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六卷 廣陵散)

本帖於 2009-02-05 04:52:33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小懶熊 編輯
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四卷 揚州慢)寂寞一城2009-02-04 13:49:00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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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夾雜著雪粒子,砸在鎧甲表麵鏗鏘有聲。那些鎧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卻比鐵還沉重。正是乍暖還寒時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經融了,還有一部分卻又冷又粘。二者兩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轉眼間便凍上了厚厚的一層。
這種寒冰凝成的鎧甲遠遠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別是大隊人馬列隊行來,就像一條滾動於天地間的銀黑色鋼鐵長龍。但被裹在冰甲下邊的人卻極其難過,被體溫融化的雪水順著脖領、胸襟,鎧甲縫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鑽進裏層衣服,一直鑽到人的骨髓深處,凍得人靈魂幾欲出殼。但你還不能伸手去擦,因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脫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讓一整塊冰渣貼著肚皮或脊背滑進去,讓再也憋不住的慘叫聲刹那間透過已經麻木了的軀殼,跳向灰沉沉的天空。
“啊――,***,凍死了!”
“啊,誰這麽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不斷從身後傳來,聽得張金稱臉色比天上的烏雲還黑。“你們***都給我閉嘴。誰再叫,老子直接將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裏去!”他瞪起眼睛,大聲怒喝,嚇得大小嘍囉們噤若寒蟬。“都給老子跑起來,跑起來就熱乎了。等拿下了南宮,老子給你們每個一間大房子,倆女人,隨你們暖和去!”
“謝大王賞!”萎靡不振的嘍囉兵們瞬間恢複了幾分精神,嗬著白煙嚷嚷。熱乎乎的房子,軟綿綿的女人,想想就讓大夥留口水。已經躲在大陸澤畔一個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還是在去年打破清河縣城的時候。可惜那次大夥沒能停留太長時間,清河郡守丞楊善會很快就從老賊楊義臣那裏搬了救兵回來,將大夥堵在剛剛捂暖和了的被窩裏一頓胖揍……。虧得大夥地形熟,連夜縮進了大陸澤。要不然,說不定腦袋就被掛在了清河城牆上,一排排任天上的烏鴉啄。
這年頭,當個賊也不容易。大陸澤附近容易搶的村子,“兩腳羊”們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縣城則高牆陡立。由於張大當家“名氣”太響,很多孤立於縣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張”字大旗,就寧可在全堡男女一並戰死之前將所有糧草輜重放火燒掉,也不肯打開寨門接受張大王的‘巡視’。不過他們開了寨門的結果也差不多,張大王臨走時,肯定要把不能替他賣命的人全殺掉,把剩下的物資全付之一炬。
在襄國郡搶無可搶,張金稱就不得不將目光掃向了北邊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莊戶人家都遭了災,如果不趁著青黃不接時刻到來之前再刮一點軍糧,恐怕待饑荒一起,大夥就除了人肉外再沒別的東西可吃了。所以,盡管聽聞年初之時已經有一支軍隊開到了三百裏外的博陵郡,張大王依舊決定帶著隊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險。正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險的地方往往收獲越大。況且朝廷的軍隊初來乍到,沒那麽容易摸清楚周邊各郡情況。按張金稱對周邊局勢的理解,光博陵、恒山兩郡的地方富豪,就夠讓新來的狗官頭疼一陣子的。那些富豪們個個手眼通天,心高氣傲。得不到他們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邊各地寸步難行。
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個跟頭。有些去年死在路邊的餓殍經曆了一個冬天,屍體已經被野狗和禿鷲吃得差不多,白慘慘骨頭架子從泥漿裏透出來,為盜匪們指明通往地府的路。
摔倒在屍體旁邊的嘍囉兵嚇得兩眼發綠,趴在地上連連磕頭。他的同伴則快步從屍體邊跑過去,對道路兩側的慘景視而不見。
“跟上,跟上,別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爺!”一名小頭目衝著正在向死者施禮的嘍囉兵屁股後踹了一腳,喝罵。
“死者為大,拜一拜免得陰魂來尋咱們的晦氣!”挨了踢的嘍囉兵訕訕地爬起來,一邊跑,一邊媚陷地向頂頭上司解釋。
“鳥,咱們人肉都吃過了,還怕一個骨頭架子。”小頭目的口水四散噴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凍結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惡人。咱們這夥人,是陰曹地府也不敢惹的。隻要把刀握在手裏,隻有咱殺人,沒東西能害咱!”
“將軍說得極是,將軍說得極是!”小嘍囉不敢頂撞上司,連聲答應。同時用已經凍僵的手指緊緊握了握刀柄,以便從中吸取一些力量。
“可我聽說竇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過招呼,說南宮城受他的保護!”另一名資格稍老些的嘍囉兵卻不能理解“將軍”大人鼓舞士氣的說辭,憂心忡忡地議論。
“鳥!”小頭目對人體某個部位興趣極濃,幾乎每句話都以此開始,“竇建德又不是咱們的二爹,他的話咱們為什麽要聽。況且他竇老大再牛,還不得聽高士達的。高士達都不敢對咱家大王指手畫腳,他竇建德憑什麽管咱們的閑事!”
“那倒也是!”老嘍囉對小頭目的話不以為然,嘴上卻不得不應承。
“姓竇得爪子伸得太長,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頭目伸出手來,在空中虛劈了一記,以壯自家聲威。
竇建德和高士達是活躍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勢力,活動範圍從涿郡一直到平原。與張金稱、魏刀兒等人的行事風格不同,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更喜歡將自己打造成俠盜形象。他們攻占城市後不搶百姓,而是打開府庫,將裏麵的綢緞和米糧分一部分給無家可歸者。對於一些距離自己老巢高雞泊比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們每年定期收兩次保全費,數額和官府征收的賦稅大抵相同。如果對方肯按時繳納,竇、高二人便對其他各路綠林豪傑們宣稱此城受他們保護,嚴禁有人再去滋擾。
因為同在綠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張金稱還比較給竇建德麵子,輕易不進入他的勢力範圍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新敗於虎賁中郎將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沒有了,哪還有資格為別人提供“保護”?
群賊不再吵嚷,埋頭繼續趕路。這是一次蓄謀以久的行動,天氣雖然差了些,但也給大軍的動作增添了許多勝算。經曆了兩年多的賊來兵往,官道兩旁的大部分村莊都不複有人煙。而那些結寨自守的堡壘,也不會在這種鬼天氣裏派人出來收拾土地。所以,張金稱基本可以確信,麾下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撲到南宮城下。隻要在臨近郡縣的援兵趕來之前將城門撞開,衣服、糧草、金銀細軟……,種種急需的物資就都能得到補充。
他們順著官道迤邐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隊伍中不斷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氣爬起來,眾嘍囉們便增予其一陣哄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傷了骨頭,或者被凍得沒了力氣,眾嘍囉們也不會施以援手。大夥都是有了今天沒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況且傷者在攻城時出不了力,城破後還要浪費一份錢糧。
“其實,我覺得竇老大的辦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這麽跑!”有人跑得實在太累了,吐著滿嘴的白沫嘀咕。
“鳥,那是他當初實力夠大。幾個縣城不得不給他送錢糧。他以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樣,百姓哪個不把他當個賊。平素無論多恭順,隻要官兵一來,立刻跟他翻臉!”
“倒也是!”議論者附和了一句,轉眼又沒了聲音。作賊就是作賊,義賊也好,惡賊也罷,在百姓眼裏總之取代不了官府。這次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為不夠狠,嚇不住那些兩腳羊麽。官府在前邊打,各堡寨的壯丁在旁邊替官兵呐喊助威,送糧送水,即便是瓦崗軍碰到這種情況,也未必扛得住!
“鳥,什麽也是,竇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廂情願!”小頭目將佩刀拔出來,於風雪中舞出幾個刀花,“這年頭,要麽被人殺,要麽殺人。沒有旁的道,誰死了都別喊冤!”
不被人殺,就得殺人。羅嗦了一路,他最後這句話對底下人鼓舞最大。殺兩腳羊,殺官軍,殺不同綹子的其他嘍囉。張大王的寨子和地盤,不就是這樣殺出來的麽?
“殺,殺進南宮城去,要什麽有什麽!”有幾個騎馬的士兵從隊伍前頭跑回來,大聲鼓動。
“殺!”“殺!”“殺!”掛著霜的橫刀,鐵鏟,木棒被紛紛舉起來,在風雪中形成一堵移動的叢林。叢林下,一雙雙紅色的眼睛裏充滿了狂熱。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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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城並不遙遠,在大部分嘍囉都沒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牆便映入了群賊眼底。這個彈丸小城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幾乎毫無防備,城頭上沒有出現郡兵,天地間也沒響起警報。驚惶失措的百姓甚至連城門都忘記了關,就任由其四敞大開著,猶如一張黑咚咚的嘴巴!
“好大的風啊!”張金稱的兩個兒子張財和張寶大喊一聲,爭先恐後地要求打頭陣。“爹您歇著,我先去頭前替您開道!”“滾,這次輪到我過癮了,上次就是你撈了頭一口!”兩兄弟各不想讓,馬頭並著馬頭,隻待張金稱一聲令下,就要先比試比試坐騎的腳力。
土匪有土匪的規矩,城破後,第一個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隊可分得城內十分之一的財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這群“功不可沒”的家夥先挑。因此,碰上沒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張氏兄弟不吝嗇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氣。
“殺!”“殺進去,人伢不留!”大小嘍囉們忘記了急行軍的疲憊,舉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呐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大夥的目光穿透破舊的城牆,仿佛已經看見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耀眼生花的金銀,還有血,讓人感到興奮而又刺激的血。
但張金稱的表現卻非常令群賊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蟄了一下般,他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一雙三角眼也同時眯縫起來,“所有人,立刻列陣。按照老子平時教導你們的,整隊。張財,你帶領騎兵去左翼。張寶,你帶領騎兵護住右翼。張金利,你帶領盾牌手護住中軍,大夥不要慌,向後轉,咱們大步後撤!”
“大當家,你說什麽?”幾個其他頭目無法接受這樣的命令,跳起來,抗議。大夥在風雪裏兩個白天加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才抵達南宮城下。雞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後在江湖同道麵前這臉往哪裏擱?
“變陣,傳令。全體後撤!”張金稱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向兩翼,伴隨這張財、張寶兩兄弟的叫嚷,“變陣,變陣,後隊變前軍,前軍變後隊。緩緩後撤,不要慌,後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有氣無力的角聲中,大小嘍囉們互相推搡著,轉換陣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邊原地打著旋,一邊向城門方向張望。他們無法理解到底出了什麽變故,居然讓大當家下令放棄了這即將到口的肥肉。難道對方早有準備?有準備又能怎樣,難道這座彈丸小城還能藏著天兵天將麽?
“大聲點,沒吃飯啊你!”張金稱見自己的隊伍動作遲緩,氣得衝著傳令兵就是一記皮鞭。“嗚--嗚嗚――嗚嗚!”這回,號角聲高亢有力了許多,也齊整了許多。卻不是從傳令兵手上響起來的。無數嘍囉們聞聲抬頭,看見敞開的城門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杆紅色的戰旗。
“嗚嗚――嗚嗚――嗚嗚!”天地之間,仿佛有數百支號角在呼應。城東、城西、群賊的後背,兩翼,無數杆紅色的旗幟如寒梅般在風雪中綻放。大地在搖晃,城牆在搖晃,頭頂上的彤雲仿佛也在搖晃。令人戰栗的感覺從腳下湧起來,瞬間傳遍嘍囉兵們的全身。嚇得他們一個個兩腿發軟,臉色比身上的冰霜還要蒼白。
“官軍!”張寶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立功的機會來了,敵人的數量足夠他“過癮”,數以萬計的騎兵,穿破雪幕,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
“不要慌,不要慌,整隊,整隊!原地列陣!”張金稱也有些慌了,聲嘶力竭地叫嚷。兩條腿的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如今這種情況,他隻能先硬扛一陣,挫一挫官軍的銳氣再做打算。否則,弄不好今天這數萬弟兄就得全軍覆沒!
嘍囉兵們驚惶失措,根本聽不進去主帥的將令。官軍身上的殺氣太重了,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支隊伍都重。除了號角聲和馬蹄聲,對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其他響動。但正是這樣,才使得他們愈發顯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們壓過來,壓過來,壓得群賊雙腿顫抖,身子擺得如風中柳葉。
“鳥,怕什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關鍵時刻,又是幾個小頭目替張金稱穩定了軍心,“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列陣,列陣,大夥並肩子上!”追隨了張金稱多年的老班底們扯著嗓子呐喊,淒厲,絕決。
“合子,並肩子。二十年後還這麽大個,吃香的喝辣的!”
“搶了他們的馬,進城,搶光了城裏的女人。把男人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瘋狂和勇氣相伴而生,群寇叫嚷著,互相推搡著,在災難麵前慢慢恢複鎮定。四萬餘人緊緊地縮卷成了一個團,以張金稱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長矛手,如果他們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稱作長矛的話,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間,將削尖的矛鋒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來犯之敵。這是一個可以令騎兵衝擊失效的刺蝟陣列,與各地郡兵交手的時候,張金稱曾經運用過,並且創造過勝利。
“擊鼓,挽弓!”張金稱見自己隊伍慢慢穩定下來,伸手扯下掛著兩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聲命令。
低沉的鼓聲立刻在他身邊響起,幾個山賊中的少年奮力揮舞著鼓錘,將令人血脈沸騰的節奏傳遍全軍。“長白山下好兒郎!”有人扯著嗓子唱道,“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大聲呼應,聲音裏充滿憤怒,充滿絕望。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千百人齊聲高歌,居然壓過了萬馬奔騰的氣勢。紅著眼睛的群寇們舉起刀,挺直身軀,心神一片寧靜。
隨後,蕭蕭的羽箭聲猛然炸響,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群盜們憑著憤怒而戰,羽箭亂如飛蝗。騎兵們引弓還擊,羽箭急如暴雨。無人退縮,官軍們非常勇敢。群盜也有自己的榮譽。鼓聲、風聲、馬蹄聲、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對於生與死之間博殺的雙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準,別停,別和他們糾纏!”李旭被十幾個親兵保護著,帶領數千騎手從刺蝟陣之前跑過。邊軍們還沒有完全適應他的指揮風格,無法將奔射戰術發揮出最大威力。但用來對付鎧甲單薄的流寇已經綽綽有餘,飛奔中的騎兵將弓箭盡力砸向人堆,然後撥便馬頭,他們沒有直接用馬蹄踏陣,而是繞開,飆遠,與從不同方向殺過來的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回轉,於敵軍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隊,發起另一輪衝擊。
流寇們疏於訓練的射藝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從刺蝟陣中射出來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馳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僅僅又數十支僥幸命中,卻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傷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滯,跟著大隊奔向遠方。
張金稱圓圓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萬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的圓陣兜***,麾下弟兄們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卻幾乎沒看到對方有人落馬。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幾名擂鼓的少年已經倒下,血淌滿了擺放牛皮戰鼓馬車,嫋嫋白霧升騰,仿佛一個不甘散去的靈魂。
這是張金稱從來沒見過的戰術,狠辣詭異。隻用了兩個來回,堅如磐石的圓陣已經出現了無數缺口。可敵人並不想從缺口中進行突破,他們還沒過夠單方屠殺的癮。風一般脫離,風一般折返,循環往複,連綿不斷。每一輪,至少都讓數以百計的嘍囉們倒下,每一輪,都像鐵錘般摧殘著嘍囉兵們的士氣。
“舉盾,舉盾過頂。弓箭手,弓箭手瞄準馬射!”張金稱無法確定自己的應對方法是否得當,但這幾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如果有大批的戰馬倒地,敵軍的攻擊節奏就會被打亂,嘍囉兵們就有機會還手。可惜,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夢想,射向戰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樣被對方用高速移動甩開,嘍囉們挽弓的手臂已經開始發抖,落馬的敵軍尚不足百。
張金稱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這是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傳說,此人身經百戰,卻一次都沒有敗過。他慢慢將手伸向了自己腰間的橫刀,臉上的笑容沉醉而瘋狂。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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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張金稱已經忘記了“怕”字怎麽寫,可今天,他卻覺得心裏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麵對那個傳說中的大隋第一勇將,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武藝不如,而是出於一種難言的愧疚。如果雙方一碰麵,也許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來身份。他張大當家不在乎於別人麵前被打回原型,卻不願麵對此人那純淨如水的目光。
記憶中,那道目光充滿了人世間的純真,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同類的關心。這些都是張金稱早已拋下的東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間,他燒了房子,毀了地裏的莊稼,趕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經把自己和過去一刀割裂。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後來認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親生。
而敵將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結實的鎧甲也難以防備。張金稱突然很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南宮城的糧草而前來冒險,如果事先把官軍首領和無敵勇將的姓名聯係起來的話,他肯定會考慮考慮自己是否還繼續北進。可他麾下的斥候是個糊塗蟲,隻告訴了有一夥來自汾陽的邊軍進駐博陵,卻沒打聽清楚這支邊軍的主帥姓李名旭!
現在,想什麽都晚了。他必須帶隊主動迎戰,用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纏住敵軍。然後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機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數的優勢與敵軍展開混戰。如果這兩步安排都得手的話,今天大夥還有機會脫身。如果任由對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們捱不過半柱香時間便麵臨潰散。
張金稱率領著自己的親衛,從本陣中快速殺出。兩個義子張財和張寶各帶領百餘命兄弟死死護住他的左右兩翼。三隊騎兵呈“品”字型,快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隊敵騎。但對方卻不肯挺身迎戰,而是飛快地放鬆已經開滿的弓弦,風一般遠飆。然後一邊扯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不斷回頭施放冷箭。
以這種方式交手,農民軍很吃虧。雖然他們也騎在戰馬上,但對方是邊退避邊回頭射,遠遠看去,張金稱父子就像刻意湊到對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還手!”張金稱氣急敗壞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擱更長的時間,“貼上去,貼上去跟他們以命換命!”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裏在冒煙,眼睛裏也在噴火。
與對方在奔馳中對射,張金稱絕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麾下弟兄手中的弓遠不如官軍精良,胯下的戰馬也多為拉車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與官軍所乘同日而語。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個弱點,身上的皮甲單薄。因為單薄,所以對方射來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製造巨大殺傷。但同時也正因為單薄,胯下牲口負重小,短距離內可以抵消體質上的不足。
不斷有人在奔馳中落馬,然後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慘叫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羽箭射入肉體的“噗噗”聲,以及無主戰馬的悲鳴。張金稱無法回頭相顧,隻能伏低身體,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隊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哀嚎,同時也聽見留在本陣中的兄弟張金利吹響了全麵出擊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高亢起伏,宛若龍吟虎嘯。這意味著騎兵們的犧牲沒有白廢,官軍的攻擊節奏已經被打亂了!騎射手無法再像原來那樣好整以暇的輪番進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隨著角聲響起的還有戰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錘又被其他嘍囉們揀起來,拚命擂響,以壯己方聲威。
從突然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囉兵們踏著鼓聲,快步跟在戰馬踏起的煙塵後。他們的圓形刺蝟陣突然從正中央探出一個尖,然後凸起部分迅速拉長,擴粗,像一條冬眠中醒來的毒蛇,慢慢探開蜷曲成團身體。舌信吐處,正指著一夥官軍。而獵物依舊在快速退卻,從未打算迎戰。
張金稱知道自己已經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敵軍明顯采用的是誘敵深入戰術。他很奇怪敵人對方將戰術調整得居然如此順暢,從自己領兵出擊到現在,戰馬不過跑出了兩百餘步,而對方卻像事先已經預料好了般,整個軍陣從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溝槽。
溝槽正對著張金稱的馬頭,導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拚命。而張財和張寶所在的兩翼已經和敵人開始了廝殺,他們被從兩側收攏過來的敵軍夾住了,要麽轉頭逃走,要麽以少擊多。
“加速,繼續加速,別管兩翼!”張金稱舉起橫刀,厲聲怒喝。對方明顯打得是兩翼包抄的主意,他剛好將計就計。敵陣已經變成了鉤型,還有很多騎兵從遠處兜回,不斷加固著隊伍的厚度。張金稱打算從“鉤子”的大拐彎處砸下去,將對方的陣型徹底砸斷。
一排羽箭迎麵飛來,數量不多,但射得又準又很。其中一支被張金稱用橫刀磕飛,兩支擦著他的肩膀而過。他的身後和側麵立刻響起了慘叫聲,有人落馬,有人受了重傷。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爛,受傷者忍住痛,雙手死死的抱住馬脖頸,繼續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滿地。沒等張金稱看清楚自己的損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邊的護衛倒了下去,緊跟著落馬的是傳令兵。張金稱用刀尖從對方空蕩蕩的馬鞍子上挑起號角,甩給自己的左手,舉在腮邊,奮力狠吹。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催命的號角。對方已經射了兩輪,張金稱絕對不給敵人第三次開弓的機會。貼在馬背上的嘍囉兵們聞令摸出橫刀,甩開胳膊,舉平手臂,刀光如鐮….
“轟!”付出了數百條生命後,群賊們終於和官軍撞到了一處。聲如驚濤拍岸。伴隨著人喊馬嘶,鮮血一下子濺起數尺高,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朵豔紅色的牡丹,然後繽紛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著一個不甘心的靈魂。生也絢麗,死也燦爛。
所有人的動作在張金稱眼前瞬間變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鎧甲,砍入皮肉,切斷骨頭。看見自己人和敵人交替著落馬,然後,所有視線被橫飛的血肉所遮斷,眼前隻剩下一片奪目的紅。
張金稱確信自己的隊伍擊中了敵陣最薄弱處,如願完成了既定的,將對方的騎兵糾纏住的目標。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竟然比預想中高出了好幾倍!他的兩翼已經齊齊地被敵軍切下,義子張財和張寶陷入苦戰,和中軍彼此再不能相顧。而追隨騎兵衝上前的步卒則半途中卻被突然迂回過去的敵方騎兵切成了數段,每一段的人數都比對方多,但每一段幾乎都是被敵人壓著打。
戰鬥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金稱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戰術調整,他隻能拚一步算一步。身邊衛士陸續和官軍交上了手,互有損傷。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敵兵穿過人群,向他撲來,張金稱揮刀迎戰,二人戰馬盤旋,前蹄相互亂踢。刀光閃爍,那名旅率掃向了張金稱的胸口;張金稱在馬背上快速仰頭,將對方的刀鋒貼著鼻子尖讓了過去。他的眼瞼感覺到了森森的涼意,額頭上起了無數小疙瘩。沒等對方將招術用老,張金稱大喝一聲,身體在馬背上橫著打了個旋子,一腳正中敵人軟肋。
他聽見了肋骨碎裂的聲響,然後坐正身軀,帶馬踩向在地上翻滾掙紮的對手。幾名官軍士卒爭相殺上,逼住他的戰馬。下一個瞬間,張金稱的親兵也撲將上來,死死頂住那些官兵。雙方拔刀互砍,為了救一個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掙紮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無數馬腿之間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憑著聽覺判斷出身邊的一匹坐騎上乘的是敵軍,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馬背上的嘍囉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後背。一刀,兩刀,三刀,受了傷的旅率發出狼一樣的長嚎,渾身上下淌滿血,卻硬生生地將嘍囉扯下了馬鞍。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慘呼連連,然後突然分開,在血泊中翻滾,遠離,相繼停止了掙紮。
“我要你們的命!”張金稱看得雙目盡赤,瘋狂地衝向敵人。打了這麽多年仗,他從來沒看過如此勇悍的官軍。在他的記憶中,貼身近戰是官兵們最忌憚的,每次嘍囉們逼上去,對方寧可暫時退避,都不願意以命相換。而這次,敵人比他麾下這些吃過兩腳羊的嘍囉還狠,還惡,還不怕死。他的麾下幾乎要用兩到三人才能換得對方一個,而隻要不能將敵人一刀斃命,受了傷的家夥則會拚盡最後一口力氣拉上一個嘍囉墊背。
“賊頭,拿命來!”一名長相非常英俊的年青軍官舉槊迎住了張金稱。槊鋒如毒蛇,招招不離他的要害。張金稱左擋右隔,狼狽不堪。他的近衛舍命相護,試圖以多欺少。對方麾下的親兵也向這裏靠攏,與張金稱的護衛膠著成一個大疙瘩。
戰團外,馬匹縱橫,無數人魂歸塵土。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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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我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旭子就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進過後的草原騎兵馳射戰術一直是他用以對付農民軍的絕招,對方平素訓練的粗疏和身上過於單薄的鎧甲導致他們很難在箭雨中堅持半柱香時間而士氣不散。一旦士氣降低到底線,這些沒有軍紀約束的流寇們往往會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邊同伴的死活。
這幾年來,從黎陽到曆城,再從曆城到瓦崗,憑借著馳射和騎兵突襲相互配合,旭子幾乎沒遇到過敵手。他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敵人能在他麵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僅有的兩次平局都發生在瓦崗軍身上,第一次是於泰山腳下,他和秦叔寶所率領的一千餘齊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崗精銳,雙方審時度勢後選擇了各讓一步。另一次發生在運河邊,程知節憑著個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決心挽救了潰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難得的英雄豪傑,他們二人率領部屬擋住自己的騎兵突擊理所當然。但殘暴好殺的張金稱顯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認可的範圍內。於旭子眼裏,殺師仇敵張金稱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為人齷齪的土匪流氓,這種人和他過去剿滅過的裴長才、齊國遠等一樣,最大的本領是欺負周邊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與朝廷正規軍作戰,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戰場的形勢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驟然而來的打擊麵前,張金稱部的確發生了混亂。但隨後,這支鎧甲殘破,兵器參差不齊的隊伍便向武裝到牙齒的官軍發起了反攻。李旭及時地調整戰術,用騎兵將張部分割成數段。局部範圍內,預料中的潰退確有發生,將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戰而逃。但留下來的將近半數的嘍囉兵們在明知道勝利無望的情況下非但沒有放棄抵抗,而是煥發出一種比勝負未分之前還強悍的戰鬥力。
那些絕望的嘍囉兵們各自為戰,彼此無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個人出手的招術都狠辣異常,根本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著各種各樣的俚歌,有的歡快,有的悲壯,節奏一點也不整齊,但他們在全心全意地高歌,仿佛把死亡當成了一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不要圍住他們,放開一條缺口!”李旭不得不親自衝到第一線,對戰鬥目的進行調整。全殲這支流寇隊伍的代價太大,為了汾陽軍的將來發展著想,他不得不給對手一個逃生的希望。傳令兵把主帥的意圖及時地用角聲送了出去,正在試圖將敵軍分割包圍的騎兵們聞令讓開了向南的一麵,給流寇們留出了一條足夠寬的生存通道。讓大夥始料不及的是,並沒有更多的嘍囉退出戰場,敵人的動作越來約瘋狂,如醉如癡。
“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在探明敵軍已經沒有其他力量隱藏在附近後,李旭策馬加入戰團。眼前這種情況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參與過的虎牢關之戰,當年的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就是憑著著一夥死士硬纏住了宇文述的中軍和左翼,然後帶領另一支兵馬將隋軍右翼生生擊潰。若不是他及時做出了反擊,宇文述的四十萬大軍差點被人數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對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於他的眼前。張金稱的部屬訓練程度遠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決然。他們笨拙的戰鬥技巧在高速而來的騎兵麵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般不堪一擊,他們頑強的戰鬥意誌卻像一頭頭受了傷的孤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還對方以顏色。
雙方從開始接觸到陷入混戰不過是數息之間的事,但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流寇倒下了將近五千,汾陽精騎也戰死了一千有餘。這樣的交換比例李旭無法承受,他訓練一名騎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時間,而對方隻要攻破幾個堡寨,就可協裹數以萬計百姓入夥。
“大帥有令,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傳令兵及時地將李旭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帶隊的校尉、旅率們聞令後再度調整戰鬥策略,放棄與普通嘍囉兵的糾纏,優先照顧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強盜頭目。這次調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隨著一個個頭目和老兵的倒下,張金稱部逃離戰場的人越來越多。但留下來死戰的卻越發強悍。騎兵們每朝勝利接近一步,幾乎都要付出幾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澤為代價。
“斬了那些戰旗!跟我去砍了敵人的戰旗”。李旭沒時間再猶豫,策馬急衝。他身邊的將士轟然響應,以主帥為矛尖組成一個楔型攻擊隊列。剛剛痊愈歸隊的周大牛護在了李旭的左側,雄武營來投的柳屹護住了李旭的右側。從塞外歸來司倉參軍的張季急於立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緊緊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後。
“張參軍,你成麽?”與張季並肩而行的親兵隊正羅遠關切地問。從對方青白的臉色上,他知道眼前這個跟主帥有很深交情,曾經押送大批財物從塞外丹歸來的司倉參軍肯定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此人的騎術很好,但拿刀的姿勢明顯有些僵硬。這是因為難以適應戰場上的緊張氣氛所致,當年他跟在遠房哥哥羅士信身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我發過誓要報答李將軍!”張季的嗓音有些發顫。他盡力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若不是當年他收留了我,我現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們行,我一定也行!”
“把頭壓低,貼緊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傷,就向隊伍邊緣撤,千萬別掉下馬背!”親兵隊正羅遠見無法勸張季離開,笑著叮囑。他很喜歡自己這位同伴,與其他文職軍官不同,這位曾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參軍大人身上帶著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經與主將失去聯係多年,卻一直沒有私吞主將的任何財物。這種品質在中原的商販中也有,卻絕不多見。
他們二人跟在隊伍的最末,衝入敵軍之中。最前方的主帥所向披靡,整支隊伍也銳不可擋。李旭奮力砍倒了一麵戰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戰馬踏翻了試圖衝上前護旗的死士。陸續衝上前的騎兵們紛紛揮刀,將自己身邊的嘍囉兵們一一砍倒。流矢在他們身邊呼嘯,竹槍和木棒亂紛紛地從戰馬兩側閃過,猶如正在移動的叢林。李旭撥轉馬頭,從叢林的另一側衝了出去。整支隊伍像長槊一般將敵陣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壓,指向另一麵敵軍的戰旗。整支隊伍如怒龍般轉了個身,跟著他撲向正在負隅頑抗的另一夥嘍囉兵。馬蹄踏過被紅血融化了的白雪,濺起萬點粉色的泥漿。騎兵們屏住呼吸,高高地舉起橫刀。
那麵戰旗下的頭目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馬殺來,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以長槍和彎刀相對。“殺一個夠本!”“老子已經賺足了!”大小嘍囉們嚷嚷著,跟在頭目身後舉起木棒、鐮刀。敵我雙方很快撞到了一處,金屬敲擊聲和人的呐喊聲交織,紅霧彌漫,給天地間所有事物鍍上一層粉色。
李旭隻用兩招便將那名頭目砍倒,對方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小,在被長刀砍中脖頸的那一刻,滿臉詫異。生命的跡象很快從他的臉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笑,但從口中噴出的全是血。
“少當家!”張季聽見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聲卻令他心裏猛地一鬆,手中的彎刀也揮舞得愈發順暢。因為處於隊伍末尾,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觀戰,很少有機會出手。偶爾有一兩個倒黴蛋從戰馬旁邊晃過,張季急揮彎刀,迅速在對方身上切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部落裏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戰場的義務,在草原上這些年,胡人的招術他沒少學。
一名已經受傷倒地的嘍囉兵猛然坐起,抱著一杆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馬腹。張季猛提韁繩,坐騎直接從另外幾名嘍囉兵的頭頂跳了過去。羅遠將手中長槊一撥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嘍囉脖頸。“跟上!別戀戰!”他向張季招呼,然後二人擺脫那些嘍囉,跟在主帥身後殺向下一杆戰旗。
和官軍一樣,流寇們也全憑旗幟來掌控隊伍。隨著一麵又一麵戰旗被砍倒,張金稱的部屬明顯發生了混亂。他們還在奮力苦戰,卻得不到有效的組織和指揮。平素裏在隊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死,剩餘的小頭目們威望和勇氣不足,根本無法調度身邊的弟兄。
局勢明顯在向官兵一方傾斜,張季感覺到自家隊伍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見主帥李旭挑開一把橫刀。緊跟著,刀光一閃,那名賊人的腦袋高高的飛上了天空。
“李將軍!李將軍!”親兵中,有人為主將的勇武大聲歡呼。
“李將軍!李將軍!”張季跟著大夥高高地舉起手中兵器,呐喊,歡呼,熱血沸騰。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是很多人用來激勵自己的座右銘。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內能夠憑借自身武藝,從寒門爬到大將軍,大總管,郡侯位置的隻有李旭一個。士卒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帥的經曆畢竟讓他們看到了改換門庭的希望。這個希望不用太大,哪怕隻有螢火蟲尾巴光芒那麽微弱的一點點,也足夠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氣。
對於很多士卒來說,李將軍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們必勝的信心。同時還代表著他們的人生目標。
他出身與我等相同,才華也未必出眾。隻是憑借不屑的努力和一點點際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種名血!”很多年前,虎賁大將軍羅藝曾經說過的話,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證。對很多弟兄們而言,李旭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換句話說,成為下一個李旭,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
“李將軍,必勝,必勝!”城頭上,也有無數步卒探出半個身軀,和城下鏖戰的弟兄們以同樣的節拍歡呼。四下裏湧起的歡呼聲如陽光,刹那間穿透流寇們用俚歌組成的愁雲慘霧。將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戰場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勝,必勝!”親兵們舉刀呐喊,跟在李旭戰馬後,在敵陣中往來衝突。流寇們依舊舍生忘死,但他們的抵抗力就像開了春後的積雪一樣越來越單薄。“必勝,必勝!”大隋士卒們催動坐騎,風一樣從敵人身邊馳過,刀光閃亮,綻放出最絢麗的生命之花。
“加把勁,讓他們再不敢來!”李旭舉刀,高呼。“砸爛他們的膽子!”周大牛、柳屹、張季、羅遠等人大聲重複,壓過戰場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鋒掃過流寇們簡陋的皮甲,切開敗革,切斷皮肉,切碎筋骨,奪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一小隊嘍囉兵在幾名老卒的率領下撲上前,試圖扭轉自己一方的被動局麵。他們知道自己的武藝遠不如對方,所以呐喊聲裏充滿了絕望。黑風毫不客氣地踢飛了衝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長刀掃倒了第二個。周大牛用馬槊捅翻了第三個,柳屹的對手轉身逃走,被他從後邊追上,一刀砍為兩段。敵軍快速分散,騎兵們從背後追逐,血很快染紅了所有人的鎧甲,有流寇們的,也有他們自己的。但沒有人喊痛,也沒有人退出,他們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揮舞著橫刀長槊,一張張蒼老或稚嫩的臉也變得通紅,就像喝醉了酒。沒錯,他們飲得是戰爭之酒,沉迷其中,不知歸路。
那一刻,每個人都體驗到一種迷醉得感覺。高高在上,如漂浮於雲端。雲下,是血與火組成的戰場。他們的靈魂看著自己和敵人博殺,為自己的英勇而驕傲喝彩。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疲憊,甚至忘記了自己身上剛剛添加的傷口。敵人變得弱不禁風,一推便倒。那些伸過來的長矛和橫刀動作緩慢,破綻百出。他們隻要探出刀去,便能收獲勝利。而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燭火映紅了的雙唇……
張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後衝破了多少隊敵軍,他感覺到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過得像今天這般暢快過。“怪不得仲堅叔寧願刀頭舔血,也不願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兩種生活的差異的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癡癡地想,同時感受著馳騁疆場的萬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個人,可以冊勳一轉,如果運氣再好一些的話,有可能官升一級,從司倉參軍升到行軍庫槽。”他用剛剛熟悉的大隋軍規精確地計算著自己的收獲,雖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訊皆無,家鄉也早就毀於戰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經踏入仕途的話,二老在天之靈也會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運似乎一直在繼續,特別是跟在無敵主帥身側。衝散了一夥賊兵,砍翻了其中領軍者後,李旭帶領著大夥又闖入了另一支做困獸鬥的嘍囉兵當中。這夥流寇的人數比先前的幾夥都多得多,鎧甲和兵器的質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領頭的一名中年漢子廝殺,身後弟兄們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一名嘴唇上籠著層焦黃胡須的老賊衝上前和官兵拚命,被張季用彎刀擋住。此人的動作很敏捷,發覺張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後,就一直與他保持丈餘的距離。老賊前竄後逃,說不出的討厭。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馬肚子旁亂點,逼得張季的坐騎來回亂跳。“拿命來!”張季怒喝,俯身揮刀,將刺向馬腹的竹矛砍斷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語,彎刀豎劈,將竹矛從中間劈裂。“斡,斡!”這次他喊的是牧馬人常用的詞匯,胯下坐騎聞聲轉彎,借著戰馬的衝力,他用彎刀潑出一道光,掃斷對手的脖頸。
“第七個!”張季心裏默默地計算了一下,然後撥馬去追大隊。李旭已經帶人奔向了下一個目標,眼前這夥嘍囉兵還剩下一半,但旗幟已經倒了,幾個大小頭目被砍殺殆盡,再翻不起什麽大浪。
嘍囉兵們卻不願意放棄這個落單者,從幾個方向同時撲上前。張季用彎刀撥開了一把斧子,然後刀刃貼著對手的胳膊掃過去,在敵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瞬間,那道血痕裂開,敵人慘叫著栽倒於地。另一名手持長矛的嘍囉呐喊著衝來,張季用力磕打馬鐙,從塞外帶回來的契丹良駒長嘶一聲,躍出丈許。敵人的長矛走空,張季快速撥轉馬頭,衝向他,用戰馬的前蹄將其踏翻,然後揮刀砍向下一名攔路者。
“張參軍,別戀戰,跟上大隊!”親兵隊正羅遠再度殺回來,替張季衝開一條血路。“由弟兄們收拾這些家夥,咱們的任務是跟上李將軍!”一邊與張季互相掩護著擺脫不甘心失敗的敵軍,他一邊叮囑,“李將軍已經殺到強盜頭子麵前去了。那家夥有些本事,剛剛把崔郎將打下了馬!”
“他哪來的這麽大能耐?”張季喘了口氣,本能地追問。郎將崔潛的武藝他見識過,比汾陽軍中大多數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強盜頭子能將崔潛打下馬去,身手著實不可輕視。
“什麽本事啊,張金稱這賊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個狠字而已!”羅遠揮槊逼退一名“絆腳石”,氣喘籲籲地說道。“你快點兒,別耽誤功夫。咱們李將軍的動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殺賊的過程了!”
張季沒有再搭腔,隻是狠狠夾了夾馬腹。強盜頭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聽在耳朵裏心髒就開始發顫。但他不認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兒子我不認識。”他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同時恨不得自己肩頭生出翅膀。
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靠吃人肉維持起來的勇氣抵擋不住堅苦的訓練和嫻熟的配合。騎兵們經曆了一番苦戰後,將被分隔開的敵軍逐個擊破。隨著一些悍匪的戰死,流寇們開始大麵積的逃亡。他們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當家抓回去剝皮剜心。血淋淋的現實麵前,他們不得不選擇逃避。
張金稱披頭散發,猶如一個發了瘋的魔鬼。他的胸前裂開了道尺許長的刀口,虧得身上的鎧甲足夠結實,才僥幸逃過一劫。正是憑著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傷口,他將郎將崔潛砍成重傷。隨後,又將三名前來援救崔潛的官軍將領陣斬於馬下。
幾個崔家的私兵奮不顧身地撲上,阻住張金稱向崔潛身上踏落的馬蹄。張金稱麾下的嘍囉也發出一聲呐喊,直撲崔潛。敵我雙方圍著崔潛的身體膠著成一團,不斷有人中刀倒地。私兵們幾度將昏迷不醒的崔潛背上肩膀,轉瞬之後便被瘋狂的嘍囉們攔了下來。嘍囉兵們用長槊、鐵矛衝著崔潛亂捅,又紛紛被私兵們架住。雙方誰都不肯放棄,慘叫聲不絕於耳。
混亂中,呂欽拍馬殺到,橫刀直掃張金稱。張金稱發出一聲怒吼,讓開刀鋒,反手劈向呂欽的肩膀。呂欽急忙倒轉刀背,架住張金稱必中一擊。“當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令人牙酸。正當呂欽試圖將對手的兵刃推開的刹那,張金稱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呂欽胯下坐騎的脖頸。
可憐的坐騎長嘶一聲,竄起了老高,將呂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無恥!”官兵們破口大罵,他們都看見了張金稱靴子尖上的血跡。這個稱雄一方的強盜頭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樣將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隨時都可以當作兵器來暗算他人。
“老子樂意!”張金稱以怒吼聲相應。提馬去踩呂欽。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呂將軍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撲上前保護。張金稱哈哈大笑,向旁邊一帶馬頭,再度撲向崔潛。兩名爭奪崔潛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繼砍翻。保護崔潛的人群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張金稱身邊的嘍囉發出一陣狼嚎般的歡呼,揮槊捅下。
眼看著郎將崔潛就要大難當頭,斜刺裏突然飛來兩支羽箭,將衝到崔潛身邊的兩名嘍囉同時射倒。緊跟著,第三支羽箭穿過人群,直奔張金稱梗嗓。老賊頭嚇得趕緊側身閃避,羽箭帶著風,從他的耳邊擦了過去。沒等他坐直身體,一匹黑色的戰馬從外圍飛躍進人群,刀光直撲他的頭頂。
“鐺!”千鈞一發之際,張金稱憑借本能擋住了對方的致命一擊。一陣酸麻的感覺立刻從手肘傳遍半個身子,他悶哼一聲,將湧到嗓子眼裏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後翻腕橫推,根本不理睬對方橫掃過來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夠了,拉上你一起死。憑著這一手狠招,張金稱不知道擊敗了多少對手。但這次他徹底失敗了,對方輕輕一擰身,便將他的反擊避開。手中的黑色長刀略做停頓,然後又烏龍般繼續向他的胸口掃將過來。
我命休矣!刹那間,張金稱心裏充滿了絕望。對手的本領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沒有與人家拚命的機會。平生所做過的事情立刻紛湧而來,直衝他的心窩。“這樣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準備迎接最後的傷痛。
除了先前的刀傷外,期待中的痛苦卻沒有傳來。敵將在最後關頭突然偏開了刀鋒,將張金稱肩膀上的護甲砍得四下翻飛,卻沒有傷及他的分毫。
天地間突然變得極為寧靜,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張金稱自己。對手居然放過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傷。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鋒逼住張金稱的脖頸,“你,怎麽會是你。你殺了九叔,你為什麽?”
很少人能聽懂李旭的話,但所有人能聽出這裏邊所蘊涵的憤怒和悲苦。“李將軍和賊頭是舊相識!”已經目睹過無數怪事的親兵們震驚地想。“大當家認識敵將!”被騎兵們團團圍住了大小嘍囉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詭異了,詭異到敵我雙方忘記了繼續廝殺。幾名喜出望外的侍衛全力衝上,從敵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潛和呂欽。而剛才還對二人勢在必得的嘍囉們則眼睜睜地看著敵將被救走,居然絲毫不想出手阻攔。自家首領就在對方刀下,敵將隻要揮揮手,就可以結束這場戰鬥。但敵將居然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的刀在顫抖著,黑色的血從嘴角緩緩淌出。
“要殺便殺。九哥是我殺的,你給他報仇便是!”張金稱快速恢複了心智,仰著頭喊道。“老子不並了他,他也會並了老子。先一步後一步而已,沒什麽差別!”
“你撒謊!”李旭氣得兩眼冒火,揮刀劈了下去。“九叔不會,九叔不是那樣的人!”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呐喊。但張三當初明明曾經為了救孫九不惜千裏奔波,他們二人是過命的交情。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為了什麽?
“鐺!”一聲金鐵交鳴將敵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戰場。眾人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後,雙方所有人再度撲上。官兵們撲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敗類,嘍囉們則不顧一切撲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亂中,張金稱呆呆地瞪圓了雙眼。他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滿臉悲苦。“快走!走啊!”張季聲嘶力竭地喊,張開雙臂,用脊背護住張金稱,用血肉之軀擋住身後的所有橫刀和長槊。
“別傷了他!”“別傷張參軍!”李旭和命令和羅遠驚呼同時傳來,傳入將士們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鋒在張季的身上拖出長長的血跡。有人則茫然地舉起的長槊,不知到底該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將怒火發泄在了大小嘍囉們身上,刀矛齊下,將他們挨個戳翻,統統剁成肉泥。
“大帥,放我爹一條生路!”渾身是傷的張季在自己父親麵前轉過身,滾鞍下馬。不待李旭答應,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參軍大人!”
“張參軍!”
驚詫地喊聲交疊而起,帶著錯愕,帶著惋惜,帶著悲憤。剛才還恨不得將張季一刀劈翻的將士們沒想到他居然會走到這一步,再次停止了對敵人的追殺,楞在當場。
“大將軍,我爹不是壞人!”張季雙手按住地麵,支撐著自己不立刻倒下。轉過頭,他衝著自己的父親喊道:“走啊!走啊!”,淚如泉湧。
他想過自己賺了錢後如何讓父親舒舒服服地過下半生。想過自己升了官後如何讓自己的父親在官差麵前揚眉吐氣。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不惜在塞外眠沙臥雪。為了達成這個夢想,他不惜放棄商號掌櫃身份,到李旭麾下當一名管理庫房的小吏。而現在,所有的夢想都沒有意義了。他又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曾經的唯唯諾諾的行商,現在名滿天下的惡賊。
“我爹不是壞人!”他喃喃地告訴自己,手一軟,整個人滾落塵埃。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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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敗賊帥張金稱於南宮,斬首萬三千級。賊眾潰,金稱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趙郡、恒山四地乃安。
這是一場令大隋朝野振奮的勝利,自從開春以來,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唯獨在河北,竇建德和張金稱而賊先後被官軍擊潰。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並不為此而感到特別高興,捷報送到東都的時候,他正和秘書省的大學士們在河上飲酒。接過太監送來的千裏加急文書,隻是粗粗地掃了一眼,便將其丟在了身邊的竹籃內。
這麽明顯的動作自然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失勢的消息便傳到了宮牆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見那個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結果,他收獲的隻是一連串的鄙夷。“什麽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寵而驕,陛下自從過了太原後就看出他的本質了。要不,原本說將以宮室之女妻之的話怎麽沒見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運也該到頭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天下好處都被他一個人撈絕了!”
“倒也是!”後知後覺者滿臉慚愧,下定決心將功補過,“要不,大夥明天聯名上個折子,參這小子驕橫跋扈,目無尊長?”
“這事兒,咱們等等再說。兩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沒動靜呢。咱們何苦出麵得罪這個人!”有老成持重者皺緊眉頭建議。
兩位裴大人是諸文臣的首領,特別是禦史大夫裴蘊,消息靈通,又擅長揣摩聖意,言官們皆惟其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寵,裴蘊大人肯定會號召大夥群起而攻之。但這次裴大人的表現卻令很多想看熱鬧者失望,此人非但沒有趁機落井下石,並且接連彈劾了幾名向河北輸送糧草不利的戶部官員,攻擊他們屍位素餐,耽誤平定叛亂的大好時機。
裴蘊大人的行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為更讓人如霧裏看花。當兵部尚書趙孝才登門請教是否還繼續兌現陛下在河東時的承諾,以一府兵馬的標準給汾陽軍下撥鎧甲器械的時候,老家夥手胡須沉吟半晌,隻回答了一句,“不可盡撥,亦不可不撥!”然後任趙孝才再怎麽著著急,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不可不撥,是因為陛下的許諾乃金口玉言,當著那麽多人麵說過的話,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盡撥,恐怕是因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將軍是一時誤會呢,還是君臣之恩已斷。”趙孝才身邊也不乏高人,將裴矩的暗示顛倒過來,分析得頭頭是道。“至於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細水長流吧。反正陛下也沒設定時限,你三個月把器械撥完,還是五年撥完,誰也挑不出什麽錯來!”
趙孝才膽小怕事,隻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著當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軍械發出的同時,順路讓自己的心腹帶了一封信給對方。李旭接到信後,非常寬厚地對趙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賞了送信人,並且將一對繳獲來的珊瑚樹托人運到趙孝才府上。趙尚書見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撥付物資時,就偷偷地將運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務的裴矩得知了這個情況後,搖了搖頭,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會做事!”這是幾位當朝重臣對旭子的一致評價。自從汾陽軍到了博陵後,他們就很少收到博陵周邊的幾個郡縣的告急文書。並且,地方上的幾個大姓,崔、鄭、李、張好像和新來的六郡撫慰大使相處得都很愉快。據幾家的子侄說,趙郡李家已經和上穀李家敘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後起之秀崔潛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幾個月已經升了接連兩級。
為感謝朝廷給地方上派來了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幾個地方大姓都做出了應該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禮物,自然也不會讓人家失望。至於楊廣那邊,大夥暫時盡量不讓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員卻與新來的安撫使大人有些合不攏,他們不用再滿頭是汗的寫告急文書。卻又開始費勁心思地試圖保持自己的權威。關於文武應該分治,以及李旭有養兵自重嫌疑的奏折從一月份起就連續不斷。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來的好處,“不小心”將那些奏折歸在了最無關緊要一類,使得楊廣根本沒時間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應對著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槍暗箭,筋疲力竭。他現在已經權比一方諸侯,卻絲毫沒體會到權力帶來的快樂。事實上,自從南宮之戰後,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僅僅是為楊廣的態度突然變化而煩惱,更為親眼看到張季的死和張金稱的本來麵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張金稱就是張三叔,事情過了半個多月,旭子心緒還不能平靜。雖然在他的印象裏,吝嗇而奸猾的張三叔形象遠不如孫九高大。但他依然無法將當年膽小怕事對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瑣小販和鼓勵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聯係起來。相比之下,張三叔火並孫九的惡行,反而顯得不那麽令人震驚了。九叔的武藝很好,如果不是一個平素和他非常親近的人,想暗算他絕非易事。隻有與他多年搭檔行走塞外的張三叔才能讓九叔放鬆警惕,也隻有曾經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九叔的人,才能輕而易舉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亂世改變了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最初的本性是善良還是凶惡。張金稱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殺孫九,孫九也會殺他。雖然是在狡辯,卻也說明了亂世中一個血淋淋的現實。隻可惜了剛剛從塞外歸來的張季,他對人性的記憶還停留在數年前。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吃人肉的惡魔。
已經是四月,寒意依舊徹骨。外邊的天一直保持著青灰色,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人世間慘象。
“這便是亂世了!”旭子長長地歎了口氣,將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記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淵也曾這樣歎息過。當年的他對此十分不解,如今,才開始體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亂世可能會出幾個英雄。但對大多數生活於其中的人來說,所見到的絕對是死亡和毀滅。它可以把孫九、張金稱這樣平素逆來順受的老實人變成巨盜,也能將博陵崔、趙郡李這樣的世家大族連根拔起。它能將曾經繁華一時的城市化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個城市,至少需要數十到上百年。
誰之過?旭子可以把這一切責任全部歸咎於楊廣,但無論是誰的過錯導致了這個亂世的到來,即將為之付出代價的,卻是生活於其中的所有人。並且越生活在底層者,受到了傷害可能也越大。雖然他現在已經是郡侯,大總管,大將軍,但他的父母、舅舅、親戚卻曾經平頭百姓,並且有人已經遭受了隨亂世而到來的劫難。
身背後的炭盆被一雙手撥亮,讓屋子內的寒氣稍微減了幾分。李旭輕輕地回過頭去,看到萁兒被火光映紅的笑臉。
“你又歎什麽氣,還為張季的死而難過麽?”萁兒一直很貼心,幾乎不用揣摩便讀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給其父換了一條生路,也沒什麽遺憾的了。況且你按‘死戰殉國’報上去,朝廷照理會給他一點身後哀榮!”
旭子苦笑著搖頭,目光中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經成了家,孩子都兩歲多了。去年在雁門將甘羅交給羽棱部可墩的時候,那些契丹人還舍不得讓張季離開呢。他想在中原混個官職,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等將來世道重新安定下來,也能給孩子也混個好出身。如果當時知道今天的結果,我不如勸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說得是發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將楊廣送到太原後,汾陽軍便完成使命。隱約感覺到天威難測的旭子帶領軍隊快速返回汾陽,收拾了所有物資補給後即開始移防。繞路趕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帶著親兵去了雁門一趟,如約將甘羅交給了阿芸,順便從潘占陽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兩個貨棧這麽多年應得的紅利。
“世間之事,誰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經盡力幫他了,張季死後想必也能瞑目。至於那個孩子,其實做官未必就是一個好出路。”萁兒接過李旭的話頭,順手拎起腳邊的壺,倒了一碗濃茶給他。家中有足夠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間卻習慣這種彼此互相照顧的溫馨,不願將一碗飯,一口水的恩愛假手他人。
“沒做官時,有幾個不盼著出人頭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過茶杯,“等級這麽分明,誰不想著高人一頭?你怎麽過來了,娘和嵐兒她們呢?”
有些平頭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兒這種錦衣玉食長大的人所能理解。但這並不妨礙夫妻之間的交流。迄今為止,萁兒和李旭都已經能包容對方一些缺點,並在彼此之間的包容中體會出很多生活的樂趣來。
“娘和嵐兒乘車去了臨近的莊子,該組織人手給麥田除草了,他們怕忠叔和忠嬸兩個招呼不過來。我笨手笨腳地幫不上忙,所以就到你這來看看,順便找些事情做!”萁兒做了個鬼臉,故作謙虛的說道。
“剛好,這裏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幫我出主意。崔郎將的傷還沒好利索,趙參軍又忙著去接受朝廷來的物資去了!”李旭向旁邊挪了挪,在胡凳上給萁兒讓出一點空間。
維持一個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李家的兩個女人,一個八麵玲瓏,另一個心生九孔。因為彼此的出身和閱曆差異,她們甚至無法做姐妹。所以李旭隻能盡量讓每個人都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以免她們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間的爭鬥上。
萁兒自幼伴著陰謀長大,對人際關係的把握極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麵的事情來和她討論,總是能大有所獲。石嵐明白自己在政務處理方麵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萁兒,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務中。李旭現在身為博陵郡侯,朝廷封賞的、地方豪強贈送的和這些年來自家買下的土地已經有數百頃。打理這些田產上的雜務,監督留在各地莊子上的管家是否盡心等日常雜務則當仁不讓地落在了石嵐肩膀上。在一眾弟兄們麵前,萁兒更容易贏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裏,恐怕同為小戶人家出身的石嵐更體貼些,也更對他們的胃口。
兩個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盡量維持了表麵上的和氣。石嵐插手的事情,萁兒輕易不去過問。而萁兒為旭子所做的謀劃,石嵐也盡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參與。
萁兒輕輕地坐在了旭子身邊,將桌麵上淩亂的公文收攏成摞,然後一件件地歸類翻看。這些日常政務的處理關係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運,所以她不能不盡心。從各地往來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狀況越發衰敗了。而朝廷依舊秉承著多年形成的慣例,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去應付各地發生的叛亂。
就在李旭率部和張金稱血戰的時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東都做例行考評。因為道路不通而無法奉命前來的郡守多達二十幾位。天子震怒,決定發府兵討賊。因為輜重匱乏,武將不願前行等各種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東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宮,計十六座,極盡奢華。
三月,上巳,帝與群臣飲於西苑水上,命學士杜寶撰《水飾圖經》,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黃袞以木為之,間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動如生,鍾磬箏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於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穀。在楊廣的眼裏,大隋繁華依舊。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著幹什麽麽?”二人商議著處理了十餘件急需回複的公函,李旭怕萁兒過於勞累,抱住她的肩膀,將話題再度岔到日常瑣事上。
“公公說他閑不住,也去莊子裏忙碌去了!”萁兒想了想,低聲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個長輩,刹那間,她的眼神竟然變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說,她想回上穀看一看舅舅的墳。她和舅舅沒有後人,天已經回暖,如果不親自去,怕是墳頭青草會一個勁地瘋長!”
寶生舅舅死於去年李旭雁門救駕的同一時間。那個月,漫天王和曆山飛聯手攻克了上穀郡城,太原李家派來的家將和旭子自己的親兵保護著李旭的父母逃離了災難,卻沒能力護住所有人。
有間客棧掌櫃、帳房兼跑堂張寶生在自家後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張劉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虛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著其丈夫張寶生的屍體。
第一章雷霆(三下)
平心而論,妗妗張劉氏留給李旭的印象並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頸的悍婦形象幾乎毀了旭子年少時對所有異性的幻想。但這並不能減弱半分旭子對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沒有當年在塞上的連番奇遇,現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無數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父老鄉親中的一員。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壯的毛竹,手臂已經可以擎雲,根卻依舊紮在泥土裏。所以對於眼下平頭百姓所遭遇的苦難,每一件都幾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曆山飛隻占領了上穀郡城兩天,便被從涿郡趕來的官軍殺退。但上穀郡治所易縣及其周圍的十裏八鄉卻徹底變成了廢墟。曆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將能帶走的東西全帶走了,不能帶走的東西則付之一炬。大火在城裏綿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場冬雪落下才徹底熄滅。易縣百姓幾乎家家縞素,戶戶哀聲,悲慘如人間地獄。
從親兵的匯報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經拒絕了和大夥一道去臨郡暫避的請求。他們認為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對流寇們構不成什麽威脅,因而也不會遭難。實際上,旭子認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難隊伍,是因為他舍不得‘有間客棧’。雖然那間開在官道邊上的客棧幾乎已經賺不到什麽錢,但有它在,便意味著張氏夫婦不屬於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廢物。老人最後拚死保護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嚴。
“我派了李祥帶一隊親兵護送妗妗去了上穀。”萁兒見丈夫的情緒瞬間低落,盡力把話題向旁處引,“讓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總是在家中悶著,早晚悶出病來!薛萬鈞和萬側兄弟來信說,如果你準備進入五回嶺剿滅漫天飛的話,他們兄弟會從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幾家大戶也承諾,如果大軍進山,他們願意幫忙籌集運送糧草!”
“先緩一緩,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著摸了摸她柔滑的長發,“現在各地還是以防禦為主,等給入了夏,地裏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會親自帶兵北上。”
“你倒是體恤民情,就怕別人不會理解你這份好心!”萁兒笑著仰起臉,眼中滿是溫柔。自己的嫁了個胸懷寬廣,勇於擔當的丈夫,這是一個女人幾輩子修來的幸福。但嫁給這樣一個丈夫注定不會省心,為人寬厚善良是他的長處,也是他致命的弱點。他可以伸開手臂,為你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你也必須小心守護,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處的明槍暗箭。
就像眼前剿滅亂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曆山飛嚇得寢食難安的地方官員巴不得李旭在擊敗張金稱的第二天便立刻揮師北上,全不顧汾陽軍以輕騎為主,在山中作戰並非其所長的現實情況。而春天又正是農忙的季節,這個節骨眼上四處征調民夫運送物資,隻會逼得更多的百姓成為流寇中的一員。李旭以士卒尚未訓練好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時間,在一些本來就對其不服氣的官員眼裏,則成了消極避戰,試圖保存實力的征兆。
“讓他們說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未必會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務都交給了我,到底怎麽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聽他們亂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給了萁兒一個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們一個個全撤換掉,省得這幫家夥天天蒼蠅般四處嗡嗡!”
“郎君的確應該重新選拔一批賢能。否則,也辜負了你的六郡安撫大使之責!”萁兒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計別人的時候。那是一種與其全身氣質十分相稱的笑,嫵媚之中還帶著幾分狡猾,幾分淩厲,“阿爺常說,當官的人不能過分隱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任何人都可能欺負上門!”
“趕走他們倒是容易,隻是沒有足夠的人手填補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無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淵不同,他這個剛剛崛起的將軍麾下沒有那麽多人才,也沒有什麽故人子侄和名士賢達慕名前來投奔。到目前為止,他麾下的武將班底完全是從雄武營和齊郡硬湊出來的,至於文職幕僚,至今麾下的幾個參軍還一人身兼數職,更甭說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現實總是令人沮喪,但人卻必須堅強地去麵對。“要不,我寫一封信給大哥?”萁兒仰起頭,長長的睫毛緩緩眨動。那是一種惹人憐愛的姿態,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從睫毛下射了出來,聲音也從猶豫試探變成了堅決否定,“不行!”一邊搖頭,她一邊笑著說道:“那樣會被朝廷注意到阿爺和你交往過密,言官們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們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從塞外分來的紅利還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應,“就怕唐公那裏忌諱頗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幾乎沒跟我說什麽話!”
“阿爺巴不得將你納入太原李家呢!”萁兒笑著想,卻什麽也沒有說。這就是丈夫的薄弱處,作為妻子的她,必須以十倍的小心去護衛。“阿爺很欣賞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這些年來,他小心慣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來幫你。倒是博陵周邊各郡地方上,有許多名門望族,你讓他們推薦一些子弟上來,或可一用!”
這是一種值得嚐試好辦法,選拔地方大戶的子侄入幕,便等於將自己的根基紮在地方上。亂世來臨,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強悍來保護他們不受盜匪傷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這些家族的支持,進而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那些人推薦來的才俊,我見過幾個。像退之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蘊大人那樣隻會上司派馬屁和給同僚挑毛病的家夥居多。”李旭再次苦笑著搖頭,“我用這種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們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們的缺點,就不會輕易上當!”萁兒與李旭的見解略有不同,“阿爺曾經說過,很多人不是生來就想屍位素餐,幕僚盡不盡職,關鍵看誰在用他們!”
“我會盡力去試!”李旭笑著承諾。他認為萁兒的話極有道理,唐公李淵說得都是一些經驗之談。但他並不完全認可這些話。危機四伏的大隋朝告訴他,過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勢力,會帶來很大的風險。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長滿了大樹,底下的其他莊稼就會因為見不到陽光而悶死。
事實上,李旭以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爛到如此地步,與其說是楊廣一人昏庸糊塗,不如說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結,斷送了整個國家的生機。那些家族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賣整個國家,不惜將民間財力壓榨到最幹。而寒門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說話,又看不到改變自身境遇的途徑,不得不鋌而走險。
徐茂功就是這樣的人。張金稱、石子河後來雖然作惡多端,但如果當初有一條活路的話,他們也不會揭竿而起。旭子把剿滅自己治下的盜匪做為了第一要務,卻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憑征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幾年不隻是他一個人曾經大敗流寇,但盜匪總是越打越多,直將剿匪者徹底淹沒。隻有在曆城,張須陀通過征剿,裴操之通過安撫,二人齊心協力在亂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寧靜之所。這是一條相對不那麽殘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殺,便讓盜匪失去兵源。但這種手段隻適合對付張金稱、石子河同類的惡賊。對於程知節、徐茂功這種亂世英雄,卻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張須陀大人教導的方式上再前進一步。不但要讓盜匪們聞風喪膽,讓百姓重新有一個活命的機會;他還想給徐大眼和無數類似於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頭的希望。欲做到這些,重手整頓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選拔什麽樣的人才來替換那些庸吏,以哪一種途徑選拔,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不在說話,用手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兒敏銳地察覺到李旭並未接受自己的建議,卻絲毫不感到生氣。一個處處聽女人話的男人不會是個合格的丈夫,母親的經驗教會了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樣子真好看!”她微笑著說道,向後仰頭,靠緊身後堅實的胸口。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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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旭為何時對山區用兵而煩惱的時候,“大燕國”漫天王也在為同樣的問題而撓頭。自大業十二年起,他的一雙眼皮每天都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可這兩個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讓人實在沒法捱了。
“***,與其如此,不如盡早作個了斷!”王須拔用手在禦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地罵道。那個黃梨木案子是他從一家老財的書房中搬來的,結實異常,再銳利橫刀砍上去也能嘣出個豁兒。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響了幾聲,瞬間散了架子。將擺在桌案上充門麵的磁器、漆器、金盤、玉盞摔了滿地。
“大王,大王您怎麽了!”幾個親兵慘白著臉衝入由寺廟改造成的金鑾殿,趴在地上,驚惶地詢問。大燕王最近的火氣比較旺,這是整個“大燕國”都眾所周知的事實。昨天被他一腳踢死的王妃的屍體還擺在宮門外的老槐樹下,大夥看著可憐,但沒有大燕王的口諭,誰也不敢讓她入土為安。
“滾,滾,全都給我滾,老子看到你們這些鳥人就煩,都滾到山外去,拿著鋤頭去刨食,再別回來,統統都別回來!”王須拔抬起腿,一腳一個,將忙碌著收拾地上‘破爛兒’的親兵們全部踢倒。也許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沒有用全力。親兵們揉著屁股,連滾帶爬逃出廟門,蹲在樹蔭下相對搖頭。
日子沒法過了,雖然隨著天氣的轉暖,山風已經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夥的心卻越來越涼。也不怪大燕王脾氣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發現自己的子民數月之內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絕不會波瀾不驚。
而自開春以來,“大燕國”的人口減少了何止一半!被協裹來的百姓們開始還是三三兩兩地借著走親戚為名向山外搬遷,後來幹脆成群結隊的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攔,結果一些發誓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也紛紛開起了小差。僅僅過了三個月,夾在五回嶺、飛狐關和嶠牛山之間的國土就空曠起來,尋常時被視作寶貝打破腦袋爭搶的野菜長到了半尺多高,葉子老得都掐不出漿了,卻沒有人再去采挖。
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來的那名狗官所賜。此人不僅用兵厲害,治理地方也端地有一套。剛剛赴任沒幾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將上穀、恒山、博陵、趙、涿、信都六郡所有遠離縣城十裏之外,已經荒廢了的無主土地全部劃分為民屯。各郡無田產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認地墾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認領平地十五畝。官府借給農具和種子,賦稅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繳納。連種五年以上並按期繳納賦稅者,則該份田產歸開墾者自己擁有,官府發給地契,絕無抵賴。
那可都是些刨一鎬頭就能流出油來的平地啊!雖然荒廢了有幾年了,早春時也被暴雪蹂躪過。但放把火燒一燒,再用犁拉出幾道溝來,種一些蕎麥、黍子等低產易長的晚糧上去,冬天時一家大小絕對不用再餓著肚子喝西北風。
過去流民們不去墾荒,一則是因為手中沒有種子,二來是因為很多土地的主人還活著。雖然他們躲在城內不敢派人前來耕種,一旦你有了收獲,這些人肯定紅著眼睛給你糾纏不清。再者,大夥就是怕土匪來搶,讓整整一年忙碌頃刻間化為烏有。可狗官在命令裏說了,秋收時他會派軍隊到各屯田點駐紮。有誰想槍糧,先問問他麾下弟兄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有了這一條保障,很多“大燕國”臣民都動了心思。王須拔的“領土”都在山裏,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況且大燕王的賦稅根本沒有定數,想收多少,幾時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壞。過去大夥是在城裏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區來。眼下既然外麵有了出路,誰還願意再過這種既艱苦又擔驚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來言而無信,狗官是騙你們的。把荒地給了你們,他向城裏的大戶們怎麽交代?”開始的時候,王須拔用類似的話安撫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進信來,說撫慰使大人的確說話算話。他分給大夥的那樣土地的原主這幾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別處去了,絕對不可能再回來糾纏。還有一種說法是,撫慰使大人和城裏的大戶們動了刀子,幾個跳得最歡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結流寇,破壞民屯的理由給殺了,腦袋就掛在城牆上。
當然,這些都是謠傳,誰也沒功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們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願在一些軍官模樣的家夥手裏領到了種子、農具和土地。那些新來的兵爺跟眾人印象中的兵爺大不相同,非但一個個和顏悅色,並且主動提醒百姓們在各自領到的土地邊緣種上高梁,以免將來分不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樣,還在山裏猶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為了防止臣民繼續逃走,王須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攔不住那些走慣了山路的腳掌。那些人都來自本鄉本土,對五回嶺、嶠牛山一帶的地形比王須拔更清楚。隨便鑽幾個溝,翻幾塊石頭就可以在嘍囉兵們眼皮底下消失,還沒等嘍囉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山民們已經出現在哨卡外半裏之遙。
王須拔不甘坐以待斃,幾度率兵殺下山來。但此時的官軍卻不再是先前那夥任他蹂躪的窩囊廢。雙方在平原上打了幾仗,還沒等那些姓李的將軍親自領兵前來,“大燕國”的將士們已經支撐不住了。對方多是騎兵,打仗時從不按照常理。他們總是欺負“大燕國”的弟兄們手中弓箭和鎧甲質量不如,遠遠地便是一陣亂射。“大燕國”的將士好不容易冒死衝到近前了,他們又策馬遠遁。一邊跑,還不忘了回頭再來一輪回馬箭。
幾輪過後,“大燕國”的將士們便失去了獲勝的信心。光挨打無法還手,這種境遇誰都無法忍受。偏偏對手得了便宜還賣乖,每戰之後都把俘虜放回,說他們不是官軍對手,與其跟著王須拔胡鬧,不如回家去過安生日子。李將軍保證不計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樣發給他們土地和種子。
王須拔見平地上自己打不過騎兵,不得不采用誘敵深入戰術,在山裏設了無數圈套等對方鑽。可官軍偏偏不上當,每次交戰隻是將“燕軍”趕離平原了事,絕不傾力追殺。
幾番折騰下來,賊兵們有力氣沒地方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大燕國”一天天衰敗下去。除了哀歎外,無計可施。
山中賊好對付,家中賊卻難防。“荒唐,難道朝廷派他來,就是讓他種地的麽?”一些地方官員對撫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氣,入山將土匪犁庭掃穴,卻埋頭插手地方民政的行為很是不滿,私下裏怨聲載道。可抱怨歸抱怨,他們很快發現城裏的治安在漸漸好轉。隨著匪患遠去,流民、閑漢們紛紛有了營生,已經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熱鬧了起來。一些產自塞外的羔羊、牛馬等牲畜再次出現在大夥視線內,而一些很久不來的行商,也大著膽子穿山越嶺,將本地的特產販到涿郡、漁陽甚至更遠的蠻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許受損的富豪們也開始念叨安撫使大人的好處。在李旭的政令中,他們失去了一些什麽也收不上來的荒地,但同時每年也不必再為那些土地向官府繳納賦稅。並且安撫使大人親口承諾,待地麵上完全太平後,那些距離城市更遠的廢棄村莊也會並入民屯行列。所有無主荒田,大戶們可以派家中奴仆去墾,各項待遇和流民墾荒等同。
自從大業九年,朝廷為了避免土匪掠民為兵,下令將遠離城市,無力築堡壘自守的村莊全部放棄掉後,那些曾經的沃土已經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樂窩。沒人敢到遠離城市五十裏外的地方種田,即便土地裏能長金子,大夥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撫慰大使李旭宣布他將從土匪和野獸手裏重新奪回那些土地,無疑讓很多人興奮得兩眼放光。雖然此舉與朝廷的政令有些抵觸,但在巨大的利益麵前,地方官員和豪門集體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著陛下的信任,已經荒唐慣了,這點小事不算大錯。況且田地奪回來,大夥都有好處分!”幾個郡守私下通氣時,如是說道。彈劾了幾次李旭沒效果後,他們也有些泄殆了。據消息靈通的人說,朝廷不是不想撤換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態度十分難猜,貿然給李旭小鞋穿,難免有人會再度被發配到嶺南捉大象。二則除了李旭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外,其他人還真不願意到這四戰之地,同時麵對漫天王、曆山飛、竇建德和張金稱。況且虎賁大將軍羅藝早晚必反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要是造了反,第一個擋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來汾陽軍。大隋朝不乏能征慣戰的勇將,可有膽子與羅藝麾下虎賁鐵騎對陣者,實在找不出幾個。
出於上述種種或實或虛的原因,官員們暫時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後,新任六郡撫慰大使,汾陽軍大總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卻讓大夥徹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軍隊、官府和民屯缺乏幹才為名,張榜招賢。公然宣布無論出身門第,隻要自認為有些本事的,無論是在武藝和謀略方麵,均可自薦。所有人等隻要通過考試,便授予官職,唯才錄用。
“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幾個郡守氣得直跳腳。地方官員和朝廷官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係,雖然郡守和郡丞、縣令這個級別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戶、兵、法、士諸吏,向來歸郡守們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賢,並許之為官。就等於直接入侵了郡守和縣令們的權力範圍,不由得大夥不有所動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員三十餘人,聯名寫信到撫慰大使府抗議,宣布如果撫慰大使不放棄對日常政務的侵擾,他們將不得不集體掛冠,以示抗議。眾官員不求能讓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認為見識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實力後,這位年少無知的撫慰大使必將有所收斂。誰料信剛送到撫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將幾位郡守陸續請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賜予的印信,當眾宣布,既然身為撫慰大使,奉旨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就不能做睜眼瞎,對地方官員的玩忽職守行為視而不見。
“各地官員畏匪如虎,每每賊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負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勢大,郡縣兵卒不齊,本官暫時不予追究!”眾人印象裏隻會馬上掄刀的李將軍咬起文嚼起字來居然琅琅上口。隻是字句裏所隱含的威脅意味,就像一根從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間就將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這個時候,大夥才想起眼前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還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員的權力。雖然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有自己的家族撐腰,朝堂中也不乏後台。但逼得對方動了粗,以“畏匪如虎,棄城不戰!”的罪名將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隻會對此睜一眼閉一眼。
“據我所知,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個郡,也有官吏百餘人。諸位彈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問這些年來,你們麾下哪位郡丞曾經主動和土匪打過一仗啊?諸位肩頭有料民之責,敢問這些年來,怎麽百姓越來越少,流賊越來越多?”李旭得理不饒人,冷笑著發問,直逼得幾位郡守個個麵色如土。
“既然各級丞、尉、兵曹不敢領軍保境安民,要這些地方武職何用?既然各級主薄不能替蒼生謀福,留這些主薄何用?”他揮揮手,命人拿上來一大疊狀紙,“諸公隻顧著去朝廷彈劾本官,但本官手裏也有一堆彈劾諸公屍位素餐的條子,你等說本官是否該秉公處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誣告。大人,大人千萬,千萬不能當真!”趙郡太守祖得仁嚇得渾身直哆嗦,結結巴巴地回應道。
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眾人在地方上任職多年,有時難免自以為樹大根深,做一點出格的事情。況且收受賄賂、任人唯親是大隋朝的吏治實情,仔細牽扯起來,恐怕誰屁股底下都藏著一堆屎。李旭隱忍了大半年時間來收集大夥的罪證,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經不少。眾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場絕對是身敗名裂。不如先服一個軟,等這粗痞火氣消了,大夥再找別的機會收拾他。
抱著類似的想法,其他幾個郡守也站起來向李旭作揖賠罪,“大人一心為社稷和百姓著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是底下人胡鬧,我們不得不讓大人對他們想法有所耳聞,所以才簽名聯署為諫。行事雖有魯莽之處,用意卻無衝撞之心。望大人詳察,恕了我等一時之過!”
話到了這個份上,按常理對方應該見好就收了。畢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濟景公樊子蓋這樣的勳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損失。誰料李旭不怒則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聲,信手提起一分公文,指著上邊的文字追問道:“好一個刁民誣告。祖太守,你有幾個遠方侄兒叫祖君彥吧。李某記得他曾經於東郡為官,後來卻因為與上司不合,掛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裏?”
“君彥,君彥他!”祖得仁的腦門上白毛汗都冒出來了,順著眉梢鬢角滾滾而下。再看其他幾位郡守,臉色全部由白轉青,雙手握成了拳頭,卻沒半點勇氣上前和李旭拚命。
“君彥兄才名遠播,陛下早有耳聞。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讓其埋沒呢?我這裏正缺個長史,祖大人若是有機會,不妨給君彥兄修一封書,讓他到我這裏來任職!”李旭微笑著,將刀一般的目光從幾位地方大員的脖頸上掃過,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對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祖君彥現在是李密帳下的明法參軍,在座每個郡守都心知肚明。實際上,自從民間傳言“桃李子”這個童謠將應驗到李密身上以來,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係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隨。這也是李密在楊玄感兵敗後,到處逃竄卻既沒被官府抓到,也沒被餓死在逃亡路上的關鍵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彥,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隨在李密身邊的人。順藤摸瓜,這私通盜匪的罪名看來誰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經來不及。想當場造反,六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個人不過。麵對著眼前這位笑裏藏刀的殺神,眾太守不得不徹底放棄抵抗。“請大人明鑒,我等對朝廷赤膽忠心!”祖得仁帶頭,其他幾個太守相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邊自我辯解,一邊咚咚磕頭。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隻是聽聞君彥兄的才名,並無其他意思!”李旭趕緊伸手相攙,笑容比寺院裏得彌勒還和藹可親。“臨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誨說要我滌汰庸吏,任人唯賢。所以我才想起請君彥到我軍中任職。既然君彥兄閑雲野鶴慣了,我也不讓祖太守為難。況且他隻是祖大人的侄兒,即便親子成年,老父的話還不肯聽呢。何況侄兒跟叔叔,表麵上看著近,其實有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大人說得是,大人說得是。君彥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將其逐出家門。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氣。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這當叔叔的也毫無辦法!”祖得仁瞬間在地獄門口打了個轉,用官袍抹了把臉,氣喘籲籲地說道。
不過是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他卻好像耕了十幾畝地一樣累。喘息聲猶如拉風箱,汗水將脊背處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幾位太守,模樣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個個氣喘如牛,汗水順著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實,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員中,像幾位大人這樣肯做實事的,還屬鳳毛麟角。”李旭見將眾太守都嚇住了,大度地揮揮手,按照萁兒和崔潛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驟,決定撒出手中的甜棗。
“我已經準備將幾位大人不畏艱險,與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實上奏朝廷!”他放下有關祖君彥和祖得仁兩者之間連係的彈劾,從另一名親兵手裏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眾人麵前緩緩展開。“我初來乍到,幾位大人的功績可能沒寫全。趁著還沒往外送的時候給大夥過一下目,若有疏漏,待會兒我再另行補充完整!朝廷最近要從地方選拔一批幹吏,我隻能替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於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諸公的福緣了!”
此話一交代,幾個太守如果不趁機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製,上郡太守為從三品、中郡為正四品,下郡為從四品。就算平級調往朝堂的話,也能補到一部侍郎或員外的頭銜。如果再花些錢活動活動,找對了門口的話,補到某部尚書的缺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實實在在的功勞。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亂匪多如牛毛,有哪個地方官員都無法腆著臉自己說自己功勳卓著。而李旭肯出麵為他們幾個請功,則無異於雪中送炭。
“我等謝大人寬宏。無論我等將來到了何處,大人之恩,沒齒難忘!”還是祖得仁臉皮厚,走上前,再度長揖倒地。
“咱們有幸在同一地方為官,本來就是緣分。互相幫忙是應該的,總好過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邊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諸位先別忙著道謝,看看我寫的奏折,除了剿除盜匪、安頓災民的功勞,還漏了些什麽。大夥不要客氣,群策群力!”
話說到這個份上,旭子和眾人之間終於有了些同僚的模樣。幾位郡守互相推讓了一番,最後選定由博陵太守張君明和趙郡太守祖得仁兩個為代表,將李旭已經寫好的奏折接過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動蕩,所以旭子盡揀了勤政愛民、協助征剿流寇方麵的實在功勞給眾人向頭上安。幾個郡守樂得合不攏嘴,卻也在旁邊非常適時地提醒道:“李大人抬舉我等,是我等的榮幸。但陛下恐怕不愛聽各地有這麽多盜匪的事情。大人今後給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寫一些地方風調雨順,朝廷德被萬民,你我盡心教化的功績。雖然看上去有些不著譜兒,但能讓皇上聽著耳順,也是咱們做臣子的福氣!”
“如果幾位大人不說,我倒疏忽了!”李旭遺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著道歉。他趕緊命人將趙子銘傳進來,把幾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說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擬給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後,快馬加鞭送到洛陽。
“煩勞趙長史!煩勞李大人!”張君明等人連連拱手,半年多來,他們從未像今天這般對李旭和他的下屬客氣過。旭子擺擺手,吩咐趙子銘抓緊時間修改奏折。然後拿起自己的曾經頒布的政令,繼續說道:“幾個大人認為李某行事唐突,其實是一個誤會……”
“誤會,絕對是誤會!”張君明、祖得仁等連連點頭,唯恐再惹撫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時被霄小蒙蔽才做下這等糊塗事。好在大人解釋得及時,否則一旦釀下大錯,縱使大人事後寬容,我等也再難於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於。幾位大人是出於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夥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妥協,“其實這個辦法並非李某獨創,此乃上柱國、左光祿大夫張須陀大人在齊郡的舊例。想那曆城僅一縣之地,招賢榜張貼後還請來了羅士信這樣的絕世勇將。咱們以六郡之大,燕趙千古靈秀,豈會發現不了遺賢?”
“肯定有賢良埋沒在野,這都是我等應該替大人做的。讓大人做在了我等前邊,大夥好生慚愧!”祖得仁順著李旭口風,馬屁之詞源源不斷。剛剛被打了一悶棍,此刻李旭即便強要他們在政令上聯署,眾人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況且對方還給了他們一個天大的人情,幾位郡守沒理由繼續分不清好歹。
“我見幾位大人平常實在辛苦,所以也就將此事接了過來,大夥別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點點頭,對祖得仁的識趣表示嘉許,“這次征召,並不是所有來投者都用,首先要通過一輪考試。然後分文武補充入我的軍中。主要充當底層軍官和幕僚,其次是為民屯找幾個盡心盡力的主官。等他們在軍中把規矩都學會了,李某才會酌情推薦給諸位大人。至於諸位大人錄用不錄用,還看他們自己的本事,李某決不敢強求!”
