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 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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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六卷 廣陵散)寂寞一城2009-02-04 13:53:53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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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武士們已經靠近城牆,指揮投石車的波斯人為了避免誤殺同夥,隻好悻悻地停止了拋射。灰頭土臉的守軍在低級將領的逼迫下,戰戰兢兢地從倒塌的城牆後露出半個頭,向突厥人射出零星的羽箭。但很快,他們便被蜂擁而來的狼騎嚇破了膽子,丟下弓,狼狽地向後跑去。任督戰的將領刀砍斧剁,堅決不肯回頭。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見敵人如此軟弱,衝鋒中的部族武士們愈發士氣高漲。即便不小心被流矢所傷,也迅速地拔掉箭杆,趔趄著跟隨大隊向前撲。
“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武士們像聞到了魚腥味道的蒼蠅,越衝越勇。靠近城牆豁口的用掌心按住斷牆,一躍而入。距離豁口遠的則爭先恐後向豁口處擠。還有個別膽大者異想天開,揮動馬刀便向阻塞隘口的城門上剁去。結果令人喜出望外,已經被投石車砸得搖搖欲墜的城門才被剁了幾下便轟然而倒,向武士們敞開了一條通往財寶與糧食的金光大道!
“殺,殺,殺!”見第一波衝上前的武士已經攻擊得手,山穀裏的狼騎更是群情激昂。個別部落埃斤甚至不待骨托魯的將令,便率領麾下武士衝了上去。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親貴雖然還能約束住身邊部眾,焦急的臉色卻已經洋溢於言表。經過當年楊廣吃飯不要錢,樹上掛綢緞的的刻意炫耀,中原的繁華景象已經深深地在部族武士們的心裏紮了根。中原的屏障已經倒塌,如山的財富近在咫尺,試問哪個人還能按捺得住?
麵對著部將們咄咄逼人的目光,阿史那骨托魯不得不妥協。雖然在潛意識裏,他依舊認為勝利來得太快。曾經把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李旭,不可能一點後招都沒留地任由葫蘆澗失手。但此刻他已經身不由己,隻能一邊調兵遣將,一邊在心中默默地向長生天禱告,禱告此戰不要再節外生枝。
長生天肯定聽見了骨托魯的呼喚,率先攻入關牆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幾乎沒遭遇到任何抵抗。殘破的城牆後,不斷傳來他們的歡呼與呐喊之聲。而這些歡呼與呐喊就像荒草上的火星,頃刻將後續部隊的士氣點得烈焰滾滾。也吞部衝上去,邪拔部衝上去了,烏梁部也衝上去了。轉眼之間,已經有兩千多名部族武士和狼騎衝進了關牆內,後續的大軍依舊如潮水般澎湃而至。這種情景讓骨托魯又一次懷疑了自己的直覺,雙腿一夾戰馬,在衛士們的簇擁下衝向了第一線。
他要在千軍萬馬麵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昨天的戰敗主要是因為準備不足,今天,他不會再重蹈昨日覆轍。除了身邊著數千黑甲親衛外,山穀之後,他還事先準備了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即便一時失利,他也可以命令弓箭手射出一條死亡地帶,斷不會再被中原將士粘著打。
關牆上被砸開的缺口太窄,狼騎們越向前,速度便越慢。急於入塞搶劫的各部武士秩序很差,拚著命地向入口擠,根本不講究個先來後到,長幼尊卑。而骨托魯的號令在此時已經不管用,即便他亮出羊毛大纛,也沒有人給他讓出去路。
這是戰鬥的狂熱。武士們的心裏,此時已經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沒有了對權勢的敬仰,隻剩下了對財富,對勝利的渴望。他們喊破了嗓子,不知道疲勞。擠破了肩膀,也不知道疼痛。被袍澤們踩腫了腳麵,也顧不上叫罵。隻是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擠,向前擠。
就在此時,烽火台上突然傳來一陣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低沉悠長,若乳虎嘯穀,巨龍初鳴。角聲方落,已經登上斷城的突擊者們全都停住了腳步。非但如此,衝到城門洞裏的武士們,也突然來了個急刹車,旋即看到了魔鬼般,一個勁地向後退,後退。山穀中的武士和狼騎們卻看不見前方的異常,仍在繼續地向前湧,將那些試圖後退的家夥堵住,推著他們繼續前進。
