋子,跟當年的博陵精騎沒法比。要想讓他們盡快形成戰鬥力,必須先拉出去給對手煉一煉。從這種角度上講,咱們得感謝羅藝!”
“對,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再說!”張江對李旭的決定非常滿意,笑著接下他的話頭。
當年張須陀老將軍在齊郡,也是邊戰邊練。他通過實戰淘汰掉弱者,留下百戰老兵,最終成就了齊郡子弟的威名。眼下博陵六郡所處的條件和當年的齊郡不太一致,但物資供應方麵,卻比當年的齊郡優越百倍。
“你帶著方長史去。無論哪裏來的盜賊,盡管剿滅!”李旭點點頭,雙眼繼續正對王須拔。“咱們的弟兄,也像你說的那樣,以輕騎為主。在防禦力方麵,咱們博陵軍怎麽追,也追不上傾大隋舉國之力打造的虎賁鐵騎。所以,咱們就在速度上做文章,以快打快。看看那些假馬賊的行蹤飄忽,還是我涿郡子弟的弓馬嫻熟!”
“屬下誓不辱命!”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王須拔抱拳肅立。作為加入博陵軍不到兩年的後來者,能被派出去獨當一麵絕對是種榮幸。王須拔不敢辜負李旭的信任,在心中發誓一定要給對方帶出支鐵打的軍隊來。
“我把近衛營也分一半人跟你過去。裏邊有些在齊郡就跟著我的老兵,可以幫你訓練士卒。還有些地方大戶塞到軍中撈出身的年輕人,你盡管讓他們從小兵幹起!”李旭想了想,又繼續補充。
這個命令王須拔不完全願意接受。近衛營的老兵是整個博陵軍的寶貝,多年的戎馬生涯令他們之中每個人都積攢了足夠的戰爭經驗。用做低級軍官,絕對有助於整支騎兵的戰鬥力提高。但近衛營中的新兵,卻都是一群嬌生慣養的少爺。在李旭身邊,他們不敢放肆胡鬧。離開李旭的陰影後,肯定會露出爪牙來。而打狗仍需看主人,對了這些犯過錯的家夥,他們的上司還真不好辦。(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想到其中得失,王須拔撓了撓後頸,訕訕地道:“我怕有人吃不了苦。畢竟涿郡的氣候比這裏冷得多。萬一跟馬賊幹起來,頂風冒雪跑上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兒。我和大帥麾下的老兵吃苦吃慣了,但新兵們細皮嫩肉的……”
“練兵麽,練著連著就皮糙肉厚了!不聽話的你盡管請他們吃軍棍,實在調教不了的就遣送回家。反正是他自己不長臉,別怪咱們沒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李旭笑了笑,給王須拔吃了一個定心丸。
他倒不覺得少爺兵就一定難以管教。當年在護糧隊中,幾乎所有人背後都立著一星半點兒靠山。但縱觀整個遼東之戰,護糧隊表現足以讓某些經曆了多次戰鬥的老卒汗顏。一個人無論出身好壞都不是決定他成為英雄或者窩囊廢的因素,真正決定他命運的,還是他自己的行為。
王須拔大笑,“有大將軍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誰要是給老子擺譜,老子保證讓他後悔出腸子來!”
“你也別掉以輕心。如果明年夏天之前你麾下的騎兵還拿不出手的話,我也會讓你後悔出腸子來!”李旭笑著捶了王須拔一拳,將對方捶了個趔趄。
安排好了涿郡的防衛和騎兵的訓練問題,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治下各地的建設上。除了示弱於人這一點外,時德方所提出的,加強城池防衛和大量囤積糧草的建議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在時局還不甚明朗的情況下,每個窺探別人的豪傑,同時也受到其他人的窺探。所以,任何豪傑都不敢讓手中的兵力受到過大的損傷。如果六郡能積蓄下足夠的戰爭潛力,打它主意的人就會多一分顧忌。
“信都和趙郡的城池我在秋天時已經著手開始整飭!”趙子銘想了想,低聲匯報,“博陵外圍有一條滹沱水隔著,城牆反而不急著修!”他猶豫了一下,盡量不看李旭的臉色,“讚皇山和抱犢山上的關卡年久失修,屬下建議開春後便進行重建!”
後兩個山寨都卡在河東通向河北的必經道路上。因此不用趙子銘將話提醒得更明白,李旭也知道他要表達什麽意思。“修吧,包括井陘、恒山一帶的城牆。”他輕輕歎了口氣,給出了一個明白的答案。
跟河東李家的盟友關係能維持多久,旭子心裏一點把握都沒有。突然間勢如破竹般殺入京畿重地的太原兵讓所有人心生警覺。如果李家真的能得了天下,博陵六郡如何擺放自己跟他的關係呢?在幾個月之前,這一切問題想起來都為時過早。但現在,卻越來越緊迫地擺在了他的麵前。
想到這,他又給趙子銘追加了一項任務。“開春之後,你也調遣一部分物資去懷戎,讓退之在那裏給我起一座行轅。如果羅藝親自前來會獵,我這個大總管總不能慢了遠客!”
‘如果將來真的與太原有交手的一日,也許涿郡就變成了支撐前線的大後方!’旭子心裏這樣想著,卻盡量不把心思讓大夥看出來。他不希望那種事情的發生,因為李淵曾經對他有恩。但說起恩情,楊廣對他更大,他現在卻是外人眼裏進攻京師那支隊伍的鐵杆盟友。
很多事情,已經不是他想不想,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人是被時勢推著前行。所謂時勢造英雄,說得未必不是如此情況。所謂有人能先知先覺,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載,旭子不知道是否屬實,但他明白,那種人絕對不是自己。
當一天在忙碌中結束時,李旭感到精疲力竭。做個六郡大總管已經令人疲憊如此,他很奇怪,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管理全國。除非做了皇上的人都學當今陛下,閉上眼睛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否則,他一定會更疲憊,更覺得力不從心。“想是陛下剛即位時,也曾發奮圖強過!”一個略帶些哀傷的念頭猛然在他心頭湧起。但轉眼間,便為一幅病懨懨,喜怒都不受控製的麵孔所取代。
他不知道楊廣現在怎麽樣了。但突然發現自己多少理解了楊廣那種看上去異乎常人的性格。想必做皇帝,需要一個非常堅強的心智吧。能對著自己最親近的人說假話。能不在乎自己的恩人、家人、朋友、舊部。隻要對方檔了自己的路,就隨時舉起手中的鋼刀。
在最近廣為流傳的一份來自瓦崗軍的檄文中,楊廣當年曾經害死了他的親哥哥。毒死了他在病中的父親,強暴了他自己的繼母和妹妹。逼死了他自己的弟弟,堂弟、侄兒、表叔還有外甥……
曆數了楊廣的十大罪行後,李密的記室參軍祖君彥檄文中總結道: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毒難盡!
檄文中所列舉的種種罪行,旭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今天自己回到臥房後,要麵對的妻子姓李。
那是唐公李淵的女兒。而他白天剛剛命令趙子銘加強對河東的防備!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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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依舊亮著燈,窗紙上淡淡的身影令人打心眼裏感到暖和。旭子知道萁兒正在等著自己。這種等待從兩人成親後不久便開始,慢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萁兒等著他回家,等著他凱旋,等著他將所有煩惱暫時放下,露出一張疲倦且寬厚的笑臉。
他們的內宅不大,也沒有使用太多的仆人和婢女。旭子和萁兒凡事都喜歡親曆親為,有時眼前多了幾個人影反而覺得別扭。所以每當到了入夜時分,除了偶爾有巡邏的士兵從院牆附近走過外,整個內宅會變得非常安靜。冬天的時候甚至能聽見雪落的聲音,還有被寒風凍醒的鳥雀在屋簷下扇動翅膀。
旭子盡量放輕腳步,屋子裏的人依舊被驚動了。門吱呀一聲打開,他的妻子與貼身婢女小翠一道迎了出來。
“郎君回來了!”萁兒輕聲喚道,話音裏帶著一點點疲憊,“今天好像結束得早啊,事情忙完了麽?”
李旭快步邁過門檻,拉進妻子“你出來做什麽,天這麽冷!”他輕聲責怪,順手掩住房門。
“我又不是沒見過比這還冷的天!”她笑著鬆開丈夫的手,然後走到炭盆旁取熱水和麵巾,“你先去休息吧。如果有需要我再喚你!”
後半句話是對小翠說的。侍奉了女主人多年的丫頭怎會沒這點眼色,輕輕蹲了蹲身,然後快速走向在主人臥房對麵的起居室。
“翠兒好像年紀不小了!”一邊用熱麵巾捂著臉,李旭一邊跟妻子念叨。想當年,就是這個女婢陪著萁兒從隴右跑到齊郡,又從齊郡跑到瓦崗山附近的原武城。一路上吃盡了苦頭。按大戶人家的常規,此女應該作為萁兒的陪嫁,與萁兒主仆兩個共事一夫。但李旭先是顧忌著二丫的感受沒有收她入房,待二丫亡故後,更不願身邊再多一個人取代她的位置。
萁兒接過李旭用完了的麵巾,放進銅盆裏,用熱水擰了兩把,搭起來。然後伺候他脫袍換靴,“我上個月才問過她的心思。這丫頭眼光很高。尋常男子瞧不上眼。可你麾下那些將軍,要麽已經有了老婆,要麽出身高貴,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說到正妻兩個字,她的眉頭輕輕一皺。本來兩個人都說好了,待六郡的事情稍微安穩下來,李旭就當著眾人的麵承認她的正妻地位。可最近大將軍府公務繁忙,很多事情都顧不上。而當萁兒發現危險來臨時,再提這句話就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人又不是牲口,非要選個名血名種!”李旭聳了聳肩膀,“翠兒文武雙全,無論誰娶回家去都是個好幫手。瞎了眼的人才放著這樣一個良配不選,非要攀個路都走不動的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也未必都走不動路!”萁兒被李旭臉上的表情逗得心頭一鬆,“婉兒姐姐也是嫡出的閨秀,既能治家,也能打仗。”
李旭低下頭去,輕輕撫摸妻子的秀發,“你們姐妹怎是旁人能比。姐姐是重生的婦好,妹妹是女中諸葛。誰娶了誰有福氣!”
“郎君什麽時候也學會了恭維人?”萁兒蹲在李旭的腿邊,遲遲不願意站起身。她很留戀這種溫柔的感覺,卻不知道自己還能獨占多久。
丈夫已經像自己當年所期望的那樣,成了一個無人能束縛的蓋世豪雄。二人當年的約定也有了兌現的條件。但不再受製於朝廷的丈夫,還需要掉過頭來受到李家的左右麽?如果單純從利益角度來看,他迎娶傳說中皇帝陛下賜給他的公主,豈不是對未來的發展更有好處?
自幼目睹了家族中利益糾纏的萁兒知道襄國公主楊吉兒比自己更適合給李旭做正妻。楊廣把這個寶貝女兒的封邑改在趙郡邊上,已經是明顯的利誘。如果李旭接受了這門親事,治下土地就會再多出一個郡。那些一直看不上李家血脈的士大夫們,也會看著襄國公主的份上,把重新建立盛世的希望寄托於博陵。
雖然到目前為止,這個紛紛攘攘的傳言還局限在傳言範疇。承擔送親使命的王世充被瓦崗軍所阻,一直無法靠近黃河。而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更沒有哪個不要命的人肯擔任使節,把賜婚的聖旨千裏迢迢送到博陵來。但是,萬一哪天旭郎麾下的謀臣們試圖利用這個機會怎麽辦?自己阻止不阻止?
萁兒知道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被看得很重。但能重於如畫江山麽?她沒有半點兒把握。她知道如果換了自己的父親、大哥、二哥三人其中任何一個處於旭郎相同的位置上,他們將絲毫都不會猶豫。
比當日柴紹拋棄姐姐還果決,還能找到無數大道理!
“怎麽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吃過宵夜了麽?要不要再傳廚房做一些?”李旭敏銳地感覺到了妻子情緒低沉,笑著追問。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晚餐、宵夜都是在書房和部下們一起吃的。很少有機會能跟妻子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以往到了這個時候,夫妻兩個人基本上是隨便聊幾句便要上床休息了。但今天,萁兒顯然不太想過早進入夢鄉。
“沒事,我有點替婉兒難過。她一直把柴紹當個英雄看!”萁兒笑了笑,扯了個善意的小謊。
“他們之間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李旭笑著安慰。他亦不了解柴紹當時為什麽要丟下妻子獨自跑路。以李婉兒的身手,絕對不會給柴紹添加一點麻煩。如果遇到追兵攔阻,兩個人並肩作戰總比一個人潰圍而出的可能性更大些。但這些都不是他所能幹預了的事兒,話說回來,若不與柴紹分離,婉兒也不可能替唐公收攬數萬大軍和那麽多人才。
想到這,他用力拉起萁兒,將柔軟的身體抱在膝蓋上。“你姐姐自己就是個英雄,不需要男人保護。據謠傳,她數日前帶領近十萬大軍與唐公會師。已經獲準獨自建立的娘子軍,一幹編製與左、右兩軍等同!”
“真的?!”萁兒先是一愣,然後由衷地替姐姐自豪。
“傳言應該不假!”李旭笑著點頭,“我在回來路上與她相遇時,她麾下就收編了好幾路綠林好漢。眼下太原義軍進展順利,錦上添花的人也必然多!”
“若斯進展不順,他們離開時也不會猶豫!”萁兒心中暗想,話題卻盡量轉向無關緊要的雜事,“不知道姐姐幫紅拂找到李靖沒有,自從郎君跟我說起你這個義妹,我就好佩服她的堅忍!”
“我沒聽說太原軍中有另外一個姓李的將軍!”李旭想了想,認為李靖出現的可能性不大。按照紅拂的說法,李靖是在馬邑郡丞的位置上離開的,如果他投向太原,擔任的官職肯定不會小於四品。可安插於各地的探子送回來的情報上至今沒名叫李靖的將軍在河東兵馬中出現。陪同陰世師、衛文升等人守衛長安對抗太原兵馬的人中倒是有個名字相仿的,那個家夥做事非常陰毒,在河東兵馬南下的當天,就帶人去掘了李淵的祖墳。
憑著直覺,旭子認為紅拂能看中的人不會如此無聊。他對風水、圖讖一說向來有些排斥。這東西,不過是強者撿起來蒙人的一個借口。當年他這個漢家伢子連突厥話都說不利落,照樣在霫部做了那麽長時間聖狼使者。而當霫人發現突厥部落能給他們帶來的幫助比聖狼使者大時,就毫不猶豫地將其趕下了神壇。
“希望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一等十幾年,也就是紅拂才有如此毅力!”萁兒在李旭懷裏動了動,盡量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希望李靖不要辜負她。女孩子家生命中不會第二個十年!”
“瞧你說的,好像天下男人都負情薄幸一般!”李旭奮力抱起萁兒,走向二人的寢帳。妻子的身體依舊像新婚時一樣柔軟,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他喜歡這種味道,可以暫時令人忘記一切煩惱。
夫妻兩個都不再說話。也盡力不去想關於天下的事,關於李靖和紅拂的事。但萁兒分明記得丈夫曾經說過,紅拂遇到李靖當年隻有十一歲,而當時的李靖已經年過三十。三十歲的老男人為了逃命,會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許下認真的承諾麽?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多少承諾的有效期限能超過十年。
當他開始索取時,她表現得很瘋狂。像貪戀著美酒的醉鬼一樣,盡情地享受著那一波接一波,可以讓天地都靜止下來的力量。直到最後癱軟在他的身邊,從手指到腳趾再提不起半點力氣。
“抱緊我!”臨睡著之前,萁兒低聲請求。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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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旭子被窗外的風聲吵醒。那是來自塞外的胡韻,如波濤乍驚,風雨驟至。他翻了個身,用胳膊支撐起腦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燒得正旺,隔著白銅打造的鏤花煙罩,透出一層層淡粉色的柔光。在這時明時暗的柔光下,屋子裏的一切顯得非常虛幻,包括身邊熟睡的臉,還有隱隱帶著水跡的眼角。
旭子知道萁兒在擔憂著什麽。雖然對方從來不曾明白地說出來。可是到了這個年紀的他,已經不再是對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青澀童子。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冬夜,陶闊脫絲也是這樣祈求,當時,她的胴體在炭火的照耀下是那樣的神聖和美麗。當時的他內心裏充滿了渴望和感動。而現在,他能清楚地觸摸到對方心中的絕望。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李旭一直認為,如果當時自己再勇敢些,再做一些努力,陶闊脫絲會毫不猶豫地跟自己離開。他痛恨自過己的懦弱,後悔過自己的青澀。但是,現在的他卻清楚地知道,陶闊脫絲出現在帳篷內的一霎那,早已對兩個人的未來作出了決定。
她根本沒打算跟自己走。她要留在部落中,盡族長女兒對整個族群的義務。那在炭火中不斷顫抖的身軀,隻是未來對即將的分別做一點點補償!