聞聽此言,六位郡守立刻點頭如雞啄碎米。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強伸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沒想到對方事先已經留好了緩衝餘地,更沒想到自己最後還有決定權。“早知道這樣,我等找李將軍鬧個什麽勁兒!”有人後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轉念一想,沒這次衝突大夥也不會了解李將軍的手段,心態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隱隱還帶上了幾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紳那邊不會理解大人的苦心!”張君明想得長遠,把自己最擔心的事情擺到了桌麵上。各郡的屬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於地方望族。無論哪個郡守上任,都會迅速和那些望族達成妥協。維持表麵上的和氣對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至關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郡守大人再強項,有時也難以壓住地頭蛇。
“我已經給崔、李、張、王幾家的長輩打好了招呼。他們幾家的子侄多年習文練武,準備應舉,結果科舉說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開。幾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頭機會,當然不會拒絕與他人同場相較。真正公平比試的話,他們這些人師出名門,勝算十中有九……”
“原來大人已經和幾個豪門早打了招呼!我等真實傻到了家!”幾位郡守以目光相視,心裏不約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門都表了態,他們何苦再得罪人。當即郡守們爭相在政令上附屬了自己的名姓,並表示一定動員好本郡英才前來博陵參加考試。李旭笑著接納了對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過了,用了印,交給幾位郡守帶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頒發。
招賢的消息傳出,民間立刻人聲鼎沸。自從大業六年起,朝廷已經暫時中止了科舉。很多出身寒微的讀書人失去了進身之階,不得不從事一些帳房、管家之類的低賤工作以謀生存。還有一些鬱鬱不得誌者,則暗中與土匪流寇聯絡,以求將來對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個進身之階。
猛然間走正經路子謀求出身的渠道又暢通了,前來應試自然就成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們首選。雖然據傳聞汾陽軍大總管為人粗魯了些,對下屬要求亦極其嚴格,但好歹他讓大夥看到了改變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氣的練武之人更是踴躍應募。李將軍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馬上的,他應該不會狗眼看人低。況且依照大隋慣例,每個級別將軍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將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隨著升官像李將軍這麽快的主將,大夥不愁沒缺可補。
“不知道考過了試,能不能回地方上作個戶槽!”官道上,背著行李、書本趕往博陵的寒門子弟滿眼憧憬。像旭子當年一樣,他們也沒有太大的誌向。能讓父母吃一碗安穩飯,能讓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門裏的協辦、幫閑們欺負,他們便自覺十年寒窗沒有白費。
“功名但在馬上取。李將軍正準備對土匪用兵,咱這兩下子估計能派得上用場。一旦能補個旅率、隊正什麽的……”無數騎著駑馬的少年將肩膀廷得筆直。他們這幾年模仿對象就是傳說中的李旭。據說此人當年初到懷遠鎮投軍,也不過被授了個旅率。完全是憑著手中長刀,硬生生在頭頂上給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說,咱隻管殺賊!”也有人從軍的目的非常簡單。“李將軍幫咱過安穩日子,就值得替他賣命。況且他為人素來公道…….”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大批的年青人湧入了汾陽軍大營。考試的模式很簡單,文官考試,題目幾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縣科考。而武將的選拔,則由應募者自行演示武藝,幾個有多年征戰經驗的郎將當場進行評定。
來者一旦通過考試,則按評定結果。或進入幕僚圈幫助趙子銘處理民屯事務,或被授予旅率、隊正、副尉、夥長等相應武職,直接成為李旭麾下的一員。
因為是第一次嚐試,考試的過程中難免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亂。幾個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問題都妥善處理掉了。結果出來後,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滿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在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對生活已經絕望的寒門讀書郎和江湖閑漢也憑各自的本事殺入重圍,為自己爭得了一個安穩飯碗。
最不滿意的就是盤踞在上穀山區的漫天王和盤踞在涿郡北部的曆山飛兩個,二人經過多年劫掠,已經都各自擁有了一小片地盤。即便不能爭奪天下,關起門來作個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遙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想到新來的撫慰大使居然開辦民屯跟他們爭奪百姓,他們沒想到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居然還有發榜招賢這一安撫民心的絕招。令二人更沒想到的是,招賢試結束還沒幾天,他們還沒計算清楚這套無影無蹤的拳腳給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嚴重的損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線已經冒死送來了情報:
汾陽軍離開博陵,馬步將士共三萬,沿官道北上。三日行軍百五十裏,前方已經抵達遒縣。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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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王須拔和曆山飛兩個密切關注著汾陽軍一舉一動,就在李旭離開博陵的第五天,一份非常詳細的線報已經翻山越嶺送到了太原留守李淵的案頭。事實上,不知道是出於關心女兒的安危或者其他難以預測的原因,最近幾個月來河北西部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李淵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影響下,那裏出台的任何一個新舉措都會在唐公府引發一場的爭論,並且連續數日內成為幕僚們交談的熱門話題。
也有人對此非常不耐煩,三公子李元吉便是其中一個。對於自己這個不知道從哪片山溝冒出來的便宜哥哥、倒貼上門的粗痞姐夫,李元吉沒有半分好感。記憶中,自打此人出現之後,原本屬於自己的注意力,多半就被他給吸引了去。並且父親大人還屢屢拿此人來教育自己,動輒便‘仲堅這樣比你強,你此處應該效仿仲堅……’仿佛此人才是李家嫡出的三公子,自己反而成了隨便揀回來的乞兒無賴。
牢騷滿腹,但李元吉卻不敢當眾發做。雖然唐公父親已經在多次強調過,庶出的萁兒與李家不再有任何瓜葛。但如果元吉敢貿然發表對便宜姐夫不利言論的話,便會被唐公府眾人認為是性情陰狠,不顧骨肉親情。這對剛剛開始建設自己班底的他不是一個有利的評價,因此必須盡力避免之。
今天的消息足夠令人震驚,在唐公府長史陳演壽讀完了整篇線報後的很長時間內,眾幕僚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們麵麵相覷,仿佛不敢確定這消息是真的。有人甚至伸手將線報接了過去,試圖從字裏行間找一找陳演壽是否曲解了原文。
‘剛剛將地方攪了個雞飛狗跳,他居然敢在這個接骨眼上領軍出征?難道他不知道死字怎麽寫麽?’李元吉鼻孔內輕輕噴著粗氣,心中暗自腹誹。拜其父所賜,他對李旭最近做得那些混帳事清清楚楚。‘膽大胡鬧,任性妄為,侍寵而驕,飛揚跋扈……’在元吉眼裏,這些所有用來形容紈絝子弟的詞匯通通加諸於李旭頭上也不為過。
當然,這隻能代表唐公府一部分人的觀點。眼下唐公府中還有不少“目光短淺”的家夥被李旭的表麵文章所迷惑,居然為他的所作所為大聲叫好。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出身都很寒微,就像侍衛統領錢九瓏、還有二哥李世民麾下的侯君集,這兩個家夥居然認為唐公在河東也早該這麽做。虧得被長孫順德和陳演壽駁斥回去了,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仲堅,仲堅此舉太性急了!”正在想著心事的李元吉聽見自己的二哥在說話,把鄙夷的目光慢慢轉了過去。整個唐公府內,對李仲堅最欣賞的人就是二哥世民,從服飾到做派,看上去仿佛都有對方的影子。恨烏及屋,所以李元吉對二哥世民也沒什麽好感,雖然自己的這個二哥不到十八歲便憑真本事贏來了五品輕車督尉頭銜,在眾幕僚中素有人望。
李世民臉上的表情憂心忡忡,仿佛領兵進入五回嶺一帶剿匪的就是他自己。“眼下我估計朝廷那邊彈劾他的奏折早已堆了一籮筐,這節骨眼上他還不抓緊時間鞏固根基,卻入山剿哪門子匪?如果我是仲堅,絕不會貿然出兵。反正當初陛下又沒限定他什麽時間必須平定叛亂。他如今重兵在握,隻要老虎不離巢,別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的確如此,李將軍這個時候入山,無異於移走了架在反對者脖頸上的鋼刀,對方不趁機起來製造麻煩,等他凱旋歸來後便再無機會!”李世民剛一開口,便如同打開了道水閘,眾幕僚們的議論聲接踵而來,聽得元吉頭大如鬥。
“又來了,他又不是咱們家的人!”李元吉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能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是父親李淵要求他們幾個一定要達到的修身目標,盡管此刻大多數人說得全是廢話。
拋開自家利益不談,在座許多人都佩服李旭的大刀闊斧。他們也認為大隋的痼疾的確已經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眾人,世家大族把持地方官府和朝庭,令很多本來初衷良好的政令在執行過程中就變了味兒。而平民百姓的想法和所受的委屈也沒機直達天聽,是以他們的生死也很少有人問。大隋朝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楊廣昏庸任性,三度征遼失敗是其中一個原因,地方豪門和官府互相勾結,逼得百姓沒了出路,也是其中一個關鍵因素。
與此同時,絕大多數幕僚也認為李旭做事也過於急躁。如果是在開皇年間,南陳沒有覆沒前,他憑著六郡撫慰大使,汾陽軍大總管的權威的確有資格快刀斬亂麻般將自己地盤內的吏治和民情一鼓作氣理順。那時候的大總管位高權重,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對地方上敢於違令不尊者可以先斬後奏。而自從中原一統後,朝廷已經多次大力削奪武將手中的權柄,在外領兵的將領通常根本無機會插手地方政務。
像李淵、屈突通、薛世雄這樣有資格插手政務者,也不會如李旭行事那般直接。同時擁有管理民政和軍務的雙重權力,本來就很容易讓人誤解。在地方上安插私人,排斥異己,等同於謀反的先兆。朝廷對這種膽大妄為者打擊還來不及,豈會讓他順順當當達成心願?
而李旭卻冒冒失失衝上去,先一鋤頭下去挖了幾家豪門的地,又一刀下去削了六郡太守的權,幾個月內,把所有治下所有勢力都得罪了個遍。
仇家遍地,他居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般,拍拍屁股就入山剿匪,根本看不到身背後已經洪水滔天。
“現在不是抱怨仲堅所作所為的時候。趁著現在還來得及,咱們需要推測一下仲堅的對手將如何發難!”聽了一會兒大夥的議論,唐公李淵決定將話題引向正軌。“博陵崔、趙郡李、上穀張、信都王,當年先帝在世時,都不願一下子把這四家同時得罪了。仲堅與官民兩方同時結仇,恐怕對手一直在等待機會……”他歎了口氣,輕輕搖頭,仿佛家長在擔心著一個四處惹事生非的孩子。
議事廳內瞬間安靜,爭論中的眾人紛紛低下頭去,在心中推測汾陽軍這頭老虎離山後地方豪門會玩些什麽花樣。光憑地方官員上奏折彈劾恐怕搬不倒李旭,雖然眼下楊廣對仲堅已經不像原來那麽信任,但他是楊廣一手提拔起來的。不到萬不得已,好麵子的楊廣絕對不會伸手打自己的臉。
“事情未必有那麽嚴重!仲堅背後不是還有皇上撐腰麽?況且他動的都是無主荒田,並非那幾家的產業!”李元吉看大夥靜了下來,搶先說出自己的見解。他今天穿了一身亮白色的錦袍,頭發用紫檀和珊瑚做的寶冠束了,整個人看上去風流倜儻,雄姿英發。
“古來君恩最難測!”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還是有感於李旭所麵臨的實際情況,李淵輕輕搖頭。元吉的話遠遠偏離了他定下的主題,但做父親的不能打擊兒子的積極性,隻能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對其進行引導,“至於那些荒田,無所出產時自然就沒有主人,能打糧食了,主人就立刻該出現了!”
“仲堅不是早就答應過,掃平亂匪後,所有人都可以參與墾荒的麽?”李元吉瞪大明亮的雙眼,臉上寫滿了對家人的擔心。“那三姐呢,三姐會不會有危險?”
“三公子有所不知,離城遠的生地已經荒廢了好些年,墾起來甚花力氣。無論從控製方便和產出數量來看,都遠不如離城近的熟田。隻要趕走仲堅,他們就可以想辦法將流民今年開墾的熟田奪為自己所有,連同地裏的莊稼和種田的人……”提起一些地方豪門的表現,馬元規也是不住搖頭。唐公李淵家業也不算小,但放眼整個大隋,肯向唐公家族這樣收斂自己的行為,盡量給百姓留條生路的豪門簡直是鳳毛麟角。人性本貪,特別是在對手沒有顯而易見的反抗之力時,貪欲總是會擊潰理智。
“這些人也太不講理。把百姓逼沒了活路,他們就不怕玉石俱焚?!”聽完了馬元規的分析,李元吉開始忿忿不平。“咱們得趕快派人將三姐和仲堅的家人接到太原來,以防有人趁機作亂!”
“你三姐不肯回來的,她那個性子!唉!”李淵接著搖頭,苦笑滿臉。“你先坐下吧,聽聽別人的建議。你能有這份心思就好,萁兒當年未出嫁時,沒少照顧了你!”
“三姐需要時,我一定會幫忙!”李元吉環視四周,大聲承諾。他很得意自己剛才的表現,全然沒聽出來父親的話語裏,已經隱隱帶上了幾分失望。
“他年齡畢竟年齡還小”李淵用憐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三兒子坐正身體,心中默默地想。他和正室前後生有四個嫡出的兒子,老四元霸早夭,因此老三元吉得到的溺愛就多了些。不過老大建成和老二世民都是出類拔萃的,特別是世民,李淵的目光轉向自己的二子,中間充滿期待。
“我認為,其他人是否有所動作,關鍵看前方的戰事怎麽樣?仲堅用兵素來神出鬼沒,如果他能迅速剿滅了亂匪,那幾家人也未必來得及弄鬼!”李世民見父親的目光看向自己,站起身,大聲說出自己的觀點。
“二弟說得有理,這麽多年來,連宇文家都沒能將李旭怎麽樣,幾個地方上的豪門未必有讓仲堅陰溝翻船的本事!”李建成不甘人後,也迅速補充上自己的意見。他對李旭的信心向來比別人足,無論這些信心有沒有來由。
“世子所言差矣!想讓仲堅戰敗不容易,想讓他把仗打個沒完沒了,卻是輕而易舉。糧草上、軍械、軍情任何一方麵做些手腳,仲堅就得吃個大虧。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把地方官吏和豪門同時得罪掉!”長孫順德搖頭,歎息。說罷,他把臉轉向李淵,“我建議將秦參軍找來,大夥做決定前,需要了解一下崔潛這個人!”
“長孫大人可是說得明威將軍崔潛,不必找秦參軍,我已經私下裏跟不同的人打聽過他,收集到了足夠多的信息!”沒等李淵做出決定,站在李世民身後得侯君集上前半步,主動回應。
眾幕僚紛紛轉頭,將目光看向侯君集。“二公子好眼光,居然尋得了這麽細心的幫手!”大夥心裏暗讚,眼角的餘光掃到建成,包含的意味萬別千差。
“此子心機夠深,就是性子急了些!”李淵衝著侯君集點了點頭,同時在心中做出評價。
“崔潛的祖父是博陵崔家的族長,他父親在同輩中排行第三,其本人是三房最長。同輩中有兩個年齡比他大的堂兄,其中一個已經做到了吏部侍郎,加中大夫銜。”取得李淵的同意,侯君集清清嗓子,將相關崔潛的消息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這本是該長孫無忌做的事情,但長孫無忌疏忽了,所以給了他引起李淵注意的機會.
“崔潛是陛下組建驍果營時,通過其兄引薦到營中任職的。後來因為思謀深遠得到李將軍的賞識,破格提拔為督尉。李將軍離開後,他與宇文士及之間略有嫌隙,但平素也還合得來!去年雁門城中眾驍果鬧事,也全憑他一力壓製,才沒有釀成大禍!”
圓滑、世故、甚至有些奸詐。聽到這,眾幕僚對崔潛的為人已經隱隱有了一個輪廓。此人是三房的長子,所以還有機會問鼎下一代家主之位,自然不會放棄任何向上爬的機會。他的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目前為從四品中大夫,與他的從四品下明威將軍差別不大。所以此人隻要在關鍵時刻稍稍努力…….。
“雁門之事後,許多雄武營將領心灰意冷,主動離開宇文世家轉投李將軍。崔潛與其中穿針引線,居功致偉。因而他在李將軍麾下被越級提拔為明威將軍,實權卻在諸郎將之上。不但為李將軍的左膀右臂,而且在軍中甚有人望!”侯君集歎了口氣,最後總結。
“嘶!”聞此言,包括李淵在內,不覺都倒吸了口冷氣。得罪完豪門得罪官吏,後方根基不穩的情況下揮師遠征,還把一條毒蛇放在身邊…….,
這李大將軍,膽子也忒地大!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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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支奇兵直搗匪巢,在六郡豪門未有所動作之前協助汾陽軍迅速結束剿匪。世子方才所提的確是一條上上之策,隻是…”正當大夥以為出兵已經成為定論的時候,太原府司法書佐段偃師走到李淵父子身邊,低聲提醒。“隻是如此一來,咱們李家的力量便被人一覽無遺,與以往韜光養晦之策大不相符!”
他在府內眾幕僚中的地位僅排在陳演壽、長孫順帶、馬元規三人之後,素負穩健之名,說出話來自有一分份量。因而諫言一出,立刻博得了一片響應之聲。
“這個,段書佐之言不無道理!但書佐可有良策教我?”正在感慨家事的李淵明顯楞了一下,轉過頭來,額頭深深地擰出一個川字。
“卑職沒想到任何良策,但卑職主張,此刻河北風雲未定,李府應靜觀其變!”段偃師輕輕搖頭,淡然說道。
他不讚同李建成的出兵提議,因為這違反了壟右李家的一貫處事原則。多年來,唐公李淵從無兵無權的護糧小官一點點爬到河東撫慰大使、太原留守這樣上馬領軍,下馬管民的封疆大吏位置,憑得就是“韜光養晦”四個字。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李淵對所有同僚處處忍讓,一個芝麻綠豆大的言官前來討要好處,李府都會加倍滿足之。更甭說是對裴矩、虞世基這些權臣,李家對其簡直是予取予求,即便這些人修書來討李淵的棺材本兒,李府都會在第二天毫不猶豫地派人送上。因為李淵的懦弱表現,楊廣甚至送了其一個“老嫗”的綽號。笑他就像一個沒有了丈夫和兒子的老太婆一樣,隻有任人欺負的份兒!
李家付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就是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為了一個無法納入麾下的悍將而暴露家族全部力量,得到收益和即將承擔的風險遠遠不符。
“如果,如果我等袖手旁觀,將來豈不讓,豈不讓天下英雄寒心!”李建成沒想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卻橫生枝節,氣得兩眼冒火,瞪著段偃師等一幹沒有擔當的家夥咆哮。
“讓他人寒心,總比咱李府成為眾矢之的好!”段偃師等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李家不止代表著唐公父子四人的利益,還有若幹依附於其上的大小豪門,他們和壟右李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因此作為家主的李淵,在考慮問題時不得不處處小心。力爭得到大多數追隨者的支持。從某種角度而言,李家就是當今大隋朝廷的一個縮影。隻不過將皇帝換成了家主,將權臣換成了大小幕僚而已。
“這也怕,那也怕,咱們幹脆收拾收拾,回家做地主算了!”錢九瓏氣憤不過,拍打著身邊的柱子嚷嚷。打心眼裏,他就不喜歡段偃師這些讀書人。古語說得好,“仗義每多屠狗輩”,有些人書讀得多了,把心眼也讀小了,除了自己利益外,其他人的死活根本裝不下。
“出兵一事,的確應該從長計議!”鷹揚司馬劉政會雖然為武將,意見卻和段偃師等文職幕僚大抵相當。“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陛下向來對那首桃李章念念不忘…….”
仿佛已經失去了主見,李淵又坐回了屬於自己的胡床上。雙眉緊鎖,不置一詞。眾文武幕僚們見家主如此迷茫,立刻又分為幾派,七嘴八舌地爭執起來。有人支持李建成的提議,強烈認為李府不該辜負朋友的信任。也有人認為亂世之中,李府的一舉一動更應加倍謹慎,以免再度成為朝廷的重點打擊對象。還有一部分人則坐在旁邊,默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利益、風險、責任、代價,種種因素糾纏不清,令人的確難以在短時間內找到一條完美的解決方案。
“啟稟唐公,晚輩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聽眾人爭執了半天也沒爭出個頭緒來,長孫無忌慢慢地走上前,大聲問道。
“無忌,你有什麽話盡管講。咱們李家素來不會因言而罪人!”唐公李淵不知道正在想什麽心事,愕然看了他一眼,強笑著回應。
“晚輩以為,段書佐的擔心不無道理,但忽略了一個大前提。”長孫無忌整理了一下思路,笑著說道。
“哦,那無忌是支持出兵的建議嘍?”李淵臉上的表情漸漸舒緩,側過頭去,給了坐在自己身邊的老幕僚陳演壽意味深長的一瞥。
陳演壽微微點頭,笑而不語。
“依照晚輩之見,太原不但要出兵與仲堅相呼應,而且應調動一切力量,幫仲堅穩定六郡局勢,同時請東都相關人等,主動出麵為仲堅張目!”長孫無忌侃侃而談,仿佛不知道自己說得話會激起多大的波瀾。
如果說侯君集的建議是替李旭發起給自政敵背後一式的陰狠殺招的話,長孫無忌的建議就是堂而皇之的正麵強攻。調動李家一切所能調動的力量,包括軍力和人脈力挺李旭。根本無須和對方交鋒,六郡豪強隻要尚有些自知之明的話,就會乖乖地放棄他們正在進行中的陰謀。壟右李家雖然隱藏鋒櫻這麽多年,但三代國公所積累下來的力量,還是一般地方豪門無法抗衡的。但此舉帶來的後續影響更在建成剛才的提議之上,李淵一旦聽從,恐怕後果就不是將所有隱藏實力暴露那樣簡單了。而是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維持現狀和痛下殺手之間做一個抉擇。
“無忌,你真是個初生犢兒!”鷹揚司馬劉政會急得連連跺腳。他和長孫順德交情非淺,不願意當眾難為一個晚輩。但這個晚輩也忒膽大包天了些,簡直是拿整個壟右李家的前程和在座諸人的性命在為賭注。
“唐公,切莫聽少年無狀之言!”段偃師也有些急了,走上前大聲提醒道。
“劉將軍和謝書佐切莫著急,聽無忌把話說完!”一直沒有開口的陳演壽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以段偃師為首的一夥幕僚們稍安毋躁。“無忌和誌玄都是咱們的晚輩,他們的建議若是有偏頗之處,咱們這些當長輩的剛好當麵給予指點。”
聽了陳演壽的話,幾乎要跟長孫無忌當場翻臉的段偃師隻好退開半步。耐著性子聽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輩繼續“大放厥詞”。陳演壽口中的‘誌玄’是他的長子,此刻亦坐在李世民身後。這孩子和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向來是誌趣相投的,如果段偃師繼續不顧前輩身份和長孫無忌爭執的話,未免傷了父子之間的情分。
“晚輩此言絕非一時衝動!諸位前輩不妨聽聽晚輩的理由。無忌的考慮若有疏忽之處,還請諸位前輩不吝指正”長孫無忌向替自己解圍的陳演壽深施一禮,然後團團做了一個羅圈揖,朗聲說道。
“把你的理由說出來吧,小小年紀,哪來那麽多繁文縟節!”馬元規笑了笑,罵道。
“無忌鬥膽問諸位前輩一句,李將軍分明已經不為陛下所喜,為什麽半年多時間過去了,虞、裴幾位大人卻沒有主動為陛下分憂。他在雁門分了雄武營近半將領走,宇文家為何至今還未做任何表示?”又向大夥深施一禮後,長孫無忌笑著問道。
“先別忙著說仲堅失寵,陛下的心思,向來不好猜!”
“也許是他給幾位大人送了重禮吧。畢竟咱們裴大人素負有容之名的!”
“宇文老賊都快入土呢,哪有功夫再幹缺德事兒!”
一些心機相對簡單者想了想,亂紛紛地回應。但這些話聽在段偃師、劉正會等人耳朵裏卻猶如雷鳴。令他們不得不收起對長孫無忌的輕視之心,洗耳恭聽他的進一步解釋。
如果說裴矩等人是因為猜不透楚楊廣的心思,或者說收了李旭的重禮,所以才不主動與之為難,這個理由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宇文家族遲遲不找李旭報仇的舉動,就實在有些令人無法接受了。從李家事後收集到的消息上看,當初雄武營幾個壯士冒死偷取宇文化及兄弟勾結敵軍的證據,為的便是讓李旭重新掌握雄武營兵權。雖然這些人的謀劃最終沒有得逞,但宇文家在此事中傷筋動骨,所失甚多。以宇文述老賊的睚眥必報的性格,他絕不會事後對李旭不還之以顏色!。
“諸位前輩可知,自從去年開始,朝廷便斷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補給。而羅大將軍自草原洗劫歸來後,便借著提防高句麗趁虛而入之名,把柳城、燕、遼東三郡全部收歸其囊中?”長孫無忌停頓片刻,又朗聲提出第二個疑問。
馬元規、陳演壽、長孫順德三個人的目光瞬間相遇,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讚賞。“後生可畏!”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可惜他選擇了二公子而不是世子!”馬元規的眼神中,比其他二人還多了一分遺憾。
“多事之秋,那羅藝不顧朝廷多年恩遇。唉!”劉政會以一聲長歎為長孫無忌的話做了最好的注解。
虎賁大將軍羅藝已經造反了。雖然此人至今沒有扯起反旗。但其驅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賦稅,私擴守軍,種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經都做了個遍。猛將薛世雄空掛了個東北道撫慰大使的名頭,卻無力北上替朝廷除奸,隻好把駐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諸臣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卻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要羅藝不宣稱造反,他可就以在自己控製的地盤上為所欲為。朝廷能做的,隻是息事寧人,期待有一天羅藝會突然良心發現,自己向南請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幾年,早像魚俱羅一樣身敗名裂了,但事情過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卻未發一詞。至於李旭,雖然朝廷給答應給他的物資一直沒有到位,但他憑著六郡賦稅,也把自己養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輩愚見,仲堅在皇上那裏早已經失了寵,裴矩大人心裏對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沒人出招,也不是光為了維護陛下的顏麵。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個羅藝來!”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長孫無忌掀開了最後的謎底。
“朝廷已經控製不住河北,諸位前輩仔細看看河北兵馬分布圖便可一目了然。羅藝占著大半個涿郡。剩下的半個涿郡一部分歸汾陽軍,一部分歸薛士雄。三家至今沒有打起來,難道這一點都不奇怪麽?”他後退幾步,從自己的原來的座位前拿起一盞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小口。這是一個非常不恰當的舉動,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此子失禮。大夥都被他的推斷所震驚,從年齡上,長孫無忌是眾人的晚輩。但這番見識,足以讓他和陳演壽、段偃師等人平起平坐。
也許長孫無忌的分析有些誤差,但朝廷已經開始對李旭投鼠忌器,卻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羅藝已經反了,薛世雄態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個河北就隻剩下楊義臣一支孤軍在支撐。羅、薛、李三人之中隨便哪兩個聯起手來,都可以將楊義臣部輕鬆擊潰。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隻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強、庸吏們窩裏鬥。如果眾豪強能將李旭算計掉,正是朝廷樂見。如果眾豪強大敗虧輸,朝廷也未必真的肯為他們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議咱們大力支持李將軍,造成兩家本屬一脈的既定事實?”劉政會抹了把頭上的汗,喃喃追問。
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過了他能接受的極限。兩個李家聯手,則代表著大半個個河東與小半個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圖謀唐公,也得考慮考慮李大將軍那裏的舉措。
“仲堅本來就是唐公的侄兒,何來兩家之說?”長孫無忌放下茶盞,笑容一時間看上去深邃無比。
衝著唐公,他再次施禮,“所以晚輩以為,既然亂世已來,咱們就不能再繼續韜光養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齒,誰又會把他真的當成老虎?”
“說得好,咱們也該露一露牙齒了!建成,你繼續去籌劃出兵之事,越早動身越好!”李淵站起身,幹脆利落地做出決定。
“偃師,你替我修書給東都的故舊,讓他們再給裴、虞幾位大人送一筆厚禮。別心疼錢財,眼下不是吝嗇的時候!”他好像猛然換了一個人,聲音鏗鏘有力,如穿透雲霧的陽光,“告訴他們,本公希望幾位老朋友看顧一下仲堅賢侄,請他們切勿推辭!”
“肇仁,聯絡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來做。順便給長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請他們相機而動!”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壯士一萬,就說本爵準備入山去討甄翟兒,凡願意為家鄉出力者,無論良賤皆可入伍。軍功和賞賜一視同仁,決不偏倚!”
這一次,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經孱弱到連個守著不毛之地的羅藝都無法壓製的地步,對於擁有龐大人脈,半個河東道地盤,整個太原兵力李家,又豈敢輕易指摘。況且太原李家還有冠軍大將軍李旭這個助臂,況且李家也隻是替朝廷分了些憂,並沒有做任何過分舉措!
接到命令後的眾文武幕僚們紛紛散去,議事堂中隻留下了李淵本人和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四個。年過半百的老家夥們相視而笑,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陳演壽衝李淵抱了抱拳,笑道。
“你們應該先恭喜順德才對,是他長孫家又得一麒麟!”李淵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對年青一代的讚賞,“咱們幾個議了好些時日才得出的結論,被小家夥幾句話就點了個通透,並且考慮得比咱們還周詳。順德,若不是相信你的為人,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將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無忌一個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無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長孫順德心裏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謙虛。如何應對河北六郡新近出現的情況,他和李淵、陳演壽、馬元規等人早就商討出了結論。剛才李淵之所以在段偃師的置疑下表現得很猶豫,不過是想借此考一考眾人的為人與見識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現令李淵滿意。也有少部分幕僚暴露了他們的懦弱與平庸。令李淵感到意外的人有三個,他們分別是,侯君集、長孫無忌還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著一幅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遠,膽識超群,將來的成就恐怕還在世子之上!”馬元規笑著向李淵行了個禮,好像是在誇讚,又好像是在提醒。“屬下恭喜唐公,一門中能出兩個當世雄才!”
刹那間,李淵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雲開霧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規所言的確很令老夫頭疼。可眼下,畢竟是個亂世!兒孫們有多大福緣,還是要看他們自己!”他笑著搖頭,把一切煩惱甩在重重暮靄之外。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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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靄盡頭,便是上穀郡的重重關山。
汾陽軍出動馬步三萬將五回嶺以東的大小出山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連一隻雀兒也不肯放過。各旅兵馬輪番上陣,官兵們的喊殺聲在十裏之外都聽得見。直聽得奉命前來交割糧草的各地差役們血脈沸騰,紛紛表示要親自替將士們擂鼓搖旗。他們想盡一切辦法試圖靠近戰場,卻無一例外地被周大牛和張江兩人帶兵攔在了山外。
“賊人狡猾得很,仗著地利,那箭冷不防地就射出來,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別人躲都來不及,爾等居然還想上前把眼兒。算了,算了,那熱鬧有什麽好看的?一旦爾等受了傷,反倒讓大將軍過意不去!拿著這些銅錢,給弟兄們路上買碗酒喝。早點回家,別讓父老鄉親們惦記著!”兩個督尉大人笑嗬嗬地說出一番道理,順手再打賞給帶隊的差役一大串足色肉好。
差役們以往向其他隊伍運糧之時,不被人嗬斥打罵已經算有福了,哪曾見過這樣通情達理的軍爺。感動之餘,自然不敢再給對方添任何麻煩,接了錢,千恩萬謝地打道回府。路上被人問起前方的情況來,又不好說自己膽小,隻得憑著想象把前方戰況杜撰一番,雲山霧罩地吹噓。有心人聽了,隻道前方打得激烈,至於激烈到什麽程度,敵我傷亡如何,一概如霧裏看花。
如是持續多半個月,戰事依然不見分曉。地方官員再度遣差役押送糧秣酒肉勞軍,才一靠近山口,便又被張江給接迎住。“各位來得正好,大軍已經殺到了飛狐關下,馬上便可攻破內長城。這些山賊啊,打仗本事沒有,逃得那叫一個快!”張督尉邊說邊搖頭,對敵人的表現非常不屑。“糧草就放到外營吧,山裏邊還是進不得。有小股漏網土匪四下逃竄,一旦傷了諸位,大將軍必怪我等保護不周!”
“敢問督尉,這仗到底要打到幾時?”一名來自唐縣的老兵曹撣了撣身上的官衣,正色請教。
張江側開一步,拱手換了個半禮。笑容和藹可親,回話卻滴水不漏。“那可不好說,大夥回去盡管收秋兒。我們把賊人堵在山裏,他們自然不能再出來劫掠。至於打多長時間,您老也是當地人,應該知道太行山的地形多險惡。他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死戰不退,我們也隻好一個嶺子一個嶺子地攻。總不能打到一半就撤軍不是?”
“弟兄們傷亡重麽?需不需我等送些草藥來?糧秣充足麽?需不需要我等下次再多運一些?”兵曹大人問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隻好換了個手法,旁敲側擊。
督尉張江也是齊郡上做過一任官差的,這裏邊的道道又豈能聽不出來?“不必,不必,謝謝您老好心。弟兄們沒什麽大的損傷,軍中糧草也足夠吃上兩、三個月。我家大帥說了,本來不需要爾等運糧的,但仗不知道要打到幾時,不能不多作些儲備。大夥還是照例,半月向這裏運一次便是。我家大人說了,這些日子承諸位的情,他都記在心裏。等將來班師後,定會有所回報!”
“都是為國效力,我等豈敢要回報。督尉大人先忙著,老朽告辭,告辭!”不知道因為天熱還是勞累的緣故,兵曹大人居然冒了一腦門子汗,拱了拱手,慌慌張張地去了。
“汾陽軍糧秣充足,毫發無傷!怎麽會這樣啊,那王須拔得到我等好處的!”令人失望的消息在有心人中快速地傳播。
“姓李的號稱打遍遼東無敵手,王須拔不過一個賊頭,怎能對付得了他!”有人心虛,一邊歎息一邊懊悔。
“咱們的人呢,咱們的人怎麽也不給個準信兒!”
“那家夥用汾陽帶來的部屬將山口堵得死死的,誰能送出信來!”
無數雙緊握在手中的刀舉起,然後又疲憊地放下。無數雙眼睛盯著飛狐關,盯著那支躲在群山之間,神秘而強大隊伍。
隊伍的主人李旭卻不像外界有心者那樣緊張。此刻,他正愜意地坐在一棵千年古鬆下,與自己的行軍長史趙子銘手談。身邊的山坡上喊殺聲震天,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步卒列陣而戰,刀來矛往,空氣中卻沒有半點血腥氣。敵我雙方都是汾陽軍的士卒,他們正在各督尉、別將的率領下模擬一場攻防戰。至於傳說中漫天王麾下的凶神惡煞般嘍囉兵,毛都未見一個。
執黑的李旭已經很久沒摸過這種高雅玩意,技藝明顯有些生疏。中盤未過,劣勢已現,完全靠著一股韌勁在和對方苦苦糾纏。執白的趙子銘沒有半分容讓的意思,步步緊逼,眼看著便要“屠龍”得手,就此鎖定勝局。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將軍何不痛快一點兒。下完了這盤,咱們好重新再來過!”趙子銘將一顆白子打入黑子之間,眼看著便要讓對方首尾不能相顧。
“再等等,得饒人處切饒人,又沒有什麽大仇,何必一定要見血!”李旭笑著應了一句,黑子補在白子旁,不屈不撓地將自己的缺口再度補牢。
“將軍真是好耐性!就不怕夜長夢多!”趙子銘再度落子,殺機立現。
“能不動刀,還是不動刀的好。動起來,不知道能否收得住!”李旭歎了口氣,再度將自家防線補牢。
二人嘴裏說的話和棋盤毫不相幹。卻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每句話結束,便有一子落下,步步生死攸關。
山外的世情也正如這棋局,自從汾陽軍離開博陵後,一些自覺受了委屈的豪門和官吏便蠢蠢欲動。指望朝廷撤換李旭的路子顯然行不通了,此人一到博陵,地方上匪患就立刻消失殆盡,光憑這一點,估計朝廷就舍不得動這位能員。所以大夥隻好另尋捷徑,一方麵派人與王須拔、魏刀兒兩人聯絡,向對方提供汾陽軍的最新軍情。另一方麵武裝自己的家丁、奴仆,試圖在關鍵時刻,命人假扮土匪在背後給李旭致命一擊。
“提!”趙子銘落子,將幾粒黑子圍死,揀下棋盤。場上局勢愈發明顯,白子已經完全占優,黑子如果沒有奇招應對,肯定大敗虧輸。
“子銘下手夠狠!”李旭笑著誇了對方一句,然後用子補全自己剛剛被打破的缺口,再度收縮防線。
他最近的行事也如棋風一樣溫吞,仿佛一直在等待,卻從不肯讓人弄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麽?先是全盤封鎖了五回嶺,讓外界得不到任何關於戰況的具體消息,然後悄悄派人向北送了封信。
夏末,曆山飛魏刀兒應邀率二十萬嘍囉南下,本以為能打汾陽軍一個措手不及。誰料在桑幹水畔被左禦衛大將軍薛世雄半渡而擊,人馬折損過半。剩下的殘兵敗將全都逃到河東去了,連遠在懷戎的老巢都被薛世雄一舉攻破。
“難道你還有另一個薛大將軍幫忙不成?他可是要了你涿郡一年的收益!”趙子銘不太理解李旭的打算,一邊落子,一邊追問。
“都是朝廷兵馬,糧草落到他手裏,總比落到山賊手裏好。況且以咱們目前的實力,獨自應付不了羅藝將軍的虎賁鐵騎!王須拔那裏呢,你想好怎麽安排他沒有?”李旭先把趙子銘的注意力引開,然後趁著對方想問題時,在右上角一個不起眼地方補了一粒黑子。
“他舍不得麾下那點兒實力,隻肯接受招安,卻不肯讓咱們打散隊伍。張督尉建議咱們再餓他些日子,等入了秋,山上能啃得東西被他啃光了,他就該清醒了!”趙子銘完全沒有注意到李旭已經變招,沉吟了片刻,低聲回答。
事實上,自從六月以來,王須拔隻和官軍交過一次手。在發覺自己實力不如人後,這位縱橫河北的漫天王便放棄了五回嶺,驕牛山和大茂山等所有外圍防線,將隊伍龜縮到內長城外,憑著飛狐關和太行山內的一小段古長城死守。汾陽軍沒興趣攻堅,一邊在山中煉兵,一邊遣死士前去勸降。王須拔無力再戰,也不願輕易投降,就將招安事宜一直拖到現在。李旭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所以由著對方不戰、不降、不走,死氣沉沉地拖延時間。
山中涼風習習,吹得人神清氣爽。如果沒有遠處的刀光劍影,此地的確可以用畫境來形容。畫中人沉思,落子。聽著鬆濤,想著心事,自得其樂。
督尉周大牛興衝衝地跑上山坡,看到主將和長史正在手談,猶豫了一下,輕輕放緩了腳步。
“大牛,有事情麽?”李旭又在上次落子處補了一手,然後抬起頭,和氣地問道。
“上穀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主動給朝廷上了折子,請求歸鄉養老。他們兩個已經閉門謝客,並送把一大筆孝敬送到了你的府邸!這是呂督尉給你的信,他問將軍下一步如何打算!”周大牛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漆封了的信封,雙手舉到了李旭麵前。
“啊!”趙子銘吃了一驚,本已經計劃好的一粒子無處可落。勉強穩住心神,在中腹地走了一步後手。
李旭站起身,接過大牛手中的信。事情發展出乎了他的預料,但局麵瞬間變得明朗無比。“你去把崔將軍請來,就說我有事情找他商量!”他笑著命令,猛然間,整個人的身體被一股豪氣所充滿。
“將軍不需要做些準備麽?”周大牛心頭一喜,然後低聲建議。
“崔將軍一直是個聰明人!”李旭搖搖頭,信手撕開信的封口。
上穀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二人是反對者中的領軍人物。他們兩個突然半途退出,等於六郡的豪強們已經不戰而降!崔潛一直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他在這些日子本來也沒做任何對汾陽軍不利的事情,今後,旭子有把握對方更不會去做。
趙子銘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突然發展到這種地步。眼下汾陽軍雖然控製了大局,卻遠沒把對手逼到死角中。在他的謀劃裏,應該還有一場在可以控製範圍內的叛亂,一場可以為六郡帶來數年寧靜的清洗。但眼下好像都用不到了,敵人突然輸誠,他布下的所有殺招都成了廢棋。
他湊上前,與李旭一道閱讀呂欽送來的密報。督尉呂欽是此番出征前,旭子刻意留在博陵的暗子。他帶領著五千精兵隱藏在恒山和博陵兩郡之間一個早已廢棄的堡寨中,僅須半日功夫便可以殺回博陵。
“唐公李淵、平城郡公丘和、钜鹿郡公柴紹、黃門侍郎裴矩,聯名表將軍剿賊保境之功……”隻看了第一句,趙子銘心中疑惑便解去了大半。唐公李淵居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幫忙,打亂了他和旭子等人原有的計劃,同時也令很多困難迎刃而解。
大半個河東道,小半個河北道,無數與李家利益相關的文臣武將。這些人加在一起所展示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對手的承受能力。如果站在李旭的對手角度,恐怕還要再加上薛世雄、張須陀和虎賁大將軍羅藝。
那些圖謀不軌者的家族已經延續了上百年,憑借幾代人留下來的生存經驗,他們知道自己麵對如此強大對手時,該做什麽選擇。
“隻是這樣,唉!”趙子銘歎息了一聲,非常遺憾地低下了頭。匆匆一瞥間,他霍然發現棋盤上自己的後路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兩粒黑子來,將整個局麵徹底扭轉。
“李將軍居然使詐!”趙子銘大聲抗議道。
“有誰規定我不能使詐來?”旭子輕輕揚了揚手中的信,看上去依舊毫無心機。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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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威將軍崔潛正在穀底與幾個校尉演兵,聽聞主將傳喚,匆匆忙忙地跑上山來。“將軍喚我何事,莫非前方戰況有變化麽?”遠遠地,他向李旭熱情地打著招呼。猛然間卻發覺周大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側,楞了楞,將腰間橫刀解下,回身交在對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李旭搖了搖頭,苦笑著吩咐。
“大將軍麵前,崔某還是注意些規矩的好!”崔潛苦笑了一下,緩緩走近。“況且以將軍的身手,這刀帶與不帶,沒什麽分別!”
周大牛哼了一聲,算作對崔潛的回應。受人之恩卻報以惡,這種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給對方留什麽情麵。
“二位將軍有事,卑職先行告退!”趙子銘向李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他不願意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在汾陽軍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結局他都已經心知肚明。憑心而論,明威將軍崔潛是個不錯的上司,為人謙和、心胸寬廣、處理事情時井井有條。但此人不該生在博陵崔家,為了家族利益,他沒有任何選擇地站在了大將軍的對立麵。
“我等就在山腰!大將軍有事可以隨時召喚!”見趙子銘離開,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腳步。手中握著崔潛的橫刀,他帶領五十餘名侍衛悄悄地在山坡上圍成半個環。如果有人試圖靠近李旭,首先要過他這一關。
古鬆下的氣氛刹那間變得有些尷尬,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但山風卻陡然凜冽了起來,隱隱地帶著些土腥。遠處天與地的交界,有數朵暗黑色的雲正在向半空中湧動。,
“想是後方有變罷!”看過眾人的表現,崔潛歎了口氣,慘然問。
“上穀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還鄉了!”李旭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自己也不願意見到。但他卻不得不去麵對,因為這攸關無數人的生死。
驚詫的目光在崔潛的雙眼裏一閃而逝,幾乎出於本能,他將手探向腰。但在下一個瞬間,他便停止了無謂的掙紮。“如此,崔某該恭喜大人!”崔潛臉上的笑容很苦,同時,卻隱隱帶著種難言的輕鬆。
“博陵崔家並沒有參與其中。”李旭揚了揚手中的信,心中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勝利的喜悅。“相反,在兩位太守告老之前,他們已經派人到我家中表示過,一切惟我的馬首是瞻。”
“他們一直見機得快,否則也不會綿延數百年。”崔潛長了一張非常英俊的麵孔,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之氣。如果不是脖頸下一道剛剛愈合的刀疤破壞了笑容的和諧,此子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個飽學的鴻儒,而不是一個能征慣戰的武將。
伸手撩起護腿戰裙,他在趙子銘先前坐過的石頭上坐了下去。臉上沒有半分陰謀敗露的恐慌,隻有無窮無盡的落寞。
“綿延數百年,的確有綿延數百年的道理!”李旭陪著崔潛歎了口氣,緩緩地坐在了棋稱的對麵。在呂欽送來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對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動和崔潛劃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麽解釋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還是妄為莽夫。算了,此事的確是我一時糊塗,與博陵崔家無幹!”崔潛從棋盤上撿起一粒子,輕輕地扔進身邊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經成了家族的棄子。李旭如何處置他,與崔家無關。不會令雙方之間的關係惡化,也不會影響雙方將來的合作。
“我寧願相信此策完全出於崔家,退之是不得不為!”李旭低下頭去,將棋稱上的黑子一粒粒揀入棋盒“退之並非有野心之人,我心裏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遺憾猶如泉湧。
“誰讓我剛好處於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潛伸了個懶腰,仰天長歎。“趕走了你,汾陽軍便掌握在我手。無論外麵的世道多亂,崔、李、王、張、趙,我們幾家都會被保護得平平安安!”
“還好,你沒打算讓我戰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手軟。你還記得當日張金稱的話麽?這是亂世,要麽殺人,要麽被殺。”崔潛低下頭,幫助李旭將棋盤收拾幹淨。
當年張金稱不過是個膽小怕事,受盡官吏欺負的行商,最後卻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他之所以火並掉孫九,不是因為雙方彼此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而是因為孫九也擁有殺死他,火並其部眾的能力。決定對孫九動手之前,他內心深處未必沒有掙紮過,但掙紮之後,依然做了最無情的選擇。
天地為爐,裏邊的人被煉成什麽模樣,也許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把握。
“可惜的張季,我不該答應他留在軍中!”
“他對世人的了解還停留在出塞之前,當然就沒了活路!”已經放棄了掙紮的崔潛冷靜異常。“倒是你這性子必須改改。你滿足的張季的遺願,卻不知道將來會給自己惹來多大麻煩。若張金稱日後卷土重來……”
“那我就再擊敗他一次,然後再抓住他殺掉!”李旭從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兩粒黑子,逐一擺在了棋盤上。圍棋規矩,執白者行先,但他卻不想遵循。“張季是咱們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換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應。但張金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個沒人的地方頤養天年,我也不會追殺。如果他有本事卷土重來,我就讓他什麽也留不住。”
崔潛又楞了一下,隔著一張棋稱,他依然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自信。“你不是當年的仲堅!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撿起兩粒白子,擺在棋盤上,與黑子遙相對峙。
“吃了那麽多的虧!總會學到些東西!”李旭笑著回應,落子如風。
“的確,你素來學東西快!”崔潛低聲誇讚,執白相抗。世事如棋,隻可惜不能複盤。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認為自己不會輸得如今天這般慘。
“你也說過,這是亂世。我不想稀裏糊塗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學的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給了對方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經曆了那麽多風波後,如果心思依然像當年一般單純的話,他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卻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並非不會,而是不願,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險已經波及到了他所守護的東西,他將毫不吝嗇地使出一切殺招。
幾枚黑子快速落下,由邊角直搗中腹,咄咄逼人。崔潛疲於招架,破綻百出。勉強應付的幾子後,不甘心追問:“你從什麽時候發覺的?”
“從你表示說要離開雄武營,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步,毫不隱瞞,“宇文家待你不薄。並且他家的勢力雖然暫時受到了些打擊,卻遠比我這個沒有根基的大將軍來得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然你們崔家是選擇人而依附,就不會棄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還保舉我為將軍,讓我做你的臂膀?”崔潛重重地在棋稱上敲了一記,瞪大了眼睛追問。他發覺自己錯得太多了,如果事實真如李旭所言的話,即便有第二次機會,他依舊要輸得幹幹淨淨。就像眼前這盤棋。
三年前,李旭對人情世故茫然無知,他猜對方的心思洞若觀火。而今天,李旭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手中握著多少後招。
遇上如此對手,不輸,才怪!
“在大軍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麽?幫我解決了很多問題,也沒少出了好主意!況且你崔家在博陵影響巨大,隻要你崔家肯聽從我的命令,哪怕是虛與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從。這麽多有利的條件,我為什麽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不下了,崔某輸得心服口服!”崔潛將棋稱向前一推,大笑著站了起來。“輸給你,我一點也不冤。此地風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頭,看看已經開始變暗的天色。風起雲湧,一場暴雨就要來了。但願雨過後,這人世間會被衝得稍微幹淨。
“我沒想好殺你的理由!”旭子歎了口氣,站起身,並肩站到崔潛身側。難道這一切,必須用殺戮賴解決麽?他想起孫九,想起張金稱,還有瓦崗軍中,那麵高高挑起的“徐”字戰旗。
“如果是我,絕不會給你留情。”崔潛驚詫地回頭,再次打量旭子,眼裏難得湧現了一抹真情。“你報我戰沒於山賊之手便是!幾百年來,很多豪傑都是這樣做的。”他勉強自己保持著笑容,並替對方出了最後一個好主意。
“隻因為你的位置剛好能威脅到我,是麽?”李旭盯住對方的眼睛,目光依舊明澈如水。殺戮那是別人的解決方式,不是他的。“上穀郡缺一個郡守。手無兵權的文官對我毫無威脅。以你現在的職位和博陵崔家的勢力,花些錢打點,轉到這位置上並不難。咱們當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說罷,他丟下目瞪口呆的崔潛,轉身大步走下山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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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陽軍為博陵軍,贈博陵軍大總管李旭金紫光祿大夫頭銜、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撫慰大使,承製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同時,吏部批準了李旭舉薦崔潛和張公藝檢校上穀郡守和博陵郡守職務的奏折。(注1)
沒有人身敗名裂,也沒有人傾家蕩產,事先劍拔弩張的敵對雙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歡。無數看客目等口呆,至於當事人,則三緘其口,個中滋味不予外人說。
“姓李的就是運氣好,居然連老嫗唐公都跳出來幫他!”有旁觀者不甘心地嘀咕,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忌妒還是羨慕。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姓李的真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素來謹慎的唐公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手相助麽?
對於無數關注著時局的內行而言,李淵的突然出手卻絕不止是幫了自家侄兒一個小忙那樣簡單。大半個河東,小半個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將,再加上十幾名四品以上高官,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勢力已經隱隱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慮一下其後果。特別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禍連綿的時候。
聰明人開始悄悄地改變自己的立場,沒等汾陽軍凱旋歸來,依然賴在位置上的四個郡守大人便率領麾下官吏入山勞軍,幫助李旭鼓舞士氣的同時,亦主動向撫慰使大人討要人才。原來被各郡拒之門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間就成了香餑餑,,從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隻要李旭肯舉薦他們前去就任,郡守大人們照單全收。
謝過了幾位同僚的美意後,李旭拿出了一個早就擬好的名單來。地方上的武職是不得不換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絢還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縣尉都是些見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兒,指望著這種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營剛好有一些受了過重傷,不適合再繼續留在軍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們安置到地方上維護治安也算和不錯的結局。至於博陵和上穀兩個郡,既然連郡守都換了,索性從頭到尾換個徹底,除了留下一些官聲和本事還勉強過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職位都由上次考試名列前茅者補缺。那些憑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餘蔭取得官職的士子和老兵們雖然治政經驗不足,一個個卻熱情高漲。授田、墾荒、征稅、安民,凡是從大總管府傳下來的命令,都執行得一絲不苟。
如此一番調整,六郡的終於有了些煥然一新的模樣。非但政令暢通無阻,平素仗著家族勢力為所欲為的豪門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斂,以免那些剛剛上任的官吏把火燒到他們頭上。最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寒門出身讀書人,雖然李旭委派的官職照著他們理想中目標相去甚遠,但畢竟有了一展才華的機會,不像以往那樣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亮不是。
受到震動得不僅僅是世家大族。當山外所發生的事情通過有心人之口悄悄傳進山內時,腹背受敵的王須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有力量抵擋河北和河東兩個方向的進攻,雖然目前這兩支官軍都以封鎖為主要戰術。但繼續耗下去,不用兩個月,光餓也把大夥餓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為讓他看到了一個希望,或者說,在他絕望的心中,猛然打開了一道缺口。
“你們說說,咱們如果現在再去投靠李將軍,他會不會給咱們一個善終?”捧著碗稀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須拔一邊喝,一邊試探著問。山中餓了小半年,他臉上肉疙瘩沒了一多半,火爆脾氣也被菜粥完全給“治愈”,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完全沒有了年初時那種鄙睨天下的豪情,“你們說,他會不會兌現當初的承諾,給咱們謀一官半職做。還是和其他狗官一樣,把咱們騙出山去,立刻斬首示眾!”!
“這,這李將軍不是那種人吧。他說收秋之前不再繼續攻山,不就真的沒攻麽?”王須拔對麵坐得是二當家王君廓,論輩分是他的本家侄兒。在家底被貪官們刮幹淨之前,曾經跟在武師身後學過兩年刀法,是“大燕國”第一勇將,說話也比較有分量,“況且,他連那些試圖謀反的人都一個沒殺,又何必為難咱們?隻是他這樣做,仁義是仁義,卻未免失了威……”
“這倒也是真話,我那個本家叔叔好像還在涿郡當官。聽出去打聽消息的人說,李大人還從朝廷為他討了個定遠將軍的頭銜,貨真價實的正五品呢!”三當家郭方一邊“吸溜吸溜”喝著菜粥,一邊含糊不清地回應。自從秋收正是開始之後,山外的封鎖稍稍放鬆了些。他們這些人想衝出去再度為禍是萬萬沒有可能,但外邊的消息多少還能探聽到一鱗半爪。
那些暗中與李將軍作對的世家大族們都主動輸誠了,衙門裏的官員也改弦易張。與以往任何一次明爭暗鬥不同的是,失敗者沒有被斬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懲戒後,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絢,此人仗著手中的數千郡兵和地方豪門的支持,先前根本沒把李將軍放在眼裏。但在認清形勢,主動輸誠後,李將軍並沒有難為他,反而替他討來了先前做夢也討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李將軍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咱們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氣,他繼續補充。“我叔叔還說,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穩。他這輩子見了無數高官,沒一個如……”
“別提你的鳥叔叔!”四當家李福被三當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將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氣哼哼地罵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個什麽東西!當初要不是他答應從背後捅姓李的刀子,替咱們解圍。咱們至於被人堵在吃著野菜草根度日麽?早聽我的避到河東去,也不至於像今天這般想投降都怕別人不肯答應!”
“老四,別翻舊帳!”聽李福越說越離題萬裏,王須拔趕緊出言喝止。“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時商量如何活命。最後一點糧食都在大夥碗裏了,如果還沒個主張,不用官軍上山,咱們自己人就得為了口吃的打起來!”
他說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實情。自從河東兵馬將通往靈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鎖後,山上最後一條補給通道也被卡斷。年初時一些大人物資助的那點兒糧草根本不夠嚼裹,月初就見了底兒。大夥本指望著利用地形給敵人以重創,反敗為勝。結果無論河東還是河北的兵馬,居然都隻封鎖不進攻。冒著箭雨攻打對方營壘本來就不是嘍囉兵們的強項,因此王須拔隻好把解圍的寄托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們都與李將軍握手言和了,過去那些承諾肯定都吞進了肚子裏。他們這些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山賊的死活不會有人在乎,隻能自己想辦法救自己。
“可那郭絢,那郭絢當初與咱們有約。如今他歸了李將軍,為掩飾以前的那些齷齪事兒,難免不會想辦法殺人滅口!”李福口無遮攔,頭腦卻不是一味地簡單。山外的大人物們有什麽事情幹不出來的,當初定計害人的是他們,現在擁戴李大將軍的也是他們。一隻黑手翻雲覆雨,想給大夥設個圈套還不簡單?
聞此言,眾頭頂皆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早知道今日,當初李大將軍一開出招安條件時,大夥就應該立刻將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謀賣給他。如今先機全被別人搶光了,自己無論再怎麽折騰,也終不過是個後手…
“要不然咱們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邊的實力,恐怕比李將軍還大一些?”長歎過後,王須拔抹了下嘴邊綠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氣詢問。
“隻怕底下的弟兄們不願意。”三當家郭方是明顯傾向與下山向李旭輸誠的,很多說辭早就在心裏打好了腹稿。“咱們山裏這幾萬人,如果去了河東,未必能有飯吃。一旦其中出兩個刺兒頭,咱們在唐公麾下,還能保得周全麽?如果投了李將軍,則是不然。李將軍答應借種子給大夥墾荒的,弟兄們當年不過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種,未必願意再拿刀!”
“可那樣咱們手中也沒了力量!”王君廓本領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幾個人來得重。“留下的弟兄們多些,咱們的官也當得安穩。如果弟兄們都回家墾荒了,咱們還不是一樣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願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從小兵幹起呢,那說明人家已經把從前的事情全忘記了!”李福用手指將碗底刮做一堆,滿門舔吃幹淨。“咱們本來就是種地的,有了好日子過,誰還願意提心吊膽?”
“如果咱們隻想著回家種地,李將軍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向咱們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種地,那些當官的再欺負上門來咋辦?姓李的能保證他手下個個都是清官?要我說,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當官,不用別人來管著!”
“跟著李將軍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青的大將軍!”
“跟著唐公有前途…”眾頭領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定個準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當不當官以後在說!”王須拔見大夥又開始跑題,趕緊將話頭強拉回正路。“咱們先說是投靠李將軍活命的可能大,還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時間越長,前麵越沒奔頭!”
“李將軍!”郭方第一個回應,“左右都是賭,不如賭能看得見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於專門跟咱們過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選擇李將軍!好歹他是啥人,咱們看到過。”李福也讚同郭方的建議。
“論眼前,我讚成投靠李將軍。論長遠,咱們應該投靠唐公。畢竟人家幾代國公,樹大根深。李將軍雖然心腸好,但那不過是婦人之仁,將來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猶豫再三,艱難地做出決定。
李將軍心腸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連陰謀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過,豈不是給背叛者以鼓勵麽?眾位頭領都認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長遠很長遠的目標,與眼下大夥能否活命毫不相幹。反複商量後,王須拔還是決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塊地種也算了。好過被人把腦袋砍下來掛城牆上!”
得出結論後,他便將其餘大小頭領叫到聚義廳前,當眾宣布了自己的最後決定。出人意料的是,從‘將軍’到‘督尉’再到‘執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員們居然沒一人提出反對。稍微楞了一下,這些麵有菜色的造反者們便歡呼起來。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熱淚。
“其實,他們隻是想活著!”王須拔瞬間明白了呼聲背後的全部內容。做大將軍、大丞相,轟轟烈烈地過一輩子,僅僅是王君廓這樣極少數人的心願。有塊地種,有口安穩飯吃,再有個草屋擋寒,已經是大多數人的畢生所求。
當他們失去活路時,他們不得不揭竿而起。當他們發覺還有過安穩日子的希望,則寧願放下刀槍。山外那個李大將軍也許成不了什麽大事,但對於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還折騰個什麽勁兒!”王須拔苦笑,橫下心來,快步走向山外。
注1:檢校,即臨時代理。隋唐時,檢校某某官,即代理某某官。宋後意思轉變為實任。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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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眾嘍囉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為了讓嘍囉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幹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麽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裏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穀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豔豔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麽?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著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穀鄉音。王須拔猛然抬頭,看見李旭笑嗬嗬地望著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穀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徑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穀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麽人麽?”李旭絲毫不以為忤,笑嗬嗬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著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眾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眾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麵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著命令道:“既然大夥都是鄉裏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米和幹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裏領了,分給大夥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麽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並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裏,也要先把大小嘍囉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才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夥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麽?或是山裏餘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著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裏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著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為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夥這麽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著什麽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著地麵,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於畏懼,而是,而是出於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麽?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於緊張。“至於如何安頓,大夥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裏伐些樹,運到外麵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眾嘍囉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夥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呐!”“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眾嘍囉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讚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眾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汙!”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夥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著一幹頭領到中軍找我。大夥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著安排!”李旭點點頭,回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囉們各自約束部眾,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製,以夥長為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幹肉。明知道李旭和眾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著,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囉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淩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讚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煉,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裏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後,他又開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著就親切,又隱隱帶著些威嚴……”忽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髒一陣狂跳。
“這哪裏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於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麵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裏。“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麵,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隻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夥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著拍掉眾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夥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麽?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盡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眾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夥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那麽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穀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盡力在淶水與桑幹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為重要。因此淶水與桑幹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穀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眾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夥多年的心願。
“怎麽?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麽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拔拉起來,笑著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著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後哪裏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著收攏之心,笑著給眾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眾,所以分別委任為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為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著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餘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的舉薦分別委任為旅率、隊正、夥長不等。不願從軍或體質欠佳者,一並交給上穀、涿郡兩地屯田主薄,由他們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雖然簡單,但處理起來繁雜異常。好在李旭有當年張須馱收服左孝友時的經驗可供參考,倒也不至於手忙腳亂。一邊逐批次轉移流民到各屯田點去安家,他還一邊命人推了幾車厚重的禮物送給太行山另一側的李建成,感謝唐公仗義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了,又回贈了若幹鎧甲兵器,然後班師回營。
隨同鎧甲兵器一並送過來的,還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幹,脂粉若幹,金銀細軟若幹。李建成隻說是李家給女兒的嫁妝,請妹婿笑納。還附了一封信,請李旭轉交給自己的妹妹。萁兒一直就扮作親兵藏在李旭的後營,見了這些遲到的陪嫁,未讀完信,眼圈先自紅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風一吹,小心起了皺!”看看四下無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兒臉上抹了一把,愛憐地勸道。大半年來,從最初識破對方圈套,到最後客客氣氣地與幾大地方豪門達成妥協,其中一半功勞要歸於萁兒。崔、李、王、張幾家的家主雖然功於心計,但他們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慣用的伎倆,萁兒見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難。
隻是二人和麾下謀士都未曾料到,萁兒的娘家會突然橫插一手。有了這些外來力量的幫助,六郡的麻煩迎刃而解。但李旭也從此被打上了壟右李家的印記,再想劃清界限,卻是難上加難。
“這都是給正出女兒的嫁妝。”萁兒抹去眼角滾出的淚,歎息著說道,“我若不是嫁給了你,哪裏有這般待遇。他們當初已經宣布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卻唯恐你不認嶽家。唉!阿爺和二哥他們,卻是好一幅算計!”
“別這麽說,唐公畢竟是你父親。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強!”李旭見萁兒笑得淒楚,攬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通事務的楞小子,李家此舉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親情終歸是親情,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斷。況且他自己所求不過是身邊人都平安快樂,不被亂世中的災難所波及,即便一時被人利用了,也沒必要非爭個多少長短。
萁兒用淚眼掃過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個世間少有的偉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門之中的險惡,又豈是用親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搖頭,苦笑。壟右李家之所以認了這門親事,和當年認李旭為族侄一樣,恐怕還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這還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煩惱。
最讓人無法無法安心的是,利益麵前,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壟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衝突,出嫁從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可闔府大小,三軍將士,會怎麽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還會如幾天這般憐惜寇仇之女麽?
“反正又沒什麽實質上的衝突。況且無論別人如何,你不會負我,我也不會負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兒心中所想,緊了緊環繞在萁兒腰間的手臂,坦誠地回答。
“我當然是信你。”萁兒的眼中瞬間亮一團光芒,她幸福地仰起頭,緊緊靠住背後那山一般堅實的胸口。“大哥這個人,弱是弱了些,其實還算比較真誠的。”她打開信,快速地瀏覽上邊的內容,“他想讓我勸勸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齒,別人不會將他真正當作老虎。他還舉了一個前秦大王符堅的例子,我這哥哥啊,真是…….”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不恰當,李旭目前雖然權比一方諸侯,但畢竟是大隋的臣子。將其和前秦大王符堅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會惹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不帶任何心機的信,反而讓李旭夫婦感覺更溫馨些,他們二人相擁著,仔細品讀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縱橫天下,滅敵國數十。以寇仇為腹心,視凶頑為賓朋。其盛之時,諸子誠惶誠恐,待其勢衰,群賊竟相而叛。前車之鑒,後世之師……”可以看出來,李建成寫得很盡心,仿佛在教導自己的親生兄弟。
“大哥是想勸你不能隻施恩義,必要時還要迫之以威。父親從小對他們的教導就是,佛有兩隻手,一隻手拖著經文,一隻手握著雷霆和閃電……”萁兒仰起頭,望著李旭的剛毅的臉說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會將威風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在這亂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機會。”
“我知道!”萁兒放下信,伸手捂住攬在腰間的大手。那隻粗糙的手永遠充滿力量,充滿自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想交出一切,挽著它,直到天長地久。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 雷霆(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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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所有從山中撤出來的流民都安頓妥當,時間也就到了八月。李旭不敢在外長時間逗留,帶領大軍迤邐南返。沿途百姓剛剛收完了秋,聞聽大將軍經過,把平素舍不得吃的幹肉、鹹魚、精麵都拿了出來,連夜做成幹糧和點心,蜂擁到官道兩側犒師。將士們得到李旭嚴令,不敢接受百姓的奉給。那些平素見了官兵恨不得躲到地洞中的父老鄉親們卻不肯依,抓起熱騰騰包子,香噴噴的糕餅,硬生生向士兵們的手上塞。
“使不得,使不得!”剛剛受招安為兵的王須拔等人何時見過這種場麵,一個個漲紅了臉,大聲辭謝。
“拿著,拿著,吃飽了好有力氣殺賊!”百姓們沒認出王須拔的本來麵目,將一個油乎乎散發著肉香的褡褳向他的得勝鉤上一掛,臉上堆滿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等昨日剛剛換了號鎧!”王須拔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百姓們對博陵軍的擁戴不是裝出來的,這上穀周邊六郡自從大業七年開始,先是遭官府搶,接著受自己這群江湖好漢們劫,五年多來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官來匪往,把個挖一鋤頭能挖出油來的膏腴之地,硬生生變成了數百裏渺無人煙的荒野。
隻有在李旭上任的這一年,官府不敢再明火執仗了,自己這群“替天行道”的人也終於走回了正路。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對李旭的又高看了幾眼,心中暗道:“其實大將軍做的這些也不是什麽新花樣,無論均田還是開科,本朝早就有之。隻是沒一個當官的像他這般認認真真地替我等張羅罷了!”
念及此,王須拔先前那份爭雄天下,博萬世基業的心思更淡,心中悄悄告誡自己,“像大將軍這樣又有本事,又肯替百姓打算的好官,真是打著燈籠求也求不到。既然我投了他,便一心一意保他就是。不求別的,將來走到哪裏報上名姓,有人也像今天這樣待我便好…….”
不光是王須拔這些剛剛由流寇轉為官軍的新丁被百姓的熱情所感動,許多汾陽軍老兵和同行的地方官吏也深有感觸。大夥不過是做了分內應做之事,便被百姓們看得如萬家生佛一般。若不加倍努力回報這份得之不易,失去簡單的熱情,真是豬狗不如了。
人的性子大抵如此,越是受到尊敬,越懂得自顧形象。所以博陵軍雖然剛剛整合了近一萬流寇,軍紀卻比原來還肅然。大軍經行數百裏,居然秋毫無犯,根本不需要李旭派出的明法參軍過多約束。
俗語有雲“過兵如過匪!”自大隋立國以來,天子六軍也好,十六府精銳也好,哪支隊伍行軍不都如鬧蝗蟲一樣?像博陵軍這樣嚴格自律者,真是古今罕見。老百姓們最容易知足,見官兵如此守紀,交口讚頌。沒幾天,竟把“仁義之師”四個字遙遙地傳了出去,在黃河兩岸給傳了個遍。
說者本屬無心,聽者卻甚為有意。“什麽仁義之師,這姓李的小子,倒會沽名釣譽!”漁陽城內,自封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忿忿不平地罵。李旭替朝廷治理的六郡之中最大的一個便是涿郡,而涿郡的三分之二土地卻被他和薛世雄所分別占領。眼下三家暫時以桑幹河及古長城為界,最富庶的薊縣和最險要的居庸關一帶俱被虎賁鐵騎所控製;居庸關向西,一直到河東郡的安樂原,上千頃沃土暫時由東北道大使薛世雄代管。至於李旭這個朝廷正是任命的六郡撫慰大使,反而隻能掌控桑幹河以南,百花山以東,由良鄉、涿縣、固安三個彈丸小縣組成的巴掌大地方。
李旭掌控的地方雖然小,卻日漸繁華。無論是那些新派到河邊屯田的,還是原來就在良鄉等地土生土長的百姓,如今個個都把李大總管和其麾下的博陵軍看得像天神一般。相比之下,駐紮在薊縣十數年,向來有保境安民之功的虎賁鐵騎倒讓人看得輕了。前幾日,為了給虎賁鐵騎籌集補給,幽州大總管府稍稍把稅提高了些,便有若幹“忘恩負義”的家夥們關了店門,收拾了全部身家試圖南逃。要不是羅藝麾下的愛將曹元讓及時卡住了桑幹河上僅有得浮橋,不知道多少小商販會趁著官府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溜到姓李的那邊去。
“我看姓李的沒安什麽好心!他派人在桑幹河南岸又是屯田,又是修渠的,還把賦稅收得那樣低。不是明擺著想勾引咱們的丁口麽?”曹元讓是羅藝貼身寵妾的侄兒,也是年青一代幽州將領中最為英勇的一個。特別是在羅藝麵前,他從來不忌諱展示自己的膽略。“依末將之見,咱們不如在落雪之前把涿郡的另一半也拿到手。反正朝廷早就把咱們當叛逆了,咱們不如做得更幹脆些!”
“羅公驅逐那些貪官,隻為了避免他們與高句麗人狼狽為奸!”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最靠近羅藝的位置傳了下來。眾將士循聲看去,看到一張和聲音一樣堅硬的臉。
“步將軍說得也沒錯!我等體諒羅公的苦衷。但姓李的他的確欺人太甚。”曹元讓對剛才說話人多少有些畏懼,拱了拱手,繼續為自己的建議尋找理由。“昨日我追緝咱們的逃奴,他麾下的郭絢居然帶領郡兵阻攔。要不是我一直記得大總管的吩咐,不想生事。雙方就得當場動起手來!”
“此事發生在桑幹河以南吧?”步將軍脾氣就像他手中的槊一樣剛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曹元讓的謊言。桑幹河是博陵軍與幽州軍雙方默認的邊界,李旭麾下的官吏從來沒組織流民到桑幹河北岸墾荒,虎賁鐵騎也默契地不到桑幹河南岸牧馬。
“逃奴們趁著咱們的防備屬於用羊皮筏子渡了河,我不將他們追回來,豈不墜了虎賁鐵騎的威風?”曹元讓偷偷朝帥案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替自己的行為辯解。
“夠了,誰叫你帶鐵騎過河的!”虎賁大將軍羅藝用怒喝打斷了他的狡辯。“此事最後怎麽解決的,人抓回來了麽?還是你被人家趕了回來?”
他感到非常的鬱悶。不但為曹元讓的胡攪蠻纏,還為眼下自己所麵臨的困境。剛才之所以罵李旭沽名釣譽,他是抱著一種試探的心態,想看看屬下將士對南邊那個近鄰持何種觀感。但結果非常令人失望,除了沒有什麽本事的曹元讓外,其他將領明顯對那個近鄰大半年來的作為頗為讚賞。
多年軍旅生活養成的本能讓羅藝感覺到博陵軍大總管李旭將是自己的一個勁敵。雖然對這個最近快速崛起的年青人,他也曾經極為推崇。此人和自己一樣擅用刀;和自己一樣為了出人頭地而打拚;和自己一樣憑著過人的本領笑傲群雄!和自己一樣對出身和家世不屑一顧。有時候,羅藝甚至覺得李旭就是自己當年的影子,一樣曆盡艱辛,一樣百折不撓。但欣賞歸欣賞,有這樣一個與自己類似的人擋在幽州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上,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隱隱約約的,已經年過半百的羅藝甚至感覺到自己的畢生事業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李旭是道唯一需要麵對的坎兒!
在此子沒有赴任之前,羅藝的所有謀劃都執行得有條不紊。這幾年,除了虎賁鐵騎駐紮的漁陽、安樂和北平外,河北各地戰亂多年。大量為逃避匪患而遷移來的富戶為虎賁鐵騎的擴充提供了充足的稅金。即便在朝廷切斷了補給的情況下,虎賁鐵騎依舊可以維持在一萬人以上的規模。在平原上,一萬人馬皆著具裝的鐵騎可以踏碎一切阻礙,無論是薛世雄還是楊義臣,明知道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是自封的,卻都不敢輕易搠虎賁鐵騎鋒櫻。
不需要太多時間,隻需要兩年。隻需要再積累兩年,羅藝就能保證自己於虎賁鐵騎之外再練出一支可以攻城拔寨的精銳步卒來。鐵騎和步卒相互配合,席卷中原、揚眉吐氣的機會指日可待。
但憑空殺出個李旭來,把幽州的大好發展形勢攪了個支離破碎。博陵、上穀各郡不再被盜匪侵擾了,那裏的氣候遠比幽州和遼東溫暖,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富戶。博陵、上穀等郡的賦稅定得很低,大總管李仲堅似乎根本沒有和人逐鹿天下的覺悟,所以麾下士卒很少,也不需要地方上負擔過多給養。
更令人氣憤的是,此子幾乎沒花多少代價便獲得了仁德之名。無論是被他安置的百姓,還是被他用小小官位收買的讀書人,幾乎都在積極為他造勢。亂世之中,這種名氣的價值遠遠超過數萬精兵,令所有試圖與他作對的豪傑,都隱隱處於道義劣勢。
“此人要麽純然若璞,要麽是個蓋世梟雄!”羅藝記得好友袁天罡對李旭的評價。袁天罡留下了這句話便四下雲遊去了,說是要尋找結束亂世的良方。而對於羅藝目前所麵臨的困境,他卻一個主意都沒有幫忙出。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一章雷霆(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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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末將本來欲和涿州兵馬一較高低,但劉將軍在背後鳴金,壞了我軍士氣,所以,所以末將就不得不撤回來了!”曹元讓看到羅藝的臉色已經開始發黑,不敢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壓低聲音,把壯武將軍劉義方也拖下了水。
“子義,可有此事?”聽聞自家兵馬被對方趕鴨子一樣趕了回來,羅藝不怒反笑,扭過頭去,向自己麾下的另一員愛將追問。
“稟大將軍,的確是末將下令鳴的金。河對岸是郭絢率領的涿州郡兵,咱虎賁鐵騎隻要出手,肯定輕鬆地殺他個落花流水。隻是末將以為,幹戈不可輕啟。”壯武將軍劉義方追隨羅藝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想了想,朗聲回答。
虎賁鐵騎乃天下至銳,即便對上李旭親自率領的博陵軍本部都未必會輸,更不會將郭絢所部數千郡兵放在眼裏。作為幽州將領的一員,劉義方和他的年青同僚們一樣桀驁。但比起曹元讓這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年青一代,他身上無疑多了幾分歲月曆練出來的沉穩。“末將不是怕了那姓郭的,而是不想授人以口實。末將聽聞李仲堅和楊義臣二人書信往來甚密,而薛世雄父子現在明顯吃人嘴短!”他看了一眼羅藝的臉色,緩緩將自己不戰而退的理由補充完整。
隻要虎賁鐵騎和博陵軍開戰,幽州兵馬肯定要麵臨以一敵三的局麵。這是羅藝麾下人盡皆知的事實。雖然虎賁鐵騎在戰場上未必輸給三家聯軍,但過於稀少的人口導致幽州各郡本身糧草物資儲備不足。如果戰事長時間膠著下去,不用沙場爭雄,光憑一個“拖”字,李、薛、楊三家就能將幽州兵馬活活拖死。
“那子義認為,何時才是我軍南下之機呢。莫非一味忍著,便能忍來錢帛與米糧麽?”羅藝心裏也明白劉義方的處置完全正確,但想想自己縱橫半生,在多少名將、勳臣麵前都未曾輸過半招,偏偏被與自家兒子年齡一般大小的少年人逼得縛手縛腳,未免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末將建議羅公不妨參照一下博陵六郡的做法,招募流民,屯田墾荒。人口多了,民間殷實了,府庫自然也就滿了。到那時,羅公無論劍指何方,末將等必然追隨麾下!”忠武將軍步兵向羅藝躬了下身體,直言相諫。
他並不是因為對李旭的個人好感才不願看到幽州和博陵起摩擦。他考慮更多的是幽州的長遠利益。光憑武力征服不了中原,步家的鮮卑前輩的例子在那裏明擺著。逐鹿中原需要天時、地利以及人心,而眼下,無論天時和人心都不在幽州這一邊。
“這話,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羅藝掃了麾下愛將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姓李的今年隻有二十歲,老夫年過半百。他等的起,老夫卻未必等得起…….”
“誰說爹爹年齡老來?也不需等太久,依我之見,恐怕隻要一年半載,局勢便霍然開朗!”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羅藝的自怨自艾。
眾人聞聲抬頭,看到少將軍羅成背著一身陽光緩緩從外麵走入。與滿臉風霜之色的羅藝不同,少將軍羅成麵孔白淨,鳳目蠶眉,修身長腰,一幅天生的風流公子相。但熟悉羅成的人都知道,此子無論武藝和謀略都在不遜乃父之下,行事更與那些繡花枕頭般的公子哥毫無幹係。
“見過父帥,見過諸位將軍!”羅成走到帥案前,先向自己的父親施禮,先後抱拳向四周做了個羅圈揖。此舉與軍中禮製不符,但偏偏羅藝拿自家兒子毫無辦法。羅成是在羅藝三十五歲時由其正室生下的,也是家中至今唯一的男丁。長輩過分的縱容養成了他一身傲骨,但同時也造就了他鄙睨天下的英雄氣度。
“你跑到哪裏去了,沒聽見中軍的聚將鼓麽?”羅藝拉長臉色,略帶不滿地追問。
“我剛剛去桑幹河畔巡視了一番,剛巧遇到涿郡郡丞郭絢在河道另一側,便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羅成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匯報。
他說話的口氣平平淡淡,卻著實嚇了眾人一跳。昨天雙方剛起了衝突,今天羅成就又與郭絢“偶遇”,按羅成平時的脾氣,恐怕雙方已經惡戰過一場。
“表哥,你把郭絢的頭割了……”曹元讓聽說羅成遇到郭絢,精神頭立刻又高了幾分,湊上前,涎著臉問。
“他是奉命過來給咱們賠罪的,我為什麽要割他的腦袋?”羅成輕輕搖頭,反問。
“哦!”“呼!”聞此言,曹元讓滿臉失望,其他幾個將領卻長出了一口氣。涿郡郡丞郭絢雖然不算那李仲堅麾下的心腹,但畢竟歸博陵大總管調遣。如果羅成僅僅因為流民歸屬問題便將其殺了,恐怕幽州將不得不麵對一場曠日持久的報複。
“他奉命前來賠罪?奉誰的命,怎麽個賠法?”羅藝聽說博陵方麵服軟,心情稍微輕鬆了些,在帥案後坐直身體,笑著追問。
“肯定不是博陵大總管的將令。那姓李的剛剛回到博陵,不會立刻又北上。但的確有人在郭絢背後指點,今天他見了我,態度十分客氣。命人推了三十車糧食過河,算做前些日子那些逃人的贖身之資!”羅成的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對敵手的所有想法了然於胸。
“那麽多人逃過河去,三十車糧食他就想了解此事。姓郭的想得倒是便宜!”眾將中,有人氣哼哼地說道。
“這糧咱們不能收。否則,也太讓人小瞧了咱們幽州!”有人提高了聲音,唯恐羅藝父子聽不清楚自己的諫言。
“我已經命人將其入庫了,人家大老遠運來,咱不能再讓人運回去!”羅成用目光向四周掃了掃,大度地說道。
“也好,咱們虎賁鐵騎正缺軍糧!”羅藝聽兒子已經自作主張,不願當眾掃了他的麵子,勉強點點頭,回應。
“我還建議雙方再有類似衝突,一概以此為例!”羅成見父親沒有反對自己決定,微笑著繼續補充。
這下可有些觸及羅藝的底線了。從夏天到現在,由薊縣逃到固安一帶的百姓足有數千人,對方送了三十車糧食來便了結此事,等於按每人一斤多糧食的價格便買了數千丁口去。如果一切照這個價格,博陵方麵拿出一年的收成,已經足以買下整個幽州!
他手掌用力壓住桌案,站起身,準備當眾給兒子些教訓。但是看到兒子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滿腔火氣又瞬間冷了下去。“你有什麽打算,不如說來聽聽。為父知道,你一向不會吃虧的!”滿臉笑容後,同時隱藏著重重風暴。
“博陵那邊剛剛安置好數萬流民,手裏其實也未必有多少餘糧。他們之所以送糧食過來,為的是避免雙方立刻破臉而已。我覺得多等一年半載對咱們好處更大,所以就答應了他!”羅成衝大夥笑了笑,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向眾人解釋自己的理由,“我聽人說,薛世雄大將軍自從去年剿匪時在竇建德手上吃了虧後,胃口一直很差,如今每天隻能吃兩小碗飯。油膩、酒水一概動不得!”
“嗯,薛世雄啊,他也老了!”羅藝慢慢坐回了胡床,臉上的表情除了不甘和憤怒外,又多出幾分內疚。薛世雄去年夏天之所以輸給竇建德,並非由於指揮上的失誤,而是因為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趁其與流寇作戰時,趁機接管了東北三郡。失去老巢薛世雄哪還有心思剿匪?被竇建德從巨馬河直接追殺到桑幹水,兵馬損失過半。
“依我之見,薛大將軍恐怕活不過今年冬天!”羅成見父親聽進了自己的諫言,心情一鬆,說話更加有條理。“右禦衛兵馬本來也沒多大戰鬥力,薛世雄一死,更對咱們不構成威脅。屆時義父隻要以替老友操辦喪事之名,派一支偏師,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另外三分之一涿郡接管過來!”
“伐喪?那豈不是更讓人說三道四?”曹元讓見羅成居然也不願意與博陵開戰,不顧一切地反駁。
“元讓,你先退一邊去!”幽州大總管羅藝敲了敲桌案,命令。
“是,末將,末將遵命!”曹元讓不敢違拗,對著帥案施了個禮,悻悻地退到了武將的隊末。這才是他應該站的位置,他一直努力想向前挪幾步,卻始終不能如願。
“還有麽?你接著說!”羅藝斥退了曹元讓,微笑著向自己的兒子詢問。他膝下就這一個繼承人,所以看到兒子運籌帷幄,比自己領兵打了勝仗還高興。
“咱幽州目前治下有六個半郡,拿出一個遼東的小郡來給薛家哥兩治理,損失並不大。兩家結為一體後,咱們接管薛家的地盤,其他人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羅成點了點頭,繼續補充。
“不錯,姓李的既然能容得下薛世雄占據他的地盤,自然也沒理由在對方剛剛一死,便立刻趕人家的兒子走!”幾個幽州係老將相繼點頭。不通過戰爭手段便達到自己的目標,這才是良將之謀。像曹元讓那種終日喊打喊殺者,給少將軍提鞋子都不配。
“至於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我想了個更好的辦法對付他們!”羅成見自己的謀劃被眾人接受,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兒有何良策,盡管說。錯了也不會有人怪你!”羅藝手撫胡須,心裏早已樂開了花。自己刀頭舔血大半生,不就是為了給家族謀個出路麽?有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兒子在,又何愁家業不興?
“依我之見,朝廷恐怕早已對姓李的不滿。之所以沒有對付他,恐怕是因為咱們逼得太緊!”羅成點點頭,笑著給出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咱們先對朝廷恭順些?”羅藝點了點頭,追問。這個考慮他也做過,但稍做退讓後,又怕朝庭中那些人會錯了意,反而得寸進尺。
“不但要恭順,而且要上下打點,把幾位‘肱股’喂飽,讓他們說不出什麽廢話來!然後咱們再將虎賁鐵騎稍稍後撤,以示誠意!”羅成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說出所有謀劃。
眾所周知,楊廣已經基本不問政事。而裴矩、虞世基等人隻顧著撈錢,幽州隻要喂飽幾個權臣,足以維持目前這種事實割據的局麵,道義上,不授其他人興兵的口實。
“朝廷未必肯上當。但隻要咱們將兵馬稍微向後退一退,楊義臣就有了餘力去剿滅河間、平原等地的亂匪。畢竟咱們名義上還奉朝廷為尊,而河間趙萬海、平原高士達都已經自己立國!”羅成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推演虎賁鐵騎回撤後,相鄰幾家的即將采取的動作。“自從咱們幽州驅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後,楊義臣老兒就一直將自己的軍營紮在河間與涿郡交界處的運河邊,隨時準備逆流而上。但趙萬海和高士達卻如同背後的兩把刀,逼得他寢食難安。如果此刻虎賁鐵騎突然回撤,楊義臣必然要先掉頭收拾近在其咫尺的大趙王趙萬海。趙萬海的“國土”狐狸澱背靠上穀和博陵,前方受到楊義臣的攻擊,他勢必要將壓力向背後轉移。到那時,姓李的即便不想再動兵戈,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好一條驅虎吞狼的惡計!”聽完羅成的分析,劉義方等人忍不住暗中打了個冷戰。這條計策環環相扣,幾乎沒浪費幽州任何力量,卻給博陵製造了無窮禍端。
如果趙萬海退向博陵,李仲堅不迎戰麽?如果楊義臣尾隨趙萬海殺入博陵郡中,已經隱隱呈割據之態的博陵軍是掃榻相待,還是用戰馬橫刀來迎接這位對大隋朝無限忠誠的百戰老將?
想在亂世間開辟出一塊桃源出來,哪會如此簡單!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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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亂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稱作桃源的福地,隻能是揚州。河南、河北餓殍遍地也好,山東、山西群雄並起也罷,無論怎樣的風暴刮到了揚州城下,經沉穩老練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經八麵玲瓏的虞大人動一動筆,轉眼便化作祥雲朵朵,盡展輕柔。
把屢戰屢敗寫成屢敗屢戰,把亂匪四處殺官造反寫成各地官員爭先恐後為國盡忠,把小半個國家皆寫成少數地域,不過是換了個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況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歡看那些故作憂國憂民的姿態,不過是疥蘚之癢,離皇城遠著呢,犯得著大驚小怪麽?