前方卻不再是暢通無阻。隻見城門附近旌旗搖動,居然有四個團的步卒在校尉們的帶領下,沿著通往城牆頂端的馬道衝殺了下來。那馬道本為替城頭守軍提供增援之用,此時卻被長城守衛者們反過來使,登時收獲奇效。狼騎和武士們沒料到靜悄悄的城頭居然埋伏了這麽多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已經衝入城牆向前跑了小半裏的先頭部隊發現後路出現敵軍。趕緊轉身回奔。耳畔隻聽又一陣催命角響,四個團的步卒從附近的樹林中,土丘後席卷而來,手中長槊橫刀揮舞,砍向突厥人如砍瓜切菜。(注1)
倉促之間,衝入長城內的狼騎與武士們哪裏能做出正確反應。有的慘叫一聲,轉身便逃。有的試圖頑抗到底,被博陵弟兄立即刺成蜂窩。攻擊得手博陵弟兄絲毫不停頓,解決完了衝入關牆內的敵軍,立刻迎麵殺向城牆。在行進過程中,八名校尉互相配合,帶領麾下兄弟左一轉,又一轉,行雲流水般,將兩千四百多名弟兄交叉在一起,組成了一個三角大陣。
三角陣一抵近城牆,亂哄哄衝上來的武士們立刻抵擋不住。想繼續轉身逃命,卻被自家袍澤簇擁著,半步也退不得。正惶急間,數百杆長槊交替刺來,將無處躲避的武士們全都捅成了血葫蘆。
看到自己跟前袍澤的們的慘狀,狼騎和武士們嚇得“媽呀!”一聲,不顧一切後擠。後方的狼騎與武士卻依舊刹不住腳,繼續前衝。兩相擠壓之下,秩序更亂,幾乎是被博陵軍用長槊割葦子般,一層層割翻在長城豁口附近。
血順著殘破的城牆瀑布般淌了下來,屍體如亂石般向城外滾。生命如秋葉,瞬間凋零,瞬間被山風吹散。被中原財富晃花了眼的劫掠者們卻沒有被人血澆滅心頭的欲火,仍在不顧一切的前衝,前衝。
衝上斷城,被刺翻。踩著被刺翻的屍體,另一波武士衝上斷城。發現前方的槊林,回頭已晚,隻好被同伴的身體推搡著,主動向長槊上送。一層層屍體交疊,直到城牆倒塌處的泥土被人血衝成了沼澤,再也站不穩人的時候,部落埃斤的突厥伯克們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又上了一個大當。
“撤,遠離城牆。遠離城牆!”依舊不待骨托魯統一調遣,各部武士們紛紛後退。山穀裏的袍澤們根本來不及與戰敗者協調行動,隻能人挨人,人擠人,靠無限製的擠壓騰出一線生存空間。
但這狹小的生存空間轉瞬消失,隨著一陣變化的鼓聲,攻擊得手的博陵軍沿著已經不存在的城門快速衝出。就在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眼皮下從容整隊,然後踏著鼓聲的節奏,緩緩推向前方。
“又是如此!”被擠壓在距離城牆三百步處進退兩難骨托魯後悔得差點將腸子吐出來。剛才他之所以敢於下令讓武士們放手進攻,一方麵是被形勢所迫。另一方麵,卻是根據“李旭已經殺出黃花豁子”這個情報做出的判斷。按照骨托魯心中的小算盤,既然李旭已經在黃花豁子殺出去了,博陵精銳就不可能在葫蘆澗這裏等著自己。等李旭發現上當從黃花豁子趕來,自己已經輕輕鬆鬆全取葫蘆澗隘口。
誰料,從黃花豁子那邊殺出去的根本不是博陵精銳,雖然當先的將領也打著李旭的帥旗。而眼前這隊從容結陣而戰的兵將,才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博陵軍,連昨天殺得突厥人個個膽寒的長槊和陌刀都沒有來得及擦拭。
舉著被人血潤成了淡紫色的利刃,博陵軍死死咬住了突厥狼騎。葫蘆澗的地形比黃花豁子略寬,所以博陵軍前鋒所排三角大陣也比昨天略寬了些。兩千四百人排成了近三十排,步伐與士卒間隔非常整齊。與此同時,從被突厥人砸破的斷牆後,陸陸續續翻出了兩千餘名江湖豪傑,清一色的一手樸刀,一手皮盾,呐喊著附著與三角陣的兩個斜邊上。
那些江湖豪傑的配合生疏,但殺人技巧卻遠強於博陵士卒。突厥人的風頭被打下後,葫蘆澗兩側的山坡上幾乎成了江湖豪傑們的雜耍場。落了單的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根本支撐不了一個照麵,就被江湖豪傑們以簡潔無比的招式一刀剁翻在地,然後一刀砍斷脖頸,將血淋淋的腦袋掛在了腰間金鉤上。
幾乎是被博陵軍的長槊推著,狼騎與部族武士節節敗退。昨天的一幕再次重演,在狹窄的山穀中,不熟悉步戰騎兵們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隻用了半柱香功夫,博陵軍前鋒便推進到了投石車旁,兩翼護衛的江湖豪傑們立刻衝上前去,點起幾個火把向投石車下一丟,轉眼便將殺人利器給燒成一個烤肉攤子。
隨著山穀中的空地增加,更多的博陵士卒從長城後湧了出來。他們有的衝入三角陣中,將陣首不斷擴大以適應漸漸開闊的地形。有的在校尉們的指揮下銜接於陣尾,慢慢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方陣。在巨大的方陣前排與三角陣結合處,五百多名手持弓箭的博陵子弟被保護了起來,他們在陣內角鼓的的指揮下,不斷向前方拋射羽箭,將狼狽不堪的突厥武士射得抱頭鼠竄。
隨著參戰士卒的增加,方陣越來越長,整個長城守護者大陣漸漸成形,有鋒,有刃,有翼,宛若一杆剛出硎的鎏金鏜。在整個鏜首的正中央,李旭被弟兄們用一輛大車推著前行。車前橫放著長槊,車後斜掛著角弓和彎刀。而李旭此刻的兵器卻變成了一麵八尺多高的巨型戰鼓。每一下敲上去如雷擊山崩,震顫著敵軍的心髒。
“別亂,別亂,從容後退。穀外有咱們的弓箭手!”看到李旭出現,骨托魯知道自己在山穀中是無法再討到任何便宜了。事已至此,悔之勿用。逆轉的希望隻能放在山穀外嚴陣以待的後備兵馬身上。隻要李旭敢於追過來,骨頭托魯這回寧可冒著射殺數百部族武士和狼騎,被各部埃斤與酋長們記恨的風險,也要置其於死地。