同樣曾經要求他將自己抱緊的還有石二丫。自兩人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旭子就認為對方一定試圖索取什麽。但一直到人生的最後,二丫一直在給予。她沒有從旭子手中拿走任何東西,除了一份濃濃的思念與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旭子後悔自己沒有早一天理解二丫。他一直認為,自己當年將二丫強拉入懷抱,很大程度是因為孤單,是欲多於情。然而,在二丫的身體在自己懷中一點點變冷時,旭子才終於明白,自己喜歡二丫,不僅僅因為她的美豔。
她的倔強、她的大膽,她那經常耍出來卻騙不過任何人的小聰明,以及為改變自己的境遇所作出的種種努力和一次次受到挫折後的失望,都深深地刻在了旭子心頭,永遠塗抹不掉
在二丫飛走的瞬間,旭子已經徹底長大。他不但明白了自己身邊的女人,而且明白了自己。
他們都是生長的岩石縫隙中的野草,雖然根植於貧瘠,卻從沒放棄過對陽光、溫暖和未來的追逐。
今天,在萁兒展示她狂野的一麵瞬間,李旭立刻察覺到了這一幕似曾相識。同樣,萁兒也沒有要求自己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雙臂之間熾烈的環繞。但是,旭子卻清楚地知道,同樣的事情上他決不會再犯第三次錯誤。
有關皇家賜婚的事情其實不止是一個傳言。這個月初,為了促進相互之間的“友誼”,河間大總管竇建德曾經寫了信來,鄭重建議,為了不辜負皇帝陛下的厚愛,由博陵與河間兩家聯合出兵,驅逐已經滲透到汲、魏、武陽三郡的瓦崗軍勢力。戰爭結束之後,李旭可以順利抱得美人歸,竇建德也可以重新恢複北運河兩岸的秩序。
這個建議被李旭當場壓下,至今也沒做任何回應。時德方和趙子銘二人為此非常光火,私下裏沒少找他理論。二人一致認為博陵不該拒絕這個送上門來的良機。眼下大隋失其鹿,誰從朝廷那裏繼承的東西多一點,誰將來奪取天下的勝算就多幾分。
但李旭卻不想接受這個機會。更不願意放棄自己對萁兒的承諾。
他當然知道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一個帝王女婿的身份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利益。那會讓一直困擾著他的血脈問題從此煙消雲散。特別是在兩個人有了一個流淌著“高貴”骨血的孩子之後,無數持門第觀念的“俊傑”會蜂擁到博陵來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時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不但會令萁兒傷心,而且會違背自己一直堅守的信條。
人不是畜生,並不需要通過品種的血脈來證明自己的高貴。抗爭了這麽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時刻,他都不相信一個寒門子弟無法通過自身努力獲得世人的承認。現在,他已經擁有了一個漸漸穩定下來的根據地,又何必趕著接受世俗偏見的“恩賜”。
況且,即便迎娶了楊吉兒,獲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認可,他一樣無法做與自家實力不相稱的美夢。羅藝不會因為他成了楊家的女婿就臣服於他,竇建德在羽翼豐滿之後,也不會因為博陵六郡是楊家女婿領地的緣故,放棄對此的窺探。至於自己的“族叔”李淵,親情不會影響他與博陵眼下的盟友關係。同樣,在對博陵取得明顯的優勢後,他也不會因為女兒的存在,放棄將天下歸為一統的雄心。
與皇家聯姻,會為旭子解決一部分困難。但最終決定一切的還是實力。看清楚了其中門道的李旭決定以拖延的態度應付朝廷的拉攏。他不想給世人造成自己背棄楊廣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崗軍有足夠的實力讓王世充過不了黃河。雖然對李密的用兵才能沒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個翟讓在,瓦崗軍無論經曆多少次敗績,都不會徹底被擊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賜,也不再需要士大夫們的認可。他需要的僅僅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發展壯大的時間。
“我很快會給你一個交代!”望著萁兒熟睡的臉,他低聲承諾。
明知道妻子不可能聽見,笑容還是浮上了他虯髯縱橫的麵孔。他看見妻子的嘴唇被炭火烤的像一顆嬌豔欲滴的紅櫻桃,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寫滿了誘惑。而這顆櫻桃和所有誘惑連同屋子裏的靜謐與幸福都是屬於他的。無論誰,無論哪家勢力想破壞,都要先問問他手中的黑刀答不答應。
他收回被空氣晾得有些冷的胳膊,準備繼續在寒冷的冬夜裏做一個溫暖的夢。但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卻從風聲的背後透了過來,像屋簷上斷裂的冰淩一樣令人警覺。
“口令!”窗外的黑夜中,有人低聲喝問。
“平安!”回令的聲音很低,隱隱帶著某種焦慮和疲憊。然後,人語聲就變得細細碎碎,無法再被清楚地分辨。同時,睡在對麵耳房的小翠警覺地爬起來,捧著油燈走向外廳。
片刻之間,李旭已經披上了衣服,快步走到了屋子門口。“你去睡吧!”他接過油燈,向小翠吩咐。“來人應該是周大牛和趙司馬,如果萁兒問起,就告訴他我去前院的書房了!”臨出門之前,他又解釋了一句,然後快速合攏門,把溫暖擋在寒風的勢力範圍之外。
正如李旭從低語中分辨出來的那樣,來人是周大牛和趙子銘,兩人都被夜風吹得不輕,鼻孔中不斷地向外滴清涕。見到主帥這麽快便出現在眼前,他們都楞了一下,然後趕緊抱拳躬身。
“不要多禮!”李旭伸手托住二人的胳膊,然後向趕來侍奉的親兵們大聲吩咐。“趕快把書房的炭盆升起來,給周將軍和趙司馬各取一床被子!再去廚房傳人,燒三大碗薑湯!”
親衛們答應一聲,快速遠去。待屋子裏的蜂蠟香燭都被點起來後,趙子銘用力抽了抽鼻子,啞著嗓子匯報:“有兩件事情,屬下無法判斷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找人商量。而周將軍聽了之後,建議這兩件事情最好早點讓你知曉……”
“其他人沒被你們兩個驚起來吧!”李旭笑著打斷他的話。他不怪趙子銘進退失據,但不希望自己和司馬和侍衛統領的行為給其他人造成太多困擾。眼下博陵六郡最需要的是安定,幾個核心人物的行止是否沉穩往往會在民間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
“隻是我們兩個人。今晚軍中輪到趙司馬值守。而屬下剛好負責下半夜的巡邏。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驚動第四個人!”周大牛點點頭,非常認真地解釋。
他的話又被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書房的門再次打開,幾名親衛抱著重新點燃的炭盆入內。錦被、熱茶、手爐也陸續送到。有股檀木香氣開始在屋子中彌漫,暖暖地,令人暫時忘記屋子外的寒風。
直到屋子完全被炭火烤暖後,李旭才示意趙子銘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吧,什麽事情讓你如此驚詫?”
“有兩件事情!福禍都很難料!”被主帥鎮定的行止所感染,趙子銘的心也漸漸沉穩了下來。“上個月,霫人的大可汗蘇啜西爾病死,他的弟弟蘇啜附離接管了西爾可汗的所有權利,包括妻子!”
“是王可望將消息送回來的?”李旭皺了皺眉頭,追問。王可望是李旭在草原上那間貨棧的掌櫃,同時,也承擔著一部分及時將草原上動靜送往中原的任務。眼下草原上已經降了大雪,送一封情報到博陵來,也許要付出幾條人命為代價。但霫部汗位更替,絕不值得王可望下這麽大血本。草原上父子相承,兄終弟及的行為司空見慣。隻要不是親生母親,後任大汗娶前任大汗的妃子沒任何道德障礙。從漢人角度來看,此事有悖倫理。但從草原上的生存環境來看,正是這種繼承關係,才保證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能繼續活下去,而不是被生生餓死。
不待趙子銘斟酌好答案,周大牛在旁邊搶先補充,“是潘占陽大梅祿拜托王可望送消息回來的。他在信中還說,蘇啜附離告祭狼神時,阿史那古托魯,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三人同時先後到賀。啟民可汗雖然在病中,也派了他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前來賀喜。幾家阿史那把酒言歡,好得像親骨肉一樣!”
“他們本來就是親骨肉!”聽完大牛的話,李旭咧嘴而笑,眉宇之間卻帶出了淡淡的苦澀。不怪趙子銘和周大牛二人進退失據,即便是他,聽完了後半段敘述也無法再沉住氣。這兩年正因為始必可汗和幾個弟弟互相之間明爭暗鬥,突厥人才沒有對中原造成致命威脅。而幾個阿史那突然言歸於好,對於距離草原最近的博陵和幽州,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趙子銘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角,仿佛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塞外的陰寒。“阿史那咄苾的牙帳在五原,阿史那俟利弗的牙帳在克魯倫,距離索頭水都有近千裏遠。他們千裏迢迢趕到月牙湖邊,肯定不隻是為了喝場酒!”
幾個大部落的聚會,當然也不是隻為了喝酒吃肉。數年之前的徐大眼就利用草原上的冬天,整合月牙湖畔的所有霫人,為索頭奚部準備好了要命的墳墓。如今,同樣的事情又在草原上重演,隻是眾埃斤們的合夥算計的對象換了另外一個目標。
那個目標是整個大隋。在突厥人眼裏,可沒有楊家、李家、王家和宇文家的分別。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原。每當中原衰落之時,都是塞外部落南下的良機。
隻可惜,在此時,還有人想著利用突厥人之手複自己的家仇,還有人把突厥人作為自己爭奪皇位的強力後盾!
“他們可能需要準備上一個冬天!咱們還有時間應對!”周大牛見李旭臉上難看,笑著替主帥分憂。
“你說得對,草原部落做事,一向沒什麽時間觀念!”李旭笑了笑,自我安慰。冬天不是出兵的最好時機,所以兩三個月之內,他可以確信自己不會受到什麽威脅。
但春天到來之後呢?誰肯跟自己並肩抵抗遠道而來的狼群?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 (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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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感覺到博陵軍阻擋了自己前進道路的羅藝可能巴不得看李旭被塞外狼騎撕碎.劉武周是突厥的定揚可汗,如果能不陪著突厥人南下已經是很給李旭麵子,指望他與博陵軍一道抵抗外辱無異於與虎謀皮.至於李淵,據說南下之前已經與突厥有盟約在先,共享利益.此刻又忙著圍攻京師,更不可能分身北顧.數來數去,李旭驚詫地發現,有可能與自己一道對抗突厥狼騎的,居然是山賊竇建德和高開道.這兩個家夥雖然四處劫掠多年,現在卻的的確確在把所占地盤當作自己的家來建設.一些在博陵六郡被驗證有效的恢複策略,竇、高二人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照搬了過去.根據派往平原郡的博陵軍探子回報,曾經被兵火燒得赤地千裏的將陵、胡蘇等地,如今在竇建德和高開道的努力下已經慢慢恢複了生機.假若有兩年以上的恢複時間,很難說竇建德的治下不會出現第二個博陵.
隻有自己建設起來的地方,自己才會珍惜.竇建德和高開道都是土生土長的河北綠林豪傑,沒有什麽門生故舊,也沒有什麽高貴血脈,他們不可能像李密丟了老巢後可以換個地方東山再起.所以萬一聽到突厥人入侵的消息,竇、高二人即便不會直接出兵給博陵幫忙,至少也不會落井下石.隻可惜竇建德麾下的義軍有數量沒戰鬥力,關鍵時刻即便走上戰場也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放眼天下,李旭覺得堪於突厥狼騎一戰的除了博陵軍外,也就是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與李世民手中的河東飛虎軍.如果把要求再降低一些的話,當年的齊郡精銳和瓦崗內營也能與突厥狼騎正麵相搏.前兩者他已經不能指望了,而齊郡精銳和瓦崗內營,第一,李密不會放他們北上.第二,即便瓦崗軍肯來赴國難,那也是遠水,終難解決近渴.
想到瓦崗軍,旭子猛然有又想起了徐大眼.如果這位詭計多端的故交能前來相助,也許他還多少有一絲扭轉乾坤的希望.可這是怎樣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啊,徐大眼現在是瓦崗軍的中堅,李密怎可能把自家房梁拆下來送給別人……
思前想後,李旭也找不出一個妥善的對策.本著豁出去的念頭,他聳了聳肩膀,笑著吩咐,"第二個壞消息是什麽,幹脆也說出來吧.反正一個筐子也是抬,兩個筐子也是挑!"
"第二個消息距離咱們有點遠!很難說是好還是壞!"趙子銘也回應以苦笑,"細作連夜送回急報,謠傳瓦崗軍內訌,李密血洗內營!"
"什麽?"猛然間,李旭覺得自己的心髒緊緊地縮了一下,血差點從嗓子眼噴出來.無論跟徐大眼在戰場上如何廝殺,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沒忘記二人的兄弟情誼.此外,還有霸氣十足的翟讓、顧全大局的程咬金、魯莽卻不失磊落的單雄信.憑心而論,瓦崗內營眾草莽給他的印象比李密麾下那些名士、宿將好得多.至少前者是值得尊敬的對手,而後者,完全是一群眼高手低的窩囊廢.讓他們玩弄一些嘴上功夫,耍些陰謀詭計還勉強能拿得出手,真正用來當大用,卻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
"徐茂功據說隻是受了重傷!"周大牛非常理解主帥的心思,低聲補充."翟讓、翟弘、翟摩侯、王儒信等十一人當場被殺.單雄信投降了李密,程知節事先被外派與東都兵馬對峙,得知翟、李火並的消息後,部眾潰散近半.程知節領著另一半兵馬返回瓦崗,將兵權交給了李密,然後閉門不出!"
李旭聽得渾身發冷,歎了口氣,低聲詢問:"密報帶來了麽?"
"兩份都帶來了!"趙子銘從貼身的衣袋中拿出一個桑皮紙袋,雙手捧給自家主帥.李旭接過紙袋,將有關瓦崗內訌的消息反複觀看,唯恐漏掉了其中一個字.
這件足以改變整個河南勢力格局的變故發生在七天之前.但禍亂的根源,卻與博陵軍息息相關.
在博陵軍手中救下李密和王伯當等人後,翟讓明顯地察覺到李密在自己和其他人麵前扮演著兩個角色.他對此非常不滿,但一時又不能因為這些事情跟李密翻臉,於是便不再甘心退居主寨過安穩日子,重新開始插手軍務.
屢屢敗於博陵軍之手的李密為了在軍中站穩腳跟,急需通過幾場大勝挽回失去了威信.誰料他越是著急,用兵時越是出錯.雖然得到了裴仁基、秦瓊、羅士信和齊郡精銳相助,卻發揮不了後者的作用.先是在天津橋敗於段達.然後在偃師城下敗於無名小卒劉子敬,接著,又異想天開地繞過洛陽去攻弘農,半路上被隋軍劫殺,連折楊德方、鄭德韜等數名心腹大將.
與此同時,其他各路豪傑卻屢有斬獲.先是房獻伯攻克汝陰,然後徐茂功帶領五千兵馬自原武渡過黃河,一舉攻破黎陽倉.接著,翟讓又親自上陣,與程知節、單雄信等人連克任城,曲阜、伯城、新泰.將張須陀守衛了多年的齊郡逼得舉郡投降.
半個月前,王世充夜渡洛水,陳兵於黑石.李密聞訊趕去劫營,卻中了王世充的埋伏,大將柴孝和在撤退途中掉入河內溺斃.所部兵馬十去七、八.虧得徐茂功聞訊後帶領騎兵襲擊王世充的後軍,四下縱火焚燒輜重,才勉強逼退了隋軍,救得李密出來.
隔日,雙方再戰.又翟讓親自出陣詐敗,引得王世充輕騎來追.徐茂功和裴仁基趁機殺出,切斷王部前後聯係,將王部殺了個落花流水.
經曆了這一連串失利後,李密越發忌憚翟讓.而他麾下那些名士們又看不慣瓦崗軍立寨老人們的粗鄙作風.於是,在房彥藻等人的謀劃下,李密決定壯士斷腕.他借著防備劉長恭的機會,先支走了程咬金.然後擺下宴席,答謝翟讓、徐茂功、翟讓、單雄信等人救命之恩.暗中布下武士,在酒席宴間突然發難,當場殺死翟讓和他的大部分親信,血洗瓦崗山.徐茂功逃出門外,被武士圍住,亂刀砍昏.單雄信跪倒祈降,房彥藻不許.李密本打算斬草除根,被王伯當和吳黑闥二人苦苦勸諫,才勉強放過了單雄信,然後親自給徐茂功裹傷……
半晌之後,旭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密報放在了桌案一角.他可以確定自己所關心的幾個名字不在犧牲者名單之內,情緒稍稍穩定.但沒想到世間還有人如此無恥.偏偏這種無恥之徒,頭上還頂著一個智者、義士的美名.
"據沒確定的消息,房獻伯隨後就不再回瓦崗聽命.徐元朗等人雖然還打著瓦崗軍的旗號,卻在離狐一代布下的重兵!"趙子銘也陪著李旭歎了口氣,非常惋惜地說道.
理了理思路,李旭苦追問:"此事已經傳開了麽?還是僅僅有少數人知曉?其他勢力怎麽看?"
"應該已經傳開了.李密怕別人恥笑,公布了翟讓了十二條大罪!咱們的細作在黃河岸邊的汲郡得到消息,經查實後,星夜送了回來.我手中還有來自武陽和平原郡的兩份,說得也是同樣的內容,但沒這份詳盡,所以就沒帶給大帥."趙子銘略作沉吟,緩緩地回答.
博陵軍脫胎於大隋汾陽邊軍,建製很完善.很多原來用以對付塞外強敵的機構經過擴展後,被趙子銘借一部分來對付中原各路草莽,效果也非常顯著.所以,趙子銘可以確定瓦崗內訌的消息準確無誤.
"竇建德據說連擺了兩天宴席.朱璨卻給李密送了一車金銀細軟,以示臣服!"頓了頓,他又道.
"到目前為止,細作們隻打聽到王世充非常驚詫,認為李密從此擺脫了內部阻力,不日便可一飛衝天."仔細想了想,周大牛再次補充.
"你們兩個怎麽看?"李旭的眉毛輕輕一跳,繼續追問.
關於這一點,趙子銘和周大牛倒是有一致結論."王世充據說很擅長領兵作戰,但見識實在過於短淺!"他們異口同聲點評.然後相對笑了笑,將頭再次轉向李旭.
"短時間內,李密的確完全掌控了瓦崗,再不會受任何人擎肘.但用不了多久,瓦崗軍可能會麵臨再一次動蕩!"趙子銘相對斯文,盡量不用攻擊性語言來描述李密.
"姓李的忘恩負義.如果誰再死心塌地跟著他,翟讓就是前車之鑒!"周大牛出身市井,說話也帶著明顯的市井風格.
數落歸數落,二人的話語裏卻明顯帶著惋惜意味.
他們惋惜的不是瓦崗軍的內訌,而是留給博陵各郡的發展時間越來越緊迫.如果瓦崗軍一直保持最近一段時間的發展趨勢,無論江都、東都兩個朝廷,還是李淵所代表的反叛勢力,都不可能盡快讓河南安定下來.那樣,即便與突厥人的戰鬥受到損失,博陵軍也可能有足夠的時間重新恢複元氣.
而現在,李旭卻不得不做出選擇.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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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旭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不僅僅出自習慣,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退路。
突厥大軍一旦南下,萬裏長城東段的首選突破口絕不會是擁有虎賁鐵騎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牆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張浸過水的草紙,根本不用捅,吹口氣就能破壞掉。而突破內外兩道長城後,繁華的博陵六郡遠比河東、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兒,怎麽也不能學李密當年那樣自己跑路!”周大牛向來與主將貼心,咧了咧嘴,笑著說道。
“咱們也沒李密那樣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虛位以待!”趙子銘滿臉無奈,“不過屬下建議,在消息沒得到進一步證實前,先將其壓下來。否則,天知道某些人會怎麽想!”
“他們會怪我料事不明,露財引盜。畢竟在兩個月前,咱們還認定突厥人是一盤散沙!”李旭理解趙子銘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風格。當日眾人之所以答應幫助他開發涿郡,一則是因為目前他這個大總管所施行的政策遠比周邊其他諸侯柔和。第二是因為那符合眾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沒有宏大的利益作為保障,再牢固的關係也會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卻未必能共同承擔風險。利益可以讓人走到一起,當風險超過預期利益時,也能讓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傳開之前,開發涿郡作為博陵的支撐點會被稱作遠見卓識。當發現危險超過事先預料後,某些人必然會見風使舵。
對他們來說,家族永遠是第一位的。為了家族,信譽、親情、良知都可以犧牲。必要時甚至連他們自己的生命都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至於發生在周圍的災難,隻有在他們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時才會聽得見。不需要的時候,他們會盡可能閉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這種短視的行為,但是他已經學會不去抱怨,現實便是如此,與其徒勞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為即將到來的惡戰多做一些準備。“就依照你說的,此事僅限於四品以上武將知曉。地方官員那邊,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門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夥鬧得人心惶惶!”
看到趙子銘持筆記錄,他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補充,“傳令給涿郡太守崔潛,讓他將已經打造好的兵器分發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無論天多冷,所有屯居點的適齡男子必須接受操練!”
“臨陣磨槍未必管用。況且以退之的聰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備什麽!”趙子銘放下筆,低聲建議。
崔潛是個文武全才,非常適合擔任涿郡太守的職務。但博陵崔家卻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
李旭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展顏而笑,“對外宣稱是為了防備羅藝。至於退之,我相信他會盡一切可能顧全大局!傳令其他各郡,根據新近頒布的尚武令,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關禁止兵器買賣的命令取消。無論長槊還是弓弩,隻要百姓想買,商家盡管售予,無需經官府同意!”