歌舞升平中,楊廣繼續享受著盛世美夢。如今能打擾他的人更少了,濟景公樊子蓋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書趙孝才八月份告老還鄉,許國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來宮裏走動。外邊發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為操勞,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親覽的大事,如湯泉宮的桃花逆季而開,白玉橋下的柳樹秋時重綠等,群臣輕易不會讓聖明天子勞心。而終日泛舟與碧波之上的聖明天子也相信這些肱股們能將繁雜無聊的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治下百姓安居樂業。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國事焉能不和諧?自七月份擺駕揚州以來,各地紛現祥瑞之像,盜匪被剿平的喜訊也一個挨一個接踵而至。看到後來,楊廣連喜訊也懶得看了。統統交給貼身太監們收攏進一個象牙編織成的小筐,隻有在百無聊賴時,才偶爾抽出幾個來解悶兒。
今天楊廣抽出來的是一疊數天前有虞世基親自送進宮裏的奏折,楊廣記得自己當時忙著評判秘書省學士們新做的秋思詩,所以沒抽出功夫來看。現在終於有了片刻閑暇,也該給虞世基個答複,免得冷了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監文一刀見皇帝開始處理政務,親手捧來一碗參湯。天已經有些涼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補之物暖胃。像這種三兩左右的山參最好,火氣既不會重到燒得人難受,也不至於一點藥性也沒有,喝了後依舊令人提不起精神頭來。
“遼東參?”楊廣聞到了濃鬱的藥膳味道,端起碗來輕抿了一口,非常精確地追問。
“回萬歲的話,的確是遼東參。”文公公彎了彎腰,帶著幾分佩服回答。
“哪來的?”楊廣又喝了一口參湯,繼續詢問。大隋各地貢來的山參,以遼東、高句麗一帶所產最佳。但遼東諸郡自從去年起已經不向朝廷繳納賦稅了,更不會送珍貴的山參到揚州來。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折時一並送進行宮裏來的。說是來自遼東的貢品,您當時沒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歲雖然大,記性力卻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略作沉吟,立刻給出了一個準確答案。
“嗯,不錯!”楊廣點頭,不知道是稱讚藥膳的滋味還是文公公的記憶力。忽然,他奮力坐直的身子,將手中奏折用力壓在了書案上,“遼東的貢品?虞世基當初是這麽說的麽?朕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遼東被楊義臣收複了麽?什麽時候收複的?這樣大的事情他們怎麽不讓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像一個剛剛從山中走出來的小孩子,對外界事物充滿了無知與好奇。文公公被他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楞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緩緩地回答,“回陛下的話。當時陛下忙著替秘書學士們改詩。不是楊老將軍收複了遼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良心突然發現了,寫來奏折請罪。順便貢了幾十斤上好的遼參、鹿茸等物!”
“羅藝?”楊廣如做夢般重複了一句,然後用力一拍桌案,“這個狗賊,虧他還記得朕得好處!他的奏折呢,你幫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議朕如何處置他,朕當時批複了麽?放到了哪裏?”
“陛下還沒來得及看。虞大人草擬了聖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見楊廣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從小便追隨他的文公公沒來由的覺得有些心酸,借著替楊廣尋找奏折的機會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著回答。
“你怎麽了?不開心麽?還是想家了。朕記得你是吳郡人,和這遼東三郡沒什麽瓜葛?”楊廣對身邊人的心情變化甚為敏銳,狐疑地轉過頭,和顏悅色地追問。
“奴才是高興,替陛下高興!”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楊廣解釋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這份是羅藝的奏折。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擬的聖旨。請陛下過目!”
“朕當年以赤心待他。他應該知道感激!”楊廣輕輕拍了拍文公公的後背,以示安慰。兩份奏折已經在象牙筐裏躺了些時日,墨香早已散盡。他依次將其舉到鼻子尖處看了一遍,然後放到手邊,沉吟不語。
虎賁大將軍羅藝在奏折中向他承認的擅自驅逐官吏的魯莽,並解釋說當時是為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麗,不得不為。如今,此人已經將虎賁鐵騎從桑幹河畔盡數撤回到薊縣,並自我監禁在府邸中,隨時等候朝廷的使節前來處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聖旨中則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飭了羅藝去年的背叛行為。但是念在其曾經為大隋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準備饒恕其所有罪過,並且準備冊封他為幽州道大總管,正式認可此人對漁陽、北平、安樂以及遼東三郡的治理權。
關於這樣處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折上做了詳細說明。二人以為,羅藝在塞經營上多年,羽翼已豐。眼下上表效忠不過是做作樣子,並非真心。因而朝廷也隻能和此人虛於委蛇,先安撫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後再徐徐圖之,以靖其亂。
楊廣對這個處理方案並不是非常滿意。他對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時,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別是像羅藝這種曾經受了他無數恩德卻不知道感激的家夥,楊廣恨不能將其抓到麵前來親手銼骨揚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卻是眼下的最佳選擇,如果不對羅藝示以安撫,天知道此人還會玩出什麽花樣來。朝廷眼下沒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隻好先暫時由著他蒙混過關。
“朕早晚會親領大軍,將他擒殺於陣前!”半晌之後,楊廣又重重地拍了下禦案,恨恨地說道。隻剩下一個底兒的藥膳碗穩不住,被彈起數寸高,淩空飛落到地板上,瞬間摔成了數瓣。
在旁邊伺候的文公公趕緊跪下去,伸手去揀那些碎瓷。楊廣卻上前一步將其扯了起來,大聲喝道:“不要揀,傳人來掃了出去。連同遼東貢來的那些破參一塊扔到臭水溝裏。朕以後不吃這勞什子,你也不得叫禦膳房再做。什麽破玩意兒,幾根參須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發兵過去,將他們統統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趕緊抱住楊廣的腰,連拉帶拽將其扶到禦座上。“來人,收拾碎碗。吩咐禦膳房將遼東來的材料全挑出來,等一會兒我親自去處理!”衝著書房外,他氣喘籲籲地喊,唯恐動作稍慢了,楊廣再做出更瘋狂的行為。
幾個小太監匆匆跑進,將碎瓷和殘羹收拾幹淨。楊廣木然地坐在禦案後,望著眾人在自己眼前來回忙碌。他的額頭上有青筋在跳,麵孔如被火烤了般紅,但手腳卻如同剛在河水裏泡過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憤怒、絕望,各種負麵情緒交織於他的心頭,讓他不想再說一句話,隻想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世界走向毀滅。
“陛下,陛下犯不著跟這種人生氣!”文公公被楊廣的神情嚇壞了,走到他身背後,一邊拍打著脊背替他順氣,一邊低聲苦勸。“這種忘恩負義的家夥早晚會遭報應。陛下隻需要看著,用不了多久,他的腦袋便會被人割下來!”
“朕,朕要親手去割!朕一定會親手去割!”楊廣從牙齒縫隙裏擠出幾個字,字字帶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陛下隻要穩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揮師北上!”文公公順著楊廣的意思,溫言開導。
“對,朕要振作,勤修內政,重整朝廷聲威!”楊廣突然又變成了一個聰明的帝王,苦笑了一聲,發誓。“把幾個筐子裏的奏折都給朕搬過來,朕今天全都給批複了。有什麽難的,舉手之勞而!”
“陛下聖明!”文公公大聲稱頌了一句,小跑著抱來日前積壓的全部奏折。被裴矩和虞世基分類整理出來等待天子批複的奏折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楊廣才能文公公不認為這會令其花費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過人!”回憶著當年楊廣剛剛登基時的情景,文一刀不無興奮地想。“隻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朧淚光中,仿佛看到楊廣在群臣麵前坐正身體,重新煥發出九五之尊應有的活力。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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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閱了一會兒奏折,楊廣的心情慢慢平複。從送入宮裏來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複。陳稜、屈突通、李淵等肱股之臣奮力討賊,幾乎是每戰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屢有斬獲,各自殺敵數百到數千不等。隻是群寇也忒難纏了些,竟然屢敗屢戰,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
“此等謬種,也敢妄自尊大!”楊廣冷笑著放下一份關於杜伏威剛剛自立為王,便被陳稜攻破了“都城”的捷報,伸手去摸茶碗。剛才喝的東西味道不錯,到現在還滿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個空,他才猛然想起藥膳已經被自己摔了,訕訕地縮回胳膊,繼續看其他奏折。
屈突通出兵討澧泉賊周小山,連破其二十餘寨,京師附近重新恢複安定。李淵帶兵征討甄翟兒,與賊兵於鼠雀穀相持不下,李世民帶領騎兵繞到賊軍背後猛攻,大破甄翟兒,俘甄翟兒及其麾下賊兩萬餘。李淵將普通嘍囉全部釋放,但是下令將甄翟兒連同其麾下統兵千人以上的大小頭目盡數處斬,壘其首為塔,祭大隋壯武將軍潘長文在天之靈……
“怎麽會這樣?”看到此處,楊廣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他記得自己去年車駕路過太原時,曾經見過壯武將軍潘長文一麵。前後不到一年時間,潘長文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陣亡了。並且從太原留守李淵送來的邀功的捷報上分析,潘長文之死還和那個叫甄翟兒的賊頭大有關係,所以李淵才要殺死所有賊軍頭目為潘長文報仇。
“陛下,新的茶點已經送來了,用的是地道的餘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見楊廣眉頭緊皺,以為他是口渴,連忙將早已預備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楊廣最習慣的位置。
“潘長文將軍是什麽時候陣亡的?”楊廣茶水向旁邊推了推,沒頭沒腦地追問了一句。
這種國家大事他本不該問內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楊廣朝政荒廢太久的事實,略做沉吟後,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啟奏陛下,據老奴所知,潘將軍是今年七月底戰沒的。當時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淵的長子建成一道班師,途中與曆山飛麾下大將甄翟兒所部流寇遭遇。眾寡懸殊,官軍隻得且戰且退。賊兵從雁門郡一直追殺到太原城下,潘長文將軍舍身斷後,力竭而死。當時陛下還下旨表彰過他,許其一子襲爵!”
“哦,有這等事。朕居然忘記了?”楊廣放下奏折,用力揉了揉幹澀的眼皮,驚問。太長時間沒關心過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況且,當時他在裴矩等人草擬的聖旨上用印,根本就沒怎麽留意上麵的內容。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忘掉些瑣事也情有可原。虞、裴兩位大人想必還記得,陛下可以宣他們前來核實!”文公公見楊廣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心中高興,迫不及待地建議。
“朕問你也一樣。虞卿總是怕朕憂心,凡事盡撿好聽的說!”忽然變得清醒的楊廣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記得潘長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將這個消息夾在了一大堆瑣事中間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內臣,不可幹預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宮!”文一刀躬身施禮,回話地語氣裏透著堅持。
“去吧,你這家夥無趣得很!”楊廣有些不高興了,低聲嗬斥了一句,然後端起茶碗,一邊品味茶水的苦澀,一邊百無聊賴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還在朝房忙碌。聽到太監的傳喚,趕緊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禦書房。
君臣見禮已畢,楊廣命人給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別賜了個座位,然後又繼續追問起壯武將軍潘長文的後事安排,“潘長文將軍戰沒,朕當時準了潘將軍的兒子襲什麽爵?曆山飛是什麽人,他怎麽能鬧得如此厲害?”
“陛下追封潘將軍為清源縣侯,所以潘將軍長子也襲了清源縣侯之爵。曆山飛名叫魏刀兒,是個流竄於涿郡和上穀之間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結,臣聽說最盛時擁眾二十餘萬…….”虞世基不明白楊廣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喚到宮中來有什麽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餘萬,虞卿和宇文卿不說賊越來越少麽?”楊廣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潑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該死,老臣不該拿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來驚擾皇上!”虞世基嚇得魂都飛了,趕緊撲上前,一邊用自己的衣袖替楊廣抹拭身上的熱茶,一邊請罪。
自從去年巡視雁門關歸來後,楊廣每次當眾問起各地剿匪戰況,裴、虞二人都是報喜不報憂。:“漸少!”“不能什一!”這類含混的說辭,幾乎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剛才他光顧著替潘長文說好話,不小心將自己先前的謊言給捅漏了,所以一時間心中猶如無數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補回來。
文一刀帶著幾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腳地幫楊廣換下被茶水弄濕了的衣服。擁抹布擦幹禦案和地麵上的水漬後,他們又倒退著走到了門口。“陛下已經發覺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這個結論令文一刀心情激蕩。他堅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個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頹廢如此,全是因為受了幾個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權奸宇文述已經快死了,隻要想辦法再讓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麵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終有重振聲威的那一天。
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卻讓文一刀非常失望。這位聖明天子根本沒打算在賊人數量上較真兒,歎了口氣,說道:“算了,不燙。想必賊人自稱擁眾二十萬而已。況且這些流寇,人數再多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陛下聖明。那些反賊個個都號稱擁眾數十萬,其實都是虛張聲勢。實際能戰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據實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氣,笑著回答。他這幾天請仙,仙家說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凶化吉的福氣。看來,明天給仙家的香火錢又該加了,如此大的麻煩都被輕鬆地蒙混了過去,還算不得逢凶化吉麽?
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確虞、裴二人的福分。楊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稱頌,點點頭,再次將目光轉回李淵的奏折。“甄翟兒是曆山飛的部將,曆山飛有二十萬嘍囉。嗯,那甄翟兒怎麽又跑到河東去了,他不是在上穀和涿郡麽?李建成和潘長文兩個去雁門郡作甚?怎麽會和甄翟兒走到一起?”
“啟稟陛下,甄翟兒和曆山飛兩賊今年六月在桑幹河畔被薛世雄將軍半渡而襲,元氣大傷。他們在涿郡立不住腳,所以才流竄到了雁門郡。但老臣也不知道為何他們又快速恢複了實力,居然敢向官軍發動襲擊。”虞世基又想了想,盡量簡略地回答。
“薛世雄擊敗了曆山飛,將他們趕到了雁門郡?朕怎麽什麽都記不起來?”楊廣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滿臉疲憊。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將薛將軍的捷報,歸到‘輕緩’一類了吧!”重新捧了熱茶入內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聲提醒。
“虞世基,你說你當時是不是忙糊塗了!”楊廣聽完文一刀的解釋,笑了笑,罵道。按照他的習慣,所有奏折都是先經裴矩等人過目、歸類後,才送入皇宮。一旦地方官員的奏折被放入“輕緩”一類,則意味著他根本不會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處理。所以薛世雄擊敗曆山飛的消息,他並不知曉不足為怪。君臣都沒有什麽錯,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當時是一番好心,怕陛下過於操勞!”裴矩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笑著替虞世基解釋。
“分不清緩急,該罰!”楊廣捧起熱茶,喝了兩口,然後做出決定。“朕罰你拿出半年的俸祿,去把龍舟上的漆重新過一次。朕記得在來時的路上,龍舟的顏色被塵土染舊了不少。”
“謝陛下隆恩!”虞世基趕緊躬身,致謝。半年的俸祿,他根本沒放在眼裏。如今李淵、李旭、羅藝、王世充等人不時有孝敬送到揚州,隨便一份,都比朝廷給的俸祿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燙,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邊看得心裏幹著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弄權的,空懷了為國除奸的願望,到頭來卻一點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給朕再端些點心來,朕邊吃邊處理這些奏折!”楊廣擺擺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轉過頭,他對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繼續問道:“咱們接著說,剛才到哪了。對了,曆山飛麾下的甄翟兒敗退到雁門,實力很快恢複。這又是誰搗的鬼,你們二人有結論了麽?”
“啟奏陛下,依臣之見,必是突厥人無疑!”在對外來危險的感知方麵,裴矩比虞世基敏銳得多。後者的特長在於博聞強記,而他的特長在於審時度勢。
“那些耍陰謀詭計者,必不得善終!”虞世基用眼角餘光看著文一刀,恨恨地說道。
“哼,朕覺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後搗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楊廣沒聽出來虞世基的話外之意,點點頭,對他和裴矩二人的結論表示認可。畢竟當了這麽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後的資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撐腰,甄翟兒自然就有了和官軍叫陣的本錢。接下來,河東郡兵戰敗,潘長文戰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長文和李建成去雁門做什麽?誰給他們下的令?那個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門封了鷹揚將軍那個麽?”
“啟奏陛下,潘長文將軍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靈丘抄反賊王須拔的後路。博陵兵馬將王須拔堵在飛狐關一帶了。那裏背後就是雁門郡的靈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長子,封了鷹揚郎將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饒是虞世基記性好,也被楊廣這毫無頭緒的提問弄得手忙腳亂。他猜測楊廣今年可能不喜歡聽見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軍由誰帶領。隻是籠統地介紹此戰的結果,“王須拔走投無路,受了招安。上穀、博陵等地百姓托陛下的洪福,重新過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長文和李建成的確應該去。王須拔,朕記得他曾經自號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現在在哪?咱們封了他什麽官兒?”楊廣大抵感覺到自己前一段時間忙著和一群文人吟詩品畫,導致徹底疏忽了這場戰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為什麽自己對此一無所知的原因,而是笑著追問起賊人被招降後的安排。
“臣等曾經替陛下擬過一道聖旨,既往不咎。並應承地方將領所請,授予王須拔檢校別將之職。”裴矩見楊廣糊塗到如此地步,幹脆大起膽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數幾個近臣外,誰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經請示過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經請示便直接下達的。所以大隋天子楊廣也記不得自己到底看沒看過類似的聖旨,很遺憾地皺了皺眉頭,歎息著說道:“你們兩個也不提醒朕,怎能隻授一個檢校別將呢?這不是讓那些準備受招安的家夥覺得朕過於小氣麽?既然他們肯洗心革麵,至少應授個郎將,對,你們兩人擬旨,把‘檢校’兩個字撤了,封王須拔為鷹揚郎將。對了,以後除了李密外,無論哪個強盜頭子翻然悔悟,一概封為郎將。朕知道他們一念之差,朕給他們回頭的機會!”
“陛下聖明。那些亂臣賊子如果得知陛下對他們如此寬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趕緊起身,再次向楊廣拱手。“臣一會兒就去擬旨,絕不耽擱。臣替天下百姓謝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萬古長青!”
“別拍馬屁了,用心做事吧!”楊廣用一句笑罵打斷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須拔的是誰,朕當時給了他什麽賞賜。此人倒是個帥才,就是過於吝嗇了!”
‘到底還沒搪塞過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們兩個都收了李旭不少好處,所以有心不讓送禮者被楊廣想起。但眼下這種情況,不由得他們不實話實說。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啟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冠軍大將軍李仲堅迫降了王須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識人之明,自從派了李將軍去博陵,半個河北都盜賊絕跡。臣等替陛下擬旨,改封李仲堅為博陵軍大總管,賜金紫光祿大夫銜。陛下上月已經用過印,叫人將聖旨頒下去了!”
“哦,是李仲堅,他倒是沒辜負朕的期待。朕記得張金稱去年也敗於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預料,楊廣居然對改汾陽軍為博陵軍,並賜了李旭文職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而發怒,臉上反而露出幾分得意來。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於砂礫,起賢能於壟畝。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塵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楊廣的臉色,大著膽子奉承。
“是啊,當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將軍。隻有陛下一再堅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掃平了六郡賊寇,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桑幹河…….”論起阿諛奉承的本事,裴矩一點兒也不比虞世基來得差。轉眼之間,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他的確沒有辜負朕!”楊廣用雙手撐住禦案,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對於李旭,他一直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態。想繼續委以重任,又怕對方應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手打壓,又等於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斷。這種煩惱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隻好繼續糊塗著,先擱置一段時間再說。
“好在我等沒有會錯了意!”虞世基見楊廣似乎對李旭依然讚賞有加,心中暗道。從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時起,各地送來彈劾他的奏折就有一大車。看在李旭不斷送來的那些‘孝敬’的麵皮上,虞世基一直沒讓這些奏折有機會進宮。今年李淵出頭力挺李旭後,他和裴矩等人為了‘大局’著想,更不希望朝廷對博陵六郡有什麽作為。眼下楊廣又隱隱透出了欣賞李旭的口風,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斷,李仲堅依然受寵,如果能賣一個人情給他,千萬不要吝嗇。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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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文公公從禦膳房傳了茶點返回,在小太監的幫助將吃食擺在了禦案一角。難得有一天精神頭足,楊廣指了指點心,笑著對裴矩和虞世基吩咐,“兩位愛卿也償一償,地道的建康味道,陳亡了這麽多年居然還有人會做,難得的很呢!”
裴、虞二人早已吃過了飯,但能和皇帝陛下一起用點心,畢竟是一種榮幸。因此二人又謝過了恩,各自取了一小塊點心,捧在手心裏小口細品,吃相要多斯文有多斯文。
“你們二人剛才說,他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河,到底是怎麽回事?”吃了些茶點之後,楊廣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
“羅藝送來的謝罪表章,臣等已經送入宮中了,陛下想是還沒來得及看!”虞世基趕緊抹了抹胡子上的點心渣,媚陷地答道。
這下他可沒有說謊,羅藝向朝廷請罪的表章是他和裴矩二人最近看到的‘喜訊’之一。為了引起楊廣的主意,二人還特地將那份表章放在了同一天送入宮內所有奏折的最上方。但楊廣什麽時候有心情看奏折,什麽時候沒心情理朝政,二人也沒有把握。因此隻能用試探的語氣來推測楊廣對此有沒有印象。
“朕看到了。羅藝這個狗賊,居然還想蒙騙朕。你們二人處理得很好,朕一會便用印。先安撫住他,待其鬆懈之時,一舉擒之。”楊廣點點頭,對裴、虞二人草擬的另一份聖旨表示認可,“但這和李將軍有什麽關係麽?朕在你二人的奏折裏沒看到李將軍出了什麽力啊?”
“啟奏陛下,那羅藝豈是個懂得見好就收的。他現在上表謝罪,肯定是被陛下安排的三路大軍逼得無還手之力了。而李將軍這一路,恰恰最為重要!”既然已經打算送一份人情給李旭,虞世基索性決定送一份大的。“陛下請想,當日薛將軍在左,楊大人在右,剛好給羅藝留了個出口。如今,李將軍將出口一堵,他羅藝就成了一頭困獸…….”
“想是陛下當初調李將軍去河北,便有此意。我等魯鈍,居然看不出陛下的安排!”裴矩不甘落後,追在虞世基身後補充。
“嗬嗬,朕當初有這個意思,但李將軍做得比朕預料得好。你們兩個也有居中調度之功!”聽兩個肱股交口稱讚自己的神機妙算,楊廣心情更好,笑嗬嗬地回應。
“陛下的安排,又豈是我等能看清楚的?自從李將軍到了博陵後,地方上的治安便一日好過一日。他如今又收降了王須拔,趕走了魏刀兒,與薛、楊兩位大人就像三把刀,一並架到了羅藝的脖子上。所以羅藝不得不上本請罪,想必這狗賊心裏也明白,三把刀的刀柄都握在陛下手中。隻要陛下願意,隨便向前送一送,都能要他的狗命!”虞世基文才好,拍馬屁的手段也技高一籌。談笑間,便將薛世雄、楊義臣和李旭三人的功績都轉移到楊廣一個人頭上。隻聽得楊廣心情大閱特閱,簡直恨不得親自趕赴河北,給整合三路大軍給羅藝最後一擊了。
“微臣猜度陛下心思,想必會給羅藝一個機會,也好叫世人認清其狼子野心。所以就替陛下擬了旨,暫時與此賊虛與委蛇。”裴矩聽虞世基馬屁拍得太順手,唯恐他不小心把馬腿拍折了,低聲在旁邊補充。
羅藝在送請罪表章的同時自然送了一份極厚的禮物給裴、虞等權臣。否則他二人也不會一點不貪汙便將上好的遼參送到皇宮中來。有道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反正朝廷一時半會兒也沒心思遣將平叛,因此二人便以麻痹敵人為由替楊廣草擬了聖旨。至於羅藝此舉有什麽目的,虞世基看不出,裴矩能猜到,卻寧願做個睜眼瞎。
“嗯,朕說過了,你們安排得很妥帖!”楊廣再次點頭,對虞、裴二人的忠心和高才表示讚賞。“朕現在想,到底需要多長時間,羅藝才會把戒備之心鬆弛下來?朕屆時派哪個去,才能將其一擊成擒?”
這個問題顯然太長遠了,超過了裴、虞二人的考慮範圍。兩位肱股之臣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說道:“臣以為,此事得從長…..”
“臣以為,不急於一時片刻,眼下楊老將軍和李將軍正在聯手剿滅趙萬海……”裴矩怕被楊廣看出破綻,隻好把眼下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正在進行的戰鬥拿出來應急。
“他二人聯手?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趙萬海是哪個?朕怎麽未曾聽說?”楊廣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從羅藝身上吸引開,皺著眉頭追問。
“啟奏陛下,戰事還沒有結果,所以臣等不敢胡亂上奏!”虞世基急了一哆嗦,趕緊出言彌補。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餘。長時間不理政務,楊廣的心思變得非常遲鈍,幾乎是自己主動給對方找台階下。“不妨,朕又不是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李將軍和楊將軍目前打到哪裏了,你們兩個說於朕聽聽?”
“兩位將軍現在打到了河北高陽附近。趙萬海的老巢在狐狸澱,楊義臣老將軍在十天前將其從老巢趕出。此賊不敢搠楊老將軍鋒櫻,所以一路向西南流竄。李將軍親自帶領博陵軍迎了上去。據前方昨天送來的表章說,兩位將軍已經將趙萬海困在高陽東側的白馬坡了。估計再等一兩天,便會有捷報送到揚州!”虞世基記憶力驚人,居然能將已經準備扔掉的戰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楊廣聽。
“好,好,楊義臣也沒辜負朕。他們兩個都是朕的周亞夫、霍去病!”楊廣高興得直拍禦案,臉色呈獻出一種慘烈的潮紅。麾下眾臣同心協力,一道開辟千古盛世。這曾經是他剛剛當上皇帝時的夢想,已經塵封了許久,沒想到在幾近絕望時居然還能看到一絲希望。
“微臣恭喜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同時站起身,向楊廣道賀。他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楊廣真的派兵去攻打羅藝,至於會不會讓李旭和楊義臣在其中占了便宜,羅藝會不會因而得到喘息機會,都屬於細枝末節。況且無論是李旭、楊義臣還是羅藝,平素都沒少給他們送過禮。大隋朝眼看著就要完蛋了,這個接骨眼兒上最好別得罪人,也別自斷財路。
“那個趙萬海本事很大麽?麾下有多少兵馬?李將軍和楊將軍合力,能不能將他一舉成擒?”興奮勁兒稍稍過了一點兒後,楊廣又開始擔心自己的期待會落一個空。幾年來,令他失望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使他變得極其不敢麵對現實。
“那,那趙萬海麾下兵馬不算太多。都是些刁民,不能打仗,但聚集在一道胡鬧的刁民!”虞世基非常費力地替自己圓著謊。關於趙萬海為禍地方的事情,他從來沒有上報過楊廣知道。如今此賊被提起來,他不敢把其麾下人數說得太多。但又不能把流寇說得太不堪一擊,否則就無法解釋李旭和楊義臣為什麽要聯手才能將此賊吃得下的事實。
“正如方才陛下所言,流寇人數雖眾,能戰者卻甚少。隻是協裹了太多百姓。所以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不得不謹慎應對!”裴矩心思轉得比虞世基快,主動替對方補好謊言中的破綻。
“嗯,那就好,就好!”楊廣抓起一塊點心,大口大口的咀嚼,仿佛那就是被包圍的趙萬海。“你們兩個,也別總報喜不報憂。以後像行軍打仗這種事情,無論勝也好,敗也罷。還是盡早讓朕知道!”
“臣尊旨!”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看,硬著頭皮答應。將聖旨挑選後再送入皇宮,是楊廣在前年親口布置下來的任務。如今陛下卻又要改弦易轍。雖然表麵上看不是什麽大事兒,但萬一那個折子不小心,把兩年來眾人精心編織的盛世謊言給捅破了,二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去修補!
“必須讓皇上打消這種念頭!”不約而同地,裴矩和虞世基在心裏做出決定。雖然楊廣做事一向忽冷忽熱,但萬一他這種熱情持續下去,恐怕難免有人會掉腦袋。
想到這,裴矩猶豫了一下,低聲奏道:“其實,其實我等也是怕陛下煩惱。畢竟兵凶戰危,即便是百戰老將,也有一時失手的時候!”
“嗯,你們兩個的好心我理解。朕當初是聽壞消息聽煩了,所以命令你們將奏折挑揀一下再呈給朕。但朕決定要勵精圖治,跟你等重振我大隋聲威!所以,無論什麽消息,都說給朕聽吧。你等放心,朕不會再意氣用事了!”楊廣倒是很“理解”臣子的苦衷,溫言安慰。
“臣,臣等肝腦塗地,也無法報答陛下隆恩!”虞世基和裴矩仿佛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哽咽著回答。
“你等照朕的話去做,就是最好的報答了。朕不是那經不起風浪的孬種,今後凡涉及到國家安危的大事,無論好壞,你等盡管奏來!”楊廣擺擺手,心中也很感慨。做個皇帝太累了,但他依舊要勇於擔當。這個江山是他的,不由得他再頹廢下去。
“陛下終於悟了!”站在門口的文一刀興奮得直揉眼睛。今天的楊廣和昨天簡直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雖然依舊有偏聽偏信的毛病,但畢竟已經開始準備正視現實。
正高興的時候,他聽見素有大隋第一智者之稱的裴矩用一種非常憂傷的語氣說道:“陛下既然有令,臣不敢隱瞞。最近,最近的確有一個非常令人難過的消息。臣等還沒有經過核實,不知道該不該拿來驚擾陛下…….”
“說吧,朕不說過讓你們如實啟奏麽?”楊廣挺直了胸膛,用力吸了口氣,大聲命令。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力充滿了力量,可以擔負起全部責任,甚至可以力挽天河。
“臣,臣等上午時接到來自滎陽的告急文書!”裴矩躬了下身,隻用了兩句話便將楊廣全身的力氣全部抽了個精光,“文書中說,張須陀老將軍剿匪時不幸遇伏,以身殉國了!”
“什麽?”楊廣隻覺得窗外的日光忽然變暗,身體前後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了禦案下。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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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楊廣突然昏倒,在旁邊為他添茶送水的文公公嚇得魂飛魄散。三步兩步衝上前,將“聖明天子”抱在懷裏,一邊替他捶背撫胸,一邊命人速去傳禦醫。
皇宮之內,每天都有禦醫當值。聽聞皇帝陛下暈倒,駭得腿腳都軟了,被前來奏事的獨孤林和宇文士及二人的攙扶著,才連滾帶爬地趕到禦書房。眾文武在禦醫的指導下找來龍床將楊廣放平,捶背撫胸、針刺艾灸好一陣忙亂,終於把楊廣從鬼門關扯回了頭。
“張老將軍不會戰死,你等一定是弄錯了。”從昏迷中被救醒後,楊廣先是落淚不止。獨自傷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打起精神,對聞訊趕過來探望的文武百官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對,對,這消息今天才從東都送來的,還沒經過核實,想必是有人弄錯了。陛下不要擔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明真相!”虞世基不忍讓楊廣繼續難過,趕緊順著他的口風敷衍。
“肯定是弄錯了,張老將軍身邊有秦叔寶和羅士信保護,他二人都是當世罕見的勇將,怎麽會任老將軍被賊寇所傷?弄錯了,你傳朕的旨,叫東都把虛報軍情的那個家夥斬首示眾,快去,快去!”楊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純真”的笑容,聲嘶力竭地命令。
“臣立刻就去擬旨。這些缺心機的家夥,就知道危言聳聽!”虞世基抹了把眼淚,哽咽著答應。剛才那一瞬,他感覺到自己的主心骨幾乎都被抽走。不像其他權臣那樣樹大根深,虞家來自早已灰飛煙滅的南陳。全憑著楊廣的信任,他才能權傾朝野。如果此刻楊廣駕崩了,虞家的榮華富貴也必然要隨風而去。
“陛下請節哀,張老將軍的確陣亡了!”沒等虞世基出門,大將軍來護兒湊到病榻前,很不講情麵地把楊廣的幻想砸了個稀巴爛。“
“不可能,張老將軍不會死!”楊廣抓起內侍抓起內侍手中的藥碗,連同裏麵的湯水一道砸向了來護兒,“你這狠心賊,咒張老將軍死幹什麽?他和你同殿稱臣多年,一直未曾得罪過你。你又何必這樣恨他,這樣咒他!”
刹那之間,楊廣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眉毛倒著豎起,目光冷硬得像一把刀,恨不得能直接刺進來護兒胸膛。他拒絕相信張須馱的死訊。當今大隋,若論用兵打仗的本事,幾乎無人在張須陀之右。如果瓦崗軍連張須陀都能擊殺,朝野還有哪個能保得了大隋的天下。
來護兒沒有閃避,被藥碗正砸中肩頭。他直挺挺地跪倒,任冒著熱氣的藥汁滴滴答答順著自己的袖口向下淌。“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宇文將軍和獨孤將軍,他們兩個早就想把這個消息啟奏給陛下,但一直得到陛下的召見!”
楊廣的目光從宇文士及和獨孤林臉上掃過,從二人臉上悲憤的神情中看到了答案。“你們都串通好了來愚弄朕。你們想出去建功立業,朕不上你們的當!”他笑了笑,慘然道。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到了龍袍上。
“陛下,陛下!”所有文武都嚇得臉色煞白,連聲呼喚。
“給朕,給朕拿一碗茶來漱漱口!”楊廣吐掉口中的血,發出一聲哀鳴,“天不佑大隋,人能奈何!你們別喊了,朕一時還死不了!”
文一刀趕緊命人取來參茶,給楊廣漱口吊命。片刻之後,楊廣終於又緩過一口氣,衝著來護兒擺了擺手,命令:“你平身吧,朕不怪你。張老將軍是怎麽戰死的,秦叔寶和羅士信呢,他們怎麽沒能保住老將軍?”
“末將是從犬子那裏得到的消息。”來胡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不是隱隱壓抑著憤怒,“今天上午滎陽也有人到東都來報信,是獨孤將軍的舊部,具體情況獨孤將軍都問清楚了!”
早在兩年以前,他和獨孤林二人就曾經向楊廣提醒,齊郡郡兵雖然有善戰之名,但畢竟數量不多,鎧甲器械也不如府兵精良。如果朝廷欲盡快平定瓦崗軍叛亂的話,就必須加大對張須馱老將軍的支持力度。即便不能從府兵中抽調精銳歸張須陀指揮,至少也得保障糧草和軍械的日常供應。而楊廣把奏折交給群臣傳閱後,得出的一致結論是他二人所言不實,鼠竊狗盜之輩無須朝廷過多耗費,憑著張須陀將軍的勇武,很快就能令其灰飛煙滅!
當時來護兒和獨孤林二人據理力爭,結果爭來爭去話題竟被虞世基等人扯到他們是否懷有私心上,虧了楊廣當時還念著二人的苦勞,才沒有將他們交付有司治罪。
“是麽,他為什麽不直接入宮來見朕?”楊廣遲疑了一下,喃喃地追問。也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些愚蠢,他慘然笑了笑,低聲命令:“重木,你據實啟奏吧。朕不怪你。朕現在好生後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陛下節哀,張老將軍若知陛下如此器重他,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獨孤林上前幾步,低下頭安慰。雖然內心深處對楊廣不無怨懟,作為臣子,他依然不能指責自己的主君,“瓦崗軍素來狡詐,他們這次得手,是趁著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都不在張老將軍身邊……”
“他們兩個到哪裏去了,誰將他們兩個調開的?”沒等獨孤林把話說完,楊廣憤怒地追問。
“啟奏陛下,是東都那邊送了數船供奉過來。張老將軍怕沿途有失,特地派了秦、羅兩位將軍帶領郡兵沿運河護送。誰料他二人剛剛將船隊交割,還沒來得及返回滎陽,張老將軍已經蒙難了!”黃門侍郎裴矩怕獨孤林將責任推在自己頭上,搶先一步回答。
“是裴大人下令要張老將軍派人護送的吧!”來護兒將對裴矩等人的痛恨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張須陀的死令他震怒,今天拚著被玉石俱焚的危險,也要把裴矩真麵目拆穿。
“來老將軍何出此言。運河上一向不安全,你應該也知道。”裴矩扭過頭,大聲回應。
“裴大人不是一向說賊人日少麽?怎麽又說運河上不安全!”來護兒冷笑連聲,“如果賊人日少,你又為何非得張老將軍派人護送船隊。如果賊人猖狂到非得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勇將才能威懾的話,裴大人,你兩年來豈不是一直在欺君?”
“你!”饒是裴矩機靈,也被這兩句質問憋得臉色烏青。楊廣正在試圖為張須馱的戰沒找個替罪者,如果被來護兒咬住不放,他的身家性命今天可就有些危險了。
眼看著裴、來兩人就要在楊廣的病榻前爭執起來,宇文士及趕緊上前打圓場。“來將軍切莫動怒,裴大人也不必著惱。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先聽獨孤將軍把話說完吧!”
畢竟有著父親宇文述的言傳身教,宇文士及心裏很清楚此刻爭執雙方的是非。在他眼裏,裴矩、虞世基等人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扣齊郡子弟的糧餉輜重,背後肯定有皇帝陛下的默許。楊廣希望張須陀能盡快將瓦崗軍剿滅,同時,楊廣也不放心有一支比府兵還強大的隊伍出現在東都附近。而正因為朝廷持一種矛盾態度,所以齊郡子弟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和補充。前往滎陽協助老將軍剿匪的隊伍雖然好幾支,但他們能不拖郡兵的後腿已屬難得,根本甭提會有什麽正麵支援。
經過數方擎肘,一年多來,郡兵的戰鬥力實際上在逐漸下降。特別是李旭也奉命到河北就任後,齊郡郡兵的戰鬥力已經降到了崩潰前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楊廣還一再下旨催促張老將軍早日結束戰事,等於直接把老將軍推入了虎口。
“兩位愛卿別吵了,駙馬說得甚是!”楊廣也不願意把以前的那些錯誤全扯出來,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命令。
“哼!”來護兒用力跺了跺腳,退到了一邊。
“嗤!”裴矩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鄙夷滿臉。
“瓦崗軍趁著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不在,便設了一個圈套給張大人。他們下山挑釁,主動與郡兵廝殺。然後詐敗示弱,一直被追殺了十餘裏。把張老將軍引到大海寺附近後,李密以十倍兵馬將老將軍包圍!”獨孤林抹了把淚,繼續說道。“老將軍本來已經殺出重圍了,但李密派人在山頭上喊,要將被圍困住的弟兄們千刀萬剮。老將軍聽見後,返身去救被困弟兄。結果每次李密都派人截住一半人,每次老將軍突圍後都不得不再返身回去救援。如是者四……..
對獨孤林來說,張須陀可謂亦師亦友。是張須陀以身作則,告訴他武將肩頭的責任。是張須陀耐心指點,讓他學會了如何才能獲得士卒們的擁戴。是張須陀用一言一行,讓他收起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傲氣,開始睜開眼睛重新認識整個世界和身邊的朋友。
張須陀是武將的楷模,張須陀是大隋的柱石,張須陀是用一幅鐵肩,守護了數十萬百姓的家園。張須陀戰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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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上柱國大將軍、左光祿大夫的張須陀居然為了營救自己的部屬而自蹈死地,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視,無法相信獨孤林所言為事實。在他們這些“智慧過人”的文官眼裏,老將軍此舉可以說是俠義,但也可以用“瘋狂”二字來形容。身為高貴的上位者卻為那些賤如泥土的士卒們“輕生”,這種舉動他們著實無法理解,也絕對做不到。
但此刻,眾文官卻不約而同地在臉上堆滿了悲傷。無論如何,張須陀在武將之中威望頗深,他們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已經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群兵痞。況且病榻上的楊廣早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作為“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沒理由不陪著自己的主子掉幾顆廉價的眼淚。
“是朕,是朕糊塗,對不起張老將軍!”楊廣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半天,啞著嗓子自責。“張老將軍用兵素來謹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將軍早日平叛…….”
“陛下請節哀。人死不能複生,眼下重要的是賜張老將軍一份身後哀榮,以安齊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眾武將繼續在楊廣麵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謊報軍情,克扣各地官兵補給等惡行,迫不急待地建議。
來護兒對張須陀向來佩服,剛才卻被楊廣誤解,滿腔委屈正沒地方發。見到這種時候虞世基還腆著臉出頭來做好人,氣得大步衝上前,一把拎住對方的脖領子,怒吼:“狗賊,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內疚麽?”
虞世基是標準的江南書生,身材比來護兒短了小半截,寬度也幾乎隻有對方的一半,動武行哪裏是來護兒的對手。有意想逃脫,無奈力不從心。半空中就像一隻咬了鉤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陛下,救…….”。
“來將軍,陛下麵前,休得無禮!”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豎起眼睛,大聲怒喝。
“老夫就是無禮了,你又能怎樣。罷了、罷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殺了你們這幾個國賊來祭張將軍在天之靈。然後在陛下麵前自裁以謝!”來護兒紅著眼睛,單手拎著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衝向黃門侍郎裴矩。
與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諫議大夫封德彝、秘書郎袁充等人試圖上前勸架,被來護兒用肩膀一撞,立刻都變成了滾地葫蘆。侍衛統領宇文皛、雄武營統領宇文士及、禦林軍統領獨孤林等人本來就看裴矩不慣,幹脆冷起眼來在旁邊看熱鬧。黃門侍郎裴矩自問沒有和來護兒赤手相博的本領,隻好繞著柱子急走。來護兒拎著已經憋暈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後追趕,恨不得將二人摞在一處,當場剝出心肝來看看是什麽顏色。
事發突然,楊廣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來護兒,心裏覺得茫然得狠。對方剛才質問裴、虞二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絕世猛將才能威懾得住,流寇們的確不能算疥蘚之癢了。可自從三年前,裴矩、裴蘊、宇文述、虞世基、鄭善果、封德彝這些能臣和當代名士們就一直堅持流寇克日即滅,作為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聳聽”的罪名貶斥了老納言蘇威、治書禦史韋雲、兵部尚書趙孝才,甚至還將越級上奏的建節尉任宗當庭杖毖…….
如果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這個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群佞人?如果滿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這個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話,大隋朝豈不是已經病入膏胱?
一想到這些,楊廣就心亂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連連,他居然充耳不聞。隻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場惡夢,從自己第一次禦駕親征遼東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夢。麥鐵杖沒死、辛世雄沒死、支撐著大隋的那三十萬府兵精銳也都沒死。他這個大隋皇帝不小心在遼河畔的懷遠鎮睡著了,隻要有人用手輕輕推一推,便可以在夢魘中醒來。
“陛下,陛下!”距離楊廣最近的文公公第一個發覺他的情形不對,俯身於其耳邊,低聲呼喚。
楊廣目光依舊發直,血混著口水成股地從嘴角向下淌。他感覺到自己不是在皇宮,而是又回到了當年五十一萬南征大軍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銳,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麾下文有楊素,武有高穎、賀若弼,白馬銀袍、雄姿英發…….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連呼喚了幾次,發覺楊廣木然不動。又加大力氣,推了推楊廣的肩膀,“你們別鬧了,陛下,陛下昏過去了!”他大聲怒喝,心中充滿了絕望。
滿屋文武終於發覺楊廣身處危險,顧不上再爭吵,爭先恐後撲到病床前。“陛下沒有昏倒!他的眼睛還睜著!”很多人立刻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但陛下的魂魄不見了,隻剩下了一個軀殼!’眾人同時得出結論,卻誰也不敢說,驚惶得如熱鍋上的群蟻。
“都離遠點,離陛下遠點兒,誰都別出聲音。獨孤將軍,請履行你的禦林軍統領之責!”文公公用大手推開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眾文武們自知闖了禍,乖乖地讓開一條通道,請禦醫抓緊一切時間為楊廣診治。早已經嚇了半死的禦醫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將楊廣救轉,自己的身價性命全都得賠進去。也顧不得什麽對方是什麽身份了,抓起一把銀針,一根根向楊廣頭頂狠刺。
不過是半柱香時間,對裴矩、來護兒等人而言卻足足有數萬年之久。楊廣的魂魄終於回到了軀殼,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慘然問道:“你們怎麽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麽?來將軍可曾自殺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臉腫的裴矩和剛剛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地,哭著賠罪。
“末將無狀,請陛下治罪!”來護兒也不敢再惹楊廣生氣,跪倒在病榻前,叩頭及地。
“你們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都是因為哀慟過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楊廣擺擺手,有氣無力地吩咐。
“謝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答應一聲,委委屈屈地站在了一邊。來護兒以極低的聲音歎了口氣,也跟著站起身。他覺察到了楊廣不準備追究裴矩等人誤國的責任,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大好江山是楊家的,對方由著性子毀,別人再著急,又能怎樣?
“張老將軍已經去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殘部,然後再遣能戰之將為老將軍報仇!”楊廣也看到了來護兒等人眼裏的失望,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陛下聖明!”一直將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蘊、封德彝等人齊聲稱頌。
“唉,算了!朕是不是聖明,自有後世評說!”楊廣再度發出一聲長歎,擺了擺手,製止了一幹文人繼續阿諛奉承。“虞卿,你替朕擬旨,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配享先帝廟庭。蔭三子,爵位傳襲三世!”
“臣等代張老將軍謝陛下!”以來護兒為首的眾武將哽咽著致謝。為了表達心中的歉意,楊廣一下子把文臣和武將中的最高職位都追賜給了張須陀,而配享先帝之廟的待遇,則等於把張須陀的抬到了開國元勳的地位,不由得武將們不心生感激。
“張老將軍之長子應該叫元備吧,重木,他如今在何處?”楊廣喘息了片刻,低聲詢問。
“啟稟陛下,去年張老將軍的妻子病故,元備回曆城奔喪去未回,因而此番得以幸免於難!”獨孤林抹了抹眼睛,哽咽著回答。
“虞卿,傳旨封張元備為懷化將軍、襲齊國公之爵。奪情,命其速回滎陽統領郡兵!”楊廣毫不猶豫地命令。
“啟奏陛下,東都對收攏郡兵之事已有安排!”黃門侍郎裴矩搶在虞世基回答之前,低聲提醒。想是被來護兒打怕了,他小心翼翼地挪開一點與武將們之間的距離,以蚊蚋般的聲音奏道:“東都發來老將軍殉國消息的同時,已經下令虎賁將軍裴仁基前往滎陽檢校通守之職,並以禦史蕭懷靜為監軍。算時日,二人如今已經到滎陽了!”
“又是你裴家的人!”來護兒恨恨地瞪了裴矩一眼,怒叱。
黃門侍郎裴矩趕緊又向遠躲了躲,看見來護兒沒有暴起相攻之意,才低聲辯解道:“兵凶戰危,一旦再把張少將軍折進去,我等心中何安?況且裴仁基也是領兵多年的宿將,謀略不再楊公義臣之下!”
“我沒聽說過有這麽一位裴虎賁!”來護兒冷笑著搖頭。
“好了,你們不要爭了!”楊廣輕輕拍了拍病榻,命令。“檢校又不是實職,爭它作甚。讓張少將軍先為其父治喪吧。傳朕的旨意,命令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率領本部兵馬,克日討賊,若再怠誤戰機,則提頭來見朕。命令歸德將軍王世充帶領江淮勁卒北進,與劉長恭並力討賊。命令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等各帥所部到滎陽,圍攻瓦崗軍!”他一口氣,把瓦崗山附近能想到的兵馬都提了個遍,發狠要以傾國之力將李密的頭割下來。
“陛下,如此一來,恐怕江左兵力空虛!”來護兒聽楊廣這樣瘋狂地調兵遣將,顧不上再指責裴矩弄權誤國,趕緊出言提醒。
眼下在江都附近的兵馬有獨孤林統領的禦林軍、宇文士及統領的雄武營以及王世充統領的江淮郡兵,三支兵馬戰鬥力以雄武營為最,但其餘兩家聯手,剛好可以牽製宇文家的力量。如果王世充領兵北上了,鼎足之勢就會被打破,一旦宇文家圖謀不軌,後果不堪設想。
“缺了王世充這一路,怕李密又趁機逃脫了!”楊廣猶豫了一下,明白來護兒是一番好心,疲憊地說道。
他需要通過一場大勝來重建自己的威望。裴矩和虞世基等人的確有報喜不報憂的過錯,但楊廣知道,如果自己因此責罰了這批文官,等於向全天下承認大隋朝政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況且‘把奏折分類,撿令人高興的消息來送入皇宮’是他自己親口給裴、虞二人下的旨,過錯不能算在別人頭上。所以,隻有快速把李密這棵毒刺拔了,才說明他自己先前犯下的過錯並不嚴重。拔了李密,天下其他反賊也會受到震懾……..
“陛下,臣舉薦一個人,可以替代王世充和其餘諸將,獨力剿滅瓦崗賊!”裴矩的心胸難得寬廣一回,居然肯主動附和來護兒的建議。弄權歸弄權,他也不想江都附近的軍力平衡被打破。在天下易主之前,無論什麽事情都不如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裴卿請講!”楊廣用黯淡的眼神掃了裴矩一眼,沒精打采地命令。
“陛下何不調冠軍大將軍南下。如果他到滎陽統領齊郡兵馬,想必無人不服。以其人的勇武,瓦崗群賊指日可滅!”裴矩向前湊了湊,大聲道。
“朕剛才就想過。但冠軍大將軍此時在河間與賊寇激戰正酣!況且河北六郡初定,他一走,地方上恐怕又會生變。”楊廣眼神明顯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下去。調李旭南下剿賊的確是個非常理想的選擇。但李旭的權力已經非常大,如果再把滎陽等地交給他,則此子的轄地就跨了河南、河北兩道,勢力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家豪門。而直接把李旭從六郡撫慰大使調為滎陽通守,則等於削了其手中的權。其人剛立新功卻被無故削權,恐怕不會盡全力做事。
“陛下可命李將軍平定河間亂匪後,以六郡撫慰大使,冠軍大將軍之職,檢校河南道討賊大使之權!”裴矩迅速猜測出楊廣的真實想法,低聲建議。
“到底是裴大人!”憂心國事的封德彝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檢校兩個字,既解決了姓李的官職安排,又應對了聖主的心思。除了裴矩,其他人還真想不出來!
這兩個字,用得妙,真是一個妙!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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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心人的傳播下,不到兩天時間,宇文士及請給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禦醫診治自己父親的大不敬舉動便傳到了楊廣耳朵裏。令傳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楊廣得到這個消息後,非但沒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見了禦醫張良仲,詢問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經時日無多,楊廣不顧內臣的勸阻,掙紮著跳下病榻,命侍衛擺好車駕,直奔許國公宇文述府邸。沒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門,士及已經帶著闔家老小跪迎了出來。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沒齒難忘!”身為臨時家主的宇文士及攔住車駕,一邊叩頭,一邊哽咽著叫道。
“你個逆子,宇文老將軍病成了這般模樣,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朕?!”楊廣被內臣攙扶著走下馬車,氣急敗壞地質問。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爺,阿爺怕陛下擔心,不準我等向外邊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仆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後,連連叩首,。
“唉,這個宇文老將軍!難道他不說,朕心裏就會好受麽!”楊廣再顧不得計較化及和智及兩人的身份,頓了頓腳,歎息著道。“宇文老將軍在哪裏,速帶我去見他!”
“謝陛下弘恩!阿爺一直說想再見陛下一麵,但他如今已經下不了床。否則,一定會親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淚,非常禮貌地回答。
“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朕扯這個!”楊廣甩開攙扶著自己的兩個內臣,伸手從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頭前帶路,不要耽擱。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將軍得很!”說到情動處,他眼圈已經發紅。
這番表現絕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間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餘年前。當時身為晉王的楊廣為了討好先帝先後,在自己家中力行節儉。每餐菜不超過兩味,貼身穿的衣服和腳上的鞋襪全是自己的妻子親手所縫。宮中每有賞賜,他都拿出大半用來購買書籍,小半用來與文人相交,細算下來,真正花在晉王府的開銷居然不到太子楊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簡樸的行為的確為他贏得了先帝的欣賞和賢德的美名。但私下裏收買宮中眼線及與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費,楊廣卻從不節省。他得知楊素喜歡東漢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費了兩萬餘貫銅錢從某江南豪門手中購得,作為壽禮私下送到楊素府上。為了討好當時的宰相高穎,他派麾下心腹四處搜尋,耗費足足兩年時間找到《孫臏兵法》的大部分,親筆謄寫了交到對方之手。其他與史萬歲、賀若弼等軍中武將交往的開銷更是巨大,簡直可以用錢如流水四個字來形容。這些支出當然無法從楊廣的俸祿裏擠,全憑著宇文述暗中經營一些產業和宇文家的傾力支持才能供給。為了湊足楊廣結交文武百官的錢財,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毀前程,冒著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大肆收授賄賂。
所以,楊廣登基後,恨不得以江山與宇文述共享。十幾年來,其他曾經有擁立大功的臣子或著被殺,或者失寵,唯獨宇文述仕途從無風浪,無論東征戰敗也好,子孫盜賣軍糧也罷,在別人頭上抄家滅族的過錯,在宇文述這裏卻變成了小事兒一樁!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見自家圖謀得逞,立刻連滾帶爬地衝向家門,提前替楊廣掀簾引路。作為家主的宇文士及遠比哥哥弟弟穩重,再度帶領闔家老幼謝了恩,才以駙馬身份攙扶起楊廣,翁婿二人相互寬慰著入內。
得知楊廣來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顏色的臉上登時泛起了一絲潮紅。“嗚嗚,嚕嚕,呃呃……”他努力掙紮,試圖翻下床來給楊廣叩頭。卻終究無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順著胡須拉出老長一條白線。
“宇文愛卿,宇文將軍,伯通,你不要動了,朕不要你動!”楊廣見此,趕緊快步衝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為走得太快,他感覺到一陣暈眩,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僅能動的一支手臂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算是給楊廣行了禮。
“阿爺想說,陛下對宇文家如此厚恩,來世他結草銜環也難報答!”擅長拍馬屁的宇文智及撲在床榻邊,對著楊廣連連叩頭。
“呃、呃、呃…….!”宇文述晃動著手臂,用無法並攏和屈伸的手指頭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楊廣腳下,不斷示意。化及和士及兩兄弟聽從父親召喚,也走到智及身邊,雙雙跪倒,口稱:“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報。老父無法起床,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謝!”
看到幾個兒子替自己完成了心願,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點點自己,又顫抖著碰了碰楊廣,然後將幹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幾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裏有朕。朕知道你不會辜負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沒顧得上出宮看你,伯通,你別失望。好好養病,待痊愈了,朕還等著你領軍出征,替朕掃平天下惡賊!”楊廣用衣袖抹了把淚,叫著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見楊廣落淚,在病榻上用力搖頭,“呃、呃、呃…….”他低聲嚷嚷,試圖安慰楊廣不要難過,自己眼中卻有豆大的淚珠成串向外滾。二人相交數十年,如今一個行將就木,另一個纏綿難起,這情形,要多令人傷心有多令人傷心。
跪在床邊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淚人。“阿爺說他平生最遺憾之事就是沒能替陛下掃平高句麗。後來成了一個半廢人,縱使有心領兵,也不敢辱沒大隋軍威了!”宇文士及一邊抹淚,一邊稟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將軍病愈,朕立刻起傾國之兵,交給宇文老將軍洗雪前恥!”楊廣紅著眼睛,大聲保證。
“呃、呃、呃…….”宇文述聽到了楊廣的承諾,半邊還能動的手足不停屈伸。他臉上表達不出任何情感,但眼中全是笑意。楊廣知道是自己的承諾令好友開心,用力抹去了全部淚痕,微笑著說道,“伯通不要心急,朕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你還有什麽心願,今天一並說來,朕能做到的,決不推脫!”
聞此言,宇文述眼中的笑意更濃。他用僵直的手掌蓋住自己的臉,然後閉上眼睛,以示此生已經無所遺憾。片刻後又把眼睛張開,戀戀不舍地看看楊廣,又看看跪在床頭的三個兒子,輕輕地歎了口氣。
“朕知道,朕知道!”楊廣不愧為宇文述的知交好友,立刻從眼神中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三個兒子中,宇文述最中意的是長子化及,並且一直作為家主來培養。但去年雁門之圍中此子所犯過錯實在太大,所以氣頭上的楊廣才將他從宇文家繼承人的位置上貶為一名家奴。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近一年,楊廣的氣早就平了。不再覺得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麵目可憎,對老友的臨終心願,當然也找不到不滿足的道理。
聽到楊廣的話,宇文述眼中露出一片炙熱,仿佛所有生命又回到體內一般,他的手臂突然變得靈活了許多,快速伸過去,指向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示意他二人向楊廣拜謝。“呃、呃、呃…….”他一邊揮動手臂,一邊大聲嚷嚷。身體扭來扭去,差一點便從床上滾落於地。
“你別動,別動!”楊廣知道宇文述身上這種狀態是回光返照,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後轉身對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喝道:“你們兩個蠢材,朕今天看在伯通麵子上且恕了你們的罪。宇文化及從明天起繼續回朝效力,任右屯衛將軍,朕給你一年時間,你必須替朕重新整訓出一支精兵來。智及為將作少監,協助裴矩掌管江都輜重。至於你們宇文氏將來誰繼承家業,還是按照伯通的心願安排吧,朕不插手便是!”
“謝陛下隆恩!”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喜出望外,哭涕著叩頭。鼻涕、眼淚和塵土裹在一起,弄得滿臉肮髒。
“你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唉!”楊廣歎息著搖頭。仿佛二人就是自己的侄兒背,縱然有過,做叔叔的亦不忍苛責。
回過去,他再度看向宇文述。發現老朋友多年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目光已經僵直。
大業十二年秋十月,許國公宇文述卒。楊廣為之守靈半日,並追贈其為大司徒、尚書令、十郡太守。賜班劍四十人,轀京車,前後部鼓吹。諡曰恭,令黃門侍郎裴矩祭以太牢,秘書監學士封德彝護喪事。
同月,鄱陽賊帥操師乞自稱元興王,建元始興,攻陷豫章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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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宇文家的實力不降反升,很多文臣武將都非常鬱悶。可這事兒偏偏誰也阻止不了,楊廣因為傷痛張須陀的和宇文述二人的死,幾乎已經不問政務。眼下眾文武想見皇帝陛下一麵都難,更甭說當麵向他諫言不應因私情而妄國法了。裴、虞兩位參掌朝政倒也明白把江都的一半兵力放在宇文家之手不是什麽妙局,可他們兩個收宇文化及的賄賂收得手都軟了,實在不好意思再給對方下蛆。況且當初宇文化及在雁門郡那一手玩得實在是幹淨漂亮,裴、虞等數家豪門都欠了宇文家的人情,大夥如今不能不還。
既然不能阻止宇文化及重掌兵權,為了朝廷和自家安危,裴矩和虞世基隻好想方設法壯大其他兵馬的實力。獨孤林因為和權臣們政見不合,他所統領的禦林軍自然不在裴矩和虞世基的選擇範圍內。而下轄三萬江淮勁卒的江都通守王世充卻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一則此子以往的戰績頗佳,讓裴、虞兩人能找到壯大其麾下隊伍的由頭。二來此子甚會做人,一年四季對幾個當朝重臣“尊敬”不斷。給他些許好處,不愁他將來不投桃報李。
“依我之見,李將軍那裏咱們也要照看一二。他也是個知道感恩,從當年對待唐公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大力提拔了王世充後,參掌朝政虞世基還是覺得心裏不踏實,私下裏跟裴矩、裴蘊幾個商量。
“他的確知道感恩,就是不懂得變通,怕將來像獨孤小子一樣,處處跟咱們對著幹!”參掌朝政裴矩想了想,猶豫著回應。最近一年多來,他對李旭的“好感”也是與時俱增。雖然依舊瞧不起對方的出身,但對河北六郡的出手卻滿意得很。唯獨擔心的是將來李旭的力量強大到超出自己的掌控的地步,那個年青人是個有名的強種,一旦他認定某個死理兒,可是誰的麵子都不肯給。
“不懂得變通有不懂變通的好處。不像某些人,連老爹的死都能拿來做花樣!”禦史大夫裴蘊歎了口氣,幽幽地道。
最近朝內一連串權力交替看得他齒冷,雖然裴蘊自問也是個勇敢果決的大丈夫,但和宇文家的人比起來,卻顯得比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女人還優柔寡斷。大夥事後看得清楚,宇文士及請張良仲給其父診治的舉動,根本就是刻意而為之。當時皇帝陛下臥病在床,宇文士及如果直接入宮報告自己的父親頻危,肯定不能引發陛下的太多的同情心。所以其故意為僭越之事,通過朝臣的彈劾間接地把其父宇文述不久於人世的情況送到陛下的病榻前。而陛下心軟念舊的特點也恰在宇文士及算計範圍內,他到宇文府上探視,剛好看到宇文述臨終前的淒涼景象。借此良機,為化及和智及兩兄弟順利複起,令宇文家族的實力非但沒有因為宇文述的死而下降,而且陡然上升了好大一截!
這種冷靜狠辣的角色為裴蘊平生為見。所以他和虞世基都報了同樣的心思,希望通過扶植宇文家的一個敵人來減輕自己頭上的威脅.
“依我之見還是等一等,待李將軍替陛下蕩平了瓦崗,咱們運作他入朝也有個更好的由頭!”裴矩還是有些猶豫,壓低了聲音和其他人商量。
“問題是李將軍什麽時候能收到陛下的聖旨和金刀!”虞世基笑了笑,感慨。侍衛統領宇文皛已經離開江都近一個月了,可有消息說他至今還在黃河南岸的滎陽一帶徘徊。道路被秋汛所阻、河北南部流寇猖獗,身體不堪勞累,如是等等,一幹借口花樣百出。反正就是不肯將朝廷的任命及時送到李旭之手。
“道路不通暢,宇文將軍也沒辦法!”裴矩用眼角挑了虞世基一下,苦笑著回答。
“裴大人還是費神催一下吧,兵部的事情歸你管理。早日滅了瓦崗,咱們幾個也省了一份心!”虞世基的笑容有些冷,說話的語氣也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裴矩的心思有多玲瓏,豈會聽不出虞世基話外之意思。搖了搖頭,冷笑連聲:“虞大人是懷疑裴某故意給自家人創造機會了!嗬嗬,那虞大人何不盡一下職,派人徹底查一查到底誰在使壞,也省得裴某白擔了這個虛名!”
“我隻是提醒裴大一下而已。反正李仲堅赴任越晚,對誰越有好處,大夥都能看得清!”虞世基見自己的好心被對方完全當作了驢肝肺,聳聳肩膀,轉身便走。
眼看著兩位參掌朝政就要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生分了,禦史大夫裴蘊趕緊上前拉住虞世基的胳膊,“虞兄不要急,我來寫信催宇文將軍還不成麽?虞兄應該明白,那裴仁基雖然也姓裴,其家卻在北方,與你我這些南渡遺族根本不能算做一路!”
虞世基掙了幾下,沒有掙脫,隻得悻悻地轉過身來,冷冷地回複“也好,有勞裴大人盡快修書,以免大夥耳根子都不清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日剿滅了瓦崗,聖駕也早日回東都去。這江都雖好,畢竟不如洛陽繁華!”禦史大夫裴蘊連聲不疊地答應。
憑心而論,他認為虞世基的提醒不無道理。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李旭隻要回到滎陽,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接掌齊郡郡兵的指揮權。這支隊伍是他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一手訓練出來的,用時如心使臂,沒理由中間再假手他人。而侍衛統領宇文皛捧著聖旨和金刀遲遲不肯渡過黃河,給人的感覺便是裴家在陛下麵前沒有爭到權,所以故意在執行過程中大做文章。總之聖旨在路上拖延的時間越長,裴矩越有機會控製齊郡子弟。待他將兵權抓牢了,李旭即便捧著兩代帝王所用的金刀,也不好意思為了萬餘潰卒的歸屬跟一個名義上的下屬扯破麵皮。
但事實的情況卻遠非虞世基所臆測。據禦史大夫裴蘊所知,如今河北南部,特別是靠近黃河北岸一帶的確亂成了一團糟。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跟趙萬海在河間府打得痛快,高士達、竇建德、王薄、楊公卿、格謙、高開道等賊發覺事態不妙,不得不在楊、李二人引兵南下前,抓緊一切機會發展壯大自己。而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引領各郡青壯奮起迎戰,與群賊殺得難解難分。如今河北南部一帶官兵和盜匪的勢力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侍衛統領宇文皛不過黃河還好說,過了黃河,那柄禦賜金刀還說不定落在誰的手上。
跟虞世基這隻懂得爭權的佞賊描述不清楚外麵到底有多危險,裴矩和裴蘊兩個隻好自己想辦法替膽小鬼宇文皛解決困難。他二人各自寫了幾封信,一麵敦請河南大使王辯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抽調幾千兵馬來,想辦法護送宇文皛北上傳旨。另一方麵幹脆派了幾夥心腹將朝廷任李旭為河南討捕大使並賜予金刀的消息分不同路線送往博陵。如此,即便路上大部分信使被盜賊截殺,也終歸有人能抵達目的地。接到參掌朝政和禦史大夫的親筆信後,李旭如果想給張須陀報仇,自然會盡一切手段拿到聖旨。
兩位裴大人計劃得巧妙,卻壓根沒料到眼下河北的形勢比他們二人所知道的還亂上十倍不止。秋收後,趙萬海被楊義臣采用步步為營的手段,硬生生從狐狸澱給攆了出來。此賊沒地方藏身,隻好順著滹沱水南下,寇掠州縣沿途以充補給。消息傳到博陵後,剛剛治下六郡安定下來的李旭當然不肯讓流寇竄到自己家門口為禍,幹脆領兵殺出了博陵,在河間郡的博野縣附近將趙萬海部迎頭堵住。。
李旭以王須拔和郭絢各領一部兵馬為兩翼,自領中軍,與趙萬海麾下十萬流寇接戰。剛剛投靠過來的王須拔和郭絢兩個急於立功,打起仗來比汾陽軍本部的將領還勇猛。在二人的帶領下,士卒們從左右兩翼向敵軍展開了一波接一波的衝殺。趙萬海所部都是些平素吃不飽飯的流民,哪裏經受得住這種打擊。戰鬥才開始了不到半個時辰,陣型便開始崩潰。張江、呂欽、周大牛等人借機率領騎兵在正麵強行突破,直殺得流寇鬼哭狼嚎,潰不成軍。
趙萬海見自己不能依靠人多為勝,隻好收拾殘部且戰且逃。李旭意在震懾群寇莫打自己治下六郡的主意,所以每戰絕不留情。雙方從博野縣附近一直打回了高陽縣,連戰二十餘場,流寇每戰必敗。就在此刻,楊義臣率領另一支官軍也從背後殺了上來。趙萬海無奈,隻好帶領僅剩的萬餘殘部上了白馬坡,企圖利用那裏的複雜山勢逃過必死之劫。
李旭和楊義臣見了麵,雙方商量了一下,幹脆把整個白馬坡圍了起來。一麵勒令趙萬海在十天之內下山投降,另一麵派遣士卒,分頭剿滅掉隊的殘匪,恢複被流寇破壞的地方秩序。
他二人懷了一戰而安定河間的心思,因此在剿匪之事上合作得分外順利。便嚇得盤踞在渤海、平原等地的綠林豪傑們冷汗淋漓。光從麾下嘍囉數量上看,張金稱、王須拔、趙萬海的實力都不算小,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三路豪傑都灰飛煙滅了,有道是唇亡齒寒,其他綠林豪傑怎肯再束手待斃。
幾乎是與大隋朝廷不約而同,無數道目光落到了河間府。與大隋朝廷舉動相異的是,楊廣隻向李旭手中送了一把金刀,高士達、王薄、楊公卿等人卻糾結了近四十萬大軍分三路北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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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軍的強大壓力下,彼此之間互相看著從沒順過眼的河北群豪以最快速度組成了聯盟。這簡直是幾代綠林豪傑做夢都想達成心願,但如願以償的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高士達臉上卻絲毫沒有喜色。事實上,他最近非常鬱悶,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敵當前,他又不得不維護著整個聯盟表麵上的團結,以免被官軍有隙可乘。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不是由於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帶領兵馬捅了他的屁股。幾年來,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兩郡,官軍和義軍之間的戰鬥從來就沒消停過。雙方主要將領是什麽脾氣,誰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間都摸得通透。高士達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竇建德完全應付得來,憑著對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絕對的把握讓韋、楊二人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從最近兩天嘍囉們送來的消息上來看,竇建德也的確不負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偽裝做老營兵馬,帶著官軍圍著高雞泊兜***。然後以精兵跳出戰場之外,在官軍防守疏忽的間隙攻城掠地。把戰火從清河、平原兩地一直擴大到西邊的汲郡和東邊的渤海,害得整個黃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亂兵與流民卡斷了,無論是官差還是百姓,都隻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蹌地。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也不是由於趙萬海的被殺。相反,他對趙萬海部迅速覆滅的結局深感慶幸。假如趙大當家至今未死,作為河北道綠林名義上的總瓢把子,高士達就有責任傾力去救人。而趙萬海部在援兵未趕到戰場之前便全軍覆沒了,在作戰方案選擇上,高士達就從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為了營救已經被打殘了的趙老大部而賠進去成千上萬的弟兄。
令高士達鬱鬱寡歡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對綠林豪傑們的態度。早在一年以前,無論是他高大當家麾下的義軍,還是楊公卿所部的馬賊,隻要站在赤貧如洗的百姓之間高喊一聲“跟老子去搶官庫!”肯定能拉起數萬不耗費任何軍餉的流民。這些流民雖然體質很差,也沒經過什麽正式訓練,但跟人拚命的勇氣卻從來不缺。幾次大的戰鬥下來,通過自然淘汰便能去蕪存精,變成一夥令官軍聞風喪膽的精銳。所以各路英豪們從來沒為兵源問題擔心過,即便偶爾戰敗,隻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殺,不出兩年便可卷土重來。
可現在,高士達整合了十幾家豪傑的力量,才勉強湊滿了二十萬嘍囉。雖然對外號稱四十萬,實際上真正能上陣跟官兵拚命者隻有十萬出頭,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殘,隻能擔負起裝聲勢的任務。各位前來會盟的寨主、堡主們都非常沮喪地抱怨,說現在人心似安,百姓們寧可餓著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墾荒,也不肯跟著大當家們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裏之所以有那麽多無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墾,卻全是托了綠林好漢們的福。如果不是這幾年好漢們恣意縱橫,把城牆之外的塢堡、莊園都給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賊們殺了個人伢不留,姓李的手裏到哪去找那麽多無主荒田去?退一萬步講,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來,沒有好漢們在外威脅著,城裏的豪門大戶又怎會那麽容易服從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會念綠林豪傑們的好處,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們也不會念。相反,一年多來,官府的聲譽隨著姓李的所頒發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轉。而他高士達即便想學著李狗官的模式將高雞泊附近的荒田分給百姓們屯墾,百姓們也不相信他的信譽!
這些被嚇怕了的百姓寧可翻山越嶺跑到趙郡、博陵、上穀去,千恩萬謝地去領李狗官虛畫出來的那張大餅,也不肯接受高大當家實實在在的饋贈。高士達的好兄弟竇建德花了無數力氣,甚至不惜當眾處死騷擾百姓的嘍囉,向大夥表明他們是誠心誠意想帶著大夥過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卻微乎其微。
在這樣百姓們眼裏,綠林好漢鬧得再紅火,也終究不過是匪。而李仲堅即便窮得成了叫花子,隻要他頭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們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個仁義的好官,從來不濫殺無辜!”“李大人是個清官,從不收受賄賂!”高士達無數次聽見底下的嘍囉兵們議論,雖然這些嘍囉兵們明知姓李的是大夥的敵人,明知道雙方很快就要在戰場上一決生死。
未戰之前已經先輸了氣勢,這樣的局麵令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憂心忡忡。但如果沒等見到對方戰馬踏起的煙塵便縮回老巢去,今後河北綠林就再也甭想團結起來。這一仗,綠林豪傑們想不想打都得打,並且至少要打成不勝不敗,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門來逐個消滅的命運。
進入河間郡後,高士達帶領三路大軍先攻破了防守空虛的饒陽。然後搶在官軍趕來之前又占領了滹沱河畔一個名字叫做蕪蔞縣的彈丸之地。蕪蔞的縣令和縣丞在前年就被張金稱給活剮了,由於地方小,治安差,所以兩年來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員一直不肯到任。幾家僅存的大姓沒有辦法,隻好公推了一個姓時的讀書人出來暫時檢校縣令之職。聽聞綠林好漢們打來,時縣令不敢抵抗,乖乖地開門迎降。
首戰兵不血刃的結果讓聯軍士氣大振,高士達、王薄、楊公卿、格謙等人皆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此番迎擊官軍無往不利。但在接下來的戰術安排上,四位實力居首的大當家卻起了衝突。楊公卿堅持三路兵馬齊頭並進,彼此相距二十裏,以一個品字型彼此呼應。如果聽聞哪一路人馬與官軍遭遇,其他兩支立刻圍上去,殺官軍一個首尾不能相顧。如果官軍消極避戰,大夥便順勢打破河間郡城,殺一下官府的威風,然後揚長而走。
“河間郡城春忙後剛剛加高過,半個月之內很難拿下。而兩支官軍有了半個月的修整時間,足夠恢複過元氣來!”王薄對楊公卿的意見不敢苟同。他讀過書,自詡見識高人一籌,隻是運氣實在有些差,前年出門遇到了張須陀,被人從河南一路追殺到河北,聲望一下子顛峰降到了穀底。所以這次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高士達將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夥看,這就是滹沱水,白馬坡在這裏!”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王薄指著上麵無數曲曲彎彎的墨線賣弄,“這中間還有一條小溪,叫豬籠河,我剛才問過時縣令,他說今年的秋汛剛剛過去,豬籠河與滹沱水的水位暴漲,人馬不能泅渡,所以才導致趙大當家被人堵在東岸的白馬坡,白白丟掉性命!”
在座幾位當家的都看不懂輿圖(注1),但從王薄吐沫星子飛濺的囂張模樣上,知道他在介紹河間郡的地形。滹沱水縱貫半個河北,所以大夥都清楚秋汛來臨時,此河的凶暴模樣。但豬籠河卻是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溪,誰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來有什麽用。
王薄見眾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湧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議!”他用力將輿圖鋪開,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軍不能馬上渡河迎戰的機會,留一路兵馬在蕪蔞縣虛張聲勢,吸引楊、李兩賊的注意力。其他兩路向東西迂回,東路順著永濟渠北上,直撲魯城,去偷襲楊義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順著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溝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賊苦心經營了一年的屯田處,他肯定舍不得咱們由著性子去搶!”
即便不喜歡王薄為人的大當家格謙,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出了一條妙計。搶一票就走是大夥所長,而王薄的計策,剛好將聯軍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至。隋昌城夾在木刀溝與滹沱河的另一條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間,縣城周圍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間,周邊百姓從來不為天氣幹旱而發愁。收姓李的狗官組織百姓在兩水之間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風調雨順,隻要打下隋昌來,裏邊新收的秋糧足夠十萬大軍吃個飽。
至於永濟渠東岸的魯城,則是楊義臣囤積補給輜重的好地方。如今楊部主力也被秋汛擋在滹沱河西岸,隻要動手的人速度足夠迅捷,保證能賺個盆滿缽圓。
“知世郎好大的手筆!”高士達見眾人臉上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色,大笑著誇讚。既然做了總瓢把子,就必須有總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不能介意被別人搶了風頭,“但你剛才不說滹沱水不可渡麽,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軍如何飛過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溝在西岸,可咱們現在都在東岸啊!”眾豪傑瞬間從美夢中驚醒,七嘴八舌地追問。
“豬籠河做什麽用,你還沒說?”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達等人的反應,王薄輕輕地笑了笑,露出滿臉的淡定與從容,“從這兒!”他信手指了指已經被眾人拋在了身後的饒陽縣,“饒陽城西南十五裏有一個碎石灘,滹沱水在此還沒跟木刀、泒水交匯,水量隻有主河道的一半。大夥用羊皮紮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渡過去。過了河後向北一轉便是木刀溝,溝上遊最窄處不到三丈。隨便砍倒兩顆樹,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橋!”
他頓了頓,盡情享受眾人眼裏的歎服,“官軍要想過滹沱水,先得過豬籠河。我們多派人手盯著,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人提供警迅!”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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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王薄把話說完,群雄中已經響起一連串歡呼。與負有不敗之名的李將軍正麵對陣,大夥心裏多少都有些畏懼。而知世郎王薄的計策無疑給大夥指明了一條代價最小,並且能將博陵軍逼回老巢的捷徑。那姓李的一直打著保境安民的旗號收攏人心,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豪傑們將其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屯田點挨個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馬回救博陵,豪傑們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給楊義臣一個下馬威,讓官軍和地方百姓知道他們絕不是任人揉捏的魚腩之輩!
“話是好說,關鍵是誰領兵去攻隋昌和魯城,誰坐鎮蕪蔞誘敵?”高士達被群雄興奮的議論聲吵得兩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聲詢問。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把竇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竇建德在,憑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絕不會由著王薄囂張。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隻好走一步看一步,盡量保證自己的權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戰。
“這高大當家倒也精明!”馬賊頭楊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無論去偷襲魯城,還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過坐鎮蕪蔞。況且前兩個地方與官軍現在所處方位距離甚遠,而蕪蔞縣與白馬坡的直線距離不過一百五十餘裏,一旦官軍冒死泅渡過滹沱水,誘敵者便成了與敵軍硬撼。當真是賠本買賣,有出無進。
前來會盟的大小寨主都是這幾年屢經風雨淘汰剩下的,哪個心裏沒有一本帳?楊公卿能看出來的端倪,他們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大夥居然冷了場,沒有肯率先回答高士達的問話。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這誘敵之事,也由王某帶著麾下弟兄們扛吧。隻希望各位當家的動作快一點兒,別讓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從眾豪傑臉上掃過,笑了笑,主動請纓,把誘敵的重擔主一力擔了。
“我是總瓢把子,這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自然是我來做。你領左路兵馬去攻隋昌吧,不過所得米糧不能獨吞,須拿出一半來分予大夥!”高士達見王薄說得豪氣,自己反而覺得有些慚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聲說道。
“總瓢把子俠肝義膽,我等佩服!”楊公卿唯恐這高士達這蠢貨害得自己也沒機會發財,立刻敲磚釘腳。“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鎮,我等肯定後顧無憂。這楊義臣的老巢魯城,就由我帶著弟兄們來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見者有份,楊某絕不獨吞!”(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我去助楊兄弟一臂之力!”格謙跟王薄素來不和,見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經定下,也主動提出率領本部兵馬去攻打魯城。
“我去助知世郎!”孫宣雅唯恐所有好處被眾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達請戰。
眾豪傑你一言,我一語,幾乎不待高士達做任何決定便分好了任務。十餘家豪傑中,願意與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願意跟格謙和楊公卿同去偷襲魯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隻有跟高士達地界唇齒相依的平原劉霸道講義氣,主動提出留下本部兵馬與總瓢把子並肩誘敵。
高士達笑嗬嗬地按照大夥的要求將任務一一分派過。心中恨不得拔出刀來將王薄碎剮掉。“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王薄來做這個總瓢把子!讓他也嚐嚐這種徒有虛名的滋味”他暗罵,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眾豪傑們做決策時緩慢,行事時卻一個比一個幹脆。當天夜裏,左右兩路大軍便悄然出發。留在中軍的高士達和劉霸道兩部兵馬在分派任務時吃了虧,少不得從周邊百姓頭上找回來。也提著刀箭連夜出去,把蕪蔞周圍方圓五十裏內的大小村寨搜刮了個遍。個別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揮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燒成白地。
河間各地近年屢遭兵災,所有高大建築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數十裏外都清晰可見。如此一來,倒也起到了虛張聲勢的效果。河間、束城、平舒等處於滹沱水西側的城市個個大門緊閉,郡守、縣令們躲在高牆之後,戰戰兢兢地祈禱老天開眼,千萬莫讓流寇竄到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上。
“咱們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楊公什麽時候能渡河?”河間郡守楊韌中擦著頭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義甫商議。他期待著一個肯定的回答,雖然肩負守土之責的崔義甫臉色看起來比所有人都憔悴。
“還,還是緊閉四門,嚴防死守吧。待,待水勢一小,楊公肯定會殺回來!”崔義甫也沒主心骨,隻能用寬心話給眾人打氣。“楊公和李將軍不會坐視盜匪橫行,他們兩個聯手,高,高賊肯定扛不住!”
“可這秋汛什麽時候能退?”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義甫的臉色愈發難看,結結巴巴地回答。
頭頂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轉眼便下起了連綿秋雨。雖然雨勢看上去不大,卻淅淅瀝瀝下起來沒完沒了。眼看著滹沱河的水麵一日比一日高,河間郡的官員心裏也一日比一日絕望。
“要不然,咱們也降了吧。聽說高士達沒有屠蕪蔞城!”楊韌中受不了城內的壓抑氣氛,私下跟幕僚們商量。
“可萬一楊公打回來,他可是對從賊者決不寬恕的!”崔義甫在這一點上見識比較長遠,拿楊義臣以往對待被俘者的手段來勸諫。太仆卿楊義臣素來忌惡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無論是主是從,一律以斬首相待。如果有官員迫於兵勢降賊,被他救出後也是一刀殺之,也不管對方背景多深,投降時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楊韌中苦著臉,把高士達和楊義臣兩人的祖宗三代問候了個遍。好不容易混了個郡守當,招誰惹誰了,居然夾在了官軍和流寇之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萬般無奈之下,各地官員們隻能苦盼滹沱河對岸的消息。而對岸的太仆卿楊義臣和冠軍大將軍李旭卻如同突然被水衝走了般,音訊皆無。
長時間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員們心焦,“坐鎮”蕪蔞的高士達和劉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膽。幾天下來,蕪蔞和饒陽周圍能搶的東西都被他們搶光了,日子越來越變得無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謙等人自從分頭出擊之後,也很快沒了音信。按日程計算,如今兩路兵馬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可高士達這裏既沒聽見行動得手的捷報,也沒見到半點戰利品被送回來。
“姓李的不會玩什麽花樣吧!我聽說那家夥一直狡詐得很!”劉霸道有些沉不住氣了,拉著高士達討主意。
“不好說,李密對此子評價甚高。他昨天剛派來了一個信使,命令咱們務必將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達搖搖頭,憂心忡忡地回答。
情況十分不對勁兒,多年刀頭打滾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官軍絕對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淺的地方去偷襲博陵,官軍也可能找到水淺的地方渡過來,抄大夥的後路。但無數斥候派了出去,卻看不到任何敵軍的動向。如果現在他便主動撤走,人前露了怯,將來河北道上手中這哨人馬根本就沒立足之地。
“他***,瓦崗軍憑什麽給咱下命令!”劉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到瓦崗軍來信的事件上,怒氣衝衝地問。
“人家不是剛剛擊殺了張須陀麽!”高士達對瓦崗信使囂張的態度也非常不滿,撇著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當家的功勞?難道他喪家犬般的李密能大過老翟去?”劉霸道至今還記得楊玄感兵敗後,李密四處找山寨求入夥的狼狽模樣,冷笑著點評。
“瓦崗軍剛剛推了李密為主,老翟把頭把交椅讓出去了!”高士達苦笑了幾聲,回答。
“他***,老翟瘋了還是傻了?”
“人家瓦崗軍的人說,李密姓李,該做天下!”高士達連連搖頭,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綠林總瓢把子翟讓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如果換了他,幹脆給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創立的基業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麽天命,扯淡!”劉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對荒誕不經的民謠甚表懷疑,“如果真該姓李的當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們麵對的,不也是個姓李的麽?