“從容後撤,從容後撤。山穀外有咱們的援軍!”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趕緊吹響號角,將骨托魯今天唯一的正確命令傳遞了出去。聽到角聲,狼騎與部族武士們軍心稍定。雖然依舊被敵人追著打,但隻要長槊與橫刀沒捅到麵前來,有秩序的後撤總比沒秩序的後撤活下去的機會大。
眼看著骨托魯帶領敗軍就要退出山穀,長城頭第三次響起角聲。緊跟著,博陵軍與江湖豪傑們組建的鎏金鏜後突然生出了一個巨大的底座。數不清的河東弓箭手呐喊著接在了軍陣後,核心處是一輛輕車,老長史陳演壽手持一柄牛角巨號,直立在輕車中央,布冠灰袍,雄姿英發。
看到長城守軍傾巢而出,骨托魯更無心在山穀中與對方糾纏了。下令身邊嫡係丟棄部族武士和斷後的狼騎,以最快速度向自己準備好的陣地轉進。作為核心的精銳狼騎一逃,仆從的部族武士更沒膽量繼續送死,哇哇哇怪叫數聲,千瘡百孔的隊形轟然崩潰。埃斤、土屯、長老、薩滿們各不相顧,翻山越嶺逃散開去。
狼騎敗退,部族武士驚逃,戰場上的視野瞬間開闊。李旭猜到骨托魯要耍詭計,手中鼓槌交錯落下,將戰鼓敲得如雷鳴山崩。周圍將士們聽到鼓聲,陣型再變。前排士卒丟掉長槊,從急追而來的江湖豪傑們手中接過一麵麵巨盾。後排弟兄士氣如虹,加快腳步,咬住骨托魯的尾巴緊追不舍。
敵我兩支兵馬一前一後,轉眼從山穀內殺到了山穀外。阿史那骨托魯見到李旭果然來追,一咬牙,立刻搖動角旗,命令自己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們執行壯士斷腕之計。一萬五千多名弓箭手終於得到施展機會,排成三個大陣,夾住山穀出口,引弓攢射。彈指功夫,便在敵我之間開出了一條死亡地帶。
攪纏在一道博陵軍與狼騎被硬生生切開,敵我雙方不再接觸,中間空出了一個寬約三十餘步的緩衝地帶。在這條暗紅色的緩衝帶上,千餘名狼騎與部族武士含恨倒地,雙眼望向骨托魯,目光裏充滿了憤恨與不甘。
他們當中有很多是主動綴後掩護骨托魯等人撤離的,卻沒想到大汗如此回報自己的忠心。早知道自己保護的居然是頭白眼狼,他們又何必舍死忘生?既然最後一刻自己死得如此不值得,那麽,此戰開始也許就是個錯誤。說什麽為了整個突厥民族的生存?如果不聽從阿史那家族的號令,此刻的自己也許正坐在氈包裏,美美地喝著新鮮的羊奶。春天已經來了,牛羊已經開始抓膘,即便不南下搶掠,持續的災荒也已經看到了盡頭….但這一切都晚了。武士們隻能用最後的力量舉起頭,回望層層山川後的黃雲。黃雲之下,碧草之上,是他們的故鄉。
“射,射死他們。不要停下來!”被自己身邊兩眼通紅的伯克、埃斤們看得心虛,骨托魯繼續狂喊。所有被射殺的武士都是為了勝利必須付出的代價。為救幾十萬人而殺死幾百人,這個付出他認為自己給得值。當然,被亂箭射死的袍澤中,沒有一個人姓阿史那,沒有一個是身體裏流著蒼狼之血的突厥貴胄。
突厥弓箭手們聞聽命令,舉起木弓,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動作。敵軍沒有停頓,還在繼續前進。羽箭雖然受到的山風的幹擾,威力減弱了許多。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依舊密集宛若冰雹。
層層的鋼鐵“冰雹”落下,濺起濃濃的煙塵。劇烈的山風吹來,將煙塵迅速托向空中,變成黃色的雲霧。雲霧背後,博陵軍踏著不變的步伐,向前,向前。義無反顧。兩翼的江湖豪傑高舉皮盾,緊緊追隨。
逃到遠處觀戰的骨托魯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驚詫的景象。此刻博陵軍的第一排士卒手中握得根本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長槊,而是一個巨大的盾牌。他們用巨盾護住了持盾者本人和第二、第三排士卒。第二排博陵士卒則將手中長槊繼續向前平伸,為魚鱗般巨盾添加出鋒利的鰭刺。而從第三排開始,無論長槊手還是陌刀手,皆把兵器向前排弟兄的後腦勺角度高舉了起來,一邊追隨著鼓聲前進,一邊將兵器有節奏的左右搖擺。(注2)
煙斜霧橫,博陵軍,江湖豪傑、河東弓箭手組成的巨陣走出山穀。風聲蕭蕭,落箭若雨,這個鋼鐵巨陣在滾滾煙雲中須爪張揚,鱗光閃爍。
哪裏是陳演壽預料中的鎏金鏜,此刻煙霧中所隱藏的,分明是一頭剛剛出淵的巨龍。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這條龍,已經在長城下沉睡千年。
今天,它終於自己醒來!
注1:團,為大隋軍製一個中級單位,每團設一個校尉,下管轄三百人。團下為旅,設旅率一,轄一百人。與近代不同。
注2:一直設想著古代中國軍陣的模樣,終不可得。文中此陣為瑞典長槍陣和中國梅花陣的結合體,乃酒徒臆斷,行家勿笑。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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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很大,這種大風的天氣裏羽箭根本無法射準。但兩軍交戰時弓箭手無需瞄準,他們隻需要按照將領的口令將雕翎射向某一個大致區域,便能依靠羽箭的密度給予敵軍最大的殺傷。
突厥狼騎最擅長的便是射術,阿史那骨托魯甚至可以確信手中隻有長槊的博陵軍會在自己精心準備的弓箭大餐前狼狽逃竄。不,他們即便逃竄也無法保住性命,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的羽箭,根本沒有人能幸運地逃過!