旭子的話驚得趙子銘再次停下了筆。“那會使得民間動蕩!”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自家主帥會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諱的決定。自東漢以來,槊和弩在民間一直就是違禁之物。這兩樣兵器攻擊力遠遠強於橫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測者手裏,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些禁令,向來隻對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趙司馬可以去高牆大院內數數,誰家要沒幾十杆長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著寫!”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對方膠柱鼓瑟。
“嗯!大將軍請三思!”趙子銘知道周大牛說得話屬實,但依然覺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險。在民間恢複尚武之風是好主意,但過度的尚武也會使得百姓不服從管理。特別是在這動蕩年代,夢想著通過武力奪取皇位者不計其數。萬一有人趁機鬧事,一群手持製式兵器的亂匪要比手持鋤頭的流民難對付得多。
“三思什麽。是你老趙該三思才對!”周大牛繼續用力,將趙子銘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誰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提著腦袋造反。讓百姓們平素有把刀在身邊備著,總好過突厥人殺上門來了,他們隻懂得跪地求饒!”
“就是這個道理,大牛說得非常對。我不虧待他們,當然就不怕他們起來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幾分冷峻。
他無法保證自己能頂住突厥狼騎的進攻。但可以盡最大力量讓治下百姓學會保護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來就懦弱,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府剝奪了他們自己保護自己的權利。旭子堅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舉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饒的將是突厥。
趙子銘見主公一意孤行,隻好把這條政令也記錄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頒布後會帶來的困擾,也許後天早上,就會有無數個背後站著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員堵在他處理公務的房間門口,聲討他巧言惑主,為了賺一點小錢不顧大家夥的安危。但這些人已經叫囂不了多長時間了,當塞外的角鼓聲傳來的那刻,所有驕傲的麵孔都會變得蒼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個天空都塌下來,誰也別想僥幸逃離災難。
“末將建議加強新兵的整訓力度!”聽到自己被表揚,周大牛很受鼓舞,繼續提議。
“所有老兵結束休養,十天之內必須歸隊。所有新兵都補充到軍中去,和老兵一道訓練!”李旭點頭,讚同。
“那樣,軍營可能又要擴張!咱們原來的建製也不太適合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趙子銘想了想,指出決策的不足。
博陵軍原來隻有三萬多兵馬,擴軍之後,隊伍幾乎膨脹了一倍。非但舊的營盤不夠士卒們安歇,舊的編隊方式,也因為士卒的增加顯得極不協調。
對此,李旭心中早有考慮。各地收集來的情報讓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邊諸路諸侯的領軍方式,將所有人的創新去蕪存菁,剛好能得出一個比較適合博陵軍現在情況的整編方案。
“把博陵軍所有步卒分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給呂欽,右路交給張江。子銘,你替我掌管並整訓中路。每路之下,再設三個領軍,各自掌管一營士卒。領軍平素吃住都在軍營,盡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領軍以下各級武職,由領軍從原來的武將隊伍中自行挑選。多出來的空缺,也由各位領軍自行舉薦人手填補!”
說罷,他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水。等待兩位心腹的補充。
“屬下提議由郭方、張士俊、柳子才分辨擔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領軍官!”趙子銘想了一會兒,低聲提議。郭方是被李旭收複的山賊、張士俊是齊郡的老弟兄,劉子才出身於汾陽軍。這樣的人事安排,剛好體現了博陵大總管府在用人方麵的某種平衡。
李旭點點頭,表示接受。同時提出一個原則,“每一路的三個領軍中,盡量以能力為選拔標準!咱們先擬定一批個人選,明早再與張江、呂欽他們幾個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諾!”趙子銘和周大牛齊聲答應。然後又根據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編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時給出了改進建議。待三個人將整軍的細節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時,窗戶外經隱隱透出亮色。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來,將屋子外的大地裝飾得一片潔白。
“還有什麽要補充麽?”李旭伸了個懶腰,詢問。
“我建議咱們將與竇建德結盟的事情提上日程!”盡管知道李旭可能會不高興,趙子銘依舊不願放棄謀臣的職責。“竇家軍雖然孱弱,但關鍵時刻,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國公主能巡視邊關,弟兄們即便拚了性命,也不敢讓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搶去!”
出乎他的預料,這次,李旭沒有再固執己見。“讓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間。告訴竇總管,咱們博陵六郡出產的所有物品,包括鎧甲兵器,竇建德都可以拿東西來等價交換。如果兩家結盟的話,一旦機會成熟,我會親自帶兵與他聯手討伐瓦崗軍!”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則時間上恐怕來不及!”趙子銘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沒退之前,博陵不會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著搖頭。“我不會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戰爭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讓女人走遠一點兒!”
對於李旭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不僅僅出自習慣,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退路。
突厥大軍一旦南下,萬裏長城東段的首選突破口絕不會是擁有虎賁鐵騎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牆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張浸過水的草紙,根本不用捅,吹口氣就能破壞掉。而突破內外兩道長城後,繁華的博陵六郡遠比河東、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兒,怎麽也不能學李密當年那樣自己跑路!”周大牛向來與主將貼心,咧了咧嘴,笑著說道。
“咱們也沒李密那樣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虛位以待!”趙子銘滿臉無奈,“不過屬下建議,在消息沒得到進一步證實前,先將其壓下來。否則,天知道某些人會怎麽想!”
“他們會怪我料事不明,露財引盜。畢竟在兩個月前,咱們還認定突厥人是一盤散沙!”李旭理解趙子銘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風格。當日眾人之所以答應幫助他開發涿郡,一則是因為目前他這個大總管所施行的政策遠比周邊其他諸侯柔和。第二是因為那符合眾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沒有宏大的利益作為保障,再牢固的關係也會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卻未必能共同承擔風險。利益可以讓人走到一起,當風險超過預期利益時,也能讓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傳開之前,開發涿郡作為博陵的支撐點會被稱作遠見卓識。當發現危險超過事先預料後,某些人必然會見風使舵。
對他們來說,家族永遠是第一位的。為了家族,信譽、親情、良知都可以犧牲。必要時甚至連他們自己的生命都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至於發生在周圍的災難,隻有在他們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時才會聽得見。不需要的時候,他們會盡可能閉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這種短視的行為,但是他已經學會不去抱怨,現實便是如此,與其徒勞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為即將到來的惡戰多做一些準備。“就依照你說的,此事僅限於四品以上武將知曉。地方官員那邊,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門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夥鬧得人心惶惶!”
看到趙子銘持筆記錄,他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補充,“傳令給涿郡太守崔潛,讓他將已經打造好的兵器分發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無論天多冷,所有屯居點的適齡男子必須接受操練!”
“臨陣磨槍未必管用。況且以退之的聰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備什麽!”趙子銘放下筆,低聲建議。
崔潛是個文武全才,非常適合擔任涿郡太守的職務。但博陵崔家卻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
李旭輕輕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展顏而笑,“對外宣稱是為了防備羅藝。至於退之,我相信他會盡一切可能顧全大局!傳令其他各郡,根據新近頒布的尚武令,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關禁止兵器買賣的命令取消。無論長槊還是弓弩,隻要百姓想買,商家盡管售予,無需經官府同意!”
旭子的話驚得趙子銘再次停下了筆。“那會使得民間動蕩!”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自家主帥會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諱的決定。自東漢以來,槊和弩在民間一直就是違禁之物。這兩樣兵器攻擊力遠遠強於橫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測者手裏,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些禁令,向來隻對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趙司馬可以去高牆大院內數數,誰家要沒幾十杆長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著寫!”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對方膠柱鼓瑟。
“嗯!大將軍請三思!”趙子銘知道周大牛說得話屬實,但依然覺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險。在民間恢複尚武之風是好主意,但過度的尚武也會使得百姓不服從管理。特別是在這動蕩年代,夢想著通過武力奪取皇位者不計其數。萬一有人趁機鬧事,一群手持製式兵器的亂匪要比手持鋤頭的流民難對付得多。
“三思什麽。是你老趙該三思才對!”周大牛繼續用力,將趙子銘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誰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提著腦袋造反。讓百姓們平素有把刀在身邊備著,總好過突厥人殺上門來了,他們隻懂得跪地求饒!”
“就是這個道理,大牛說得非常對。我不虧待他們,當然就不怕他們起來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幾分冷峻。
他無法保證自己能頂住突厥狼騎的進攻。但可以盡最大力量讓治下百姓學會保護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來就懦弱,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府剝奪了他們自己保護自己的權利。旭子堅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舉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饒的將是突厥。
趙子銘見主公一意孤行,隻好把這條政令也記錄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頒布後會帶來的困擾,也許後天早上,就會有無數個背後站著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員堵在他處理公務的房間門口,聲討他巧言惑主,為了賺一點小錢不顧大家夥的安危。但這些人已經叫囂不了多長時間了,當塞外的角鼓聲傳來的那刻,所有驕傲的麵孔都會變得蒼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個天空都塌下來,誰也別想僥幸逃離災難。
“末將建議加強新兵的整訓力度!”聽到自己被表揚,周大牛很受鼓舞,繼續提議。
“所有老兵結束休養,十天之內必須歸隊。所有新兵都補充到軍中去,和老兵一道訓練!”李旭點頭,讚同。
“那樣,軍營可能又要擴張!咱們原來的建製也不太適合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趙子銘想了想,指出決策的不足。
博陵軍原來隻有三萬多兵馬,擴軍之後,隊伍幾乎膨脹了一倍。非但舊的營盤不夠士卒們安歇,舊的編隊方式,也因為士卒的增加顯得極不協調。
對此,李旭心中早有考慮。各地收集來的情報讓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邊諸路諸侯的領軍方式,將所有人的創新去蕪存菁,剛好能得出一個比較適合博陵軍現在情況的整編方案。
“把博陵軍所有步卒分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給呂欽,右路交給張江。子銘,你替我掌管並整訓中路。每路之下,再設三個領軍,各自掌管一營士卒。領軍平素吃住都在軍營,盡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領軍以下各級武職,由領軍從原來的武將隊伍中自行挑選。多出來的空缺,也由各位領軍自行舉薦人手填補!”
說罷,他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水。等待兩位心腹的補充。
“屬下提議由郭方、張士俊、柳子才分辨擔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領軍官!”趙子銘想了一會兒,低聲提議。郭方是被李旭收複的山賊、張士俊是齊郡的老弟兄,劉子才出身於汾陽軍。這樣的人事安排,剛好體現了博陵大總管府在用人方麵的某種平衡。
李旭點點頭,表示接受。同時提出一個原則,“每一路的三個領軍中,盡量以能力為選拔標準!咱們先擬定一批個人選,明早再與張江、呂欽他們幾個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諾!”趙子銘和周大牛齊聲答應。然後又根據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編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時給出了改進建議。待三個人將整軍的細節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時,窗戶外經隱隱透出亮色。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來,將屋子外的大地裝飾得一片潔白。
“還有什麽要補充麽?”李旭伸了個懶腰,詢問。
“我建議咱們將與竇建德結盟的事情提上日程!”盡管知道李旭可能會不高興,趙子銘依舊不願放棄謀臣的職責。“竇家軍雖然孱弱,但關鍵時刻,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國公主能巡視邊關,弟兄們即便拚了性命,也不敢讓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搶去!”
出乎他的預料,這次,李旭沒有再固執己見。“讓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間。告訴竇總管,咱們博陵六郡出產的所有物品,包括鎧甲兵器,竇建德都可以拿東西來等價交換。如果兩家結盟的話,一旦機會成熟,我會親自帶兵與他聯手討伐瓦崗軍!”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則時間上恐怕來不及!”趙子銘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沒退之前,博陵不會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著搖頭。“我不會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戰爭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讓女人走遠一點兒!”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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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男人的事情,女人還是走遠點兒好!”這話要是被李婉兒聽見,肯定會勃然作色上前理論。但聽在李萁兒的心裏,卻激起股柔柔的溫暖。
她知道丈夫在盡一切可能維護著自己,維護著彼此之間這段來之不易的婚姻。姐姐當年說得一點也沒錯,仲堅不像柴紹和二哥那樣聰明,但仲堅也不會辜負真心對他的每一個人。更不會拿女人的幸福去換取個人的前程。
“你還偷聽到了什麽?”想到這些,她臉色緋紅,心裏麵甜得像喝了蜂蜜。盡管明知道作為一個合格的女人不該胡亂打聽丈夫和幕僚之間的談話,還是忍不住向前來匯報情況的翠兒追問。
“奴婢怎敢偷聽老爺的談話。奴婢是奉夫人的命令去送熱湯,結果不小心讓話鑽進了耳朵。奴婢這就去洗漱,爭取在早飯之前把所有話都忘掉!”強忍著肚子裏的笑,翠兒躬身請罪。
“你這妮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萁兒氣得跳起來,作勢欲打。小丫頭翠兒自幼與她笑鬧慣了,豈會被這點小伎倆嚇唬住。哧溜一下從萁兒腋窩下鑽過去,抱著腦袋喊道,“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奴婢記性本來就差,一打,就更什麽東西也記不住了!”
主仆二人笑鬧成一團,半個多月來的陰影煙消雲散。待鬧得累了,又並肩坐在了床邊,壓低了聲音說體己話。
“小姐不是說,由著姑爺的性子,他如何選擇你都會不怪他麽?”輕輕吐了吐舌頭,翠兒拿萁兒數日前剛聽到朝廷賜婚消息時的話來質問對方。
“唉!”萁兒收起笑容,輕輕歎息,“如果他已經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即便阻攔,能阻攔得住麽?如果他心裏一直把我放在重要位置,我即便不說話,他又怎麽會無視我的感受!隻是這樣一來,又讓不少弟兄失望…….”
“那些人的話又不完全正確!況且所有隋公主帶來的好處都是杜撰出來的,哪有小姐你對他的好實實在在!要我看,咱家姑爺才是個聰明人。知道把握眼前的幸福,不奢求那些虛無縹緲的繁華!”
這話簡直說到了萁兒心裏。女人家是自私的,即便再有遠見卓識,都不會主動拿自己的丈夫和別人分享。更何況那人一來便要憑借背後的身份爬在自己頭頂上。“就你會說話!”她笑著嗔怪,粉頸微彎,“但那個楊吉兒的確很難說是福是禍……”
“我聽周大牛也是這麽認為。他也不喜歡再來一個姓楊的插手博陵。他說新來的人未必能適應博陵的製度,如果再仗著身份指手畫腳,恐怕隻會誤事。況且眼下諸事正忙,博陵沒有多少士卒可以南派!”
“大牛素來不喜歡以出身看人。這和他自己的經曆有關。”李萁兒柔聲點評,“趙司馬的話也未必全無道理,眼下最要命的事情卻是如何召集更多的人手前來幫忙!”
想到人即將南下的消息,萁兒雀躍的心情又漸漸低落。雖然丈夫為了保護自己和他心中的理念,一直不肯向世俗低頭。但作為妻子,她卻不能不替丈夫的安危擔憂。如果塞外傳來的消息屬實,突厥人大舉南下的時間應該在明年三月左右。丈夫選擇了北上抗敵而不是南下避禍,實際上等於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為國戍邊可以成就他的赫赫聲名,但與突厥人死戰一場後的博陵軍,卻再也沒力量與自己的娘家、瓦崗軍、江淮軍等各路英雄一道問鼎逐鹿…….
“我倒是覺得周將軍比其他人都順眼。特別是那個姓時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陰戾氣。好在昨夜前來議事的不是他,否則,不知道又要讓姑爺廢多大力氣去説服!”翠兒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憤憤地為女主人鳴不平。“如果我是你,早想辦法將他從姑爺身邊趕走了!”
“男人麾下得有駿馬,也得有獵狗和狐狸!”萁兒低聲評論。畢竟是在唐公府長大的人,她看問題遠比尋常女子全麵得多。“如果郎君身邊的人都像他一樣正直,反而未見是好事……”
“反正我看他力主姑爺負了你而娶公主,就恨不得悄悄地給他一劍!”翠兒氣鼓鼓地回應。
“如果看誰不順眼便痛下辣手,這天下早就亂了套。他盡得也是分內之責…….”萁兒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還沒等翠兒再辯解,萁兒的目光就被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引向窗外。她看見李旭正在向後堂走來,趕緊站起身,對鏡收拾頭發和妝容,霎那間,心裏居然像二人初次相見時般慌亂“你先到門口接,我這就過去接……!”
話音剛落,翠兒已經把屋門從裏邊打開。一股冷風夾著雪花,和李旭的身影一道飛了進來。
“關門,關門。別把熱氣放出去。夫人醒了麽?吩咐廚房準備早餐沒有?”旭子不知道萁兒正在等著自己,一邊跺掉腳上的雪,一邊詢問。
“已經醒了,正……”翠兒笑著回應,話說到一半,看到女主人已經走到了男主人身邊。兩雙眸子瞬間被吸引到一處,天地之間萬籟俱寂。知道不需要自己再多廢唇舌了,她蹲了蹲身,悄悄地退到了耳房中。
“郎君累麽?”半晌,萁兒終於問出了一句毫無滋味的話。
軍務上的事情,李旭倒從來不回避妻子。聰慧過人的萁兒看問題有獨到之處,即便是趙子銘和時德方這些智者,有時也沒她考慮得長遠。“不累,突厥人會盟,子銘和大牛懷疑他們將對中原不利!”他笑著寬慰,伸出大手,將萁兒的手指握在掌心。
冷暖交融,如冰河淌過翠綠的原野,帶給人無限欣慰。萁兒笑了笑,幸福地將手完全放在丈夫的掌心中央。與對方相跟著走到碳盆附近,並肩坐下,然後低聲細語。“下次出征,我陪你一起去!”
手掌外的壓力猛然增加,她抬起頭,執拗地看著丈夫的眼睛。有些話,其實不用多說,彼此心裏便能清清楚楚感覺得到。旭子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低聲笑了起來,絡腮胡子上下顫動。
“其實未必有多危險。那麽多部落並肩而來,突破口肯定不全都選擇涿郡。我仔細想了想,與我對敵的,也就是阿史那俟利弗所部兵馬戰鬥欲望強一些。骨脫魯與始必本來就互相猜忌,至於霫部,他們能派出的兵力不會超過一萬……”
“我不會讓郎君一個人對抗強敵!”萁兒打斷李旭的解釋,“再也不會!”唯恐丈夫不接受,她提高了聲音強調。“既然成為夫妻,就該福禍與共。不會讓所有事情由你一個人來扛!”
夫妻兩個坐在炭火旁,都感覺到了澎湃在血脈深處的滾滾熱浪。‘李家的女人不是負累!’萁兒沒說,但旭子知道她的想表達什麽。‘我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旭子也沒挑明,但萁兒比任何人都理解這份心意。
“嗚嗚—嗚嗚—”清晨的號角吹破彤雲,宣布新的一天開始。寂靜的窗子外,慢慢響起了換班士卒的腳步聲。“保持安靜,保持安靜。將軍大人忙了一整夜,現在剛剛休息!”有忠心的弟兄粗著嗓子喊,卻不曉得自己的嗓門已經足以震得樹上瑟瑟雪落。
李旭笑著看了看萁兒,恰巧萁兒也將頭抬起來,又看向他。二人相對點了點頭,算是完成了一件約定。然後緩緩地鬆開彼此的手,慢慢走到桌案邊。
“郎君還休息麽?”萁兒歉然笑了笑,詢問。
“一起吃早飯吧。正餐和宵夜我都在軍營裏吃。你晚上早些休息,沒必要等我!”如同尋常夫妻一樣,李旭笑著叮囑。
如果此刻不是亂世,二人就是一對尋常夫妻。打呼嚕、磨牙、吵架、生孩子,日子過得平庸,卻可以安安靜靜。但現在,能夠靜靜地坐在一起吃頓飯,也成為了一種奢侈。
“郎君可想過把突厥即將入侵的警訊通知我爹?”片刻後,一邊替李旭添飯,萁兒一邊問道。
李旭楞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的措辭委婉。“唐公南下清君側的隊伍裏,據說就有數千突厥人!”