話說完,二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雙眼瞪圓,麵麵相覷!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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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們的戰意不強,無論咱們先吃下哪一路,其他兩路肯定會望風而逃!”李旭想都沒想,直接回答。
通過一個多月來的接觸,雙方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有所了解。在沒見麵之前,楊義臣本來還懷疑李旭有擁兵自重的野心,現在卻覺得年青人隻是想法比較獨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樣的年齡段也是率性而為,很少計較後果。但在官場的時間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規則,不會再輕易去觸那些誰碰上去都要頭破血流的底線。
況且李旭在博陵等地采取的那些措施,的確也收到了穩定地方的成效。你說他借恢複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買人心也好,排斥異己也罷,其治下六郡,卻是目前河北最安寧的一塊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騷擾地方,並且很多其他郡縣的流民還拖家帶口向那裏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樣的話,楊義臣覺得自己就不用終日為了後路不保而擔憂了。
在李旭眼裏,楊義臣也是個值得相交的前輩。雖然對方的出身和閱曆與他差異很大,並且看事情的觀點也與自己每每相左。但難得的是老將軍很有心胸,從不依仗年齡和背後的家族來壓人。
兩個人迄今為止唯一的分歧在對待俘虜的態度上。流寇落到楊義臣手裏,下場通常隻有一個。這使得剿滅趙萬海的戰鬥拖延了很長時間,很多流寇見到楊義臣的兵馬投入戰場,寧可戰死,也不願放下武器成為俘虜。
李旭勸過楊義臣很多次,對方總是以佛馱也一手持經,一手持劍來回應。他不欣賞李旭的同情心泛濫,正如李旭不欣賞他的強硬。除此之外,兩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為彼此之間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來才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完全以武將的方式直來直去,不顧忌對方是否為偶爾的一言半語冒犯而耿耿於懷。
“李將軍年齡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楊義臣覺得李旭的回答很對自己脾氣,笑著評價。
“我希望一戰至少打出兩年平安來!當地百姓能過一段安穩日子,自然就不會輕易被流寇們協裹”李旭點點頭,坦然承認自己想來一場大的決戰。齊郡剿匪的經驗告訴他,隻有令流寇傷筋動骨,才能徹底斷了他們對地方的窺探。僅僅擊而走之,不會讓流寇們得到教訓。張須陀調任滎陽已經快兩年了,至今齊郡周圍還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將軍當日的威名所賜。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達這次敢找上門來,顯然是被咱倆聯手剿殺趙萬海的事情逼急了。他來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羅子延在薊縣不知道安得什麽居心,早晚會對河北有所動作。咱們的時間不多,沒功夫跟流寇們窮耗!”楊義臣站起身,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歎道。
對他而言,賊軍無論是四十萬還是二十萬,其中差別不大。有五千人足以與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視眈眈的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賁鐵騎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留下來的精銳,雖然人數僅有五千,卻從來沒打過敗仗。
但流寇們總是在背後擎肘扯腳的行為卻非常令人頭疼。楊義臣不認為羅藝與河北道群賊有勾結,但幽州軍和河北賊雙方配合得卻一直非常默契。當年薛世雄迎戰竇建德,羅藝立刻趁機奪了半個涿郡。他率領著大隋官軍威逼幽州,趙萬海、高士達等人又在身後鬧個沒完。等官軍返身殺回河北來,高士達等人又聞風遠飆了。
幾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楊義臣頭疼的是流寇們的逃命能力。高士達、格謙、王薄這些人都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每次他都能輕鬆地將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但流寇們撒腿向高山大澤中一逃,他立刻就沒了辦法。幾個月過後,恢複了元氣的流寇們便會出現在另一個郡縣,讓他帶兵堵截都來不及。
這次能把趙萬海一舉成擒,全賴於博陵軍及時出擊,迎頭將趙賊堵在了半路上。楊義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軍傾巢而出的行為中,有沒有防備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順利剿滅一夥賊人,穩定自己的後路,這個結果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脅也遠比南方來得大。根據當年在齊郡追隨張須陀的經驗,他不認為來勢洶洶的高士達等人能掀起什麽大風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計策雖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們的執行能力實在令人懷疑。與楊義臣一樣,他也把盤踞在薊縣的虎賁鐵騎當作了平生勁敵。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橫刀立馬的形象幾乎貫穿了他年少時的所有夢想,如今卻要時刻準備著與當年的人生偶像一決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還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即便將手頭的四萬多兵馬全部練成雄武營那樣的精銳,他依然沒有把握自己能擋住南下的虎賁鐵騎。那是他必須麵對的一個檻兒,過不了這道檻兒,他永遠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將軍。
“唉!”想著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聲長歎。
“隋昌(魯城)足夠結實麽?”目光相對,二人居然問到了完全類似的問題。
旭子笑了笑,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義臣毫不客氣,向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道:“老夫翻修魯城,目標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農閑時剛剛加固過城牆。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堅能力,一時半會兒破不了城。但我覺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難對付……。”李旭略做沉吟,將博陵南部屯田點情況如實相告。
秋收已經結束了近一個月,以那些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士子們的熱情,所有糧食肯定早就入了倉。王薄隻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麽都撈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著任何名義來破壞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內的五個半郡剛剛恢複安寧,任何疏忽造成的損失,都會把百姓們重建家園的信心再次破壞掉。
“你想先幹了王薄?”楊義臣聽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頭皺了皺,追問。
“我想老將軍和我聯手將王薄堵在滹沱水東。他既然敢過河,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擋著,高士達很難得到王薄兵敗的消息!”李旭點點頭,非常有條理地建議。
“然後咱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到饒陽,將高士達這王八蛋堵在蕪蔞!”楊義臣眼神明顯亮了一下,順著李旭想表達的意思推測。
“然後咱們就甕中捉鱉,生擒了這位總瓢把子!”李旭笑著說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達一潰,楊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們再迎頭截上去,要麽他去幽州招惹羅藝,要麽乖乖地和咱們決戰!”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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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薄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覺察。自從獻了那條分兵之計後,他在聯軍中的威望就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點。非但結伴同行的幾個寨主一切都唯其馬首是瞻,連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頭目們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視。
“知世郎是個真懂兵略的,比高士達強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溝之間縱橫劫掠的流寇們交口稱讚。雖然至今他們還沒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點百姓們匆忙撤走時丟下的家當,就已經令大小嘍囉們眉開眼笑。黃梨木的胡桌、生鐵打的鍋鼎、邊緣上嵌了鉛的木鎬頭,還有那些陶土燒的壇、罐,竹篾編的筐、籃,隻要能搬得動的,眾嘍囉決不舍得放手。偶爾有幸攻入一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落,嘍囉們更是歡聲雷動。為了幾頭豬、一匹驢或一床被褥,他們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夥眼窩子淺,近年來,平原、清河等地被幾家寨主反複梳理,民間連個蒺藜刺兒都沒剩下。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動蕩的平原、清河二地,幾乎每家都已經可以算得上少見的富戶。他們逃命時丟棄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經是流寇們多年未見的精致。隻是如此一來,大軍的行動速度愈發遲緩。大當家王薄曾經親自看到許多騎兵將劫掠來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牽著韁繩徒步前進。
在城外的收獲越多,聯軍將士對城裏的期望越深。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至今沒受過戰火焚燒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個大金礦。發財的欲望是如此之強烈,甚至燒得眾寨主們看不見眼前那高達兩丈七尺的城牆。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氣和攻城者一樣高昂。對顛沛流離生活有過切膚之痛的隋昌百姓決不肯讓自己一年起早貪黑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收獲物輕易地被流寇們搶走。他們幾乎不用縣尉動員,就成群結隊地走上城牆與郡兵們一道作戰。要麽血戰求生,要麽眼睜睜地看著土匪進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搶走一家大小賴以過冬的食物,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是男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連續攻城數日沒有結果後,與王薄手頭實力相差無己的孫宣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建議大夥暫時放棄隋昌,轉而攻擊泒水對岸的新樂和義封,那兩個縣城距離隋昌都沒多遠,城周圍也有很多去年才新開辟出來的屯田點兒。即便大夥依舊無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搶到不少輜重。
“我隔著河看過新樂城,遠不及隋昌城修得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點兒不少,城裏應該一樣富庶!”對著一幹想發財想紅了眼的寨主們,孫宣雅低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幾天已經損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繼續攻城得不償失!”
“不行!”沒等眾人考慮,王薄便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孫宣雅的建議,“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過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騎兵居多,過了泒水,咱們和他之間就沒了阻隔。一旦他領兵撲上來,大夥逃都來不及!”
“撲過來咱們就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反正咱們這次北上為的就是跟他拚命的。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長了三頭六臂!”棗林寨大當家劉春生出道時間短,骨子裏還多少帶著些血性。他看不慣王薄這種畏手畏腳的做事風格,跳出來大聲反駁。
“劉當家以為自己是匹千裏駒嘍?”王薄滿臉冷笑,說出的話也咄咄逼人。“張金稱大當家的結果你知道不?二十萬的兵馬,一個照麵就全丟光了。到了現在還沒緩過元氣來!你棗林寨的兵馬雖然多,還能比張當家當日強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還提議高大當家分兵?咱們兵多時尚打不過人家,分了豈不更危險?!”劉春生被王薄噎得臉色發紫,梗著脖子質問。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裏噴出一聲冷笑,撇著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為了打草穀。將博陵軍調動過來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麽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裏,他清楚地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其之所以不過泒水,是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決不是什麽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為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夥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複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遠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他們隨便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隻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囉們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著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後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囉抱著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後,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裏邊人撐不住了,大夥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故錘,親自擂響戰鼓。
“咕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眾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著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為伍。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為東征嘎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裏的幫閑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注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地向陷阱裏跳。他造反了,帶著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為科考得中,而是因為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蕩的局麵,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為始作俑者,他王薄卻隻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比人高出一頭。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馱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隻想借著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自己的威望,借著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裏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顛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劃中,隻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著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辟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後,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囉為精兵,有了輜重後,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惶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為之變色!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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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出來的戰鼓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刹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為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這路兵馬中,他絕不準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自己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們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記了繼續向雲梯上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地瞪圓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著鼓聲而來。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為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湧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咕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著地麵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便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是從何而來,自己布置在泒水岸邊那麽多斥候,為什麽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臨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湧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兒,不是水,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攏,整隊迎戰!”王薄顧不得再考慮敵人的來源,從親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搖動。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牆附近的嘍囉兵們丟下雲梯,“果斷”回撤。雲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護,被守軍連同腳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塊、還有歡呼聲一同從城頭砸下來,砸得流寇們膽戰心驚。他們不顧躺在城牆根呻吟掙紮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個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兩萬長白軍,其餘各家山寨的嘍囉兵們根本看不懂複雜的旗令。危機關頭,他們隻曉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們隻認識自己山寨的大當家,他們本能地向自己的大當家尋求幫助。
而各位大當家在此時和他們麾下的嘍囉兵們一樣六神無主。官軍居然不去打高士達所率領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們這些騷擾者?為什麽?其中道理實在令人想不通。但現在他們已經沒更多的時間去想,官軍推進的速度雖然不算快,節奏卻非常穩定,剛才大夥還隻能看見槊鋒反射回來的寒光,轉眼間卻已經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長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戰甲的騎兵擎著,踏著鼓點緩緩逼來。兩裏、裏半、一裏,就在此刻,終於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邊,用最後的一點力量向他報告:“大當家,敵襲,敵襲,從新樂來……”話未說完,含恨而逝。
唯一對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敵軍渡河方位,新樂在泒水北岸,距離隋昌不到三十裏。如果對方是今天渡河的話,能趕到隋昌城下的人數不會太多,並且全是騎兵。“靠在我的軍陣側麵,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扯著嗓子,王薄向已經準備撤離戰場的幾位小寨主大聲勸告。“靠過來,靠過來,他們人不多!擊退他們,隻有擊退他們咱才能平安撤離!”王薄麾下的幾個心腹將領順著大當家的意思叫嚷,聲音裏卻沒有半點自信。
“列――陣!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聲呐喊之後,王薄立刻放棄了對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於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為謀,指望他們幫忙不如指望自己。
長白軍中的盾牌手迎著敵軍到來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陣前二十步豎起一道盾牆。用百姓家門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疊成木牆也參差不齊。王薄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再度下達作戰指令,“長槍手,向前十步,盾牌後列拒馬陣!”
大約三千多手持白蠟杆長矛的士兵跑到了盾牆後,兩丈四尺多長的白蠟杆一端戳入地麵,綁著利刃的另一端透過盾牌的間隙斜著探向前方,將盾牆變成一道堅實的刺蝟大陣。
弓箭手跑到了長槍手身後,為數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後。然後是僅有一把單刀的輕甲步兵,手持短劍的督戰隊。還有千餘騎兵,簌擁著王薄站立於方陣最後方。
敵軍雖然來得都是騎兵,卻並未打算偷襲。無論王薄這邊如何動作,他們依舊保持著原來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沒看到嚴陣以待的長白軍,也沒看到亂哄哄像沒頭蒼蠅一般的其他流寇。這種有我無敵的態度令人感覺很難受,也非常之屈辱。幾股規模不大的山賊們停止了觀望,試探著在長白軍的兩翼組成方陣。孫宣雅、劉春生二人也各自帶著本部嘍囉接在了陣地的最邊緣,試圖尋找機會偷襲敵人的側翼。
官軍人數不多,隨著煙塵的臨近,眾豪傑們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來人!”劉春生開始撇嘴。他曾經與前來剿匪的郡兵交過手,五千騎兵,頂多能擊敗兩萬左右的義軍。今天在隋昌城下的義軍有四萬餘,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對手。
“應該是李仲堅麾下的博陵軍!”與劉春生這愣頭青不同,敵人距離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驚。以前與他作戰的郡兵,包括張須陀麾下的齊郡精銳身上也沒有如此重的殺氣。那是百戰精銳才能露出的蕭殺,自從大隋三十萬府兵喪身遼東後,這股殺氣已經多年不見,誰也沒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現猙獰。
與殺氣極不相稱的是眼前這支隊伍行動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沉靜。你可以看到馬蹄濺起的滾滾煙塵,你可以看到槊鋒上越來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戰馬身上黑色的鐵甲。但你聽不到士兵們理應發出來的喧囂。他們都緊閉著嘴巴,胯下的戰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樣沉默。與馬蹄擊打地麵的隆隆聲、鐵甲相撞的鏗鏘聲相比,這種沉默更令人壓抑。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人的心頭,讓人無法直腰,無法用力,甚至無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嘍囉並們受不了戰場上越來越壓抑的氛圍,開始向遠在三百步外的官軍挑戰。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兵器,罵著花樣百出的髒話,甚至脫下褲子,向敵軍露出髒兮兮的屁股。讓大夥難堪的是,對方不像他們互相火並時那樣,立刻進行報複。官軍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推進速度,慢慢前行。沒有人搭腔,鼓聲的節奏也沒有因為嘍囉們的叫嚷聲而做出絲毫改變。
“吹角,吹角!把他們的氣勢壓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繼續由著官軍耀武揚威的話,自己今天必敗無疑,立刻做出了最恰當的決定。“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猛然從軍陣中響起,穿雲裂帛。嘍囉兵們身上的血液立刻變得炙熱,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燒。敵人很強大,那又能怎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從王薄的兩翼射出,射向兩百五十步以外的官軍。這個距離很難射準,即便射中了目標,也無法穿透對方身上的鐵甲。官軍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推進到兩百步距離,才緩緩收住了腳步。
自始至終,他們沒還一箭。個別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帶著白羽繼續跨在馬上。嘍囉兵們又羞又怒,跳著腳大罵。官軍卻依舊不理不睬,從容不迫地將陣型拉展,橫向的戰馬與戰馬之間隔開五步左右的距離。
“弩手,預備――-!”王薄的心髒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騎兵抒展之後便會發動衝擊,他麾下的弩手們必須在戰馬進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範圍內,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後的遠程打擊便由弓箭手來進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間,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對方的戰馬卻沒有立刻前進,隨著一聲號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騎兵同時做了兩個動作,下拉麵甲,將長槊在戰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連綿的鼓聲突然一滯,然後如冰河開裂,峭壁倒崩,激揚的號角聲猛然響了起來,穿透煙塵,撕裂烏雲,從頭頂扯下萬道陽光。
萬道陽光之下,那夥官軍動了。重甲騎兵向正前方衝擊,從重甲騎兵身後,又分出兩隊輕騎,每隊兩千人左右,旋風般卷向流寇的兩翼。“弩手,攔射!”王薄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千餘支弩箭飛出本陣,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離目標,跌落塵埃。
人馬皆披鐵甲,做勢欲撲重騎兵居然隻向前撲了丈許,便立刻刹住了腳步。他們的攻擊隻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掩護那四千輕騎。那些輕騎兵才是真正的殺招,王薄意識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經把攻擊力最強的弩箭射飛。“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攔住那些輕騎!”王薄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被大風扯破了的窗紗,看到羽箭如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卻無一命中。
來不及了,隻有輕甲護身的騎兵們斜插過百步距離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勞地追著他們的身影攢射,羽箭卻隻能追著戰馬留下的煙塵飛。他們快速拉近與嘍囉們之間距離,在對方沒來得及逃走之前刺進倉猝組成,號令都無法統一的兩翼。然後像兩把鐮刀一般割了進去,將大小嘍囉們砍莊稼一樣割倒。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長白軍,變陣,變圓陣!”王薄的喊聲已經帶上的哭腔。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兩翼那些家夥的戰鬥力,更沒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潰後的危險性。如果那些家夥先前不留下來,長白軍的側麵即便收到突然襲擊,也很容易彌補起缺口。但萬一那些盟友從側麵衝進他的本陣,無須官軍再攻,光是亂跑亂撞的盟友,便可以將長白軍衝垮。
老天總是不公平,王薄越擔心什麽,局勢越朝哪個方向發展。衝入兩翼的官軍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個暗紅色的弧,丟下一地屍體和四散奔逃的嘍囉兵,將身側的其他嘍囉兵像趕羊一樣趕著,快速向中軍擠壓。
先前還向對方挑釁的大小嘍囉們瞬間便失了方寸,他們羨慕那些被騎兵拋棄在陣外的同夥,卻找不到逃離戰場的機會。他們互相推搡著,期望同伴可以阻擋住惡鬼一樣踩過來的戰馬,卻被其他同伴推出來,送到官軍的橫刀下。
橫刀隻是一閃,便將一顆人頭掃飛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曲麵,仿佛有生命般,緩緩跌落,慢慢散開。將恐怖灑入每一雙眼睛,告訴他們對手和自己的戰鬥力不在一個層麵上,縱使抵抗也是徒勞。
騎兵們不做任何停頓,手中的橫刀舞得如閃電般,刀刀收割著生命。他們不刻意去區分對手職位的高低,也沒有收集死屍上人頭的習慣。他們隻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無論擋在自己麵前的是彪形大漢還是老弱病殘。沒有憐憫,毫不猶豫!
如湯潑雪,義軍的兩翼在數息之間便宣告潰散。自認為無所畏懼的劉春生不見了蹤影,義薄雲天的孫宣雅大當家也露水般消失。隻留下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救助的嘍囉兵們,按照官軍事先預設好的方向,爭先恐後地闖入長白軍的本陣。
“拉住他們,攔住他們。放箭,放箭,無差別射殺!”王薄紅了眼睛,大聲命令。
此令下後,他永遠不可能再收買到河北綠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連今天都活不過去。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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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麵朝正前方的弓箭手們隨著陣型的變化很快被擠壓成弧形隊列,他們手中的木弓不斷開合,將數以萬計的白羽向陣外射去。無需瞄準,無需分辯敵我,這種漫射的戰術目的便是防止亂軍衝擊本陣,因此所有身處陣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敵人。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三波羽箭過後,依然活著的潰卒們便硬生生刹住了腳步。他們瞪大的雙眼,無法接受數息之前的盟友已經變為仇敵的現實,但顫動的雙腿憑著本能轉變了方向。或是掉頭衝向官軍,或是轉身溜向長白軍本陣的側後。
哀嚎聲和叫罵聲在瞬間沉寂後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殺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們這些缺德家夥!”“大哥――”“兄弟――-”
戰術雖然殘忍,但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沒頭沒腦亂竄的嘍囉兵們成功地阻擋了輕騎兵們的推進腳步。他們的戰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葉葉風暴中的尋找海岸的小舟。他們以橫刀為槳,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紅浪,但已經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嘍囉兵們太多了,被砍倒一層又逃過來一層。
因為沒有人進行組織,失去逃命機會的潰卒並不懂得拚死一博。他們在橫刀下翻滾掙紮,在戰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們或被騎兵們砍翻,或者被來自長白軍的亂箭射倒。
地獄般的慘景沒贏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戰場上隻有勝負,沒有正邪。多年與官軍作戰得出來的經驗告訴他,此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對方速度優勢已失,沒有速度的輕甲騎兵戰鬥力與普通步卒相差無己。“貼上去,長槍手貼上去!”王薄像瘋子一樣用力揮舞著戰旗。他還沒有敗,他還有機會創造奇跡。
在倉猝中成型的圓陣猛地向外張開,就像一朵已經沉寂了數百年的曇花,一瞬間怒放。白蠟為杆,黑鐵為鋒的長矛向四下擴散,將擋在自己麵前的人挑飛,將人世間最濃烈的顏色灑在藍色的天和黃色的大地之間。哪怕綻放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但他們綻放了,揮灑了,無所遺憾,無怨無悔……。
手持單刀的輕甲步卒沿著長槍手開出的血路衝殺向前,推倒擋在自己麵前的盟友,直撲官軍輕騎。他們的訓練程度與對方相差甚大,幾乎一招之間便分出生死。但第一個倒下,第二個衝上去,第二個倒下,第三個和第四個毫不猶豫,直到把馬背上的騎手累垮,直到把敵人從戰馬上扯下來,一同變為屍體一同混為塵埃。
博陵輕騎第一次遇到這樣強悍的對手,一時間居然被逼得不斷後退。“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張江和呂欽大聲命令,約束著本部兵馬放棄與敵方糾纏,到遠方重新整隊。但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太混亂了,官軍包裹著嘍囉,嘍囉們包裹著官軍,你擋了我的路,我絆了你的腳,根本不可能輕易分開。
“擂鼓,擂鼓催戰!”王薄大聲命令。戰場上,嘍囉們幾乎是以三到四個換對方一條命,但按照這個比例互換下去,他的長白軍完全可以拚垮對方。隻要逃在戰場外圍的劉春生和孫宣雅等人反應過來,稍稍幫一點忙,今天的勝利將屬於義軍。
“咕嚕嚕………”瘋狂的戰鼓聲從王薄的中軍響起。伴著鼓點,圓陣擴張得更快,更急,如投石擊開的水波,連綿,柔軟,卻很難阻擋。
“隆隆、隆隆、隆隆……。”官軍中也有鼓聲響了起來,短促、激越,先如猛獸撲擊前的咆哮,進而像山洪突然決堤。聞此鼓聲,正在指揮著長白軍擴大戰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般楞了楞,然後仰麵朝天,厲聲大叫,“騎兵,出擊,正前方,出擊―――”
“出擊,攔住他們。出擊――”傳令兵沒有餘暇再四處跑動,直接在軍陣中以最大的力氣狂喊。禍事來了,他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在兩次倉猝的變陣過程中,長白軍的防禦陣型已經鬆懈,而敵軍的具裝甲騎正在一旁虎視眈眈。
他們先前沉靜如山嶽,此刻卻如淺龍出淵。迅捷,靈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殺向王薄的中軍,試圖一劍封喉。
無須王薄命令,反應過來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轉身,盡最大可能,將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這才是敵軍的真正殺招,先前的側翼突破,趨潰卒衝陣,不過是敵軍主將玩的一個花樣。此人太狡猾了,簡直比狐狸還奸詐,比毒蛇還陰狠。長白軍大當家王薄已經識破了他的計謀,隻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經可以決定生死。
倉猝射來的羽箭根本無法給予人馬皆披重鎧的鐵騎以重創。大部分羽箭錯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標,極少幾支命中,但力道卻明顯不足,被生皮和薄鐵編就的甲葉輕輕鬆鬆地擋在了身體之外。即便受傷,具裝甲騎也不敢主動放慢速度腳步。連人帶馬的重量已經超過千斤,一旦被身後的同伴撞上,結果肯定是彼此都屍骨無存。
“端槊――”李旭吼聲穿透麵甲,傳進幾個親兵的耳朵。緊跟在他身邊,唯一手中沒有長兵器的周大牛舉起號角,奮力猛吹,“嘟――嘟――嗚嗚嗚嗚嗚嗚”死亡之聲噴湧而出。他興奮得渾身戰栗,沒有被麵甲掩蓋的麵孔被熱血漲得通紅。很多年了,他終於又找到了這種酣暢的感覺,令人如飲醇酒,隻求一醉。
醉臥沙場是多少馬背上謀求功名者的夢想。要麽衣錦還鄉,要麽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卻如盛開的春花一樣絢麗壯烈。生也罷,死也罷,夢也罷,醒也罷,這一瞬便是一生,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夠精彩!
踏著角聲,騎兵們將千餘支長槊端成了三道橫線。他們穿過利箭之幕,以堅定而沉穩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帶起滾滾煙塵,向怒龍般撲進了王薄的中軍。
倉猝轉換目標的弓箭手們隻來得及射出兩矢,倉猝轉身的長矛手們還來不及為矛尾找到支撐,倉猝迎戰的長白軍輕騎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隻有一件薄甲護身的流寇輕騎被三尺槊鋒毫不費力的刺穿,整個人從馬鞍上被挑飛起來,於半空中灑下一股股熱血。
沒有慘叫聲,沒有呻吟聲,甚至也聽不見失去主人的戰馬所發出的哀鳴。所有聲音在一瞬間被沉重的馬蹄聲和鎧甲鏗鏘聲吞沒,天地間仿佛失去了顏色,隻剩簡單冰冷的黑與白。黑色的鐵甲、白色的槊鋒、黑色的身體、黑色的戰馬,還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匯流成河……
王薄從沒見過如此犀利的攻擊,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實。數息之間,他沒有發布任何應對命令,隻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看著麾下的嘍囉們前仆後繼地倒於對方馬蹄下。他像一個剛剛上戰場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時發抖。他像一個已經脫離了軀殼的靈魂,望著層層疊疊的屍體,無喜無悲,無哀無樂。突然,他的靈魂又回到了身體裏,嗓子眼發甜,一股滾燙鹹腥的東西隻衝腦門。“全撲上去,跟他們拚了!”他噴出一口血,喊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淚眼朦朧中,他看見自己積攢了近兩年的班底衝向了戰場正麵那千餘鐵騎。沒有隊型,也沒有次序,他們重重疊疊,就像撲向岩石的海浪。他們毫不猶豫,就像撲向野火的飛蛾。在抹幹淚眼的同時,王薄幾乎看見了袍澤們的魂魄,星星點點,就像夏末的螢火蟲般盤旋著從戰場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純淨的那片藍,永遠不再有饑餓,不再有恐懼。
王薄猛地加緊坐騎,直衝向前。他的弟兄們在被人肆意屠殺,他不能放棄這些同伴而獨活。
擋於坐騎前的阻力卻驟然加大,經曆了短暫的奮勇之後,長白軍的大小嘍囉們馬上在血淋淋的事實麵前認清了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那些被鋼鐵包裹著的“猛獸”不是他們所能阻擋,雖然對方隻有千餘騎,但每一騎都足以當千。
千個一千即為百萬,那是百萬武裝到牙齒的雄師,而他們隻不過是一群想發點小財,在亂世中掙紮求生的平頭百姓。輸給對方沒什麽丟臉的,承認戰敗以也算不上可恥,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們轉身、棄械,當著自家主帥的麵狼狽而逃。
“站住,站住,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王薄大聲叫嚷,揮刀砍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潰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戰敗,但無法忍受這樣的慘敗。對方總計隻有五千餘人,對方的人數不到己方參戰人數的八分之一。就在數息之前,他分明還占據著戰場的主動。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地敗了,從顛峰跌向低穀隻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彈開的功夫。
有幾個嘍囉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們追過來了!”嘍囉們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必須逃,被那些鐵甲“猛獸”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當家事後怪罪,也好過被“猛獸”踏上,落得死無全屍。
“督戰!督戰!”王薄接連砍翻了幾個無視其威嚴的潰兵後,祭起了最後的殺招。督戰隊完全由他的心腹組成,裝備為整個軍中最精。慘叫聲立刻在人流中再次響起,身披紅羅綿背襠的督戰隊在自己人中間大開殺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腳步的嘍囉們都受到的同樣的對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級。
“啊!”潰卒們發出大聲慘叫,轉過頭,互相推搡著遠離向自己揮刀的屠夫。他們不小心擋住了疾馳而來的鐵騎,被長槊刺穿,身體在槊杆上哭喊掙紮。他們瞪大驚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著死亡洪流一點點向自己推進,既不敢迎戰,也不敢再逃,胡亂揮舞著胳膊放聲大哭。
為了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鐵騎衝入敵陣之後,開始按預定的序列分散。他們以十幾個人為一小隊,在長白軍的隊伍中往來盤旋。每一支隊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見血。王薄通過血腥手段組織起來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長白軍已經混亂的軍陣很快被鐵騎們分割成一塊塊放在砧板上的肉,隨之都有被剁碎成餡的危險。
失去了來自中軍的指點和監督,先前與輕騎們纏鬥的嘍囉們也紛紛放棄了自己的對手,轉身加入逃兵行列。整個圓陣支離破碎,任孫吳重生也不可能將其粘合。擺脫了對手死纏濫打的輕騎兵在張江和呂欽等人的組織下快速整理隊形。他們沒有去為在敵人中軍往來衝突的同伴錦上添花,而是繞了兩個半弧型,圍殺那些戰場邊緣的旁觀者,不給他們恢複勇氣和信心的機會。
長白軍抵擋不住騎兵們如水瀉地般的攻擊,節節敗退。已經殺紅了眼的王薄帶著親兵和督戰隊不斷組織起新的防線,每一次都無可奈何地看著防線像河灘上的沙堡一樣崩潰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鎧甲和胯下的坐騎也被血染成了赤紅色。那些血沒有一滴是敵人的,全部來源於他自己和自家嘍囉。曾經有一瞬間,他試圖帶著親衛和督戰隊進行一次反衝鋒,不為扭轉戰果,隻為吐一口惡氣。但這個過於“美好”的願望很快被現實砸了個粉碎,官軍隻出動了兩百騎兵,就衝散了他組織的反攻。如果不是親兵奮力營救,王薄甚至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大當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頭目跑到王薄身邊,大聲勸告。他不是第一個向王薄諫言撤退的人,其他幾個都被王薄當場砍殺了。但這次,王薄卻猶豫了一下,將刀鋒指向了不遠處的鐵騎。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來給大夥斷後!”曾經豪情萬丈的王大當家笑了笑,低聲命令。
“大當家先走。大當家將來給大夥報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幾個親衛齊聲苦勸。
“報仇?”王薄仿佛聽見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裂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道死。咱們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嗚咽,進而泣不成聲。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別人的差距隻是命運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姓李的能力、才華都是他的百倍,遇到這種對手,他的後半生已經注定黯淡無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經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寧願死,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馬前,勝過混混噩噩地渡過後半生。
“好,咱們一起死!”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慘笑,拎著刀,站在了王薄身邊。臨近的數百嘍囉看見王薄停下了坐騎,也狂笑著,快速向他靠攏。
他們都是當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鄉,經曆了數年的掙紮,如今終於可以走向結局。他們的路也許走歪了,但當年起兵的動機,卻決沒有錯。
他們不是野草,不該被人割去添溝渠。他們曾經試圖建立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國度,但最終除了製造災難外,卻一事無成。
大夥已經都倦了,像王薄一樣疲憊。姓李的在博陵幹得不錯,如果他是上天派來那個結束亂世的人,大夥寧願用生命為這一切做個見證。
“長白山下好兒郎。,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淚,低聲唱道。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親兵和督戰隊低聲而和。他們還記得當年那個知世郎王薄,那個為了大夥提刀,而不是踏著大夥肩膀謀求各人功業的王大當家。
聽著這首自己親自撰寫,親自譜曲的戰歌,王薄的心頭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畏懼,也無所畏懼。這麽多年,無數袍澤已經死了,自己馬上就要跟他們去團聚。
忽然,他覺得自己脖頸一痛,整個人軟倒在馬鞍上。
“大當家,活著才能有機會!”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趴在王薄耳邊說了一句,然後撥轉王薄的馬頭,一刀捅進了戰馬的屁股。
“大當家給我們報仇!”身穿紅羅綿背襠的親兵和督戰嘍囉們,跟在子房身後,一道撲向了具裝鐵騎。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天地間刹那仿佛響起了隱隱的歌,縈縈,繞繞。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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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留下來斷後的數百名長白軍嘍囉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數雖然遠沒有先前眾,在局部戰場煥發出來的戰鬥力卻強悍異常。有夥列隊穿插的鐵騎剛剛撲到近前,便被嘍囉們以血肉之軀硬生生擋住。
“以命換命!”被喚做子房的小頭目大叫,率先撲向了最前方一匹戰馬。巨大的衝擊力將其整個人都撞飛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處同時有熱血噴濺。在落地那一瞬間,他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已經完成了什麽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換命!”嘍囉們瘋狂叫嚷著,學著子房的模樣前仆後繼。人的身軀在高速馳來的戰馬前顯得那樣單薄,他們或被長槊挑開,或被戰馬踏翻,一瞬間,竟有五十幾人當場陣亡。
“以命換命……”後繼者悲嚎,繼續撲向速度已經變慢的馬蹄。又付出了十餘條生命為代價後,終於有名嘍囉靠近了馬腹。他毫不猶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戰馬肋下切出一條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黴的畜生發出一聲悲鳴,四蹄軟倒。沉重的馬身壓中了殺死那名如願以償的小嘍囉,將其壓得筋斷骨折。
馬背上的騎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被慣性摔出了十幾步遠。鎧甲與泥土的撞擊聲令人心裏發虛。沒等同伴前來救援,數名嘍囉兵一擁而上,刀棍齊飛,居然隔著一層重甲將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餅。
附近的求死者見樣學樣,爭先恐後地衝向戰馬。剁馬腿的剁馬腿,扯馬鐙的扯馬等,一時間,竟以八九倍的代價,將十名重騎兵硬生生換了個幹淨。
“提刀向前蕩吆!”無向遼東浪死歌唱在河間人口中,竟然有了幾分燕趙古韻的味道。殺紅了眼的死士們拎著帶血的刀,又擋在另一夥具裝甲騎的必經之路上。重甲騎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條長長的血豁口,豁口盡處,失去速度的騎兵們卻被十倍於己的死士圍住,手忙腳亂。
“跟我上,踩死他們!”距離戰團最近的王須拔氣得兩眼冒火,用力一磕著馬鐙,帶領身邊的百餘名鐵騎向長白軍死士衝去。剛才被硬扯下戰馬那一夥具裝甲騎都隸屬於他的麾下,成為官軍沒多久的王須拔身上依舊帶著大當家的驃悍,決不允許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敵人砍殺。
“諾!”跟在其身後的幾名親兵答應一聲,便欲拉轉戰馬。就在此時,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地在王須拔等人耳邊響了起來:“王將軍,請保持隊形,不得破壞攻擊序列!”。
“老子…!”王須拔瞪圓了眼睛,把“願意”兩個字硬生生吞回肚內。“聽方長史的,跟上,保持隊形,繼續踏陣!”他鐵青著臉,將上一道亂命收回。然後掄槊為棍,將戰馬前幾名躲避不及的長白軍潰卒砸得血肉橫飛。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時血勇。完整的陣型和流暢的攻擊次序能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而毫無章法的硬拚和膠著,非但會降低本軍的攻擊效果,而且還容易給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在王須拔進入博陵軍的頭一個月,他幾乎整日學的便是上述東西。為了讓他們這些綠林出身的將領更迅速地融入,李旭還特地給每名校尉以上的將領配備了一名隨軍長史。那些有著長史頭銜的幕僚都是春天時剛剛通過考試的書生,紙上談起兵來頭頭是道。諸如《孫子兵法》、《太公韜略》、《司馬法》之類的兵書個個倒背如流,每次都氣得王須拔想要對他們拔刀。
但王須拔不敢不聽從隨軍長史的建議。冠軍大將軍對屬下寬厚,軍規卻定得非常嚴格。如果將領在戰場上心智不清而隋軍長史不提醒,事後長史要受到嚴懲。如果長史提醒後將領不肯聽從,倘若影響了戰鬥結局,將領會被從重處罰,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給王須拔提諫言的是本部隨軍長史方延年,一個窩在民間多年,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書呆子”。稱對方為書呆子,是因為王須拔不服氣此人動不動就拿軍規和兵法來壓人。實際上,王須拔對上頭給自己委派下來的這位隨軍長史依賴得狠。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避免了他因為不識字而在人前丟醜,也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讓他漸漸明白了正規兵馬和流寇在作戰方式上的巨大差別。
帶著本部士卒,王須拔與前來拚命的長白軍死士擦肩而過。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戰馬,隻能重新尋找拚命的目標。而具裝甲騎們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線,居然再沒有人肯停下來跟他們以命相博。
死士們迷茫了,眼睜睜地看著一小隊又一小隊騎兵在自己麵前跑過,於四散奔逃的袍澤中間趟開條條血路。他們身上不乏勇氣,卻找不到繼續將勇氣轉變成戰果的機會。就在這時,要命的號角又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龍吟虎嘯。緊接著,百餘名完成既定作戰任務的輕騎快速向拚命者眼前兜轉,迅疾如風。
“衝上去,殺一個夠本兒!”有人舉刀高呼,帶領著大夥去攔截輕騎兵。對戰爭的理解還停留在江湖博殺上的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官軍的攻擊方式又變了,先前是分成數十隊分割義軍的隊列,如今卻再度集結起來,重點照顧戰場上個別不肯放棄的頑抗者。
轉眼間,輕騎兵排成一條直線,快速從長白死士身邊跑過。跑,毫不停留地跑。不與死士們做任何接觸。一邊跑,他們一邊收起橫刀,從馬鞍後抽出角弓,將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聚集成團的頑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沒有盾牌護身,鎧甲也不夠厚實的他們沒想到對方還有專門用來攻擊密集陣型的戰術,短時間內也找不到合適的應對之方,隻能背靠著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射翻。而敵軍的羽箭連綿不絕,一波緊跟著一波。幾隊輕騎過後,最後的頑抗者不甘心地栽倒於血泊之中。
已經穿透敵陣,再次帶隊從另一個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須拔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裏,心中的震驚無以名狀。他本以為自己這次兜轉回來,能有機會向方長史證明隻有無所畏懼者才能擊敗無所畏懼者,卻沒想到在博陵軍精確流暢的攻擊麵前,少數幾個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慶幸自己在年初選擇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撐,如果當時拒絕了招安的話,他明白自己的結局將躺在腳下那些長白軍死士一樣,悲壯歸悲壯,除了悲壯之外什麽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萬人啊,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王須拔自問如果當年自己麾下的大燕軍與這些人交手,頂多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騎在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便將這四萬義軍踏了個土崩瓦解。眼下戰場上除了零星的幾小撮人還在垂死掙紮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麵還在直立的義軍戰旗!
他訕訕地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側的方延年,罩在麵甲下的嘴巴動了動,想說句道歉的話,卻實在拉不下臉來。方延年好像與王須拔心有靈犀,伸手推開麵甲,給了王將軍一個客氣的微笑。
“注意身邊!”王須拔長槊連刺,將一名從屍體堆上躍起來試圖偷襲方延年的嘍囉兵挑飛上半空。這個他終於找回了些麵子,鼻孔中輕輕哼了幾聲,牛鈴大眼笑成了一雙月牙。
長白軍最後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嘍囉都開始潰逃,把背送給博陵精騎,任憑對方刀砍槊挑。“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次命令將士們改變戰術,聽到命令的具裝甲騎開始減速,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緩緩向中軍靠攏。已經完成了射殺戰場內抵抗者的輕騎兵們則將隊伍迅速拉成了數條單縱長隊,向牧羊人手中的長鞭一樣,由遠及近,將四散逃跑的嘍囉兵們向鐵騎的正前方驅趕。
見到大勢不妙,一些聰明的嘍囉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雙手抱頭。輕騎兵們風一般便從他們身邊跳過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嚇破了膽子的家夥依舊撒腿向遠處逃,騎兵們從背後衝過去,橫刀借著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後抽開了條尺許長的口子!
血帶著熱氣噴向半空,逃命者居然絲毫感覺不到痛。他們依舊向前跑動,速度一點點變慢,隨著血液的流盡,身體一歪,軟軟地趴在了泥地中,永遠也爬不起來。
“降者免死!”輕騎兵們持刀高呼,如蒼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裝甲騎們排成雙列橫陣,緩緩向前推移。如林長槊前,瑟瑟發抖的嘍囉兵們一群接一群跪下,個個如待宰的羔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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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的勇氣喪失殆盡後,人的尊嚴也蕩然無存。“饒命啊,軍爺!”戰敗者們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頭如倒蒜,鼻涕、眼淚混著血漿泥巴糊了滿臉,看上去異常懦弱。
但從城中衝出來的郡兵和民壯卻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羔羊們還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們的刀頭上染滿守城將士的血,他們的嚎叫聲令整座城市戰栗。他們這些天來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滅餘燼記錄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數十個屯田點被毀,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拆,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殺,這筆帳豈能輕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們在屯田大使的組織下,一鏟泥土一把汗搭建起來的。經曆了多年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寧的希望,而流寇們卻將這些希望全毀了,這種罪行豈可饒恕?
無須動員,城門剛開,整個城市的壯年男丁都主動跑出來幫忙。他們七手八腳,用髒兮兮的繩索將投降者挨個綁起來,紮成長串。而那些沒有力氣幫忙的老弱則從戰場中撿起棍棒、樹枝,衝著俘虜們劈頭蓋臉的亂打!
“叫你搶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門板…….”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邊打邊數落,“殺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
“喪盡天良的,連門板都偷,你們還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處蔓延,百姓們越想越氣,個個兩眼通紅。
“饒命啊,大爺!我也是被抓來的!”俘虜們又羞又怕,抱著腦袋哭喊求饒。百姓們卻不肯輕易原諒這些破壞者,把一夥人打倒再地,又拎著棍子走向下一夥。專撿其中衣甲幹淨,身材越結實者下狠手。
衣甲越齊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會冤枉。狼和羊轉換就在一瞬之間,先前是流寇們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軍在背後撐腰,百姓們自然也不會輕易罷手。
聽著四野裏嘈雜的哭喊聲,王須拔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些嘍囉們在隋昌城外做過的事情,當年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做過。其時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卻霍然發現所謂天道,隻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讀書人對此嗤之以鼻,尋常百姓也壓根兒不相信。他們需要的是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有人憑著一己好惡去隨便破壞。他們屈於淫威,可能當時對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會被其像對待落水瘋狗一樣痛打……
“殺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當土匪!”
“造孽啊,誰祖上缺了大德…….”聽著一句句痛罵聲,王須拔感覺那些棍子統統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銘心,羞得無地自容。“如果我不是當初決斷得早……”他將槊杆緊緊地握住,十指關節漸漸發白,他感覺頭頂的陽光亮得紮眼,周圍的血腥味濃得幾乎令自己喘不過氣…….
“王將軍,大帥命你帶領本部騎兵留下幫助劉縣令彈壓俘虜,打掃戰場。等咱們的步卒趕到後,再一同前往蕪蔞匯合!”傳令兵的聲音在耳邊猛然炸起,將王須拔的心思由夢魘拉回現實。
“唉!末將遵命!”王須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張張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令箭。按既定計劃,騎兵們會在擊潰敵人主力後,會尾隨潰軍進行追剿。楊義臣老將軍帶著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裏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王須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顧自己,揣好令箭後,向中軍透過感激的一瞥。他看見大將軍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正微笑著向自己點頭!
“末將遵命!”王須拔也將手中長槊舉了起來,大聲回應。平素李旭的話不多,但每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人舒坦無比。
“大將軍相信我,我已經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訴自己。然後在方延年的協助下,率領本部三百鐵騎脫離大隊,在戰場中央結陣備戰。“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周圍叫罵聲依舊,聽在人耳朵裏不再尷尬,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等安定下來,我也回淶水河邊養幾頭豬。”一邊警覺地監視者戰敗者的動靜,王須拔一邊幻想。作為對他這個級別的武將酬勞,博陵軍在淶水邊給王須拔分了一百二十畝水澆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幾個雇傭佃戶清理,明年開春後便可以播種。一百二十畝良田的產量,除了家裏幾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夠的餘糧養些牲口。讓整個日子都好起來,讓家裏的女人每天臉上掛滿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近在咫尺,無論誰想破壞,王須拔都要跟他拔刀。想著這些,他覺得有股暖流融融於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變得分為絢麗。
直到太陽落山,郭絢和趙子銘二人才分兵率領著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麵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麽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為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複地方秩序!”繃著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夥夫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夥兒吃飽了肚子後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讚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為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群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麵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裏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眾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著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麽?”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群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著臉匯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裏鄉親,怎麽著都念著感情!”他盡量選擇詞匯,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裏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麽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裏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麽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麽放了他們,縣裏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裏,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著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刮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才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著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為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幹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為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著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著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泒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麽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複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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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蕪蔞城的強攻在第五天早晨開始。兩路隋軍在一個多月的並肩作戰過程中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作戰風格,因此配合得相當默契。
最先發威的是府兵所攜帶的那些小型攻城弩。這些由木頭和牛筋製成的殺人利器隻有兩百餘斤重,僅以一匹馱馬便能搬運。楊義臣麾下沒有多少騎兵,但用來運輸各種攻城器械的馱馬卻養了四千多匹。士卒們將攻城弩的部件從馬背上卸下後,轉眼之間便將其重新組裝完整。隨著楊義臣一聲令下,數百支八尺多長的弩箭立刻在蕪蔞城頭砸起一串黃色的煙霧。
“啊―――”“啊―――”隨著一聲聲淒厲的慘叫,守城的嘍囉兵們像放紙鷂子般被弩杆帶著從垛口後飛起來,在黎明的天空下灑出點點血珠。由於最近剛剛下過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藍。而那些紅色的血珠被藍色的天空映襯得更加清晰,幾乎滴滴可見。
早晨的曠野很安靜,清晨的微風將慘叫聲送下城頭,中間還隱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歎息。緊接著,是淒厲綿長的號角,聲聲如歌。大隊大隊的弓箭手在大隊大隊的盾牌手保護下快步上前,趁著守軍被強弩壓得無頭抬頭的機會進入攻擊位置。下一個瞬間,角聲嘎然而止,瀟瀟風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空驟然一暗,然後又驟然一亮,數以萬計的羽箭滑過數萬條漂亮的弧,呼嘯著飛上城頭。
守軍奮力反擊,一邊狼狽躲閃著從天而降的雕翎,一邊尋找機會從垛口後射下冷箭。但他們的反抗在攻擊者麵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很少有隋軍被流矢射中,偶爾有一兩支羽箭偷襲得手,也被厚厚的鎧甲所阻擋。楊義臣素有愛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擔任主攻的精銳通常都身穿重鎧。而作為他的敵人,待遇就不那麽美妙了。老將軍素來講究戰時不留活路,戰後不留俘虜。
流寇們的抵抗非常頑強。他們趁著隋軍攻擊的間隙,不斷地順著城中的馬道衝上城頭,推開屍體,填補戰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強弩和羽箭再度砸開,更多得嘍囉兵們奮不顧身地再度撲上,無止無休,循環往複。
戰死者的血很快積滿了城牆,順著土坯的縫隙緩緩下淌。遠遠地看去,整麵城牆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幹燥的土坯吸收,顏色慢慢變暗,變黑。還沒等舊的血液徹底凝幹,新的血漿又快速淌下來,在濃重的黑色上麵,再添一筆的殷紅,猙獰耀眼。
“嘣、嘣、嘣”弩車的射擊聲簡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節拍。“錚、錚、錚”弓弦的震顫聲清脆細弱,如同春天裏的鳥鳴,或新婚燕爾的竊竊私語。在鳥鳴、私語和鼙鼓聲中,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將萬道的秋光照在每個人黑色的頭發和黃色的皮膚上,無論這一刻他們是官軍還是強盜,無論這一刻他們是死是生。
黑色的頭發和黃色的皮膚,滿是皺紋,刻滿生活的艱辛與愁苦的臉。這種臉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見,城上城下都難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黃色麵孔們卻在想方設法奪走對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間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間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後的太陽已經足夠高,楊義臣大聲下令。昨夜跟李旭協商後,他選擇了蕪蔞城東側作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則負責帶領博陵軍圍住其他三麵城牆,並在流寇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東邊城牆上時,把握另一個破城機會。
對攻城者而言,有選擇的攻擊,可以將全部力量集中在一處。對於守城者來說,他們不但要對付來自城下的威脅,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轟、轟、轟!”鼓聲如雷,震得蕪蔞城單薄的城牆瑟瑟土落。伴著鋪天蓋地戰鼓聲,十餘輛裝有木製輪子的攻城梯緩緩從隋軍本陣推出。在盾牌手的保護下,兩千多名衣衫襤褸的民壯喊著號子,將攻城梯慢慢向城牆靠攏。
守軍的注意力瞬間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敵我數量懸殊,如果讓這些龐然大物靠近城牆,後果將不堪設想。無須高士達命令,他們立刻將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車者。銳利的箭矢撕破單衣,撕破肌肉,貼著骨頭縫隙刺入內髒,推動攻城梯的民壯們一個接一個跌倒,楊義臣又一揮大手,更多的民壯衝到了攻城梯後,接替戰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動車輪緩緩前行。
見到弓箭攔截無法奏效,城頭上的嘍囉兵們祭出新的殺招,他們冒著頭頂上的箭雨,,十幾個人一組拖動草繩,將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開。長達丈許的巨弩呼嘯著從城頭上撲下,砸飛護送攻城車的盾牌手,砸進人群,將躲避不及的民壯一個挨一個穿透,牢牢釘在地麵上。
“啊―――!”受傷者沒有立即斷氣,在硬木做的箭杆上徒勞地掙紮,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幸存的民壯們楞了一下,轉身欲逃,卻被護送攻城車的兵卒用刀背給抽了回來,
“擂鼓催戰!”楊義臣根本無視民壯的生死,冷笑著命令。這些推攻城車的民壯都是他在行軍途中捉來的,很難說裏邊藏沒藏著流寇。犧牲一些就犧牲一些,免得日後此輩再和其他強盜勾結。(ngzw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轟、轟、轟!”單調的鼓聲再度響起,如同驚濤拍岸。在鋼刀的逼迫下,僥幸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壯們哭喊著聚集在攻城梯前後,肩扛手拉,繼續向死亡地帶前行,步步帶血。城牆下的小型攻城弩則快速調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牆上床弩飛來的位置一通攢射。
雙方平時訓練的差距立刻顯現了出來,城頭上的床子弩無論射程和威力都遠遠高於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幾輪發射後卻沒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楊義臣麾下的弩手們隻用了兩輪攢射,便將城頭上的幾架床弩變成了啞巴。驚惶失措的嘍囉兵們趁著城下射擊的間隙衝到了已經變成刺蝟的床弩前,七手八腳抬走同伴的屍體。七手八腳將紮入城牆的弩箭拔出,將床弩盡量恢複原狀。但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利器卻再也射不出弩箭來了,完全變成了一個個無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親眼目睹了床弩被對方用亂箭射廢的高士達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冷汗從額頭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從幾個冒死來報信的潰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馬已經潰敗的消息。據送信者說,王薄生死不明,劉春生在滹沱河邊被楊義臣堵住,斬殺於陣前。孫宣雅見勢不妙,率領殘部投降。如果他最後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如果當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楊義臣,其結局已經可想而知。
得知東路兵馬全軍盡墨的消息後,高士達本應該立刻撤走。但麾下謀士時德方卻建議他和劉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蕪蔞和饒陽。“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敵軍攻蕪蔞,則饒陽出兵擊之;敵軍攻饒陽,則蕪蔞出兵擊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顧。日久,敵軍必疲,我軍趁機奪路而走,其定無力追殺。如果一矢不發便棄兩城,敵軍氣焰必漲,我軍士氣必衰。一旦他尾隨東海公追入平原,公憑何而自保?”
時德方的話聽起來甚有道理,東海公高士達和平原公劉霸道二人也覺得連敵軍的角鼓聲都沒聽見便撒腿逃走,實在有些太綴自家威風。二人猶豫再三,反複商量,終於在傍晚分了兵。誰料劉霸道才離開蕪蔞,便被疾馳而來的博陵精騎堵了個正著。
據僥幸逃回來的弟兄匯報,劉霸道和他麾下的兩萬多弟兄連半個時辰沒能堅持住,便被博陵精騎徹底擊垮。劉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當場射殺。其他麾下大小嘍囉也戰死了一多半,僅有不到三千人逃離了戰場。
而擊潰了劉霸道的博陵精騎隻有區區五千人,並且是一支趕了幾整天路的疲憊之師。擁有如此恐怖戰鬥力的家夥還是人麽,高士達不敢想。但比劉霸道陣亡更令他恐懼的是另一個經由潰卒之口傳來的消息,博陵軍不再寬恕俘虜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嘍囉兵們全部被殺。原屬於劉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嘍囉也一個沒能保全。
戰又戰不過,投降也要被殺。走投無路的高士達心中湧起了一股激憤。“退下城牆,放他們過來!”他抹去頭上冷汗,大聲命令,仿佛刹那間看透了生死。
“大當家,官兵不會放過咱們!”幾個小頭目擦了把臉上的血,悲憤的地喊道。蕪蔞城失守是早晚的事,從昨天晚上官軍開始圍城時他們就清楚。但同樣是死,戰死在城頭上總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腦袋痛快得多,至少活著時有個人樣。
“放他們上城牆,咱們拚命也拚得聰明些!”高士達慘然一笑,大聲道。“他們人上來,便不能再射箭。咱們麵對麵掄刀子,生死各憑本事!”
“諾!”嘍囉們學著官軍的樣子向高士達抱拳,然後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達笑得滿臉是淚,如同一個醉了酒的瘋子。絕望的嘍囉們跟在他身後狂笑著離開城牆,站在馬道上等待最後時刻來臨。
他們不是草,不甘任人踐踏,任人宰割。他們活得很卑微,卻可以死得與肉食者一樣高貴。
日影一點一點地推移,城上城下,每個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間,城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攻城梯底座在距離城牆五尺處停了下來,帶著倒鉤的梯頂重重地拍在了泥磚壘就的城牆上。
“殺!”楊義臣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向前一指,大聲命令。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定遠將軍鄧有見帶領三百餘步卒,快速衝到一架攻城梯下。幾名勇士將短刀向口中一銜,踩著橫木蜂擁而上。腳下這些龐然大物的底座是隨軍攜帶的,但梯子的兩臂和中間腳蹬卻是昨夜砍伐蕪蔞周圍的野樹所造,十分光滑。因此眾人攀爬的速度並不算快,並且間或有人滑落。好在城頭上的嘍囉兵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根本不敢探出頭來反擊。
“殺,隻殺不俘!”遊擊將軍侯橋看到鄧有見所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也不甘屈居人後,順著另一輛攻城梯奮力向上攀登。其他幾輛攻城車上很快也爬滿了士卒,“殺,殺,殺!”大隋將士呐喊助威,目送著幾名身手最矯健的勇士跳進城垛口。
忽然,眾人的喊聲停滯了一下。他們看見了城牆上突然閃現的寒光。兩柄長杆大刀橫掃而來,直奔鄧有見的腰腹。定遠將軍鄧有見發覺事態不妙,大叫一聲,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將刀刃貼著靴子底避過,另一杆投矛從半空中呼嘯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遠將軍鄧有見發出一聲慘叫,從半空中直接跌下城頭。雲梯下幾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趕緊衝過去救援。鄧有見的身體被麻布擋了擋,落勢盡去。他於布麵上打了半個滾,手捂肩頭長矛,軟軟地癱倒了牆根兒底下。
其他殺上城頭的官軍也發覺自己上當,大驚。先前無聲無息的城牆上突然冒出了數百名嘍囉兵,他們或持長刀,或揮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通亂砸。攻上城頭的士卒寡不敵眾,被殺得手忙腳亂,而底下負責掩護的弓箭手卻因為敵我混在一起無法瞄準,挽著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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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上的戰鬥立刻陷入了膠著狀態。府兵身上的鎧甲雖然厚,卻抵擋不了情急拚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們用刀、棍棒、甚至雙手為兵器,寧可挨上致命一擊,也要與對手拚個同歸於盡。不時有雙方士卒互相摟抱著從城頭落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遊擊將軍侯橋隻比鄧遠見多支持了一盞茶時間便被逼下了城頭,他的運氣稍好,在摔下來時用腿搭住了雲梯邊緣,整個人順著光滑的木杆迅速下溜,雖然大腿上的護甲和皮肉都被磨了個稀爛,卻終是沒有性命之憂。其他跟在兩位將軍身後登城的士卒們可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了,隻要扯著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顧不及,被人推下城牆的他們便難免一死。而留在城頭上,對手那股不要命的陰狠又令他們肝膽俱裂。
有人試圖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卻被新殺上來的同伴擋住。土匪們一擊得手,立刻呐喊著從各個方位向攻城梯圍攏。為了避免被對方弓箭手當作靶子,他們與官軍貼得極近。這更加重了戰鬥的慘烈程度。有時雙方幾乎是同時把兵器插入了對手的身體,然後彼此對視著,直到生命的終結。而雙方的袍澤們立刻將陣亡者的屍體推開,把手中刀劍砍向素不相識的敵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牆,還沒等他站穩身體,有把五尺多長的拍刀便橫掃了過來。倒黴的校尉閃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軟肋。血“噗”地一聲濺起老高,校尉驚訝地看見自己飛起來,然後慘叫一聲,整個上半身從城頭落下。偷襲得手的土匪頭目哈哈大笑,高舉著拍刀呼喝邀戰。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機會,下一個瞬間,小頭目身上插滿了羽箭,晃了晃,卻不肯倒下,憑著臨終最後前最後一口氣將刀柄墩入了泥磚中,用刀杆支撐住自己身體。
“將他們推下去!”高士達在城牆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經見血,臉上的神態卻愈發瘋狂。跟在他身邊的嘍囉兵們與大當家一樣凶悍,刀舞得如車輪一樣,擋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頃刻間便被砍殺殆盡,幾名嘍囉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頂,用力前推。下麵配有木質底座的攻城梯卻很難被推倒。嘍囉兵們被憋得麵紅耳赤,不屈不撓,數支冷箭射至,將他們全部變成了刺蝟。
“放滾木!”不知道哪個人大聲提醒。轉眼間,幾十根巨大的滾木便被嘍囉兵們抬起,順著攻城梯推下。正蜂擁上爬的官兵躲閃不及,一個接一個被滾木從攻城梯上掃落,腦漿崩裂,筋斷骨折。
殺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們很快便無師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塊大塊的擂石,尾部拴著鐵鏈的釘拍錯落而下,每一波都會帶走數條生命。趁著官兵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製的支撐上立刻冒起滾滾濃煙,遮斷了弓箭手們的視線,也遮斷了城下士兵繼續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楊義臣被對手的強悍氣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親兵擂鼓催戰。昨夜從俘虜口中得知,與高士達一道被困在城裏的土匪人數不足三萬。所以他才決定將這夥賊人全部圍殲。誰料高士達垂死反咬一口,倒給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損失。
“大帥,請博陵軍提前發起攻擊吧!”僥幸撿回一條命的侯橋一瘸一拐地跑到楊義臣麵前,低聲建議。
“咱們再攻一次!”楊義臣搖搖頭,板著臉回應。“這幾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軍打的,咱們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帥是不是怕李將軍那邊有閃失!”侯橋知道楊義臣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實想法。
“知道你還問?”楊義臣雙眉一豎,把侯橋接下來想說的話瞪回了肚子內。

由麾下府兵來擔任主攻也是楊義臣自己的主張,從博陵軍近幾日的表現上,老將軍看出來李旭情緒不穩,所以不想讓年青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受到其他傷害。
在楊義臣看來,殘忍好殺也好,心懷慈悲也罷,都是為將者的一種手段。隻有憑借這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手段,他們才會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進而使得敵人不戰先亂。而突然由仁慈轉為殘暴,則屬於手段之外。這意味著為將者已經亂了方寸,很容易被對手找到可乘之機。(ngzw買斷作品,請勿盜貼。您的訂閱是我創造的動力)
老將軍理解李旭的反應。如果換了自己處在李旭同樣的位置,他認為自己也會方寸大亂。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張須陀無異於李旭傳道恩師,解惑諍友。無論是誰突然聽到恩師和諍友遇難的噩耗,心中也會掀起驚天波瀾。
但楊義臣無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長者身份給李旭更多指點。每個人在成長道路上都需要經曆一些難以邁過去的坎兒,別人幫不了他。隻有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從混亂和沉淪中抬起頭,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階。
“隆――隆――隆”激越的鼓聲重新喚起了府兵將士的勇氣,通過新的一輪弓箭攢射,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將攻城車進行了簡單維護後,楊義臣麾下愛將周宇帶領千餘勇士,重新對蕪蔞展開了強攻。
這回他吸取同僚的經驗,非常謹慎地控製著進攻的節奏,每當士卒們向上攀爬幾級,便用號角聲通知大夥停下來,然後命令弓箭手再次對攻城梯兩側進行“清理”。如是折騰了十幾遍,直到確信牆垛後沒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經爬到大半的士卒們一擁而上。
百餘名士卒先後跳上城牆,迅速結成小陣,護住身後的攻城梯。這是府兵們的常規戰術,隻要將背後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時間,陸續殺上城頭的弟兄便會占據整段城牆。當殺上城頭的弟兄人數足夠在城牆上組織起進攻陣列時,今天的戰鬥便寫就了結局。
府兵們的高興隻維持了三息時間,很快,他們便驚訝聽到了頭頂上的瑟瑟風聲。退至馬道和敵樓中的土匪們手挽步弓,將成排的羽箭向進攻者射來。平坦的城頭上無遮擋可找,第一輪齊射,便將登上城頭的府兵們射翻了大半。緊跟著,馬道上和敵樓中的流寇們排成兩小隊,一隊在外豎起大塊大塊的門板,一隊在內被門板掩護著衝向攻城梯。
進攻的節奏再次被打亂,跳上城頭的士兵們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圍。在人數處於劣勢,又事先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他們被逼得節節後退。憑借著後續袍澤的冒死支援,才勉強能占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變城了黑白無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斷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來,不斷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將軍周宇看得兩眼冒火,親自帶領幾個侍衛參加了進攻。憑借過人的身手,他將腳下的立足之地擴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個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隻是如此,其餘幾座攻城梯前的戰鬥轉眼結束。衝上城頭的府兵或被當場格殺,或被硬推下城牆,無一幸免。
搶回了戰場主動的土匪們損著迭出,他們用大鍋盛著開水,迎著攻城梯所處位置當頭潑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開水活活燙死,或者失足跌落。屍體一個挨著一個,麵目全非,慘不忍睹。
“來人,來人!”周宇大聲命令。號召麾下士卒順著唯一連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邊匯集。士卒們見自家將領形同瘋虎,也舍生忘死地博殺。土匪們則從兩側包抄過來,以長矛拍刀亂捅亂砍。
這段城牆立刻變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城下的勇士不斷向上填補空缺,試圖保住這僅存的戰果。城上的土匪們則誓死堵住這唯一的缺口,決不肯讓官軍再將戰果擴大。
一名嘍囉兵呐喊著撲上前,被周宇用刀麵直接帶偏重心,然後一腳從城牆內側踢飛出去。嘍囉兵慘叫著跌落,沉悶的肉體碰地聲令所有人臉色煞白。但那些臉色煞白的土匪卻絲毫不肯轉身逃命,呐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眼神中卻帶著絕決。兩名嘍囉兵先後中刀倒下,周宇臉上也濺上了自家親衛的血。有名親兵用胸口替他擋了一刀,然後抱緊對手,一同從城牆內側滾落。
“來人!”周宇大叫,一刀掃落對手半個腦袋。然後大步上前,用包裹著鐵皮的戰靴直接踢在一名嘍囉兵的小腹處。那名嘍囉兵的身體立刻弓成了蝦米,血順著鼻孔、嘴巴、耳朵同時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來倒在城牆上的某具屍體突然動了動,張開雙手保住了周宇的另一條腿。“去死!”悍將周宇揮刀下掃,將敵人的手臂齊肘砍斷。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橫揮,試圖將趁機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卻驚詫地看到,幾名嘍囉兵合力抱著一根尺許粗的木樁子,直接向自己撞過來。
“砰!”宣威將軍周宇匆忙中豎起兵器,擋在身前。然後看見自己的百煉鋼刀彎成了魚鉤,然後看見腳下的城牆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頭頂上的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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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又折了大將周宇,楊義臣更是怒不可遏,將令旗向侯橋手裏一塞,便欲親領死士登城。遊擊將軍侯橋怎肯讓主帥親自冒險,慌得一把抱住老將軍的腰,大聲乞求道:“讓末將再去攻一回,如若還是不成,大帥點兵為我報仇便是!”
“你已經受了傷,怎可再戰。老夫去試試,不信高士達長了三頭六臂!”楊義臣用力掙脫侯橋的手臂,鐵青著臉回應。
二人正爭執不下時,剛剛裹好了傷口的定遠將軍鄧有見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慘白著臉建議,“大帥,賊人氣焰正盛,我軍如果一味強攻,縱便破了城,傷亡也甚慘重。想這蕪蔞彈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許多糧,高士達等賊又向來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帥不如先餓上他們一餓,反正四下裏都是官軍,他終歸無路可逃!”
“鄧將軍的話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內糧草必盡。倒時候賊人餓得都提不起刀來,看他們還拿什麽與弟兄們死拚!”沒等楊義臣說話,侯橋搶先附和。
“你們兩個懂什麽?咱們哪裏有那麽多功夫在此窮耗!”楊義臣瞪了二人一眼,大聲道,“咱們在蕪蔞拖得久了,格謙和楊公卿二賊肯定開溜。這些人都是河北群賊的頭子,隻有將這些人一戰全殲了,整個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個去,轉眼就會又帶起一大群!”
“殺了高士達,還有竇建德。斬了格謙,還有高開道。賊人那麽多,怎可能一戰殺絕了……”侯橋不敢跟主帥硬頂,低下頭,小聲嘀咕。
見兩名心腹將領戰意不高,楊義臣把語氣放緩了些,歎息解釋:“天下已經亂了兩三年了,咱們這些做武將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繼續亂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們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朝廷卻束手無策。一旦這山河易主,你我難道心裏不愧疚麽?”
侯、鄧二人聽楊義臣提起武將的職責,頓時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低聲回應:“大帥說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們就能早一點去救東都。您盡管在這裏督戰,我和侯將軍再帶人衝殺一回,即便戰死城頭,也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去了!”跟屬下將領爭執了這麽長時間,楊義臣的心態也慢慢恢複了冷靜。“老夫本想著給咱們這支兵馬買個人情,將來和博陵軍彼此之間也更好相處。哎!誰料賊人這麽難啃!有見,你先下去療傷。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見李將軍,請他準備在巳時對西城進行強攻。老夫再這邊用弓箭跟高士達耗上一耗,先壓壓他的氣焰,然後配合博陵軍給他來個聲東擊西!”
“諾!”鄧有見和侯橋知道老將軍不會親自去登城了,趕緊答應。與博陵軍並肩作戰了這麽久,他二人都相信對方的戰鬥力。至於送不送得成對方人情,反正兩家兵馬眼下都在河北,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當下,鄧有見被親兵扶走。侯橋取了楊義臣的名帖,徑自去蕪蔞城西側求見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軍營壘森嚴,巡邏的士卒臉上都隱隱透著暴戾之氣,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帥說是姓李的乃博陵軍之魂,看來此言著實沒錯。他一個人起了殺心,居然讓數萬兵馬都變得這般嗜血!也難怪城裏土匪如此強悍,城破後他們落到楊老將軍之手,自是難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軍之手,恐怕隻挨一刀還算走運!”
想到區區數日之內來博陵軍的變化,他心中又覺得張須陀戰死的音信來得著實不是時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窩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不敢過黃河,你當官差的難道膽子也如此小麽?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殺,借流民之口早點兒把消息傳過來又費多大力氣,何必耽誤了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馬和博陵軍這一個多月來轉戰數百裏,根本就是居無定所,地方官員即便聽到些市井謠傳,也不敢輕易將其匯報到軍中,以免影響兩位主將的指揮;隻是一味怪信使膽小,不該先取道河東,然後才千裏迢迢地繞到河北來。“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關鍵時刻把張老將軍戰死的消息送來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緊,偏偏楊老將軍又要照顧他,害得本來該兩家幹的活全讓一家兵馬幹了,枉死了那麽多弟兄!”
想到宣威將軍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楊義臣剛才所說過的要早日領兵南下的話,不覺怨氣更重,“該死的瓦崗賊。大夥兩廂交戰,你設計將張須陀殺便殺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都是一種本事。又何苦那老將軍的人頭當炫耀!結了這個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領兵去報複,哪支大隋官軍今後與瓦崗賊遇上了,估計也要殺個不死不休……”
蕪蔞城方圓不過六、七裏,侯橋一邊走,一邊抱怨,轉眼便到了城西。正於中軍帳外當值的周大牛與侯橋曾經有過書麵之交,見到他前來,驚詫地問道:“你們不正在城東打得凶麽,侯將軍怎麽有閑暇到我們這裏?”
“嗨,休提。那高士達就像個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厲害!”侯橋歎了口氣,悻然道。“冠軍大將軍在裏麵麽?我家大帥有事情想拜托他!”
“小聲些!”周大牛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我家將軍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議完事,剛剛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麽,能不能稍等一半個時辰?”
“恐怕是耽誤不得!”侯橋此刻有求於人,所以盡力把聲音放低,“是兩家合力攻城的事兒!冠軍大將軍還在為張老前輩的事情難過?哎!老前輩如果看到大將軍為他難過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
“老前輩乃大將軍的恩師!”周大牛也歎了口氣,搖著頭回應。“還有張將軍、吳督尉、韓郎將,都是張老前輩一手帶出來的。大夥這些天日日吵著要南下找瓦崗軍拚命,從早吵到晚,唉,這幾天,將軍大人累得緊呢!”
“待攻下此城,定將那些賊人全砍了,以祭老將軍在天之靈!”侯橋順口敷衍,“反正他們都是強盜,河南河北一個樣。周兄能否行個方便……”
他二人自以為說話聲音低,中軍帳內早有人聽見。“誰在外邊,大牛,請他進來吧!”根本沒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臉,強打著精神命令。
“是楊帥帳下遊擊侯橋奉命前來傳話!”聽到李旭聲音,侯橋趕緊回應。周大牛氣得衝他連翻了數個白眼,卻無可奈何,隻好掀開帳簾將他請了進去。
“大將軍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樣,侯橋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比起數日前與他並肩作戰那個李旭,眼前的李大將軍仿佛剛剛生過了一場急病般,臉色青黃,整個人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曾經明澈的目光也變得黯淡,隱隱還帶著數抹擦不掉的哀愁與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煩麽?高士達走投無路,定然會死撐到底!”不待侯橋開口,李旭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本來我這裏已經準備動手的,但城門都被高賊用沙包堵死了。城裏的內應請大夥再等一時半刻,好讓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不過既然侯將軍已經來了,楊帥希望我怎麽配合,盡管說於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實我是向李將軍求援來了!”侯橋聽對方問得直接,臉上不禁有些發燙,“蕪蔞城是彈丸之地,本不該再煩勞貴軍出手。但今天我軍攻城非常不順利……”說著說著,他便將頭垂了下去,眼睛隻敢看著自己的靴子尖。
對付一夥窮途末路的蟊賊,卻付出了兩員偏將受傷,一名大將戰死的代價。自從追隨楊義臣以來,侯橋從沒見過自家兵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還有博陵軍最近的戰績在旁邊對比著,更令人感覺麵上無光。
“賊軍有城牆可持,咱們偶爾受些挫折也不足為怪!”李旭知道侯橋是覺得失了顏麵,笑著寬慰,“當年高句麗人的遼東城也不甚大,卻防禦得法,結果本朝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家楊帥想請李將軍從巳時起在西側展開強攻。我軍已經把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東了!”侯橋聽李旭的話裏沒有嘲弄之意,趕緊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回應。他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的請求。博陵軍平素訓練側重於野戰,很少演練攻城戰術。貿然出擊,未必能比楊義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戰果大。但城裏的內應顯然指望不上,這種塞死四門,死守不出的辦法高句麗人在遼東用過,他自己當年在黎陽也用過,對付遠道而來的敵軍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們拿城裏的流寇血祭張老將軍在天之靈!”見李旭不太願意出手,侯橋試探著尋找雙方的共同目標。
“嗯!”李旭又悶悶地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依舊頹廢。侯橋的提議並不能讓他感到振奮。數日來,死在博陵軍將士盛怒之下的盜匪接近三萬。但殺戮並沒有給大夥帶來任何好心情。相反,每當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虜的血,李旭就覺得更心煩氣燥。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胡人。當年蘇啜附離拿敵對部落長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殺死了被俘的土匪頭目,連那些小嘍囉也沒放過,殘暴程度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牧人遠甚。
無論殺人時有多少理由,無論殺人時能聽到多少歡呼,都不能掩蓋那濃鬱的血腥氣。可不讓遠近的綠林豪傑知道個“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後自己不在博陵時,難免有其他流寇前來趁火打劫。如果不流幹土匪們的血,他又自覺無法告慰高掛於瓦崗寨上原屬於張須陀老將軍的那顆永不瞑目的頭顱。
“大將軍莫非有難處麽?”見李旭半晌沉吟不語,侯橋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將聲音抬高了幾分,質問。
“我在想,如果咱們圍而不攻,裏邊的人能支撐幾天!”李旭將心思從遙遠的瓦崗山收回來,疲倦地笑了笑,半眯著眼睛回應。
他實在太累了。連續數日來,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必然會看到張須陀的身影。老將軍教導他如何用兵,如何服眾,如何對付地方上好名氣的文官,如何應對氣焰熏天的朝廷權貴。如何在謠言四起時,毫不猶豫地宣布對他的信任。如何將萁兒認做義女,在全軍將士麵前為他二人主婚…….。可以說,沒有老將軍當初的教導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回報之時,老將軍卻被人用計謀斬殺了。
定計者,毫無疑問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該怎樣做才算對得起張老將軍,到底怎樣做才是老將軍最希望的複仇方式。最近這幾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仿佛有一團濃霧,四處都看不清楚,四處都沒有去向。
“我家大帥說過,他希望盡快解決此地戰鬥!”侯橋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滿臉有了些惱怒,將說話聲音更高。“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他需要盡快結束河北戰亂,也好南下去掃平瓦崗!”
“楊老將軍真的這麽說?”仿佛突然抓住了什麽東西般,李旭幹澀眼皮瞬間跳開,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擁有了生命。他感覺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確定答案在哪。望著被嚇傻了的侯橋,竟然是滿臉期待。
“我家大帥,我家大帥的確說過,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軍南下!”侯橋以為李旭準備約楊義臣一道攻打瓦崗,有些猶豫地回答。楊義臣說過南下,但沒說過一定去瓦崗山。他不想讓李旭覺得自己在撒謊,卻不得不把對方的問話敷衍過去,“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越來越亂。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他心裏很著急!”(ngzw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我明白了!”刹那間,仿佛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臉上。他笑著咧咧嘴,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哀慟,看上去卻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請轉告楊老將軍,今日巳時,博陵軍會傾全力攻城!”
“多謝大將軍!”侯橋隨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麽,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拱手肅立,朗聲道。
“應該多謝你家楊帥才是!”李旭笑著還禮,站起身,將侯橋送出了帳外。目送著對方背影去遠,他回過頭來,果斷地對周大牛吩咐:“大牛,傳我的將令給張將軍,讓他把弟兄們從南城撤開,給土匪留一條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時沒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圍三闕一,這的確是個瓦解敵軍抵抗意誌的好方式。憑借以往的經驗,周大牛認為看到活路的土匪們不會再堅持死守。而一旦他們棄城逃走,博陵軍的騎兵便會從後方掩殺過去。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傳完命令給張將軍後,你再去傳令給呂欽和王君廓,命令他們二人整頓輕騎,隨時準備追殺逃敵!”
“是,末將遵命!”發覺主將終於恢複了心智,周大牛高興地一挺胸脯,“末將一定轉告呂欽將軍,讓他除惡務盡!”
“算了,一群鋌而走險的蟊賊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惡。”李旭苦笑著搖頭,“你告訴呂欽和王君廓,讓他們不要濫殺,把投降者帶到苦力營,跟孫宣雅麾下那些人關到一處。待擊敗了格謙、楊公卿那一路後,咱們將所有俘虜押到涿郡去墾荒贖罪!”
“將軍,難道你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周大牛搔搔頭皮,狐疑著問。他很高興又看到了李旭臉上的笑容,但同時也很不理解自家將軍性子為什麽又變得仁慈。
與先前的李將軍不同,與這幾天的李將軍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裏,周大牛卻說不清楚。他隻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寶劍初礪,流光溢彩,銳利輕靈,。
“不是放過,而是他們罪不至死!”李旭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拜托了一個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張老將軍說得對,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不是殺戮與破壞!”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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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裏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囉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麽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歎了口氣,回答的聲音裏透著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裏糊塗。大夥不遠千裏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穀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吊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後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仿佛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歎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囉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隻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囉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後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裏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仿佛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裏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匯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歎氣,天威將軍格謙歎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裏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麽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盡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為:鹵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家夥已經急紅了眼麽,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裏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歎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複。從去年起嘍囉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囉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幹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麵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禦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裏楊公卿借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裏。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家夥。如果咱們倒黴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衝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ngzw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隻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麵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裏,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隻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裏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係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裏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囉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幹,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隻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曆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麽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後的四野裏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隻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麽?”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囉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幹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青麵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著這樣一群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麵目自稱英雄?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仿佛猜到了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回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羨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夥根本就是一群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裏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夥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麽?”仿佛聽見了格謙的詆毀,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末及。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裏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裏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裏更清楚。
“沒有!”崔呈秀帶著幾十名親兵,大聲回應。
“你們說什麽,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做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蕩。
沒精打采的其他嘍囉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著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餘裏,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著拳頭,用眾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麽?”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囉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好,今天我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麵,都殺光他們,決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決不退縮,決不退縮!”四千馬賊,萬餘嘍囉,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夥指明前進的方向。
“好,大夥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囉們瘋子般回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在前邊,大夥還怕官軍作甚?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歎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複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裏!”張金樹氣急敗壞,頓著腳抱怨。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著回應。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為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歎息,然後跳下馬背,牽著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著,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著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裏。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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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麵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地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韁繩上的裂口刮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這鬼天氣,冷得馬韁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著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麵相對。
“剛才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裏,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夥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著嗓子,衝著溪流邊洗臉的眾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夥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夥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壇壇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囉都以馬代步。接著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夥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為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為後衛,夾著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夥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才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著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後,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著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夥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隻有三千人?”沒等眾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的確隻有三千多人,隻紮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麽?”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眾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著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著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為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著卷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群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裏罵著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著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了。
背後有人看著!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囉,讓他們懂得什麽樣子才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湧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衝得支離破碎,緊跟著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著水餃子一般向下遊漂。很快,那些活著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裏,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遊。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著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栗。
“就這麽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眾寨主們麵前一拋,狂笑著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衝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著戰利品的發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眾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後,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著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囉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囉兵們心折。隻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眾人歡呼聲中,悄悄地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後,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著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眾人打著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著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為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裏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著宣布。
“楊兄弟這話是什麽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夥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著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著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大夥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為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麽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才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夥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著我一起走的,隻要楊某活著,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決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裏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盡管入山,楊某在這裏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著楊兄弟!”“我也跟著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回應,以粥為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囉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於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著丟下幾句場麵話,然後帶著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眾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麽算了!”急行出二裏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麽,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複!”格謙苦笑著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才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麽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麽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占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著回應。揮手喊來自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韁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地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著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眾麽?”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著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準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裏沒有官軍麽?”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後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後,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二章 背棄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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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蟊賊,簡直是夥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仆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著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布置下的陷阱裏。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著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後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采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複蕪蔞縣後,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采菊穀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為信物請求官軍放其餘嘍囉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並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後采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餘普通嘍囉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後,兩位將軍又尾隨著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複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於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仆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著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為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並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為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著罵。
“野狗麽,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夥罵的痛快,笑著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拚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哄堂大笑,個個都讚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才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著跟大夥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後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飼鷹,今有李將軍舍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著,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隻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複正常後,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夥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為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曆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後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於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再去作賊。
由於各自經曆不同,大夥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製在口舌之爭範圍,並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為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並未注意的一麵。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並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為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為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於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隻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才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並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傑,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曆,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為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於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後,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著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於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為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麽打!”楊義臣見眾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著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麵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著嗬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麽?”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麵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麽。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並肩作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裏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麵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齒亢)!”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夥與趙萬海開戰後,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複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為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後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後,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群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為了沽名釣譽從背後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願意人一擁而上群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並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於我,至於天時……”
“老夫不認為殺人者會有天佑!”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夥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麵受敵,隻有北向一麵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後,先前還呐喊著和官軍拚命的嘍囉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後追殺。
“但我不認為流寇們的心思有那麽齊。想要並肩作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於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於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胡須,“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著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回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為了防止羅藝借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為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幹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占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裏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夫、獸醫隨軍。所以憑借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隻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為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穀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為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著其餘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於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並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裏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後你準備去哪裏?有接到朝廷的將令麽?”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麽?你繞那麽遠去幹什麽?”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
注:1、豆子崗(原字為:齒亢),橫跨隋代渤海和平原兩郡,因為地形複雜,所以成為河北義軍避免所。竇建德、高士達、高開道都曾在此地發展。受到楊義臣痛擊後,竇建德、高開道也是與此重整旗鼓。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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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楊公卿團夥的蹤跡耗費了博陵精騎三天時間,而擊潰它隻用了小半個時辰。李旭親自帶領一千人正麵頂住了楊公卿麾下七千馬賊的輪番進攻,張江、王須拔兩個率領四千輕騎迂回到戰場側麵,衝著剛剛加入楊公卿麾下的那些嘍囉們放了兩輪箭,然後,博陵軍便鎖定了勝局。
本來就士氣低迷的新入夥者迅速崩潰,將絕望和恐慌傳給了楊公卿麾下所有同伴。流寇們抱著腦袋四散奔逃,害得眾馬賊也手腳無措。他們能看見官軍的數量遠遠少於自己一方,卻被官軍和自己一方的潰兵們壓得無法保持陣型。就在此時,李旭命令王君廓帶領留做後備的三百騎兵從正麵給馬賊們來了個列隊穿插,陣型不整的馬賊們措手不及,被官軍從逆勢突破,砍翻了帥旗。接下來的戰鬥乏善可陳,不過是照例的追亡逐北。這其中唯一的亮點便是楊公卿的騎術,此子腿上挨了一槊,背後插著兩根羽箭,居然憑借一條腿的力量連續換馬,直到撲進一個滿是綠樹的山穀內,讓身後的追兵徹底失去目標。
“不愧是曾經襲掠過陛下禦輦的人,騎術好得沒法說!”鳴金收兵後,眾騎手們嘖嘖稱讚。李旭沒要求大夥非提楊公卿來見,所以眾人也不在乎此人最後的結局是死是活。格謙是被王薄和楊公卿二人聯手所害的真相已經放了出去,即便楊公卿能逃回豆子崗,恐怕高開道也會帶著首先兵馬打上門來問罪。
“那些馬賊的騎術都不錯,可惜遇上了咱們!”驕傲向來是屬於勝利者的,特別是這支隊伍自出道來便擁有著不敗的記錄。
“單個而論,他們身手也說得過去,就是組織得太糟!”也有人很謙虛,時刻能發覺對方的優勢。
“壞就壞在姓楊的根本不知道怎麽用騎兵!”剛投入李旭麾下沒多久的王君廓扁著嘴,臉上的表情就像吃了沒放鹽的菜一樣難受。“可惜了那麾下那麽多的馬!如果給了別人…….”