然而,事實卻正和骨托魯預料中相反。濃密的箭雨非但沒能讓博陵軍大陣分崩離析,騰空而起的黃色煙霧反倒給本來就殺氣騰騰的軍陣平添了幾分神秘和威嚴。在羽箭攢射中,那條初醒的巨龍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轉眼之間已經將阿史那骨托魯犧牲了上千弟兄才製造出來的空隙跨過了一半。
“怎麽回事?元慶這頭蠢驢!”阿史那骨托魯大驚,氣急敗壞地罵道。一萬五千名弓箭手的攢射卻未能阻擋博陵軍的分毫,不是指揮者阿史那元慶故意搗亂還能有什麽原因?“拋射,傳我的命令,拋射。快!”他大喊大叫,唯恐傳令兵無法正確轉述自己的命令。但很快,骨托魯明白自己錯了,左前統軍阿史那元慶沒有犯絲毫錯誤,從一開始,他就采用了拋射戰術。讓羽箭斜向升空,避開博陵軍前排的巨盾和側翼的皮盾,徑直打擊對方軍陣中央。
但是,所有突厥人都低估了博陵軍大陣對於羽箭的抗擊力。第一排巨盾和江湖豪傑手中的皮盾隻是為了防禦流矢和羽箭直射,對於淩空飛來的箭雨,他們居然異想天開,依靠豎起的槊杆撥打格擋。
而偏偏這種看似愚蠢至極的方法,在此刻收到了無法想象的效果。高速掠過的大風已經讓羽箭的發飄,力道大為減弱。修長的箭杆被一排排有節奏來回擺動的長槊撥打,梳理,過篩,能連續飛躍三重槊杆卻不被撥落的羽箭已經不足一半。而博陵軍高舉的長槊何止三重,當羽箭勉強到達預定位置,還能有殺傷力的隻剩下了不足兩成。這兩成能造成殺傷的羽箭,麵對博陵士卒人與人間隔一步半稀疏隊列,也隻能有四分之一勉強能擊中正確目標!(注1)
兩成羽箭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承載了骨托魯大汗全部希望的羽箭,真正能對博陵軍造成殺傷的隻有半成不到。即便這區區半成羽箭,依舊要麵對鎧甲的防護力和是否命中士卒要害等考驗。
如此輕微的戰損對一支身經百戰的隊伍已經夠不成任何打擊。受了輕傷的博陵士卒隨手將羽箭拔出向地上一丟,便又跟上了袍澤的步伐。間或有不幸的博陵弟兄被流矢擊中要害,後排正對著他的袍澤立刻迅速上前兩步,填補犧牲者留下的空白。下一排士卒填補第二排,再下一排弟兄依次補位,整個大陣的完整性絲毫不受影響。
天!居然有這種步兵戰術?待看清楚了博陵軍的對抗羽箭方法,習慣了騎射製敵的突厥貴胄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如果中原的軍隊都采用這種戰術?突厥人如何可能與之為敵。
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貴胄同時將目光轉向阿史那骨托魯,這一刻,他們對奪取中原的信心徹底動搖。他們當然不知道,此軍陣是由北周、大隋兩代王朝中的優秀將領,經過數十年的實戰總結、改進才創造出來的。其中凝聚了大將軍王楊爽,楚公楊素、上柱國張須陀和敵將李旭無數將領的心血。就在昨天,此陣還經曆了老長史陳演壽的一番補充,從而達到絢麗的頂點。
這樣的軍陣,士卒非經曆極其嚴格的訓練根本不能掌握,將領非具備極其堅強的心誌不敢實施。可以說,整個中原,除了骨托魯等人眼前這支脫胎於汾陽邊軍的博陵軍,其他諸侯麾下的兵馬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學會,也根本不可能施展得出來。
就在突厥貴胄們無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當口,博陵軍大陣已經將骨托魯精心布置的死亡地帶跨了過去。雙方再度接觸,博陵軍三角形的陣鋒插入突厥狼騎中間,然後迅速被巨大的阻力壓成了一道弧線。前排的巨盾手沒有其他兵器,快速將手中巨盾轉豎為橫。盾盾邊緣相接,淩空加起一道木柵欄。在這沉重的木柵欄之後,第二排士卒上前跨步,口中大喝一聲“殺!”三尺槊鋒掠過盾牌上緣,徑直地刺入了狼騎的胸口。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排博陵士卒看到兩軍接觸,迅速將斜舉的長槊放平,雙腳發力前衝,順著第二排士卒六留出的空隙向前補位,口中大喝一聲“殺!”,又將數十根長槊刺入了突厥狼騎中間。
沒等被打懵了的狼騎做出反應,第四排博陵士卒又至,還是一聲大喝,幹淨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刺了出去。
敵我雙方在軍陣變形之後的接觸麵不過二十餘人,三排長槊連刺,最大殺傷不過六十名名狼騎。但隨著這六十名狼騎的倒下,擋在博陵軍麵前的武士們頓時變得稀疏起來。他們不畏懼戰鬥。可隻能被殺,卻無法還手的戰鬥,誰也承受不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博陵軍大陣中又傳來一聲激越的號角。大半數人馬已經走出山穀河東弓箭手們,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斜斜地舉起了角弓,將羽箭對準還在向博陵軍騷擾的突厥同行射了過去。