他不想暴露出對河東李氏的不滿。雖然對方是勾結突厥入侵的罪魁之一,但那畢竟是妻子的娘家,血脈聯係無論如何也切不斷。
“父親向突厥稱臣,卻不一定肯讓突厥人進入他的後院。他若想取楊家而代之,便無論如何也不能擔上讓李家擔上引胡人入寇中原的惡名!”萁兒笑了笑,低聲拂去在旭子眼前的迷霧。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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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一隊信使匆匆忙忙出發,將突厥人可能大舉入侵的警訊送往李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個人手中。這些人收到警訊後會不會作出像自己預料的那樣反應,李旭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他卻可以相信,經過這一番精心謀劃後,自己將狼騎擋在長城之外的機會又增添了幾分。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這樣做會導致博陵軍喪失一個天大的機會。但塞上部族對待失敗者的那種殘暴手段,每當想起來都令他不寒而栗。如果放任對方進入自己的家鄉的話,即便將來有機會複仇,旭子也無法擺脫良心上的負疚。他會永遠把自己當成罪人和幫凶,直到在慚愧和懊悔中走向生命的終點。
他不是劉武周,無法做到認昔日寇仇為主人的厚度。也不是李淵,沒有借突厥之勢,脅迫對手就範的聰明。他隻是來自上穀鄉下的小販之子李旭,沒有一飛衝天,翱翔九霄的龍鳳資質,隻會踏踏實實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認認真真,永不後悔。
信使到達京師附近時,唐公李淵正在籌劃著給長安城以最後一擊。看完了李旭親筆書寫的警訊,他久久沒有說話,臉色青得宛若天上的彤雲。
憑借永豐倉內大隋積攢了十餘年的存糧,附庸於李氏家族的義軍已經達到了二十五萬眾。而眼下駐守於長安城內的隋軍總計不到三萬!偏偏主將衛文升又在被劉弘基打敗後的第三天即暴病身亡,副將陰世師人品和才華都不能服眾!可以說,眼下大隋朝的京師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有人晃晃樹幹,就可以將其輕鬆摘下。
誠然,打下了長安並不意味著李家就能順利地削平群雄,成就霸業。但關中自古就是帝王之基。此後李家隨時可以出函穀關東進,攻擊任何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對手。而群雄想對付李家,卻要先麵對華山、熊耳、崤山等一道道拔地而起的天險。
“如果突厥人再晚來一段時間就好了!”鐵青著臉的李淵懊惱地想。那樣,他就可以從容地消化掉最近一段時間的勝利果實,重新調整戰略部署,進而將家族推向幾百年來的最高峰。但突厥人卻不願意吞噬中原的機會。他們不但要南下,而且是傾巢出動。萬一他們順利攻破涿郡,恐怕下一個目標就是太原。
李淵無法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端掉。更無法承擔勾結突厥人入寇中原的罪名。起兵之初,為了避免腹背受敵,他可以暫時向突厥人稱臣,並答應若幹屈辱條件。但現在的情況和最初起兵時已經大不相同了。當初他隨時可能全盤盡墨,現在奪取天下的希望卻已經近在咫尺。在這個關鍵時刻,他不能頂上一個突厥南下領路者的汙名,斷送整個家族的聲譽。天下英雄也不會容忍一個出賣了整個中原的人取代楊廣來作為他們的新皇帝。
見到李淵發怒,其他幾個被請到中軍議事的臣子誰也不願先開口。突厥人落井下石的行為固然令人痛恨,但如果不是劉武周、梁師都和李淵都主動向始必稱臣的話,對方也不會那麽快發現中原已經病入膏肓。
李淵可以向天下人解釋說,他當時對突厥人的承諾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從道義上講,既然他已經與突厥人簽署了盟約,就沒資格再阻攔始必可汗的狼頭大纛進入自己的領地。非但如此,在狼騎南下時,太原李家還應該夾道歡迎,送糧送草。這是他們作為臣子的義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牛油大蠟吞吐出灼熱的火焰,照亮文武官員們千姿百態的表情。有人顯然已經怒不可遏,隻要李淵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掉頭殺回太原去,帶齊糧草,北上與李旭共抗外辱。有人則持一幅無所謂的態度,眼下反正攻破京師的那一刻已經指日可待,太原對於李家軍來說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戰略重要性。即便一時落入突厥人之手,也不會動搖了李家的根基。還有幾個人的眼神在閃閃爍爍,他們是向突厥稱臣的首議者。在半個月之前,這個提議可被看做遠見卓識。而現在,天知道誰會被當作替罪羊推出轅門之外!
“咳咳,嗯,嗯!”被軍帳裏的寂靜氣氛憋得實在難受,軍司馬劉文靜不得不率先開口,“我軍破城在即!”他先挑明眼下的大好形勢,“而突厥入侵的日子,據李將軍猜測是明年三月左右!”第二句話,他指出留給大夥的準備時間。“仔細算來還有四個多月,其中很多變故都可能發生。況且李將軍也是道聽途說,很難保證不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蓄意造謠,以圖亂我軍心!”
如果突厥人入侵的警訊是假,當然眼前的所有困擾都迎刃而解。即便警訊是真的,劉文靜也不認為河東李家需要現在就急著做應對。況且在他看來,李旭的表現非常令人懷疑。作為太原李家的乘龍快婿,數月前他隻派了三千兵馬與李淵一道出征,明擺著是不看好這次“清君側”行動的前途。而在李家即將攻克京師的關鍵時刻他又突然送來一個查無實據的警訊……
話被劉文靜說得很好聽,可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他的推測。李建成、李世民兩兄弟臉色突變,目光瞬間閃亮如刀。沒等他們開口為妹婿辯解,李婉兒已經站了起來,“仲堅兄不是一個口無遮攔之人,如果他想蓄意散布謊言,完全不必將消息封鎖在一定範圍!”
“從在遼東認識李將軍那時起,我就沒聽說過他對人撒謊。倒是某些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無論幹了什麽好事,總能找到說辭!”跟著李婉兒身後,娘子軍左一統領王元通手按刀柄,冷笑著說道。
與他並肩而立的還有孫華和齊破凝。前者為慕名來投李淵的關中大盜,麾下光騎兵就有一萬三千多人。後者是當年李淵當年在護糧隊的舊部,與李婉兒一同前來與太原軍會師時,帶著數萬兄弟和整個上黨郡作為見麵禮。這三個人站在了李婉兒身後,已經代表了大部分關中豪傑的態度。比起素有智者之名的劉文靜,他們寧願選擇相信不太聰明的李旭。後者雖然為人膠著了些,至少沒有過蓄意騙人的記錄。
恰是秀才遇到了兵,一瞬間,劉文靜被憋得滿臉通紅。他不願意觸怒李淵的掌上明珠婉兒,將頭偏向一邊,盡量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諸位將軍請聽劉某一言,正所謂時異則世易……”
“劉司馬智計過人。但這番心思最好還是放在如何對付敵軍上麵!”沒等劉文靜給李婉兒一個合適的解釋,馬軍大總管柴紹也站了起來,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種事情,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元吉年齡尚小,經驗人望都不夠。如果突厥入侵,他和馬元規兩個應付起來會非常吃力!”李建成本想指責劉文靜,見對方今天已經受到了足夠的打擊,隻好笑著轉移話題。
“眼下我軍主要精力當然還是應該放在如何攻取長安上。但攻取長安之後,卻必須慎重調整部署!”李世民跟著哥哥之後,微笑著總結。
“但對於史大奈和康鞘利兩人的行為,末將以為,唐公還是早作防範為妙!”侯君集也站了出來,大聲向李淵建議。
他的建議得到了無數人附和。一時間,群情激憤,大部分將領都開始發言聲討突厥友軍在南進過程中的不義行為。有人幹脆諫言李淵,趁著史、康二人還沒做出更大的惡行前,先將他們鏟除掉。
其中像王元通、李安遠等人是出於公心,懷疑史、康二人帶領部眾前來給李家幫忙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借機探查中原的地形,為突厥狼騎的南下開路。也有不少家夥純粹是挾私報複。特別是李婉兒麾下的幾個綠林大豪,他們對突厥戰友的不滿早就積累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隻要能找到機會置對方於死地,就絕對不願意放過。
史大奈和康鞘利二人的部眾加在一起也才千把人。之所以犯了眾怒,不是因為他們驍勇善戰,搶了別人的功勞。而是因為他們對於戰利品的胃口實在過於龐大。義軍每攻克一個城市,率先入城劫掠的肯定是突厥狼騎。他們不知疲倦地和所有人爭奪戰利品,每匹戰馬後邊都跟上了十餘匹被壓得搖搖晃晃的馱馬依然不肯滿足。偏偏這種情況還沒有人能管,第一,級別不夠高的將領說話,突厥人不會聽。第二,前來維持軍紀的人級別如果太高了,康鞘利就會將官司打到李淵那裏,請李淵當眾申明突厥人擁有的權益。
“若能從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這是李淵當時親筆寫給始必可汗的信,白紙黑字,字字無從抵賴。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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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眾人的情緒越來越向自己期待的反方發展,劉文靜心裏暗暗著急。他一個勁地幹咳,期待能把大夥的話頭打斷,但一幹粗鄙武夫們卻仿佛他不存在一般,連瞟都懶得瞟他一下。
在逞一時意氣與塞外狼騎拚個兩敗俱傷,和暫時作出犧牲,待一統天下後再徐圖反擊兩種策略之間,劉文靜明顯地傾向與後者。在座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到過始必可汗的牙帳,目睹過突厥狼騎何等強悍的人。兩相比較的結果告訴他,以李家軍現在的實力,不可能是突厥狼騎的對手。萬一在太原兵馬和突厥激戰時,其他垂涎皇位的英雄趁機來爭奪長安,河東李家近半年來的所有努力就會荒廢。那不僅僅意味著李淵的天子美夢成為虛幻,也意味著他和裴寂這些從龍者同時失掉一場豪賭。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會在眼前溜走,身家性命也會統統搭進去。
這個時候,劉文靜自然不能指望李淵主動說明不願與突厥翻臉的緣由。理解自家主公內心無奈的他隻好將目光看向中軍長史裴寂,指望從老朋友那裏得到些支持。畢竟當初提議引突厥為強援的也包括這個老狐狸在內,如果他不肯開口說話,大夥將來誰都未必有好果子吃!
但裴寂的表現很令人失望。他不但沒有回應劉文靜的暗示,還主動與孫華等人打得火熱。
“現在誅殺康鞘利和史大奈,未免會讓不知情者笑話咱們無容人之量。他倆麾下就那麽幾個兵,翻不起多大風浪來。如果膽敢圖謀不軌,咱們隨時可以將其拿下!關鍵是如何在突厥人南下之前做好準備,破城的事情不能耽誤,北上的時機也要找好”老謀深算的裴寂一邊將康鞘利和史大奈等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一邊順著眾人的意思探討兩線作戰的可能。
“明日我就親自帶人攻城,爭取在十天之內攻破長安。有了京師內的存糧和甲杖做軍需,唐公也不必為突厥人發愁。想當年先皇在位的時候,哪輪到突厥人對咱們發狠。咱們大隋弟兄吃完飯打個飽嗝,草原上的狼崽子們都得哆嗦三天!”被唐公李淵親手提拔為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的孫華根本沒把突厥人的戰鬥力放在眼裏。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十餘年前,大隋兵馬將突厥狼騎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那時的中原使者出塞,即便隻帶著兩、三個隨從,也能讓萬裏草原掀起腥風血雨。契丹頭領剛對來自中原的使者流露出些許不敬,轉眼之間,數萬塞上武士便主動替中原人拔去了這個眼中釘。
‘要是大隋國內有當年的十分之一,還輪到你們來造反?’劉文靜對孫華等人的無知嗤之以鼻。眼下李淵帳內兵大爺居多,讓他在猛然間感到了一種鶴立雞群般的孤獨。他不明白李淵為什麽對那些無知的土匪頭子如此遷就,不但授予這些家夥最高的職位,而且準許他們參與攸關整個李家軍命運的決策。在劉文靜看來,某些人頂多為當世樊噲,衝鋒陷陣勉強堪任,遠見卓識半點沒有。有聽取他們的諫言那功夫,還不如多去翻翻古書,從前人的智慧中借鑒些應對之策。
在大軍剛剛渡過黃河時,劉文靜曾經私下裏向李淵建議過,請對方著手整頓軍中秩序。按照大隋慣例,出身於寒微的人不應該和出身高貴的人同列。立下戰功後,所受的賞賜也不應該相同。而李淵卻回答道:“矢石之間,不辨貴賤;論勳之際,何有等差,宜並從本勳授。”
這種公平的處事態度令李家軍快速膨脹。但與軍隊發展壯大相伴而來的另外一個後果就是,中軍帳內的秩序越來越混亂,很多時候就像一夥山賊在討論如何打家劫舍!
出於某種劉文靜無法明白的原因,李淵本人倒很是喜歡這種亂哄哄的場景。他一直在用心傾聽,絲毫不以滿帳篷的髒話、黑話為意。有些話隻要說到了點子上,無論出自誰人之口,帶著多少汙言穢語,他都會輕輕地鼓鼓掌。受到激勵的豪傑們立刻滿臉興奮,順著先前的思路說下去,天馬行空般,根本不受任何拘束。
“先取長安,再定上洛,然後以一支兵馬東進逼住段達和王世充。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另一支兵馬火速北上……”眼下最被群雄看好的對策出自長孫無忌之口。他不但在時間上論證了這種策略的可能,而且綜合了瓦崗軍與洛陽雙方此時的對陣形式,認為在攻破長安後,李家兵馬有一段足夠的時間去應付來自塞外的威脅。
“就怕李密和王世充勾結!”有人大聲說出自己的擔憂。但他的話很快被一片嘲笑聲吞沒。“就李密那心胸,連扶自己上位的恩人都不放心,他還能相信王世充?”
“王世充也不會相信李密!姓李的也就是個大忽悠,先忽悠死了楊玄感,又忽悠死了翟讓!誰再相信他,先看看翟讓的人頭!”核心將領們把李淵的沉默看做自己展示眼光和才幹的機會,爭搶著發言。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傾向於認為李旭所送來的警訊屬實。大多數人也認為太原兵馬應該主動迎擊突厥人的進攻,拒敵於國門之外。但在怎麽去打、何時開打以及領軍北上者的人選等細節上,卻達不成統一。
以孫華、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為首的關中群盜全力支持李婉兒。雖然在很多讀書人眼裏,女人領軍已經犯下了兵家大忌。但孫、王、齊等人卻不以尊從一個女性統領的號令為恥,他們欣賞李婉兒的大度與坦誠。更希望與昔日的同僚李旭再次並肩作戰。
至於李旭和李淵兩大勢力之間的差別,眾人倒本能地選擇了忽視。以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對李旭的理解,他們私下裏都認為老朋友不是個會被野心衝昏頭的人。當發現天下大勢已經歸屬於河東之後,老朋友會很聰明地放棄無謂的爭鬥。
這夥人的嗓門最大,不久之後又得到了馬軍統領柴紹的支持。太原兵南下之後,作為李世民的行軍長史柴紹很快就因為屢屢建立奇功被李淵從右軍調出來,單獨統領一支機動兵力。平時,柴紹所部歸屬李淵直接管轄。一有交戰,這支騎兵就立刻作為絕殺,在關鍵時刻繞過兩軍膠著的正麵戰場,從側後直取對方主帥。
也許是因為心裏感到愧疚的緣故,在重新見到自己的妻子後,柴紹一直試圖彌合二人的關係。但李婉兒卻以軍務繁忙為理由,不肯再回應柴紹的溫存。對此,唐公李淵也愛莫能助。他現在的部眾有三分之一是李婉兒拉起來的,其中包括何潘仁、向善誌、丘師利這些赫赫有名巨寇。王元通和齊破凝等舊部也是看在婉兒的麵子上才重新加入了李家幕府。所以,在一個獨擋一麵的女將軍和一個賢惠通達的女兒麵前,李淵隻能選擇前者。至於柴紹和婉兒之間的隔閡,做父親的不得不暫時裝一下糊塗。
李建成和陳演壽、錢九瓏等一幹年紀稍大的將領對形勢的估計不如長孫無忌等人那樣樂觀。他們也傾向與跟突厥人翻臉,但他們不建議李家軍在奪取長安後,主動去挑起洛陽方麵的注意。奪取關中,是太原兵馬取得爭奪天下資格的第一步。接下來的第二步,李建成認為應該把重心放在努力經營關中、河東等地盤上。先派人扼守函穀關天險,使得東方諸侯無力西進。然後派部分精銳去和李旭聯手對抗突厥,其餘兵馬四下去恢複地方秩序,安置因兵火造成的流民,並盡最大的可能恢複明年的春耕。
“突厥可汗起傾國之兵而來,如果達不到既定目標,他很難再主動後退。那樣會讓他失去威信,進而失去可汗之位!所以我等不能求一戰而決,讓仲堅領兵在前擋著,河東諸郡支持在後。錢糧、兵力補給都保障源源不絕……”
劉文靜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趕緊將聲音又提高了數分,不顧一切地打斷李建成的諫言,“那會讓河東的力量消耗殆盡!”他的嗓音又尖又細,聽起來沒有半點兒讀書人的風度。但終於起到了吸引眾人注意力的效果,幾乎把所有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臉上。
“劉司馬此言大謬!”李世民難得和自己的哥哥意見一致,上前幾步,當著無數人的麵大聲反駁,“頂多是讓其他各路蟊賊多苟延幾年殘喘罷了,未必能讓咱們傷筋動骨。況且咱們此刻既然圖的是天下,就得讓天下人見到李家的力量和擔當!“
他環視四周,年輕的臉上寫滿豪邁,“我軍若能擊破突厥,還怕天下百姓不舉頭相向。如果我們連跟突厥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即便全取的中原,狼騎南下後,難道我們還將已經到手的土地一寸寸讓給他?”
“當然不能,但未必沒折中之道!”劉文靜清了清沙啞的嗓子,非常無力地回答。比起世子建成,他更敬畏眼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青人。不知道什麽原因,每當對著李世民那飽含善意的眼睛,劉文靜就覺得心裏直發虛,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都硬不起來。
“那隻會給人造成李家懦弱的印象。”李世民輕輕搖頭,然後將身體轉向自己的父親,抱拳肅立,“兒臣以為,與其把突厥入寇的事情看做威脅,不如看成一個天賜的良機!”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 (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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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李淵當然知道世民口中的良機指的是什麽。自從起兵那天開始,父子兩個在向突厥人“借勢”這個話題上的爭執就沒間斷過。有幾次,李淵非常地生氣,恨不得將兒子摁在一大堆記錄在案的文字中間,讓他仔細看看,當初李家所麵臨的形勢有多麽危急,自己的選擇是多麽無奈。但他知道即便這樣做也拯救不了他作為父親的威嚴,兒子已經長大了,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無法將他再看成一個唯父親馬首是瞻的小毛孩兒,更無法直視他眼中熊熊燃燒著的失望。
“這的確也可以看做一個機會。”李淵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讓中軍帳內的所有喧囂在一瞬間沉寂。“我們如果想贏得這片土地,首先要贏得這片土地上的尊敬!世民說得對,如果我們連跟突厥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即便全取的中原,也會很快再失去它!”