“給了別人,頂多逃得比楊公卿更快些!”從齊郡起便一直追隨在李旭身邊的張江笑著搖頭,“你別看騎戰這幾招說起來簡單,不過是‘以強擊弱’四個字。可為了做到這四個字,咱們平素下了多少功夫?他楊公卿連手底下的嘍囉都要從別人處巧取豪奪,會有耐性自己煉兵麽?”
“那倒也是!”王君廓扭頭看了看正從四下裏被輕騎兵們趕過來的俘虜,不無遺憾地回應。
被騎兵們臨時用繩子和木樁搭起來的圍欄裏已經圈了近七千俘虜。不遠處,還有成批的嘍囉被押過來。奉了李旭的將令,博陵軍士卒對被俘者盡量保持著客氣,但依舊有人因為試圖想逃走而被射死。還有個別躺在泥地上裝死者因為挨不住地麵的冷,猛然從血泊中躍起身,負責警戒的輕甲騎兵立刻縱馬圍過去,要麽迫使對方接受被俘的命運,要麽將頑抗者當場格殺。
每當有慘叫聲從左近傳來,圍欄內的俘虜群內便會湧起一陣騷動。一張張寫滿沮喪和愁苦的臉快速向慘叫聲起源的方位望過去。然後又如同被隻無形的大手扭了般,快速轉回正前,低下去直對自己的靴子。一雙雙早已磨破了的靴子前端,腳指頭不安分地露出小半截,沾著黑色的泥巴,還有暗紅色的血。
等待俘虜們的命運將是五年以上漫長而堅苦的勞役,很多人有可能永遠不會活到被開釋那一天。但比起落在楊義臣手裏,他們的結局已經算幸運。後者認為隻有死了的流寇才會徹底安分,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時,此人絕不會等第二次。
“早知道現在,又何必當初!”手裏拎著皮鞭的司倉參軍郭方低聲議論。雖然和王君廓一樣出身綠林,但他並不認為俘虜們的處境值得同情。六郡百姓剛剛過上一年太平日子,無論誰破壞了這種安寧生活,都必須付出成倍的代價。況且郭方自己在受招安後也分到了不少荒地,如今家裏正缺免費勞力使喚。
“我不是同情他們!我隻覺得楊公卿千算萬算,最後啥也沒撈到,實在有些冤!”王君廓唯恐引起更多的誤會,趕緊出言表白。“想那姓楊的之所以黑心吞了格謙等人的部眾,為的便是憑借手中人頭多,好去與竇建德等人爭一爭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職位。被咱們兜頭一棒子打下去,總瓢把子的職位估計是沒指望了。即便僥幸能活著,將來也隻有任人揉捏的份兒!”
“那是他自己作出來的孽!我就沒看出來這河北綠林總瓢把子有什麽好當的!聽上去咋咋唬唬,好像有多大權力一般。實際上在百姓眼裏還不就是個賊頭兒,即便人家當麵不敢罵你,背後也少不了翻扯你祖宗!”
“那倒也是!”王君廓嘬了一下牙床,重複。他不願意反駁郭方和張江等人的話,內心深處卻並不讚同對對方的意見。如果楊公卿不是倒黴被博陵軍堵了個正著,憑借他潰敗前手中的兵力,已經足夠與竇建德、高開道等人一較短長。當賊在太平時代的確沒出息,但眼下是亂世,正為英雄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隻要能像李密那樣在山中站住腳,別早早碰上李旭這種克星魔頭,假以時日…….
幾個月前跟決定接受招安時,王君廓便覺得與其向李旭投降,不如去河東投李淵。但其他幾個當家都更欣賞李旭,因而他不得不隨了眾人。如今隨著對時局的把握和對兵道的切身觀摩體會,王君廓自覺羽翼漸豐,所以剛剛沉靜下去心便又活泛起來,每每站在河北綠林的角度,設想一番如果自己當初不受招安,而是率部潛逃的話,到底能有多大成就。
隻是約略一想,他便被心中的火焰燒得熱血彭湃。視野變開闊了之後的王君廓猛然發現,其實眼下河北綠林中並沒有真正的英雄。倘若有人像河南道的李密一般將眾豪傑整合到一處,再像李旭一般善待普通百姓,未必不能建立一番事業。進可爭霸天下,即便退,亦不失畫地自守……
“君廓,李大將對咱們可是不薄!”仿佛看穿了王君廓的心思,郭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以隻有自己和王君廓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嗨,我隻是偶爾一想,你瞎操心個什麽勁兒!”王君廓四下望了望,臉紅脖子粗地反駁。
“我是怕你一時糊塗,讓咱們大當家,還有咱們家裏的老婆孩子都背上罵名!”郭方臉上的表情有些急,說話的聲音卻壓得更低,“咱們江湖上有句話說得好,寧往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你見我什麽時候辜負過人來!”王君廓給了郭方一個大白眼,一撥馬頭,向遠方遁去。
跟在河東李家身後可能名標史冊,而跟在李旭身後,卻頂多過一段安穩日子,永遠和出將入相無緣。王君廓在招安之前便這樣說,現在他更確信自己當初的看法沒錯。李旭是個好將軍,好地方官,好上司,甚至可以做好朋友,但同時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懂得審時度勢的蠢貨!
在王君廓眼裏,李旭目前最應該做的事情是將大夥拚命打下來的河間郡徹底納入掌握,然後偃旗息鼓,憑著七郡之地積累可以爭霸天下的力量。而不是輾轉千裏去河南,跟瓦崗寨算什麽殺師之恨。
持這種觀點不隻是王君廓一個人,事實上,博陵軍中很多非齊郡派係的將領都不看好進一步的遠征。瓦崗軍既然能擊敗張須陀,其勢力肯定已經不可小視,五千博陵輕騎過去,未必能如願給張須陀老將軍報得了仇。況且即便大夥擊殺了李密和徐茂功,成功給張老將軍報了仇又能怎樣?大隋的天下還會繼續亂下去,李旭學著張須陀的樣子四處救火,早晚會落到和老將軍一個下場。
私下裏,王君廓曾經找過軍司馬趙子銘,隱隱向對方透漏出與其到河南與瓦崗軍死磕,不如保存實力,以應天下之變的觀點。軍司馬趙子銘認為王君廓的看法有道理,但他卻不肯帶頭向李旭進言。
“大將軍能讓我和呂欽兩個帶著步卒守家,已經是最大的妥協。如果真的不讓他去一趟瓦崗的話,恐怕他這輩子心裏都不會安寧。你放心,隻要我和老呂兩個人活著,大夥的後路便不會丟。況且夫人也會留在博陵坐鎮,有人敢趁機胡鬧的話,她那關未必過得!”素有軍師美譽的趙子銘拍著王君廓的肩膀,如是回答。
說這話時趙子銘臉上寫滿自信,但王君廓卻敏感地從其眼睛深處,看到了隱隱的擔憂。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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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然說得輕鬆,可大軍剛過渤海郡的治所陽信,二丫的臉已經白得如被寒風吹了小半個月的殘雪。旭子看在眼裏,不忍讓她繼續受苦,叫過大牛,要對方安排幾個親兵送夫人去傷號營裏休想,待身體恢複差不多了再慢慢從後邊趕。石二丫卻搖搖頭,倔強地道:“不過是很久沒騎馬,一時筋骨抒展不開而已。這天底下隻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見她眼睛周圍黑了一圈,麵容甚為憔悴,偏偏為了不讓自己擔憂,臉上還勉強裝著笑容,心中甚為感動,把兩人的戰馬湊近了些,低聲勸道:“傷兵營隻是走得慢些,又不會真的丟下你。你又何必這樣倔?”
“你麾下的弟兄們都在看著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緊咬貝齒,搖頭道。
“僅有很少幾個知道你的身份,況且你又是女人家,誰吃飽了撐的亂嚼舌頭!”
“即便沒有人知道,沒人笑話,我也要一步不落跟著你!”二丫煙眉輕蹙,強忍著後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應。“至少,在你眼裏,不不要落在萁兒身後!”內心深處,她為自己的話加上一個細致的注解。
她自知沒有三代國公的家族在背後撐腰,也沒有萬貫妝資作為陪嫁,所以平時在管理家事方麵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裏永遠能占據一個角落。跟在大隊人馬身後慢慢趕雖然不用受強行軍之苦,可那也意味著她在某些方麵又遜了萁兒一疇。這種與出身和家世無關的後天能力,二丫是絕對不願意認輸,也自覺輸不得。
李旭聽石嵐說得堅決,也隻好由著她。又走了片刻,終是放心不下,抬起頭向四野裏望了望,低聲道:“等到了下一個村子,我派人去給你買一個軟些的馬鞍。這專為行軍打仗而造的東西,畢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樣寬大!”
行軍打仗用的馬具都是窄鞍,側重於節約馬力,而不側重於騎手是否感覺舒適。但富貴人家日常遊玩用的雕鞍,則以華麗舒服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這種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內。這樣,騎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於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並不耗任何力氣。但對坐騎來說就很殘忍,通常人玩得眉開眼笑,但把馬累得大汗淋漓。
尋常村落裏的莊戶人家像士兵一樣心疼牲口,所以寧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絕不會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讓二丫走得不那樣辛苦,必須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來就不是什麽繁華之所,官道兩旁打買雕鞍的主意,一時間如何覓得到?
“這個其實挺好,是我自己這兩年被你慣得太滋潤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關心自己,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要買富貴人家出門遊山玩水的那種雕鞍,恐怕必須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時才被羅士信派人護送著從這條官道上走過,記得從陽信到厭次,連個像樣一點的村落都沒不到,更甭說是集市了!”
“怎麽可能。我前幾年也走這條官道時,分明看到過好多千戶以上的村子!”李旭皺了皺眉頭,對二丫的說法表示懷疑。
“你看看這周圍風景,哪還有半分當年的模樣!”二丫搖著頭,低聲回應。
經她一提醒,李旭的確發覺官道兩邊的景色與自己當年隻身前往齊郡赴任時看到的大相徑庭。當時他隻覺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淒涼,遍地都是餓殍,到處都是長滿野草的莊稼地。而現在,餓殍和荒廢的莊稼地都不見了,三合土鋪就的官道兩側,已經完全變成了雜草和灌木的天下。距離官道越遠,各色野葵長得越高,有些已經高過了馬腿,倘若一個少年走進去,可以完全藏身於草葉下麵。
“大牛,拿輿圖來!”李旭第一反應是斥候可能領錯了路,大聲命令。
親兵統領周大牛答應了一聲,快速從一匹馱馬的後背上找出地圖,雙手捧著送到李旭馬前。精致羊皮地圖上,代表官道的紋路畫得極為清晰。從臨近的山川與河流標記上分析,腳下的官道的確是直通厭次渡口的那條。隻是輿圖上曾經標滿的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經人跡罕至。
“這簡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裏忽然湧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風吹草低見牛羊,可惜草根下埋得全是枯骨!”仿佛在與他的想法相印證,一陣料峭的秋風從枯黃的野草之間掃過,將草莖齊齊整整地壓彎,幾處焦黑的斷壁和已經腐朽了的門窗便立刻顯露出來,提醒過路者,此處當年曾經繁華。
不用問是誰造的孽。李旭心裏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遼,然後是強製搬遷到城裏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著,土匪洗劫、協裹,官兵剿滅、鎮壓。如自己麾下博陵軍這種不殺俘虜的官兵絕對是少數,大多數官軍都習慣像楊義臣老將軍那樣,試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如是,他在心裏默默計算著自己初次路過渤海趕往齊郡赴任到現在所經過的年頭,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創造了一片蒼莽荒野,人在自相殘殺時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刹那間,秋風如刀,穿透皮甲的縫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土匪們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濫殺濫搶的行為絕對不可以寬恕。而眼前和經曆過的事實去清楚地告訴他,他長時間來所堅持的秩序,和土匪們替天行道的口號一樣可笑且可悲。正是因為他和張須陀、楊義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殘喘。而正是這苟延殘喘的朝廷繼續倒行逆施,才將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進而土匪和朝廷聯手,將黃河南北無數曾經繁華的村落徹底變成荒野。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保護了很多人!”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突然在李旭耳邊響起,將他從迷茫中拉回現實。“我在博陵時,曾經扮作尋常農婦出去買菜,聽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們說你不但打敗了土匪,而且也嚇得那些貪官不敢繼續幹壞事……”二丫輕輕地講述,眉眼間充滿了自豪。
“武將的職責便是守護!”昔日的誓言幾乎衝口而出。但李旭咬緊牙關,將這句話藏在了肚子內。“大牛,把輿圖收起來吧。告訴弟兄們走路是盡量不要喧嘩,以免驚擾到百姓!”
如果附近還有百姓的話。他在心裏向漫天神佛祈禱,希望無論是道君還是佛祖,能睜開雙眼,看看這世界到底怎麽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會將城市和村落搶掠焚燒成斷壁殘桓。如果他繼續剿匪,則等於維護著朝廷欺壓百姓的權力。最後,所有的繁華一樣終歸荒蕪。
正午時分,大軍終於看到了一個堡寨。但旭子卻沒機會開口詢問堡寨中有沒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爬在圍牆後看著他們,從白發蒼蒼老太婆到剛剛學會上房掏鳥蛋的頑童。一個個麵帶菜色,衣衫襤褸,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勢卻非常純正。那些兵器簡陋破舊,卻正是眼前堡寨得以在亂世存活下來的原因。他們不相信“替天行道”的義賊,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這動蕩歲月,他們能相信的,隻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頭人不肯出門跟官兵接觸,雖然他能清楚地看見侍衛們所展開的冠軍大將軍旗號。然而,這年頭自封東海公、長樂王的家夥比比皆是,再冒一個冠軍大將軍出來也沒什麽稀奇。
“我們隻是路過,順便證實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厭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張開雙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過就快些走開,別打這的注意!”寨牆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幾乎貼著戰馬的脖頸鑽入地麵半尺。“別靠近,寨子裏沒糧食給你們!無論你們是官是匪,都沒有”
“他***!”王君廓氣得從馬鞍上取出弓來,就想給對方以教訓。李旭卻伸手攔住了他,“你去後軍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橫刀,放到距離寨門五十步處,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驚詫地望向自家主將,不明白是什麽原因導致對方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但他還是忠實地執行了這個‘亂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將兵器擺放到了對方能方便取到,並不會引發誤會的位置。然後跟在周大牛身後怏怏地歸隊。
當大隊人馬走出一裏多地後,寨牆上傳來了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婉轉悠長,仿佛野獸在林間召喚著同類。旭子知道對方給出了答案,笑了笑,沿著正確的方向繼續前行。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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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之後,大隊人馬來到厭次。那地方官員聽聞皇帝陛下最親信的冠軍大將軍駕臨,趕緊把縣衙騰空改作大將軍的臨時居所。李旭也不推辭,直接帶親兵進去住了。然後傳下令來,命弟兄們在城中休息三日。一邊征集民船,一邊等待傷兵營和輜重營從後邊慢慢趕上。
厭次本為黃河北岸的一個彈丸小縣,因為距離豆子崗鹽澤很近,所以土地貧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亂時,王薄、盧明月等賊都以此地作為跳板,南渡窺探齊郡。幾番來往,導致地方愈發荒涼,幾乎沒了人煙。但隨著王、盧等賊先後敗於張須陀之手,官府趁機又收複了此城。之後流寇們害怕招惹齊郡精銳殺過黃河,都躲不敢再打厭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這裏倒出現了一種與周邊地域極不協調的繁華。非但臨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戶們紛紛躲到厭次城裏來避亂,一些武裝走私的遊商、鹽販,也選擇這裏作為渡過黃河後的第一個落腳點。
安頓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趕緊派人燒熱水給二丫解乏。行路途中無法買奴婢,所以夫妻兩個因陋就簡,關起門來互相服侍。待解到貼身褻衣時,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讓李旭繼續幫手。“都老夫老妻了,你還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為什麽而突然變得矜持,笑著打趣。
“隻是,隻是怕,怕人說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蚋。李旭看著有趣,索性張開雙臂將其抱在懷裏,一邊上下其手,一邊笑道:“兩夫妻之間,誰為誰做些事情還不應該的。脫下來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給磨破了!”
自從與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後,二丫和丈夫之間已經很少有機會這般調笑,不覺羞得嚶嚀一聲,把頭紮進旭子懷裏,再也不敢抬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覺得肩頭一緊,二丫的手指已經死死地摳到他的皮肉內。
“別胡鬧!”旭子笑著命令,方要用力扯開最後一層遮蔽,借著桌案上照下來的搖曳燭光,猛然發現二丫的褻衣上血跡斑斑,磨破了皮膚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頭,弄成了這樣也不吱一聲!”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動作越來越緩,加倍小心地將衣服一點點往下揭,每到血肉與衣裳連接處,便先用手到木桶裏沾了熱水,將血塊潤開了,然後方才用力。饒是如此,也將石二丫疼得滿頭是汗。抱緊李旭肩頭的十指愈發用力,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見妻子傷成了這般模樣,李旭哪裏還敢胡鬧。好不容易將磨碎的褻衣全部褪下,先幫二丫將身體洗幹淨,換上柔軟的貼身的縑布小衣,然後將其強塞入被窩中,自己出門去安排親兵請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幾天,筋骨皮實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擔心,忍著痛笑道。
“傷成這樣還說不妨事,難道你還真當自己是石頭刻的不成?”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旭回過頭來,低聲訓斥。
雖然丈夫板著臉,二丫卻覺得心裏甜絲絲的,說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體,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給別的男人看。你別擔心,讓大牛取些金瘡藥來,我自己抹抹,過幾天就好。你也換桶水洗洗吧,終是能解些乏!”
“金瘡藥怎能胡亂抹!”李旭皺著眉頭反駁,轉念想想二丫說得也有些道理,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在軍中找個屁股被磨破了新兵蛋子,讓郎中先給他看,然後照方抓藥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給郎君添麻煩外什麽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紅,說話聲音中帶上哭腔。
“什麽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騎戰馬走這麽遠的路,也少不得磨爛屁股。隻是大夥都顧著臉麵,誰都不肯主動跟人提!”旭子走回床邊,刮了下二丫的鼻子,笑著安慰。
博陵軍中原來就有隨軍郎中,但都沒把摩破點皮兒的小傷當回事,所以也隻拿金瘡藥來敷衍。周大牛知道內情,不敢拿這種虎狼之藥給將軍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尋訪,連問了幾家醫館,還真找到一個對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請回軍營,讓老先生給幾個大腿根子被磨傷的新兵先行驗看。
“這點小傷無大妨礙,從我的葫蘆裏邊取幾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傷口處,兩天便能長出新皮來,過後連疤都不會留。”姓袁的郎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大藥葫蘆,交給周大牛,吩咐。
“這葫蘆裏的都是麽?”大牛掂掂手中的分量,瞪圓了著眼睛問。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幅道士打扮,身體瘦得像一把幹柴,目光卻非常明亮。但越是這樣的家夥越容易是騙子。大牛在未投軍前橫行鄉裏,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門道。尋常醫生講究望、聞、問、切,隻有江湖騙子才連藥方都不開,隨便拿出幾粒丹來即可百病包治。
“當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煩了,非跑到軍營裏來耍你們這些兵大爺?”老道士見大牛不相信自己,豎起眉毛,反問。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來溫水,將兩、三粒彈藥化開,當著老道士的麵塗在了一名傷號身上。幾乎是立竿見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變得幹燥。原本哭喪著臉的傷號也展開了眉頭,扭過頭來問周將軍大夥什麽時候乘船出發。
“等落在後邊的弟兄們都跟上來就走,估計不會太久。”周大牛是個隨和的上司,笑著答複。轉過身,又繼續向老道士探詢,“這藥男女都能用麽?還是光能給爺們用?”
“莫非軍中還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著追問,“也是,你家將軍是有冠軍之名,愛好想必也和冠軍侯差不多!”
冠軍侯霍去病的故事幾乎為每個行伍男人的夢想。據說他當年北征匈奴時,白天提刀和敵人廝殺,晚上便在軍帳裏和女人肉搏,把種子從長安城腳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頂峰。所以雖然肚子裏的書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說的不是什麽好話,登時冷了臉,訓斥道:“不該問的別問!你隻說能不能給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診金和藥費一文錢不會少你的!”
“看來你家將軍蠻得軍心地麽!”老道士嬉皮笑臉,根本沒把周大牛的怒火當回事兒,“這藥男人女人都能治,我還有很多治療刀傷、箭傷、卸甲風的秘方,也可以獻於你家將軍。但你家將軍得付我足夠的診金,否則我絕不會告訴你!”
“我先把這藥送上去,然後再聽你賣藥!”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快速跑進了內堂。他對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來對方手底下著實有些本領。因此也不隱瞞,把問藥的過程、施藥的結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無遺漏地匯報給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專程而來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想發現了其中疑點。中原人很少騎馬,所以尋常郎中很少會專門為磨傷研究藥物。他在塞外時倒聽說很多部落裏都有各自治療馬上傷病的偏方,但那屬於部落的機密,尋常人很難探聽得到。
“我也覺著奇怪,但老騙子的藥的確見效!”周大牛見主帥對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騙子。
“不管他是什麽身份,藥效好就行。你去把這個方子和他說的其他幾個方子買下來,價錢隨便他講!”畢竟經曆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對自家最有利的決定。
周大牛答應一聲,轉身出帳。沒等李旭將手中的藥用水化開,他又哭喪著臉轉了回來。“老騙子說藥方不換錢,隻贈給有緣人。至於將軍是不是有緣人,他要給你相一次麵才能確定!”
“果然是衝著我來的!”李旭笑了笑,仿佛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亂之時,總會到處尋找班弄是非的機會。就像把李密推為代隋英主李玄英、還有騙得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位置交給他人的賈雄,都屬此類。這些人也許是為了成名,也許是為了求財,目的不一致,但都屬於拿天下人的生命當作賭注的家夥。
在李旭沒有什麽名氣之前,神棍們不會注意到他。現在他已經擁有六郡之地,數萬精兵,神棍們自然像聞到魚腥味道的蒼蠅般蜂擁而致。以往遇到這類家夥,李旭通常敬而遠之,絕不給對方盎惑人心的機會。而今天這個卻處心積慮地借獻秘藥機會找上了門,見與不見,都很令人為難了。
“我叫人將他打出去!”周大牛從李旭臉上的表情中推斷出他不願意理睬道士,抬起頭,大聲請示。
“且慢,他叫什麽名字?”沒等李旭回答,藏在內間的二丫搶先追問。
“好像姓袁,道號天罡!”周大牛遲疑了片刻,給出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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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的字號,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的確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著一張利口和某些模棱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蕩後,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隻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無須太久,他卻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後,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其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藥畢竟咱們今後用得著,若能跟他談了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邊的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藥汁走入二丫床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藥先敷了罷,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麵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藥,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抵觸。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麽損失,我順著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紮著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麽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為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麵,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藥,攙著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嗬嗬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隻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回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才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著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麽?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麽?怎麽不遠千裏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麽?怎麽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準不準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誠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笑著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麵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麽?”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準,不信則不準一說麽?”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幾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著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了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才那藥,夫人用過覺得還行麽?”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為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麵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回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便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著拱手。
“是麽?”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麵上雖然裝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裏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裏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隻覺得袁天罡說得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裏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歎。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麽?”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為,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胡須,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麽不同麽?”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裏,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厘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厘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裏拿出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麵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藥之德!”
“你先別急著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厘不差地照著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杆,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為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裏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麽?”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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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臥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後鴞首示眾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於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給他指明了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著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抬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在試圖以殺戮發泄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隻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閉上眼睛,卻無法麵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紮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才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隻是為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後,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隻是為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麽?”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隻起到了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須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曆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麽機密,事實上,隻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側後布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群寇們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盡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及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已經遭受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群盜連根鏟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經任命我為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為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介紹,“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李旭並非三言兩語便可以被勸阻者,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誌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著一股信徒般的執著。
作為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於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著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側麵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著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回轉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著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曆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誌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才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裏暗裏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為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便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著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自己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麽誌向!”目送著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缽,便不能忘了他的心願!”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借著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中的仇怨。作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隻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了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歎的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麽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為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在著收買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為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隻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於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才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為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歎。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隻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為,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為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其後果?”李旭搖著頭,冷笑著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著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此規則為哪個什麽所定,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那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刹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頌經幾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經亂了修行人的心誌,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幹幹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隻是認為,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其違背了天道,則群雄並起…….”
“群雄所為便是為見證天道麽?”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隻看見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借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為廢墟。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做得卻隻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麵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幾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覺得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也減輕了不少。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著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經能清楚地了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未必正確,但震耳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隻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後,說話的語氣又轉為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這樣一直守護下去麽?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歎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隻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為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導。
“什麽蒼生之福!”李旭苦笑著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曆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青的將領又多了幾番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跡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了他自己出身之舉,看在袁天罡眼裏,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借助壟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群!
‘如果李旭借助於壟右李家,然後又脫離於壟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憑借眼前這個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的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麽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群雄,河北豪傑,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夥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為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麽?袁天罡不讚同這個觀點。作為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一種氣質是什麽,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後,卻寧願其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為其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為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歎,“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為鹿,此身為鹿,天地為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亂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麽?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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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始終沒說出他受誰之托前來勸阻李旭過河,也沒有遵照其以往的習慣留在博陵軍中做幾個月客人。他隻與李旭聊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匆匆忙忙的起身告辭。臨別前,也許是為了彌補某些遺憾,老道士主動提出幫助博陵軍募集民船。
“道長高義,晚輩銘刻五內,他日道長若是有需要晚輩效勞之處,盡管言明。晚輩如能做到,必當竭盡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間的影響力甚大,趕緊恭恭敬敬地抱拳,稱謝。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算來貧道還該向你說聲多謝呢!”從震驚與失望中恢複過來的袁天罡又變成了一個不沾半分煙火氣的世外的高人,打了揖手,算作還禮。“將軍之胸懷非常人能及,這一路向前,恐怕風雨頗多。望將軍堅持證道之時,亦別忽視了塵世間的規則。”
說罷,一甩拂塵,飄然而去。
有了這位“半仙”幫忙,募集民船之舉的進展果然順利數倍。不到三日,上下遊百裏內所有漁船、貨船齊集厭次渡口。待到拖後的輜重營和掉隊的傷兵趕至,李旭一聲令下,千帆並舉,半日之內便將大軍送過了黃河。
南岸之地已經是渤海和齊郡的交界,看上去雖然依舊破敗荒涼,但漸漸有了些人間氣象。大軍越向南行,沿途所見的村落也越齊整。由於亮出了李旭的冠軍大將軍的旗號,所以百姓們並不因官兵的經過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靈通的莊主、堡主甚至還記得李將軍當年在齊郡的作為,深以地方上出了這樣的一個大英雄為榮。居然主動打開堡門,抬出許多糕餅上前勞軍。
這些百姓家中並不寬裕,包括一些被推舉出來與大將軍見禮的頭麵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著補丁。但他們的笑臉卻非常坦誠,絲毫沒有作偽之色。
“一晃兩年多了,他們居然還記得我!”望著眼前一張張赤誠的麵孔,李旭心中感慨萬千。百姓們將為過年而準備的糕餅奉出,隻為報答當年自己當年在此領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張老將軍教誨之前,之所以上馬掄刀,為得僅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嚐想到替百姓們出半分力?這一個人所作所為,也許就在轉念之間,最後結果,卻是雲泥之別。
想到張老將軍已經身故數月,其遺澤卻延續至今。李旭心中對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當日老將軍言傳身教,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名悍將,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禮敬。所以瓦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報不得仇,也要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搶回來,讓老人的屍骸能完整地安葬於故鄉的土地上。
“李將軍此番前來,是為了給張老將軍報仇的吧!”一名鄉紳向旭子見完了禮,試探著問道。
“晚輩先去曆城祭奠老將軍的靈柩,然後便揮師西進!”李旭四下裏團團做了揖,大聲宣布。
登時,四下裏歡聲雷動。眾父老都道李將軍有情有義,不枉了與張老將軍共事一場。有人立刻提出來,要給博陵軍捐助一部分輜重,以便弟兄們殺賊時更有勁頭。李旭卻不敢收,趕緊以路途遙遠,運送不便為理由推脫。眾父老再三堅持後,見李旭依舊不肯答應,隻好作罷。臨散去之前,卻又眼巴巴地問道:“那將軍給張老將軍報完仇後,還回來常駐麽?”
“你們這些老兒好沒見識,李將軍是冠軍大將軍,又不是咱齊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說回便回!”沒等李旭想好怎麽回答,一名奉命前來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聲斥責道。
“咱,咱隻是希望李將軍能早日回到齊郡來。至於朝廷那,愛誰誰去!”挨了訓斥的鄉紳後退了幾步,小聲嘀咕。
“你!”小吏被膽大包天的家鄉父老氣得手腳冰涼,半晌說不出話來。對於這種“見識短淺”但輩分極高的地方長者,他向來毫無辦法。況且在內心深處,他自己又何嚐不期望李旭擊敗了瓦崗軍後,便回到齊郡不要離開。一則有這樣的蓋世英雄在,必然能於亂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來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頂,張老將軍已經被他們折騰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將軍覆轍?
“如果能順利替張老將軍報了仇,我必將再轉回齊郡,把南邊的徐圓郎給剿了,省得他害得大夥擔驚受怕!”李旭隱約能猜到些百姓們的心思,微笑著向大夥承諾。
徐圓朗是新進從彭城流竄到北海和東萊兩郡之間的流寇。雖然一時還沒敢打齊郡的主意,但已經令百姓和地方官員們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厭次縣停留時,從官員們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作為張須陀老將軍的衣缽傳人,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繼續守護老將軍當年的心願。
“那敢情好。李將軍真是個大好人呐!”鄉紳們聽聞李旭親口承諾,七嘴八舌地讚道。
當下,大軍被前呼後應著,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們夾道送出十裏,踏上通往曆城的官道。此刻雖然已經臨近年底,曆城附近卻無半點喜慶氛圍。先是星星點點,接著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牆時,官道兩側幾乎每家堡寨門前都掛滿了白麻,一條條隨風舞動,仿佛在向過客傾訴人們心裏的哀傷。
見到此景,先前還在喧鬧著的四千精騎不覺肅然。非但曾經在張須陀麾下效力的將領們熱淚盈眶。本來對李旭領兵南下之舉非常不理解的王須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驚也無以名狀。
“張老將軍陣亡有兩個多月了吧!”王須拔歎了口氣,低聲議論。
“兩個月零二十一天,老將軍是秋末陣亡的,現在都快到年關了!”郭方想了想,歎息著回答。
“一個人若死後能讓家鄉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虧!”王須拔將手探向腰間,反複撫摩自己的刀柄。在當年,張須陀幾乎是所有綠林豪傑的共同仇敵。而今天,他隻想拔出刀來向已經戰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夥哀傷不已時,隊伍前方猛然響起一陣喧鬧。王須拔抬頭看去,發現一大堆地方官員衝出城來,蜂擁著迎向了李旭的馬頭。
“李將軍在這裏名氣真大,非但受百姓們擁戴,連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須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辯出來在向李旭躬身的施禮的老者穿得是三品地方大員服色,而前來迎接的隊伍中,身著從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員還有四十餘位。六郡撫慰大使李旭跟對方本無上下級關係,齊郡卻擺了如此鄭重的陣丈來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非但王須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隊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齊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吳麒都是他的舊相識,三人當年本是隨便慣了的,如今拉開架勢唱起了官場的調調,實在令人別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麵前托大,趕緊跳下戰馬,長揖相謝。王守仁和吳麒卻不敢受他的還禮,將身體側開半步,齊聲說道:“李大人折殺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厭次,我等本應該到黃河邊上去接的。隻是消息到得的匆忙,倉猝之間不及準備。怠慢之處,還請大人勿怪!”
“兩位兄台何苦如此見外?莫非才別了不到兩年,你們就不認得李某了麽?”大冷天,李旭頭上卻見了汗,紅著臉抗議。
“大人乃陛下欽賜了寶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稱兄道弟!”王守仁不是個能放得開的主,楞了楞,結結巴巴地回應。
“寶刀,上差?”李旭聽得更糊塗了,瞪圓了眼睛,仿佛對方臉上已經長出了花來。
“李大人想必來得匆忙,錯過了欽差。”吳麒十分聰明,稍做遲疑便相通了其中緣由。“陛下曾經賜了大人先皇所用的金刀,並命令整個河南道的官員都要聽大人調度。況且大人現在是河南道討捕大使,我等此刻都是大人屬下,當然理應以下官之禮相見!”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李旭心中一陣陣犯迷糊。但很快,他就想清楚問題的關鍵之處。在河北時,他曾經聽說過朝廷命自己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的傳言,但聖旨遲遲沒有過黃河,具體內容自己絲毫不清楚。而齊郡位於黃河以南,朝廷在給自己下達任命時,照慣例會行文到相關州郡,以便地方官員們有所準備。因此,在自己眼裏,與王守仁、吳麒等家夥還是互不統屬的平輩,在對方看來,雙方彼此之間卻是已經為上官與從屬,不得不認認真真地對待了。
“傳聖旨的欽差大人,恐怕眼下還在虎牢關中徘徊著!”想清楚了所有關節的李旭苦笑著搖頭,“況且我來曆城,是以舊部身份拜祭張老將軍。守仁兄,玉麟兄不必客氣!”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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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聖旨從揚州走了兩個半月還沒到達接受者的手裏,其中玄妙已經不能再用河北南部亂兵四起的借口來解釋了。前來相迎的眾官吏都是仕途中打了多年滾的老手,略做沉吟,便已經將這裏邊的歪門邪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時值隆冬,北風如刀,卻依然有人張大了嘴巴,任舌頭都快被凍到了牙齒上也渾然不覺。也有人開始後悔,暗問自己這次馬屁到底拍得值與不值。
“這樣也好,咱們幾個難得重逢,你幹脆在齊郡多盤恒一段時間。反正府庫裏還有些餘糧,不會供不起你這四千人馬吃喝!”兵曹徐文靖猜到朝中有人不希望李旭能盡快得到這份任命,索性建議他順水推舟。在他看來,拖著李旭晚赴任幾個月,目的不過是為了給某些人創造控製齊郡子弟的機會罷了。可有秦叔寶、羅士信以及前通守賈務本之子閏甫在,某些人的如意算盤沒那麽容易得逞。況且朝廷已經把相關任命驛傳給了河南各郡,某些權貴手段再通天,也不敢將兩個多月前頒發出來的聖旨給吞回去了。所以李旭與其千裏迢迢去接旨,不如以靜製動,看那些人最後如何收場。若能將其逼得眼巴巴將聖旨送到齊郡來,也好出一出這口惡氣。
“就是,李將軍不妨就在齊郡等一等欽差。徐元朗在南邊鬧得正厲害,將軍若能順手把他給攪了,河南各郡父老必念將軍之德!”王守仁為人迂闊,想問題的角度卻非常實際。他是齊郡父母官,無須管東郡破爛事。眼下他需要對付的燃眉之急是避免齊郡受到流寇窺探,至於朝廷幾大世家和土匪們在瓦崗山下怎麽鬧騰,畢竟遠在千裏之外,犯不著讓他來操心。
“也對,李將軍打了幾個月的仗,也該休息片刻,至少過了年再走!”與徐、王二人持相似觀點的還有戶槽主薄楊元,他也是當年便與李旭有諸多交往的熟人,分析形勢時難免念一些故人之情。他在看來,既然有人膽敢滯留聖旨,說明皇帝陛下對朝政的控製力已經到了可以無視的地步。既然這樣,李旭還趕著去虎牢關外替已經搖搖欲墜的朝廷賣命作甚,不如先觀望幾個月,等等形勢的最新進展。
“諸位兄台美意,小弟心領!”數語之間,李旭大致猜到了眾人的心思,笑著拱了拱手,致謝。“這些事咱們改天再從長計議,眼下煩勞幾位兄台先替我麾下弟兄安排住所,然後帶小弟去張老將軍靈前拜祭!”
“理當如此!”各懷心思的地方官員們亂紛紛地答應,停止客套,在王守仁和吳麒的分派下著手安置博陵軍入駐。
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當年練兵的校場仍在,附近的軍營也都完好地保存著,各級官員又是當年裴操之大人的老班底,運作起來駕輕就熟。所以李旭無須花費太長時間和精力,很快便將手頭公事安排清楚。吩咐王須拔和周大牛等人輪流值班,約束弟兄。然後,他與齊郡通守吳麒一道趕往座落於城中心的張家大宅。
“若是可能,你勸勸張公子吧。”走在半路上,吳麒歎息著向李旭建議。
“玉麟兄說得是元備麽?他怎麽了?”李旭聽得心中一驚,皺著眉頭追問。他之所以繞了個大***來曆城,除了拜祭張須陀老將軍的靈位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便是拉著張元備一道前往東郡。有這位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在,便等於握住了一個大義的名分,無論其他人身後有多硬的後台,在郡兵的控製權上,永遠沒有資格和張元備相爭。
“元備,嗨,難說,這話真的很難說!”吳玉麟一邊歎息一邊搖頭。“自從老將軍戰沒的消息傳到地方後,他就像換了個人。當時我勸他再募幾千郡兵,到東郡去繼承老將軍衣缽,他不肯聽。後來朝廷來了欽差,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他也不肯上本謝恩。每天就是守在老將軍靈前,整個人就像丟了魂般。既不肯給出麵組織人手給老將報仇,也沒心思出來支撐門楣!”
“可能元備心裏有說不出的苦衷罷!”李旭想了想,低聲替對方辯解。在他的印象中,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張元備雖然經曆的風雨少了些,卻不是個受一點打擊便趴下的孬種。其之所以一時消沉,也許是還沒從喪父之痛緩過精神來。更可能是不願授人以父喪未守,便出來爭權奪利的口實。反正不應該是給流寇的戰鬥力嚇住了,從此成了縮頭烏龜。
“不清楚。反正其頹廢得緊!”吳麒搖了搖頭,回應。
二人在路上買了些元寶香燭,放在馬背上馱著,步行來到張家老宅。因為頭顱至今還掛在瓦崗寨上,老將軍一時也無法入土為安,所以張家的靈堂也一直沒拆,就設在老將軍原來居住的正房之內。
李旭和吳玉麟將馬交給張府家丁,捧著祭品在張須陀靈前以晚輩之禮相拜。臉色青黃的張元備跪在靈側,以孝子之禮相還。禮畢,三雙通紅的眼睛相對,居然都說不出什麽話,隻聽見簾外的北方呼呼刮著,吹得屋瓦上的枯草聲聲如泣。
半晌,李旭抹幹了眼淚,幽幽問了一句,“我準備帶兵前往東郡,元備,玉麟,你二人可願意跟我同行?”
“我一定會去的!老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吳某沒齒難忘!”吳玉麟立刻將身體挺了個筆直,大聲答應。
他的武藝並不見佳,但做人的確很有膽氣。當年北海遭盜賊洗劫,便是他從群寇環圍中硬闖出一路來,急奔數百裏到齊郡請求張須陀派兵救援。所以內心深處,吳麒對張元備的最近的行為非常不滿意。恨不得想盡一些手段逼著對方與自己同行,到瓦崗山下替老將軍一雪前恥。
“我父親並不是死於瓦崗軍之手!”張元備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用黯淡的眼睛望向滿臉期待的李旭和吳玉麟,以極低的聲音回應。
“此話怎麽說!”李旭大吃一驚,望著張元備的枯槁模樣追問。在透過窗戶紙照進來的黯淡日光下,他看見了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比起李旭記憶中的少年英豪,眼下的張府大公子簡直老了二十歲。一張麵孔上皺紋縱橫,曾經筆直的腰杆也彎了下去,就像一條煮熟過的蝦。練武之人骨架本來就大,他的骨頭卻已經大到無法被皮肉包容的地步,額頭前隆,兩眼深陷,如果是在夜晚偶遇,真令人懷疑此人為剛從泥土中爬出來的骷髏。
“我父親不是死於瓦崗軍之手。在讓我回齊郡為家母置辦喪事之前,他已經料到了這一天!”張元備臉上浮起一絲淒苦,低聲表白,“並非張某不孝,家父在命我回齊郡之前,便有嚴令在先,說一旦有什麽不測,不準我出麵給他報仇,也不準我繼續做大隋朝的官。所以,李兄和吳兄的好意我隻能心領。”
“那,那你就眼看著老將軍的人頭掛在高杆上任風吹?”吳玉麟忍無可忍,跳起來,指著張元備的鼻子質問。
“我的家人已經持了金銀去瓦崗找翟讓贖買父親的頭顱,再等幾天便有結果。待父親的頭顱送回,我便要撤了靈堂,扶著棺柩返回老家!”張元備的表現就像一個失了靈魂的僵屍,根本不為吳玉麟的言辭所動。
“可歎老將軍英雄了一世,頭顱丟了,其子孫居然要出錢去仇家手裏贖?”吳玉麟氣得直打哆嗦,不顧就在對方的靈前,冷笑著罵。如果有辦法能讓張元備重新振作,他不吝背負惡名。可惜這一招激將法又落到了空處,張元備居然隻是歎了口氣,不再做任何回應和辯解。
“元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能不能說詳細些。張老將軍到底因何而死,他到底對你叮囑過什麽?”見吳玉麟已經恨不得將張元備揪住脖領子痛打,李旭趕緊將二人隔開,低聲追問。
“自從你去雁門之後,咱齊郡子弟隻收到過兩次補給。一次是你托秦二哥和士信送回來的,另一次來自河東李家!弟兄們缺糧少餉,還要餓著肚子和賊人拚命,越戰越弱。而從東都來的兵馬名義上歸父親指揮,實際上卻一次也沒服從過調遣。”張元備笑著搖頭,雙目仿佛已經看穿了世間一切虛妄。“父親開始還給朝廷上折子討要糧餉,彈劾劉長恭等人不服指揮。但從沒得到過真正的回應。後來他自己也沒力量再跟別人嘔氣了,便轉攻為守,帶著弟兄們防泛瓦崗軍繼續擴大勢力範圍。”
朝廷不相信賊人的戰鬥力,同時也害怕有一支力量在東都附近大到無可製約。在官場滾了這麽久的李旭很快就從張元備的話語中推測到了幕後真相。隻是他沒想到平素爭鬥不休的百官們,防範起張須陀來能這樣齊心協力。非但一舉斷了老將軍的補給,並且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老人家留。
想當年自己在老將軍麾下時,哪次不是追著流寇的屁股打,什麽時候向敵人示弱過。而張老將軍卻被奸臣們逼得不得不低頭,放棄了他最擅長得野戰,被一夥手下敗將打得疲於招架。這於一名縱橫半生的武者而言,又是怎樣的一個屈辱!
可這屈辱還遠沒到盡頭,有些人做事不成,挑毛病卻在行得很。出於對朝廷的了解,李旭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而張元備的話,也將他的推測印證了個嚴絲合縫!
“可從東都和江都不斷發來的命令中,卻不停地催促父親早日掃平瓦崗。”張元備的話讓聽得李旭和吳玉麟渾身發涼,如果大清早從被窩裏給人拎出來,兜頭澆了一瓢冰水。懷著滿腔義憤,他們聽見張元備繼續說道,“我記得最後一次聖旨來,措詞非常嚴厲。之後父親便名我帶領郡兵中的獨子以為家母治喪為名回了齊郡,並要我立下重誓,永遠不得生報仇之念!”
“老將軍,老將軍難道沒說到底是誰在背後陷害他?”顧不上愧疚的吳玉麟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追問。
張元備說得沒錯,老將軍的確不是死於瓦崗群寇之手,在這背後,有一股非常清晰地力量在一步步將其推向絕路。如此看來,一向謹慎的老將軍為什麽在秦、羅二人不再身邊時還貿然領兵追殺敵人的舉動也可以非常明了了。他是為了不讓秦、羅二人陪著自己戰死,所以他特地選擇了兩名愛將不在身邊的機會!他最後一戰根本不是為了殺敵,而是去用自己的生命向那隻幕後黑手發出抗議。
“父親給我的家書中說,大隋朝已經病入膏胱。他是受兩代陛下的厚恩,為大隋而死,理所當然。但我並沒死社稷的義務,所以不可再為大隋之官。”幾乎是咬著牙,張元備將老將軍最後的囑托說完,嘴角間,一股鮮血淋漓而下。
李旭感覺到自己徹底地被凍僵了。他感到靈堂裏的嗖嗖陰風,冷,比塞外雪野還寒上十倍的冷。這就是曾經用一雙肩膀撐起半壁大隋的老人的人生最後經曆,他早已看清楚道路的盡頭,他已經無法再守護這個朝廷,隻能守護自己心頭那一點信念。他的確不是為瓦崗軍所殺,在老人一次次衝入重圍營救失陷的袍澤之時,心中恐怕早已沒了生機,所擁有的,僅僅是悲憤與絕望。
“安葬了張老將軍後,你打算去哪裏?”到了此刻,李旭再沒任何理由要求張元備與自己同行,隻能為曾經的恩師盡最後一點力,邀請他的子孫到自己治下的六郡中過一段相對太平的日子。
“他們說,世間一切,皆有緣法!我想窮十年之功,看一看這冥冥中,隱藏著的規則到底是什麽?”張元備輕輕歎了口氣,以一種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回答。說罷,他摘下了頭頂的麻布孝帽,露出了光禿禿的腦門和數點香疤。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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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東郡的路李旭很熟悉,當年他和張須陀曾經帶著兵馬沿著同樣的路線走過。但在離開曆城的一刹那,他真的很猶豫自己是否該繼續西進。
張須陀與其說是死於瓦崗群寇之手,不如說死於對朝廷的絕望。老將軍認定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他不準許自己的兒子再做無謂的犧牲。也支開了秦叔寶和羅士信,不願讓二人陪著自己為大隋殉葬。但他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給李旭,仿佛對方根本沒與他有過交往般,忽略掉了這位繼承了他大部分衣缽的軍中晚輩。更沒想到李旭會為了他千裏迢迢地從河北殺到了河南。
“也許老將軍認為我已經不再需要他的指點!”跨在戰馬的上的李旭搖頭苦笑,除了迷茫外,此番齊郡之行他別無所獲。張元備已經決定遁入空門,從佛教典籍中尋找治亂輪回的由來,李旭自然不能再勉強他,也從他那裏得不到任何支持。王守仁和齊郡官員們能提供的隻是一批糧草,而事實上,河南各郡的糧草本身就在李旭這個討捕大使的管轄調度範圍內,地方官員們隻是履行了下屬的職責而已。並且其中不少機靈者在執行命令時還非常不情願,唯恐李旭在討捕大使的位置坐不穩,從而給他們自身帶來什麽難以預料的禍患。
“也許老將軍是怕影響了你的將來!”石嵐湊到李旭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勸解。親兵們都已經從周大牛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在她和李旭說話時盡量用坐騎圍成一個***,將二人與周圍的弟兄們隔開。這樣,李旭不必擔心兩人的悄悄話被不相幹者聽見,身後的將士們也不會詫異李將軍為何與一個身材單薄的親兵走得這般接近?
“也許吧!”李旭長長地歎了口氣。以張須陀老將軍的秉性,的確不會把無關者拖入麻煩。可自己能算無關者麽?如果自己像張元備那樣什麽事情也不做的話,又怎對得起老將軍當年的栽培之恩?又如何麵對軍中舊部那一雙雙哭紅的眼睛?
石嵐能感受到李旭心裏的迷茫,將手悄悄地伸過去,握住旭子粗糙的大手。然而兩匹戰馬之間的距離太大了,二人的手指隻是碰了碰,便迅速被扯開。那一瞬間的溫柔,似乎讓李旭緊鎖的眉頭稍微抒展了些許,石嵐看不太清楚,她情願自己看到的是真實。
“旭子需要安慰,需要支持,但我給不出,我真的很沒用!”她鬱鬱地想,眼睛裏的黑色濃得像子夜時的天空。“如果萁兒在此,她會怎樣做?”天空中沒有答案,隻有二人一起走過的歲月燦若星鬥。
夜晚紮營後,石嵐終於鼓起了一點勇氣,借著幫旭子燙腳的機會低聲勸告:“我想到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聽。你知道我不太會說話,有時候又很笨……”
“傻丫頭,又瞎尋思些什麽?”李旭不知道一向膽大的石嵐怎麽突然畏縮起來,彎下腰去,從木盆中抓起石嵐的手,緊握著詢問。“累了吧,我應真該把你留在齊郡。這千裏迢迢的,你又懷了身子…….”
“不,不累!”石嵐身體顫了顫,將心中的感覺從手掌一直傳到了李旭胸口。“我不想留下,我不是當夫人的命,留在齊郡反而會憋出病來。我想跟著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看著你在馬背上馳騁!”
“什麽話,他那麽小,怎可能看得見!”李旭聽二丫說得有趣,暫時放下心事,笑著反駁。
“人家說母子連心麽!”石嵐微笑著低下頭去,檢視自己稍現隆起的小腹。“他已經開始說話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動作!”
“我來聽聽!”沒有任何做父親經驗的李旭驚喜地將妻子拉起來,把耳朵貼在了對方的小腹上。有股柔和且安祥的感覺瞬間從耳朵傳遍了全身。正在孕育著的小生命除了心跳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動靜。但這幾聲輕微的心跳便已經足夠,仿佛暴雨後的陽光般刹那穿透烏雲,讓人猛然發現雲層後依然存在著的晴朗的天空。
“我想,張須陀既然不願意讓元備給他報仇,定然也不願意讓你去。你、叔寶和士信,在他心中都如同自己的孩子。”石嵐臉上閃著母性光輝,在這一瞬間,她已經忘卻了過去的所有恩怨。
“你猜得對,我也認為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前很可能抱著類似想法!”李旭把頭從妻子的腹部收回來,望著妻子的眼睛,鄭重地回答。
“瓦崗軍害死了張須陀,聲震河南。成功剿滅了它的人,必然取代張老將軍成大隋第一名將。如果耀眼的頭銜,肯定有很多人盯著,誰也不願意讓別人得了去!”石嵐慢慢收起笑容,低聲補充。
“唉――”李旭幽幽地歎了口氣,“我也認為是這樣,否則陛下給我的任命也不會在河南耽擱這麽久。朝廷裏那幾家人啊,爭起這些虛名和權力來,真的是死活都不顧了!”
“既然他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死活,郎君又何必去趟這池混水。”仿佛是怕看到李旭的憤怒,石嵐慢慢將眼皮垂下,以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道。話音落後,她又快速將眼瞼張開,露出內心深處的無限期盼。
“我也這樣想過!”不待石嵐把話說完,李旭伸出手,將妻子環在了懷裏。木盆中的洗腳水已經開始變涼,他卻刻意不喊人進來添熱水。隻是用盡全身的溫柔將妻子抱在自己的膝蓋上,如嗬護著世間至寶一樣嗬護著。不願意稍稍將手臂鬆懈,也不願意將目光稍稍移開。
“那咱們明天一早就掉頭向東,從原路返回博陵去!”石嵐聽丈夫讚同自己的意見,立刻興奮得聲音發顫,帶著對未來得渴望補充道:“反正郎君已經在那裏站穩了腳跟,無人再能撼動你。”她興奮地說著,兩眼中柔光閃動,“咱們不管朝廷,也不管山賊,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把孩子生下來,看著他一點點慢慢長大。你如果嫌孩子太少,萁兒也生一個,過上一年半載,我還能再……”
忽然,她主動閉上了嘴巴。因為看到李旭的臉色再度堆滿了陰雲。那陰雲漆黑冰冷,壓得她內心深處的正在燃燒著的火焰一點點熄滅,一點點化為餘燼。“我還是勸不動他!”她聽見自己的心無力地自責,同時,淚水慢慢湧滿雙目。
“你說得都沒錯!”李旭繼續歎了口氣,伸出手,抹去妻子眼角流下的淚水。那濕漉漉的感覺就像一把刀,順著手掌一直紮進他的心窩,“但我必須去一趟東郡,否則不但辜負了張須陀老將軍的教誨之恩,也沒法給齊郡弟兄們以交代。況且那些官員雖然在背後搗鬼,陛下畢竟沒有辜負我。我若不去東郡,也對不起他多年的知遇之恩。你說的那些日子我想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守著自己家人過日子之前,我總得在力所能及範圍內作些什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就這樣亂下去!”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沒有共同話題。半晌,石嵐主動從李旭的膝蓋上跳下來,伸手去端丈夫腳邊的木盆。笨重的木盆明顯超過了她的臂力,她卻不願意喊人幫忙,隻是緊咬牙關,用力提著木盆的邊緣向起站。仿佛端起那盆水來,就可以力挽整個世界般,絲毫不肯放棄。
“傻丫頭,你這是幹什麽?”李旭看得心頭發軟,踢上鞋子,雙手握住木盆的邊緣。他也不願意喊親兵進來看到夫妻之間的尷尬,試圖自己將水端出去潑掉。一次用力,木盆紋絲不動,再次加力,木盆依然停在半空,第三次,他心虛地看到石嵐瞪著自己,雙目中淚水滾滾而下。
“傻丫頭,你跟一個破盆子叫什麽勁!”李旭被石嵐的淚眼弄得心煩意亂,不覺將語氣加重了幾分,斥責。
爭搶木盆的手如其所願鬆開,哽咽聲卻在同時響起。“我知道自己這樣勸你不對,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傷。臨出門前,婆婆、萁兒都叮囑我照顧好你,我怕,我怕自己辜負了她們的囑托!我沒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石嵐一邊哭,一邊申訴道,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荷葉。
“唉!”李旭歎息了一聲,將木盆再次放於地上。然後走過去,用胸口貼住妻子的額頭,“你照顧我照顧得很好,剛才的話也有道理。但有些事情,我必須去麵對,逃總是逃不開的!”
“可張須陀老將軍已經陣亡了,你去後,他們還會用同樣的手段害你!”石嵐抱住李旭粗壯的身體,手指扣得死死,唯恐稍為放鬆便失去一切。她不敢把話說得太明,以免給丈夫帶來厄運。但危險就在眼前明擺著的,無論如何也她也做不到視而不見。
“我知道,但我比張老將軍還多了聖旨和金刀,多了四千百戰精銳!”李旭輕輕地撫摩著妻子的頭發,低聲安慰。前路迷茫,他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但男人在世間有所為,有所不為,前方再艱險,他也必須仰麵對之。
“打敗了瓦崗,還有徐元朗。打敗了徐元朗,還有杜伏威。你隻是一個人啊,又不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他們自己不想活了,憑什麽逼著你去救!”石嵐知道自己這樣說很過分,但為了丈夫,她寧願被看作一個自私且勢力的女人。
“不是一個人,還有麾下這麽多弟兄,況且叔寶和士信還在那邊,他們兩個也會幫我!”李旭笑著安慰。提起秦、羅二人,他的聲音變得漸漸明快,疲倦了目光中也再度多出幾分希望,“四千博陵精銳,萬餘齊郡子弟,還有叔寶和士信兩員虎將,咱們即便不能迅速擊敗瓦崗,至少也能自保。你不用擔心,咱們隻管最後這一回。平了瓦崗,我便帶著你,叔寶、士信和弟兄們回博陵,大夥守著六郡地盤,守著自己最在乎的人過平安日子!”
“真的是最後一回?”石嵐聽見丈夫說話的口氣鬆動,猛然抬起頭,瞪著紅紅的淚眼強調。
“當然,我還能騙你不成。看你眼睛哭的,明天怎麽見人!”李旭笑著搖了搖頭,許諾。“天下群寇中,戰鬥力最強的便是瓦崗軍。如果能順利剿滅瓦崗軍,其他各路反賊的囂張氣焰肯會被打掉。到那時,誰願意爭功誰爭去,咱們不管。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是作個戶槽,現在官已經夠大了,也沒必要再爭!”
“就怕到時候別人不肯依你!”石嵐知道自己沒法讓丈夫做更大的讓步,收起滿懷惆悵,強笑著說道。
“那我就連六郡撫慰大使也不做了。告老還鄉,守著你和萁兒過日子!”李旭掙脫石嵐的手臂,用粗大的巴掌抹去對方臉上的殘淚。“看你,又哭又笑,也不怕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唄,我是你的妾侍,又不是將軍!”石嵐趁機抓住李旭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夢囈般補充,“如果平熄戰亂後,你真的能告老還鄉就好了,咱們誰都不用再擔驚受怕。當年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臨村的莊主家當婆娘,每年秋天幫著男人收收租子,隨便減免一升半鬥,就讓莊客們感激得恨不得把我供起來…….”
“你現在已經是地主婆了!咱家的租子不一向由你經手麽?”李旭被石嵐的最大夢想逗得宛爾,伸手捏了你對方的鼻子,打趣。
其實我們的夢想都很簡單!他搖了搖頭,甩開重重煩惱後,感覺到心頭有一種柔柔的滿足。
這一刻,做著好夢的旭子根本沒看見,在石嵐的笑容背後,隱藏著一抹永遠化解不開的哀愁。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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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二丫一番爭執後,李旭心中對今後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反而想清楚了許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樣,大隋朝的確已經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報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張須陀老將軍教誨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順利平了瓦崗,還有無數賊人在其他地域作亂,隻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個李旭和張須陀聯手,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繼續走向滅亡的大勢。
所以,與其像張老將軍在絕望中戰死,不如盡了一份應盡的義務後,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寧。朝廷和權臣們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卻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也沒必要為這亂世殉葬。旭子自問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國家的命運,但他知道守護一隅之地的本領自己還堪一二。亂世之中,那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後,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改變了行軍路線。不去主動招惹濟北、東平一帶新崛起的幾家大盜,而是把隊伍稍稍向南繞了一小段路,取魯郡、彭城和梁郡等三個相對平靜的地域,迂回接近滎陽。
盡管把重騎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黃河以北,博陵軍的行進速度依然比平時慢了許多。眼下素有糧倉之名的河南各地破敗得厲害,官道兩側的枯草和灌木都長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經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數變成了一片廢墟。這種情況給行軍和紮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有時為了找到一個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襲的宿營地,他們不得不沿著年久失修官道多走兩到三個時辰。有時為了保存將士們的體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軍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縣城內停留一到兩個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夥也不敢過於放鬆警惕。自從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後,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無形中增添了好幾倍。就在李旭於齊郡逗留的短短幾日之內,瓦崗山周圍已經便有四個縣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為根基,瓦崗軍的實力快速壯大,越來越具備取代朝廷的模樣。在此興敗存亡的關鍵時刻,試圖趁機謀取富貴或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傑”不計其數,一旦有人在博陵軍休息時冒險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將士們肯定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軍務忙得腦門升煙外,李旭還為各地不斷傳來的戰報而震驚。這裏不像遠離權力中心的河北,隸屬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雖然亂,各種消息卻傳播得非常及時。在途經魯郡治所瑕丘時,他收到奉旨征討杜伏威的右禦衛將軍陳稜全軍覆沒,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豐縣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戰報,流寇徐元朗領兵繞過齊郡,糾結巨野澤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東平郡治所鄆城,整個東平不複為大隋所有。還有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聽起來更令人沮喪,曾經隸屬於博陵軍麾下的涿郡兵馬年前在長河縣中了竇建德的詐降計,通守郭絢當場被殺,萬餘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兩千。
“楊義臣老兒在搞什麽啊?”王須拔被郭絢戰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著營帳旁的樹幹罵道。“咱們走時把一支完整的兵馬交托給他,這老兒卻辜負大將軍所托……”
“楊老兒不會看上了大將軍的地盤吧!”郭方與郭絢沾親帶故,懊惱之餘,難免將事情往更壞處想。去年博陵軍主動殺到河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楊義臣借著剿匪之名圖謀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鎮,難免有些無恥的家夥見利忘義。
“楊老前輩不是那種人,在咱們自己人還把具體戰報從河北送過來之前,大夥稍安勿燥!”李旭皺了皺眉,低聲勸告。“不要亂傳這個謠言,以免影響軍心。有趙司馬和呂將軍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亂!”
“大將軍說得有道理,趙司馬為人謹慎,處事果決。如果是楊義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們的人,他不會坐視不理!”張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當大軍過了黃河後,以他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將領都為自己當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們眼裏,李將軍之所以放棄在河北大撈戰功的機會卻冒險揮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顧全與大夥之間的情義。但如果為了情義而影響了全局和博陵軍的日後發展,眾人心裏永遠不會安寧。
帶著焦慮和沮喪,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個個沒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長滿荊棘的荒野。黃河南岸春天來得早,幾乎剛剛過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凍的溪流邊,已經有綠意冒出了地麵。新草的清香令戰馬興奮異常,腳步輕快,但人的心情卻絲毫沒因為春天的回歸而變得明快。
行到運河邊上的雍丘附近,從博陵繞路趕來的信使終於追上了大軍。軍司馬趙子銘在信中詳細匯報了郭絢戰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後處理情況。從信中的措詞來看,郭絢的戰沒主要因為輕敵,並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對博陵六郡衝擊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說地方豪門的勢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趙子銘和呂欽二人盡最大可能收攏了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殘兵,並從博陵軍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馬去涿郡駐紮,與薛世雄部重新構成犄角之勢。
李旭去年經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那批人才也逐漸適應了各自新身份,有這批新興力量的支持,六郡情況目前非常樂觀。年關之前,又有不少戰亂之地的百姓們翻山越嶺來投。根據去年的屯田經驗,崔潛等文職官員將流民們盡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勢平緩的易水、徐水及淶水附近,不出兩年,那些新興的村落必將能為六郡提供更多的賦稅。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種情況卻絲毫不容樂觀。謠傳朔方鷹揚郎將梁師都殺死了郡丞唐世宗,據郡造反,自稱大丞相,北連突厥。而馬邑郡守王仁恭據說也被部將劉武周所殺,闔郡叛隋,歸附於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麽打算,非但沒有派任何兵馬去征討叛亂,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與流寇戰得難解難分的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書。就在楊義臣前腳剛走,曾經擊殺的張金稱的清河郡守楊善會便再次敗給了竇建德,全軍覆沒。
“再這樣下去,沒等咱們到達滎陽,說不定洛陽也被朝廷那幫家夥玩沒了!”看完來自博陵的信,張江沮喪得要死,用馬鞭將腳下的枯草抽得四處亂飛。
玩這個詞,是他從曾經的山賊王君廓口中學來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幾家權臣再貼切不過。本來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之間有個約定,在博陵軍南下逼迫瓦崗軍側後的同時,楊義臣會趁機聯合韋霽、郭絢、楊善會等人掃平河北殘匪。然後大夥南北夾擊,定能讓瓦崗軍首尾不能相顧。誰料還沒等博陵軍與瓦崗兵馬動上手,郭絢、楊善會二人反而被竇建德給擊殺了。眼下朝廷又將楊義臣調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隻剩韋霽一根獨木支撐全局。以竇建德和高開道兩賊的實力,已經足夠將韋霽纏得死死的。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嘍囉兵剛好趁機抽調回來,以逸待勞,迎戰李旭。
“你們說李密這廝是不是在朝中有內應啊?”王君廓對新傳來的消息也非常失望,豎著兩根濃密的眉毛追問。“怎麽這一舉一動,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們,怎麽看怎麽像被朝廷和瓦崗軍在聯手算計著!”
“這也說不準,你沒聽人講過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卻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說法麽?”郭方搖頭,輕歎。“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著立從龍之功!”
“我呸!”王須拔向地上吐了口濃痰,低聲罵。“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當年還會被人家追得像頭兔子般東躲西藏?誰信那話誰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選,寧可相信天命應在大將軍身上,也不會相信應天命者是他!”
罵歸罵,大夥無法不承認博陵軍所麵臨局勢比當初想象得艱難十倍。西進的路已經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這段都是張須陀當年走過的。隻不過當年靠近運河的陽武、原武兩城還屬於大隋,如今它們卻已經完全被瓦崗軍所控製。如果博陵軍還想借助通濟渠水運之便的話,在到達滎陽之前,就不得不獨自麵對瓦崗軍的圍追堵截。根據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推算,在趙子銘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經全部抽回。那意味著,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兒、李德謙、張遷還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驢兒這些縱橫天下的大賊,將同時出現在博陵軍的對麵。
四千博陵軍,能打得過這麽多敵手麽?從不知道恐慌為何物的王須拔有些猶豫了。他把探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帥能做一個相對明智的選擇。
“張金稱什麽時候死在楊善會之手的?”仿佛根本沒覺察道部將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軍書,抬起頭向信使追問。
“去年十月,就在大將軍擊敗高士達之後不久。”信使是個因年齡過大而退役老兵,身上還帶著行伍之氣。聽到李旭相詢,立刻並攏雙腿,朗聲匯報。“但大夥都說,若不是當年咱們一戰滅了張金稱麾下主力,楊通守根本不是張金稱之敵!”
作為當年參加戰鬥的一員,他深為博陵軍的戰績而自豪。當時大軍初到河北,與現在一樣人生地不熟。而張金稱在此之前,曾經縱橫十幾個郡,從未遇到敵手。“現在百姓都說,隻有咱大將軍在河北時,官軍才知道怎麽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無得意地補充,言談之間,武者的驕傲盡現。
“大牛,傳令大夥入雍丘城休息兩日,後天一早咱們拔營,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窩。告訴弟兄們,從此處到滎陽,運河兩岸凡瓦崗軍盤踞之處,咱們見一個挑一個!”李旭滿意地點點頭,命令。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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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四千遠道而來的騎兵主動進攻加在一起人數超過三十萬的瓦崗軍,隻有瘋子才會這麽幹。不但王須拔、郭方等後加入博陵軍者被李旭的命令驚得目瞪口呆,就連張江和周大牛這些追隨了李旭多年的老部屬,都有些懷疑自家主帥在下達命令時經沒經過深思。但看到李旭那自信的笑容後,大夥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兩天後的一個清晨,他們在重金募來的向導帶領下襲擊了瓦崗軍大將李公逸的老巢,大破之,斬首近五千級。
“大牛,鳴金收兵,讓張江和王君廓兩個盡快撤回來。郭督尉,射一封信進山頂上的那個寨子裏去,命令山寨中的老弱病殘開門投降!告訴他們如果一個時辰之內主動不打開寨門的話,我就要放火燒山!”李旭俯身抓了把幹草抹淨黑刀上血汙,大聲命令。這一刻,他的身材看上去非常魁梧,早晨的陽光從盔纓上斜照過來,映得全身得黑甲上仿佛有層霧氣在縈繞。
“遵命!”周大牛和郭方立刻翻身上馬,各自去執行各自的任務。無論戰前對李旭的“亂命”有多少不滿,此時,他們心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將領們認為李旭的做法太瘋狂,瓦崗軍同樣也沒想到李大將軍敢在未與其他諸路官軍取得聯係之前便貿然對他們發動進攻。
倒黴的瓦崗賊李公逸上次已經被李旭抄過一次老巢。偏偏此人鄉情甚重,再度建立起來的老營與原來的老營隻隔了一個山頭。博陵軍在向導的帶領下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了他的窩,將其設於山腳下的四個營壘瞬間擊破。
消息傳到山上,李賊居然不相信來者是李旭,罵罵咧咧地帶著數千睡眼惺忪的精銳下山報仇。雙方在一柱香時間內再次決出勝負,李公逸丟下巢穴裏的老弱病殘和金銀細軟,落荒而走。麾下“百戰精兵”或被陣斬,或棄械投降,漏網者不到十分之一。
“大人怎麽不準我追殺李公逸了?難道還準備收降他麽?”片刻之後,王君廓先提著一把半尺多寬的長柄大刀跑了回來,一邊喘息,一邊追問。他現在越來越喜歡在李旭麾下作戰,那簡直是種像喝酒一般的酣暢,要麽不出手,要麽一擊必殺,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鐵了心逃命的話,咱們追不上他。況且咱們也得留個人給李密去報信,告訴他弟兄們來了,讓他小心翼翼地等著!”李旭笑了笑,解釋。
早春的風還有些冷,但吹得人非常有精神。四野裏,到處都是在驅趕俘虜的騎兵,他們驕傲地舉著橫刀,每個人戰馬前都押著兩、三個嘍囉。那些嘍囉肩膀不亞於他們寬,身材不亞於他們高,卻一個個垂頭喪氣,根本不敢與他們正眼相對。
“告訴李密咱們來了?將軍大人說要告訴李密咱們來了!”王君廓被李旭的話說得血氣上湧,揮刀,向陸續收攏回來的弟兄們大聲叫喊。“老子來了!”“老子來剁李瘸子另一條腿了!”無數把橫刀伸向半空,映出無數道陽光璀璨。
“君廓,我交給你個任務!”李旭笑了笑,命令。
“風裏雨裏,決不敢辭!”王君廓雙手捧刀,在馬背上坐正身軀。
“帶著你部弟兄,一會跟郭方一道去搜李公逸的老窩。押俘虜做苦力,把所有繳獲物資都搬回雍丘去。然後放一把火燒這這個寨子,我要在二十裏外看到這裏的濃煙!”李旭點點頭,非常信任地命令。
“大人命令我黑吃黑,這事兒我以前幹過!在行!”王君廓裂開嘴巴,笑得像剛撿了糖人的孩子。
“不是黑吃黑,寨中金銀細軟咱們給弟兄們留下。所有米糧和其他不容易帶走的東西,直接在雍丘城內分給各地流民。”李旭笑了笑,補充。
“用李公逸的本錢給咱們壯聲勢麽,行,我保證幹得漂亮!”王君廓收起笑容,鄭重承諾。‘如此再打兩仗,民心就全回到大將軍這邊了。’他暗想,同時命令自己把這些手段牢牢地刻在心頭。
“王將軍,你帶著三百弟兄立刻向西北急行,沿著運河,把聲勢能造多大造多大。”李旭目送王君廓離開,然後把頭轉向另一名得力部屬。“遇到小股瓦崗軍,直接砍掉,別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瓦崗軍,便快速撤回雍丘城。在城裏等我下一道命令!“
“末將明白!”王須拔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箭,轉身離去。他已經從地方官員的口中得知自己被朝廷破格提拔為鷹揚郎將的消息,這可是老王家三百年來最大的官。族裏的男女老幼,今後看過來的目光肯定比當年他自封為燕王時羨慕得多。王須拔是個知道感恩的漢子,他明白如果沒有李旭就沒有自己現在的一切。所以無論對方下什麽命令,他都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很快叔寶和士信便會聽說我已經帶人感到雍丘的消息!”看著王須拔領人遠去,李旭微笑著想。與秦、羅二人並肩而戰的日子留給他很多的回憶,所以他非常希望再度與兩位朋友攜手。如果能順利結束洛陽附近的戰鬥,他還計劃給朝廷上一道本,舉薦秦叔寶和羅士信到自己麾下來做將軍。這二人都是能獨當一麵的英才,有了他們加入,博陵軍的實力會壯大許多。
“郎君是要給滎陽送消息,讓所有人做好準備麽?”不知什麽時候,二丫跑到了李旭的身邊,低聲追問。
“你怎麽跑來了?小心被人傷到!”李旭嚇了一跳,吃驚地問。
“我喜歡看你叱吒的模樣!”二丫聽得出丈夫話語中的急切,輕輕轉了轉眸子,笑著回答。為掩飾已經漸漸隆起的小腹,她在皮甲外又裹了件錦袍。鮮豔的錦色映著滿足的笑臉,看上去別是一番韻味。
“有什麽好看的,趕快回營去吧。戰場上亂得很,你身子又不似原來那邊靈光!”李旭無可奈何,隻好把嗬斥的口吻轉向乞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有你看厭的時候,我派人送你回去,別這這裏鬧了!”
“我不是鬧,我是讓咱們的孩子看你如何指揮若定!”二丫收起笑容,滿臉鄭重。“將來他以跟你一樣,萬馬軍中持槊縱橫…….”家園是一起看文學網的簽約首發作品,請大家來這裏支持一下吧。需要鮮花和收藏。
“我倒希望他這輩子別碰刀!”李旭輕輕歎了口氣,回答。
二人並絡而立,看著士卒們慢慢向中軍靠攏。有些弟兄已經知道了二丫的身份,微笑著從她麵前跑過,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和欽佩。有人弟兄還不清楚,見一名錦袍侍衛立馬於自家將軍身邊,不免又多看了幾眼,心中暗道:“這侍衛生得好秀氣,怎地就像個娘們般……”
“當年我跟在爹爹身後打劫劫舍時,就盼著自己哪天也帶領一隊嘍囉,立馬橫槊!”石嵐見旭子不再趕自己走,笑了笑,低聲說道。“所以雖然我的武藝不如萁兒,但也下過番功夫,一般人未必是我的對手!”
“月前不知道是誰差點坐不住馬鞍?!”李旭笑著搖頭,根本不相信妻子的吹噓。
“人家好久沒上馬了麽?”二丫麵紅耳赤,嗔道:“不準嘲笑人家,我說的是真話!”
“好,真話,真話!”李旭又笑,無可奈何地回答。
“是真話,郎君你千萬別不相信!”二丫再次收起笑容來,鄭重解釋。“我不但學過騎馬,學過用刀,還學過怎麽帶嘍囉。當年每攻破一個堡寨,爹爹都會手把手教我如何分配彩頭,說隻有讓出力者都有彩頭拿,才能把人心收攏住。否則光憑幾句大話,隊伍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對,要麽同心,要麽同利,否則大夥的勁很難往一起使!”李旭這些年雖然殺過很多山賊,對敵人卻無太多輕視之意。想了想,順著二丫的話頭回答。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石嵐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低聲追問。
“我們三個當年…….”李旭有些惱火,聲音陡然提高。但話隻說到一半,他便發覺自己已經失態,強壓著怒火把語調轉為平和。
他和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算生死知交了。可這麽多年仗打下來,秦、羅二人得到了什麽?一瞬間,他又想起雁門關之戰後,羅士信滿腹憤懣的模樣。自己從郎將一直升到了大將軍,而秦、羅二人的官職卻始終止步於從四品地方武職之下。這個結果不公平,的確非常不公平。
“他們兩個一定會來跟我匯合的!”半晌後,李旭以極其肯定的語氣回答。他認為自己應該非常確信這一點。但內心深處,隱隱約約卻覺得極不安寧。就像一個人走在夜路上,卻被頭惡狼盯住了喉嚨,非常地恐慌,非常地孤寂。
這種不安感覺他非常熟悉,李旭記得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麵對阿史那卻禺時發生過一次,在滎陽城下麵對宇文述時領略過第二次。
如今,它第三次出現了,比前兩次還強烈得多!可眼前除了興高采烈的將士們外,沒有一個陌生人。
他皺著眉頭,將手掌警覺地搭在了刀柄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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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身經百戰之人,警覺之心一起,威壓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來。這血雨腥風中積澱下來的殺氣何等的濃烈,不但石嵐能感覺得到,連二人胯下的戰馬亦被嚇得躁動不安。黑風低低的發出一聲咆哮,四蹄緊繃,隻待背上的主人一提韁繩,便將電一半衝向刀鋒所指。而二丫所騎乘的桃花驄卻“噦噦”叫著,努力將身體向遠處挪開數尺。
“啟稟將……”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趕回來繳令,猛然感覺到氣氛不對,唬得楞了楞,後半句話一時說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開外。
“什麽事?”李旭快速調整好心態,將手從刀柄上拿開,笑著詢問。
“稟將軍,山寨中的老弱說要將軍保證不殺一人,他們才肯開門投降。否則,寧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額頭上不知道累出來還是嚇出來的汗,搶先回答。
“回答他們,我不會殺老人、女人和孩子,至於男人,既然他們提起了刀,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李旭強壓住心中煩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將立刻去傳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剛才因何而發怒,但被對方身上的強大氣勢壓抑得頭皮發麻,因此巴不得遠遠地躲了開去。
“你先不忙!”沒等他轉過身,李旭又沉聲補充了一句,“告訴寨中的亂匪,我不會再跟他們討價還價,也不會亂殺無辜。如果他們還是男人的話,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尊命!”郭方答應一聲,疾馳而去。李旭待他去得遠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大牛,皺著眉頭追問:“張將軍開始收兵了麽?怎麽還不見他回轉?弟兄們傷亡如何,清點結果出來沒有?”
“俘,俘虜太多。張將軍押著他們正慢慢向回趕。如果大將軍需要他盡快來見,我立刻打馬去催。方長史已經清點完弟兄們的傷亡情況,馬上便會送來。如果大將軍急需知道,我也順路通傳!”周大牛想都沒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帶幾個人送夫人回營。我親自去接應張將軍!”李旭搖了搖頭,大聲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願意離開,但周大牛不敢違背主帥的命令,隻好催動坐騎上前,輕輕拉住桃花驄的韁繩。二丫也被剛才李旭的模樣嚇得怕了,一言不發,任由周大牛將自己和坐騎帶離戰場。走出了數百步後,卻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淚珠一顆挨一顆從臉上向下滾。
見夫人垂淚,周大牛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憋得額頭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說出句安慰的話來,“沙場上血腥氣重,所以人難免心情煩躁。大將軍的火頭未必是衝你,夫人千萬別多想!”
“我知道他憂心國事!”石嵐抹了把淚,低聲道。“但滿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丟不丟,他一個人能管得了多少。他總想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樣古道熱腸,卻不曉得人心隔著肚子,別人此時求的是什麽他又怎能猜得著!”
周大牛聽石嵐話中大含幽怨之意,頓時覺得尷尬異常。自家將軍在這個時刻領兵與瓦崗爭鋒,的確不是個理智選擇。但也正是因為將軍大人是個熱血漢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隨於其身邊。想到這些,他稍稍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勸解:“夫人剛才所說的話,大將軍未必沒想到。隻是男人之間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還是盡量別插手的好!”
“此話怎說?”石嵐被大牛頂得一楞,收起眼淚,憤怒地追問。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將軍出身寒微,沒有那麽多父輩留下來的親朋故舊幫襯!能走到今天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來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軍中諸將,他是為數不多從雄武營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對多年來李旭的成長經曆一清二楚。閑暇時,他也曾夢想著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樣叱吒風雲。但追隨對方的時間越長,他對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處於同樣的位置,擁有同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像大將軍做得一樣好。
這些年來,軍中無數和李將軍同時起步,家世比李將軍好十倍,做人比李將軍聰明十倍的家夥或者默默無聞,或者徹底失勢,唯獨李將軍始終一步一個台階的向上走,此種情況絕不能用隻“運氣”二字來形容。那是一個人的才華、能力以及對形勢的準確把握和判斷能力的集中體現。每一個選擇看上去都不是最聰明,但所有選擇聯係起來,卻比單一階段耍小聰明效果好得許多。
“你說得也是!如果他身邊有很多多謀善斷之人,我也不用這麽替他擔心!”二丫聽大牛說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開,心中委屈得感覺頓時輕了許多,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回應。
周大牛苦笑著搖了搖頭,“那些所謂的智者勢力得很,將軍未崛起之前,他們哪個肯真心追隨?”伴著一聲歎息,他繼續說道:“即便他們肯來追隨,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陰狠毒辣者居多,將軍若聽了,反而壞事。”
“那又是為何?”石嵐徹底被周大牛繞暈了,瞪著淚眼追問。
“就拿眼前事情來說,趙司馬、崔太守,包括齊郡的吳通守,哪個不曾勸過大將軍暫時放棄為張老大人報仇的心思,靜觀時勢變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不相幹人在旁邊偷聽,以非常小的聲音解釋。“但張老大人對咱們大將軍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頭一直被掛在瓦崗山上被風吹日曬而大將軍不聞不問,夫人請想這天下的英雄豪傑,會怎麽看咱家大將軍?”
“況且陛下屢屢破格提拔大將軍,雖然有負天下,卻不曾負他。如果大將軍不肯南來,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沒接到聖旨,不知道的人便會以為他看到局勢不妙便做了縮頭烏龜。那些曾對大將軍寄於厚望的科舉士子會怎樣想?他們還會覺得大將軍與那些豪門子弟有什麽不同麽?”周大牛頓了頓,繼續補充。
因為說話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變得很不均勻,臉色也紅得異常厲害。但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聽得對方不由連連點頭。
“夫人請想,如今追隨在大將軍麾下的,多少是衝著他的名頭而來。他不南下,對張老大人來說,便是不義,對陛下來說,就是不忠,一個不忠不義無膽無識之人,能讓弟兄們心服麽。即便是夫人,可願守著如此窩囊的男人過一輩子?!”
“周,周將軍說得是,我,我的確看得淺了!”石嵐被問得氣結,垂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
“不僅如此,咱們博陵軍中近半將領來自齊郡。如果大將軍不肯為張老大人出頭,將領們會怎麽看他,這軍心還能安寧麽?博陵六郡是個四戰之地,大將軍機接手不到兩年,天時、地利都不在,所能憑得隻有人和。如果軍心亂了,博陵六郡還能保全麽?說句實話,我追隨了大將軍這麽多年,見他做決定時猶豫過,但從沒見過像這次般艱難。所以夫人如果想幫他的忙,還是別擾亂他的心境為好!”
“我,我是怕,怕…….”石嵐想說怕有人為了各人的前程背後對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說了後惹周大牛不快,猶豫著,許久接不上下半截話。
“無論夫人怕什麽,隻能悄悄地替大將軍做,不能隨便就說出來。否則弟兄們會覺得大將軍心裏將一個女人看得比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還重要,反而壞了將軍的事!”周大牛轉過身體,非常鄭重地叮囑。
“周將軍說得極是!我知道該怎麽做了!”石嵐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於一番好心,抹幹眼角的餘淚,笑著回應。
“我第二次征遼那年就跟著大將軍,相信大將軍不是個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將軍,否則隻會讓事情越來越亂!”周大牛見石嵐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了笑,總結。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後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嵐點點頭,心中默默地想。她發現自己現在非常理解萁兒為什麽得知李旭即將南下後,非但不阻攔,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準備好了糧草輜重。那是世家大族幾代流傳下來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剛剛睽了個門徑,需要學得還很多……
“這些門道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話是將軍叫你跟我說的麽?”反複咀嚼了幾遍周大牛的叮囑,她有些迷惑地抬起頭來,追問。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張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這都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夫人千萬記得,這些話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則,不但會給大將軍,而且會給你、你們未出世的孩子還有我,招來數不盡的麻煩!”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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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周大牛已經不是當年功名心重且膽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得到了足夠的教訓,也積累了足夠的人生經驗。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當初從軍的原因。那時他是老家街頭一霸,拎著塊青磚從東市打到西市,手下無一合之敵。然而他從街坊鄰居們眼裏看到的不是佩服,隻有厭惡。“姓周的那個小子呀,…….”人們邊說便搖頭,隻要他稍離得遠,肯定便是一陣詛咒和痛罵。
就在這個時候官府開始張榜招攬豪傑,說是去遼東給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戰功,無論出身如何,朝廷一概憑每個人的功勞大小加官進爵,決不欺騙。
為了證明此言非虛,負責征募驍果的兵曹還特地舉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說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為作戰勇敢很快就從普通士卒變成了校尉,之後又帶領八百死士轉戰三千裏,威震遼東。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親口嘉勉,馬上就要從校尉升到將軍雲雲……
“大牛,你老這麽晃著也不是事兒。功名但在馬上取,如果從了軍,憑你這身本事……”從沒給過周大牛好臉色的兵曹大人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仿佛撥雲見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頭之機,沒人願意當一輩子混混。他帶著五名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應募遠征,以為憑借自己的兩膀子力氣,馬上取個功名會像砸爛別人的一個菜攤子般輕鬆。結果,沒到遼東,先遇到了傳說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搶了坐騎。周大牛栽了個大跟頭,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從了軍,就得講究“公平”二字。武藝和膽氣都不如人,吃了虧沒什麽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發現所謂公平,隻在想象中存在。入營後第一天,他在郎將大人麵前力舉一百四十斤石鎖,卻連個夥長的職位都沒撈到。仔細跟人打聽後才明白,原來營中選拔軍官憑的不是勇力而是後台,如果背後沒有個強硬的舉薦人,想當官是絕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認為自己終有出頭之日,刻苦操練,從不偷懶。終於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給他分派的任務卻不是渡過遼河去割高句麗人的首級,而是與另一夥士兵打群架。為了謀個出身,他去了,結果和同來投軍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參軍當場拿獲,打了二十軍棍後統統貶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證不會看著他出事兒的曹旅率卻仿佛不認識他一般,根本沒上前替他說一句求情的話。
苦囚營的活又髒又累,而周大牛在裏邊一蹲就是三個多月。就在他以為自己會累死在苦囚營的時候,命運讓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張秀,然後他發現自己突然時來運轉,從苦囚變成普通小兵,又從小兵迅速地升為夥長、隊正。
那些日子血腥卻充滿希望。雖然一同入營的錢小六、劉初都戰死於黎陽。但二人死時周大牛已經成為了親兵旅率。同來的王興武戰死在黃河渡口,陣亡前也做到了隊正。功名但在馬上取,周大牛相信這句古話沒有錯。但很快,現實便將他從夢中喚醒。
帶著大夥在敵陣中衝了三進三出,徹底扭轉的不利戰局的李郎將非但沒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趕出了博陵軍。然後,慕容羅因為小過被降職。李安遠因為酒後失語被當眾責打。整個雄武營變得死氣沉沉,公平不再,銳氣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風順,那是因為頂頭上司是李旭。當執掌雄武營者換成宇文家的人後,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場規則來。
他付出了無數努力,也無法像張秀那樣適應新的規則。一年中,他眼睜睜地看著和他一樣身為校尉的趙四眼因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餉就被削首示眾,而隨後取代趙四眼成為校尉的宇文保林連軍糧都偷出去賣,卻無人敢於過問。參軍馬逢躍升四級,隻因為他的妹妹在給某個姓虞的家夥生了個兒子,而明法參軍秦綱卻因為直言某些人的過錯,被調去管馬料,曾經令大夥佩服的宇文士及將軍還振振有辭地說,“此事關乎一軍安危,非精細如秦參軍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著昔日的弟兄們一個個被驅逐,被排擠,發誓要在絕境中尋找一條出路。然後,他參與了揭發宇文氏兄弟盜賣軍糧給突厥的行動,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王七斤、岑文靜、吳儼等袍澤被人殺死,而為惡者在確鑿的證據麵前平安無事。然後,他在昏迷之中聽人議論說,這次行動的主要發起者秦行師躲入了太原李家的軍營,然後銷聲匿跡!