論對射術的掌握程度,河東弓箭手遠不及他們的塞上同行。但論手中的兵器,狼騎所持木弓卻永遠無法與中原工匠精心製作的角弓相提並論。組合了六種材料的反彎角弓射出的羽箭初速度大,力道足,受風的影響小,雖然有近三分之一被吹偏,仍然剩下了一萬餘支砸進了突厥弓箭手隊伍內。
刹那間,正在引弓攢射的突厥弓箭手隊伍便騰起了一股血霧,無數人倒地,無數受傷者在血泊中翻滾哀號。身為中原軍隊陣腰的老長史陳演壽卻絲毫不給敵人喘息機會,奮力吹角,隨著高亢的角聲,又一排箭雨淩空射了過去。
“嘭!”弓弦響處,一片羽箭組成的烏雲遮斷本來就十分柔弱的日光。被陰影覆蓋的突厥弓箭手轉過身體,倉皇後逃。人的雙腿怎可能跑得過羽箭,隨著一點點白光落下,上千人的身體被羽箭射穿。銳利的箭簇撕開皮甲,撕開血肉與筋骨,將奔走不及的狼騎直接釘在了地上。
“轉身,右前方,八十步,射!”老長史陳演壽再度舉起號角,用角聲引導著上萬支羽箭向擋在自家右側的突厥弓箭手還擊。雕翎騰空,從列隊前進的博陵弓箭手上方掠過,然後蒼鷹般疾撲而落,啄瞎突厥人的眼睛,撕碎突厥人的喉嚨。
連番受到打擊了突厥弓箭手哪裏還顧得上再阻殺博陵軍將士,或者手忙腳亂的逃避,或者在個別英勇的將領指揮下,匆忙向河東同行還擊。以密集陣列跟隨在博陵軍身後前行的河東弓箭手立刻出現了傷亡,血光四下飛濺。但前方的博陵軍弟兄與敵軍舍命搏殺,河東將士不敢也不願意在友軍麵前示弱。他們冒著突厥人的箭雨,將手中雕翎一波波向草原同行射去。自己這邊倒下一名弟兄,至少也要讓突厥人以同樣的代價來償還。
白羽在空中飛來飛去,兩支雕翎正麵相撞,閃著火星落地的情況屢見不鮮。每一波弓箭落下,必然有一股血霧騰起。但河東士卒卻根本不為身邊的傷亡所動。這些倉促被征入軍中,沒經曆過幾次惡戰的新兵終於成熟了起來,寧可正麵被射穿身體,也不願意自己或者袍澤的後背賣給敵人。他們在箭雨中邊走邊戰,從容不迫。他們跟在博陵軍的身後,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有了河東弓箭手的掩護,博陵將士無需再顧及來自頭頂的威脅。他們潮水般向前推進,將長槊如海浪般捅進突厥人的隊伍。在一連串的疊刺之下,突厥狼騎就像過了季的無根竹筍,一層層被剝了一下,一層層變為博陵軍腳下的屍體。看到自家弟兄當不住博陵軍鋒櫻,幾名領軍的突厥伯克冒險調整戰術,盡力讓麾下狼騎避開槊陣正前,試圖迂回到兩側,從側翼打開槊陣缺口。
作為大陣兩翼的江湖豪傑和塞上馬賊們怎肯讓突厥人的圖謀得逞,拎著樸刀皮盾便迎了上去。有博陵軍為依靠,大夥無需擔心自家軍陣出現破綻,因此衝殺起來格外得心應手。試圖取巧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很快就發現兩翼的長城守護者一點不比大陣正前的長城守護者容易對付。雖然他們手裏所持的不是那種長得可怕的步槊,但出招比正前方的長城守護者更狠辣,殺人技巧也更嫻熟。
弓箭手疲於自保,狼騎和部族武士在中原守護者的逼迫下節節敗退。如果不是仗著人數遠遠多餘對方,他們幾乎就要潰不成軍。見到這種情況,骨托魯再也無法冷靜下去了。從身邊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手裏奪過令旗,拚命急揮,“原地,原地接戰。各守本位。後退者格殺勿論。殺敵一人,勿論出身,皆賞羊十頭,馬三匹!”
嚷嚷完了,骨托魯又回過頭,瞪著赤紅的眼睛對自己的親弟弟阿史那達曼命令,“達曼,你帶本部兵馬上去。頂住博陵軍,不得讓他們繼續前進。”
“大哥?!!”阿史那達曼沒想到一向寵愛自己的哥哥居然要第一個派自己去上前送死,瞪圓了眼睛抗議。
“速去。候斤,你帶領我的親衛督戰。無論是誰,後退超過五步者,立刻斬首。萎縮不前者,與通敵等罪。部眾剝奪,草場充公!”阿史那骨托魯仿佛沒壓根兒聽見達曼的抗議,解下自己的佩刀,直接塞到候斤之手。
“是!大汗!”阿史那候斤抱住骨托魯的佩刀,轉身去調兵遣將。聽哥哥已經下了如此狠心的命令,阿史那達曼知道再無回旋餘地,跺了跺腳,舉刀跑向自家部曲。“弟兄們,跟我上,讓他們看看突厥男人的血!”他大聲呐喊,帶隊逆著敗軍向前。不再抱怨,也不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
“賀魯,你帶領本部兵馬跟在達曼身後。組成第二壘,不得放任何人通過你麵前。包括達曼!”骨托魯目送弟弟離開,然後命令親信大將阿史那賀魯去組建第二道防禦陣地。
大汗的親弟弟都壓到第一線去了,阿史那賀魯當然不敢再多廢話。悶悶地答應一聲,轉身而去。骨托魯繼續分發令箭,將阿史那奚,阿史那玄,阿史那保柱等突厥貴胄全部派了上去,一層層在博陵軍前方設立陣地。然後又命人吹響號角,將麒麟穀,黃花豁子兩處參與佯攻的士卒全部調向葫蘆澗,集中兵力。待得到兩處的角聲回應之後,喘了口氣,將頭轉向心腹大將阿史那湖色羅低聲命令道,“你,騎著我的馬,去把軍營和附近能參戰的弟兄全調過來,不用等待我的將令,到達位置後,直接發動攻擊!”