“唐公!”一片沉寂當中,劉文靜的聲音顯得又突兀又尖利。“唐公請三思!”他咽了口吐沫,同時抬頭正視前方,盡量不看周圍靜靜燃燒著的憤怒。“狼騎的數量非常龐大,而其他豪傑未必會幫咱們,並且,並且還可能從背後下黑手!”
“我知道!”李淵輕輕笑了笑,然後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非常坦誠地麵對所有人,“當初向突厥人借勢的決定,是老夫此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既然犯了錯,就得想辦法補救,不能一條路走到黑!”
燭光跳動,照亮李淵老而疲憊的臉。在這一瞬間,他的已經微微開始發駝的脊梁陡然顯得高大。目光從一張張驚詫的臉上掃過,他繼續說道,“從明天開始,咱們強攻長安。十天之後,無論長安能否攻破,你們之中一半人都必須掉頭北上!”
“願為唐公效死!”武將們同時抱拳肅立,朗聲回答。
“唐公…….”劉文靜還想堅持,話到嘴邊,卻被李淵用目光硬生生逼回了喉嚨裏。“老夫當日為了後路無憂,的確答應過支付子女玉帛給始必。但老夫卻沒答應過割讓半寸土地給他!”
“唐公聖明!”無論最初看不看好這個有老嫗之稱的地方諸侯,到了這一刻,所有豪傑都對李淵心悅誠服。一個知錯能改,勇於擔當責任,不肯向外敵屈膝的唐公重新站立在他們眼前。虎背熊腰,威風凜凜。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熱切的歡呼聲了,李淵的心情和屬下一樣洶湧澎湃。“老夫沒答應割讓土地給他們!”他大聲表白,如同冥冥中有神靈在傾聽,“老夫也沒資格割讓我中原寸土給外敵。非但老夫沒有,劉武周、梁師都、薛舉,乃至大隋皇帝陛下,都沒有這個資格!”
“唐公!唐公!霎那間,歡呼聲猶如海嘯,將周圍一切嘈雜淹沒。不知道誰帶的頭,粗鄙無文的草莽英雄們陸續走到李淵麵前,解下佩刀,雙手敬獻給他。眼中閃亮著淚光的李淵則將這些佩刀接過來,然後再親手為部將們戴在腰間。
這一刻,他贏得的不僅僅是忠誠。
決定作出後,對長安城的強攻方案很快就被製定完畢。無論李淵將目光投向誰,任何將領都不再試圖保留自家實力。幾個來自關中的綠林大豪甚至為主攻任務的歸屬問題發生了爭執,哪個也不甘落後半步,直掙得麵紅耳赤。
“好了,咱們在四麵同時進攻!不分主次!”關鍵時刻,唐公李淵再次做出決定,“西門歸婉兒的娘子軍,孫華、王元通、齊破凝,你們幾個自行決定誰先登城,誰打第二波!”
“諾!”李婉兒帶領麾下群雄欣然出列,從父親手裏接過第一支令箭。
“南門歸世民所部右軍,弘基、順德,你們兩個在一旁盯好了他,別讓他像上回霍邑之戰那樣,再冒冒失失地犯下大錯!”他掃了一眼躍躍欲試的次子,大聲命令。
“願意與二公子並肩而戰!”劉弘基趕緊答應,同時快步走到李世民身後。
霍邑之戰中,被重兵包圍的宋老生從李世民身邊殺出一條血路脫困而走。如果不是劉弘基的控馬技術嫻熟,此人肯定會據城不出,給太原兵馬製造出天大的麻煩。但劉弘基知道,當時的錯誤並不在李世民。宋老生是百戰之將,沙場經驗豐富程度當然不是李世民這種剛出道沒多久的少年能比。況且如果沒有李世民的拚命阻攔,宋老生也不會被累到連劉弘基的一招都抵擋不住。
大部分將領都沉浸在萬丈豪情當中,根本沒看到劉弘基的尷尬。但嗅覺敏銳者也不乏其人,劉文靜的目光快速閃了閃,看了看李世民,又偷眼觀瞧李建成。他本來還打算說幾句話來表明自己也不是膽小怕死之輩,忽然間想到了更好的對策,嘴角湧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北門歸建成所部左軍,老夫親領中軍繞路城東。先入城者,為北征領兵統帥!”頓了頓,李淵繼續說道。“你等年齡都遠比老夫小,切莫畏縮不前,讓老夫拔了這個頭籌!”
“末將不敢輸於唐公!”群雄轟然回應。
“下去休息,明早日出,便是老夫與爾等同場競技之時!”李淵揮手,大笑著命令。
“諾!”眾將再次向他躬身,然後陸續出帳。當熱鬧的中軍大帳再次恢複寂靜後,精疲力竭的李淵長出了口氣,緩緩地坐回了帥案之後的胡床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因為眼前紛繁複雜的軍務,還有很多看不見的戰爭在黑暗處發生。皇帝的位子並不舒服,在起兵之前,李淵心中就做好了準備。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澎湃的暗潮居然來得如此早,如此猛烈。
“唐公剛才處理得真精彩!”裴寂的聲音從身邊響起,驚得李淵立刻將手按到了刀柄上。
“是屬下!不是刺客!”跟李淵笑鬧慣了的裴寂快步走上前,拉了把胡凳,施施然坐在了帥案的對麵。
“坐,你怎麽走路也不發出些聲音來,像個鬼魂般。今晚誰執勤,居然吭都沒吭一聲便放了人進來!”李淵絲毫不以裴寂的失禮為忤,笑了笑,責怪。
裴寂笑著搖頭,“屬下剛才根本就沒出大帳,是唐公太累了,所以沒看到屬下!”
“是有些累,人老了,不再像年青時那般精力旺盛!”李淵歎了口氣,低聲回應。他和裴寂是多年的老相識,所以不當著眾將的麵,李淵也不願意太拘泥於虛禮。他這個家主做得本來已經夠累了,若是連個可以閑聊的人都找不到,豈不是越做越乏味?
裴寂知道李淵的心情不像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來的那般愉悅,也知道導致對方疲憊不堪的具體原因。這是爭奪天下要付出的代價之一,誰也沒辦法逃避。但他卻有手段讓李淵活得輕鬆些,比如跟對方聊女人和美酒。
“我聽人說,楊廣在長安的宮城內藏了很多絕世美女。很多女子從十三歲入宮,一直到二十幾歲都沒輪到被臨幸!”
“那是李密造謠。陛下雖然對政務荒疏,對皇後用情卻極專。咱們這一路上釋放的那些宮人你又不是沒見到過,總計沒超過三百人,並且有很多是在先皇活著時便入宮的!”李淵知道親信大臣的是出於好心,強打起精神說道。
群雄起兵反隋,自然要在人格上將楊廣徹底打倒。所以近幾年來,關於楊廣荒淫、愚蠢的流言廣為傳播。但李淵知道其中大部分不堪推敲。楊廣是暴君,這個結論誰也無法否認。但楊廣卻不是色狼加白癡,否則他也不會騙得楊素、宇文述、麥鐵杖這些出身於不同,利益相左的當世豪傑擁戴,硬生生將嫡親哥哥從太子的位置上擠下來。
想到楊勇一家的慘劇,他剛剛振作起來的情緒再次低落。“看別人的笑話容易,倘若真的輪到自己,估計被人笑了還渾然不覺呢!唉,早知道這樣,我又何必圖謀什麽天下!”
外邊的風突然變大,吹得燭火歪歪斜斜。行軍長史裴寂趕緊站起身,重新掩好軍帳的氈門。他趁李淵不注意的時候豎起耳朵聽了聽,確信周圍沒有什麽異常動靜後,才重新坐回李淵對麵,謹慎地開口,“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孩子們都有出息麽,當父母的也不知道該把家業交給誰。可孩子們要是都沒出息,當父母的更會愁白了頭。所以啊,唐公不妨看開些。反正到時候選擇誰繼承家業,還不是由咱們這些當老的來定!”
“隻怕,孩子們翅膀硬了,當老的也不好管了啊!”李淵歎息著搖頭,“我也不跟你賣關子,反正左近沒人,你也別拿我當什麽太尉,就當我現在還是李老嫗,跟你混在晉陽宮內偷看美女!”
裴寂被李淵的話逗得啞然失笑。“那我可得抓緊時間,能跟你這麽說話的機會恐怕不太多了。等入了長安,你先頒發給我一千頃地,兩萬貫錢。千萬別跟我充什麽公正廉明,害得我白追隨你造一回反!”
“你就不怕把自己撐死!”李淵抬起胳膊,一巴掌將裴寂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手打歪。“有那錢,我還得賑濟流民呢。給你,你家本來就富得流油,何須再錦上添花!”
“一碼是一碼!”裴寂笑了笑,涎著臉把手又伸了回來。“大夥今天追隨唐公,是為了天下公義。可公義這東西總不能當飯吃。但凡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有幾個不是為了搶錢、搶地、搶女人。你看著天下群雄,無論扯著什麽旗號造反,最終目標歸結起來,不也是為了錢、地、女人三樣好處麽?”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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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為了搶錢、搶地、搶女人。唐公李淵沒想到自己大義凜然的“清君側”戰爭在老朋友的眼裏居然是如此的不堪。偏偏他還沒辦法對裴寂的話發火。發展壯大需要錢糧、逐鹿搶的是地盤,至於女人,即便是再偉大的英雄,偶然也會有感到孤寂的時候…….
咀嚼著老朋友的話,李淵歎息著點頭,“你說得對,待攻破的長安,的確該讓大夥功有所酬了。大義之名號召起來的衝動維係不了太久,誰家都得吃飯!”
“那唐公看屬下這個忠言,值不值一千頃好地呢?”裴寂順水推舟,再度為自己討要好處。
李淵抄起桌案上的公文,劈頭蓋臉向裴寂亂丟。“忠言,你純一個奸佞。你們老裴家不出好人,盡出些奸詐狡猾之輩!”
裴寂躲閃不及,被砸得官帽歪斜,衣衫不整。他也不忙著手去收拾,一邊笑,一邊低聲回道:“你李叔德如果想做個有道明君,身邊還就得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奸佞。這樣,你不方便說的話,拉不下臉來做的事情,我全替你做了。別人愛怎麽說怎麽說,咱們兩個心裏自己清楚就行!”
一番話讓李淵大為感動。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個無所顧忌的惡棍,在通往帝王之業的道路上,他不得不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辭和形象。而裴寂所能充當的,就是帝王的另一隻手,一隻看不見的,陰狠毒辣的黑手。
“一千頃地可以給,不過都是荒地,你得自己組織人手去開荒。兩萬貫錢就算了吧,咱們剛剛站穩腳跟,得精打細算著花錢!”
“謝主公!”裴寂趕緊向李淵拱手施禮。“其實關中與河東這兩年戰火紛紜,無主之地不少。再抄些支持楊家的大戶、奸佞、霄小,算下來,所得土地足夠讓弟兄們每人分上幾十畝。對安寧日子翹首以待流民們也能均上幾十畝。有了地和盼頭,人心自然就安定下來了!”
“這豈不是仲堅在博陵六郡所行的均田之策?”李淵非常聰明,同時也非常警覺。他能看到裴寂所建議的策略對鞏固自家地盤的好處,也能敏銳地感覺到其中所隱藏的風險。
“與仲堅的策略不盡相同。他畢竟還擔著博陵大總管的虛名,不能隨便沒收別人的土地。而咱們不同,咱們是為清君側而來,凡是執迷不悟跟著楊廣一條路走到黑的,貪婪佞幸之名在外的,還有那些欺壓百姓,為富不仁的,都可以劃做被清理之列。所能空出來的土地和抄沒的錢糧能比仲堅那裏多得多。京師又自古富庶,隨便搬空幾家,都夠您花銷好幾個月的。至於將士和百姓們,他們隻會記得誰給他們分錢分地,不會去打聽這條策略起源於哪裏!”裴寂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正色說道。
“我會委派別人去做這件事。你可以從旁邊協助,免得你借機貪汙,將來被人彈劾了我沒法幫你!”李淵點點頭,答應。
“叔德深喑用人之道!”裴寂不著痕跡地拍了李淵一記馬屁,逗得對方搖頭而笑。
見主公的心情已經比剛才好多了,行軍長史裴寂想了想,繼續說道:“其實剛才的事情,叔德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依我之見,世民並非有意收攏軍心。他隻是出於一時意氣,忘了考慮你這做父親的感受!”
“希望如此!”李淵長長地出了口氣,回應。
“話又說回來,賞錢,賞地,賞女人的權力都握在你自己之手。別人想樹立威信,也沒那麽好樹。”裴寂見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有些落寞,繼續拿好言來開解。
李世民弓馬嫻熟,作戰勇敢,在軍中素有人脈。但今天的事在裴寂看來,他的確做得有些過火了。年青人喜歡在大夥麵前露臉充英雄,這本身沒有什麽錯。可充英雄也不能打自己老爹的臉來充吧?!況且這個老爹也著實不是個廢物,從太原起兵到這一路上攻城略地,哪場大的勝利背後沒有老家夥的影子?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李淵隻好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我不是忌憚世民對我這做父親的怎麽樣,他畢竟是我李淵的親生骨肉,不會變成連老爹都逼的畜生。我是擔心自己百年之後,建成是個寬厚的兄長,但在用兵打仗方麵,的確不如世民遠甚!”
聽完了李淵的擔憂,素來有機變之名的裴寂難得地猶豫了片刻。半晌之後,他歎了口氣,鬱鬱地說道:“也許世子需要更多的曆練機會吧。畢竟他這一路上中規中距,雖然沒有打過什麽大勝仗,也沒出過什麽大紕漏!”
“我不知道該怎麽給他創造機會。起兵之初,除了劉弘基外,我把手中最得力的將領和最好的謀士全派到了他的麾下!”李淵一邊歎氣一邊搖頭,非常為建成的表現失望。
做為父親的他已經做得足夠偏心。可左路軍的戰績遠不如右路,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除了柴紹在李世民的麾下屢屢陣斬名將外,侯君集、長孫順德都大有建樹。最替李世民長臉的是左一統軍劉弘基,從霍邑、扶風、渭水一直打到長安腳下,此子連戰連捷,所向披靡。沒等其他各路弟兄跟上,僅憑一支先頭部隊就把京師留守衛文升殺得抱鞍吐血,回城後沒幾天便撒手西去。
如果早知道柴紹、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三人能有如此大的建樹,李淵寧願自己當初把他們全派遣在建成麾下。越是這樣想,他越覺得次子世民的厲害。作為有著多年識人用人經驗的他,非常清楚麾下人才能不能發揮作用,與主事者的能不能做到知人善用之間的關係。正所謂兵熊熊一個,將孬孬一窩。柴紹等人連戰皆勝,正說明了李世民是個卓越的統帥。而反觀建成,有陳演壽、錢九瓏這些老將幫忙卻建樹聊聊,不是能力不足又如何解釋?
短時間內,李淵可以幫助長子壓製次子的鋒芒。可隨著問鼎逐鹿的戰鬥越遠越烈,他終有不得不讓世民獨當一麵的時候。到了那時,建成憑什麽和自己的弟弟爭輝?如果一個能力不強,但性子仁厚的哥哥做了儲君,而弟弟勇悍、狠辣兼而有之,且素得軍心,那豈不是第二個楊勇和楊廣?
“叔德能事先想到這一點,就遠比先帝睿智。”裴寂對李淵所麵臨的困境也束手無策,隻能盡力讓老朋友看到光明的一麵。“你這麽早就做綢繆,不會沒有任何效果。況且你先前的安排本身就有問題,看似照顧世子,實際上反而限製了他的施展空間!”
“哦!此言怎講?”李淵聽裴寂的話裏隱隱有為建成辯解之意,趕緊洗耳恭聽。
“老陳、老錢他們幾個的確都是宿將,但年紀畢竟大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而我大軍傾巢南下,正是開拓之時。你用幾個守成之將輔佐世子開疆拓土,不是故意縛住他的手腳是什麽?叔德仔細看看,自從咱們出兵以來,最善戰的,反而是那些年青人。特別是那些經驗不足之輩,用起兵來天馬行空,常人根本無法揣度!”
“的確如此!”李淵聽得連連點頭。眼下他軍中從整體而言戰果最卓著的,並不是李世民所在的右軍。雖然右軍一路上凱歌高奏,並且出了劉弘基這個常勝將軍。但比起娘子軍的戰果來,李世民等人隻能仰頭而視。上黨、長平、絳郡、文城,粗略算下來,目前李家近一半土地都是李婉兒打下來的。這還沒把孫華和丘師利兩個的建樹歸納在內。而李婉兒麾下這些悍將,此前幾乎個個都是無名之輩。
“所以,日後唐公不妨再多調派些年青人到世子麾下。建成素有容人之量,年青人在他那裏,不愁沒有用武之地!”裴寂一邊說一邊整理思路,終於想到了幾個堪稱絕妙的主意。
“的確!你這幾句話又值一千頃地!”李淵緊皺在一起的眉頭漸漸舒展。他必須給建成創造更多的機會,必須努力增加建成的班底厚度。可現在手中還能把誰增加到長子的麾下呢,劉弘基自當年遼東之戰後,一直就對建成很疏遠。新來的王元通、齊破凝本事尚可,但也是當年被建成丟在遼河東岸的。即便婉兒肯將自己的部將分給哥哥,二人也未必肯在建成麾下盡心盡力!
思來想去,李淵都沒有在自己麾下的年青一代中找到一個能力可以與劉弘基比肩者。憑心而論,侯君集和長孫無忌都不錯,可二人早就成了世民的鐵杆。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已經很偏心了,不能做得太令次子齒冷。
直到半夜時分,李淵終於在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那個人英勇善戰,所向披靡。那個人知恩圖報,剛正不阿。更重要的一點是,那個人沒什麽野心,從來不做自己能力達不到的事情。
“他向我求援,就等於主動退出了問鼎逐鹿的沙場。我應該給他找一個好歸宿!”翻了一個身,李淵心裏的石頭轟然落地,呼吸在一瞬間變得甜美而均勻。
酒徒注:九月十八日,讓我們為當年奮起抵抗外辱者喝一聲彩。無論他們擁有何種信仰,出於什麽目的。在外敵入侵時拿起槍來保衛家園者,都是英雄。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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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來時,天還沒有亮。炭盆中的餘火朦朦朧朧,給擺在床邊的頭盔和鎧甲鍍上了一層淡粉色的光暈。那種感覺很溫暖,就像夢中的親情。李淵用力翻了個身,不想太快地鑽出被子。昨夜半夢半醒之間蹦出來的靈感讓人回味,但現實是否如夢一般美好,還非常難以預料。
外邊已經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人喊馬嘶。有車輛碾過冰轍,發出喑啞的哀鳴。攻擊在日出後就會開始,李淵猛然記起了自己昨天跟將士們的約定。他快速跳起來,伸手去摸鎧甲。睡在他身邊的侍妾也趕緊滾下床,赤腳站在地上幫主人扣帶整冠。李淵喘息著低下頭,看見十個粉嫩的腳趾殷紅如豆!