“功名但在馬上取,扯淡!”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的周大牛徹底看透了大隋官場。那隻是騙他這樣的寒門子弟替朝廷賣命的說辭,實際上,取功名靠得不是馬上本事,而是身體裏是否流著某位大人物的血。
功名是世家的遊戲。而平頭百姓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什麽時候擺上棋盤,什麽時候取下來,是執棋者隨心所欲。作為棋子,是沒資格為自己命運而鳴不平的。執棋者,也不在乎棋子心中想什麽。
但在所有執棋者中,存在一個例外。那便是升官最快,待人最坦誠的李將軍。李將軍從沒把屬下當過棋子,因為李將軍在此之前,也曾做過別人的棋子。隻有在他麾下,周大牛才可能放心地當官,不必擔心因為做正事而受排擠。也隻有在李將軍麾下,周大牛還隱約能看到自己當初應募驍果時,兵曹大人曾經許下的承諾,“隻要你們有本事,無論出身如何,過去做過什麽,陛下都不會在乎的,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
“隻有李將軍在,我們這些人的功名富貴才能長久!”周大牛暗中告訴自己,並對此深信不疑。他現在是侍衛營統領,寧遠將軍,掌管騎兵一千二百餘人。名下有地四十頃,有管家帶著佃戶和奴仆負責耕種收割,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他有兩個弟弟,其中一個領流民在滹沱水北岸屯田,頗負政聲。另一個在官學讀書,如果能通過今年的府選,便可以到博陵軍中做曆練,隻要不出什麽意外,明年這時就有可能外放為官,到剛剛恢複秩序的縣城裏做一任戶槽。至於他從軍之前遲遲拖著不願過門的妻子,如今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將軍夫人。每天除了計算家裏有多少餘糧外,最樂於做的便是與同僚的妻子們交流采用什麽手段才能多生幾個孩子,以免丈夫找到借口納妾…….
所以,無論李旭做什麽,周大牛都願意護衛在他身邊。他相信李旭那樣做是為了博陵軍中所有人,即便行事的手段未必光明。
“老子不在乎他針對誰,隻要他做的,肯定是為了大家好!”將石嵐送回軍營後,周大牛撥轉馬頭再次走向喊殺聲剛剛平息的戰場。他看見遠處的山頭上騰起了一團火光,也嗅到了口氣中傳來的血腥味道。但他眉頭都不皺一下,目光平和,步履堅定。
三千多老弱俘虜腰間被繩子連著,從不遠處緩緩地走過。他們邊走邊哭,腳步跟蹌,目光中充滿了絕望。
“山寨中的人投降了?”周大牛攔住帶隊押送俘虜的旅率,低聲詢問。
“稟將軍,山寨中的人都投降了,大將軍命令我們將這些老弱病殘押到運河邊上,然後統統釋放他們去投李密!”旅率認出問話的人是周大牛,在馬背上挺直身軀,大聲回答。對他們這些底層軍官來說,從軍五年便做到寧遠將軍的周大牛亦是人生的奮鬥目標,因此看向對方的目光中滿是崇敬。
“大將軍沒讓你們給俘虜發些糧食麽?”周大牛注意到躑躅前行的俘虜們肩膀上的褡褳很癟,再度追問。
“帶了,大將軍準許他們每個人帶三天的口糧。”旅率向老弱婦孺們掃了一眼,回答。看到周大牛臉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又快速地解釋了一句,“眼下運河以東都被外黃賊王當仁控製,他們走上半天時間就能到達石橋村,過了河就算到了瓦崗軍地麵,每人帶三天糧食,絕對富富有餘!”
“小心些,盡量別讓任何人死在路上!”周大牛點點頭,叮囑。想了想,他又提高了聲音補充了一句,“唉!其實咱們跟李公逸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瓦崗軍連張老將軍的頭顱都不肯歸還,咱們又何必大老遠地打到河南來!”
“那是,那是!”押送俘虜的旅率也很聰明,立刻理會到了周大牛話中的深意。扭過頭,大聲對正在教訓俘虜的士卒們喊道:“弟兄們,下手輕一點兒,咱們這次主要是找瓦崗軍討還公道的,與其他人無關,鄉裏鄉親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聽到此言,俘虜隊伍中的哭泣聲登時停滯了一下,旋即,又響起了陣陣嚎啕。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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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他各路煙塵相似,雍丘盜李公逸麾下的嘍囉除了極個別人具有封侯拜將的野心外,其餘十有八九都是被朝廷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他們追隨在李大當家身旁,僅僅是為了過上安分日子,因此在本部兵馬有了一塊落腳點後,反而最怕的就是戰火再燒到自己家門口。誰料老天無眼,有人居然把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騎給招了過來。非但大夥辛辛苦苦積攢了幾年才存下的一點家底全被姓李的狗官拿去救了災,安置婦孺的老營也被李賊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但僥幸被釋放的嘍囉和老弱婦孺們此刻最恨的卻不是李姓狗官,而是把狗官招來的那夥王八蛋。他們從各種各樣的渠道都聽說了博陵軍千裏迢迢趕到河南來的原因是由於某些人殺了張須陀後還賴著他的頭顱遲遲不肯歸還,根本不是奉朝廷命令前來征剿。
“如果姓翟和姓李的早把頭顱還了人家,咱們也不用遭這個罪!”被博陵軍從雍丘趕到外黃的老弱們悄悄地罵。
“唉,那張須陀也算個英雄!此事大當家和二當家的確做得過了!”幾個死裏逃生的嘍囉兵暗中嘀咕。
“照你這麽說,張須陀的頭顱不掛在瓦崗山,姓李的就不來了?”
“那當然,姓李的是河北的官。這年頭你見過哪個河北的官會管河南的事兒?”
殘兵們並不完全相信流言的真實性,但不止一個人聽到博陵軍將領說他們僅僅是為了報仇而來。而博陵子弟報仇分寸也掌握得非常克製,在上萬俘虜中,隻有幾個領兵超過千人的大頭目被斬首示眾,其餘的全發了一到三天的口糧,分批放逐到了外黃、陳留、濟陽等地。
對於盤踞在外黃、陳留、濟陰等地的王當仁、周巔、房獻伯等瓦崗將領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好消息。現在大夥名義上都奉蒲山公李密的號令,所以和雍丘營統領李公逸算是同僚。在李公逸沒有戰死的情況下,其餘幾家統領非但不能吞了他的部下,還有責任照顧好這些逃難而來的殘兵。而殘兵們帶來的那些消息傳得比風還快,不到三天,幾乎所有老巢在運河兩岸的統領都知道了博陵精騎殺來的具體原因。在沒有把握戰而勝之的情況下,幾乎所有人將目光都看向了瓦崗山主寨。
瓦崗山主寨,河南四十七路豪傑的總瓢把子李密卻無暇顧及來自雍丘的疥蘚之癢。他現在的眼睛盯在虎牢關西南四十裏的洛口倉上。那裏囤積著數百萬石糧食。在張須陀被陣斬之前,瓦崗軍曾經多次打過那裏的主意,都因為張老賊的狡詐勇悍而無功而返。如今,張須陀老賊已死,滎陽附近的裴仁基、劉長恭等大隋兵馬互相不能配合,攻打洛口倉奪取軍糧的計劃,便再度被提上日程來。
即便徐茂功所統領的瓦崗軍主力未被派往洛口,李密也不打算借助他人之手複仇。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爬起來,當年他輸給了李旭而徐茂功力挽狂瀾。如今,他要憑借自己的本事複仇,而不須再假手於徐茂功。
老謀深算的李密看得很清楚,光憑手中的四千多騎兵,冠軍大將軍李旭即便在雍丘附近折騰得再厲害,也威脅無法令瓦崗軍真的傷筋動骨。而對方之所以將動靜造得如此大,恐怕為的便是早日能取得滎陽附近諸路官軍的控製權,但以李密對大隋官場的了解,他知道,那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子輝,你以我的名義給王當仁寫去一封信,告訴他無論姓李的如何挑撥,都不要出山迎戰。此賊麾下的都是騎兵,我軍與他野戰吃虧。但光憑著四千多人,他根本沒辦法攻下外黃軍的本寨!”將運河沿岸各營送來的告急文書一一攤開,李密指著其中一封對心腹幕僚房彥藻吩咐。
“是,我立刻就動筆!”房彥藻答應一聲,就在李密的身邊鋪開了紙筆。他的字很漂亮,是標準的王氏草書,隻是如此好字讓王當仁這粗痞看未免可惜。姓王的粗痞未必懂得欣賞,反而會說這字寫得缺胳膊少腿。
在整個瓦崗山中,除了李密、徐茂功和程知節等少數幾個,房彥藻看其他同僚都不大順眼。包括曾經最初的山寨創立者翟讓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個殺牛屠狗的鼠輩,當個山賊頭子的本事有,想做一方雄主,那簡直是沐猴而冠。
而瓦崗寨中也有很多人看房彥藻難受。這些來自三山五嶽的豪傑之所以敬重李密,是因為李密不但有本事而且應了那首“桃李子”的民謠。房彥藻雖然是李密的心腹長史,但在眾豪傑眼中不過是個貪權又善妒的窮酸,平素滿口大話,一到關鍵時刻就露餡,根本不值得他們尊敬。
雙方相處得劍拔弩張,有幾次還差點當眾爭執起來,好在有李密和徐茂功二人在中間斡旋,所以目前還不至於拔刀相向。但彼此之間和睦共處是絕對做不到的。就在年關之前的慶功宴上,王當仁還帶頭鬧事,令為眾人奉酒的房彥藻下不來台。並且以此洋洋自得了好幾天。
想到對方當日的嘴臉,房彥藻心裏便覺得一陣厭惡,手腕的動作稍稍快了些,一些筆畫看起來若驚鴻飄羽。
“子輝好像心神不靜?你這人啊,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岸了些!”李密在匆匆一瞥間便發覺了隱藏在字裏行間的惱怒,蹣跚著繞過書案,拍了拍屬下的肩膀,安慰。“當仁是個直性子,又沒讀過多少書,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況且咱們要取天下,便少不得這些樊膾、英布之流。昔日高祖若是光憑蕭何與張良,又豈能建立起漢家數百年江山?”
“密公教訓的是!”被李密著幾位同僚的麵戳破了心事,房彥藻非但不覺得尷尬,反而覺得心裏暖哄哄的,說不出地舒坦。樊膾、英布這些屠狗輩,無論怎麽囂張也爬不到蕭何的頭上。隻要李密順利得了天下,他房彥藻豈不就是再世蕭何?怒氣一平,他的才思立刻有如泉湧,半柱香時間不到,一篇以李密私人身份下達的軍令已經寫就。居然是文四駢六,氣勢磅礴。
“君彥,你給子輝看看,別讓人挑出什麽刺來!”李密看到房彥藻已經擱下毛筆,蹣跚著走回帥案後,笑著命令。
自從前年被李旭射下馬背,他的腿便一直未能醫好。因此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仿佛吃過三鬥濃酒。但這並不影響李密在身邊幕僚眼中的英雄形象,文人彼此之間看重的是智謀和才華,不會以外表取人,更不需要逞筋骨之強。
“李氏小兒,不知順逆,妄動兵戈,徒逞血勇。此乃標草賣首之輩也,豈堪為將軍之敵。密此刻無暇南顧,因此以腹心相托將軍。望將軍據險而守,使賊無隙可乘。待他日時機致,必破之如靈貓擒鼠…….”記室祖君彥捧起房彥藻寫好的軍書,一邊讀,一邊輕輕點頭,“甚善,甚善,房兄大才,君彥不及也…….”
“讓你檢視一下有沒有令人誤解的意思,不是叫你和子輝互相吹捧!”李密用手指敲了敲書案,疤痕縱橫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他很享受現在這種天下英傑爭相來投的日子,像眼下的祖君彥,早就以一筆文章而名動天下。還有坐在不遠處埋首公文的柄元真、時得濟,都是出身名門得英才。有這些人在身旁幫助出謀劃策,李密才能感覺到那種揮斥方遒的灑脫。否則,終日與一群江湖豪傑稱兄道弟,爽快歸爽快,給人的感覺畢竟還像一夥山賊,而不是一方霸主。
“這封信言辭懇切,義理通達,王統領看了後,想必能感受到密公推崇之意,謹慎待之!”祖君彥向李密拱了拱手,又向房彥藻投下歉意的一瞥,笑著回答。
“君彥有話就直說,房某又不是那聽不得逆耳之言的狹隘小人!”房彥藻笑著聳了聳肩膀,回應。在他心中,祖君彥、柄元真以及一些剛剛投上山來的前大隋官員都屬於同道,在同道麵前,他的心胸會寬闊許多。而對於某些異類,反正彼此之間怎麽看都不順眼了,也沒必要相互包容。
“但君彥有一言,不知道當不當講!”祖君彥又向李密施了一禮,以幕僚對待主公的姿態請示。
這種常見的官場禮節令人感覺很舒服,李密笑著揮了揮手,做出一幅勇於納諫的模樣,“君彥無須這些繁文縟節,這裏都是咱們自己人,但說無妨!”
“是!請密公恕君彥唐突!”祖君彥放下軍書,正色諫言:“密公叫王當仁嚴守不出,自然是個妙計。姓李的解決不了後顧之憂,很難大步前往滎陽與裴仁基等匯合!但既然其麾下隻有四千餘人,密公何不讓王伯當將軍從濟陽移師南下,與王當仁兩個並力攻之?即便不能一舉將李賊擊潰,至少也能與其鬥個旗鼓相當,令博陵軍傷筋動骨!”
“那太便宜了姓李的!”沒等李密回答,房彥藻豎起眉毛,大聲叫道。
他無法忘記當日的恥辱,即便李密不想報複,他房彥藻也無法將那屈辱的一頁輕輕揭過。
那一戰不但導致了以李密、他以及鄭德韜、楊德方等外來名士為主的力量大受打擊,而且讓徐茂功、程知節等人的威望如日中天。如果不是去年李密用計殺了張須陀,至今山寨中做任何決定還要看徐茂功的臉色。
這筆帳不得不算。當日瓦崗軍戰敗,主要是兵練得不精。如今瓦崗擁兵四十餘萬,即便不算徐茂功和程知節麾下的破陣營,即便其他諸營按每十人中有一個戰兵來計算,可與官軍正麵相敵的精兵也能湊出五萬人。因此,從人數上,瓦崗豪傑根本不怕區區四千博陵軍。隻要解決了迫在眉睫得軍糧供給問題,重演一次大海寺之戰不無可能。
到那時,房彥藻要親自拿著刀,將李賊的肉一條條割下來,給當日陣亡於運河畔的袍澤報仇。
此仇,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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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輝又入歧途了,咱們與李將軍乃兩國相爭,各負使命耳。誰傷在誰手裏都各安天命,沒必要對仇恨過於執著!”李密見房彥藻的臉色已經變得青黑,摸了摸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笑著開解。
若說恨,沒有人比他心中對李旭的恨意更濃。當年的李密本是一個鳳目蠶眉,龍行虎步的英武漢子。如今卻落得滿臉傷疤,腳步蹣跚。原來被很多人一見麵便折服於蒲山公身上透出來的帝王氣度,現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卻無不皺眉。這筆損失如果仔細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群雄並起的時候,李密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小肚雞腸。
“密公說的是,屬下受教了!”房彥藻也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後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謝。
“咱們若想爭奪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繼續開解房彥藻的心結。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將李賊收於帳下麽?此人曾深受楊廣大恩,恐怕不會輕易俯首!”房彥藻歎了口氣,以極不甘心地口吻回應。從李密的話中,他聽出了對方心裏把敵將看得很重。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話,將來瓦崗軍中恐怕又要多出一個能與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帶來的權力變化,恐怕也難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勢,我自然會倒履相迎!”李密習慣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搖頭。“放眼整個大隋,堪稱百戰名將者不過張、羅、楊、李四人而已。如今張須陀授首,羅藝反叛,楊義臣又糾纏在江都的爛攤子裏分身乏術,擋在咱們眼前的,隻剩下李旭一個。如果能把他也擒殺於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時刻必將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嚴禁外黃營和濟陽營出戰,以免打草驚蛇,讓姓李的見勢不妙在我瓦崗主力騰出手來之前開溜!”祖君彥順著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掃了祖君彥一眼,繼續搖頭。“此子深得用兵之道,當仁和伯當與他野戰,隻怕有敗無勝,徒損我軍士氣耳!”
“密公說得是!卑職先前還誤以為密公不肯令外黃營出戰,是怕姓李的見機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彥藻聽主帥的口氣不像準備招降李旭,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笑著將話題重新引回祖君彥的提議上。
“至於君彥所提與他拚消耗之策,更是徒勞!”李密笑著看了房彥藻一眼,仿佛將其心中的小算盤看了個通透。轉過頭,他繼續向幾位屬下解釋。“李賊現在所憑的不是手中區區幾千騎兵,而是河南討捕大使之官職。即便咱們在運河兩岸的各營兵馬並力齊出,僥幸將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殲了,隻要此人能隻身走到滎陽,恐怕數日之內,便可重新執掌數萬兵馬。同樣,隻要咱們能阻止他將滎陽附近的隋軍整合,光憑麾下那四千精騎,就算個個能以一當十,他也威脅不到瓦崗分毫。”
李密的心裏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勢和上一次瓦崗軍與齊郡精銳在運河畔交手時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於鞏固自己在瓦崗軍中的地位,所以一時貪功冒進,被隋將趁虛而入。而這次,是李旭急著執掌河南諸路隋軍兵權,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彥見李密心中對如何用兵已經有了定謀,便不再堅持自己的建議。但作為記室,他有責任提醒謀主留意一些細枝末節,“李賊借敗兵之口造謠,亂我軍心。密公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破敵之遠策,為了各營將士的團結,也應想個應急辦法才好!”
“對,密公不如勸一勸翟老當家,請其稍微作些讓步,將張須陀的頭顱還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說事兒!”時得濟素來看不慣瓦崗軍這種割人首級索要贖金的強盜作為,看準時機勸諫。
“應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當家進言,而是翟老當家恨極了張須陀,不肯聽李某之諫也!”李密連連搖頭,唉聲歎氣。
時得濟聽李密話中沒有明確接受自己的意見,繼續堅持道:“多了幾萬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營弟兄們的心便得不償失了。翟老當家也是個豪傑,怎麽就分不清其中輕重呢!”
眼下李密雖然做了瓦崗軍大當家,但翟讓地位超然,在各營統領中影響力甚大。由於此人在山寨草創之初受過很多傷,所以眼下沒精力幹涉太多的政令決策。隻是對錢財方麵,卻看得一直很緊。不但每次作戰的戰利品要按江湖規矩分大頭,他的哥哥還屢屢做出刁難前來投靠的大隋官員,索要入夥錢的混帳事,令有心將瓦崗軍塑造成一支仁義之師的李、房、時、諸等大為尷尬。
李密見時得濟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也覺得繼續拖延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務沒參與議論的邴元真,又掃了一眼剛剛歸順瓦崗不久的幾個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說道:“也罷,既然大夥都這麽認為,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當家虎須。子輝,軍書上的墨跡幹後,你就遣快馬送到外黃營去吧。順路通知一下伯當,叮囑他暫忍一時之氣,切忌輕舉妄動。建德,你隨我去後寨見翟老當家,把咱們上個月得的那座珊瑚樹也搬上。他當年吃了不少苦,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歡收集這些富貴之物!”
“是!謹尊密公之命!”左長史房彥藻和近衛營統領蔡建德答應一聲,各自下去準備。片刻後,李密帶著幾個隨從,抬著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樹,緩緩來到翟讓所居的瓦崗後寨。作為瓦崗軍奠基人的住所,這裏比李密等人處理公務的聚義廳豪華得多,光是二層高的樓台就起了十餘座,一座座鉤心鬥角,各據地勢,看上去好不壯麗。
聽到李密來拜,翟讓早早地迎到了大門口。他一直相信對方是可以取代楊廣的真命天子,所以絲毫不敢托大。沒等李密上前行禮,自己搶先一步迎了上去,張開雙臂,扶住對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務不忙麽,怎麽有閑暇來看我這病人?難道是茂功和咬金他們已經順利攻克洛口倉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們向來把糧食看得緊。前幾次孟讓他們趁夜打劫,也不過搶了最外圍幾個小倉。中間的那些萬石大倉一個都無法靠近。這次茂功又是衝著主倉去的,想必更要費一番功夫!”在翟讓麵前,李密立刻換了一幅粗曠形象,連連晃著對方肩膀回應。
“不過大當家盡管放心,茂功素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說能將洛口倉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著,準備聽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幾聲後,李密繼續道,疤痕交錯的臉上寫滿對兄弟的信任。
“你怎麽又叫我大當家!”翟讓皺了皺眉頭,不依不饒地糾正李密言辭中的失誤。“我早說過了,瓦崗軍大當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將來你做了皇帝,我作個逍遙侯便知足。眼下咱們寨中的英雄越來越多了,千萬不可再亂了秩序!”
“嗨,翟兄教訓的是,小弟一時說順嘴了,改不過來。況且在小弟心目中,無論到了何時,翟兄永遠是大當家!”李密做了半個揖,大聲回答。說到後來,他感觸往事,語調已經有些顫抖,“李無翟(澤)不生。當年若不是翟兄仗義收留,小弟這幅身軀早填了溝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貴?所以這秩序尊卑,咱們人前再講。人後之時,你我之間隻有兄弟,沒有主臣!”
翟讓聽李密說得坦誠,自己心裏登時覺得暖洋洋的,鬆開抱在李密肩頭的胳膊,然後又大笑著拉起對方的手。“想當初,翟某不過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若沒你李密,哪會名揚天下?法主,認你做兄弟,是翟某這一輩子所為最正確的事!值,死都不會後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抬過珊瑚樹,說是前日東平公徐元朗送來的禮物,請翟讓笑納。翟讓粗粗掃了一眼,便命令人將珊瑚樹放在地上,然後笑著對李密抱怨:“法主以後還是不要給我送這些東西了。你知道我是個窮命,分不出寶貝的好壞來!平素大夥分給我的,已經足夠開銷。這些貴重之物,還是派人運到河東去換了錢糧,補充一下軍需吧!”
“眼下兵荒馬亂的,誰還肯買這貴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讓大兄收著,我記得他最喜歡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著回答,“當年為了咱們瓦崗,他被官府逼得傾家蕩產。如今咱們有了些積蓄,也該給他些彌補!”
躲在翟讓身後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樹上散發出來的寶光晃得眼花,正惱怒弟弟不會做人,猛然聽得李密改口,趕緊跳將出來,雙臂將珊瑚樹攬於懷裏,一邊用衣襟摩挲,一邊謝道,“還是密公有心,這珊瑚恐怕是龍宮裏搬出來的吧。我替你們哥倆兒個手好,哪天你們手頭緊了,再到我這裏來取便是!”
見自己的親哥哥翟弘如此,翟讓唯有歎氣。他當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產被抄,兩個侄子盡數餓死。所以成了事後,很希望能對哥哥一家有所補償。因此,每次有人送禮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輕易能過關。
待翟弘和侍衛們抬著珊瑚樹走遠了,李密一邊和翟讓並肩進門,一邊低聲匯報道:“徐元朗想加入咱們瓦崗旗下,我還沒有答應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經占了整個東平郡,擁眾不下十萬,估計也就是暫時借咱們的房簷躲一躲雨,翅膀幹了便會單飛。所以答應不答應意義都不大。你怕是將來調派不動他,咱們的背後,也不能輕易讓他看到空隙!”翟讓想了想,根據自己的江湖經驗提議。
“我也覺得是這麽一個道理。但不答應他,又怕寒了其他來投奔者的心!”李密歎了口氣,為難地說道。
“那就應下來,讓他自己單獨立一個營,聽調不聽宣。把韋城營調到東郡和東平交界處,守著離狐!如果徐元朗與咱們相安無事,咱們也樂得讓他守在側翼。如果他心懷不軌,讓韋城營立刻殺過去,並了他的部眾!”翟讓不想讓李密為難,給他出了一個比較折中的主意。
“薑還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輝他們議了一上午,也沒想到這個好法子來!”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開心!”翟讓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罵。李密側身讓開拳鋒,單掌回拍,翟讓拆掌,又一腳挑了過去。二人動作都不太靈光,比比劃劃,隻取個樂而已。待笑鬧夠了,翟讓想了想,正色勸道:“法主也該立個名號了。我聽說竇建德自封為長樂王,高開道自封東海公,這徐禿子就一個給人家抬棺材號喪的,如今也做了東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個響亮名號來,恐怕不好約束天下豪傑!”
“這倒不急,咱們好歹打兩場勝仗,把局麵打大些,再建字號不遲。否則剛占據了幾個縣城便關起門來稱大王,未免讓人嘲笑!”李密對竇建德等人的行為十分不齒,冷笑著回應。
“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讀的書不多,也沒見過大世麵,隨口說說而已。何去何從,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讓被笑得臉上發燙,訕訕地解釋……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為了瓦崗!”李密發覺自己說話唐突,趕緊想辦法補救。“翟兄的見識是那姓竇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業坦然讓給我來執掌,這份心胸又豈是區區鼠輩能比得了。我既然從翟兄手裏接過這個擔子,便要想方設法將其光大。一時長短,與翟兄同樣是不與人爭的!”
翟讓本不是個小肚雞腸之輩,聽了李密的解釋,連連點頭。“那就好,你心裏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們不知道該聽誰的!”
“凡事還須翟兄多扶持!”
二人談談說說,縱論天下大勢,甚是相得。提到瓦崗山的近期發展,翟讓又猛然想起了紛擾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隱在蒼鬆翠柏之中的前寨,笑著建議:“上幾次張家的人來贖老將軍首級,你都讓我漫天要價嚇走了他。如今他們已經將五萬肉好湊齊了,很快便可從黃河上送來。我想弟兄們心中的怨氣估計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將首級裝殮過,與張家賣個人情!”
“我今天來找翟兄,正是為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隨從跟在左近,壓低了聲音回答。
“莫非賢弟拿著死人腦袋還有用麽?”翟讓對李密的反應很是不解,皺起眉頭追問。
李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了幾分神秘,“翟兄莫非沒聽人說過,張須陀的門生李旭隻領了四千兵馬,便殺到運河邊上來給他報仇了麽?“
“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讓肚子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抬手向身邊的樹幹上擊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殘雪飄飄而落。當年李旭在運河邊上以千餘騎擊潰了瓦崗數萬大軍,一戰斬將過百。此役雖然不是翟讓親自指揮,他也將此視為畢生的奇恥大辱。“等茂功回來,咱們三個親自下山去會會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頭六臂!“
“翟兄莫氣,他這是送死來了!”李密笑著搖頭,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經有了破敵之策不成?”翟讓聽李密說得玄妙,忍不住追問。
“破敵之策就在這張姓老兒的人頭上!”李密想了想,壓低了聲音解釋,“他打著給張須陀報仇的名號而來,咱們如果這麽早就將人頭還了,外邊的知道的會說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為咱瓦崗軍怕了他。所以,人頭千萬不能還。待張家的人趕到,翟兄別露麵,讓大哥與他坐地漲價,刁難一番便是!”
“可,可這難免會被外營的弟兄們誤會,以為咱們貪圖錢財,不顧他們死活!”翟讓不知道人頭和破敵之策有什麽必然關聯,但江湖人的本能讓他認為此舉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綁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會做。但對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該還了當頭。這是從祖師爺那裏傳下來的規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隻是刁難他十天半個月,最後咱們不但還了人頭,而且以前輩之禮,風風光光地將老將軍的人頭送下山去。天下人聞此,誰敢不說你翟大當家仗義?”李密眼神一閃,妙計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見不到張老將軍頭顱,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沒理由撤軍。咱們等洛口倉拿下後,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幾營人馬戰他那千把騎兵。到時候非但弟兄們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傑也會明白,咱瓦崗軍並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說罷,他收起笑容,雙目之中殺機畢現。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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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翟讓那裏告辭後,李密又轉向了哨探總管謝映登的營房。他正在下一盤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擺錯位置,因此及時了解第一手情報至關重要。
謝映登正親自按照一本密鑰對譯山下剛送到的幾封線報,沒聽到屋子外的腳步聲,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才警覺地抬起頭,然後十分驚詫地問道:“密公什麽時候來的,找我有事情麽?公怎麽親自來了?侍衛呢,他們怎麽都沒發出聲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擺擺手,打斷了對方那連珠箭般的提問。“我閑來無事,剛好溜噠到這附近。怕打擾了你,所以我沒讓門外的侍衛通報,過後你莫要怪罪他們!”
謝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鑰和密信,臉色很快恢複平靜,“不妨,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隻是覺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將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義廳中。身為哨探總管,卻勞密公親自來催問軍情,謝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長幼尊卑分得那麽清楚!”李密被對方弄得渾身都不自在,板起臉來抱怨。
“私下裏咱們是兄弟,公事上卻是主從,映登不敢逾越!”謝映登又做了一個揖,然後走到窗口對外邊下令,“來人,趕快給密公獻茶!”
“映登別忙活了。我是心裏慌,所以到你這看看有沒有茂功他們幾個的消息!不會打攪太長時間!”李密攻不破對方以禮貌壘起來的“城牆”,隻好幹笑著說出實情。
“密公請稍坐,我這就能弄好!確切軍書還沒有送回來。但咱們安插在百花穀和鞏縣一帶的細作傳上山幾份涉及官軍動向的密報,根據這些,倒也能推測出茂功他們目前的進展!”謝映登依舊保持著彬彬有禮的態度,笑著回答。
別人的尊敬能讓李密感到心情舒暢,謝映登的尊敬卻隻讓李密意識到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是江南謝家培養出來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魏晉遺風。相比之下,李密平時引以為傲的倜儻風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說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中挑出一些過錯來。
他胸口如同壓了塊石頭般悶得難受,卻隻能一忍再忍。瓦崗軍成分複雜,內部各派係之間也壁壘分明。根據將領們的來源,目前軍中總體上可以分為三大派。即由翟讓、徐茂功等瓦崗軍開創者組成的內營係、由王當仁、孟讓等江湖豪傑組成的外營係,以及由房彥藻、諸君彥等儒林名士、前隋舊吏組成的‘應天’係。這三大派係中,內營係的權位最重,實力最強,但也最難控製。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謝映登、程知節等隻是為了瓦崗軍的今後發展大局才肯聽奉李密的號令。內心深處,對“桃李代楊”的天命傳說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崗最晚,根基最淺的名士和前隋舊吏們反而對天命傳說最為癡迷,他們都堅信,自己所追隨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終能登上帝位。他們個人也建立絕世之功,進而光耀整個家族。
軍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謀略和勇武。政務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彥藻、邴元真等人的經驗和忠誠。相比之下,原來推舉李密走上瓦崗大當家位置的各外營統領,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憑人多,吃了足夠次數虧的李密現在已經清楚地明白了這個道理。王當仁、孟讓等人所率領的外營兵馬雖然以經過一番整訓,但出身草莽的統領們見識畢竟有限。受到他們的拖累,數十萬外營弟兄今後也隻能充當運送軍糧、虛張聲勢的角色。真正的兩軍對決,李密輕易不敢派其衝鋒陷陣。
這也是李密如今敢於任雍丘營被攻破卻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經渡過了當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營諸將來牽製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現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讓瓦崗軍的老班底像前來的投奔的名士、舊吏那樣對自己言聽計從。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價。
謝映登並不是存心刁難李密,很快便將幾份情報對譯完整,綜合起來,推斷出了前方的最新軍情。
“徐將軍肩負重責,發回來的軍報務求詳實準確,所以動作永遠不會如各地細作那樣及時!”雖然李密表現得一直非常大度,謝映登依舊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鋪墊。
“我知道,茂功做事謹慎,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李密聽得心中一緊,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戰的將領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對方受挫於洛口倉的話,接下來瓦崗軍的整個戰略部屬都不得不做出調整。
“這三份線報分別來自虎牢關、百花穀和鞏縣。”謝映登將譯好的情報按次序排開,身體的動作依舊四平八穩。為了讓李密更直觀地判斷形勢,他又轉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圖,擺在麵前的桌案上,然後才開始向急得肚子裏邊已經開始冒煙的李密介紹詳細情況。
“鞏縣已經點燃了狼煙,四門緊閉,但洛口倉至今還控製在官軍手中!”謝映登拿起一根炭條,先向鞏縣處點了一下。“據細作匯報,茂功還沒開始攻城!”
“嗯,我軍遠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應該的!”聽聞徐茂功並沒有受挫,李密心跳頻率稍微輸緩了些,捋了捋胡須,點評。
“虎牢關的隋軍也沒有任何反應,關門依舊允許進入。但咱們的細作發現,有很多百姓從石子河一帶逃來,說是那邊起了兵戈!”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繼續介紹。“至於百花穀,細作說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兩個帶領兩萬五千大軍於七日前離開,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說茂功在石子河畔與劉長恭遭遇了?”李密聽得心中一驚,手上稍微用力,將自己的胡須硬生生揪下了一綹。他顧不上痛,趕緊撲身於地圖前,用手指仔細測量三份線報來源之間的距離,半晌,長出了一口氣,笑著說道:“映登簡直想急死我!茂功這明顯是圍城打援之計,劉長恭倉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來,他自己也要折將進去!”
“屬下隻是負責分析線報,具體結論,還要等軍書到了才能得出!”謝映登點了點頭,依舊以平靜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軍書,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著擺手,“他既然能把劉長恭從百花穀騙出來,自然沒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還沒到滎陽,隋軍已經少了一路。茂功此計用得妙,摸準了劉長恭不願意受人約束的心思!”
對於大隋官員肚子裏那些門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駐軍於百花穀的劉長恭先前消極避戰,此時又突然出來拚命,恐怕是已經聽聞了冠軍大將軍李旭到達雍丘的消息。為了握緊手中兵權,他必須要趕在李旭殺到滎陽城下之前重豎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師威逼洛口,剛好讓他看到了他建立功業的機會。隻是劉長恭永遠不會猜到瓦崗軍豎在洛口城下的軍營是空的,主力部隊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經之路上。
“這幾分線報都是剛剛送上山的,計算路上耗費的時日,如果軍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將軍已經掉頭去攻洛口!”謝映登不懂得湊趣,沒有問劉長恭到底存了什麽心思以致進退失據,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
“攻得好,攻得好!劉長恭一敗,東都都會為之震動。洛口倉守軍本來就不多,這下更沒勇氣與茂功為敵了!”李密心情大閱,不在乎對方舉止上的愚笨。“我這就下急令,派黑石營到洛口附近給茂功打下手。將能搬的糧食盡數搬到黃河邊上裝船運走,一粒也不給隋軍留!”
“多些人去幫忙也好。死守洛口對我軍無任何好處!”謝映登點點頭,回應。雖然在內心深處對李密的行事手段頗有微辭,但對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還是非常佩服的。換了別人當家,肯定不會僅憑幾份含混的線報,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經擊敗了劉長恭。更不會在正式軍書沒送上山之前,就果斷地派遣輔助兵去協助陷陣營搬運戰利品。
“嗯!”李密快速寫了一份手諭,交給貼身侍衛蔡建德,命他轉交房彥藻,由後者組織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後手捋胡須,圍著桌案來回踱步。徐茂功節外生枝幹掉了劉長恭,等於替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眼前的局勢越發向有利於瓦崗軍一側傾斜。興奮之下,他的思路也變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個***後,猛然停住腳步,將手扶在桌案上,盯著地圖追問道:“映登,你那有沒有雍丘方麵的最新消息?”
“沒有,還是上午抄送與密公那幾份。姓李的隻派了少量騎兵沿運河向北虛張聲勢,其主力依舊留在雍丘城內修整。”謝映登仿佛料到李密會有此一問,立刻給出了確切答案。
“嗯!”李密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眉頭隨即慢慢皺緊。在他心中,十個劉長恭也抵不住一個李旭,雖然劉長恭麾下的兵馬數量有博陵精騎的六倍之多。“咱們安插在雍丘的細作本事怎樣?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說,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藝非常高,並且極得麾下將士擁戴!”沒等李密把話說完,謝映登斷然否決了他的假設。
兩軍交戰,刺殺對方主將也是取勝的手段之一。謝映登並不覺得李密的提議有什麽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崗軍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刺客。“經曆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對身邊人員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們的細作主動出擊,恐怕除了徒增傷亡外無任何收獲!”為了照顧李密的顏麵,他繼續補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發覺得太早!”李密歎了口氣,承認剛才的計劃有些異想天開。
“周醒已經盡了力。徐將軍叮囑過,以後瓦崗軍不會再與他聯係了!”謝映登也歎了口氣,為自己麾下失去一員幹將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當年徐茂功精心安插於李旭身邊的眼線,但在上次運河之戰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結果先被借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後又被委派到桑幹河畔組織流民屯田,到現在也沒能重新打入博陵軍決策層。並且此人在塞外曆練了一圈後,對瓦崗軍也不再忠心。謝映登幾次派細作去請他回山,他卻寧願冒著被博陵軍發現後處死的危險也不肯答應。
“其實我剛才並不是說一定組織人手行非常之舉!”李密顧惜顏麵,一計失敗後習慣性地做出了挽回性舉動,“我是想派人在雍丘製造些事端。最好讓大隋朝廷失去對李將軍的信任。”
“能夠不戰而除掉他當然是最好。”謝映登知道大當家心中對李旭甚為忌憚,笑了笑,回應。“但朝廷中的官員們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奪了李旭兵權,估計今後不會再有人肯認真為朝廷賣命!”
“不好說,那些權臣一直是咱們的‘盟友’。前些日子,他們不是‘幫忙’調走楊義臣,救了竇建德一命麽?”李密對大隋官場的了解程度遠遠超過謝映登,笑著打趣。
“那些盟友的確仗義!”謝映登雖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說法逗得展顏而笑。憑心而論,各地豪傑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壯大,與朝中諸位權臣的胡鬧密不可分。是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亂了前來征剿的官軍行動部署,也是這些人,將一個又一個忠勇的將領送到了義軍的刀口下,樂此不疲。
“聽了密公的話,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笑過之後,謝映登從牆邊的書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輕輕地擺在了李密眼前。“前齊郡通守賈務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傷,回去後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麽?難道其中還有什麽隱情?”李密記憶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線報中的具體內容。
“的確,但細作近來打聽到,賈通守當時傷得並不重,被治愈的希望很大。但在蕭監軍上任之後沒幾天便創發而死了!”謝映登輕輕翻開卷宗,指著後來補充的部分解釋。
“他是被監軍禦史蕭懷靜擠兌死的!”憑著對禦史們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確結論。大隋朝的禦史是有名的舌鋒如刀,當年一名前輩禦史僅憑著伶牙俐齒便聯合了東塞數十部落,不費大隋一兵一卒就將剛剛崛起的契丹徹底鏟平。隻可惜,後輩禦史們繼承了前輩的舌鋒,卻將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內部。
“應該是這樣!”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臉,又開始蹣跚踱步,“賈務本是地方官員,背後沒有什麽硬靠山。身為外戚的蕭懷靜自然不會對一個既沒有靠山又不見得有什麽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麽口德。三言兩語之下,氣得賈務本舊傷複發實屬正常。若是賈務本受了其言語打擊而不死,才真會令人意外呢!”
“我聽說,賈務本之子潤甫在郡兵中做參軍,甚負人望。而他與諸君彥當年曾授業於同一個老師,實有同門之緣!”謝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說……”李密眼中猛然閃起一道寒光,手指謝映登,他臉色的疤痕瞬間被血充滿,看上去異常猙獰。
“咱們繼續請盟友幫幫忙?”謝映登不動聲色,回答。
由於過度興奮,李密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如果謝映登所獻的計策能順利施行,瓦崗軍必然聲威大振。什麽立名建號,什麽傳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時,天下英雄對瓦崗山隻有仰望的份,再沒機會與他爭雄!
沒等他下定決心,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謝統領!”有名滿臉是汗的斥候一邊喘息,一邊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氣,然後躬身行禮,“屬下見過大當家,大當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說!別一驚一咋的!”謝映登皺了皺眉,嗬斥。來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幹將,平素向來沉穩有加的,沒想到今天在李密麵前卻突然失了方寸,實在令人懊惱。
“是!”斥候接過茶碗,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然後盡量調勻呼吸,大聲回應,“屬下剛從山腳接到開封營送來的急報,送信人已經昏死過去了。他說,博陵軍前日甩開外黃和陳留兩地的我軍,直接攻入開封,當場擊殺了黑社、白社兩位統領!”
“其他幾家兄弟呢?”李密大驚,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領子,“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他們幾個呢?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博陵軍衝進了開封?”
開封是個彈丸小城,本身戰略意義不大。但李密卻清楚地知道,開封周圍至少有六支名義上隸屬於瓦崗軍的人馬在活動。但李旭卻就在六支兵馬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地擊敗開封城內的義軍,將隊伍繼續朝滎陽方向推進了足足七十裏!
“王、王將軍他們沒,沒有出擊!”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頸,隻憋得滿臉青紫,才斷斷續續回答出一句話。
“可惡!”李密一把摜倒斥候,咆哮。壓根兒忘記了就在兩個時辰前,他曾經親筆修書,嚴禁王當仁等主動迎戰李旭。
此刻,他的信還在半途中。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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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距離滎陽郡治所管城不到兩百裏,黑社、白社兄弟戰死後,擋在博陵軍和管城之間的隻剩下了瓦崗圃田營。圃田營的主將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兩社,指望他能阻擋住李旭的前進腳步,那簡直是癡人說夢!而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幾個在沒接到李密手書的情況下還作壁上觀,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豈不是更有了消極避戰的理由。
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摔開斥候後的李密軟軟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勢急轉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幾乎都落在了空處。如果放任著李旭進入管城,憑借楊廣賜給的金刀和聖旨整合河南諸路官軍,瓦崗寨這幾年的所有努力即將毀於一旦!
“十數萬大軍,十數萬大軍!”李密一邊歎息一邊搖頭。如果在官軍進攻開封時,個個擁兵數萬的外營諸將肯在背後稍做牽製,姓李的怎麽可能這麽順利地就將黑社和白社兄弟陣斬?他麾下不過四千騎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幾人手中嘍囉加在一處卻接近十五萬!
“密公不必氣惱,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詐,想是用詭計騙住了大夥!”謝映登見李密瞬間頹廢得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忍不住出言安慰。雖然站在敵對一方,他卻打心底為對手的本領而感到驕傲。從武藝和刀法上推測,謝映登確信李旭的授業恩師是他失蹤了多年的族叔。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李旭正是他謝家的衣缽傳人。
千軍萬馬避白袍,原來他以為那不過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現在才明白,當武將的威勢達到了顛峰之際,的確可以讓千軍萬馬竟相走避。
千軍萬馬避黑騎。刹那間,謝映登仿佛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見李旭的黑馬,一個個卷旗而去的倉惶。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筆,不動聲色地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記錄到文檔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詐,而是外營弟兄已經被他殺落了膽兒!”沉寂半晌後,李密稍微緩過一點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氣數早就盡了。他即便是飛將軍重生,又縱橫到幾時?映登,稍後你通知咱們在管城的弟兄,讓他們準備一份厚禮給那個姓宇文的欽差大人!”
“是!”謝映登點頭答應,旋即又微微皺眉,“隻怕宇文皛老賊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們的禮物?”
“大隋的官員向來隻看禮物厚薄,幾時在乎過敵我。你盡管派人去送,先別說求他做什麽事情!之後的跟進手段,我自會另行安排!”
謝映登楞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這樣說,必然是因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調回來拱衛主寨?”將李密的命令記錄到紙上後,他低聲建議。“李將軍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會給茂功下令,命其放棄洛口倉,回師攻取百花穀!隻要咱們把百花穀控製在手裏,無論是滎陽還是虎牢的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李密向地圖上劉長恭部原來的駐地指了指,說道。
百花穀夾在滎陽、虎牢和洛口之間,背靠天淩山,前臨汜水,是個非常關鍵的戰略要地。眼下劉長恭部已經被徐茂功打殘了,自然無力據守此處。而徐茂功占領百花穀,則隨時可能向三個城市發起進攻,不由得各地隋軍不小心防備。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謝映登點點頭,對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將軍那邊……”
“我親自來應對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漸恢複一方霸主的氣概。
到目前為止,敵手戰無不勝。但決定勝負的玄機不僅僅在戰場上。此人太年青了,還不懂得什麽是陰謀,更不知道他試圖挽救的大隋,已經糜爛到了無可救藥地步!
‘他隻有一個人。’李密在心中告訴自己,‘我這邊卻不止一個茂功!’。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因為這是天下大勢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當天半夜,數名身負特殊使命的瓦崗軍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趕赴各自的目的地。情況緊急,他們必須在滎陽附近各路隋軍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否則,瓦崗軍將麵臨建立以來最大的劫難。
與此同時,謝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細作們也使出渾身解數,將博陵精騎的動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賊昨日兵出開封,圃田營不能力敵,退守大梁!”
“李賊擊破我圃田營,傷李德仁將軍。李將軍憑城據守,請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將軍回擊開封,李賊領偏師返,周將軍不得不放棄目標,避其鋒櫻…….”
…….
博陵軍拿下開封後,並沒有像李密和謝映登二人預料的那樣,不顧一切撲向管城。而是以開封為中心,按部就班為朝廷收複失地。如此一來,雍丘、開封、圃田、管城便連成了一片,東都和江都之間被瓦崗軍阻塞了數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來的勝利消息極大地鼓舞的隋軍的士氣,沒等博陵軍繼續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將王辯主動率軍迎了上來。兩支隊伍在圃田城外會師,合力驅逐了前來救援的瓦崗軍,收複運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後大搖大擺地班師管城。
無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滎陽郡守虞世會帶領闔郡文武迎出了南門外。小半年前就離開江都前往河北傳達聖旨卻至今沒過黃河的欽差大人宇文皛也無法再躲下去,隻能硬著頭皮走上前,請李旭入城後立刻在擺設香案,恭迎聖旨。
對於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報任何希望。所以也不驚詫對方的厚臉皮,將弟兄們都安置妥當後,旋即借了滎陽郡守衙門大堂,請欽差大人當著河南道官員的麵,交授楊廣所賜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應在去年便將聖旨和印信給將軍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謝恩已畢,宇文皛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但將軍你也應該知曉,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賊人手中,恐怕大損朝廷顏麵。所以我和虞大人反複商量了幾次,都覺得應該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將黃河兩岸的渡口收複了,才好啟程。卻沒想到李將軍英雄蓋世,還沒等我們這邊將兵馬準備停當呢,居然自己千裏迢迢迎到河南來了!”
“末將也是消息閉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諸軍克日北上,必將在黃河對岸執韁相待,哪用繞如此大一個***!”李旭聽宇文皛的話裏暗藏機鋒,趕緊出言向周圍的文武官員解釋。有了楊廣所賜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員們不聽從自己號令。但如果剛一見麵大夥就彼此間心生隔閡,將來諸文武們執行命令時難免會陽奉陰違,進而耽誤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還是河南道諸君北上。能將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裏,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皛見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繼續道。“但臨行之前我想替陛下問將軍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敵良策?”
他說話時舌尖翻卷,像極了一條仰起三角腦袋的毒蛇。偏偏礙著其欽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隻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請大人轉告陛下,末將必竭盡全力,絕不敢辜負他的信任。至於良策,末將初來乍到,敵情未明,實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這幾天一直聽說,河南綠林道千軍萬馬避你單人獨騎。本以為李大將軍一到,群賊便如積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後退半步,避開四下飛濺的‘毒液’,“群賊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並非避李某一人!況且知道前方有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為。否則,僅憑區區四千騎兵,某斷不敢輕易冒險!”
河南道諸將本來已經被宇文皛擠兌得臉色發青,聽李旭如此謙虛,心中對其不免增添了幾分好感。忌妒之心一減,立刻明白宇文皛在蓄意挑撥。恨恨地向老賊瞪了幾眼,心中暗道:“有什麽過節你們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難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給你當槊頭麽?”
宇文皛卻絲毫不在意別人怎麽看自己,歎了口氣,繼續道:“李將軍不必過謙,天下人都知道,群賊怕的就是你一個。就在五天前,他們還在我眼皮底下將百花穀給奪了,那劉長恭自稱蓋世神勇,最後卻赤身裸體逃回了東都洛陽!”
河南道大使王辯早就被擠兌得火冒三丈,聽宇文皛沒完沒了地用話挑撥,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腳,大聲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將,既然有心替朝廷分憂,為何不自己披掛上陣。終於躲在城牆後煽風點火,算哪門子本事?!”
“我身負的是護衛天子的重任!當然不能隨意插手地方軍務!”宇文皛轉過身,連翻數個白眼。
“當大夥是聾子麽,剛才又是誰在河南軍務上糾纏個沒完來?”王辯冷笑著反問。
眼看著雙方就要起衝突,李旭趕緊上前勸解。“王將軍消消氣,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將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為河南諸君吸引了瓦崗主力的原因。這一路上我帶人抄了不少賊巢,有些贓物不知道如何處理。還請諸位幫忙拿一部分去還於地方,也請宇文大人護送一部分去江都,進獻與陛下!”
“當我是刀手麽,幫你押運東西?”宇文皛聽有財貨可分,心中對李旭的惡感頓消,嘴巴上卻依舊不肯輕易將他放過。
“豈敢,豈敢,也不是什麽奇珍。若大人覺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處理了便是。總之,末將會承大人的情!”李旭陪著笑臉,回答。
“那還差不多!”宇文皛將脖子一揚,倒背著雙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座。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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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隋朝官場收受賄賂成風,卻向來沒開過上司向下屬送禮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諸郡的將領們強行討要孝敬,做派已經很是出人意料。轉眼又當眾派出幾大箱子細軟來,眾將即便不怕言官們過後彈劾,卻也達不到與宇文皛同等的臉皮厚度。因此一個個百般推辭,絕不肯收。
“其實這些禮物也不是白送給大家的!”李旭見眾人態度堅決,唯恐連給宇文皛那份也送不出,笑著給大夥找台階下,“這些都是我從賊窩裏抄出來的髒物,如果放到民間去,恐怕很少人能買得起。所以請大家代為處理掉,籌集些物資改善士卒們的裝備和夥食,也好能盡早將瓦崗軍剿滅!”
“對,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皛正為眾人的矜持而大為尷尬,聽李旭這麽善解人意,趕緊出言響應。“我先替皇上挑一些,這年頭盜匪遍地,怕是宮裏也缺少些能讓陛下高興的東西呢!”
“大夥都拿一些吧,過幾天籌得錢糧,咱們在城裏犒師!”郡守虞世會見此,也趕緊幫忙說項。
眾文武聽官職最高的幾位大人都發了話,才猶豫著將宇文皛挑剩下的拿了幾樣。有人心中暗讚新來的討捕大使仗義疏財,是個值得追隨的好上司。有人卻覺得此舉未免有收買人心之嫌。更有少數幾個為官清廉者,幹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準備改天換成肉好後如數交公,也好給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結實點兒的鎧甲,銳利些的兵器。
朝廷關於河南道剿匪諸事的安排於年前就已經傳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滎陽郡周圍除了被打跑了主帥的劉長恭殘部外,還有虎牙郎將王辯所部的兩萬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寶等人所部數千郡兵,以及從弘農、襄城等臨近各郡派來的地方兵馬,由各自的通守所帶,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兩萬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馬的裝備、補給朝廷一概不管不問,因此李旭帶來的那批賊贓,雖然分派到將領們手裏僅僅是杯水車薪,也著實讓人感動了一次。
眾將領感動之餘,便試圖給李大將軍一些回報。可在城內眼巴巴等了兩、三天,李旭除了偶爾找幾個與瓦崗軍交過手的人了解一下敵軍的戰鬥力外,關於下一步戰鬥如何進行的安排居然隻字不提。
“李將軍不是打著並了大夥部眾的主意吧!”有謹慎著憂心忡忡地議論。事物反常即為妖,對屬下這麽體貼的上司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果對方捧著陛下欽賜的金刀提出整軍,無論迫於其威,還是感於其恩,大夥還真不好拒絕。
“不一定,依我之見,李將軍不是那種貪婪的人。況且咱們手裏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騎兵根本沒法比。即便送上門去要求合並,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觀摩過博陵精騎訓練的人連連搖頭,否定了同僚的猜測。“我想李將軍在等裴將軍那邊的回音,畢竟沒有虎牢方麵的支持,咱們這邊很難單獨采取行動!”
眾人這才注意到戰鬥力數一數二的齊郡子弟並不在管城,自從李大將軍到任後,虎牢關那邊隻派了幾名低級軍官來表示祝賀,幾個核心人物卻以防備瓦崗軍偷襲為名,一個都沒有露麵。
“難道那裴仁基與李大將軍有過節?”有人繼續猜測。
“不可能,虎牢關裏,有一半人馬都是李大將軍的舊部,我聽說那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是與李大將軍素來相得的!”消息靈通者搖頭否認,直接點出了雙方實力的對比,“咱們李大將軍有陛下的聖旨、先皇的金刀,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員虎將支持。他姓裴的有什麽資格不聽從號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長了!”
無論猜測的結果如何,真相還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邊探聽。眾人推來推去,最後一致認為虎賁朗將王辯跟李旭關係最熟,提議由他出頭去探探李將軍的口風。虎賁郎將王辯心裏也正忐忑得緊,又受眾人央求不過,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先整理了一幅幹淨行頭,然後命部屬推了幾車錢糧,以歸還變賣賊髒所得為名去城外的博陵軍駐地拜會李旭。
“我也正為此事頭疼,既然大夥都這麽上心,不如聚在一處商議出個穩妥辦法來!”聽王辯婉轉表達完眾人的擔憂,李旭笑了笑,提議。
“他們怎敢影響大人的決斷!”虎賁郎將楞了一下,驚詫地說道,“大人有什麽安排,盡管給他們發號施令便是了。如果哪個不肯服從,自有軍法來對付他!”
“還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剛來,沒有大夥對敵情熟,免得安排錯了,反而讓瓦崗軍得了機會!”李旭搖搖頭,堅持。
眾將得知新來的上司沒有整合各路兵馬為一體的意思,心中都大為安定。聞聽李將軍要聚將議事,一個個轟然響應。虎牢和滎陽兩處隋軍的主將得到快馬傳書,也主動趕了過來,大夥聚在臨時搭起的中軍帳內,士氣居然為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高漲。
李旭是皇帝陛下欽點的河南道討捕大使,所以理所當然坐在了主帥位置上。滎陽郡通守裴仁基、虎賁郎將王辯的座位設於他的兩側。其餘諸將按官職高低,沿帥案兩側順序站立。擺在帥案正前方地麵上的,卻是一張羊皮拚出來的大幅輿圖,將滎陽、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敵我各部的所處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標於其上。
軍卯點過,李旭先四下環視一圈,然後指了指麵前的輿圖,笑著說道:“近幾曰本帥忙著了解附近的軍情,所以一直沒抽出時間來跟大夥商議正事。現在敵我兩方麵情況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來便準備與瓦崗軍開戰。但具體怎麽打,目前還沒有一個章程,大夥有什麽好建議,不妨說出來,咱們一並參詳參詳!”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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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剛才還暗自交頭接耳的將士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大夥近兩年與瓦崗軍交戰,勝少敗多,所以對主動出城去捋敵人虎須之舉實在沒什麽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將麵前露出怯意,難免會被第一把火燒到屁股。況且對方前幾天也確實以四千輕甲殺得十餘萬瓦崗軍不敢回頭。開封城下,千軍萬馬避黑騎並非一個傳說。在座諸將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輕甲少,身為主帥的李旭已經以身作則了,大夥如果依然做縮頭烏龜,顏麵上也著實過不去。
沒勇氣提議進攻,又沒臉皮主張據守。所以眾人不如悶聲大發財,等待冠軍大將軍李旭、虎牙郎將王辯、滎陽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們三個頭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無論將來的決戰是勝是敗,責任都追究不到大夥頭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與李旭相接。各路隋軍將領都低著頭,眼睛裝模作樣地盯在輿圖上做沉思狀。誰料片刻之後,有人還真看出些門道來。
那不僅僅是滎陽周邊的地圖,也不僅僅標示了敵、我雙方所占據的位置,大概規模。仔細觀瞧,眾人清楚地看見了每路敵軍和我軍的詳細情況。眾將領們先前對那些蠅頭小字還不甚敏感,等目光掃到自家兵馬標記附近時,則不由得皺緊眉頭,倒吸冷氣。
“李將軍是什麽意思!”宜陽縣尉周英用驚詫的目光向同僚探詢。在幾位袍澤的臉上,他都看到了同樣詫異和畏懼交織的表情。
李旭沒有吞並大夥部眾的打算,關於這一點,在議事之前大夥已經吃過定心丸。但此人也並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實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員都精細得多,也強勢得多。隻用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已經了解清楚在座每個人麾下的真正將士數量和裝備情況。雖然他沒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額或隱瞞實力的責任,但眾人再想於兵力補給方麵糊弄他,顯然是行不通了。
“隻是議一下軍情而已,大夥不必太過拘謹。無論說得是否在理,言者無罪!”正忐忑不安間,將領們又聽見李大將軍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將就先說幾句。如果有莽撞之處,還請大將軍見諒!”襄城郡守鄭勃資格比較老,拱了拱手,率先開口。他的任所距離滎陽最近,因而所部兵馬在郡兵當中算是士氣相對高昂的。雖然半年多來弟兄們從未在瓦崗軍身上占到半點便宜,但至少補給跟得上,士卒缺額也不算多。
“本帥記性向來不太好,縱使鄭大人說錯什麽,本帥也保證出了帳門後立刻忘得一幹二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起半個字來!”李旭抬抬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主帥如此善解人意,眾將領們的心態立刻輕鬆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議道,“鄭兄有什麽話就直說,左近就是那麽回事兒,咱們跟大將軍也沒什麽好隱瞞的。”
“如此,末將就不客氣了!”鄭勃四下拱了拱手,繼續道:“其實張老將軍陣亡後,大夥這半年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但弟兄們畏於再出城跟瓦崗軍拚殺,就是我們這些當將領的,也輕易不敢提開戰二字!”
“這是為何?”李旭笑了笑,追問。絲毫沒因鄭勃的話而感到憤怒。
“賊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唄!”縣尉周英大聲補充。
“每次都是咱們幾萬人跟十幾萬瓦崗軍混戰。毫無章法。該來幫忙的不肯幫忙,該把握機會攻敵之虛的也不肯動手。”有人跟著附和。
“打贏了的未必落一個好字。縷戰縷敗的倒一路加官進爵!”昭武校尉黃喬不滿地叫嚷。
大夥七嘴八舌,紛紛指摘東都方麵對劉長恭等人的偏愛和對其他各路兵馬的刻薄。隻聽得裴仁基和王辯二位高官耳朵都發紅了還不肯安靜。李旭理解眾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隻是靜靜地聽著,任由大夥將肚子裏的苦水都倒出來。
待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鄭勃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訕笑著補充道:“大將軍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難處。馬革裹屍,誓死報效朝廷的心思大夥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處。明明是可以互相呼應,共同進退的,到最後卻成了孤軍深入。臨陣脫逃者無罪,舍生忘死者也無功。這種糊塗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聲,中軍大帳又開了鍋。到了此時,眾將領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騙他們說實話,過後再算總帳。反正死在哪裏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語,把朝廷的種種失當舉措說了個遍。
楊廣去江都後,便很少過問河南道政事。‘其實他哪的政事都懶得過問!’有人心中暗道。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沒有任何治政經驗,因此發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實際上都出自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這幾個家夥即不懂軍務,又任人唯親,導致參與剿匪的各位將領十分難做。劉長恭先是不肯服從張須陀老將軍的號令,東都方麵對此不聞不問。後又屢屢敗於瓦崗軍,東都方麵依然對其信任有加,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而其他各路兵馬,除了王辯所部還能偶爾得到一些補給外,大夥都得從老家自籌錢糧,自募壯士。萬一戰敗了,就是丟到盒裏的棄子,死活再無人問。
眼下劉長恭再度戰敗,失掉戰略要地百花穀和麾下數萬弟兄,赤身裸體跑回洛陽去了。朝廷依舊沒有罷他的官。西邊還有消息傳除出來,說越王楊侗親自見了他,撫慰之,釋其無罪。並出內駑為他在洛陽招募壯士,重整殘軍。同樣是為國效力,這差別也忒大?憑什麽他就什麽好處都撈,大夥就該白白戰死?如此賞罰不明,又怎能讓那些死於陣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敗將之事!並非肆意胡鬧!”裴仁基實在聽不下去,開口打斷了大夥的抱怨。他雖然與當朝第一權臣裴寂聯絡有親,但僅僅是一個旁支,因此若幹年來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顧。歲月蹉跎,當年的平級同僚李旭現在已經做了大將軍,而他不過向上升了半級,從虎賁郎將升到了虎牙郎將,距離李旭的正三品冊授大將軍,六郡宣慰大使,檢校河南討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滎陽通守的實缺,還是靠東都方麵的故人大力舉薦才謀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議時,不能不站出來為其說幾句“公道”話。(一起看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裴大人言重了,我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隻是說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隻要他家裏有足夠的肉好!”鄭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經送了一大筆肉好進段達府邸。這本來是一件隱私。但因為他與監軍禦史蕭懷靜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對方當眾捅了出來。滎陽周圍剿匪的其他幾名隋將本來就對裴仁基接了張須陀的職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夥的意思說話,因此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瘡疤’。
“你休要血口噴人!”裴仁基跳起來,怒喝。
“我隻是說誰家有錢,又沒說你裴大人曾經買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鄭勃冷笑一聲,反擊。
眼看兩個就要吵起來,“嗯!”李旭仿佛嗓子裏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聲。
裴、鄭二人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立刻都閉上了嘴巴,四隻眼睛像發情的公牛般相對,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對方。
“大敵當前,有傷自家和氣的話咱們還是不要說得好。否則被瓦崗軍聽了去,不知道會如何笑話大夥!”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鄭勃,笑著開解。“要說升官後上下打點,也是常情。這事兒誰都做過。我前幾天還不是當著大夥的麵給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處麽?為了後方少一些擎肘之舉,咱們這些當將軍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麽?”
這句話,既責怪了鄭勃不該攻擊同僚,又照顧了裴仁基的麵子。大隋官場汙濁,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賄賂的罪責,恐怕一百個為官者中有九十九個要掉腦袋。眾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貪佞,官做久了卻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所以李旭以為了讓後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開脫,也不算信口開河。
這都是張須陀老將軍手把手教導過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學會了,並且永生不敢再忘。
酒徒注:被別人怎麽咬,酒徒通常都忍了,但有人卻一再以出賣國家民族的大帽子扣上來。酒徒位卑,卻從未敢辜負自己的祖國。所以不得不專門回應之。所耽誤更新,這周六、日會補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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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仁基本來對李旭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事情還有些忌妒之意,見對方為了給自己辯解竟不惜自汙其身,心中的那一點邪火不覺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來的若幹經曆,歎了口氣,垂下眼皮,將頭轉回了輿圖上。
鄭勃見裴仁基先收了勢,也低低的“哼”了一聲,將刀一般目光從對方臉上移走。李旭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化解不開裴、鄭兩人之間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鄭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繼續糾纏此事。笑了笑,把話頭又轉到回眼前戰局上。
“大夥剛才都說不願意跟瓦崗交手,但並不是怕了他們。症結就在有奸佞當道,朝廷處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發牢騷,根本沒當自己是在與大夥商討涉及了數萬人生死的軍務。
“末將等不敢非議朝政。但郡兵們都是沒娘的孩子,這也是眾所周知的!”縣尉周英站起身,大聲回稟。
“古來皇帝不差餓兵,但弟兄們餓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黃喬大聲補充。
眾將領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總結出數條不願出戰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怕打沒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拋棄,連向家鄉父老交代的顏麵都沒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無法管!”待眾人將理由說得差不多了,李旭點點頭,繼續問道:“但如果我答應你們,今後郡兵的糧草和軍餉與府兵一樣發,器械與府兵一樣給,戰損與府兵一樣補充,有功和府兵一樣可得到升遷,大夥可願意與我去會會瓦崗群雄?”
“那當然願意!有哪個喜歡背著罵名縮在城裏,看著群賊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的話音剛落,周英第一個站起來表態。
“問題是大將軍可有把握替咱們要來錢糧。當年東都答應過張老將軍無數次補給,卻總是以道路不靖為理由拖延。直到老將軍亡故了……”鄭勃不相信李旭比張須陀的本事還大,謹慎地回應。
他刻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在座所有人聽了個清楚。這回裴仁基卻沒有起身與他抬杠,因為麾下齊郡子弟的錢糧撫恤,他接任後也是一文都沒拿到。東都的舊識肯替他謀取官職,但對郡兵的不信任態度卻和張須陀在任時一摸一樣,沒有因為領兵者現在姓裴了而做絲毫改觀。
李旭四下掃視了一圈,從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渴求與失望交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預計的目標靠近,點點頭,微笑著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來的路上已經打通了滎陽東南方的通道,隻要大夥再加把勁兒,咱們便可奪回整條通濟渠。讓各郡上繳給朝廷的錢糧都從蔡水和通濟渠上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陛下給我聖旨中,認可了我調用河南各郡物資的職權。所以運河打通後,各郡拖欠的錢糧咱們拿來先滿足弟兄們的補給,然後再送往東都!”
這是他在雍丘、開封附近大動幹戈的目的之一。在繞路前往滎陽赴任的途中,他便發現眼下雖然戰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庫卻仍被官員們添得滿滿的。既然官員們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來救濟百姓,該運往朝廷的他們總沒理由貪汙掉。因此,恢複連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個目標。隻要牢牢把握住運河控製權,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將士像齊郡子弟那樣缺衣少食。
聽完李旭的話,眾將先是一愣,旋即“轟”地一聲炸了鍋。他們沒想到新任主帥膽子這麽大,居然連送往東都的物資都敢截留。但轉念一想,河南東部諸郡與洛陽之間的聯係被切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李旭這樣做,算不得主動挑起事端。況且即便惹得東都方麵不滿又能怎樣,李大將軍的金刀是皇上給的,越王身邊的人再囂張,也不敢挑戰皇上和先皇權威。
“對,反正東都說了,道路不靖就沒法給咱們送錢糧。同樣,咱們也沒法給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亂,大聲嚷嚷道。
“要不是咱們打通了運河,東都照樣什麽都撈不著。這回,大人們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黃喬手捋胡須,滿臉笑容,仿佛已經看到了錢糧運到管城般。
“陛下許了大將軍之權,大將軍自然調得河南諸郡的糧草輜重!”裴仁基陰鬱的麵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許多,笑了笑,說道。“但恐怕還有兩處不大妥當。第一,各郡如果還以道路不靖為由不肯將錢糧上繳怎麽辦?第二,咱們眼下控製了運河西岸,但瓦崗軍隨時可能從東岸切斷河道,咱們該如何應對?”
“隻有一個辦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沒想,大聲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錢糧過來,我會派兵去自行押運。瓦崗賊膽敢攔路搶劫,咱們是官兵,難道還真的怕了這群土匪不成?”
“對,咱們跟他們較量一番。總不能一直被賊人卡住脖頸!”
“打,敢搶咱們飯碗裏的糧食,咱們手中的兵器難道是用來看的?!”
眾將領聽得興奮,七嘴八舌地叫囂。幾乎忘記了就在一刻鍾之前,他們還宣布士氣低迷,無法出城與瓦崗軍作戰。
“但出戰之前,至少要給各部補充些物資。否則士氣依舊不振,對上瓦崗軍未必有勝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補充。
“我會請虞郡守打開管城倉,先從倉中撥糧食給各位。按麾下實際人數,先補足兩個月的需求!”李旭對這一問題早有準備,笑了笑,給了眾人一個萬分滿意的答案。
“你早來幾個月就好了!”裴仁基點點頭,話語當中不無遺憾意味。滎陽郡這麽多官軍,誰也沒想到大著膽子去動從先帝時便留下來的官倉來滿足軍需。結果洛口倉數十萬石存糧食平白便宜了瓦崗軍。大夥若早知道如此結果,還不如冒險分了它。
“是啊,大將軍早來幾個月,估計鞏縣縣令柴孝和也不至於被逼得走投無路,以至於去投降瓦崗軍。”鄭勃歎了口氣,破天荒地接過了裴仁基話頭。
鞏縣和洛口倉被瓦崗軍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進入管城後第三天傳來的。據坊間所言,當時徐賊茂功已經準備撤軍,但鞏縣縣令柴孝和與監察禦史鄭頲兩個人卻無法承受援軍被全殲於半路的巨大壓力,獻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崗軍將洛口倉內的糧食全部裝車,在饑民和百姓的幫助下運進了百花穀。為了有口飯吃,大批饑民主動從賊,使得百花穀內的瓦崗軍人數一下子上漲到十萬餘,再加上劉長恭“贈送”的兵器鎧甲,聲威大振。
“同樣的事情,我想以後不會再發生!”李旭截住兩人的話頭,非常自信的說道。他需要維持眼前的氣氛,不能讓已經發生的錯誤將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士氣再打下去。光憑手中四千騎兵,他不可能擊敗瓦崗軍。在他眼裏,各路郡兵都能成為好幫手,就看為將者怎麽用。
“末將願意領麾下兵馬,去清理運河兩岸的殘匪!”一直在旁邊聽眾人議論的虎牙郎將王辯見李旭已經贏得了眾人的擁戴,站出來主動請纓。先前他隻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卻慶幸朝廷在關鍵時刻派了這樣一名敢作敢當且有勇有謀的將軍來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話,王辯可以肯定,瓦崗那群烏合之眾絕非眼前這位李將軍對手。
“末將願與王大人並肩作戰!”給李旭出了無數難題的鄭勃也心滿意足,站起身,肅立拱手。
“末將願替與王大人同行!”
“末將願唯將軍馬首是瞻!”眾將領見鄭勃已經表態,亦先後表明自己願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將便回虎牢,盡點郡兵出關來會!”裴仁基不甘人後,笑著允諾。
“大夥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時出兵,咱們稍後還須再議!”贏得了眾將軍的初步歸心後,李旭反而不著急立刻去與瓦崗軍交手了,笑了笑,說道。
“議什麽議啊,我等聽大人安排就是!”鄭勃再度說了曾經說過的同一句話,臉上的表情卻與先前時有著近乎天壤之別。
“對,大人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決不含糊!”眾將領再度申明願意聽命於李旭的態度。
“大夥如此信任李某,某萬分感謝。”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風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務之前,我還得問大夥幾句話?”
“大將軍有什麽話盡管問。隻要弟兄們知道的,決不隱瞞!”眾將領長身肅立,轟然響應。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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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不是什麽新鮮問題!”李旭慢慢收起笑容,正色,“想必以前也有人問過諸君,李某想知道,列位和麾下弟兄究竟為何而戰?”
“當然是上報朝廷,下安黎庶了!”襄城郡守鄭勃第一個回答。雖然他自己根本不相信這個答案。
“大丈夫立世,當建功名!”
“功名自在馬上取!”
眾將領你一句,我一句,滿不在乎地響應。他們沒料到眼前這位看上去滿臉絡腮胡子的新任上司還喜歡文人們才會熱衷的調調。同樣的答案他們已經說了千百回,根本不用仔細思索,張口就來。
“大夥若是以此言去號令麾下弟兄,不知道弟兄們會做何反應?”李旭輕輕搖頭,對眾人背熟了的答案極不滿意。
“這個…....嗨,在弟兄們麵前,誰還會掉這文兒!”縣尉周英性子最直率,拍拍自己後腦勺,訕笑著回答。
“就是,那些粗痞,讓他們懂得號令就是了,又何必跟他們羅嗦!”昭武校尉黃喬補充。新來的上官沒什麽架子,所以他也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官軍在進行大的戰役前,通常都會由主將向弟兄們說一番激勵士氣的話,但底下的弟兄們隻是看他的麵子才胡亂叫嚷幾聲而已。至於點將台上的大人物具體說的是什麽內容,弟兄們聽不清楚,也沒心思去聽。
大多數將領們的想法其實都和黃喬差不多,並不覺得李旭的問話有什麽新意。有人甚至因而心生隔閡,認為主將大人明明出身行伍,卻偏偏玩那些監軍才喜歡玩的花活,遠不如剛才拍胸脯保證大夥糧餉時模樣來得親切。更有甚者,竟偷偷地向同僚撇嘴,示意大夥剛才可能看錯了人,到頭來難免隻落下一場空歡喜。
“不知道周縣尉是哪裏人?”不理會眾人的小動作,李旭從帥案後走出,踱到周英麵前,看著他的眼睛詢問。
“啟稟大將軍,末將,卑職,卑職是宜陽人!”周英不知道李將軍問自己的籍貫做什麽,楞了一下,局促不安地回答。雖然生得虎背熊腰,但與旭子相比,他依然矮了大半個頭,肩膀也窄了不止一寸。因此回答對方的話時隻能仰視,仿佛犯了錯的弟子對著嚴格古板的授業恩師。
“家鄉附近還平安麽,有沒有亂匪?”李旭無意向對方施加壓力,稍稍將身材側開了些,和氣地問道。
“托大人的福!”周英習慣性地抱了抱拳,用一種近乎拍馬屁的口吻說道,“還算安寧,沒打到縣城門口!”
“我又不是洛陽府尹,你家那邊有沒有亂匪,托我什麽福?”李旭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壓下周英的胳膊,“你出來多久了,擔心家裏人麽?弟兄們想早些回去麽?”
“怎麽不擔心呢!宜陽的青壯幾乎都被我帶了出來。一旦土匪殺上門,縣令麾下根本沒兵可用!弟兄們日日問我什麽時候回去,煩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周英見李旭一直態度平和,心情大定,羅羅嗦嗦地傾訴。

“是這樣啊!”李旭笑了笑,未做任何品評。然後慢慢踱到襄城郡守鄭勃麵前。沒等他開口詢問,鄭勃主動應道:“襄城的情況還不如宜陽。卑職那邊多山,大小土匪一窩挨著一窩的,剿都剿不過來。去年那會兒他們就差點打到郡城根下,今年,嗨,誰知道呢。要不是皇命在身,卑職早就帶著弟兄們殺了回去!”
“我那也差不多!”黃喬見李旭將目光轉向自己,主動回答。
“大將軍還是莫要問了,大夥都很為難!”來自南陽的督尉杜子貴紅著眼睛,申訴。他是菊潭人,老家在一個月前便陷入了賊手,父母妻兒生死不知。而身為郡兵大將的他卻幹耗在滎陽城中,根本沒辦法回師為家人報仇。
“我那情況和你們差不多!”李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陛下委我以六郡撫慰大使之職,其中最大的那個郡卻被叛賊羅藝占去了三分之二,我從來沒能要回。如今博陵軍主力盡在滎陽,不知道羅藝那廝會不會趁機生事!”
“那羅藝,羅藝不是剛剛向陛下悔過了麽?”裴仁基聽得心焦,大聲追問。
“他的確悔過了,麾下的士兵卻一個沒有裁。”李旭搖頭,苦笑,“以幽州各地的賦稅,絕對養活不下整支虎賁鐵騎。沒有糧餉時,他不搶我還搶誰?更倒黴的我家南邊的竇建德這陣子也鬧得越來越大了。一旦他們兩個聯起手來,我這六郡撫慰大使,就連家都回不得了!”
這些話都是實情,所以說出來給人的感覺絕非作偽。眾將領聽了,不由得陪著主帥一道歎氣。都說世事艱難,為將者不易。能不能建立功業還很難說,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保不住。
“所以,諸君可問問麾下弟兄,願意跟我早日平了瓦崗,回家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麽?”李旭突然挺直身軀,大聲發問。
刹那之間,軍帳當中一片寂然。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隻為了早日能回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大將軍的問話雖然糙,聽在耳朵裏,卻仿佛有一碗酒在五腹六髒中燒,直燒得人熱血沸騰,豪情萬丈。
“諸君願意跟我一道平了瓦崗,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麽?”李旭用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再度詢問。
“願意!”周英大聲叫道,“願意追隨於大人馬後!蕩平瓦崗!”
“蕩平瓦崗!蕩平瓦崗!”眾將一同大呼,聲音震得氈做的帳頂上下震顫。已經迷茫很久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如此朝廷,大夥繼續為其戰鬥下去還有什麽意義?但今天,有人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了他們,他們不是為朝廷而戰,不是為了功名而戰,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在亂世中不受傷害。
亂世將致,如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國家,至少在災難來臨的那一天積攢起足夠的力量以保護自己家人。在眾人的呐喊聲中,李旭又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並且永遠不會放棄。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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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動起所有人情緒後,旭子趁熱打鐵將眾將近期需要執行的任務一一分派了下去。
即將進行的戰鬥會是一場可能要持續兩、三個月的大對決,奪回運河不過是其中第一步。根據手中所掌握的情報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李旭不認為瓦崗群雄會坐視官軍重新掌握河道的控製權。
通濟渠對瓦崗寨來說和它對朝廷的作用同樣重要。當年,瓦崗軍就是靠劫掠河上的過往船隻,慢慢積累到了坐大的本錢。如今,據李旭了解,瓦崗軍換了另一種方式利用運河。他們對民船和商船隻收取保護費便給予放行,對官船才會完全截留。
所以,在運河東岸的據點也受到官軍攻擊後,為了保證通濟渠這一活的財源,李密即便不願意倉猝與官軍交戰,也不得不領兵出山。如此,戰役將轉入第二階段,由各路官軍直接麵對瓦崗主力兵馬。而此刻瓦崗軍戰鬥力最強的破陣營和其主將徐茂功都在百花穀,隻要扼守虎牢關的裴矩、秦叔寶等人能堵住該營東歸的道路,徐茂功將對運河附近的戰鬥鞭長莫及。
除非徐茂功冒險放棄剛剛到手的百花穀,從虎牢關靠近黃河的一側繞路而歸。那樣,戰役將進入第三,也是非常關鍵的階段。李旭會安排另一個更完美陷阱在半路上等著他。
為了保守秘密,旭子隻給將領們分派了第一階段作戰行動中各自的目標。對於第二階段,他隻是簡略的推測了一下其可能,並沒有詳細說明自己的打算。為了確保切斷徐茂功和李密二人之間的聯係,他毅然命令各路兵馬之中戰鬥力最完整的一支,虎牙郎將王辯及其所部移防滎陽城,與裴仁基所部虎牢守軍形成犄角,遙遙鎖住百花穀。
至於戰役可能進行的第三階段,旭子把其藏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如果老天一定要安排兩人進行一場對決,李旭希望,決戰的時間盡量晚一些。他需要一點時間磨合麾下各路兵馬,他更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的心腸硬下來,對當年生死與共的朋友舉起黑刀。
“瓦崗外營諸軍當中,也有幾支戰鬥力非常強的,大將軍請務必小心些!”待其他將領紛紛離開後,借故留下來裴仁基低聲忠告。
“多謝德本兄提醒,我對敵情了解不多,瓦崗諸營的具體情況如何,還請德本兄詳細告知!”李旭笑著向對方抱了抱拳,回應。
二人曾經在遼東共過一段事,所以旭子還保持著當年彼此之間稱謂習慣。裴仁基卻不敢在他麵前妄自尊大,趕緊躬下身軀,結結實實還了個全禮,“大將軍折殺末將了!你我現在是主從,末將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德本兄切莫這樣說,在外人麵前,我自然要擺擺大將軍的模樣。此刻帳中僅剩你我,咱們再繃著身份說話,不也太矯情了麽?”李旭又笑,低聲抗議。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裴仁基再次向李旭做了個揖,才歪著身子在緊臨帥案的胡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本來我該帶著叔寶和士信一道來見你,以全你們兄弟之情。可徐賊茂功聲勢迫人,所以我不得不把兩員悍將留在虎牢關中,以免徐賊嗅到什麽破綻!”坐穩之後,裴仁基主動解釋。
“德本兄謹慎些是對的,徐茂功用兵的確狡詐多變!至於叔寶和士信,我想我們將來會有很多機會再見!”李旭笑了笑,對裴仁基的安排表示理解。內心深處,他曾經對自己孤軍奮戰在雍丘、開封一帶時,前來匯合的是王辯而不是秦瓊和羅士信隱隱有些失望。但過後想想,兩位故友現在的地位也的確尷尬,所以很快便看開了,不再抱怨對方的冷漠。
“他二人皆萬夫之敵,可惜被埋沒在了郡兵當中!”裴仁基聽李旭的話裏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笑著補充,“我能順利掌控齊郡精銳,也多虧了他們兩個。前些日子我已經將兩員虎將的具體功勞寫到表章中,著人送入東都了。但東都那邊做事的風格,唉,大將軍想必比我還清楚…..”
提到朝廷在人才使用和選拔方麵的種種弊端,李旭和裴仁基相對搖頭。前者因為幸運有皇帝陛下於背後撐腰,仕途上還算順利。而後者雖然在和李旭初次相見時就有光祿大夫,武賁郎將的虛銜,此後卻於宦海中沉浮不定,熬得頭發都白了,才勉強補又到了一個通守的實缺。
幾聲長歎之後,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立刻拉近了不少。“德本兄還是坐正了身體說話吧,否則你不舒服,我看著也渾身別扭!”李旭笑了笑,請求。
“嗨,嗨,不是很久沒見到仲堅了麽?沒想到你性子還像當年那樣率直!”裴仁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笑著在胡凳上坐實。“其實我更願意站著,騎馬騎慣了的身體,坐下來屁股上就如同生了瘡般難過!”
“那就一道站在輿圖旁說話!”李旭指了指鋪在地上的敵我形勢圖,建議。
“也好,記得當年咱們在遼東時便是如此!”
話題轉到行軍打仗方麵,裴仁基立刻放開了所有拘束。蹲下身去,用手點了點運河東側那些標明瓦崗各營大體規模的數字,笑著說道:“想必你這百戰之將也不會光看人頭數。瓦崗軍中能戰的各營士卒反而不多,倒是那些稀鬆平常的熊將,個個恨不得坐擁百萬熊兵!”