“大汗?”阿史那湖色羅接過令箭,腳步卻無法挪動分毫。受長城附近地形所限製,骨托魯每次出戰帶領的人都不足全營兵馬的二分之一。手中這支令箭,相當於近二十萬大軍的調動權利。而眼前這些出戰的弟兄銳氣已失,萬一在自己回來之前,達曼與賀魯等人的兵馬堅持不住,骨托魯身邊便無兵可用,十有八九會死在李旭手裏!
“快去!”阿史那骨托魯知道愛將想表達什麽意思,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仍然在繼續敗退的大軍,苦笑著道:“如果此戰敗了,我還能活下去麽?你能早到一步,便是救了我一步。否則,便等著贖回我的屍體吧!”
“末將定然不辜負大汗所托!”阿史那湖色羅手按右胸,深深俯首。他知道敵我雙方已經到了必分勝負時刻,不敢再多說什麽。跳上骨托魯的坐騎,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如飛般遠去。
也隻能如此了!派出了身邊最後一員將領。骨托魯內心反而變得安寧。他從貼身親兵手裏搶過一把橫刀,緊握著站在了自己的羊毛大纛之下。幾名潰散的部族武士從他身邊不遠處跑過,骨托魯刀尖一直,立刻有親兵衝上去,不由分說將逃兵砍倒,割下腦袋,扔到了骨托魯腳邊。
負責督戰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不再手軟,帶著清一色的黑甲侍衛,在骨托魯附近橫成一道人牆。無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試圖穿牆而過,侍衛們立刻手起刀落,幹淨利索地割下他的腦袋,血淋淋地扔到自己的腳下。
有大汗地弟弟親自領兵戰鬥在最前方,身後還有一群督戰的凶神惡煞。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士氣稍稍提高的數分。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結成小隊,負隅頑抗。中原聯軍畢竟人少,在敵人舍死忘生的阻攔下,前進腳步大幅度放慢。
李旭見敵軍死戰不退,立即改變戰術,命令隱藏於博陵軍方陣部位的弓箭手們引弓向前攢射。頃刻間,狼騎又倒下了數百人。阿史那達曼也不示弱,帶領親信彎弓搭箭,對準前排的博陵軍將士奮勇還擊。
很多狼騎和部族武士都誤傷在了阿史那達曼的箭下,但這種不分敵我的殺傷畢竟給博陵軍造成了一定困擾。轉眼之間,剛剛被弓箭手射開的陣腳又被新的部族武士填滿。在財富的誘惑與死亡威脅的雙重作用下,牧人們一層層被殺死,一層層擁擠上來,居然短時間內,讓博陵軍止步不前。
雙方的弓箭大戰此時也陷入了膠著狀態。雖然河東弓箭手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打了突厥同行一個出其不意,給敵人造成了極大的殺傷。但當突厥弓箭手將注意力從博陵軍槊手身上全部集中到河東弓箭手這邊,又補充了大量援軍之後,竟憑借著高出河東將士不止一籌的射術,漸漸挽回了頹勢。擔任兩翼護衛的劉季真和時德睿二將多次分出兵來,試圖衝進突厥弓箭手隊伍,予敵以重創,都被蘇啜附離帶領親信死死地擋在了陣地之外。好在此時天空中的風力變得更大,羽箭的殺傷力驟減。否則河東兵馬肯定因損失巨大而喪失戰鬥力。
戰鬥到了此時已經進行到白熱狀態,敵我雙方都使上了渾身解數,隻要能殺傷對方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幾名突厥伯克看出陳演壽為弓箭兵之膽,立刻仗著射技高超,集中幾柄強弓向他攢射。羽箭多數被風力吹歪了,但數輪之後,終究有一箭命中目標。
老長史悶哼一聲,手中號角落地,身邊弓箭手立刻隊形混亂。突厥人看到目標達成,趕緊抓緊機會展開反撲。但沒等他們第二次拉開弓弦,一陣激昂的角聲從敵陣中響起。老長史陳演壽手握號角,身體半蹲半跪,布袍被血染透,角聲卻連綿不絕,宛若虎嘯龍吟。
聽到角聲,河東將士重新抖手精神,挽弓回射。雙方弓箭手又開始較量起射術,每一刻都有人倒在箭下,卻再無人言退。
就在此時,隨著一陣悶雷般的鼓聲響過,山穀中又殺出一哨兵馬。快速向左右一分,直接撲向突厥弓箭手。
負責護衛弓箭手的蘇啜附離趕緊領兵迎戰,卻不料這次出來的河東兵馬甚多。分出了四分之一纏住了他麾下部屬,另外四分之三中的一分護在自家弓箭手陣外,兩分衝入了突厥弓箭手陣內大肆砍殺。
“以多欺少,不算英雄!”蘇啜附離氣得大叫,舉著粗大的橫刀,在長城守護者當中往來衝殺,勢若瘋狗。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和族群,如果再完不成骨托魯交付的任務,回到草原上將永無立足之地。