這個從晉陽宮裏搶來的侍妾隻有十七歲,有些笨手笨腳,但天真可愛。李淵已經到了需要用年青女人的身體襯托自己依舊強壯的年齡,所以平素對侍妾們很遷就。搶錢、搶地、搶女人,他又想起裴寂的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裴寂說得一點兒都不過分。男人一輩子爭的好像就是這些東西,用十幾歲開始爭到六、七十歲,永遠也不知道滿足。
“有請唐公點將!”裴寂的聲音從帳外傳了過來,聽上去非常嚴肅。這就是此人的好處,在眾人麵前永遠懂得對上位者保持尊敬。當李淵需要的時候,他就會隨時改變自己的模樣。
“擂鼓!”李淵沉下聲音,大喊,然後快步走出帳外。吸了口清冽的北風,努力將疲倦甩開。他在侍衛們的簇擁下,手按腰間橫刀,大步走向在晨曦中一點點現出輪廓的中軍。
天氣非常地冷,但將士們的熱情如火。特別是一些追隨了李家多年的老兵,臉上帶著先前從沒有過的興奮。每個人的盔甲和盾牌都好像被連夜擦拭過,反射著冷冷地火焰。如林長槊被兒郎們高高地舉在手裏,三尺多長的槊鋒寒得紮眼。看到李淵從自己身邊走過,弟兄們都主動肅立,目光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尊敬和崇拜。
其他半路加入李家麾下的各路兵馬明顯不如太原老兵素質高。他們東一股,西一股地跑來跑去,熱鬧得就像在趕大集。隻不過拎在手裏的不是雞蛋籃子和饅頭糕餅,而是木槍和板刀。很多土匪出身的義軍推著足有兩人高的大車匆匆跑過,車棚上塗滿了被寒風凍硬的泥巴。結了冰的泥巴冷硬如鋼,即便強弩射上去,通常也隻能射出個白印兒。這是非常簡易的攻城武器,卻可有效地幫助士卒們抵禦弓箭打擊。
“唐公!”“唐公!”土匪出身的士卒們不懂得禮節,用熱浪般的歡呼來表達自己的尊敬。李淵四下抱拳,慈祥高貴。他陶醉於這種熱烈,如飲醇酒。
帶著幾分醉意,李淵召集起全部將領。親手舉起令旗,宣布對長安城的最後一擊正式展開。隨後,在一片熱烈的歡呼聲中,他跨上戰馬,帶領中軍繞向長安城的正東方。那是他為自己選定的攻擊點,李淵堅信,自己的身手不輸於任何年青人。
當第一縷陽光射上城頭,第一支強弩也呼嘯而落。連續堅持了十餘日,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守軍立刻跳起來,跌跌撞撞跑向青褐色的城垛口。那些青褐色的城垛口很快又變成了紅色,舊的血跡被羽箭射飛,新的血跡重新覆蓋在冰冷的城磚表麵,凝固、結冰,在陽光下鮮豔如畫。
“吹角!”李淵拔出橫刀,用力前揮。“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響徹原野。遠處農田和樹梢之間盤旋著的晨霧立刻被角聲驚散,大束大束的陽光從雲層縫隙射下來,伴著羽箭一道四處飛射。“嗚嗚—嗚嗚——嗚嗚”碧藍碧藍的天空下,不斷有角聲相回,如虎嘯龍吟,如疾風穿壁。李淵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大聲怒喝,舉刀向前。幾個貼身侍衛卻非常不客氣地擋住了他的去路,用身體組成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無需唐公大人親自動手!”裴寂非常體貼地安慰了一句,快速舞動角旗,命令李安遠領軍出戰。轉眼之間,角聲便被喊殺聲所代替。一隊隊太原將士推著雲梯和攻城車,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快速向城牆迫近。而受了驚的守軍也逐漸恢複安定,奮起反擊。
羽箭往來如風,帶走城上城下無數年青的生命。行走在半途中的雲梯瞬間“長滿”三尺多長的箭杆,重量陡增。安裝在雲梯底部的木車發出吱吱咯咯的哀鳴,越來越無法承受驟然改變的重心。又一支強弩射來,正中雲梯頂端橫木。龐然大物晃了晃,轟然而倒。
沒等守軍將途中散架的雲梯重新支起來,數以千計的火箭拖著長長的尾煙撲下城頭。幾十個火球同時在一座雲梯上升起,快速匯聚成一團烈焰。雲梯四周的士卒們不得不放棄,轉身逃走。同一瞬間,更多的雲梯和攻城車被點燃,濃煙嗆得人直流淚。即便能見度到了如此地步,羽箭的呼嘯聲依然嘈雜不絕,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慘叫,在煙霧中翻滾掙紮。
陰世師站在城樓之內,心中充滿了絕望。他沒想到李淵突然在一夜之間發了瘋,居然對長安城進行了四麵環攻。參照兵法,這種不給守軍留任何出路的戰術會極大的激發守城者的鬥誌。但陰世師知道,再高昂的鬥誌也挽救不了長安淪陷的命運了。大隋朝完了,長安城完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也馬上到了盡頭。
如果李淵圍三闕一,他還有希望在親衛的保護下逃向洛陽。從段達那裏借幾萬兵馬,找機會卷土重來。可李淵分明是不想給他活命的機會,不給城中所有守將活命的機會。當初太原李家還沒舉起反旗,陰世師和骨儀等人就帶兵抄了李家,將來不及逃走的主仆三十餘口統統斬首示眾。緊跟著,他們又在馬邑郡丞李靖的教唆下,扒了李淵父親和祖父的墳墓,將裏邊的屍首挫骨揚灰。
所以,從劉弘基的旗號出現在長安城外那一刻起,陰世師就沒打算過投降。他知道李淵不會放過自己,如果說前一種滅人滿門的暴行還可以用各為其主的理由來解釋的話,後一種辱及人祖先的作為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永遠無法化解。
想到這些,陰世師不禁對當初給自己獻策的人充滿了憤恨。如果不是那個叫李靖的家夥千裏迢迢跑到長安告密,留守京師的重臣們也不會相信李淵的確準備造反。進而,大夥就不會去殺別人的老婆孩子,彼此之間也能留下相見的餘地。如果不是那個叫李靖的人說隻要壞了李淵的祖墳,就能破掉李家的福緣,他陰世師也不會做挖墳盜墓的無聊事。那樣,當對大隋盡了足夠的忠心後,陰家還能以“力屈”之名投降,家族的榮華還能得以保全。
“李靖在哪?”他恨恨地揉著被煙熏紅的眼睛,大喊大叫。到了眼下這般光景,陰世師已經明白自己和衛文升等人從開始就上了李靖的當。對方之所以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去挖墳掘墓,根本不是為了破壞李家風水,而是為了斷掉所有守軍投降的念頭,讓他們全部為大隋殉葬。
既然大夥都要殉葬,陰世師當然要拉上李靖這個始作俑者。從衛文升死後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勒令李靖跟在自己身邊,一步不能落下。‘如果老子滅族,也不會讓你活著再去糊弄別人!’他恨恨地想,心裏充滿怨毒。
“李靖被骨大人招到西城去了,那邊攻勢更激烈!”輕車都尉楊寶藏跑到陰世師身邊,大聲匯報。按照職責,此人本來應該帶領內衛保護皇宮,可現在都顧不得了,如果外城被李淵攻破,皇宮和內城支撐不了多長時間。
“什麽?誰把他叫走了!”陰世師用手搭在耳朵旁,大聲詢問。
“骨儀,骨大人!”楊寶藏幾乎趴到了陰世師的耳朵上大叫。周圍的喊殺聲越來越大,他們兩個不得不將距離靠得很近。但這樣做,卻極其容易被城下的強弩當成打擊對象。
果然,他剛剛把身體側開,一根七尺多長的鐵羽弩箭就貼著城樓的廊柱呼嘯而入,擦著二人的耳朵飛過,將陰世師的右臉硬生生擦出一道血口子。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翊衛將軍陰世師的親兵合身撲上,將主將直接撲倒在女牆後。緊跟著,三支鐵羽長弩呼嘯飛至,將兩名來不及躲避的士卒射穿,帶著他們的體溫釘在了城樓中央。
“啪!”火花四濺,磚屑亂飛。肚子上被射了個透明窟窿的士卒厲聲慘叫,用手指拚命去捂窟窿,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如噴泉般射出,染紅城樓上畫滿了吉祥圖案的雕梁。
雕梁畫棟,在瀕死者的眼中瞬間變得清晰,然後又慢慢模糊,最終,隱於無邊的黑暗後,化作低低的梵唱。
“舉盾,上垛口,舉著盾牌上垛口!”推開壓在身上的親衛,陰世師瘋狂地叫喊。剛才那幾支羽箭決不是沒有目標的亂射,能射出如此準確和如此迅速的連環攻擊,說明敵軍的強弩至少已經推進到五十步之內。
熟悉自家弟兄作戰方式的陰世師知道那意味著什麽。這是最後一輪弩箭壓製,隨後叛軍就要登城。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長安,卻不甘心低頭等死。大聲咆哮著,將躲在城樓內避箭的弟兄們全部趕上了城牆。
城牆上,躲在垛口後與敵軍對射的弓箭手們早就陣亡大半。剩下的人被城下的羽箭壓製著,俯身於城垛後無法抬頭。城樓內的支援者還沒等靠近,盾牌上就被射滿了羽箭。幾名身體稍微孱弱的小兵被盾牌上的壓力推得直向內退,如果不是被袍澤們的身體擋住,差一點就掉下城頭。
“豎盾牆,豎盾牆,把弓箭手扶起來,把弓箭手扶起來!”陰世師的聲音又在眾人身後響起,冷漠如冰。士兵們在低級軍官的逼迫下,不得不蹲到城垛後,將盾牌豎直,然後用身體死死頂住。幾名旅帥在盾牆後貓著腰奔走,將幸存的弓箭手們用腳踢起來,逼著他們進行反擊。城牆下煙霧非常濃,根本看不清楚敵軍在哪。但弓箭手們隻要向人聲最嘈雜處開弓,肯定能有所斬獲。
情況正如陰世師所判斷,叛軍已經距離城牆非常近。在不到五十步的距離內,弩箭的軌跡幾乎就是直線。這種情況下,箭矢的力道猛增,但對於盾牌後的人造成傷害的機會反而大減。得到喘息的隋軍將士抖擻精神,將大塊大塊的石頭抬到了城牆邊緣。敵人就在眼皮底下,他們看不見,卻能感覺得到越來越近的呼吸聲。終於,幾根粗大的木樁出現在守軍的眼前。那是雲梯的頂端,還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跡。
“砸!”有人大喊。隨後,數以百計的石塊順著雲梯下落。慘叫聲幾乎緊跟著石塊擊中目標的聲音響起,淒厲得令人不忍猝聞。
又是一輪羽箭,無數舉著石塊的大隋勁卒倒下。
又是一輪反擊,攀援在雲梯上的攻城者如螻蟻般摔落。
生命卑微如螻蟻。
“啊——!”
“**你八輩子祖宗!”
夾雜在聲嘶力竭的慘呼聲中,罵聲響做一片。有又短又快的河東腔,也有低沉柔軟的關中調。兩地本來就離得很近,攻守雙方的士卒們長得也幾乎沒什麽分別。
一樣的黑色頭發,黑色眼珠,黃色皮膚。
也許姓氏相同,也許彼此之間還是遠親。
但是,在今天這個時候,城上城下的河東人和關中人卻必須分個你死我活。
他們彼此之間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仇恨。
他們頭頂的戰旗卻不一樣。城下的絳中夾白,姓李。
城上的殷紅如血,姓楊!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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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白相間的戰旗下,李安遠帶領五千士卒對長安城東牆進行了瘋狂攻擊。大約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衝的路上,殷紅的血在地上結了冰,讓後跟上來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遠卻沒有讓隊伍停下來休整,他隻有十天的時間,如果打不下長安,弟兄們北上抵抗突厥的後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隨時會毀滅在爭奪天下的大潮中,他的開國功臣之夢也將隨風飄散。
李安遠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局。他不能容忍突厥人踐踏中原的百姓,同時,也不願意失去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所以,他隻能竭盡全力在十日內將眼前的堅城拿下來,即便為此會丟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擊者分散成百人一組的攻擊陣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舉著大盾,將濃煙後飛來的流矢擋在隊列之外。盾牌手後緊跟著的是弓箭手,他們邊走邊彎弓,在隊正的喝令下發出齊射,羽箭撕裂煙塵,打得城牆上防禦設施叮當作響。
與弓箭手拉開十餘步的距離,是一輛輛高聳入雲的攻城梯。推著雲梯的士卒們盡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車廂,以免成為對方神箭手的目標。盡管他們小心謹慎,還是有人在行進途中被流矢射殺。死者的血塗在白慘慘的木茬邊緣,紅得讓人眼睛發痛。
數十輛雲梯之後,是五輛由巨木,牛筋,鐵釘,繩索組合在一起的龐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費重金替李淵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兩百多斤的石頭發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時,此物就讓守軍吃足了苦頭。土木結構的城樓隻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當守將的屍體在大梁下被發現後,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鳥獸散。
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很快宣告失敗。防守長安東側城牆的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膽子很小,但戰場經驗非常豐富。他用石塊和開水給攻擊者的士氣造成了很大打擊,害得不少弟兄撤下來後,望著城牆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結陣!”當前排士卒推進到距離城牆五十步之內後,李安遠大聲命令。他身邊的親衛立刻吹響號角,將領軍者的命令傳進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李家軍用淒厲的節奏宣布第二輪攻擊開始。盾牌手快速將巨大的木盾戳進腳下泥土,然後蹲下身軀,用胳膊勾住盾牌後的把手。一座座簡易柵欄瞬間在戰場上構築完成,柵欄後,弓箭手同時舉弓。
“弓箭手,三輪射!”李安遠的命令化作角聲傳來。聽到命令的弓箭手們快速鬆開弓弦。羽箭如飛蝗,衝破濃煙,帶著風聲砸向城頭。大部分被對方的盾牆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的縫隙,殺死後邊的敵軍。還有個別半途落下,砸在城牆表麵,撞碎剛剛凝結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磚本來的麵目。
青黝黝、沉甸甸,蒼然如史。
“弩車,攻擊城頭,齊射!”
隨著奪命的角聲,弓箭手隊伍中的強弩也開始發威,呼嘯著掠過數十步的空間,撞碎盾牌,將防守者的隊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輪羽箭及時地趕上去,彌補強弩造成的空檔。城牆上慘叫聲不絕,城牆下呐喊聲震天。不帶任何情緒,李安遠拔出一麵黃色的角旗,來回舞動。武士矱家族貢獻的利器開始發威,巨大的石頭彈丸“騰”地一聲飛起來,消失不見。數息之後,城頭上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然後是一連串絕望的哀鳴。
“放!”對準敵樓!李安遠再次下令。又一枚石頭彈丸騰空而起,穿透煙霧,砸向若隱若現的城樓。這枚彈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著敵樓的頂子飛了過去,帶起一片殘磚碎瓦。
第三枚石彈迅速調整軌跡,端端正正地砸進了敵樓中央。木製的護欄和小段矮牆一並垮塌,整座敵樓搖搖欲墜。
守軍迅速發起反擊,數十輛床子弩同時射向石彈騰起之處。一輛投石車轉眼分崩離析,沒來得及飛出去的石塊從斷裂的擺臂上滾下來,將驚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醬。
“救命!”被壓在木製橫梁下的士卒大聲求救。幾名勇敢的袍澤上前施以援手,還沒等他們將橫梁搬開,又一輪弩箭射破空而至,將倒地者和幫忙者一並射穿。
哀哭聲不絕於耳。李安遠卻什麽都聽不見,他快速調整戰術,把剩餘的投石車分散開,從各個不同角度打擊敵樓。然後抽出腰間橫刀,對準距離敵樓稍遠的一段城牆,“內一營,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級,田賞千畝!”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點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隊推著雲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繞過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撲城牆。須臾之間,十二輛雲梯搭上了城頭。推車者迅速拉開車廂下的機關,將雲梯、箱座和城牆牢牢地釘在一處。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單手舉著盾牌,另一隻手和雙腳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殺上去,城裏邊的金銀隨便拿!”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發了如雷歡呼。各座雲梯上瞬間附滿了人,十二條螞蟻搬家般的黑線齊頭並進。城牆上亂箭如雨,不斷將攀爬者擊落。後續的勇士立刻補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對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塊置若罔聞。一盆滾燙的開水將最左邊雲梯上的十幾名弟兄澆了下來,負責掩護的弓箭手立刻發起反擊。城頭上的防守者中箭,慘叫著掉落,與雲梯上的傷者同時撲向地麵。冰冷的大地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們,無論誰關中,誰河西。
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車吸引了過去,為了保證城樓不被砸塌,陰世師幾乎調集了東側城牆上的所有床子弩來反製這種會發射石彈的利器。他的慌張舉措導致防守城牆的重型武器嚴重不足,對攻擊者的殺傷力大減。付出了屬下近百條生命為代價後,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個接近城頭。
“殺!”他將手中插滿羽箭的盾牌奮力向城頭一扔,砸倒兩個試圖靠近他的官軍。然後,雙腳用力跳起,從半空中鷂子般落到了城牆上。沒等他站穩腳跟,兩杆長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過來。王元華躲開其中一支,單臂猛撥另一隻的槊刃,冒著被割斷手臂的危險,將槊鋒撥離自己的小腹。
就在敵軍稍一楞神的瞬間,他用右手快速從口中接下橫刀,貼著槊杆平推。雙腳同時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手指整整齊齊地被切下,王元化華猛然停步,單手揮刀橫掃,另一隻手抓住即將掉落的槊杆,快速擰身。一連串慘叫聲隨著他的動作響起。兩名守城士卒被橫掃而來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斷指,痛得連連跳腳。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結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馬發了瘋般呐喊,一個接一個跳上城頭。訓練有素的他們立刻結成小陣,背靠著自家袍澤,不斷將突破口擴大。
守軍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呐喊著跑向這裏。李安遠指揮人手將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殺於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卻依舊悍不畏死地衝向王元化等人。
“河東人會屠城!”有人大聲散布著謠言,點燃弟兄們眼中的仇恨。“李淵家的祖墳都被咱們扒了,他進了城,大夥家中老幼誰也活不下去。”留守長安的官兵們哭喊著,與攻城者展開生死搏殺。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間,被倒退的人流推著,節節敗退。“頂住,頂住,咱們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們這是城牆,沒有退路。但效果極其有限。兩名擋在最外圍的袍澤剛剛殺死敵手,就被直直衝過來的木槍捅了個對穿。跟在他們後邊的一名旅帥接連揮刀,斬殺數員披著鐵甲的敵軍。卻不小心被已經躺在地上等死的傷卒抱住了大腿無法移動,然後硬生生被接踵而來的亂刃砍成了肉泥。
一隊守軍舉著火把,端著沸油衝到雲梯前,先兜頭一澆,將試圖爬上城頭增援的太原兵燙成熟肉。緊跟著,火把快速扔下,雲梯上紅蛇飛舞,變成一條無法攀援的烈焰巨龍。另外一隊守軍冒著箭雨阻攔衝上前,向攀城者擲出投槍,將正在向上湧動的蟻陣從當中砸成兩段。弩箭、釘拍、鐵耙子等各種利器都開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來越小,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的橫刀早已斷裂,手中的長槊也被敵人用斧頭硬剁成了兩截。一名隋軍挺槍刺來,王元化單手握住槍杆,另一隻手中的半截槊杆直捅對方咽喉。敵兵厲聲慘叫著倒下,雙手卻不肯鬆開木槍。王元化用力回奪,手臂剛剛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樁直直地頂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後退數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幾名隋軍合力抱著的木樁再次撞上前,將試圖救援他的親兵幹淨利落的撞飛。第二根,第三根木樁呼嘯而來,撞碎盾牌,擊飛橫刀,將湧上城頭的太原兵像揮塵土一樣撞落。很快,那一段城牆便又被隋軍收複。王元化的人頭和他的將旗被一並挑出城垛口,鮮血淋漓。
“該死的陰世師,老子一定殺你全家!”李安遠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他怒吼著,再度組織人手進攻。剛才如果敵軍的反應稍慢一些,他將立下攻破長安的首功。可眼看著到手的鴨子飛走了,並且搭上了他數名心腹愛將。
羽箭再次成為沙場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匯集到一處,蜿蜒如溪。仿佛唯恐大夥看不清楚,一陣晨風吹過,將籠罩在眾人頭頂的濃煙迅速吹散。冷冷的陽光瞬間照亮數千具屍體,照亮數千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負責組織防守的陰世師早就殺紅了眼。不顧親兵的勸阻,他親自衝上城頭,阻擋敵軍的攻擊。一名順著雲梯上爬的太原兵剛剛露出半個腦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牆。另一名攀城者試圖用盾牌攻擊他的膝蓋,陰世師抬起戰靴來了記正踹,將盾牌和持盾者一並踹飛到半空當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敵軍就在他腳下出現,嘴裏含著橫刀,單手勾住城垛。陰世師舉刀下剁,被此人身後的攻城者用鐵叉架住刀身。沒等他變換招式,含著刀的人已經滾上城頭,握掌成拳,直擊他的下陰。
卑鄙無恥!陰世師來不及躲閃,隻好盡力彎下腰,將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盡管這樣,他依舊疼得說不出話。敵兵一擊得手,立刻從口中取下刀,抹向陰世師的脖子。就在此時,一名侍衛衝上前,抱住他,合身從城頭跳下。
“殺。姓李的入了城,誰也活不下去!”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陰世師背後響起,讓他大吃一驚。他忍著劇痛快速回頭,看見楊寶藏帶著數名壯士握著從坍塌了一半的城樓中揀來的木梁,往來衝鋒,銳不可擋。
謠言居然也可以作為武器。陰世師苦笑。誰也甭說誰卑鄙無恥,這是戰爭,隻有勝負,沒有道義。
“殺,李淵老賊要屠城!”下一個瞬間,陰世師自己也大聲重複起了這句謠言。並且將其通過親兵之口,迅速傳達到城牆的每個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腳亂的弟兄們徹底被激怒了。他們顧不上追究謠言的真偽,隻記得城牆之內住著的都是自己的父老鄉親。隻要有一口氣在,他們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親人被敵軍屠戮。李淵想入城,除非整個長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擊迅速被打退,幾個失去支援,在城頭苦苦捱時間的叛軍被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牆。一名膀大腰圓的守城士卒舉起大斧,衝準勾在城頭上的雲梯用力猛劈。一斧,兩斧,三斧,數支羽箭淩空飛至,將其射得像刺蝟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舉起胳膊,厲聲怒吼,帶血的斧刃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雲梯終於脫離城牆,側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幾聲,單手抱住城垛,低頭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殺聲猛然一滯,攻守雙方的弟兄同時舉頭,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後,他們再度相對著舉起弓,舉起刀,如同彼此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擊者很快又被守軍打垮。李安遠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經傷亡了兩千多,士氣岌岌可危。“唐公在看著大夥!”他氣急敗壞地大叫,“衝上去,別給老子丟臉!”