“我跟他們交過很多次手,感覺當時的瓦崗內營士卒雖少,戰鬥力卻與官軍旗鼓相當。至於外營,終歸是群烏合之眾!”李旭輕輕搖頭,對瓦崗軍的戰鬥力做出評價。
“對,內營後來改做了破陣營,想是效仿三國高順之故事。如今駐紮於百花穀,對虎牢、滎陽兩地虎視眈眈。外營還是按眾賊入夥前各山頭劃分,老巢在何處的,便喚做什麽營。情況大體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若說瓦崗軍現在的情況,還真的跟將軍不無關係!”裴仁基笑了笑,補充。見李旭滿臉不解,他又用手指了指通濟渠旁靠近原武一帶的平原,低聲問道:“我記得仲堅曾經在這裏跟李密交過一次手,用千餘騎便破了他數萬大軍?”
“那次是他太囂張了。原本沒那麽容易取勝,李密仗著自己一方人多,信心過滿,反被我抓到了機會!”李旭想了想,承認。此戰是他指揮過的經典戰鬥之一,至今回憶起來依舊令人熱血彭湃。所以話說得雖然謙虛,興奮的語氣卻在不知不覺間流露了出來。
裴仁基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了李旭一眼。轉念一想對方如今不過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心中也就釋然。頓了頓,說道:“據我所知,自從運河邊上敗給你之後,李密便在瓦崗力主整軍。各外營兵馬也的確集中到山寨中整訓過一段時日。但後來糧草運輸不便,再加上你和張須陀老將軍逼得緊,賊眾便不得不又化整為零了。這一化,便再也合不起來!”
“想必是在那次整訓中,徐茂功又替別人做了嫁衣!”李旭對土匪一直沒什麽好感,所以不禪從最壞的角度推測他們的行為方式。“以李密的為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徐茂功。隻會借徐茂功之手為自己訓練兵馬,然後再將訓練好的士卒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也不完全如此。我想應該是有人被你打疼了,所以吸取了教訓!”裴仁基搖了搖頭,並不完全讚同李旭的看法。“後來瓦崗軍中的濟陰營、濟陽營和齊郡營便脫穎而出,為將者還是原來的人,士卒戰鬥力卻大為改觀。將軍這次渡河作戰時,對這三個營和李密的蒲山公營還要多留意些!”
“齊郡營?”李旭對這個名字非常敏感,皺著眉頭追問。
“是啊,大賊孟讓原籍就是齊郡,與叔寶和士信還算得上是老鄉。”裴仁基點點頭,回答。“此人勇力說得過去,謀略也堪稱上上之選,因而深受李密器重。此外,濟陰房獻伯、濟陽王伯當兩個本事也都不差,這兩年瓦崗軍四下攻城略地,靠得便是徐茂功的破陣營和另外這三支主力!至於李密的蒲山公營,則是從各營抽調精銳組成的,號稱可以以一當十。張老將軍便是喪在這個營手裏,你遇到後千萬小心!”
“多謝德本兄指點。否則,我還真小看了對手!”李旭咀嚼著蒲山公這三個字,半真半假地說道。
裴仁基所提供的信息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旭已經探聽明白的,也有一小部分此前聞所未聞。從了解敵情角度上看,裴仁基在執掌齊郡精銳後,的確於軍務上下過一番功夫。這讓李旭更放心自己的背後,認為即便裴仁基不是徐茂功之敵,至少在與虎牙郎將王辯聯手的情況下,也能將瓦崗破陣營擋在主戰場外。想到這,他忍不住問道:“齊郡子弟的士氣如何,剛才我隻顧及鼓舞鄭老將軍等人,一時竟忘了關注你這邊!”
“大將軍盡管放心,隻要糧草充足,咱們齊郡精銳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況且這是一支哀兵,自從張老將軍故去後,弟兄們就一直想著找機會給他報仇!”
“那我就放心了!”李旭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取勝的把握又增添了許多,“你麾下這支勁旅先按兵不動,替我將瓦崗破陣營釘死在滎陽西側。這樣,我才能集中全部力量去對付李密!”
“我就知道你眼界不會這麽窄,隻想著打通運河。”裴仁基用拳頭重重地捶了李旭肩膀一下,笑道。“當年在遼東,你便是個膽大包天的!“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戰事。再這樣耗下去,好人壞人就全死光了。”李旭歎了口氣,黯然道。“打完了瓦崗,我在河北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羅藝、竇建德、高開道,這些人沒一個好相與的!況且還有虎視眈眈的突厥人,一旦他們南下…….”
一旦劉武周勾結突厥南下,河東太原與河北涿郡都是其必取之地。在數日前接到雁門關再度有變的消息後,李旭便對北方提心吊膽。比起各地盜匪來,突厥人的行徑更可怕。他深知草原民族處理失敗者的習慣,也親眼看過雁門附近那些曾經被突厥人攻破的堡寨。
那是比地獄還難以讓人忍受的慘景,凡看在眼裏者無不怒火添膺。他上次放始畢出關,又將甘羅歸還與骨托魯,便存了讓草原上兩群狼相鬥的僥幸心思。隻可惜還沒等兩群狼鬥起來,邊關上倒有無數隋將爭先恐後引其入室了。
“還是那句話,隻要糧草充足,我絕對不會放任徐賊茂功回師!”裴仁基聽不懂李旭的憂慮,但他有足夠的官場經驗贏得上司的好感。
“沒問題,我明天便帶人去開官庫!”李旭笑著保證。
大隋朝存放糧食的官庫建立於征討南陳之時,後來逐漸成為一種慣例。在太平年代,官府每年收上來的米糧大概有三分之一要流入各地官庫。大業八、九、十這三年,因為征討高麗和平息內亂,存糧曾經被消耗掉一少部分,但各地官倉依舊呈大半滿狀態。隻是楊廣一直申明他要用其中的糧食做第四次東征之用,因此沒有聖旨,地方官員們寧可看著百姓們餓死,也不敢打官庫的主意。
李旭在守衛黎陽時已經冒險開過一次倉。事後的境遇證明,隻要你拿出足夠理由,朝廷未必會追究擅動存糧之過。當然,這個結果可能隻適用於他和宇文士及,換了別人,掉不掉腦袋還很難說。所以,這次他見郡兵們缺乏補給,首先便想起了管城內的幾個巨大的官倉。
隻是他把問題看得簡單,地方官員卻給嚇了個半死。第二天,沒等李旭把自己的話說完,滎陽郡太守虞世會立刻將頭搖成了波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除非你拿陛下的聖旨來,否則,我決對不能命人將倉庫的鑰匙給你!”
“我已經讓弟兄們去倉庫門口等著了。”李旭陪著笑臉,說道。“各路將領都親自到了,如果郡守大人不肯答應,豈不是讓大夥失望!”
“他們失望不失望我不管,照看好官倉卻是我的分內之責!”虞世會吹胡子瞪眼,派頭擺了個十足。
“郡守大人還是通融通融吧,大不了你先把出庫多少的帳記錄在案,過後我想辦法補!您盡管放心,該按什麽規矩來,我決不會壞掉!”李旭輕輕拱手,暗示自己一定會給予重謝。
“那也不行,一旦你將來失言,我找誰去?況且萬一被人彈劾了,你有金刀護身,我卻隻有一顆腦袋,豈不白白給你頂罪。今天除非你先拿出刀來將我砍掉,否則,休想在我這將鑰匙取走!”虞世會一甩袖子,將堅挺的後背留給了李旭。
“那我隻好用陛下賜的金刀將倉庫的門劈開了!”李旭好像也給惹出了幾分火,一轉身,帶著親兵揚長而去。
“我一定會寫折子彈劾你!”虞世會怒不可遏,衝著李旭的背影大叫。
“請便,那是大人份內之責!”李旭頭也不回地出門,飛身跳上戰馬。
郡守衙門的官員哪曾見過這種陣丈,一個個唬得噤若寒蟬。在他們的印象裏,虞郡守和新來的李大將軍兩個都是好脾氣的,怎麽今天說翻臉就翻臉,一點準備時間都不給大夥留?抱怨歸抱怨,眾人卻不敢真的讓李旭用禦賜金刀去砍糧庫的黃梨木大門,萬一那石頭般堅硬的木頭將金刀給鏰豁了,恐怕誰都擔待不起。
因此,有機靈者趕緊把倉庫鑰匙取出來,快馬加鞭給李旭送去。其他人則圍著郡守虞世會說話消火,免得老大人被氣傷了身體。足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虞世會終於平靜下來,瞪著眼喝道,“都圍在這裏做什麽,去幾個人,將出庫數量入帳。再去幾個人以我的名義寫一份奏折,我要彈劾這膽大包天的狂徒!”
“是,屬下尊命!”眾幕僚慌不迭代地答應,然後著手去執行太守大人的命令。須臾,彈劾李旭的奏折寫好了,主簿拿來請虞世會過目。老太守粗粗掃了一眼,命令,“用印吧,找快馬送到江都去!”
“是,遵……遵命”主薄咧了嘴,吞吞吐吐地回答。“大人,南邊的道路剛剛打通,是否安寧還一定呢。要不,要不咱們將這份奏折送到東都去?”
“笨蛋,東都的官員能管得了姓李的麽?”虞世會抬手敲了主薄腦袋一記爆鑿,嗬斥。
“可,可,路上未必安寧啊。咱們又不像宇文大人,來回都有很多人護送!”主薄向後將身體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
“笨蛋,當然是等姓李的打通了運河之後再送了。枉跟了我這沒多年,怎地這麽不開殼呢,你?”虞世會像一頭吃飽了肚子的狐狸般眯縫著眼睛,反問。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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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城倉裏的規模雖然沒有黎陽倉和洛口倉那樣大,卻也是大隋朝傾數年之力才積攢滿的,總量足夠十萬兵馬吃上兩年。駐紮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餓棍”早就打上了糧倉的主意,隻是苦於一直沒人敢帶頭開倉而已。此刻見到李旭從郡守那裏詐了鑰匙來,豈還會再客氣?將軍們一聲令下,士卒們肩扛手抬,不到兩日功夫,便為各自營內補充了足夠吃上三個月的糧秣。
武將們算盤打得精,虞世會手下的文官也不傻。無論各支隊伍搬走多少存糧,他們帳麵上統統再加上一成“消耗”。至於這些消耗最後去了哪裏,李旭也不多問,隻要郡守府的幕僚將帳單交上來,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見新來的討捕大使如此體貼,文官們也自然有所回報。在征調民夫、修整器械方麵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會手下的主簿袁豐甚至打開了府衙金庫,將本來歸屬於朝廷調度的肉好撥出十餘萬貫,交給李旭作為獎勵有功士卒之資。當然,虞大人將此事又作為一大罪狀,寫到了彈劾李旭的奏折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麵一時半會兒接不到他的奏折。待朝廷接到了奏折,滎陽附近的戰事想必已經結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無關緊要了。
如是又折騰了三、伍天,在鄉情和飽飯的雙重刺激下,平素蔫頭耷拉腦袋的郡兵們還真被刺激出幾分士氣來。李旭見軍心可用,便拉出了隊伍,氣勢洶洶地撲向通濟渠。
通濟渠北段共有四個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陳留兩地已經被李旭收複了,瓦崗軍一時還無力回奪。另外兩個城市一個喚做浚儀,位於通濟渠東岸,目前被瓦崗賊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內大約有十餘萬殘兵。另一個城市為滎澤,守衛此城的是李密麾下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城中雖然隻有兩萬兵馬,戰鬥力卻遠比浚儀城中那夥人強悍。在圍殺張須陀老將軍的大海寺會戰中,此部曾為主力之一。
郡兵們剛剛開始協同作戰,照常理應該先拿實力較弱的練手。李旭卻力排眾議,出了管城後,直接沿官道殺奔了滎澤。眾將領說服不了他,又被博陵軍先前的戰績壯得膽漲,因此無論情不情願,都硬著頭皮跟著博陵軍並肩前行。
眼看著大隊兵馬撲到了滎澤城外,李旭卻突然又改了注意。繞著城南兜了半個***,跨過通濟渠,命令大夥在濟水與運河之間的三角地紮營待命。
眾郡兵沒有戰馬代步,怎禁得起他這樣折騰,因此在紮營時偷工減料,把四十餘座連營紮得東倒西歪。李旭從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後,也不出言幹涉,隻是命令張江、王須拔等人拿出精神頭,給郡兵們作個表率。如是一來,雙方的對比愈發明顯了,即便是河上的漁夫河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辯出哪座營地是博陵軍所建,哪座營地是郡兵所立。
“大將軍想誘楊德方出城決戰麽?”王君廓看得納悶,偷偷走進中軍,向李旭詢問。
“君廓以為,咱們將軍營紮成這般模樣,會不會多給楊德方些信心?”李旭沒有回答王君廓的話,笑著反問。
“說實話,若滎澤守軍為卑職所帶,定會殺過來打上一場。即便打不過博陵精騎,隻要把郡兵殺散了,至少也能混個不勝不敗!”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軍這十幾個月,他從李旭身上學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別是騎兵破敵之術,基本已經窺得門徑。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著調模樣,自然就想到了“倒卷珠簾”這一經典騎兵戰術。
“以君廓目前的進境,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李旭點點頭,十分滿意王君廓給出的答案。他根基淺,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動前來投靠,所以非常注重從麾下中、低級軍官中選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頭目升官極快,幾乎每隔上數月便能竄起一到兩級。
“多謝大人眷顧!”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歡繁文縟節,因此也不虛情假意地自謙,雙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楊德方多半不會出來!”沒等王君廓的心情從興奮中平靜,李旭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的軍職照升,但判斷敵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為何?”王君廓被李旭說得一楞,沒上沒下地追問。
“你隻看到了咱們這邊亂成了一團糟,卻不了解楊德方的稟性。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況且又曾經在我這裏吃過一次虧。因此即便想把場子找回去,也會多加幾分小心!”李旭微笑著,以王君廓能聽懂的語言解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還處於知己而不知彼的階段。所以看戰局稍稍有些一廂情願。而通過對敵情的分析總結,旭子卻認為楊德方輕易不會出戰。其中原因一是由於此人文官出身,膽量有限。二是因為瓦崗軍將橫貫大半個河南的濟水當作了一條重要的通道,下撥給濟陽、濟陰和定陶等地的物資都要從鎖定兩條水路的滎澤中轉,因而城中糧草財帛極多。萬一丟了此城,其中損失楊德方擔待不起。
“那大將軍又卡在這裏不是白白浪費功夫麽?”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著問。
“所以要你帶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過了濟水向東二十裏便是原武。此城規模甚小,又剛投降瓦崗沒幾個月。趁著敵軍都以為咱們圖謀滎澤時,我給你一千騎兵,你今天半夜渡過濟水,去給我將縣令捉來!拿下此城後便迅速領軍回撤,至於防守事情,我會安排別人去做!”
“末將遵命!”王君廓喜得眉開眼笑,大聲回應。
李旭麾下目前隻有不到四千騎兵,因此能帶領一千騎兵單獨作戰者,至少級別是個郎將。到了這個位置上,自稱為末將,便名正言順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興,接了令箭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點兵,發誓要不負大將軍信任。
李旭看著他離開,又從帥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給了已經被朝廷破格升為鷹揚郎將的王須拔,“王將軍,你也點一千騎兵後夜出發,連夜去攻陽武。我派鄭勃緊隨在你身後。你爭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陽武縣令給我捉回來。守城的事便交給鄭勃,他麾下士卒眾多,剛好在城裏落腳!”
“是!”王須拔答應一聲,也接令去了。
緊接著,李旭有連發令箭,著周大牛帶領士卒巡營,以免楊德方真的大著膽子來襲。又令郭方帶人檢點糧草輜重,以免夜裏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導致大軍未戰先潰。待把一切安頓停當,天色也已經大黑。旭子這才鬆了口氣,命親兵端了霄夜來,和親信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的具體動作。
“將軍想把王伯當,王當仁等賊也誘下山來麽?”待周圍沒有了外人,張江坐到李旭對麵,低聲詢問。
“王當仁和瓦崗軍未必是一條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況下,他未必肯來。倒是王伯當,此人和李密關係一直走得近,肯定不會看著我在滎澤城外折騰。我猜用不了幾天,他便會帶兵殺到。至於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他們三個來不來都關係不大。來了頂多給瓦崗軍壯壯聲勢,不來,待滎澤一失,咱們順通濟渠殺過去,他們也不敢死守浚儀!”憑著對瓦崗軍的了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斷。
“隻怕沒等你攻下滎澤,李密便匯合大軍殺過來!”張江想了想,不無擔心地說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軍數量不少,但戰鬥力十分堪憂。特別是在虎牙郎將王辯被派去滎陽後,剩下與博陵軍並肩作戰的已經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將他們重新打散整編,也許還能增強幾分戰鬥力。而博陵軍麾下偏偏又沒有足夠的將領,因此,即便匆忙將郡兵的指揮權力集中起來,也不過是匯集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未必用現在這樣分散開安全。
“我隻怕他不肯來,慢慢跟我拖延時間!,李密若是來了,這仗才更好打。”李旭點了點頭,回應。
見李旭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張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陽武和原武的縣令,不,人家現在可都是郡侯。”
為了鼓勵大隋官員投降自己,李密向來不吝嗇封官許願。陽武和原武兩城的縣令既沒有名氣也沒有政績,隻因為不待瓦崗軍攻到城下便主動投了降,所以現在都已經是郡侯,光祿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這兩個倒黴鬼抓到手。對瓦崗軍而言,則不異於在臉上被人抽了個大耳光。如果李密視而不見的話,河南諸郡那些正盤算著順應天命的地方官員,肯定會重新考慮考慮新的主子能力問題,懷疑瓦崗軍是否能給自己提供保護。
“咱們手上抓了兩個侯爺,該能換回張老將軍的頭顱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張江所猜卻不完全相同。歎了口氣,他又低聲補充:“那天跟裴仁基議起軍務,我才發現咱們的時間確實緊迫。能將戰事早結束一天,便多一天準備時間。”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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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江已經追隨旭子多年,無須猜測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麽事情。想了想,問道:“莫非羅藝又要生事?他可真會挑時間!”
“不是羅藝,是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先搖了搖頭,然後有點了點頭,很猶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剛收到家中送來的急信,薛大將軍再次奉旨去征討竇建德,結果剛過了拒馬河,便遭到了賊軍的偷襲。混亂之中難辨敵我,兩萬大軍折了一萬五千餘。隻有四千多輕騎護著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聞此言,所有帳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氣。這一年多來大夥追隨在李旭身後東征西討,對河北的地理情況早已了然於胸。眾所周知,矩馬河處於涿郡與河間郡的交界處,紙麵上還屬於李旭的管轄範圍。竇建德能在矩馬河南岸成功偷襲薛世雄,至少說明他的勢力已經掌握了大半個河間郡。而就在數個月前,此人還被楊義臣老將軍攆得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局勢變得太快了,簡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給。眾人離開河北不過五個多月,地方局勢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由此算來,此番南下的決策真的有些魯莽了。畢竟河北才是大夥的家,而河南各地,大夥打得再好,終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這不是竇建德下得手吧!”聽眾人都不吭聲,行參軍時德方按耐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本是一個四處遊曆的書生,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河間大戶臨時推舉為蕪蔞縣令。但沒等他將縣令的位子坐穩了,治所便為高士達的亂軍所圍。為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殺,時德方不得不開城降了賊。暗地裏卻派遣心腹,偷偷地將高士達軍的詳細情況告知了李旭。
後來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討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見事不妙打算棄城而走。又是時德方用分兵計將其騙住,最後導致高士達和劉霸道全軍覆沒,雙雙身死。
賊軍被剿滅後,李旭和楊義臣念時德方之功,本想聯名上書朝廷,舉薦他當河間郡太守。可時德方卻不肯再做擔驚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筆從戎。恰巧李旭自覺麾下人才匱乏,便將其攬入幕內做了個行參軍。
相處時間長了後大夥才發現,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說話還略微有些口吃。時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點,所以平素議事時一直隻帶耳朵,從不發言。但今天突然開了一次口,雖然所表達的意思含糊不清,卻也可謂一語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話慢慢說。你認為是有人冒充了竇建德,從背後給薛將軍下了黑手?”李旭聽時德方分析的情況和自己心裏原來的推測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顏悅色地安慰道。
“竇,竇賊若,若戰力這樣強,就,就不會被追,追入豆,豆子崗了!”時德方越急話越不利落,隻憋得滿臉通紅,也不過短短續續地向外蹦了幾個字。
“是羅藝幹的!”話說道了這個份上,博陵軍的其他幕僚已經猜出了大概。竇建德在去年秋天剛剛接管了高士達的餘部,短短幾個月內,根本不可能坐穩河北道綠林大當家的位置。而高開道繼承的是格謙的基業,家底更是單薄。眼下這兩個賊正圍著豆子崗跟太常少卿韋霽周旋得不亦樂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領軍南下的消息,恐怕也騰不出手來偷襲他。何況豆子崗到矩馬河之間還有數百裏之遙,眼看著幾萬土匪過境,河間郡尚控製在朝廷之手的幾個大城不會沒有任何反應。
“問,問題不,不在誰偷襲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將軍能不能重,重整旗鼓!”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上時德方受到了鼓勵,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說出的話也流暢了許多。
這才是最令李旭煩惱之處。原來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楊、李、羅四支勢力,前三家聯起手來,自然能逼得虎賁大將軍羅藝難以動作。而眼下楊義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剛經曆一場大敗,擋在羅藝南下路上的,就隻剩下半支博陵軍了。
雖然隻在博陵六郡經營了一年多,但眾將士早已把該地當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著朝廷大廈將傾,這世道不知要亂致幾時。有一個穩定的後方便等於多了五成生存機會。哪怕大軍在外作戰遭到什麽不測,隻要將領們能平安轉回老巢去,加以時日,便可以將元氣慢慢養起來。但如果前方戰事未定,後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眾人能順利剿滅瓦崗賊,在這兵禍連結之時,一夥無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大夥期望形勢不會向最壞方向發展,但同時卻清楚地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羅藝的位置上,也絕不會放棄這麽好的擴張機會。
但以從目前情況看,想讓博陵精騎立刻北渡黃河,與留守在家中的弟兄們一道迎戰幽州軍顯然不現實。非但朝廷不會準許李旭這樣做,那些曾經被博陵軍打怕了的大小山賊聞訊後也會趁機圍追堵截,為幽州大總管羅藝創造機會。
如果李旭不斷然回軍,光憑趙子銘等人的能力絕對擋不住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那可是整個大隋朝攻擊力最強的一支隊伍。人數雖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親自帶著博陵精騎與之對陣都未必能討得好處。更何況眼下博陵軍中精銳和能戰之將大多數都在河南,趙子銘麾下有的隻是數萬步卒?
怎麽辦?到了這種地步,平素信心滿滿的博陵諸將也有些進退失矩了。大夥紛紛轉過頭,期待李旭能像領兵打仗那樣,瞬間便能拈來一處妙手,殺得敵人魂飛魄散。可這次,旭子令大夥失望了。他緊緊地皺著眉頭,在飛來橫禍麵前,居然也是一籌莫展。
“大夥好好想想,咱們有沒辦法破這個局?”沉思了一會兒後,李旭心裏依然沒有個萬全之策,不得不將目光望向眾人,以求大夥能群策群力找到一個應急辦法。
眾人麵麵相覷,刹那間,軍帳裏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簾外的夜風和濤聲交相呼應,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伐,伐謀!”時德方見大夥半晌都不說話,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
“伐謀,怎麽個伐法?”仿佛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盞燈光,李旭的眉頭猛地向上跳了一下,驚問。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雖然個個都很飽學,但為政經驗卻缺乏得很。倒是眼前這個時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門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後還能平平安安地於亂軍中脫身,一身求生的本事決不可小瞧。
眾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對時德方的輕視之心,靜靜地聽他說伐謀之道。論領兵打仗,李旭麾下眾幕僚和將領隨便拉一個出來,都強於時德方數倍。但論起為政謀略來,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軍司馬趙子銘,再無第二人有時德方眼界高了。
“羅,羅藝羽翼未豐,一,一定不願過多冒險!”時德方喘了口氣,慢慢回應。“所,所以大將軍,先,先派人火速寫一封信給羅藝,說河北各地盜賊,盜賊肆虐。欲,欲舉他為討,討捕大使……”
既然李旭來不及親自領兵回師對付羅藝,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使詐將其騙住,拖延其大軍南下的時間。因此,時德方以為,與其等羅藝打上門來,不如自己先送一個更大的好處到門上去,讓他左顧又盼,難以取舍。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勢來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誘惑性相提並論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廣袤土地。特別是在楊義臣奉命南返江都後,曾經被他和李旭二人並肩從土匪手裏收複的各州郡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將領坐鎮,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權力空檔。取這些郡縣一不需羅藝派兵作戰,二不會讓其背負上反複無常的罵名,隻需要朝廷一道聖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河間、渤海、平原各郡,從而將實際控製地域向南推進數百裏,把北至遼東南至黃河的數萬頃沃土盡歸掌握。
比起通過苦戰去攻取博陵,並從而結下李旭這個並不好惹的仇家,進而冒損兵折將的風險。光明正大地取得數萬頃沃土,再通過幾年休生養息將其變為自家的立足根本。這兩者之間哪個對自己更有利?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
“計是好計,隻怕大將軍的信還沒到,羅藝已經動手!”張江聽時德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反複思量了片刻,問道。
“不,不會。羅,羅藝缺,缺糧。不,不會在麥熟之前動手”時德方連連搖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羅藝如何會相信我能舉薦他為河北道黜陟討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麽可能影響到陛下的決定?”李旭想了想,又問。
“不,不需要影,影響。羅,羅藝隻,隻需要將,將軍一個態度!”時德方繼續搖頭,笑容之間卻充滿自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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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藝不需要李旭有舉薦其為河北道討捕大使的能力,他隻需要對方表明一個態度。無論後者是明著承認或者暗中默認自己在河北的主導權,幽州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河間、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殘,竇建德等人尚未成氣候,放眼河北也隻有博陵軍能給幽州方麵製造一些麻煩。至於朝廷的反應,羅藝在自封為幽州大總管時就沒考慮過,如今他在遼東和幽州的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更不會考慮那個連自保都快成問題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總管羅藝心裏對此沒有半點把握。自己這個鄰居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倔強,就像一塊生鐵般堅硬且毫無彈性。原來作為同僚時,羅藝對這種脾氣非常讚賞。他認為年青人就該有些性格,如果個個都像官場不倒翁般,打起交道來就無趣得很了。可現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認清大隋朝已經行將就木的事實。與其繼續盡一名臣子的責任為其殉葬,不如借機將自己的事業再向前推進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那些世家貴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羅藝一樣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來,正是憑著這種信念,幽州大總管羅藝從一個寒門出身的侍衛,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將、將軍的位置,最後成為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那些前輩英雄般,將整個家族再向前推進一步。
再進一步,便可化家為國。
就像百餘年前那個劉寄奴,人們提起他的名字來隻會記得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決不敢再看低其給人打柴擔水的過往經曆。就連他曾經居住過的,到處流滿汙水,蒼蠅亂飛的小街,也會被人用蓋著青瓦的磚牆圍起來,成為文人墨客們留連忘返的風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為二人的出身和經曆幾乎完全相同。有時候看著李旭成長的軌跡,羅藝甚至感覺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縮略後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擔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絕合作。因為在同樣的年齡時,大隋旅率羅藝自己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會因為利益而改變做事原則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計將薛世雄部推向深淵後,羅藝並沒有立刻領軍南下。他一邊陳兵數萬於桑幹河畔,向周邊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實力。另一方麵,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幹練的心腹劉義方前往博陵投書,表達對這支鄰近勢力的仰慕與尊重。
對於擁有大隋朝最強大攻擊力量的幽州軍來說,羅藝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如果對方的主事者足夠聰明,他會迅速對形勢做出判斷,從而選擇與彼此都有利的回應。甚至在劉義方未到達之前,博陵方麵就應該能看出來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從而接受幽州方麵送上們來的人情。
交涉的過程顯然並不順利。從薛世雄戰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劉義方離開薊縣也足足有了十餘天,依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南邊傳回來。
羅藝等得心裏有些冒火。但在諸將麵前不能表現出來。他麾下有一大堆沒經曆過大戰的年青將領,早就憋著一股勁兒要和博陵軍打上一場。有人是為了幽州今後的發展大局,有人幹脆就是想得到擊敗冠軍大將軍的虛名。如果作為主帥的羅藝再控製不住局麵的話,說不定個別膽大包天者就會繞過他,主動挑起事端。
當然,如果對方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羅藝也不忌憚稍微給之以教訓。威名是打出來的,幽州軍雖然是頭老虎,畢竟已經許久沒露出牙齒。偶爾讓別人看清楚些,對今後問鼎逐鹿之事也不無裨益。
但那是最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羅藝不想為之。姓李的是個死人堆裏爬出來武將,能力肯定比幽州軍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們高出數倍。與他死拚到底,最後幽州軍即便取得勝利,也會傷筋動骨。不利於自家今後發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這個李仲堅,希望他聰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寧,羅藝從帥案後站起來,邁步走向議事廳的窗口。機靈的侍衛們趕緊跑上前,替大將軍打開楠木雕出來的窗子,半天陽光立刻直瀉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彎刀凜然生寒。
窗外已經是陽春三月,天氣依然有些冷。早開的杏花瑟縮著,用帶血的凍臉迎住刺骨地寒風。那是北國特有的景色,淒厲、豪邁。就像燕趙大地上的很多男兒一樣,寧可絢爛之後便化作紅泥,亦不願窩窩囊囊地走過此生。
天藍得剔透,風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個夢已經燃燒了多年的話,羅藝甚至想就這樣安穩下去,守護一方以待亂世結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靜不下來,眼前的誘惑太大,大到人總覺得其伸手可得,幾乎不用耗費半分力氣。
目光掠過雕梁畫棟,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喧鬧聲所吸引。距離議事廳百餘步處座落著一個小校場。自己的兒子羅成正在那裏指導新從軍的親兵們練武。按照幽州軍的傳統,主將的親兵優先從中、低級將領的後人中選拔。那些被選中的年青人剛入軍時便與少帥在一起摸爬滾打,對今後整個幽州軍的發展和他們個人的成長都非常有好處。
四名長槍手被羅成喊出列,與他對練合擊戰術。手持長槊的羅成武學造詣方麵顯然高出這些同齡人太多,以一敵四,卻逼得對方破綻頻出。很快,一名長槍手便因為步子邁得過大失去了同伴的保護,羅成迅速用長槊將此人與其他同伴分隔開,隔、蕩、挑、刺,幹淨利落的幾招後,槊鋒貼著對方小腹走空,然後胳膊平推,用槊杆將其掃倒在地。
“你已經死了!”不顧倒地者漲紅的臉,羅成笑著叫道。然後迅速擰身,避開刺到身前的另一杆長槍,緊跟著,用腋窩夾緊槍杆,槊鋒貼著它蛇一般遊過。
“我死了!”第二名親兵不待羅成判定,主動丟下兵器,退出戰團。剩下兩名對手見勢不妙,轉身欲走,羅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頭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鐺!”金屬造的頭盔與四尺槊鋒相碰,發出刺耳的噪音。兩名親兵承受不住,雙雙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將後背露給對手死得更快,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羅成將長槊丟給身邊的士卒,然後快步上前,將抱著頭呻吟的兩名親兵拎了起來。“去,每人圍校場跑十圈,長了記性再歸隊!”他大聲喝令,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成兒,過來一下!”羅藝見兒子訓練要求有些過於嚴厲,手扶窗棱,大聲喊道。
“父帥稍待,我立刻就來!”羅成幹脆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麵巾,擦淨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細檢查了所穿的銀甲錦袍,待發現渾身上下都收拾得幹淨利索了,才微笑著走向幽州軍的議事大廳。
父子兩個的長相差別很大,羅藝年青時吃過很多苦,所以膚色偏暗,骨架粗壯,笑容中也總帶著股滄桑感。但羅成卻完全繼承了其母家族的優點,生得唇紅齒白,猿臂狼腰,笑臉如此刻的陽光一樣燦爛。
看到兒子那輕鬆的表情,羅藝一肚子想說的話反而找不到頭緒。“別把他們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臂膀,萬一傷到哪個,就得不償失了!”想了一會兒,他才麵前說道,卻不曉得兒子到底能聽懂多少。
“您不是常說嚴師出高徒麽?況且他們若這點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著我上戰場。還不如留在後方作個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羅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裏,父親人越老心越軟,完全不像小時候把自己綁在胸口前衝鋒陷陣的父親。那時候自己臉上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都不準哭,現在稍為對部屬嚴厲些他反要橫加幹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煉兵方式!”羅藝笑著揮了揮手,不願在這些細節上和兒子過多糾纏。蜜罐裏長大的後輩不是自己,沒有那些在別人麾下當小兵的經曆,便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體諒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著兒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裏有些空。兒子和校場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來就有封爵的,對於他們來說,父輩們曾經不惜以命相換的功名與財富幾乎是唾手可得,無須支付任何代價。
這樣的青年人麵對堅固的城牆和漫天羽箭,能夠鼓起自己當年同樣的勇氣麽?
羅藝不知道,他寧願不去追尋那個答案。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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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著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麵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青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麵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為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凶,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征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夥還是慎重些為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鎮壓著,大夥都盡量把攻擊範圍限製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眾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眾朗讀。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裏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眾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並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麽“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夥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為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麽“嚴整軍紀,多行仁義”,仿佛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凶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聖人心腸,為什麽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後歸隱林泉?還不是做著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了,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並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後,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決不眼睜睜地看著幽州眾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後,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了如是結論。對於那位近鄰的秉性,本著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了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於脾氣極為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後路,也是聊聊數語便將利害關係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於什麽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為宣戰借口顯然有些牽強,那隻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後,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於和幽州軍之間什麽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奸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托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麵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青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後,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沒有!”劉義方搖頭苦笑,“他們說官府不與民爭利,鐵器在本朝雖然屬於官府轉賣。但六郡和幽州都屬於大隋境內之地,無須像對突厥、高麗那樣嚴格限製。所以隻要咱們這邊允許行商買賣生鐵,並在稅費方麵慎重斟酌,糧食和生鐵之間的流通自然由民間便可帶動起來,根本無需官府再橫插一手!”
“那還猶豫什麽,直接打過去就是了!大帥所提的兩個建議他們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著有昏君撐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裏!”沒等劉義方把話說完,曹元讓已經氣得滿臉烏青,咆哮著道。
幽州大總管羅藝一共委托了劉義方兩項使命,第一項是與博陵方麵相約共同出兵,替朝廷掃蕩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項便是按照一個雙方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準許幽州以生鐵、馬匹和皮革交換博陵六郡的糧食。這兩項協議無論達成哪一項,在外界看來都等於將博陵綁上了幽州戰車。但是劉義方去了小半個月,居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至於生皮和戰馬,對方倒是開了個口子!”不理會曹元讓的憤怒,劉義方聳聳肩膀,繼續道。他很看不起詐詐唬唬的曹元讓。但卻不願意跟此人傷了和氣。因為對方真實情況絕對不像其表麵上露出來的那般浮躁無知。此人之所以於大庭廣眾下一再裝瘋賣傻,不過是其背後勢力的一種處事手段而已。這一點,明眼人從曹元讓去年與忠武將軍步兵兩個起爭執後的處理結果上就能看得出來。蓄意汙蔑上司的曹元讓不過是被降了一級官,而追隨了羅藝多年的步兵卻被派去塞外坐鎮。與其說是羅公看重了其獨當一麵的能力,不如說被踢出了幽州軍的決策圈外。
“他們說自家貨源價格遠低於幽州所供應,數量也能滿足軍中所需。所以多謝大帥美意。至於民間買賣,六郡從未禁止過,自然也不會過多幹預!”
此話一落,曹元讓的氣焰登時小了半截。鐵礦、生皮和戰馬三項,是整軍備戰所必須。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僅僅是隻對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鐵礦產量不高,生皮和戰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發展壯大實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樣貨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麵卻利用幽州各地稅賦過高的弱點變相謝絕了這個提議,並且通過貨源與價格的探討,隱隱點明了他們可能還存在一個聯係十分密切的盟友。
鐵礦的來源可能是河東,畢竟李淵和李旭還號稱同宗叔侄。至於生皮和戰馬,來源除了羅藝治下的遼東三郡外,隻可能是胡人那裏了。想到這,有人立刻記起了當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陽,皺著眉頭驚呼道:“上次那個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麽管家麽?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著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間肯定有聯絡!”劉義方點點頭,對同僚的推測表示讚同。“從薛世雄所控製的地段出塞,一樣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邊好馬和生皮賣得素來賤,姓李的又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東西門兒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問題倒不大。我擔心的是突厥人,傳說姓李的手中曾經有一頭白狼,被突厥人視為聖物。”羅藝麾下的行軍長史秦雍想了想,憂心忡忡地道。
如果現實真如他所料,局勢便更加撲朔迷離。眼下大隋朝搖搖欲墜,很多本臣服於中原的外族已經重新露出了爪牙。遠的先不必提,就在緊鄰著河北的雁門郡,劉武周便打著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號四處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劉武周那樣引外寇為援,幽州方麵可就立刻要麵臨腹背受敵的危局。
“這人怎麽能如此無恥,居然連突厥人都敢勾結!”幾個幽州將領不滿,義憤填膺地罵道。根本沒考慮自家無緣無故挑起戰火的舉動,與突厥人的行為方式有多大不同。
“無論如何,咱們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們幽州!”另外幾位追隨羅藝多年的老將建議。虎賁鐵騎坐鎮邊塞,主要對手便是突厥人。從羅藝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經曆者,沒人刀上少沾過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義昨夜已經推測過,姓李的不會與突厥人結盟。他為人雖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結外敵辱沒自家祖宗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一直沒開口的大總管羅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
汙蔑對手並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總管不屑這樣做。他了解李旭,就像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了解。這個人出身寒微,所以內心深處極為驕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數十倍的代價,才一步步從普通士卒爬到大將軍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會像珍惜羽毛一樣珍惜自己的聲譽,絕不可能短視到為了一時之利勾結外族以自汙的地步。羅藝甚至還可以料定,劉義方能這麽快拿著李旭的親筆信趕回來,肯定是於其到達博陵之前,遠在河南的李旭已經得到了薛世雄部全軍覆沒的消息,並猜到了下手之人為幽州軍,所以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那大帥還猶豫什麽?河北可是霸王之基,當年袁紹就是在那裏打下的根本。咱們與其坐等姓李的繼續壯大,不如早點將其連根拔起來!”正當羅藝對敵手讚賞有加之時,誤會了其本意的曹元讓又跳了隊列,大聲建議。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憑幾句空話糊弄我,姓李的算盤打得精,卻未免太小瞧了咱們!”羅藝冷笑著點頭,然後又非常猶豫地補充道:“但子義說他在博陵還遇到了另一夥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誰?”幾個年青將領見羅藝如此猶豫不絕,知道來人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異口同聲地追問。
劉義方臉上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羅藝,卻從主帥那裏沒有任何反對的暗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介紹道:“河東李淵的次子,鷹揚郎將李世民!”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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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諸人之所以急著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於雙方彼此之間離的太近,不將這個肘腋之間的麻煩解決掉,幽州軍就休想走得更遠。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李旭崛起時間短,根基薄,隻要一戰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但河東李淵不一樣,此人三代公卿,門生故舊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時候,隻要發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數萬追隨者來。況且這兩年李家已經將大半個河東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錢糧有錢糧要人才有人才,論實力絲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軍單獨麵對博陵軍,取勝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兩李聯手,恐怕連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夥千算萬算,不該漏算了兩李之間的關係。一些年青人卻氣憤不過,瞪著眼睛大聲嚷嚷了起來,“不過是又加上個李老嫗麽,一並擒了便是,難道他還有三頭六臂來!”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滿滿,又何必提這個‘怕’字!看著年青一代們的表現,劉義方忍不住在心中歎氣。暗道:“羅公這兩年也不知是被積雪晃花了眼睛,還是被痰迷了心竅。將一幹有膽有識的老兄弟貶的貶,逐的逐,光啟用這些表麵光鮮繡花枕頭。這種人用來打哈哈湊趣還差不多,指望他們去攻城拔寨,簡直無異緣木求魚!”
正懊惱間,猛然聽見一個平和的聲音問道:“劉將軍幾時見到的李世民,可曾與他詳談?”
‘這倒是個有心機的。’劉義方暗讚,抬起頭來,剛好看見羅成充滿疑惑的雙眼。見是少將軍垂詢,他趕緊站起身,抱了抱拳,朗聲回答:“回將軍的話,卑職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過兩頓飯,聊了聊對時局的看法。因為未曾奉命,所以不敢與之深交!”
“劉將軍何不請李公子順路來幽州轉轉!”聽完劉義方的話,羅成低聲責怪,臉上的表情不無遺憾。
“此話我也提起過,隻是李公子說他到博陵隻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時間。對少將軍的名頭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後能有機會與您結交!”劉義方點了點頭,笑著回答。
羅成能看到幽州與河東兩家能結成盟友之後的好處,作為在羅藝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將劉義方又怎能看不到?隻是對方明顯是負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絕不會半途改變初衷。況且幽州大總管羅藝與河東道討捕大使李淵二人之間從來沒有過往來,臨時攀關係,哪會如此輕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將此事看得簡單了!”羅成點點頭,並沒有被對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興,。“李公子何時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們怎麽沒聽說過?況且他們兩家不是同宗麽?”
“這個情況末將也是剛剛得知。河東李淵的女兒便是大將軍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計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將軍依然沒有正妻,想必是極看重這門婚事,不忍再娶一個大婦來壓在唐公的女兒頭上。至於同宗,本朝胡風甚盛,五服之內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況他們隻是幾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淵本為大野氏,跟飛將軍李廣未見得真有什麽關係!”羅成冷笑著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個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淵想必也不會在乎!”
他的語鋒向來與目光一樣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輕視之意,更不會給敵手留什麽情麵。但在冷嘲熱諷之餘,心中卻未曾亂了方寸,很快,便從劉義方的陳述中嗅出了一些陰謀的味道來
“這麽說,劉將軍你到了博陵之後,等了好幾天才見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夠李淵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後,少將軍羅成皺著眉頭問。
“等了七天,幾乎是在臨走前,才看李世民。”劉義方想了想,十分認真地回答。這也正是他和羅藝二人昨夜發覺的破綻之處,但二人是探討了近半個時辰後,才於細枝末節中找到了疑點。而羅成卻在聊聊數語中,便發現了蛛絲馬跡。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劉將軍可否把整個過程詳細說說,晚輩總覺得其中蹊蹺甚多?”得到了肯定答複後的羅成臉色愈發凝重,拱了拱手,請求。
帶著幾分欣慰,劉義方將目光看向幽州大總管羅藝。剛巧也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義,你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說一下吧。孩子們都不小了,也該讓他們多參與些事情,省得一個個看上去沒輕沒重的!”衝心腹愛將點點頭,羅藝微笑著命令。
“謹遵大帥之命!”劉義方先向羅藝拱了拱手,然後清清嗓子,將這次出使的過程娓娓道來。
此番南下,他是以漁陽郡戶槽主薄的身份到桑幹河南岸采購糧食的,因此首先拜會的目標是上穀郡郡守崔潛。誰料到了易縣後,郡守崔潛卻不肯相見,推說小額需求隻管在民間購買即可,若是大額,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軍司馬趙子銘。
“那姓崔的真是窩囊,如此畏手畏腳,也不怕給他的家族丟臉!”聽劉義方說剛開始便碰到軟釘子,幾個幽州幕僚憤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開出來的荒地中,至少有萬餘畝是他博陵崔家派奴仆所為。姓李的對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並能出這麽大手筆拉攏。他若是再有什麽二心,反倒會被天下人恥笑了!”雖然看李旭哪裏都不順眼,羅成卻能發現並認可對方的優點所在。搖搖頭,笑著點評。
“少將軍說得極是,光荒田歸開墾者所有這條德政,就不知道為姓李的拉攏了多少人心。我這一路上盡量打著私人名義拜會故舊,但肯暗中見一麵的卻沒有幾個。特別是那些剛剛得到官職的士子,幾乎人人念李將軍的恩。若不是有咱們在桑幹河上陳兵數萬,他們差一點將我當細作抓起來,關到大牢中去!”劉義方點點頭,繼續補充。
在易縣碰了一鼻子灰後,他便立刻在當地差役的“護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樣的理由拜會博陵郡守張九藝,然後被對方以同樣的理由婉拒。接著他便收到軍司馬趙子銘的邀請,要他到總管衙門赴宴,光明正大地與六郡官員會麵。
劉義方剛好需要與這位在博陵軍中地位僅次於李旭的人物拉上關係,因此欣然答應。結果在博陵大總管衙門,他受到了地方官員和幾大家族頭麵人物的集體責難。劉義方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下馬威給撂倒,抖擻精神,舌戰群儒。結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詫異,幾乎大半個博陵的頭麵人物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朝廷已經無藥可救,隻是他們對幽州軍提出的應對方案卻決不讚同。
“他們對朝廷早已絕望,但他們對姓李的卻信心十足。所以李將軍的決定幾乎就是眾人的決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繼續選擇為朝廷賣命的話,六郡士卒肯定會追隨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經曆,劉義方感慨地總結。
李旭管轄的五個半郡屬於四戰之所,無有什麽地利可憑,也沒有什麽天時可侍。但兵法有雲,“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險”,在得民心這一點上,李大將軍卻比幽州的羅大將軍強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應後,為了養活麾下的虎賁鐵騎,幽州大總管羅藝幾乎將治下各郡刮得盆幹碗淨。反觀博陵各郡,沒有置辦多少重甲騎兵,卻讓數十萬畝荒地重新長滿了莊稼。倘若雙方開戰,在野外幽州軍肯定能將博陵將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壘和城市,則對方肯定上下齊心,誓死於入侵者周旋。
當然,這些話劉義方不能直接跟羅藝說,隻能轉彎抹角地表達自家的心得。即便是這樣,幽州軍中仍然有很多人對現實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戶都是些牆頭草,姓李的給了他們好處,他們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沒好處再給他們了,他們還不是一樣投向別人懷抱?”行軍長史秦雍身後,有人不屑地點評。
“問題就在於,他們在支持咱們幽州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點好處!”劉義方搖搖頭,反駁。
“劉將軍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覺得大帥不夠勤政愛民麽?”曹元讓從劉義方的話裏找到了一個破綻,立刻抓住不放。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覺得咱們先前把事情考慮得過於簡單!”劉義方不願與其爭論,將目光轉向一邊,低聲回答。
眼看著大夥又要跑題,羅成趕緊咳嗽了一聲,將周圍的喧囂聲都壓了下去。盯著劉義氣方的眼睛,他繼續追問:“劉將軍可曾到四處轉轉?”
“趙司馬想向咱們示威,命人帶著我看了半個博陵郡內的田莊、堡寨和兵營!”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來如何?”羅成也點點頭,繼續詢問。
“仍然麵有菜色,但精神頭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訪過,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頓稀,一頓野菜。”劉義方想了想,鄭重回答。
“士卒訓練如何,城牆可曾修整過?”羅成的眉頭向上挑了挑,又問。
“城牆還是很破舊,但已經有開始修補。那些隊正以上將校名下都分有田產,因此士氣極高!”劉義方歎了口氣,給出了一個眾人都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幽州方麵之所以派劉義方出使,便是因為他不但精通軍務,而卻對民政也深有了解。從他的觀察中,大夥可以看出來,眼下博陵方麵軍心、民心、士氣都很齊整,打他們的主意所付出的代價一定相當地大。況且李淵還可以從河東那邊持續不斷地派遣援軍過來,打到最後,幽州軍很可能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
但不出手解決掉博陵軍,幽州軍在攻掠其他地方時,就要時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將領從側麵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傷害之大,亦遠非幽州軍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麽時候過來的?”了解完對方軍情和民情後,羅成又問。
“在李世民露麵之前!大約是五日前的未時!”劉義方知道這是關鍵中的關鍵,因此說話的語速放得很慢,盡量避免誤導了別人。“隨後李世民就露麵了,身邊帶著長孫順德,還有劉弘基!”
“這就對了!”羅成微笑著撫掌,“想必眼下猶豫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李淵也頭疼得很。”說道這,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他將麵孔徑直轉向了自己的父親,“父帥,我建議咱們麥熟後立刻出兵,直取河間與平原兩郡。暫時不必考慮博陵,咱們打不動它,博陵軍也不可能有力量幹涉咱們。待咱們打下了半個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與咱們相爭,也沒那個力氣了!況且,他如果繼續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很難說!”
眾年青將領麵麵相覷,都不知道羅成的葫蘆內到底賣得什麽藥。隻有羅藝、秦雍和為數不多的幾名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輕拈胡須,微微點頭。少將軍今日的表現深有乃父之風,不但目光敏銳、心思縝密,而且行事足夠果決。
李世民不是來給博陵幫忙的,雖然兩李現在有翁婿之親。
楊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傑都有爭逐之心。
羅藝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個。
李旭如果不肯隨波逐流的話,等待著他的,隻有唯一一個結局。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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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可謂“英雄所見略同!”,河東使者的心思還真讓幽州眾人猜了個著。李世民並不是前來替妹妹妹夫撐腰的,眼下他所圖的,卻和幽州羅藝一模一樣。
“隻恐怕我這個擋箭牌充不了幾天,羅藝在幽州樹大根深,麾下的其他人未必如劉子義那麽好糊弄!”送走了幽州使者後,李世民也急著返回太原。家中最近事情多,哥哥建成又奉命前往長安聯絡李家故友,能早一天回去,就可以多幫父親一些忙。
他可不想坐享其成,亂世到來,正是英雄豪傑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即便做不了令敵國君主寢食難安的孫仲謀,至少也能像前朝大將軍王楊爽那樣,替哥哥打下半壁江山。
“隻怕二哥連劉將軍也沒糊弄住,他趕著回去,不過是發覺形勢與先前預料又大不相同罷了!”萁兒雙手捧著一杯熱茶,從緩緩升起的水霧中感受著其中溫暖。多年不見,哥哥已經臉上已經長出了胡須,看起來比以前更英俊,更睿智、隱隱的還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氣。隻是記憶中很多溫馨的畫麵,如今也變得漸漸陌生,永遠不會再現。
“如果是那樣,羅藝應該知道如何取舍。萬一他不分輕重地胡來,即便父親一時無法相顧,你們夫妻也可以退到河東去重整旗鼓!雙方日後再放手相博的話,咱們李家絕不會輸給他!”李世民笑了笑,說道。
“仲堅絕不能容忍他辛辛苦苦才開墾出來的荒地再度被戰火破壞掉!羅藝如果真的不分輕重的話,我會親自上城激勵士卒,一直守到他從河南抽出身來!”萁兒輕輕抿了口茶,低聲回應。
“妹妹不愧為我李家的女兒,巾幗不讓須眉!”李世民的目光笑著看過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嫁了一個為將的丈夫,少不得也學一些領兵的皮毛!”萁兒吐了吐舌頭,笑容中露出幾分頑皮。
兄妹幾人中,隻有世民和婉兒不在乎嫡庶之別,平素和她走得近。所以在自家哥哥麵前,萁兒也不想裝什麽大家閨秀。繁文縟節拋開後,小女孩的天性暴露無遺。
“況且嫁得還是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劉弘基大笑,拊掌讚道。
“劉兄休要取笑我們。李郎說他的用兵本事,還有一半是劉兄手把手教導的呢!”萁兒將茶碗舉到眉心,遙遙地向劉弘基致意。
“那是仲堅抬舉我!”提起當年的舊事,劉弘基心中感慨頗多。“我哪裏教過他什麽本事,倒是當年在遼東時,他沒少幫了我的忙!”
“事實到底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郎君對當年的情誼一直念念不忘!”萁兒眉眼間含著笑,低聲補充。作為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必須讓所有貴客不感覺被冷落,因此向劉弘基敬完了茶,將目光又轉向了坐在李世民另一側的長孫順德:“長孫叔叔身體還好麽?最近有沒有見到我嫂嫂。她最依戀您的,不知道出嫁之後,性子變了沒有?”
“還好,還好,勞二小姐掛念。至於你嫂子的性子,這得問你二哥。在我這當長輩的眼裏,孩子無論怎麽變,都還是當年模樣!”長孫順德朗聲回答,臉上的笑容令人感覺如沐春風。
“於我們這些晚輩眼裏,長輩們的音容笑貌也總不會淡去,縱使多年不見,亦如就在眼前呢!”萁兒微笑,以自家子侄的身份回應。
她現在的一頻一笑,都符合唐公家族培養的閨秀標準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想不到一個庶出的女兒,舉手投足之間能做到如此落落大方。
“當年你一聲不吭離了家,好多人都嚇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唯有唐公還保持著鎮定,表麵上說不再認你這個女兒,暗地裏卻命人保護好你。想必是在那時,他就料定了你們夫妻日後琴瑟和諧,日子必然過得美滿得很。”
“侄女那時年少胡鬧,給長輩們添麻煩了!”萁兒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回應。
“不是胡鬧,是你們這些年青人有眼光,有見識。考慮問題比我們這些老家夥還長遠!”
“侄女那時一時情急,走一步算一步,哪可能長遠得起來!”萁兒嘴角微微翹起,搖頭否認。過去的事情,她隻當一個值得珍惜的回憶。偶爾拿出來翻翻,品味年少時的執著與癡狂。至於不相幹的人和事,是無論如何也摻雜不進這份回憶之中的。
“若不是目光長遠,怎可能選得如此一個好夫婿!”長孫順德輕笑著搖頭。“文武雙全,又重情重義。倘若輔佐的是一個明主,將來不難青史留名,公侯萬代!”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自保就不錯了,哪指望更多!”萁兒歎了口氣,笑著搖頭,“長孫叔叔和二哥應該在很早之前便看得出來,仲堅並不是個胸懷大誌的!”
“二妹又說孩子話!”李世民搖頭,亦笑,“不胸懷大誌能坐擁六郡膏腴之地?依我看來,仲堅本事這麽大,人望又高。不在亂世中建一番功業太可惜了。況且皇上自己都不想要這江山,他又何苦舍生忘死地去替人堅守?”
這才是今天要確定的主題。數日來,類似的話李世民已經說過多次,但萁兒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諉不答。眼下箭已在弦,無論如何,太原方麵要從博陵這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萁兒頭從茶碗上抬起來,目光平靜而倔強。“夫君的性子向來執著,當年咱們李家落魄時,他不也是寧被皇上猜疑,宇文家排擠,也不肯否認彼此之間的姻親麽。皇上那邊落魄了,想必他心裏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時和這時又怎好比?”李世民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大聲道。
“在二哥眼裏,自然是不同的。可在夫君眼裏,姓楊的和姓李的卻沒什麽不同!”萁兒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回應。
兄妹兩個互相對視著,彼此都詫異於對方的態度。終究還是念著血脈相連的情分,稍稍僵持後,便互相將目光錯開去。親切的笑容很快在臉上重新浮現,吹進屋子裏的風卻愈發地冷了,令人忍不住想縮緊肩膀。
“萁兒還是像當年一樣喜歡跟人抬杠,記得小時候我說大雁是落雪前便南飛,你非要說是落雪之後。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害得兩個人一整個秋天都在直著脖子向空中看!。”李世民笑著搖頭,努力將話題岔回到骨肉親情上。
談起小時候的事情,萁兒也笑了起來,眉頭輕輕促了促,低聲道:“二哥不也一樣麽。分不清楚麥子和韭菜,就非按自己認定的算。結果馬踏了人家的青苗,被爹爹逼著去登門賠錢認錯!”
屋子中的氛圍瞬間緩和了許多,濃鬱的茶香也再度鑽進人的鼻孔。長孫順德在旁邊聽得有趣,也忍不住插嘴,“當時記得是我陪著二公子去的道歉的,那家老農沒想到唐公會如此體恤百姓,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抱著十幾個肉好直念佛!”
“是啊,末了還不忘了掛一袋還沒長大的青杏子到我馬鞍子上,回去後,吃得兄妹幾個直喊牙軟!”李世民滿臉溫馨,笑著回憶。
“那東西,酸是酸了些,但吃過隻後味道還真令人忘不掉!”提起回憶中的味道,萁兒做了個明顯的吞咽動作。
李世民也覺得口中涎湧,喉嚨上下動了動。兄妹二人對視,同時笑出了聲音。
“即便到現在,我路過野杏林子,依舊想去摘幾個下來。明知道遠沒到熟的時候,但就喜歡那股又酸又澀的滋味!”
“博陵這邊野杏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摘到不少。二哥如果喜歡,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一筐過去?”
“一家人麽,在一起分享個什麽都是好的。不為別的,關鍵是有那股親情在!”劉弘基笑了笑,插言。
‘可惜咱們談的不是分杏子!’萁兒心中暗道。微笑著低下頭,繼續品嚐茶中的餘味。家中仆婦的手藝很好,細細的茶末被加了鹽和各種香料煮滾篩出後,已經吃不出新炒過的那份清苦,反而是幾種滋味交織駁雜,縈繞之間透著淡淡的憂傷。
見氣氛已經緩和得差不多了,長孫順德放下茶碗,又將話頭轉向正題,“其實像大將軍這樣的豪傑,對眼前局勢想必心知肚明的。他繞不開僅僅是一個結,是該負一人還是負天下!”
“長孫叔叔過獎了,李郎不過是一武夫,怎可能與‘天下’二字搭上關係!倒是長孫叔叔一直胸懷經天緯地之才,此番終於有了施展的機會!”萁兒轉過頭,給了長孫順德一個亮麗的笑臉。
饒是素有善辯之名,長孫順德也被堵的兩眼發黑,喘了兩口粗氣,笑著回應:“二小姐謬讚了,眼下唐公麾下可謂人才濟濟。我隻不過是跟在令尊身邊時間稍長些,處理起事情來比新來的人嫻熟罷了!論及才氣和能力,與年青人們根本沒法比!”
“既然父親麾下的人才已經很多了,又何必非李郎參與不可。咱們家中的人想必都知曉,李郎是個重情義的。即便不讚同大夥的做法,也不會對自己的親人下手!”萁兒又找到了長孫順德話語中的疏漏,話說得輕聲慢語,聽起來卻理直氣壯。
李世民、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三個又是氣結。大隋氣數已盡,唐公府幾經商議之後,已經拿出了結束亂世的最佳方案。這個方案無論對於唐公李淵還是追隨了他多年的這些部屬幕僚們都不無好處,甚至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都算得上一個善良正義之舉。
整套方案在開始施行前,有一個關鍵步驟便是獲得博陵六郡的支持。河東李家起兵後,博陵六郡的反應非常重要。李旭如果能加入的話,不但會大增唐公家族的實力,也會讓很多舉棋不定者看清楚,在所有問鼎逐鹿的勢力中,李家無疑是最有希望獲取勝利的一家。那樣,從龍者和販賣學識的名士豪傑便會蜂擁而來,滾雪球般使得李家的力量越滾越大。
“但那樣也必然會影響到仲堅的前程。他如果什麽都不做的話,將來咱李家真的能化家為國,你們夫妻又如何自處?”劉弘基仗著自己與李旭交情比較深,說話也盡量直接了蕩,“萁兒如果做不了主,不如派心腹送個口信到南邊去,看看仲堅到底如何打算。反正整個事情才剛開始運作,他多考慮幾天再答複也還來得及!”
“弘基兄此言在理,如果父親肯多等幾天,我想李郎會明白他的意思。可眼下河南戰事正緊,能不打擾他,我也希望家裏盡量不要打擾他!”萁兒也不願意把話說得太絕,傷了已經出現隔閡的親情,站起身,向劉弘基三人行了個禮,回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世民反倒不能苦苦相逼了。一邊站起身準備離開,一邊問道:“仲堅那邊打到什麽程度了,還算順利麽?我在前幾天的酒宴中聽說他已經重整了各地郡兵。”
“昨日最新消息是拿下了原武和陽武兩城,並順利將匆匆趕來救援的王伯當部堵在了半路上。計算時日,差不多該把李密逼出山來了。如果他能解決掉瓦崗軍,對於父親和二哥所謀的大事,想來也不無益處。”雖然身在河北,萁兒對河南戰事依舊了如執掌。從斥候們送回的軍書上看來,戰局目前還在朝有利方向發展。自家郎君最忌諱的人被堵在了滎陽以東,而李密等人又是他的手下敗將,未戰之前士氣先輸了三分。
這個時候,河北無論天塌下來,她都不會讓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長孫順德等人所說的話的確有道理,但道理歸道理,如何選擇還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無論他做豪傑也罷,做英雄也罷,夫妻兩個自然要彼此支持著向下走。總不能看著他在前方與人拚命,自己卻為了一個所謂的開國之功亂了他的方寸。
“仲堅娶了你真是有福。隔著這麽遠,你卻事事都先顧著他!”也許是回憶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覺得肚子裏有些酸,笑著打趣。
“若是長孫嫂子嫁了你,還事事顧著自己的家人,你會過得很開心麽?”李萁兒宛爾,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親手替二哥係在肩膀上。
“此行路遠,二哥保重!”她在心裏默念,走出門,將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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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獲便離開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惱。他倒不怪妹妹不肯為自家出力,萁兒那句話問得好,如果是妻子與他婚後還把長孫家的利益擺於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會為此而高興。
但想想太原舉兵後博陵軍可能采取的立場,李世民渾身上下就不止一處發涼。從十四歲起,他就把李旭作為英雄來崇拜,幻想著長大後某一天能和對方同時馳騁疆場。這一天終於越來越近了,卻有極大可能是相對著舉起刀。
“若是仲堅敗於瓦崗軍之手就好了,將來也省卻很多麻煩!”內心深處,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設。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很羞愧,卻像孩子看見了甜食一樣,無法拒絕其誘惑。李旭敗於瓦崗,無論他最後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時間內博陵軍必將大傷元氣。再加上羅藝和竇建德的威脅,不管對楊廣有多忠心,李旭於數年之內都無法分神西顧。
隻是李密那個人忒沒本事!世民搖搖頭,把這種無聊且不可能實現的假設趕出心底。關於李密的個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論。這個家境豪富,卻要在牛角上掛書邊走邊讀的家夥最大的本事是裝神弄鬼,此人不到兩軍陣前還好,到了陣上瓦崗軍必敗無疑。指望他去擊敗李旭,還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場大雪,把博陵精騎活活給凍死於滎澤城外來得現實。
可眼下已經是孟春時節,河北與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長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還會下雪?所以,該發生的還會發生,以李仲堅那個性格,他如果肯造楊廣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堅。打殘了瓦崗軍後,下一步他便會殺回河北來對付竇建德。然後便輪到羅藝,高開道。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鋒櫻,而待太原一舉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騎的攻擊。
“如果仲堅敗一場就好了,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順,所以很難被咱們收服!”懷著叵測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個,長孫順德打著同樣主意。隻不過他不在乎將這種想法宣之於口,並且總能為其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堅的對手!徐茂功倒有機會和他一較短長,可等姓徐的衝破了滎陽防線,仲堅的兵馬早就攻入瓦崗主寨了!”劉弘基搖搖頭,否決了長孫順德所描繪的那種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難忘。以仲堅的為人,如果他真的兵敗於瓦崗山下,咱們河東隻要及時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將來不付出十二分的回報。”長孫順德笑了笑,依然繼續做自己的白日美夢。“收服一個人,就好比訓練一匹烈馬,你總得先讓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則,即便他表麵上臣服了,將來也未必容易調派……”
“長孫主簿這話說得過了!”劉弘基聽長孫順德後麵的話刺耳,皺了皺眉頭,打斷了他的羅嗦,“仲堅乃當世英傑,又怎能和畜生類比。況且即便是良馬,也不會像你說得那樣軟骨頭!”
“嗨,老夫隻是打個比方,又不是真把他當作牲畜看。良馬需要雄主駕馭,這英雄豪傑麽,也理所當然為明君所驅策…….”長孫順德撇撇嘴,解釋。
劉弘基知道對方心胸不怎麽寬廣,所以也不跟他爭辯。抓起馬脖子下係的酒袋,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借喝酒的由頭將話題岔了開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堅擔心,他不可能敗給李密。所以長孫叔父也就是那麽一說,沒任何機會去實現他的美夢!”李世民怕二人傷了和氣,趕緊笑著打圓場。
長孫順德卻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過頭,笑著對他說道:“那可不一定,勝負本來就有一半取決於戰場之外。眼下想看著仲堅打敗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隨便動動手腳,都會讓咱們的李大將軍應付得非常吃力!”
“誰那麽傻,這個時候去給仲堅搗亂!難道當朝幾位大臣還跟李密有過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長孫順德的話,笑著搖頭。
“當朝幾位大臣和姓竇的沒什麽交情,但怎麽在他眼看著就被人殺得無路可逃時,突然將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長孫順德回首,用馬鞭遙指東南,“可憐楊老將軍,剛回到江都便發病,轉眼就暴斃了。這裏邊若沒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麽?”
“的確有些蹊蹺!”李世民皺起眉頭,回應。
楊義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當時他與竇建德等人激戰正酣。據謠傳,是那位參掌朝政虞大人嫌楊老將軍送到江都的戰利品不夠厚,所以向楊廣進言說:河北流寇已經被李旭打得不成氣候了,沒必要留那麽多兵馬在那裏。況且楊義臣久領重兵在外,麾下將士隻知道有主帥,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參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議皇帝陛下將楊義臣調回江都,出任兵部尚書之職。結果楊義臣前腳離開,河北局勢風雲驟變。幾名留下來討賊的將領陸續敗亡於竇建德之手,連楊義臣留下來的老班底都被亂匪擊潰了,渣也沒剩下半粒。
禍不單行。就在上個月,江都又傳來了楊義臣病死的消息。據說死前還麵朝東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舊部,為國除奸,兌現他和李旭二人的約定。
“如果楊義臣戰績太大,則等於拆穿了虞、裴兩個編造的盛世謊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將軍不下。況且目前江都也缺一個能征慣戰的老將坐鎮,以均衡宇文家的實力。兩種考慮加起來,楊義臣就必須回去當兵部尚書。至於如何讓他死起來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人教?”見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長孫順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風雲變幻,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長孫順德的眼睛。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他爛熟於心的。隻是這些年來在唐公麾下陪著家主一道蟄伏,從來沒機會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換了他與李密易地而處,至少有十幾種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頭爛額。徹底擊殺對方不容易,將李大將軍從戰場上趕走,卻是十拿九穩。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堅,根本不可能會像對待楊老將軍那樣,突然對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見過咱們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將信得時間長來?張須陀手握重兵,距離東都太近,所以要被斷掉補給。仲堅手中所掌握的兵馬難道比張須陀老將軍少麽?況且二公子末要忘記了,仲堅可是姓李。若論崛起速度和人望,隻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長孫順德詭秘地一笑,低聲分析。
“嗯!”李世民被長孫順德陰側側的表情嚇了一跳,像不認識對方般瞪圓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憊地回了一句,“仲堅也許是個例外,我從沒見陛下這樣待一個人過。就像待自家的親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為大隋到了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個人的責任麽?”長孫順德又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個個閃著寒光。“陛下再昏庸糊塗,都是他一個人糊塗,不會令大隋敗得如此快。想這滿朝公卿,哪個沒向火上添過柴。嗬嗬,隻可憐仲堅那呆子,還像飛蛾一樣向火堆中撲。”
“皇上不會相信那些讒言,誰都知道,仲堅不像李密,他就一個人,即便想造反,也沒什麽班底!”李世民依舊搖頭,說話的口氣卻越來越弱,額頭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見。
“仲堅不是沒班底。想讓皇上相信仲堅有班底很簡單!”長孫順德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事實上,雖然唐公這些年沒幫仲堅什麽忙,外界還是把他看做了咱們李家的人!咱們壟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個“李”字,被他反複強調了無數次,直聽得令人脊背發冷,頭皮發乍。李世民迅速將頭側開去,尋找剛才還走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卻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跑到侍衛隊伍當中去了,此刻拎著酒袋子與弟兄們喝得正歡。
“即便事實真如長孫叔父所說,咱們也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托於別人身上。打鐵還得自身硬,該準備得需要準備,該爭得還得去爭!”將目光收回來後,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聲說道。
“二公子這話說得沒錯,該給仲堅的支持咱們還得給。一家人麽,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長孫順德笑了笑,將手中馬鞭遙遙地指向了遠方。
這一刻,他意氣風發,仿佛如畫江山盡在掌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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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行事過於不謹慎的緣故,四月初,有關唐公李淵準備聯係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但與以往類似謠言廣為傳播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次的流言是剛剛起了個頭,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遠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被驚動,與河東道近在咫尺的東都也沒有派使者去核實事情的有無。隻有越王楊侗以監國的名義發了一封手諭給李淵,褒獎他一門忠良,多年來為國鞠躬盡瘁。
在此風雨飄搖時刻,理智的人誰也不會因為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而明目張膽地去挑釁國家的柱石之臣。況且唐公李淵的侄兒,冠軍大將軍李旭此刻正率領四萬郡兵與十萬瓦崗眾於濟水東岸鏖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任何一點外來幹擾,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打了十餘日,從目前情況看,人數不到對方一半的官軍仍牢牢地掌握著戰場上的主動權。臨近濟水河的兩個縣城陽武和原武還控製在官軍手中,為瓦崗軍囤積了大量物資的滎澤城也被冠軍大將軍派遣一支人馬死死圍住,根本無法給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於距離戰場稍遠的外黃城,裏邊的賊軍早已主動切斷了與其他袍澤的一切聯絡。包括大半個月前王伯當部在距離該城不到四十裏的地方遇伏,被殺得全軍覆沒時,城中幾個大當家都沒向外看上一眼。
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敗的教訓。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利用手中優勢兵力穩紮穩打,試圖憑借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來拖垮對手。但此時的官軍已經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師,接二連三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在李旭的指揮調度下,他們采用各種各樣的靈活戰術向敵軍發起進攻。攻擊最順利的一次竟然連破瓦崗軍四道防線,差一點砍倒了李密的帥旗。
發覺士卒作戰能力與官軍仍然有很大差距後,李密決定利用營壘來彌補自己一方的不足。濟水兩岸素來不缺少樹木和泥沙,嘍囉兵們入夥前又都幹過一些農活。所以,無論來自官兵方麵的打擊有多激烈,瓦崗軍最後依然有的是辦法將陣腳穩定住,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出現整支隊伍崩潰的惡劣情況。
這種近乎無賴的戰術讓郡兵們很窩火,但一時又找不到太好的應對之策。所以,在雙方養精蓄銳的時候,侮辱挑釁便成了他們的另一種攻擊手段。
“龜孫子,有種伸出頭來!”吃飽喝足的郡兵們大聲向對麵挑釁,與此相伴的是雷鳴般的鼓聲。“轟、轟、轟”,一波波如驚濤拍岸。瓦崗軍卻仿佛根本聽不見對方的叫囂般,躲在木製的營牆後,一聲不吭。
“你們大當家又送另一條腿來了吧,不要急,待爺們慢慢去割!”促狹的郡兵們盡情地拿上次的失敗來羞辱對手,“這次,爺們要打折他中間那條腿!”赤色的旌旗迎風招展,雪亮的槊鋒在陽光下燁燁奪目。瓦崗軍士卒緊握弓弩,臉憋得通紅,身體卻一動不動。
“弟兄們散了吧,李密那廝不是個有擔當的。為他賣命有什麽好處,還不是連幾串肉好都舍不得!”這句話是說原武和陽武兩縣主官的經曆。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他們兩人後,第二天便命俘虜帶信給瓦崗眾當家,提出以兩名“郡公”的性命換回張須陀的頭顱。而瓦崗寨的回答居然是,張須陀的頭顱已經答應由其家人出錢贖回,所以不能拿來交換。於是,兩名剛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軍砍了頭,首級掛在高杆上留做後來人的警示。
這回,被揭了短的瓦崗軍終於惱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後呼嘯著俯衝下來,將郡兵們手中的盾牌砸得叮當做響。官軍的弓箭手立刻開始還擊,狹長的交戰點上空,近萬隻雕翎來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沒造成傷害,因為敵我雙方早已熟悉了這一套,並且都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也有少數幾個倒黴蛋被盾牌縫隙漏過來白羽或地麵上彈起的斷矢所傷,捂著身體大聲地哀嚎起來。袍澤們立刻將傷者拖離羽箭射程範圍,紅色的血在已經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濃重的一條,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傷口。很快,新的血跡被陽光曬幹,發黑,然後又被更新的血跡覆蓋。
比起兩軍對衝,羽箭給敵我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算大。當值的將領和頭目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吹響角聲,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費輜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圍的景色瞬間清晰,風聲、流水聲還有無可名狀的天籟聲亦在突然變得寧靜的戰場上成為主流,聽在人耳朵裏說不出的詭異。然後,便是單調的“鏰!”“鏰!”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官軍和賊軍的強弩同時開始發威,巨大的箭杆掠過敵我雙方的間隙,砸碎盾牌,砸爛營牆,把盾牌後或營牆後的人像串螞蚱一樣串成串,牢牢釘在地上。
中箭者緊握住貫穿胸口的木梁,雙腿交替,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仿佛在這個時候才發現眼前世界的美麗。但天空很快變黑,樹葉和遠山都失去了顏色。最終,他們的靈魂高高地飛起,看見自己和自己的敵人都仰著頭,與殺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構成了個倔強的人字。
依舊活著的人將弩箭抬上發射槽,呼喊著耕地推車時常用的號子,齊心協力將弩弦張開。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三百步,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麵孔,也不知道下一個死於強弩之下的受難者是誰。隻是機械地上弩,開弦,開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為受難者,把血液淌滿四月陽光下的土地。
弩箭戰也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丈許長,精鋼為鋒,薄鐵為羽的弩杆在亂世中遠比人的生命值錢。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崗軍便從已經倒塌的營牆後衝了出來,冒著被弩箭穿成螞蚱的風險向官軍的陣地衝去。弩戰中占到便宜的官軍也不示弱,排成一個個五邊型戰陣,快速迎住前來拚命者。金屬的碰撞聲蓋住所有聲響迅速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白刃揮舞,血肉橫飛,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嘍囉兵們勝在數量眾多,官軍們的優勢則體現在裝備和彼此之間的配合上。傳自大隋邊軍手中的小陣快速發揮效果,車輪般彼此交替旋轉,每一次變換角度都要收割掉數條生命。嘍囉兵的數量慢慢減少,慢慢變得與對方一樣多,慢慢變得不如對方,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掉頭便逃。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傳染給身邊所有同伴。殘存的嘍囉們哭喊著退出戰場,亡命逃向本陣。郡兵們則快速散開隊形,尾隨追擊,如蒼鷹逐兔。大部分逃跑者還沒等踏入自家陣內,便被敵人從背後結果了性命。少數幸運者跳過了破碎的營牆,卻又被如林的長矛挑了起來,甩在鮮紅的泥漿中。
“未待鳴金先行潰退者,殺無赦!”一名麵無表情的頭目大聲強調,然後平端硬矛,帶著數百弟兄投入戰鬥。瓦崗軍是有軍紀的正規軍,不再是流寇土匪,他們可用生命來證明自己。雙方又開始了第二次近距離肉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遠處指揮的將領覺得今天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足夠解氣!
但通常這種草草收尾的情況不會發生,敵我雙方都希望通過一場激戰來改變長期以來的僵持局麵。於是局部戰鬥很快發展成了大規模衝突,接著便成了一場全軍投入的生死博殺。數以萬計的瓦崗軍從營牆後跳出來,從各個角度夾擊官軍。一隊隊的郡兵走上前線,從各個角度將瓦崗嘍囉頂住。
敵我雙方士卒的戰鬥力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戰場很快變得相當混亂。兩軍彼此犬牙交錯,最強悍的幾隊郡兵已經推進到瓦崗軍營壘前,最孱弱的幾支郡兵卻被優勢的敵軍逼得不斷後退。雙方的鼓手和號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用風暴般的旋律點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嗚-嗚-嗚-嗚”,夾雜著長矛刺入骨頭的摩擦聲,樸刀砍中盾牌的悶響,還有傷者的呻吟,衝鋒者的呐喊,讓風雲為之變色。
“殺賊,殺賊,殺賊回家!”這是郡兵的聲音。他們希望一個安寧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兒老小不再受到亂匪威脅之苦。他們喊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揚。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這是瓦崗嘍囉的怒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無路可走時才不得不提刀為賊的。他們相信首領們關於未來的承諾,也毫不懷疑自己一方所為的正義。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為正義而戰。
但正義隻有一個,永遠屬於勝利的那一方。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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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太陽再也不忍看這人世間的淒慘景象,悄悄地躲進了雲背後。沉醉於廝殺中的人卻渾然不覺,繼續揮舞著已經砍出豁口的鋼刀,呼喝酣戰。他們已經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溫情。他們對死和生都已經麻木,隻知道不斷地揮刀,要麽砍翻對手,要麽被對手砍倒。
風,呼嘯著卷過大地,吹斷角鼓聲,卻吹不斷人口中的怒吼。雲,從戰場的邊緣聚起,擋得住陽光,卻擋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杆大旗下,兩眼望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如神龕中的泥偶般,無喜無悲。他已經看慣了這種殺伐,也聞慣了空氣中的血腥氣味。那一個個已經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無論敵我對他而言都不過是粒棋子,隻要最後的結局是勝利的,損失多少棋子不必考慮。
這個亂世注定是為英雄所設,而所謂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頂端的那一個。
現在,他腳下的白骨堆堆得還不夠高。接下來的歲月裏,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過與自己角逐的所有豪傑。幾萬嘍囉算得了什麽?古往今來,哪個成就霸業者沒付出過巨大犧牲。必要時,他甚至連親兄弟都可以填進去,隻要最後這堆白骨的顛峰處能與天子禦座持平!隻要這累累白骨能鋪就他通往金鑾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後已經被困在揚州了,桃李章上所預言的情景已經慢慢兌現。無論誰敢擋在他的大道麵前,結局都隻有一個,死!
距離李密不遠處的一夥瓦崗軍被郡兵衝垮,驚惶失措地向本陣逃來。李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百餘名督戰者立刻迎了上去。但這次潰兵的數量實在有些多,頃刻之間便將督戰的隊伍也衝了個七零八落,協裹著他們一道衝向營牆。李密又揮了揮胳膊,千餘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橫陣,依次疊射。眼前的棋盤徹底被清理幹淨,尾隨追殺過來的官軍和潰兵以及辦事不利的督戰隊全部被羽箭射倒,屍體壓著屍體,胳膊手臂挨著手臂。
他們都是棋子,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棋子。
如畫江山便是棋稱,道路便是經緯。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隊瓦崗軍主動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訓,他們盡量避開主將的帥旗所在。“不爭氣的東西!”李密冷冷地罵了一句,從侍從懷裏抓起一麵令旗,奮力抖了抖。連綿的戰鼓聲突然變了個調,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著鼓點,三千餘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崗士卒緩步走出營壘,用盾牌和刀尖頂住潰散下來的袍澤,將他們推轉向前,迎住追殺過來的官軍。
敵我雙方的夾縫中,潰兵們發出痛苦的哀嚎。前後都是刀鋒,他們隻能選擇其中一方。有人跳起來,合身撲到官軍的小陣中,然後被長槊與橫刀撕成碎片。有人慘叫著地,被自己的袍澤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碎爛成泥。
所有礙事的棋子很快變成了一股淡淡的紅霧,旋即被風吹散。瓦崗軍最精銳的蒲山公營與郡兵遭遇,就像兩座夾江對峙的高山,突然迎麵相撞。那一瞬間,大地仿佛震顫了一下,隨後無數人像秋天的穀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驟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紅色的閃電急劈而落,與驟然冒起的血光交織著,將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紅。
閃電消失,天地之間又恢複昏黃顏色。昏黃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見一直向自己這邊推進的那些小軍陣一個接一個變形,碎裂。他們不如蒲山公營,無論體力、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先前他們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崗軍防線四分五裂,現在他們卻刺到了一塊又厚又硬的鋼錠上,折斷了自己的刀鋒。
“催戰!”李密臉上平靜如舊,大聲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聲變得更急,如萬馬奔騰,如狂風暴雨。反擊得手的蒲山公營大踏步上前,將郡兵們的攻勢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經支持得筋疲力盡的其他瓦崗軍嘍囉突然發出了一聲喊,士氣迅速恢複。他們追隨在蒲山公營兩翼,如倒卷回來的海水,彭湃、咆哮,氣勢洶洶。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緊接著,他看見敵人居然像雨打過的積雪一樣快速後退。還沒等他來得及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後退中的敵軍突然停住腳步。然後在風聲、雨聲和雷聲的背後傳來了淒厲的號角聲,聲聲如歌。然後他看見一個個破碎的敵陣開始向中間匯集,由疏散變得稠密,由軟弱變得堅韌。當另一滴雨將李密從震驚中打醒的時候,他看見戰場中央處的敵軍已經變成了一個鐵三角,錐鋒所指,正是蒲山公營弟兄們的中心。
倒卷回去的嘍囉兵們收勢不及,紛紛砸在鐵三角的邊緣上。同樣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聽見了一聲巨大戰鼓聲,就像在耳邊炸起了一顆驚雷。“咯嚓!”一道淡藍色的閃電直劈而落,昏暗的視野徹底被照亮,他驀然發現,敵軍的那個鐵三角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動著,正不緊不慢地向蒲山公營弟兄砸了過來。
“咚!”又是一聲戰鼓,李密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猛然一抽。視野再度變暗,變得模糊,戰場上人影僮僮,虎嘯龍吟。盼望著,盼望著,下一道閃電終於炸開,他看見自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精銳居然在後退,被敵軍推著不斷後退,後退。每後退一步,便要丟下無數屍體。
“這不可能!”李密終於動容,在心中瘋狂地吼叫。蒲山公營是他從各營中抽調精銳而組建,訓練方法幾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陣營。這支隊伍兵器和鎧甲也是瓦崗軍中最好的,戰鬥力絕不輸於其他任何一營瓦崗軍。李密平素將其視作至寶,從來舍不得拿出來用。沒想到第一次放上戰場,卻連夥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敵陣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邊的王伯當眼睛尖,綜合自己上一次兵敗的經驗,很快發現了對手的秘密。
正在緩緩壓過來吞噬生命的鐵三角尖鋒處由一旅精銳組成,當先的士卒們個個手持長柄厚背大砍刀,雙手揮舞起來寒光閃閃。擋在他們麵前的瓦崗將士往往一個照麵就被砍倒,連人帶兵器變成了兩段。
“陌刀隊?!!”李密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緒,直接叫喊出聲音來。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將驚恐藏進心底。那是大隋邊軍用來對付突厥狼騎的陌刀,光刀刃就長達七尺。李密曾經從別人中聽說過這種兵器,號稱是“寒光過處,人馬皆碎!”他也曾設想過給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裝備上這種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價,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頭。他萬萬沒料到,這種兵器和使用這種兵器的人,會出現在與自己交手郡兵當中。
“是邊軍,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騎兵當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當中!”王伯當痛苦地搖著頭,咬牙切齒地叫道。數日前與郡兵交手,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濟陽營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昔日的手下敗將給擊潰。僥幸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納悶,大隋郡兵怎麽戰鬥力突然變得如此強悍?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來的那些郡兵。狡詐的李旭將邊軍精銳混入了郡兵當中。這些人平時的作用不過是給郡兵壯膽,關鍵時刻便會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是邊軍!”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這些天來瓦崗軍連敵人的主力都沒看見就是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其實敵軍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將領眼神差,一直沒勘破其中玄機!
戰場上不僅僅隻有一個三角型攻擊陣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崗軍也不斷被敵人壓著後退。李密知道今天對手不會讓自己好過,吐了口紅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麵黑色的角旗。這麵角旗他很少用,隻要揮下去,則意味著押上了全部賭本。
“密公?”王伯當驚叫一聲,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們還不到拚命的時候!”