長城守護者們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衷,在底層軍官的帶領下動一轉,西一轉,不到半柱香時間,已經將蘇啜附離身邊的親兵殺了個幹幹淨淨。
“我跟你們拚了!”紅了眼的蘇啜附離高舉橫刀,徑直衝向陳演壽的座駕。他想用自己的生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對方卻不肯再給他機會。還沒等他靠近弓箭手陣列外圍,一名大將舉槊衝上,槊鋒一挑一引,將蘇啜附離絆倒於地,緊跟著一槊刺出,正中其哽嗓咽喉。
“河東薑寶宜在此,賊子速速束手!”挑起蘇啜附離的頭顱,薑寶宜大聲喝令。他是此陣的陣尾,關鍵時刻奉李旭之命殺出,一下子便發揮出了巨大作用。
蘇啜附離戰死,追隨他的霫族武士立刻散去。沒人保護的突厥弓箭手轉眼成了待宰羔羊,被河東弟兄殺了個七零八落。掌管整個大陣的李旭見到機會,立刻調兵遣將,將完成任務的陣尾調到相對平坦的左翼,沿左翼斜向前壓,以神龍擺尾之勢予敵軍以重創。
這夥生力軍的投入立刻使得場上局麵大變。抵擋博陵軍攻擊的突厥人本來就已經非常吃力,又不得不分出兵來去抵擋薑寶宜,立刻首尾不能兼顧。第一道阻攔眼看就要崩潰。氣紅了眼睛的阿史那達曼帶領親兵衝到博陵軍大陣前,揮斧猛劈,劈裂一麵盾牌,直插陣核。
李旭在陣中看得真切,揮動令旗,命盾牌手們閃出空隙,放數百突厥人入陣。然後敲響戰鼓,大陣迅速閉上缺口,陣內一團團七蕊梅花擦著阿史那達曼等人快速旋轉,花蕊亂吐,三下兩下將入陣的突厥人殺了精光。
阿史那達曼見勢不妙,轉身欲走。周大牛和張江帶著親兵夾了過去,兩朵梅花交匯,然後快速分開。阿史那達曼身上登時多出了數個透明窟窿,哼都沒哼,轟然而倒。
主將身死,突厥人的第一道防線立刻告破。博陵軍加快腳步,衝向敵軍第二壘。阿史那賀魯趕緊領兵頂上,用自己本部兵馬攜裹著阿史那達曼麾下殘兵死戰不退。怎奈博陵軍越殺越勇,數息之間便將他精心構築的防線捅了個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站在羊毛大纛下,阿史那骨托魯心如刀割。他自幼喪父,年少時屢屢遭受始必兄弟的欺負,全靠親弟弟達曼這個精神寄托才不至於鬱悶至死。因此,於他心中,達曼就像自己兒子般重要,絕對不允許任人傷害。但今天為了穩定軍心,他卻不得不將達曼派到了第一線去,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捅死。
想到自己今天可能也會與弟弟“團聚”,骨托魯心裏更加淒涼。偷偷抹了一把淚,回過頭來,對著身邊一個親衛打扮的人問道,“如果我今天戰死了。你可怎麽辦?是不是立刻去投奔他?”
那名親兵聞聽此言,立刻從腰間拔出刀,二話不說便向脖子上抹去。骨托魯嚇得手忙腳亂,上前一把將親兵死死抱住,一邊偷偷流淚,一邊哽咽著道:“我不過問問而已!你又何必去死?”
“自從嫁給了你。我什麽時候想過別人。骨托魯,你盡管放心。如果你今天戰死了,陶闊脫絲沒本事為你報仇,跟你一道走勇氣還是有的!”扮作親衛的陶闊脫絲丟下刀,嗚咽著回答。
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才導致今天兩個她曾經最放不下的人自相殘殺。但經曆了那麽多事情,她已經相信命運。是長生天安排了眼前這一切,作為長生天的孩子,她沒法抱怨,沒法抵抗,隻能默默承受。
“大汗何出此言!”另一名親兵打扮的女人低聲喝問。“為將者乃三軍之膽,豈可輕易言敗。我軍人數是敵人三倍,援軍馬上便到。此處地形已經可以供騎兵展開,難道大汗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狼騎的英勇麽?”
“滾!”雖然對方所說全是金玉良言,骨托魯依舊破口大罵。“你這個女人。葬送了蘇啜附離一個人還不夠麽?如果不是你,我豈會這麽著急南下?”
挨了罵的陳晚晴不敢還嘴,躬了一下身子,默默地閃到一邊。骨托魯卻不依不饒,走上前繼續數落道:“你這個該受詛咒的女人。蘇啜附離為你連命都搭上去了。你居然連眼淚都不肯為他掉一滴。你的心腸真的比月牙湖底的冰還冷。我知道了,在你眼裏,他不過是把刀。我們,我們這幾十萬人,在你眼裏全是刀,對不對?江南大陳,恐怕在你眼裏,除了陳家外,其他人全是牛羊草木吧?”
陳晚晴被他罵得麵色蒼白,渾身發抖。嘴唇嘟囔了好半天,才冷笑了一聲,昂首回敬道:“大汗後悔了麽?後悔了盡管殺我,拎著我的頭去給李旭賠罪。看他是否會放過你,放過你的部落?”
阿史那骨托魯雖然奸詐,畢竟是個突厥人,嘴巴遠沒對方靈巧。被質問得無言以對,頓了頓腳,悻然道:“我何必殺你。你這輩子無論毀了多少人,也無法看到好夢實現。江南不會屬於你們陳家。江北也不會。那裏從來就沒屬於過你們陳家。”
說罷,不再理會陳晚晴,擁著陶闊脫絲繼續觀戰。看到李旭手持鼓槌,指揮千軍萬馬如手使臂,心中暗道:“輸給如此英雄,也不算委屈。可惜我一時糊塗,讓這麽多突厥男兒為我殉葬!”