語言的激勵效果非常有限。李安遠不得不將賞格不斷加高。但是,即便他將自己職權範圍內能給予的最大官職許了出去,弟兄們的士氣依舊萎靡不振。敵軍太堅強了,幾乎是在一命換一命,這種打法實在讓攻擊方無法提起勇氣。
“拿著!”李安遠無可奈何,把指揮旗用力丟給了自己的副將周文庸。不待對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舉盾,親自衝向城牆。“是男人的,跟老子來!”邊跑,他一邊高呼,雙目之間凶光畢露。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鑼聲卻阻止了他這種亡命行為。“當當當當!”清脆的鑼聲從李淵所處位置響起,將所有參與攻城的弟兄們喚離戰場。“***…”李安遠低聲罵了半句,沮喪地垂下頭,順著人流遠離城牆,將守軍的歡呼聲遠遠地拋在身後。
陰世師單手扶著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如果敵軍再組織一次攻擊,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嫗舍不得下本錢了。到底是河東人,幹什麽都摳門兒。
“誰告訴你李淵要屠城的!”望著潮水般後退的敵人,他頭也不回地問。關鍵時刻,是謠言拯救了全軍。但這個謠言繼續流傳下去,極有可能變成現實。
“是李靖臨去城西時讓屬下這樣幹的!”楊寶藏不敢貪他人之功,低聲回答。他以為自己這樣做可以增加一點兒陰將軍對李郡丞的好感,誰料到卻帶來的後果卻截然相反。
“你帶幾個人去城西,給我拿下叫李靖的家夥,關進監獄。如果他敢反抗,格殺勿論!”陰世師板著臉,從牙齒縫隙中下達命令。
“這?”楊寶藏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沒有李靖的錦囊妙計,敵軍的第二輪攻擊就足以拿下東城牆。但長期在軍中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他不願意頂撞自己的上司。“諾!”趁著陰世師發怒之前,他大聲答應,轉頭跑下城牆。
“如果這樣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陰世師望著楊寶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敵軍的下一輪攻擊不會拖得太久,他期待著屬於自己的那個結局。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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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寶藏走過空曠的長安街頭,仿佛置身於鬼蜮。謠言的傳播總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來,所有百姓都已經聽說了李淵即將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緊閉的門窗後,楊寶藏明顯地看到了鐵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敵軍入城後軍紀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這一點,整個人不寒而栗。
關中人絕對不會伸長脖子等待屠殺。李淵的隊伍可能奪下長安,但也可能由於誤會,把這裏變成自己的墳墓。想到這,他愈發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時也愈發不理解陰世師的命令。能想盡各種手段將李家推向災難邊緣人,肯定不會是李淵派來的臥底。那陰世師為什麽要將他當作敵人對待?難道他認為李靖會找機會出賣大家麽?楊寶藏不相信,隻能期盼著當自己到達城西時,李靖千萬不要做出任何反抗舉動。
西城牆的爭奪戰看上去比東城牆還要慘烈,距離很遠,楊寶藏就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掛著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嘯,碩大的石塊砸在城門附近的房子上,將房頂砸得千瘡百孔。腳下的大地在顫抖,越靠近城牆顫抖得越厲害,伴著顫抖的節奏,還有沉悶的撞擊聲,“咚、咚、咚!”。楊寶藏知道,那是敵軍的攻城車在撞擊城門。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擔心,早在衛文升戰敗的當日,李靖已經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將外城和甕城兩道門緊緊塞死。
那個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樓的一角。順著馬道看去,楊寶藏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對方那略顯單薄的身影。作為武將,李靖的身材的確有些孱弱。但楊寶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軀下所蘊藏的巨大力量。據說,從太原逃到長安,此子單人獨騎。沿途那麽多山寨、綹子,居然沒有一家敢主動劫殺。
比起陰世師的忙亂,李靖和骨儀兩個的指揮看起來更具條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們放在了通往城牆的馬道上,這樣,敵軍的弓箭很少能傷到弟兄們,而當城下羽箭覆蓋結束,弟兄們又隨時可以衝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個角落防守吃緊,李靖抓起角旗,調兵遣將。士卒們舉起盾牌,彎著身體跑過去,行動迅速而敏捷。沿途發現袍澤的屍體,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抬起來,輕輕擺放在城牆內側。專門負責清理戰場的人在屍體腰間係上繩索,小心翼翼地將死者從城牆上墜下。城牆根兒下,數百名應募而來的民壯接住戰死者的遺骸,迅速用板車將他們推入附近的院落。所有人臉色都寫滿悲傷,所有人的動作都有條不紊。
對以京兆尹骨儀這個人,楊寶藏很了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摟錢,絕不可能讓弟兄們保持如此嚴整的軍容。所以,他認為大夥的信心都來自李靖。因此,更不願意衝上城樓,在關鍵時刻擾亂自家人的軍心。
一根強弩射上城頭,正中李靖身邊的木柱。“啊!”很多人發出驚呼,身上連鎧甲都沒穿的馬邑郡丞李靖卻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顫抖的弩箭。箭頭入木極深,拔起來非常費力氣。沒等眾人上前幫忙,他抓住箭杆的尾端,用力晃了幾下,居然靠著箭杆本身的作用力,將箭頭硬從木柱中起了出來。
“寶藏,你怎麽來了,東城那邊打得激烈麽?”拔出弩箭的瞬間,李靖也看到了楊寶藏,驚詫地挑起眉頭,大聲追問。
“李淵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飯了!”楊寶藏大喊著回答,聲音壓過城上城下的笳鼓。“陰將軍派我到這邊幫忙,看看你們的情況怎麽樣?”他盡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將謊言直接拆穿。
“我這邊還可以撐得住,敵軍人數很多,訓練程度卻不高!”李靖用箭杆向城下指了指,笑著回答。“楊將軍如果有時間,最好去南門和北門看一看,那兩麵壓力也很大…….”
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眉頭緊緊的皺成一團,目光中霎那間充滿了疑惑。
楊寶藏沒有聽從李靖的安排,他得想辦法在既不得罪陰世師的情況下,又能保全李靖。倉促之間,辦法當然難以想得出來。所以他隻能站在李靖身邊,和對方一同觀察敵情。
順著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見數十名敵軍將領並絡站在遠處的一個土坡上。那個距離選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見戰局發展。
‘敵將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楊寶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讓李郡丞如此重視!’凝神細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驚詫的緣由了。領兵攻打西城的主將居然是個女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鎧甲,外罩紅色的披風,數萬大軍中顯得分外紮眼。
“是娘子軍的李婉兒!”骨儀打仗不在行,對敵情卻打聽得很清楚。“我聽說過,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家夥全是些不要命的強盜。河東郡守派兵征繳她,結果每次都大敗虧輸!”
“如果單憑美色,她恐怕很難讓這麽多綠林人物追隨在身側!”李靖不同意骨儀的觀點,用箭杆對敵將指指點點,“那個濃眉大眼的家夥應該是孫華,黃河兩岸,官軍屢屢敗於其手。那個身穿荷葉甲的是丘師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兒子。他旁邊的那個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個穿黑家的大個子叫向善誌,是個有名的獨行大盜……”
每當他說出一個名字,骨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待將十幾個人一一指點完,京兆尹骨儀的臉上已經變得慘白如雪,“藥師!”他呼喊著李靖的字,喃喃地詢問,“咱們,咱們今天守,守得住麽?”
“估計會有一場惡戰。敵軍剛才的攻擊聲勢巨大,卻並沒盡全力。比較精銳的部隊都在遠處吃飯休息,養精蓄銳!”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誠地回答。“但咱們也不至於輸掉,這些人單獨列出來個個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時間卻太短,暫時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儀立刻高興了起來,衝著李靖連連點頭。他非常開心能聽到對方說還有繼續堅守下去的希望,卻沒看見在剛才替自己鼓勁兒的同時,從來指揮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歎了口氣。
“李將軍好像很擔憂!”一直找機會向李靖詢問對策的楊寶藏敏銳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變化,心中暗自納悶。他再度打量敵軍將領,發現剛才李靖的指點很明顯的漏了一個人。那個人與李婉兒並絡而立,身穿一襲淡粉色的錦袍,看上去如玉樹臨風。但她很顯然不是個男子,因為綠林大豪孫華一直傻子般圍著此人轉圈。
比李婉兒少了三分剛毅,多了五分柔媚。雖然距離遠,雖然對方身穿男裝,楊寶藏的心依舊砰然而動。如果能得這樣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傾家蕩產也值得了。不知道誰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讓如此美豔的尤物在外拋頭露麵?
沒等再多看上幾眼,那個身穿錦袍的女子突然打馬躍下的土丘。她策動坐騎,在數千輕裝步卒麵前來回跑動。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在說著什麽。而那些步卒們則以歡呼響應,“諾!”“諾!”他們大聲叫喊,唯恐女將軍聽不見自己的回答。
城牆下的笳鼓聲突然一緊,鏗鏘有力,若萬馬奔騰。李靖勃然作色,叫過身邊的將領,大聲叮囑。片刻後,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軍快步跑上城頭,肩膀挨著肩膀,在城牆內俯身潛伏。
真正的挑戰來了。所有守軍將士都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他們將羽箭搭在弓臂上,來回滑動。暴雨般的雕翎從城下射上來,頃刻之間便讓垛口附近長出一層白毛。血光迸射,哀鳴聲不絕。
羽箭覆蓋之後,敵軍再次向城頭靠近。大約分成二十幾個隊,在城門兩側選取了五個點同時進行突破。盾牌手當前掩護,然後是大隊的嘍囉兵抬著簡易的雲梯。沒有城東方那種帶有軲轆和車廂的攻城梯,娘子軍的雲梯僅僅是兩根粗大的竹子,中間釘了很多橫梁。與雲梯並列而行的,是一輛輛可以藏人的韞車,上麵塗滿了肮髒的泥巴,守軍的羽箭射上去,隻能濺起一串串冰碴。
“別急著反擊,放他們靠近!”李靖終於下達了一個命令。然後丟下手中弩杆,從親衛手上接過一張大弓。那張大弓遠比普通步弓長,所用的羽箭也是特製的,比普通箭矢長出近半尺。從旁觀者角度看,楊寶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達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話,前來帶隊攻城的敵將隻好自求多福。
敵軍已經迫近到了二十步內,負責掩護的弓箭手門開始改變戰術,不再進行覆蓋式攢射,而是重點照顧垛口附近的目標。“射,對準扛著雲梯的叛賊!”李靖大聲命令,同時鬆開弓弦,將靠前組織戰鬥的敵將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後被憋了多時的守軍立刻抬起身,對準城下的抬雲梯者迎頭猛射。由於手中持著重物,抬雲梯的叛賊們無法躲避,交替著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勢絲毫不減,組織進攻的人被那名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壯漢圍著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襲擊。錦袍女子揮動令旗,督促將士們繼續前壓。韞車內也有人跑出來,撿起落在地上的雲梯。負責壓製的弓箭手們對準城上敢於露出頭來的士卒,集中力量攢射。數息之間,便又將守軍的威脅壓製到了最低程度。
數以百計的韞車直接撞上了城牆,震得青灰色的磚牆瑟瑟土落。就在守軍的眼皮底下,攻擊者從韞車內搬出一大堆繩索,竹竿,鐵鉤,揮臂用力掄幾圈,將鐵鉤直接甩上了城頭。近跟著,雲梯也搭上了垛口,無數人蜂擁向上爬,還有無數人順著鐵鉤後繩索,玩雜耍般一蕩一蕩向上攀登。
沒見過這種戰術的守城將士幾乎看呆。他們終於明白那名錦袍將軍所部兵卒為什麽輕裝上陣了。隻有輕裝,才會發揮這種戰術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斷一部分繩索,推倒一部分簡易雲梯。但數百人同時攀援,他們根本清理不過來。
況且攻擊方也不給大夥清理機會。在那個錦袍女將的指揮下,弓箭手們采取一種輪番射擊的戰術,持續不斷地對城頭進行壓製。防守方有士卒剛剛砍斷一根繩索,露出城垛的半邊身體已經被射成了刺蝟。而從半空中掉下去的攻擊者卻被他們自己的袍澤用一種類似漁網的東西接住,根本沒受絲毫傷害。
轉眼之間,敵軍已經跳上了城牆。守城將士不得不從藏身之處站起,冒著被羽箭狙殺的風險進行反擊。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們顯然都是些綠林好手,僅憑著幾把單刀,居然將快速在城頭打下了一片落腳地。那個錦袍女將則迅速調整部署,將更多的手下嘍囉朝突破點源源不斷地投送。
“必須殺了那個女人!”楊寶藏看出了其中關鍵。此刻已經容不得他憐香惜玉,進攻的組織者對戰場把握能力不遜於李靖。如果不及時將她幹掉,城頭岌岌可危。
他快速轉過頭去,希望能給李靖些提示。卻發現對著千軍萬馬不曾改變臉色的李靖居然緊張得幾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顫,像被凍僵了般,不停地顫抖,顫抖,顫抖。
終於,他閉上眼睛,鬆弦。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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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兄認識那個女人!”在羽箭離開弓臂的瞬間,楊寶藏猛然發現了一個秘密。“但藥師兄是個成大事者,絕不會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將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麽引而不發,要麽一射中的。想想一個絕代佳人就這樣香消玉殞,楊寶藏心裏竟隱約覺得有些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這是戰場,要麽對方死,要麽自己死,容不得憐香惜玉。“但那個女人真的別有韻味!”他快速扭頭下眺,期待著在敵軍女將被李靖的羽箭射殺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稱絢麗的風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個大個子敵將縱馬衝了上來,擋住他的視線。
“啊——!”城下響起了一聲驚呼,然後是淒厲的怒吼。大個子敵將落馬,那名牡丹一般絢麗的女子丟掉令旗,彎腰去扶。緊跟著,數百麵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牆,讓楊寶藏無法確定李靖的奪命一擊最終射中了誰。他隻看見無數叛軍在跑,用盾牌圍著那名女將軍和她身邊的所有人快速後退。再接著,叛軍的弓箭手就發了瘋,將雕翎全部集中到敵樓方向。
叮叮咚咚,鐵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樓瓦上,聽上起來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為李靖的神射歡呼的幾名隋軍士卒來不及躲閃,身體上立刻被插滿了羽箭。他們哼都沒哼便氣絕身亡,身體伏在敵樓外側的女牆上,像極了團縮起來的刺蝟。無數雕翎則繼續飛過來,不斷加厚屍體的重量,直到他們承受不住,順著女牆慢慢滑落,在城樓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長的血跡。
幾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嘯著砸上敵樓,將樓頂外沿挑飛半邊。隨即,數百支白羽滑著弧線順著樓角缺口處落下,將城磚砸得火星四濺。繼續逞強站著和敵軍對射顯然不再是明智的選擇,不待李靖下令,敵樓中的所有人都選擇了一個動作。他們快速衝到外側女牆下,脊背緊緊貼住牆根兒。這是個射擊死角,躲在此處才能避免成為流矢的獵物。
京兆尹骨儀蹲在楊寶藏身前,修長的手指緊扣著磚縫,關節處隱隱透青。緊挨著骨儀的是兩名娘胎裏便帶著俸祿的雲騎尉,一個蹲得稍高了些,頭盔被流矢砸歪,掛盔的帶子擦著下巴崩斷,刮得此人滿臉是血。另一個顯然是名初次經曆戰陣的新丁,嘴裏一直在大聲地嘟囔。開始的時候楊寶藏以為他在詛咒叛軍,過了片刻,待箭雨的聲音稀落下去後,才聽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顯然聽不見他的祈禱。就在大夥被羽箭壓在敵樓內無法抬頭的這段時間,更多的叛軍爬上了城牆。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組,盡力擴大著控製範圍。而守城者則寸步不讓,一個垛口,一個垛口地與叛軍反複爭奪。
接連損失了兩名高級將領,叛軍的怒火顯然已經被點燃。隨著雷鳴般的戰鼓聲,隻有輕甲護身甚至沒有鎧甲護身的將士們源源不斷地向城頭爬。很多人身體剛剛從垛口上探出半邊,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長槊捅穿。但後繼的人對近在咫尺的威脅視而不見,躲開從頭頂掉落的屍體,擦去落在臉上的血水,繼續攀登。
從敵樓中向外看,幾乎每個垛口附近都有叛軍的身影。京兆尹骨儀很快就沉不住氣了,“擋住,擋住,擋住叛賊,每人賞錢五百!”他大喊大叫,聲音裏已經帶上哭腔。剛剛向弟兄們頒布了賞格,轉而又向李靖大聲求救:“藥師,藥師,趕快想想辦法,趕快想想辦法呀!倘若李老嫗進了城,咱們誰都沒好日子過!”