“沒有什麽使不得!”李密大聲咆哮,疤痕交錯的麵孔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分為猙獰。“內衛營,出擊!”他擺脫王伯當的阻攔,將角旗狠狠揮了下去。“轟隆隆!”一聲驚雷從天際間響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動山搖。
“啪!”幾道已經破碎的營壘突然被推翻,萬餘名蒲山公營精銳傾巢而出。
“啪!”人群後又是水花四濺,擋在李密身前的最後一道營壘也被瓦崗軍主動打開,一千多名身穿黑色鐵甲,手持長矛大棒的彪形大漢怒喝著衝進戰場。
鋒櫻處,內衛大將軍吳黑闥手持三股鋼叉,勇不可擋。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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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當無法改變李密的決定,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大當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波波派了出去。“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還有後招!”,他兩眼望向戰場,心急如焚。
憑借上兩次的交手經驗,王伯當對李旭的用兵習慣已經多少有了些了解。他認為對方絕不會是個隨隨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楞頭青。此子深喑虛實之道,雖然把博陵精銳分了一部分進入郡兵隊伍,但絕不會就是擺在明麵上這些。眼下,數以千計,弓馬嫻熟的輕騎兵肯定就隱藏在戰場某處,等待在恰當的時刻給大夥以致命一擊。
姓李的狗官就像一頭嗜血的狼,瞪著幽綠色的眼睛盯著別人的喉嚨。半空中一道焦雷響過,王伯當覺得自己的頭皮酥地麻了一下,梗嗓處瞬間鼓起了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用盾牌擋住脖頸,瞪圓的雙眼向戰場中瞭望。他沒能找到李旭的影子,天色太暗了,粗大的雨滴和四下裏晃動的人影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分辯清楚的就是雙方的戰旗,縱橫交錯,你來我往,糾纏得難解難分。
“情形不對勁兒!”王伯當暗中告訴自己。他不想再出言幹擾李密的指揮,但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本來是一場發生於局部的,小規模的挑撥與反擊戰,到現在為什麽演變成了生死對決。今天不是一個適合大規模決戰的天氣,腳下地形也未必對瓦崗軍有利,至於人和,眼下全軍士氣全憑蒲山公營和內衛營支撐著,人和根本無從談起。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符合李密的用兵風格。雖然王伯當知道李密並非一個沉得住起的人,但這回與往日不同,王伯當在前幾日逃歸大營後,曾經從李密的親信幕僚房彥藻口中聽說瓦崗軍主力在出擊前曾經製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隻要密公能帶領兵馬和敵人對峙上半個月左右,勝利便會像熟透了的爛柿子一樣從樹枝上掉下來。
半個月時間馬上就到了,李大當家為什麽不肯再等一等?如果他隻想出口惡氣而不計輸贏的話,又何必苦苦招架了這麽久?
“一定出現了什麽變故!所以大當家今天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王伯當從心中得出結論,然後強打著精神,試圖從沙場上尋找問題的答案。
在閃電的幫助下,他看見內衛大將軍吳黑闥已經衝入了敵陣中。此人身後的士卒都是李密從三山五嶽招攬來的心腹死士,個個武藝高強。普通郡兵顯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三招兩式便被放翻。距離瓦崗軍營壘最近的一個三角形攻擊陣列的側麵很快被吳黑闥衝開了一個缺口,身穿黑甲的死士們呼喝著從缺口處填了進去。整個三角形陣列瞬間停止了移動,內部的旗幟紛紛歪倒。郡兵們被殺得抱頭鼠竄,吳黑闥身邊的人卻很少傷亡。
身穿青色鎧甲的蒲山公營弟兄所麵臨的壓力頓時大減,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他們慢慢地收攏好陣型,並且逐步開始向對手發動反擊。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上麵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多,馬上就麵臨著四分五裂的危險。王伯當緊張不敢眨眼睛,唯恐錯過任何細節。他暫時忘記了敵軍的騎兵,忘記了李旭隨時可能祭出的殺招。他隻盼望著自己的一切推測都是錯的,眼前這夥敵軍頃刻便會覆滅,弟兄們多年來的所有冤仇都得到洗雪。
老天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王伯當的視線很快被雨幕擋住了。雨越下越大,高處為白色,尚在半空中就變成了粉紅色。打在人體上之後立刻變成了鮮紅色,然後在地麵上與血融為一體,再分不清哪裏是血,哪裏是雨水。數萬人就在血泊中廝殺,腳步每移動一下都可能踩中一具屍體,也許是敵人的,也許是自己人的。誰能顧及得到!稍不留神,自己就可能成為屍體中的一員,永遠長眠不起。
閃電裂破長空,照亮整個戰場。王伯當抹去臉上的雨水,驚詫地看見敵陣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被壓變形,中間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吳黑闥帶人殺到了陣中心,正在縱橫往來。蒲山公營的弟兄們依然被擋在陣外側,但憑借人數和體力的優勢,壓得對方節節後退。
更多的蒲山公營兄弟衝了上去,與先前出擊的嘍囉們一道向敵陣施壓。郡兵的旗幟不斷後退,原來鋒利的尖端已經消失,代之的是一道又扁又平的防線。防線內部,錯過三麵旗幟,吳黑闥的將旗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不對!”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嚇了身邊所有人一跳。敵陣不是被衝碎了,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又發生了變化。那些負責掌管陣型的旗手明顯是來自邊軍中的老兵,在號角聲的指揮下不斷調整身邊士卒的步伐。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在不斷收縮的過程中發生了旋轉,一條橫邊轉過來,與排成方陣的蒲山公營正麵相抵。而其他兩條橫邊則分裂開,一條向內凹,一條向外凸。衝進敵陣中的吳黑闥等人剛好被夾在當中,就像夾在鍘刀下的一捆木柴。如果不是郡兵們的配合尚嫌生疏的話,吳黑闥和他身邊的那些內衛早已被鍘成了碎片。
“停步,停步,原地擴大戰果!”吳黑闥也發現自己上了當,大聲吆喝。但混亂的戰場當中隻有少數幾個人能聽見他的話。眾人抱成一團,原地觀望。卻無法阻擋其他立功心切的袍澤們繼續向陷阱裏挑。完成了調整之後的敵陣迅速開始發威,數以百計的長槊從兩側刺過來,將深陷入陣中的黑甲死士紛紛捅倒。隻被隔了三兩道人牆的蒲山公營士卒能看見自己的袍澤在如林長矛中躲避,哀嚎。他們厲聲呐喊,奮勇向前,就是無法衝破敵軍的阻擋。
“嗚――嗚嗚――嗚嗚!”李密終於也發現了形勢的嚴峻,命令親兵吹響號角,指導已經陷入敵陣的內衛們如何應對險情。他的命令隻晚了半拍,但這半拍的失誤已經足以讓數百名弟兄失去生命。
一條,兩條,三條,內衛們突然發現,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敵軍,到處都是致命的長槊。冷森森沾著雨水刺過來,隨即帶起一片血跡。鋒利的槊刃被冷雨快速衝幹淨,伴著閃電再次刺回,或被瓦崗死士用盾牌擋住,或直接鑽入死士們的肋骨。瓦崗內衛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吳黑闥憑著個人勇武左衝右突,救得了這個,救不了那個…….
一名身材高大的內衛用盾牌擋住左側刺來的長槊,緊跟著轉身,用鋼刀將右側刺來的硬矛磕偏。單打獨頭,敵陣中的任何郡兵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甚至能看到郡兵們臉上的恐慌。但這不是單打獨鬥,沒等黑甲內衛將刀收回,第三、第四根長槊刺入了他大腿。此人如野獸般咆哮,聲音淒厲高亢。郡兵快速撤矛,血噴泉般從瓦崗內衛腿上的傷口射出,染紅無數顆雨點。受傷的內衛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般搖晃。數根長槊同時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來,高高地舉上半空。
幾名郡兵同時發力,將敵人的屍體甩了出去。他們按照軍陣中的隊正和博陵軍老兵的指揮,如一把梳子般向前梳理。陷入陣中的敵軍要麽被捅死,要麽轉身逃走,把自己的後背漏給他們。陣外的敵軍發起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狂攻,卻被外圍的郡兵袍澤用身體和武器死死頂住。
旗手們用力揮動胳膊,將已經濕得無法再濕的旗麵抖開,甩展。這是維持指揮命令的關鍵,有了它們,雙方主將的命令才能順利執行。雖然那些命令都是逼著他們向前送死。
雙方在交換,以命換命。與蒲山公營頂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剝下了一層,內側的袍澤們立刻頂上,絕不肯放兩支瓦崗軍互相接觸。陣心處的長槊手抖擻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動,都放倒數十名對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當不敢再耽擱,沒向李密請示,就帶著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名親兵衝向了戰場。再晚幾步,吳黑闥等人肯定全軍覆沒!雖然不喜歡對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氣,王伯當依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袍澤戰死。一邊跑動,他一邊從背後摘下大弓,將兩支羽箭扣在手指當中,逐一搭上弓弦。
“繃!”第一支箭脫弦而出,射向敵陣中央的將旗。第二支箭緊跟著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兩支箭先後命中目標,負責調度眼前這個軍陣的將旗快速飄落。擎旗者隻感覺到一股巨大力量順著旗杆傳來,手一鬆,整根旗杆也歪倒於地上。
“用弓箭開道,不要靠近!”王伯當在跑動發覺敵陣破綻,快速中調整戰術。他麾下這百餘名親兵都是追隨其多年的,彼此之間配合非常默契。上一次潰敗時,就是憑著這些心腹,王伯當才從重圍中硬生生闖出一條活路。此刻,他要重複上一次的故事,不是為了自己逃命,而是為了挽救別人。
他們從蒲山公營的側翼跑過去,一邊跑,一邊開弓放箭。每個人腰間的羽箭頃刻之間就見了底,但郡兵的陣型也被他們射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跟在我身後,方陣!”王伯當大聲命令,丟掉弓,從地麵的屍體身上拔出一杆硬矛,左劈右刺,將靠過來的郡兵逐一掀翻在地。“黑闥!”他大聲喊叫,“黑闥,向這邊衝!”
吳黑闥聽不見王伯當的喊聲,但憑借多年的經驗,他發現了郡兵的陣型出現了短暫混亂。帶著還沒被人捅成篩子的剩餘弟兄,他奮力衝向了敵人最忙碌的位置。兩名手持陌刀的博陵勁卒試圖攔阻他,被吳黑闥一叉一個,先後捅死。“跟緊我!”他大叫,不管那些掉隊者,像一頭野豬般直衝向前。郡兵們阻擋不住,紛紛閃避。
很快,吳黑闥手中的鋼叉便不再銳利。他大聲怒吼,以差為棍。橫掃,豎砸,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殘存的瓦崗內衛緊緊跟著他,左衝,右突,如掉進陷阱裏的困獸,一麵發出絕望地哀鳴,一邊為生存而掙紮。
忽然,他們發現敵陣鬆了鬆。雨幕後出現了亮光。吳黑闥大踏幾步,潰圍而出,卻發現一名敵將挺槊迎來,來勢又快又急。他鋼叉橫擋,撥偏長槊。然後順勢回刺,直奔對方咽喉。敵將快速後退,放聲大叫,用戰靴從血泊中掀起一團紅色的泥巴砸向他的額頭。吳黑闥的身體不得不停了下來,他趔趄了一下,閉目等死。卻沒有感到任何疼痛。當他又有勇氣睜開眼睛時,看見王伯當就在自己的鋼叉前,臉白得就像地上的死屍。
“守住這個口子,把活著的人都撤出來!”王伯當推開脖子前的鋼叉,大聲命令。兩個人背靠著背站在一處,長槊和鋼叉並舉,將蜂擁而來的郡兵紛紛逼退。吳黑闥麾下的內衛看準時機,順著缺口陸續退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多處掛彩,半柱香前還嶄新的鎧甲破爛得就像叫化子身上的麻布襖。
短暫的優勢很快失去,瓦崗軍不得不臨時調整戰術,與官兵們陷入苦鬥。解決了本陣當中的“釘子”後,官軍的攻擊陣列再次活躍起來。他們在號角聲的協調下不停變換攻擊節奏,一波又一波地向瓦崗軍施加壓力。全軍殺上的蒲山公營浴血奮戰,卻不能再將官軍向後推開半步。
王伯當和吳黑闥二人背靠著背喘息,自從初次見麵起,他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逃離虎口的五百多內衛死士圍城了一個大圓陣,將王伯當和吳黑闥團團保護在中央。一些被打散了的其他各營部眾看到機會,紛紛向圓陣旁邊靠攏。人流中,王伯當和吳黑闥所在之處反倒成了一塊堅固的磐石,牢牢地為友軍提供了支撐。
“你帶領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釘在那麵絳色戰旗下。人沒死光之前,不得後退!”吳黑闥拍了拍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名旅率,大聲命令。
王伯當的身體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動進攻敵人,他們憑借身邊的這些弟兄還足以自保。吳黑闥是在拿自家的生機換袍澤的活命,這個尖酸刻薄的家夥居然有一幅古道熱腸!他咬了咬牙,握緊手中的長槊。
旅率衝吳黑闥點了點頭,轉身出陣。隸屬於此人麾下的四十餘名內衛快步跟著,衝破幾股混戰在一起的人群,堵住蒲山公營已經露出來的缺口。
“你帶麾下弟兄堵右邊那個缺口,別讓官軍滲進來!”吳黑闥又拉起一名部屬,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將領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後毫不猶豫地走向死地。百餘名內衛跟在此人身後,穿透雨幕,頭也不回。
敵我雙方還在僵持,瓦崗軍已經失去了主動權。在他們身側,濟陰營、齊郡營漸漸支持不住。不斷有嘍囉逃離戰場,不斷有頭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戰隊當眾處決。
轉眼之間,吳黑闥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邊剩下的內衛死士已經不足一百,並且個個帶傷。王伯當身邊的親兵也僅剩下的幾十人,根本不可能擋住敵軍一次衝擊。依附於他二人麾下的潰兵又開始逃走,吳黑闥命人砍翻了幾個,效果卻非常有限,隻好聽之任之。
王伯當回頭張望,期待身後還能發現一些意外的驚喜。李密那裏卻一片沉寂,隻有瓦崗軍的大旗在風雨中孤零零地瑟縮著,卻永遠不肯墜落。
“看什麽?”吳黑闥感覺到王伯當在不斷扭動身體,大聲追問。
“看密公的將令,他如果現在把大夥全部撤回營盤內,咱們還有機會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當拉風箱般喘息著,一廂情願地回答。
“別指望了,密公不會再下任何後撤命令。反正,要麽咱們死,要麽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這麽一個局!”吳黑闥向水窪中吐了口血,喘息著道。
“怎麽會這樣?”王伯當心中大驚,轉過身,抓住吳黑闥的肩膀追問。
“密公是被逼無奈!”吳黑闥嗬嗬傻笑。“咱們下山沒帶多少軍糧,滎澤城的糧食運不出來,後方的糧道還一再被李將軍用騎兵騷擾。密公一直不敢告訴大家,但今晚肯定斷炊。所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博!”
“這不可能!”王伯當剛剛恢複過些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像屍體一樣慘白。他自問與李密是生死之交,這麽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瞞著他,甚至從頭到尾一點口風都沒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李密又怎會放棄原來的安排?那個計劃分明是完美無缺的,隻要關鍵一步成功,勝負之勢立轉!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吳黑闥拍打著王伯當的肩膀,一邊笑,一邊向部下打出調整隊形,轉圓陣為鋒矢陣的手勢。他已經殺脫了力,卻不願意坐以待斃。他要衝到最前方去,戰死在弟兄們的血泊中。“那個局根本沒可能實現。密公試圖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寶和羅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絕對不會背叛他。咱們兄弟的路走到頭了,該歇歇了!”
說罷,他伸手擦去臉上的血和雨水,長笑向前。
如果死在別人手中他會心有不甘,死在當年的好朋友手中,吳黑闥認為自己死得其所。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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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當徒勞地伸了一下手,沒拉住吳黑闥,隻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罷!”他仰天長嘯,將手裏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拋,帶領身邊僅存的幾十名弟兄跟在吳黑闥身後。在邁開腳步的一瞬間,他向主營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帶著說不出的失望。
與瓦崗外營其餘各位統領一樣,王伯當之所以拜李密做大當家,就是因為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預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經曆那麽多坎坷卻一直堅強活下來的人,可能福緣深厚吧!”抱著這種想法,他不折不扣地執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著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賊頭兒,而是做新朝廷的開國功臣,受世間萬人的仰慕。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賊,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子孫被人指著脊梁罵一聲“賊娃子!”。是李密告訴他,作賊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將。打江山和打劫一樣,不過是大夥宰一頭肥羊然後坐地分贓。王伯當接受了這種觀點,他視李密為自己改變命運的希望。隻是他萬萬沒想到,老天選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陰險狡詐的一個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銀買通了算命先生賈雄,哄騙迷信的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的位置拱手相贈。古來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如果瓦崗軍繼續掌握在翟讓手裏,早晚也會被這個胸無大誌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當家後,想盡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戰的徐茂功。正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一座瓦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並非好事。將徐茂功等人排擠在決策圈邊緣,正是李密掌握整個山寨,一展雄風的必經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當對李密的行為徹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為軍中乏糧,就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驅趕著近十萬弟兄到戰場上送死!他把這些弟兄們都當成什麽了?隨時可以掃落到桌案下,無知無覺的棋子麽?他把勇三郎王伯當看成什麽了?難道共同經曆了那麽多危難,李密還怕自己發覺其勢微,便像那些市儈小人般棄之不顧麽?
王伯當理解吳黑闥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時的自己。他雙手掄槊,怒吼地撲向了一群列陣而來的郡兵,左衝右突,瘋子般與人以命相搏。
吳黑闥掄著鐵叉,衝殺在王伯當右側。他的身上已經多處受傷,雨水從傷口處灌進去,洗出白花花的骨頭。已經豁出去了的吳黑闥感覺不到疼,鐵叉舞得像車輪般呼呼生風。所有試圖襲擊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飛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漿裏痛苦地翻滾。追隨在他們二人身後的瓦崗軍嘍囉也越來越少,已經難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攻擊隊列。但所有弟兄們都不肯撤退,如果兩位當家的要戰死,他們也決不偷生。轟轟烈烈倒在一塊兒,到時候舉一碗孟婆湯,往生路上權做酒!
仿佛被瓦崗軍瘋狂的舉動所震懾,郡兵們的推進速度明顯放緩。他們將撲上來的拚命者驅趕出陣外,然後在原地慢慢調整隊形。“止步,止步!”一個個軍陣中央,已經濕透的戰旗被旗手用力揮舞,用力甩展,驕若驚龍。
吳黑闥用鐵叉砸飛數杆木矛,衝向敵軍。失去兵器的敵人快速分散開,快速撤入同伴的保護圈中。“來啊,來啊,殺我!”吳黑闥聲嘶力竭地喊著,嗓音已經沙啞如破鑼。他麵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絲輕蔑的憐憫,倒退著緩緩與其拉開距離。
“戰,有種的來戰!”自覺受了侮辱的吳黑闥大喊大叫,做勢欲撲。肩膀上卻突然一緊,上臂被王伯當牢牢抓住。“滾開,怕死別跟著老子!”他大叫,欲擺脫同伴的糾纏繼續上前與敵人拚命。對方卻絲毫不肯鬆手,而是用長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後,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一個字,臉上的表情極其恐怖。
雷聲,細密連綿的雷聲由天際間滾來,越滾越近。吳黑闥也聽見了,刹那間,他感覺從頭到腳一片冰涼。那不是真正的驚雷,那是馬蹄擊打在地麵上的聲音。曾經做過盜馬賊的吳黑闥能判斷出,衝過來的敵騎至少有一千餘人,並且個個訓練有素。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用盡全身力氣喊了起來。敵軍不是因為畏懼而後退,而是刻意主動回撤,為裂地而來的騎兵騰出施展空間。該死的王伯當,他居然在如此關鍵時刻啞了嗓子!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身邊的死士與王伯當的親兵同時扯著嗓子喊了起來。突然發現前麵壓力大減的瓦崗軍正茫然失措,聽見喊聲,趕緊向各自的軍官身邊匯集。
一切都為時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後突然閃過了一道黑色的電光。數百支羽箭帶著風,帶著寒意,將死亡與恐怖播種在瓦崗嘍囉心中。
是博陵精騎,他們終於出現了,在瓦崗軍筋疲力盡的時候出現了。數百名嘍囉兵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便栽倒了下去,紅色的血冒著熱氣從傷口噴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織在一起落回大地,為紅色的河流再增添濃濃的一重。
這簡直是一場謀殺。殺人者根本不必考慮自身會蒙受什麽風險。他們用雨水為掩護,盡情地掠奪著生命。而被殺者根本看不到風險從哪裏來,當他們看到雨幕後邊的寒光,牛頭馬麵已經用雙手搭上了他們的肩膀。
“列陣,列陣!”吳黑闥大聲叫喊,催促身邊的嘍囉們用最合適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當二人的部下外,沒有人肯聽從這個命令。瓦崗軍的嘍囉們被打懵了,有人竟迎著羽箭衝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蝟。有人自作聰明地弓下腰,認為這樣就可以不被敵軍當成靶子。幾支流矢伴著雨滴飛來,射穿皮甲,將他們統統砸進紅色的泥漿當中。
前後不過是六息左右功夫,對於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瓦崗眾來說,卻如同熬了幾百年一般漫長。他們絕望地尖叫著,用所有能說出的詞匯來大聲詛咒。詛咒那個謀殺者,詛咒把雨水都用作殺人工具的惡鬼。有絕望到極點的頭目甚至舉刀向天,邀請可能躲在烏雲後的惡鬼露麵一戰。回答他的依舊是一根冷箭,順喉嚨射進去,從脖頸後鑽出來,同時帶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來,你出來,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吳黑闥也瘋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對手去死。他揮舞著鋼叉,將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終於,他如願以償了。有一頭戰馬衝破了雨幕,出現在了距離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來自西域的,純黑色的特勒驃,四歲口,比尋常戰馬高於一個頭,寬出半個肩膀。威風凜凜。馬背上的敵將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釁,利落地收起弓,單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餘騎兵排成數把鋼刀,狠狠地砍在了吳黑闥的心窩字上。(注1)
“李旭!”吳黑闥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見,昔日的毛頭小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虎背、熊腰、滿臉絡腮胡子,跨坐在戰馬上像傳說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驃他認得,那把黑刀他也認得。吳黑闥甚至能辨別出對方所用的戰術,那分明是綜合了中原和大漠兩種騎兵戰術的結晶品,其中依稀還能看到突厥狼騎的影子。
已經精疲力竭的瓦崗軍怎可能擋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師。在騎兵將橫刀舉起來的那一瞬間,殺戮已經開始。千餘名輕甲騎兵分成數個小隊,風一樣卷向瓦崗眾。戰馬前蹄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泥漿落下,刀光也跟著掃了過來。瓦崗眾木然地舉起兵器自救,卻擋了一個空,橫刀如皮鞭一樣抽在他們身上,將鎧甲抽做兩段,將鎧甲下的皮膚長長地切開一道口子,不算深,卻足以在一瞬間抽走人的全部體力。
“啊!”一名中了刀的瓦崗嘍囉厲聲慘叫。他身上的裂口從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腹。紅色的血漿就像水一樣從裂口中噴出來,無止無休。執刀的那名劊子手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衝了過去,拍馬殺向下一個目標。傷者慘呼聲嘎然而止,失去知覺的屍體在雨幕中跟蹌了數步,向前一撲,濺起了一團巨大的紅。
騎兵們如虎入羊群,肆意獵殺自己的對手。他們的招術極其簡單,隻是右臂斜伸,不停地揮刀,揮刀。但在戰馬的幫助下,這種簡單到極致的招術居然發揮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殺傷力。瓦崗眾根本無法能阻擋,甚至連讓騎兵的速度慢下來的要求都不能做到。驚惶失措的人群中瞬間被切出了數條巨大的裂縫,殷紅殷紅的,在暗黑色的風雨中不斷向深入延展,直到把整個陣列切成數段。
李旭幾乎是擦著吳黑闥的鋼叉尖端衝了過去,兩軍交戰,根本不容他停下來與人單打獨鬥。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以最快速度將瓦崗軍的隊列衝散,將瓦崗眾的士氣砍盡。
敵軍的主帥並非一個庸才,他隻是脾氣急躁了些,再加上實戰經驗不足而已。時間一長,此人自然會看到郡兵們的破綻。但久經戰陣的旭子絕不會給對手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他催動戰馬,冒著風雨快速前衝,周大牛跟在他身後,雙手高擎著一麵赤紅色戰旗。被雨水浸透的旗麵重逾生鐵,大牛卻不肯讓戰旗卷起來,手臂奮力揮舞。戰旗在風雨中舒舒卷卷,不停地發出“啪!啪”的脆響,紅色汁液隨著脆響聲四下濺落,分不清是人血還是織物的顏色。
地麵上的水已經沒過了馬蹄,仿佛被天上不斷砸落的閃電點燃,嬌豔如火。幾名長槍兵踏著“火焰”衝過來,試圖憑借個人的奮勇製造奇跡。李旭用黑刀撥開刺向自己的槍頭,手臂急揮。長槍兵們陸續倒下,仿佛失去了提線的皮偶。
“殺穿他們!”李旭揮刀,呐喊。一道閃電撕破長空,將他驕傲的身影印在雨幕上。“殺穿他們!”周大牛帶領著親兵齊聲大喝,絲毫不懷疑命令的可行性。騎兵們的刀鋒掠過敵人的脖頸,掠過瓦崗眾的身軀。馬蹄踏過敵人的屍體,踏過破碎的戰旗。血水順著馬隊前進的道路向兩側濺開,被濺了滿臉紅色泥漿的瓦崗眾沒有勇氣為戰死的袍澤複仇,眼睜睜地看著戰馬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攔,攔,拉下他們啊!”王伯當的聲音比蚊子叫還小,卻透著無盡的絕望。如果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騎兵將瓦崗眾殺潰,在場的大部分人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命令同樣得不到響應,已經嚇呆了的瓦崗軍甚至連逃走都想不起來。很多人就在袍澤的屍體邊僵立著,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事實,而是翻個身便會醒來的惡夢。
“法主,法主,你到底要……啊!”王伯當吐了口血,然後沙啞地吼叫。他已經吼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他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即便你知道賭不贏了,至少把本錢收回一些吧!’他在心裏大叫。但本營內依舊毫無聲音,李密仿佛也睡著了,對發生於眼前的一切都沒看見。
忽然,王伯當閉上了嘴巴。單臂拎起長槊,搖搖晃晃向自家營寨跑去。他又聽見了馬蹄聲,是另一夥騎兵,正以與上一支騎兵截然不同的角度向瓦崗軍殺來。王伯當不想管了,他發誓,如果自己沒死,一定要揪住李密問個明白。
“我是真命天子,絕不會輸!”瓦崗軍營盤中,李密苦笑著提起長槊。他身邊還有負責督戰的千餘名士兵,還夠再做一次反擊。
“瓦崗!”李密大叫,催動戰馬,戰場衝去。瓢潑般的大雨遮斷歸路。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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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支騎兵由王須拔率領,與李旭所率領的那支成鉗形夾角,一左一右,重重地插在瓦崗軍的兩肋上。士卒們在將領的指揮下不斷向敵陣內部延伸,將瓦崗軍攪得四分五裂。這是狼群獵殺野鹿的戰術,隻要將敵軍隊形衝散,對方的數量再多,也隻有引頸就戮的資格。
博陵精騎是狼,曠野中結伴獵食的群狼。對方無論是野豬,還是狗熊,都是獵物,等待被屠殺的獵物。
王須拔手中長槊橫掃,將一名持著戰旗的瓦崗頭目掃飛到半空中。他的膂力極大,帶了半具屍體的長槊被舞得呼呼生風。第二名瓦崗眾很快就成了槊下的祭品,頭盔被砸飛出去,腦袋與身體成直角歪在一邊。“不想死的讓路!”王須拔大喝,斜壓槊纂,將槊鋒上的散碎肢體甩開,然後雙手平推,借著戰馬的速度將身邊的敵軍整整齊齊地掃矮了一截。
跟在他身後的騎兵們學著主將的樣子,將槊杆斜向端平,槊鋒盡量與敵軍的脖頸等高。一千名騎兵就像一千把鐮刀,肆無忌憚地在人群中收割,收割。來不及躲避的瓦崗嘍囉像莊稼一樣翻倒,防護最薄弱的頸甲和麵甲紛紛散落,大股大股的血水逆著雨水向天空中噴。
“加速,加速,趕在大將軍前麵衝破敵陣!”一邊廝殺,王須拔一邊大聲呼喝。他的喊聲引發了一片肆無忌憚的哄笑。“趕在大將軍前麵去,比大將軍還快!”弟兄們叫嚷著回應,手上的動作越發利落。此話放在別家隊伍中肯定會引起誤會,放在博陵軍中卻是司空見慣。在弟兄們眼裏,他們的大將軍李旭就像鄰家二哥一樣樸實、親切。雖然官職高,卻懂得為別人著想。見了上司不會奴顏婢膝,遇到職位遠不及他的人,也不會刻意板起麵孔來強調身份。
更令人倍感親切的是,大將軍當年居然出身於一個普通農戶家。和他們一摸一樣,曾經為一日三餐而發愁,曾經為多收了三五鬥糧食而歡呼。大將軍是咱們自己人,很多博陵弟兄都這樣想。他就像一個指路牌,告訴了大夥一條從沒預料到的出路。頭頂上的天空不是鐵板一塊,隻要你肯努力,肯堅持,就能改變自己的身份,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便不能像大將軍一樣做到少年封侯,至少做一個校尉、郎將或者司倉、兵曹的夢不是遙不可及。
騎兵們刀矛並舉,砍翻戰馬兩側的每一個敵人。天空中的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聽在他們耳朵裏卻如同戰鼓。瓦崗軍的隊形越來越混亂,一些頭目甚至拋棄麾下士卒,獨自向遠方逃竄。茫然失措的“棋子們”驚恐地瞪圓雙眼,茫然地轉著圈。在這些人聽來,前後左右都是馬蹄聲,逃與不逃的結果已經一般模樣。
有些人活活被戰馬撞翻,然後被疾馳而來的馬蹄踏成肉醬。有些人丟下兵器,雙手抱著腦袋大聲嚎啕。還有些膽氣足夠強悍的慣匪站在泥漿中,手中兵器毫無章法地四下亂揮。王須拔策馬從他們身邊跑過,數百根冷森森的槊鋒緊隨其後。馬蹄聲漸漸融入雨幕,這夥擋路的瓦崗軍全部躺在了地上,無論是膽大者還是膽小者,歸宿別無二致。
幾個身穿黑色戰甲的瓦崗死士逆著人流衝上來,試圖給王須拔以教訓。這些人的武藝很高,配合也遠比其他嘍囉嫻熟。但他們畢竟勢單力孤,王須拔策動戰馬撞飛了當前的那個挑戰者,然後就不再管其他人的威脅。騎兵衝陣,隊形和速度最為關鍵。每名高速衝過來的騎兵跟敵人隻有一次交手機會,無論有沒有收獲都必須將敵人交給自己身後的袍澤。王須拔記得自己剛進入博陵軍時,無論如何也不習慣這種戰術,在訓練時每每與上頭派來的長史爭得臉紅脖子粗。但現在,他對此戰術的正確性毫不懷疑。通過與王薄、高士達等人交手,事實已經告訴了他什麽樣的手段對殺傷敵人最為有效。
這一小股黑甲死士很快就被騎兵們屠戮殆盡,根本沒能給騎兵們造成任何障礙。透過雨幕,王須拔看見自己身邊其他幾隊弟兄也跟了上來,單薄的輕甲被雨水淋得透濕,上麵卻很少有刀或箭的傷痕。輕騎兵的速度完全彌補了鎧甲結實程度的缺憾,從某種角度上而言,他們比具裝鐵騎更具殺傷力,更不好對付。特別是在麵對防護能力比較單弱義軍,輕騎簡直是對方的克星。
“聽鼓角!”行軍長史方延年及時地提醒王須拔。此人是通過“明算”科考試而被選拔入軍中的讀書人,雖然行伍經驗不多,對戰場形勢的把握卻一點不比王須拔這種老江湖差。已經與對方達成默契的王須拔壓平長槊,凝神聽去。在風聲、雨聲和雷鳴聲的背後,他聽見了一曲韻律獨特的戰鼓,“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是龍吟一樣高亢的角鳴。“大將軍已經縱貫敵陣!”王須拔和方延年兩人同聲驚叫。“***,大將軍也忒快了!”王須拔身邊的幾名校尉將長槊左刺右挑,在敵人的身體上盡情發泄自己心中的遺憾。瓦崗賊已經失去控製,無人敢再轉身與他們交手。“變陣,變陣!大鵬展翅!”王須拔大叫,根據鼓聲和號角的指引,將幾列正在前衝的隊形斜向領偏,然後在跑動中分散成更小的縱隊。各縱隊彼此間的距離在疾馳中迅速拉大,就像一頭金鵬在雨幕下展開了驕傲的翅膀。
他們不再向瓦崗軍最深處穿刺,而是開始斜著在敵陣中兜轉,對瓦崗軍士卒實施第二次切割。像一座座鏵犁般,將已經分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瓦崗軍犁得更散。失去士氣的瓦崗嘍囉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隻能在戰馬跑到自己身邊時垂死掙紮。騎兵們大開殺戒,連人帶馬都被染成了血紅色。他們一邊歡呼一邊馳騁,每個人都變得勇冠三軍,每個人都所向披靡。
在鼓角聲的協調下,官軍步卒也再次投入戰場。這回,他們排成的是一字長蛇陣,緩緩地邁動步伐向前平推。來不及逃開的瓦崗眾要麽投降,要麽像石頭一樣被人流吞沒,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擇。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周英等人一邊帶隊前行,一邊大聲地勸告瓦崗眾放下武器。戰爭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但他們認定敵人已經無力翻盤。“李將軍不敗!”通過近一個月的配合,郡兵將士們越來越認同這個說法。“沒有人能在戰場上打敗李將軍!”他是龍城飛將之後,傳承了漢將李廣的血脈,傳承了古往今來武者的尊嚴與光榮。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黃橋、鄭勃等人揮舞著兵器,大步前行。與流寇作戰多年,他們從沒有像一天殺得這樣痛快過。就像在寫詩,在飲酒,每一步都豪情萬丈,酣暢淋漓。
他們都變得好心腸起來,對放下武器的賊人不再趕盡殺絕,而是驅羊群一樣將俘虜驅到兩翼,交給後軍統一看押。他們變善良的原因不是由於受了誰的感召,而是因為此刻自己心中擁有著一股強大無比的自信。即便日後這些俘虜再度造反,隻要有李將軍帶著大夥,一樣可以將他們輕輕鬆鬆地擊敗。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濫殺來證明自己的勇武,真正的強者會把恐懼刻在對手的心底。
聽著雨幕後驚天動地的勸降聲,蒲山公李密臉色變得慘白。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戰敗,更不能容忍自己三番五次敗在同一個人之手。逆著人流,他帶領自己的鐵杆親信奮力衝上。不管迎麵跑過來得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隻要遇見,統統揮手一槊。
殺戮已經起不到穩定陣腳的作用,潰兵們發現危險後,紛紛改道繞行。也有人幹脆拔出刀來,跟李密身邊的督戰者對砍。要麽死在督戰者刀下,要麽踏者對方的血跡跑遠。“回去作戰!”李密瘋子般高喊,將一名慌不擇路的小頭目當胸砍成兩半。“轉身回去,我不會敗,我是真命天子!”他渾身是血,如醉如癡。
“你不是!”半空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清晰地回答他。“你不是,你隻是個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拿天下百姓性命賭一人皇位的賭徒!”
“你隻是一個騙子,惡棍,不要臉的王八蛋!”閃電過後,半空中仿佛有無數冤魂齊聲冷笑,“你說你要推翻暴政,卻根本不顧麾下袍澤和百姓們的死活!”
“你說你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這個國家,在弟兄們與外敵血戰關頭,你卻掐斷了他們的糧道!”
“你說你應的是天命,行的是正義,卻將數十萬人送入鬼門關!”
“你承諾會帶來太平、帶來富足,卻將別人最後口袋中最後一個肉好搜走,最好一口粥刮幹!”
“你隻會破壞,不會建設!”
如果你執掌權柄就是天命的話,那蒼天肯定瞎了眼。如果你的所作所為是正義的話,那世間黑白肯定早已顛倒!
“我是真命天子!”李密丟下槊,捂住耳朵,大聲嚎叫。
雨幕後突然有一支流矢射來,直奔他的梗嗓!
“鐺!”電光石頭火間,匆匆跑回來的王伯當用兵器撥開了致命一擊。“啊!”李密在坐騎上晃了晃,一頭栽下了馬鞍。
“保護大當家!”房彥藻聲嘶力竭地叫嚷。王伯當卻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從李密的親兵手中搶過令旗,快速地來回搖動。
“來不及了,不可能來得及了!”遭受到冷遇的房彥藻大聲哭叫。在與李密同時衝入戰場之時,他已經存了必死之心。可於屍山血海中,他才發現原來死亡是那樣的艱難。
“撤回一個算一個!”王伯當不理睬房彥藻,繼續舞動令旗。這一瞬,他布滿傷痕的軀幹顯得分外高大。
“鐺、鐺、鐺、鐺!”眼巴巴盼著這一刻的親兵們用力敲響了銅鑼。聽見鑼聲,四散奔逃的潰兵們開始向同一個方向撤。一些屬於蒲山公營的殘兵從王伯當等人身邊跑過,楞了楞,慢慢停住腳步。
他們看到了李密的將旗,他們對李密還抱有希望。挽回殘局顯然是不可能了,但聚集的人越多,敵軍越不容易將他們一口氣吃下。
渾身是血的牛進達喘著粗氣撤到了王伯當身畔。緊跟著,背上插了兩根羽箭的張亮也一瘸一拐跑來,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張望。
披頭散發的房獻伯,盔斜甲歪的孟讓,一個個瓦崗軍大小頭目紛紛從雨幕後逃出,躲避瘟疫般向東南方逃。“趕快撤,姓李的領著騎兵殺過來了!”孟讓還算有良心,臨跑遠之前沒忘了通知一聲。緊接著,剛剛聚集在李密身邊的潰兵們就像受了驚的蒼蠅般,哄一聲散開,沒人敢再回頭看上一眼。
“房軍師,請你帶蒲山公離開!”看著昏迷不醒的李密,王伯當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張曾經給了他希望的臉依舊那樣親切,令他不忍心將好夢戳破。“那就死在夢中吧!”他苦笑著想,用長槊撐直身體,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將天地間不斷照亮。人影搖曳,潰兵們如洪水表麵的枯木四散奔逃。房彥藻也歎了口氣,招呼牛進達和張亮二人將李密扶上馬背。在轉過身之前,他向王伯當,這個自己平素未見瞧得起的賊頭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有了幾分崇拜。
一匹黑色的戰馬從雨幕後衝了出來,快速向王伯當等人迫近。馬背上的武者單手擎刀,凜然如一尊天神。“瓦崗!”王伯當仰天大叫,長槊前指,主動留下來與他一道斷後的百餘名死士立刻紅著眼睛圍了上去。
有騎兵,有步卒,所有人都抱著一個目的。擋住,將那名黑甲將軍擋住,不讓他再向前一步!不讓他追上大當家!紅了眼睛的嘍囉們呐喊著反衝,根本不在乎個人的生死。
這些人臨終前的反戈一擊顯然超出了李旭的預料,他左衝右突,就是無法擺脫對方的糾纏。一名身穿青色戰甲的小頭目分明已經失去了戰鬥力,卻抱著把橫刀翻滾在泥漿中,試圖砍斷黑風的前蹄。另一名嘍囉兵身上被旭子的親兵接連砍了三刀,臨死前張開雙臂,牢牢地揪住了周大牛的馬尾巴。
被逼得手忙腳亂的李旭不得不痛下殺手,黑刀橫掃,將一名試圖撲上馬鞍的敵人砍去半個身子。然後迅速提了提韁繩,心有靈犀的黑風利落地向前跳步,躲開砍向自己前蹄的橫刀,用後蹄將偷襲者連人帶刀一塊踢飛上半空中。一名持槊的嘍囉仍不死心,連人帶槊向前猛撲,李旭側開身體,讓過槊幹,黑刀順勢斜溜,將持槊者的手腕,胸甲、小腹一並砍做兩段。
“保護將軍!”周大牛高喊。戰旗回拍,將背後的那名敵軍拍入泥坑。然後用力一抖旗杆,將被雨水潤透的旗麵重重地砸在一名拚命者的腦門上。“啊!”拚命者發出一聲慘呼,倒退數步,軟倒。
一把橫刀帶著風聲砍來,李旭奮力一撥,將橫刀撥飛到半空中。他快速回臂,刀光在半空中兜出一道亮麗的弧線。對方慘叫著後退,卻無法從刀光中逃脫,被他一刀劈開胸甲,五腹六髒淌了滿地。
左側又傳來一股陰寒,憑借在沙場上多年養成的直覺,李旭確信危險來臨。他快速後仰,用脊背去找馬鞍。一杆冷冰冰的長槊貼著他的小腹掠過,在黑甲上擦出一串電火。
“是個高手!”李旭心中暗道,動作絲毫不慢,單手握住槊杆,然後一夾馬腹,黑風咆哮著轉身,向來人伸出前蹄。
“啊!”王伯當慘叫一聲,斷了線的風箏般被踢飛出老遠。李旭一手持刀一手擎槊,左挑右剁,接連刺翻數人。他身旁登時一空,所有博命者要麽戰死,要麽躲得遠遠的,不再敢上前捋其虎須。
“隻殺李密,棄械者免死!”旭子向王伯當掙紮的地方看了一眼,大聲喊道。能在潰敗之際組織起一次有效的反攻,該名敵將能力相當不錯。
他起了愛才之心,準備將此人生擒活捉。戰馬速度稍稍放慢,不急不徐向目標靠近。就在此刻,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閃電。
“咯嚓!”伴著雷聲,雨幕後亮如晴日。數百名身穿瓦崗軍服色的騎兵鬼魅般出現,當先一名武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中長矛遙遙正指旭子胸口。
“放過我家兄弟,人頭還你!”身穿錦袍的敵將大叫,單手拎起一個包裹,舉到了半空中。
“咯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之響。雷鳴聲過後,一陣淒厲的角鳴突然在遠方響起,“嗚嗚――嗚嗚――嗚嗚!”
風雨瀟瀟,旭子渾身的血液瞬間涼透。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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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所處的位置距離王伯當不到一丈,隻需胯下戰馬向前再跨越半步,他就可以將敵人生擒活捉。但這半步,黑風卻無論如何不肯向前跨了。頗通靈性的它發覺對麵的來襲者人多勢眾,不到萬不得以絕不肯將主人帶入險地。
“唏――溜――溜”特勒驃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前蹄虛踢,硬生生刹住身形。“籲籲噓!”對麵數百匹戰馬嘶鳴著止步,四蹄亂刨,如同麵對著一頭嗜血猛獸。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雷聲傳過來,聲聲慢,聲聲碎,聲聲如刀。
“好一匹特勒驃!”來人絕非庸手,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發現李旭身邊侍衛不多,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瞬間輕鬆,“咱們兩家就此罷兵,翟某便將人頭還你,李將軍以為如何?”
“翟大當家為何不試試擊殺我等,就此逆轉殘局呢?”須臾之間,李旭臉上的神色也恢複正常,輕輕搖了搖頭,反問。仿佛根本沒看見翟讓身後那如林槊鋒。
從來者的年齡和說話的口氣上推斷,李旭料定此人必是瓦崗軍前大當家翟讓無疑。否則,其言談舉止中也不會江湖氣十足。迫於形勢,他不得不考慮對方所提的要求。但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窘迫來。
“咱們大當家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不知道好歹!”翟讓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李旭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要戰便戰,又何必那麽羅嗦!”李旭冷笑,輕輕舉起了手中的黑刀。
此刻戰局已經接近尾聲,瓦崗軍兵敗如山倒。所以李旭所帶的千餘騎兵早已分散開去四下追殺殘敵,留在他身邊的人數尚不足百。而對麵的敵將卻帶了足足五百騎兵,還不斷有戰馬從雨幕後衝出來,增大其一方的優勢。
人數多未必氣勢大,博陵騎兵以少擊多又不是第一次!麵對優勢敵軍,周大牛等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倒是翟讓身邊的追隨者,見到嚇不住對方,陡然膨脹的氣焰又慢慢弱了下去。
雙方遙相對峙,把漫天風雨和戰場上的其他事物統統忽略。雨幕後不斷有潰卒抱著腦袋跑過,雙方卻誰也不出言阻止。而那些潰卒也樂得被忽略,很多人雖然看到了翟讓的旗號,隻是楞了楞,旋即撒腿跑向更遠。
不過是短短的數息之間,對雙方彼此來說卻像過了幾千年一樣漫長。終於,翟讓苦笑著重申:“此戰李將軍已經贏了,又何必趕盡殺絕?包裹中是張須陀老將軍的頭顱,我已經命人用上好的楠木裝殮過。請將軍收下,就此放弟兄們一條生路如何?”
“我放過他們這一回,又怎知不會有下一回?難道翟大當家能向李某保證,他們回去後就棄惡從善,不會再提刀劫掠?”李旭將已經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內,繼續不動聲色地與對方周旋。
就在他與翟讓對峙的這段時間,背後的角聲已經響了三回,一回比一回聲音大,一回比一回張徨。那是他領軍出戰前與心腹將領約定好的聯絡信號。除非有特別緊急的變故發生,輕易不會吹響。
“哈哈,李將軍說得對。翟某不能保證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崗大當家,在對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況下,翟讓依舊能大笑出聲。他用槊鋒指了指倒在泥漿中的王伯當,又指了指不斷從身邊跑過的潰卒,繼續道:“翟某隻能保證的是,如果李將軍繼續打下去,某將憑著手中長槊和身後這些弟兄們誓死與將軍周旋。能拖延將軍多長時間就拖延多長時間,能掩護多少弟兄平安離開就掩護多少弟兄。當然,若是能與李將軍拚個同歸於盡,翟某也沒白被人叫過一回大當家!”
說道最後,他的話突然一寒,腰杆瞬間挺直,渾身上下殺氣凜凜。
跟在翟讓身邊的瓦崗騎兵也不再鼓噪,緩緩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條三匹馬縱深的橫隊。槊鋒前指,竟擺出了一幅魚死網破的姿態。
“大牛,把地上那名將軍扶起來給翟大當家送過去!順便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抱回,改天咱們送往齊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從對方身上榨到更多好處,隻得退而求其次。翟讓等人聽不懂透過雨幕傳來的角聲,李旭自己心中卻是透亮。今天留在中軍坐鎮者是跟他搭檔了多年的老夥計張江,此人做事素來沉穩。如果不是發現了迫在眉睫的危機,他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主帥盡快結束戰鬥。
“嗯!”周大牛悶悶地答應一聲,將手中戰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後跳下馬,從泥坑裏架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王伯當,徑直架到翟讓馬前。
瓦崗眾賊氣官軍將王伯當傷得太重,罵聲不絕,長槊影影綽綽圍著周大牛身邊亂晃,大牛卻像又瞎又聾般,先將王伯當向一匹空著鞍子的戰馬背上一丟,然後雙手接過盛放張老將軍頭顱的包裹,大步轉回本陣。
“我可以下令收兵,並承諾在明日午時之前不再追趕。希望遠道而來的翟大當家能好好休息,並約束士卒,別讓下一戰提前展開!”待大牛在馬背上坐穩了身形,李旭向翟讓抱了抱拳,說道。
“明日午時之前,翟某絕不讓瓦崗軍一兵一卒出現在這方圓四十裏內!”翟讓知道李旭已經看穿了瓦崗援軍騎跑得筋疲力盡的事實,幹脆利落地答應。
底牌既然已經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沒必要再節外生枝。命一小隊親信扶著王伯當先行撤離,自己帶著其餘將士一邊收攏潰卒,一邊向東南方緩緩撤退。
目送翟讓離開自己視線,李旭吩咐親兵吹起號角。片刻之後,軍陣中有鑼聲與角聲遙相回應。正在追殺殘敵的各部官軍聽到金聲,紛紛住手。有人卻殺得仍然不過癮,不耐煩地抱怨道,“怎麽殺得正痛快時就收兵了,放了這群王八蛋!李大將軍可真是好心腸!”
“窮寇莫追!大將軍自然有大將軍的道理。有本事,不用聽大將軍的,你找別人打個這般漂亮的勝仗來看看!”立刻有底層軍官扯起嗓子,衝著抱怨者怒叱。
自張須陀戰沒以來,各路官軍對瓦崗罕有勝跡。這一回能將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確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挨了斥責者也不懊惱,陪著笑臉解釋道:“不是想早點將瓦崗賊剿幹淨了麽!咱們也好早點回家!”
“你急什麽?有李將軍在,瓦崗賊還能蹦達了幾天?”有人將話頭接過去,自信滿滿地回應。
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一邊在隊正的組織下打掃戰場,一邊議論紛紛,憧憬著徹底蕩平瓦崗的那一日。李將軍不敗,無論博陵軍和郡兵的士卒們都堅信這一點,毫不懷疑。
心思簡單的他們看不透頭頂上的烏雲,更看不見烏雲背後,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正在醞釀。
匆匆趕回的中軍的李旭連身上的水都沒顧上擦便走進了中軍大帳,迎接他的是數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麵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線,前鋒已經抵達滎澤。圍困滎澤的王君廓將軍正領兵和他對峙,勝負難料!”不待李旭發問,張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紅了的戰報,顫抖著,送到他的麵前。
“什麽?”雖然事先已經做了些準備,此言依然讓李旭的身體晃了兩晃。他伸手搶過戰報,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恨不得每個字都摳透了,才沉著聲音追問道:“怎麽會這樣?徐茂功怎麽可能從虎牢和滎陽之間穿過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們兩個幹什麽吃的?”
近十萬精銳官軍擋不住一支瓦崗偏師,這個結果誰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發生了,並且恰巧發生在李旭與瓦崗主力決戰的緊要關頭。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氣將決戰時間再推遲一日,今天覆沒的將是大隋官軍。
想到這,李旭抓起戰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幾行字,每個字,卻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窩上。
“咱們派出的斥候回報說,王辯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從滎陽經過時,城內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攔阻!至於虎牢關,咱們那些弟兄都睡著了,至今仍無音信!”臉色蒼白的張江哆嗦著,將自己收集起來的消息盡量簡短地總結。
“咯嚓!”突然照入軍帳的閃電晃得李旭眼前一花,用手扶住了帥案,他才勉強穩住身形。虎賁郎將王辯熟讀兵書,此應該知道放徐茂功東進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而虎牢關中的秦叔寶和羅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們兩個更不可能將好兄弟的後背賣給殺死張老將軍的仇敵。
除非,他們有萬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聲背後,他聽見一個聲音幽幽地問。
可張老將軍屍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鎧甲越來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齒打戰。為了防止徐茂功東進,他已經派了官軍中最強的王辯部去給齊郡子弟助陣,自以為兩路官軍之中隻要任何一路肯盡責,徐茂功就無法越過虎牢防線。卻萬萬沒料到,關鍵時刻,非但王辯袖手旁觀,齊郡子弟一樣冷血。
這簡直是從背後插過來的兩把刀,每一把上麵都塗滿了毒液。好在正帶領幾支郡兵圍攻滎澤的王君廓足夠警醒,奮力擋住了徐茂功的來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們是瓦崗精銳的對手麽?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說,他會想方設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倉參軍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著膽子走到李旭身邊,將戰報的文字低聲重複。
“有一日時間足夠了!”旭子沉聲回應。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冷,幾乎想倒下去不再起來。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嫋嫋,為他提供勉強能繼續支撐的熱氣。
他記得剛才自己為了穩妥起見,跟瓦崗軍大當家翟讓約定明日午時之前互不相攻。剛剛打過敗仗的瓦崗軍不會想到官兵們的背後出了問題,他們會利用這一日的時間抓緊時間撤向山區。而眼下各路官軍剛剛打過一場勝仗,心氣更高,剛好能用來進行他事先所製訂的第三步剿匪計劃。
那是他最不願意進行的一步,卻不得不提前為之。
放下血色軍書,李旭命令擂鼓聚將。徐茂功所部兵馬是整個河南流寇當中戰鬥力最強的一支,如果正麵擊敗他的話,河南群寇將永無東山再起之機。‘如果這一戰注定無法逃避的話,我會坦然麵對!’他微笑著走回帥案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朗。年少時的那些經曆浮雲般從眼前掠過,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鳴般的鼓聲驟然炸響,將主帥的命令傳向戰場各個角落。“大將軍聚將,李大將軍聚將!”親兵們策馬在雨幕中來回穿梭,如風尖浪底的一葉葉小舟,身形時隱時現。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著從靴筒裏掏出一把匕首,輕輕插在特勒驃的屁股上。然後,他鷂子般飛下馬背,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遠道而來,其兵必疲。”趁著各位郡兵的統領沒來之前,李旭向博陵軍的幾個核心將領解釋,“李密新敗,士氣低落。咱們以逸待勞,勝算……!”
沒等他把話說完,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由遠而近,直奔中軍大帳。
“誰在中軍縱馬!”滿臉凝重的張江回過頭去,向軍帳門口喝問。博陵軍軍紀嚴明,除了斥候和傳遞緊急軍情的信使之外,嚴禁在中軍策馬疾馳。特別是在作戰之時,出現在中軍的馬蹄聲很容易引發將士們對軍情的誤會,
眾人的怒火被撲麵而來的冷風凍僵在臉上。中軍帳門被推開了,親衛們攙扶進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們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嵐再也支持不住,僅喊出半句話便軟軟地癱在了侍衛懷中,腳下的泥地上瞬間被血潤透,淒厲醒目。
“喀嚓!”一道閃電裂破長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軍大帳搖搖欲倒。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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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帳內刹那間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將領的臉都被凍成了青白色。大夥都不是蠢材,無須石嵐把話說完亦明白她想表達的是“借刀殺人”四個字。結合數日前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李淵家族即將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過虎牢防線的原因已經昭然若揭。
隻是這事實真相竟然如此殘酷,殘酷得令每個人的心都為之滴血。
無論是東都還是江都,如果相信有關李淵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陽附近徘徊。比起有百勝之名又素得將士之心的冠軍大將軍,流寇李密的威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朝廷無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諱一招不甚逼得他鋌而走險,以至威脅到東都安全。所以,在博陵軍與瓦崗軍主力決戰之時,放一股可以決定勝負的有生力量進入戰場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選擇。
當然,如果李旭先幹掉李密,然後再被徐茂功斬於陣前更為劃算。等同於未費朝廷一兵一卒,就徹底剪除了兩個心腹大患。
這其中一個大患在半個月前還是國之幹城。
“這***朝廷!”王須拔握緊了拳頭,身邊卻無物可擊,氣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邊淌出了一股紅色的血。在石嵐到來之前他就懷疑徐茂功的出現是由於朝廷在背後搗鬼,隻是耐於身份而不敢明說。此刻,真相已經大白,他無須給任何人留情麵。
“瘋子,一群被豬油夢了心的瘋子!”素來對朝廷負有好感的張江也氣得破口大罵。“咱們千裏迢迢從河北殺到河南,還不是為了他楊家的江山,他們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隻好將瘋子二字再三重複。隻有瘋子,才會幫敵人壞自己的肱股,隻有瘋子才會自毀長城。可大隋朝瘋子偏偏這麽多,先毀了張須陀、然後毀了楊義臣,現在又拎著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們也反了吧!”有人以極低的聲音提議。刹那間,一道閃電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將中軍大帳照得雪亮。待到雷聲過後,大夥才想起找那個提議者,卻發現很多人都緊閉上了嘴巴,兩眼中充滿了探詢的意味。
無數雙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個準主意。眾人這才發現大將軍剛才一直沒有說話,雙手緊抱著已經陷入昏迷中的石嵐,蹲在軍帳口,猶如泥塑木雕。
“郎中,趕快請郎中!”有人大聲地喊叫。冒雨打馬狂奔,從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更何況對方是一名馬上臨盆的孕婦。
“大夥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邊的周大牛回過頭來,慘笑著說道。
“對,咱們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慌亂中的眾將連聲答應,躡手躡腳從李旭身邊走過。連呼吸的聲音都盡量壓得很低,生怕驚醒了別人的睡夢。
他們自動在中軍外圍成了個小***,以免趕來應卯的各路郡兵統領打擾到李旭。朝廷對大將軍動手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大夥必須將這件事所造成的傷害削減到最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陛下負大將軍,非大將軍負陛下!”時德方四下看了看,搶在郡兵統領們趕到之前向張江建議,“咱們反正已經擔了惡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願……”
“隻怕各路郡兵不肯聽從號令!”張江的眉頭皺了皺,低聲回應。朝廷的表現終於讓他絕望透頂,作為從底層一路殺上高位的將軍,坐以待斃向來不是他的風格。
“趁他們還不知情,咱們在在中軍帳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時德方略眼中瞬間閃出一道寒光,低聲道。“大將軍將各路郡兵都控製在手後,立刻揮軍向西。管城和滎陽旦暮可下!然後直取東都,殺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陽附近的地勢險要,周圍還有幾大倉糧食。無論誰人占據了那裏,都等於定下了霸業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寧,進可以圖謀天下!”
“此事還得聽一聽大將軍的意思,他這個人…….”張江歎了口氣,目光又投向背後的軍帳。跳動的燭火將李旭的影子在帳壁上不斷拉長縮短,看上去說不出地孤獨。
數名隨軍郎中提著藥箱慌慌張張跑進軍帳,將李旭的身影圍了起來。片刻之後,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斷將火盆、胡床、被褥、水壺等物抬入中軍。每名侍衛臉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隨軍郎中們整日處理的都是刀箭所傷,對婦科急症無一人擅長。好在針灸提神和藥物止血之術大夥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腳地折騰了片刻,終於讓石嵐醒轉。
“我沒事,隻是有些乏!”發覺自己被丈夫當著眾人的麵緊緊抱著,她臉上居然湧起了幾分屬於少女的羞澀。轉瞬,說話的語氣就惶急起來,“郎君趕快離開這裏,王辯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會受到阻攔……”
“瓦崗軍還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經擊敗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藥馬上就熬好!”看著石嵐臉色越來越蒼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攪一般。此刻,什麽朝廷,什麽叛軍,在他眼中早被視為枯枝爛草!他隻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過這一關,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夥都看著你呢?”石嵐在李旭懷裏輕輕掙了掙,微笑著安慰。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我已經擂鼓聚將了,待大夥從戰場上撤下來就安排撤退!”李旭鬆開一隻胳膊,把石嵐虛托在懷中,強笑著說道。“你吃上副湯藥,再睡一覺發發汗,明天就會好起來!”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著你!”石嵐掙紮著伸出一支胳膊,輕輕摸了摸李旭臉上的胡須。那上邊掛這幾滴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我要看著郎君將敵人全都打敗,看著你揚眉吐氣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沒有半點溫度,冷得像數九寒天裏的冰。不但讓李旭心裏直打哆嗦,連在一旁邊忙碌的郎中們都看得直發抖。幾個年青的侍衛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氣氛,走出帳去,背對著眾人悄悄地抹眼淚。
眾郡兵統領已經陸續趕來,不知道中軍帳大內發生了什麽事,忍不住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進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語道:“莫非是什麽人受了傷,怎麽這麽大陣仗……?”
“不會是李將軍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胡說,能傷到李將軍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駁聲立刻高了起來,伴著雷聲震得人從心裏向外打哆嗦。
如果李大將軍不在了,還有人能治得住瓦崗麽?眾人心裏大勝的喜悅瞬間被絕望所吞沒,在冷雨中手足無措地呆立著,一個個被凍得瑟瑟發抖。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郎中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怎麽樣,傷得重麽?”周英等人立刻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追問。
“冒雨跑了二百裏路,即便是壯漢也撐不下去了,何況肚子裏還有一個八個多月大小的胎兒……”眾郎中不住搖頭,回答聲宛若蚊蚋。
“什麽孩子,什麽胎兒,你們說什麽呢?”周英、鄭勃等人大怒,拉扯著郎中的衣袖子大聲質問。
正為無法救人而懊惱的郎中們立刻勃然做色,用力甩開袖子,瞪圓眼睛,聲音卻放得極低:“小點聲音會有人把你們當成啞巴,當然是將軍的夫人和孩子了!別吵吵了,給他們一點時間!”
“啊!”眾將軍張開的大嘴簡直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周英等人對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記憶中那個女子長得並不甚漂亮,隻是給人感覺比較堅強,不像個錦衣玉食的貴婦。沒想到她居然堅強到如此程度,能一個人策馬從管城衝到原武。
隻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將軍府中養胎,冒著雨跑到兩軍陣前來幹什麽?
“妾身對不住相公,沒能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中軍帳內被臨時格出來的一角空間內,石嵐抽了抽鼻子,低聲道。
“你別想那麽多,先歇息一會吧!孩子沒了咱們還有機會再生。你跟我年齡都不大,將來日子還長著呢!”已經扯去了鎧甲的李旭將妻子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為對方驅趕那徹骨的陰寒。但懷中的軀體依舊在一點點變冷,無論他抱得再緊,都起不到任何效果。
“郎君別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們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給圍了,連臨近的宅院都受了牽連!妾身派了好幾波人,都給郡兵截了回來!”石嵐輕輕咧了咧嘴,想給丈夫一個笑容,眼角處卻有一串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不怪你,我隻怪自己笨,居然沒注意提防。你總勸我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我卻總是記不住!”李旭連聲答應著,對自己當日的執拗好生後悔。如果當日肯聽二丫一句話,博陵軍根本不會跨過黃河,更不會有今日之禍。但那個時候,自己想的卻是皇帝陛下的恩義,想得是張須陀將軍的仇恨,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惡。他們怕你脫離險境後報複,所以把我扣在手裏當人質。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幫忙……”二丫輕輕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隱隱帶著幾分驕傲。“他派了幾名仆婦來監視我,其中一個身材與我差不多。被我打暈,互換了衣服溜出門。難為虞大人了,這麽胖的仆婦他也找得到!將來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說聲謝謝!”
隻是在二人剛剛成親的時候,她臉上才經常掛著這種笑容。帶著一點點調皮,還帶著一點點自得。後來因為兩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徑庭,二丫臉上的笑容漸少。再後來旭子身邊有了萁兒,他不是個擅長處理家務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經以為,當初之所以娶了對方,半是因為迷亂,半是因為寂寞。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記。
“我定會謝謝他!你別再說話了,稍微歇一歇,緩緩體力!”李旭抹了一把淚,咬著牙道。
“你不要恨他們。恨別人的滋味很難過!”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嵐將手從丈夫的胡須旁移開,順勢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應我,別恨任何人。隻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當年我也恨過,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後便是永別,她卻依然希望看著旭子活得開心,活得自在。“他們是大隋朝的官,當然要聽皇上的命令。況且他們做得並不認真,否則知道我逃了,不會不派人來追!”
“我不恨,我今後隻做對咱們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攪,淚水順著胡須一顆一顆往下淌。
“那就趕緊去給弟兄們分派任務吧,這麽大的雨,他們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嵐見李旭終於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齒而笑,兩隻眼睛彎成了一雙月芽兒。
“不著急,等你睡著了,我再去招呼他們。幾句話的事情,不需要太費心思!”李旭搖了搖頭,唯恐自己一轉身,彼此便陰陽兩隔。
“你去吧,我就在這裏等著!”二丫戀戀不舍地將合上眼睛,夢囈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樣。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指點江山的樣子,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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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懷中的軀體漸漸變冷,旭子的心也一點點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這就去點將!”他大聲叫喊,希望能喚醒那戀戀不舍的雙眸,懷中人卻再不回應。
“二丫,你等一等,我還沒開始點將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貼著妻子的臉嗚咽出聲。不到三十而封侯,百萬軍中無敵將,富足的生活,貼心的妻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經距離他那樣的近,幾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間,一切就突然碎去了,紮得人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簾外雷聲大作,老天好像也發了怒,試圖將眼前這肮髒的世界劈成齏粉。閃電過去後,肮髒的世界卻依然故我,隻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紅了幾分,猶如人心頭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劇烈的疼痛卻清楚的告訴他,此刻並非在夢中。“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麽啊!”他站起來,對著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卻隻有蕭蕭風雨。
這個世界上也許有神,但他們都睡著了。有關人世間的悲哀,他們不想管,也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旭慢慢冷靜下來,再次跪下去,用手輕輕地將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記得二丫是個愛幹淨的人,雖然她不喜歡奢華,但平素身上穿的和頭上帶的都會收拾得齊齊整整。她喜歡一根烏木珍珠步搖,那是塞外商號送過來的禮物,因為隻有一付,所以為了讓萁兒不爭,她當時還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將頭發攏好,把步搖上的水在胸口上擦幹,重新插回她的發梢。因為長時間握著馬韁,她的手心有很多汙漬,旭子用衣角沾著水幫她洗得幹幹淨淨,輕輕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臉依稀帶著淚痕,仿佛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頭,用唇輕輕吻了下去,就像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曾經用這種辦法將二丫弄醒。
做完了這一切後,他拉好胡床上的紗簾,轉身走向軍帳中央。“二丫,我要聚將了,你悄悄聽著,別給人發現!”在回頭的瞬間,旭子於心中叮囑。然後挺直身軀,快步走到帥案後,“擂鼓!”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穿透風雨,遙遙地傳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聲穿雲裂石,轟然炸響。“轟-轟轟―轟!”天空中,無數道閃電與鼓聲遙相呼應,桀驁而不遜。緊跟著,風聲、雨聲、馬蹄聲、號角聲同時響起,宛若一曲雄渾的破陣樂。當所有響聲落下後,天地間慢慢又恢複了安靜,隻有淅淅瀝瀝的雨,將紅色血水衝淡,洗淨,慢慢變成虛無。
雨晴後,幾艘小舟順著剛剛打通沒幾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揚州城。大隋天子剛剛吃過幾盞新焙,正準備午間小憩,忽然聽到寢宮外邊的嘈雜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嗬斥道:“不是說過有什麽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麽,怎麽又把奏折送到了朕這邊來。將這冒失的家夥拖到宮門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還不長記性!”
“遵命!”禦前侍衛們答應一聲,匆匆跑了出去。嘈雜聲便嘎然而止。片刻後,一曲若有若無的古樂從禦花園深處傳來,聽得人心神不覺為之一清。
“誰在那邊彈琴,好像手法很嫻熟呢?”楊廣將身體歪在錦塌上,迷迷糊糊地問。
“是吉兒吧。咱們的幾個孩子裏,隻有她鍾愛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蕭後側起耳朵聽了聽,笑著回答。
“嗯,指法不錯,調子也找得準。是廣陵散吧,這個譜子不適合她!太悲,缺乏朝氣!”楊廣又聽了片刻,低聲點評道。他在琴棋書畫方麵造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來,琴聲要與周圍環境相適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絕唱來彈,明顯是有些搭配不得當,怪不得聽上去總覺得差了幾分意境,很難引起人的共鳴!
“小孩子麽,還不是就喜歡裝出一副曆盡滄桑的模樣!”蕭後抿了抿嘴,笑著打岔。“由著她的性子彈去吧,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指望造詣勝過那些當世聞名的琴師!”
“也是,咱們家的女兒,怎會為別人操琴。不過聽到這琴聲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吉兒今年有十三了吧?”楊廣忍住一陣陣襲來的困倦,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過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跟陛下拜過堂!”蕭後知道丈夫心裏在想什麽,微笑著回應。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就像一壇老酒,放得時間越長,回味起來越溫馨。
“朕,朕心裏倒是有個好人選。出身寒微了些,但是個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這幫家夥,一個個狼心狗肺!”楊廣打了個哈欠,絮絮地道。“他給朕將河道打通了,咱們等天涼快下來,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陽去。這麽大的功勞,朕也不知道該怎麽獎賞他。你說,把吉兒嫁與他可使得?”
“陛下看中的人,應該是不會錯的!”蕭後見楊廣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停止手上的動作,笑著敷衍。
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龍快婿是誰,最近一段時間,整個東都的人幾乎都在議論那個名字。帶著四千騎兵轉戰千裏,打得瓦崗數萬兵馬不敢回頭。千軍萬馬避黑旗,這樣的少年英雄,也的確配得上自家吉兒。隻是此人膽子太大了些,先擅自開了管城倉,又將從流寇手中搶回來的土地毫不客氣地分給了有功的郡兵。通濟渠和官道重新貫通這才幾天,各地送來彈劾他的折子已經攢了兩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關折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妖來!
“有空,有空你去,去問問吉兒的意思!”楊廣翻了個身,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畢竟已不是年青時候,勝不得酒力,臉和脖頸都漲得像煮熟了的蝦子一樣紅。
“嗯!”蕭後輕輕地答應,然後又輕輕地歎了口氣。眼前人是個盡職的父親,知冷暖的丈夫,雖然他未必是個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對於女人來說,懂得欣賞和憐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靠後。
床榻上的楊廣看樣子已經睡熟了,所以妻子的歎息聲他根本沒聽見。過了片刻,輕輕鼾聲也響了起來,起起伏伏,聽得人心煩意亂。
蕭皇後慢慢地站起身,躡手躡腳替丈夫蓋好了錦被。雖然已經是初夏,簾外風還約略帶著些涼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一點小的風寒足以將其擊倒。凝神對著楊廣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輕輕地走向寢宮門口,幾個一直等候在那裏的太監趕緊湊上前,七手八腳撐起一盞黃羅大傘。
“娘娘要去花園麽?”一名宮女壓低聲音詢問。
“不去!”蕭後搖了搖頭,“剛才的信使從哪裏來的,侍衛們將他押到什麽地方去了?”
“是從河南來的,好像很急的樣子。見陛下不耐煩,獨孤統領就將他領到朝房見虞大人去了!”幾個太監倒也盡職,略加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咱們也去見虞大人,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蕭後想了想,決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歡報喜不報憂,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著二人的性子胡鬧。
仿佛是心有靈犀般,沒等蕭皇後邁開腳步,通往前殿的磚石甬道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名紗帽歪斜,衣衫淩亂的官員仿佛魂魄都丟了般,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那不是虞大人和裴大人麽?”當值的太監眼神好,遠遠地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給兩位大人也打把遮陽傘!”蕭皇後用身體擋住寢店的門,低聲命令。從兩位肱股之臣的神態上看,恐怕外邊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丈夫剛剛睡下,最不喜歡別人在這個時候打擾他。
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也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敢直接向寢殿裏衝。遠遠地向蕭後做了個揖,一邊喘息,一邊低聲喊道:“臣等見過皇後!河南,河南出大事兒了!”
“兩位大人不必多禮了。什麽事情讓你等這麽慌張,難道不能放一放,等明天再跟陛下說麽?”蕭後板著臉,低聲質問。
“李仲堅在五日前擊潰了李密所部瓦崗軍主力,斬首超過兩萬!”虞世基喘了幾口氣後,強笑著回答。“所以我們兩個想把這件喜事告訴陛下,一時忘了陛下有午睡的習慣!”
“這倒是件好事!”蕭皇後的眉頭跳了跳,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抬高了幾分。她快速向屋子內回望了一眼,透過稀疏的珠簾,看見丈夫依舊在酣睡,猶豫了一下,裝做很高興的模樣吩咐:“你們兩個多等一會兒,待陛下醒了我就告訴他。他這些日子最想知道的便是李大將軍和瓦崗賊會戰的結果,一定會宣召你等詢問其中詳情!”
“是,是,但此戰過後還發生了些意外!”虞世基的話開始變得結巴起來,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尷尬。先報喜後報憂是他用來對付楊廣的得意手段,換了個對象後,效果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為了不讓蕭皇後誤會二人在故意愚弄他,另一位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趕緊將話頭接了過去,“兩份急奏是同時到的,所以我等隻能一塊兒啟奏。疏忽之處,還請皇後包涵!”
“說吧,還有什麽事情,莫非李將軍受傷了麽?”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蕭皇後的心頭,強壓住心中的緊張,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不,不是受了傷!”裴矩額頭上汗珠滾滾,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才能讓消息聽起了不太那麽令人震驚。“李,李將軍和東都之間出了些誤會,沒有追殺瓦崗眾……”
“等陛下醒來,讓他親筆寫封信調解一下就是了。不過是幾倉糧食罷了,段大人他們也是,又要讓人賣命,又不給人吃飽!”蕭皇後笑著搖頭,帶著幾分不滿的口吻說道。
為了幾個撚酸拿醋的留守官員而失去一員虎將,瘋子才會幹這種無聊事情。裴、虞兩個都是有多年輔政經驗的老臣了,居然耐著一些人的顏麵不去處理。怪不得這幾年天下越來越亂,柱石之臣都是這般模樣,能將國家治理好才怪?
“不是,不是這麽簡單!”素來沉穩的裴矩急得直跺腳。蕭皇後天子聰明,不像楊廣那樣好糊弄,所以很多專門為楊廣準備的說辭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難道東都那邊還敢違背陛下的旨意麽?”蕭皇後被裴矩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心煩,問話的聲音中漸漸透出了怒意。
“不是,不是違背!”裴矩低下頭,不敢與迎麵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對。反複嘟囔了好幾遍廢話,他終於把心一橫,低聲奏道:“娘娘榮老臣把話說完!東都那邊誤會李將軍和李淵叔侄二人勾結起來造反,所以就打開了虎牢、滎陽一帶的防線,把徐賊茂功放到了李將軍背後。李將軍剛剛與瓦崗主力打完了一場,發現自己被人出賣,大怒之下舉止失措。結果被翟讓、徐茂功兩人前後夾擊…….”
“最後結果怎樣?李將軍不是帶著騎兵麽?他橫下心來向回闖,賊人怎能攔得住他?”午後的陽光突然變得有些刺眼,蕭皇後前後晃了晃,扶住了貼身宮女肩膀,才勉強站穩了身體。丈夫剛剛才跟她提起這個年青人,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步了張須陀老將軍的後塵。可此人用兵分明很謹慎的啊,怎會突然間性情大變?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其中必然有隱情。但指望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完全實話實說,無異於癡人說夢。強壓住令人窒息的心跳,蕭皇後繼續問道:“他沒有向管城和虎牢求救麽?還是求了救後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沒回應。”
“是東都那邊下旨,命令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按兵不動,並隨時準備將李將軍捉拿歸案。所以李將軍也沒有向滎陽方向突圍,而是先遣走了郡兵,然後帶著麾下士卒直奔黃河渡口。在渡口邊上他被流寇纏住,雙方激戰了一天一夜。據留守管城的王辯大人所奏,最後李將軍兵敗,不肯被敵軍折辱,連人帶馬跳入了黃河!”
能糊塗的地方,裴矩盡量向糊塗裏說。據信使私下透漏,是東都派出段達、劉長恭等重臣帶領數萬兵馬堵住了李旭的退路,而瓦崗軍又趁勢回殺,三路兵馬對李將軍構成了合圍之勢。李將軍見大勢已去,不願讓郡兵們白白送死,才主動下令給郡兵統領們,要求他們帶著郡兵們通過段達等人的防線各自返鄉。隨後,四千博陵騎兵寡不敵眾,被兩支瓦崗軍聯手絞殺於黃河南岸。
但這話不能如實說給皇帝陛下聽,否則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腦袋。逝者已以,不能因為一個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失敗者而再毀掉更多的國家柱石。
“天!”蕭皇後再也堅持不住,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在丈夫口中,那個少年是大隋朝最後一根梁柱,雖然他也姓李,很可能正應了那個桃李子的民謠。但夫妻二人盡量不去想壞的一麵,把朝廷複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上天賜下來的絕世勇將身上。沒想到,留守東都的人會如此聰明,聰明到自毀長城。
“有人看到屍體麽?還是瓦崗軍憑屍索贖?要多少錢,我來出。你們盡管派人去應下來!”被兩名宮女用力攙扶著,蕭皇後依然覺得腿腳發軟。抹了拔淚,她語無倫次地追問。
“至今沒發現屍體,那兩天雨太大,估計被河水衝走了!其他消息也不確切,臣等已經下令地方官員和各位監軍們重新寫一份詳細奏折上來,把事情的起因和最後結局寫清楚,任何人不得蓄意隱瞞!李將軍的身後事,臣等也商量過了。就按張老將軍先例,決不虧待了他的家人!”唯恐把自己也牽連進去,虞世基趕緊在旁邊補充。他相信東都方麵會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答複,也願意給李旭一個令人羨慕的身後哀榮。
隻要能把眼前這關糊弄過去,他和裴矩二人剛才甚至商量好了抓兩個替罪羊出來,以免此事牽連太廣。
“人都沒了,再調查真相有什麽用?封個再高的官爵有什麽用?難道還能讓他活過來麽?還是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蕭皇後以手掩麵,哽咽著質問。
背後的那些貓膩她約略也能猜得到,那個少年過於正直,過於善良。總是一廂情願地把所有人往好處裏想。卻不明白這官場本來就是時間最肮髒的,不能和光同塵者,最後的結局隻有毀滅!
“娘娘保重身體!”裴矩和虞世基趕緊向後退了半步,眼觀鼻,鼻觀心,以免看到更尷尬場麵。
出乎他們二人的意料,經曆了最初的軟弱後,蕭皇後快速鎮定了下來。“就這些麽?”她抹去腮邊的淚,冷笑著向兩位肱股之臣詢問。
“就,就這些。臣等不知道該不該讓陛下,陛下知曉?”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被蕭後盯得脊背發涼,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還是,還是別讓陛下知道了吧!反正已經到了這般田地!況且你等已經瞞了他那麽多,何必不再多瞞一件!”蕭皇後笑了笑,命令。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仿佛頓悟禪機般,瞬間放下了心頭所有負擔。
“但,但憑娘娘做主!”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然後迫不及待地回答。一件讓人魂飛魄散的消息居然如此輕鬆地就能蒙混過關,早知道如此,大夥又何必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
“陛下剛剛睡著,你們去處理其他事情吧。等他醒來後,自然會召見你們!”蕭皇後回頭看了看醉夢中的楊廣,笑著叮囑。
“臣等遵命!”裴矩和虞世基兩人也心虛地向寢宮內看了一眼,躬身回答。
望著兩位肱股倉惶遠去的身影,蕭皇後愣愣地站了片刻,然後又緩緩轉回了寢宮內。沒有必要再去問吉兒的意思了,丈夫所看重的人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人世。這個曾經鼎盛的大隋朝,也很快就要如園裏的瓊花一樣落去。既然結局已經依稀可見,與其清醒著忍受折磨,還不如和陛下一同糊塗著,直到路的盡頭。
“外邊有什麽事情麽?”龍床上的楊廣翻了個身,喃喃地問。
“沒事,園子裏的瓊花落了!”蕭後笑了笑,低聲回答。
“嗯,沒事就好!你也休息片刻吧。別操心太多,累壞了身體!”背對著妻子,楊廣夢囈般叮囑。借著打哈欠的瞬間,輕輕用手抹去了眼角上的淚痕。
—————————————————尾聲——————————
四月的天,就像上位者的臉,誰也預料不到何時陰,何時放晴。這種電閃雷鳴的氣候最招人煩,特別是在心神不寧的時候。監軍禦史蕭懷靜手裏拿著一支筆,坐在書房內沉吟。硯台上的墨都已經快凝住了,一份奏折卻寫了再揉,揉了再寫,半天也想不好合適的措詞。
“反正姓李的已經兵敗身死,怎麽糊弄都不會有人替他出頭!”看了看對著窗口砸個不停的閃電,他自言自語地替自己壯膽兒。但左右眼皮卻一直跳個不停,心裏邊也惶惶的,仿佛感覺到今天要發生什麽大事兒般。
還能發生什麽事情呢?對手不過是個莽夫而已。自己和東都的那幾位大人隻是動了動嘴巴就除掉了他。雖然又讓李密撈的個大便宜,總比眼睜睜地看著他挑戰大夥的底限來得好。況且會打仗武將多得是,當年晏子二桃殺了三士後,齊國不照樣有司馬將軍撐起半邊天麽?
莽夫,到最後關頭依然有婦人之仁的莽夫。想到當日的凶險情況,蕭懷靜至今還心有餘悸。四萬多郡兵從前線掉頭向西,當時大夥都以為捅了馬蜂窩。誰料郡兵隻是各回各家而已,姓李的根本沒有造反的勇氣!
他既然到最後都沒造反,再牽強附會地說其心懷不軌就糊弄不過去了。不如把“功勞”全推給瓦崗軍。想到這,蕭懷靜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如此,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也不用在大牢裏關著了,許給他們些好處,兩個不入流的地方武將還不感激自己平反昭雪之恩。武將麽,就該是文人手裏的劍,指向哪裏便砍向哪裏,最忌諱自己想東想西。
“蕭大人忙什麽呢?”一聲招呼從門口傳來,打斷蕭懷靜的思緒,抬起頭,他看見裴仁基緩步踱進書房。
“在想給江都的奏折。裴、虞兩位大人問李將軍到底有沒有反意,我不太好回答!”蕭懷靜抬頭看了虎牢關守將裴仁基一眼,然後又將心思集中到奏折上。
“蕭大人當日不說手裏有確鑿證據可以證明姓李的造反麽?直接呈到東都不就行了麽?何必費這麽大的勁兒?”裴仁基看了看團在書案旁邊的一堆寫廢了的紙張,有些驚詫地問。
“當日,當日我也是被東都所逼,才不得不那麽說。但現在看來,越王殿下可能是誤信了謠傳!”蕭懷靜皺了皺眉頭,說道。
他最煩別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此事本來與姓裴的無幹,但此人偏偏多生是非。當日在自己下令封鎖關門,並派兵捉拿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以防走漏消息時,此人就有些推三阻四。若不是有段大人事先有所準備,特地送來了親筆信和越王殿下的手諭,說不定一個完美的謀劃就要壞在姓裴的手裏。
“哦,原來反與不反,俱在大人一張嘴!”裴仁基卻沒有半點不惹人討厭的覺悟,說出的話讓蕭懷靜聽起來直憋氣。
“裴大人這是什麽意思!”蕭懷靜本來就看裴仁基不順眼,將筆向向案上重重一丟,厲聲質問。
他是大隋皇親,後台硬度在整個朝廷中數一數二,可不怕得罪一個裴氏遠方子弟。況且監軍的權力本來就比主將大,雙方真的翻了臉,最後姓裴的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平日隻要蕭監軍一豎眼睛,裴通守肯定忍氣吞聲。誰料今天所有東西都不對勁兒。聽到對方的怒喝,素有窩囊之名的裴仁基非但沒有退讓,反而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監軍大人的麵前冷笑道:“我也接到密報,說蕭大人蓄意謀反!”
“你,你血口噴人!”蕭懷靜被裴仁基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後仰貼上了牆壁,厲聲叫道。
“放心,蕭大人死後,我也會向江都上本,申明這是一場誤會!”裴仁基笑著拔出橫刀,掃起一片殷紅的血光。
紅色的血,淌滿整個屋子。
太原,唐公府。處理掉朝廷派來的王威、高君雅兩名隋將後,所有人都長長出了口氣。萬事都已經具備,隻待建成和婉兒等人返回太原,李家就可以放手一搏。雖然為了這一天付出的代價有些大,但化家為國的機會畢竟已經來到了眼前!
也有人神色凝重,唐公李淵的心腹愛將劉弘基就是其中一個。處理完了善後事宜,他將二公子李世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些什麽。也許是出了什麽誤會,二人最後竟然爭執了起來,說話的嗓門越來越大。
“二公子玩得好手段,就不怕青史上留下罵名麽?”猛然,有一句話順著風傳開,鑽入了所有偷聽的耳朵。
“今後的曆史,將由你我來寫!”李世民笑著回轉身,大步遠去。
第六卷《廣陵散》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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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95221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6:19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18223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1:42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 完本)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3014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2:48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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