“骨大人末急,敵軍攻勢雖然猛烈,卻沒有把握節奏。這樣下去,肯定堅持不了多久!”李靖的聲音從嘈雜的間歇中傳來,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還搭著羽箭,每當敵軍弓箭手的壓製出現停頓,便快速從女牆後探出頭,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頭的敵人。這種淡定從容的態度影響了身邊的很多將士,包括楊寶藏在內,敵樓中的人都慢慢將慌亂的心神鎮定下來,學著李靖的模樣為城牆上的袍澤提供支援。片刻之後,敵軍湧上的速度漸漸變緩。而負責壓製隋軍的弓箭手們也耗盡了臂力,射上城頭的雕翎越來越稀疏,漸漸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趕快站起來,準備反擊!”看到有機可乘,李靖立刻組織反撲。敵樓中的眾將士聞命起身,趁著敵方弓箭手射擊的停頓,跑上已經多處被叛軍占據的城牆。
生力軍的加入使得城頭上的危急形勢登時一緩。幾名叛軍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頭。他們的袍澤一邊奮力抵抗,一邊大聲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況果然如李靖所料,過於猛烈的攻勢早早耗盡了這隊叛軍的力氣,接替女將軍的指揮者試圖給袍澤以援助,短時間內身邊卻聚集不起來更多的爬牆高手。
敵我雙方在城頭上攪做一鍋粥,仿佛彼此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剛才念佛的那個雲騎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軍的肚子,用矛杆推著對方的身體,用力頂向城牆邊緣。受了傷的敵兵大聲慘叫,雙手亂舞,試圖把牛頭馬麵從自己身邊趕開。他的努力顯然是徒勞的,念佛者很快鬆開矛杆,任傷者流星般從城頭跌落。
下一個瞬間,念佛者也被長矛刺穿了小腹。歪頭盔衝上去救他,沒等靠近,便被一名敵將用橫刀抹斷了脖頸。李靖親自帶人上前救急,被數名輕甲叛軍死死纏住。楊寶藏不得不加入戰團,將主帥陰世師命令自己捉進監獄或格殺勿論的人從死亡邊緣硬搶了回來。
每個垛口附近都躺滿了屍體。雙方的士卒在屍體堆上跳躍著將戰鬥繼續。為了砍斷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簡易雲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條生命為代價。而為了護住已經到手的城牆段,攻擊者不得不在數倍於己的守軍麵前苦苦支撐。
“叛匪成強弩之末了!”片刻之後,就連骨儀這種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這回大夥又賭贏了一局,舉著橫刀,在侍衛簇擁下加入戰團。
幾名叛軍將士被數倍於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頭一角。背後就是垛口,無路可退。“殺,殺一個夠本兒!”帶隊的夥長厲聲大叫,試圖用死亡證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揮刀將他的頭顱直接掃上半空。
剩下的六個人放下了武器,請求寬恕。守軍蜂擁而上,用橫刀將他們剁成了肉泥。
戰鬥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慘烈程度卻異乎尋常。已經爬上城頭的叛軍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儀身邊的官軍將領和勳貴子弟也陣亡了盡五分之一。
“饒命!”層層屍體中間,一個身穿叛軍服色的傷者徒勞地揚起染滿鮮血的手。沒等主將下令,幾名官軍跑上前,七手八腳將傷者從屍體中翻出來,直接扔下了城牆。
沒有人給自己的對手以憐憫,將領們對暴行也從不出言製止。趕盡殺絕幾乎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為了發泄心頭的憤怒,暫時占了上風的守軍將倒在城牆上的敵人,無論已經死了的還是瀕臨死亡的,全部順著垛口推下。每當有傷者在掉落的過程中發出慘號,他們則興奮得大喊大叫。而城牆下正在徐徐後退的叛軍目睹了這些情景,憤怒地吹響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像是在自家袍澤送行,又像是在對守軍示威。如果長安被攻破,想必他們也不會對俘虜手軟。
‘這正是李靖想達到的效果。’楊寶藏拄著半截橫刀站在一堆屍體中間,隱隱覺得心寒。他能接受慈不掌兵的理念,但把仇恨種植在攻守雙方的心中,等待著其生根發芽的做法,卻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我沒得罪過這個家夥!’想到這,他偷眼又看了看李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執行陰世師將軍的命令。
“楊將軍有話要跟我說?”李靖的感覺非常敏銳,發現楊寶藏目光總是圍著自己打量,心中立刻產生了警惕。
“沒,沒,陰將軍派我來看看。你們這邊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城西向他覆命!”楊寶藏趕緊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重複自己的目的。
他沒有把握能讓李靖相信自己的敷衍之言,但京兆尹骨儀卻恰到好處地幫了一個大忙。“你盡管回去跟左翊衛大將軍覆命,隻要有李靖和我兩個人在,叛軍不可能從西城攻進來!”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他一邊強調自己的重要性。那幅得意的模樣,簡直像已經將叛軍逐回了黃河以北。
“的確,末將一定如實向陰大人匯報。有骨大人和李大人坐鎮,西城牢不可破!”楊寶藏點點頭,陪著笑臉回應。到了這個關頭骨儀還能想到為他自己表功,楊寶藏真不知道此人的帽子下的腦袋到底是什麽形狀的。
“主要是李將軍,若不是他射殺了敵軍上將,叛匪的攻勢沒這麽快結束!”見對方如此識趣,骨儀也不為己甚,將最大的功勞順手推給了李靖。
按照大隋軍規,陣斬敵方大將可記首功。眾人剛才都親眼看到李靖一箭將某位騎著黑馬的敵將射下坐騎,雖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個倒黴鬼的名字,但從其後叛軍的混亂表現上來看,落馬者的級別肯定不低。
“的確,今日楊某有幸,居然能親眼目睹李郡丞神射!”楊寶藏停住腳步,對骨儀的說法表示讚同。“隻是事發突然,我沒能看出此人到底是誰!”
“我也沒看清楚!真是有些可惜了!”骨儀故作遺憾地歎了口氣,說道。
“應該是巨寇孫華!我本非刻意為之,是他自己撞到了箭尖上!”李靖笑了笑,非常謙虛地給出了答案。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響起一片讚歎之聲。太原叛軍能這麽快就殺到京師牆根兒底下,大盜孫華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低估。為了嘉獎其功勞,李淵甚至不顧此人出身寒微,直接推舉其為為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領馮翊太守。單論爵位,在叛軍所有將領當中孫華僅次於世襲的國公李淵和郡公柴紹,直接列在了第三。
而就這樣一名官職顯赫的叛賊,居然被李靖親手射殺於城下。如果消息準確,待平叛之後論功行賞,恐怕李靖的封爵也不會比縣公稍低。
李靖素有正直之名,所以大夥誰也不懷疑他自吹自擂。但在驚歎之餘,肚子裏卻湧起了酸酸的滋味。“姓孫的倒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寧可用身體去替女人擋箭!”有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敏銳起來,仿佛看清楚了剛才李靖發箭時的每一個細節。
“就是!為了女人,連性命都不肯要了。這樣的漢子可真不多見!”骨儀笑著接茬。反正李靖剛才自己也說他不是刻意而為,大夥將他的功勞說低一些算不上得罪。
“無論如何,那都是李將軍的功勞。”雖然不願再將李靖稱作‘藥師兄’,但楊寶藏依舊看不慣骨儀等人的酸溜溜模樣,第二次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道。仿佛很不經意般,在離開之前,他又追問了一句,“李將軍可曾知道那女將軍的名字,能讓孫華舍身擋箭的,應該也不是個尋常人物!”
他相信如果不是孫華不小心跑上前送死,那個春花一樣燦爛的女子必將血濺沙場。但他依舊很好奇到底對方到底是誰,居然能讓心腸向來冷硬如鋼的李靖在放箭之前猶豫了一瞬。
在走下城頭之前,他聽到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隻是覺得女人的戰場不應在兩軍之間!”李靖咧了咧嘴巴,用玩笑的口吻答道。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章 補天(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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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紅拂來說,此刻擺在她麵前的那支血跡斑斑的羽箭卻一點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著一個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於心的習慣,她一直崇拜的那個人說過,隻有這樣,別人才知道命中目標的是自己,而不會刻意將功勞掩飾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這一點紅拂也非常清楚。否則,她也不會在十餘年的光陰中每每從對方上任地點附近經過,卻不敢走過去,問一問當晚的承諾是否還有效。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歌姬,逃奴,一旦過往被揭發出來,不但會危及自身安全,而且會連累得李靖聲名受損。所以,她寧願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無視流言傷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後,找個機會偷偷娶她進門。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罷,至少,她可以每天看著他意氣風發地笑,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可她等來的卻是一支破甲錐。如果不是孫華舍命相救,紅拂知道被射穿脖頸的人將會是自己。但她一點兒也不感激死去的孫華。那個莽漢從二人第一次見麵後,就如同一隻蒼蠅般圍著她沒完沒了地轉圈,無論她肯不肯接受,都發誓要守護她一輩子。如今,他用生命兌現了承諾,卻把她推到了一個無比尷尬又無比痛苦的位置。
幾乎所有同僚都把她當作了孫華的未亡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包容著她,一遍一遍許諾待城破之後,定然將放冷箭傷人的那名隋將捉到她麵前,由她自己親手為武鄉縣公報仇。卻根本不在乎她臉上的悲傷究竟是為了誰,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對放冷箭者有沒有恨。
有麽?一個人安安靜靜沉寂在悲傷中的時候,紅拂捫心自問。老實說,現在她的心中對李靖一點兒恨意也提不起來。那是兩軍交手的戰場,他們站在不同的旗幟下廝殺。對於一名合格的武將而言,隻要能讓己方通向獲勝的手段都可以嚐試,根本無須顧忌良知和道義。況且,李靖為了尋找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已經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幫助守軍打敗這二十幾萬洶湧而來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願以償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為了一點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機會,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夠做得到?
盡管能給對方的行為找到無數理由,她的心卻變得越來越空。‘也許在內心深處,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個蓋世英雄。同時,她們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對方的一切還重!’這樣想著,她不禁對自己的小女兒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態人心看得還是那麽簡單。這是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兒女情長的家夥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來?如果有,那一定還是傳說中的存在吧。並且傳說不可能持續長久。
“可孫華畢竟為你死了!”另一個聲音很快在心中響起來,熱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這一連串的稱號,絕對比某些人還沒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孫華放下這一切撲到她身前時,幾乎毫不猶豫。待看到箭尖從自己脖頸前方透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對她憨憨地笑。仿佛隻有這樣,才證明往日他當眾對她說的那些話,不隻是為了占占口頭上的便宜。他是認認真真的,認認真真的希望能將她抱回家中,認認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討厭又無法忘懷的笑容已經消失五天了。在紅拂的回憶中,卻清晰得宛如發生在剛過去的某個瞬間。有時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殺的是自己。那樣,也許李靖的心裏會永遠留下她的位置,無論內疚還是惋惜,一輩子都無法忘掉。就像她現在無法擺脫孫華的陰影一般,煩躁而迷茫。
外邊的喊殺聲很高,一波接著一波宛若驚濤駭浪。攻防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義軍和守軍都成了強弩之末。也許下一刻,承載著她很多記憶的長安城就會被攻破。她和李靖就會在當年結伴逃離的楚國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許義軍會被耗盡力氣,兵敗如山倒,然後被正在向長安馳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長安城裏邊殺出來的隋軍前後夾擊,讓所有夢想成為虛幻的碎片。這些,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原來跟著李婉兒,是為了求對方幫忙找尋李靖。連帶著改變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時不至於辱沒李靖世家子弟的榮耀。而現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經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妝”也徹底失去意義。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來的意義,紅拂也不想繼續留戀。她打算待孫華的頭七過後,便向婉兒請辭。把娘子軍右三領軍,從四品宣威將軍的印信留給更適合它的人,然後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過平凡日子。至於最後的歸宿在哪,暫時她還沒有找到。但對於曾經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這不算什麽困難。
軍帳外又傳來一陣歡呼,非常短促,幾乎是在剛剛發出便被卡在了喉嚨中間。緊跟著,又是一聲輕歎,然後是怒罵,嗬斥,最終,一陣鑼聲結束了所有嘈雜。
“他又贏了一局!”紅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絲苦笑。對於外邊的節奏她已經非常熟悉,同樣的遺憾幾乎每天都在重複。李靖贏了一局,便等於娘子軍輸了一局。對雙方的將領而言,都是為了功名富貴而已。無所謂誰是誰非。
“那個守將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會打仗的百姓都征調上了城頭!”這是王元通的聲音,隻有他在經過孫華靈前還會繼續大聲說話,仿佛唯恐躺在棺材裏邊的人因為過於關心戰況而重新坐起來般。
“小點兒聲,別吵到出塵!”正在嗬斥王元通的是齊破凝。他還保留著在王屋山時的習慣,直接喚紅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帶著幾分豔慕提她的藝名。
“我不是心裏急麽,咱們在這多耽誤一天,旭子那邊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氣,但還是盡量把嗓音壓了下來。“怎麽說大夥都是兄弟,天塌下來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扛!”
“要是李將軍在就好了,憑著他的箭法,豈容城樓中那個敵將囂張!”第三個說話的人聲音很低,但帶著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這也是個曾經在李旭麾下待過的故舊,所以本能地將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較。
“廢話,若論勇武,誰能比得上咱們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驕傲地總結。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邊。
然後大夥不約而同地閉住了嘴巴,拖著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是李婉兒和她的新兵們的低語,越來越近。最終,帳門被掀開,冬日的陽光和冷風一道撲進來,打碎裏邊的沉靜。
見到紅拂依舊保持著自己早晨出門前的姿勢,婉兒眼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憐惜。她也研究過射死孫華的那支“流矢”,憑著女人的直覺,將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紅拂正在尋找的人對應到了一處。盡管沒有將這個消息散布,但婉兒對紅拂心裏的悲傷感同深受。她本以為關鍵時刻被自己的男人拋棄已經是人世間難以承受的打擊,卻沒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決來,自己的丈夫柴紹簡直算得上貪妻戀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獨自跑路之前,還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盡管商量的結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後。
“戰勢如何?”紅拂不願意成為被人憐憫的對象,稍稍將身體坐正了些,低聲詢問。
“妹妹還是多出門走走吧。總是這麽悶著,恐怕對身體不大妥帖!”婉兒知道紅拂不過是想岔開話題,笑了笑,關切地叮囑。
“沒事兒!謝謝姐姐關心!”紅拂輕輕搖頭,笑容如經過霜的菊花,“我難得有時間靜下來理理自己的思路。這幾天坐在帳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樣子,怎像一個想明白了的人?’婉兒心中暗暗歎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輕鬆,“你自己不悶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裏。所以從小就不像個女孩子,終日喜歡和刀劍打交道!”
說到這,她借著炭盆裏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處都結著厚厚的繭子,一看就能看出來是握馬韁和握刀所致。這樣的手有失溫柔,卻能將自己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說姐姐是當世婦好呢!”紅拂笑著用曆史上最早出現的一名女將來比喻婉兒。
“我隻是膽大妄為而已,跟古聖先賢怎能相提並論!”婉兒笑著搖頭。
“古聖先賢,不過是傳說中人物罷了,其實未必是真!可將來的曆史上,無論執筆者願不願意,都得無法掩蓋姐姐的名姓!”紅拂看著婉兒的眼睛,由衷地誇讚。
“妹妹如果願意,也可以一直跟著姐姐身邊,咱們一道建功立業。反正咱們這支隊伍叫娘子軍,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張出塵的位置!”婉兒見紅拂眼中的悲傷略淡,趕緊趁熱打鐵。將紅拂留在身邊這幾個月,她處理起軍務、政務來格外輕鬆。一是因為有個同樣大氣的女人為伴,寂寞時也可以說些悄悄話。二則軍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紅拂麵前有所表現,很多任務不用她這個主帥指派,全都搶著去做了。所以,無論城內的李靖如何十惡不赦,婉兒都希望能將紅拂繼續留在娘子軍中。到了這個位置,她已經不需要依附於男人。同樣,紅拂將來也不需要成為別人的附庸。
聽出婉兒話中的激勵之意,紅拂非常感激,卻不打算接受對方的安排。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提前跟好姐妹打聲招呼。“待孫大當家下葬後,我便準備離開!”
婉兒沒想到自己一番努力會是如此結果,不覺一楞,“你要去哪?”她脫口追問,“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一個女孩子家…….”話說到一半,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著的不是個尋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緩下聲音,繼續道:“你要是走,也別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腳點先想好了再說,免得大夥為你擔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堅兄!”紅拂心中本來沒有答案,卻猛然間了悟般找到了去處。“他那邊肯定需要人幫忙,大夥朋友一場,總不能天塌下來讓他一個人去頂!”
說話間,她從婉兒的眼中看到了明顯的警覺,但很快,這種警覺便被理解與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長安破後,李家也要出兵與仲堅攜手對抗突厥。到時候咱們都做領兵之將,跟狼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我想,我想一個人先走!”一再拒絕對方的好意,紅拂心裏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堅強。“姐姐幫我個忙,別驚動太多的人,我想一個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軍估計也快到了…….”
看著紅拂柔弱中透著決然的眼神,婉兒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好!”她又低低的歎了口氣,非常能體諒對方的難處。“姓李壞事做絕,肯定會遭報應。你不見他,也省得到時候心軟!”
“不瞞姐姐說,如果李靖見到唐公大軍便主動投降,反而不是我認識的李靖了。”紅拂輕輕搖頭,話語裏依舊帶著欣賞意味。
婉兒輕輕撫摸朋友的頭,眼中再次充滿憐惜。“傻妹妹,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替他說好話?”如果真的放下了,應該根本不在乎對方生死。而紅拂卻依舊給對方的行為找理由,哪怕她差點死於對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須死。不光是為了孫華複仇。還有幾件事情婉兒不想當麵告訴紅拂,經過她仔細查訪,在李家舉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帶人查抄李府,將老弱婦孺斬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墳者,都隱隱指向了同一個人。
“有些風言***,這幾天我也隱約聽聞。至於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為大隋舊吏,也未必真是什麽錯!倒是他的才華,姐姐也親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長史,恐怕可讓唐公麾下大軍如虎添翼!”知道這樣說,婉兒會非常生氣,紅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在姐姐你眼裏,唐公是吊民伐罪。在小妹眼裏,站在楊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為了功名富貴。正所謂各為其主罷了,哪有什麽高尚與卑劣的分別!”
說罷,她再一次看向擺在身邊的雕翎,仿佛霎那間,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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