正沮喪間,忽然聽到山穀左側一陣喧囂。正在擴大戰果的河東兵馬突然放棄對手,轉身原地結陣。緊跟著,數杆大纛挑過山梁,從黃花豁子附近趕來的一部分突厥兵馬終於到達的戰場。
沒等骨托魯抹額相慶,又一哨兵馬呼嘯而來。竟是距離此地最近的一部突厥狼騎,聽到葫蘆澗的角鼓之聲,在阿史那步真的帶領下主動趕來援救。兩支新銳聚集到一處,立刻頂住了薑寶宜的攻勢。李旭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重新調整隊列,命令河東兵馬向博陵軍側後收縮。阿史那賀魯也借此機會重新調整部屬,居然和援軍一道將劣勢又搬回了幾分。
時間拖延越久,對長城守衛者們肯定越不利。剛才陳晚晴的話說得雖然刺耳,但突厥人在大營裏休息的那部分兵馬很快便能趕來卻是事實。此外,骨托魯戰前對形勢估計不足,為了盡快破城,將狼騎徒步帶上了戰場。而趕來援救他的狼騎作戰目的不是為了破城,自然也會策馬而至,充分發揮自家的特長。
在山穀中會戰,無論突厥人是步兵還是騎兵,博陵軍都有必勝把握。在山穀外相對開闊的地方以步對騎,人數又遠少於對方的情況下,李旭卻真的未必能力挽天河。
想到最後勝利可能在一點點向自己傾斜,骨托魯的心情漸漸好轉。手臂用力攬了攬陶闊脫絲的腰,動情地解釋道:“剛才我的話並非完全是胡說。如果我不幸戰敗,你帶著咱們的孩子去投奔李旭,以他的為人,絕不會讓你們母子受人欺淩。而去投奔我那些族兄,恐怕不到一個月時間,咱家的部眾和財產便全被他們吞了。你們母子能留下三頭活命的小羊都得感謝長生天!”
陶闊脫絲輕輕點頭,珠淚滾滾而落。骨托魯用大手在她臉上抹了抹,繼續道:“如果此戰我僥幸勝了。攻破長城後,我也不會傷害李旭的妻兒。你去出麵收留她們。附離是個英雄,值得我尊敬。不像某些中原貴族,隻想著自家,眼裏從沒有別人!”
陳晚晴知道骨托魯在拐著彎罵自己,心中百般滋味交織,臉上的表情卻裝作什麽也沒聽見。想到蘇啜西爾當年的夫妻之恩,又想到蘇啜附離為自己做得諸多事情,暗自思量道:“我真是把他們兄弟隻當複仇的工具麽?我真的有那麽冷酷無情?兄終弟及,在草原上本來就合情合理,我又做錯過什麽?如果沒有我,突厥人便不會南下,這話有誰會信?”
轉而想到剛才骨托魯說話的神態,她心中愈發淒涼。大陳國複國是空,昔日王謝兩家的水榭歌台,終究要變成瓦礫場。自己原來堅持複國,隻是不願意麵對現實罷了。眼下即便塞上諸部打到江南,會真的扶持一個中原王朝起來麽?恐怕,這些永遠是夢罷了。
如果這些是夢,那自己此生抓住了些什麽?月牙湖畔與蘇啜西爾兄弟剛剛相識的那段日子又湧入她的心頭。雖然年代已經非常久遠,卻曆曆在目,宛若昨日。
正沉沉想著心事,耳畔又有角聲傳來。陳晚晴舉頭望去,看到就在來援的突厥人身後,一麵紅旗耀眼奪目。旗麵上寫著鬥大三個字,“河間?王”。正是奉李旭之命埋伏在山間多日的王伏寶,接到烽火台上的信號,率領部眾殺來。
這一下,局勢愈發撲朔迷離。幾波突厥軍隊和中原軍隊你隔著我,我隔著你,往來廝殺,各不相讓。沒等雙方主帥根據新的形勢調整戰術,遠遠地又是一聲號角,河東竇琮率領部眾從骨托魯的側麵殺來。麒麟穀撤下來的各部聯軍也於阿史那陌米帶領下急匆匆趕到。
如此混亂的局麵,雙方主帥當中若是誰能一眼看出勝負,那簡直就是神仙下凡了。骨托魯這邊人多勢眾,但王、竇兩支兵馬趕到後,李旭一方人數也不能算少。李旭麾下將士驍勇善戰,可幾哨兵馬實力差異巨大,綜合起來,未必比狼騎好上多少。士卒們也都明白,能不能壓倒對方,取得決定性勝利就在今天,因此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百死而不旋踵。
竇琮所部人數最少,卻都是輕甲騎兵,正好適應山穀外圍的相對平緩的地形。帶領麾下弟兄快速甩開哭笑不得的部族武士,占據一個山坡,然後他馬刀奮力向前一揮。轟隆隆,馬蹄聲令風雲變色,數千騎箭一樣刺到阿史那步真麵前。
阿史那步真麾下原來都是騎兵,此刻卻要站在地上接受駿馬的踐踏,甭提心裏有多別扭了。可別扭歸別扭,仗打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怠慢。抖擻精神,聚集成團,拚死纏住竇琮所部,堅決不放其向戰場核心靠近。
最後趕來的阿史那陌米見自家兵馬被竇琮所部騎兵踩得血肉橫飛,心中大怒。帶著身邊數千親衛直撲竇琮側翼。他這邊剛剛做出調整,與突厥人糾纏廝殺的王伏寶也立刻改變戰術。分出一部分人來纏住自家對手,派遣軍中精銳一口咬住阿史那陌米所部的咽喉。
雖然是軍中精銳,竇家軍的戰鬥力依然不如對方。與敵軍接觸後,隊伍居然迅速被衝散。將士們各自為戰,彼此互不相顧。好在這些人都是流寇出身,悍不畏死。因此隊形雖然亂了,士氣卻沒有絲毫降低。很多弟兄寧可憑著挨上突厥狼騎一刀,也要一刀捅進對方身體裏邊,與敵人同歸於盡。
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短時間內,阿史那陌米還真拿王伏寶的麾下將士沒什麽辦法。他這裏一耽擱,阿史那步真那邊立刻險象環生,大將竇琮三番五次帶著親兵從阿史那步真身邊衝過,每次都能將步真麾下的弟兄卷走幾百個。
阿史那思摸見不得自己弟兄吃虧,也立刻帶了幾千人趕過來,與阿史那步真二人合兵抵擋竇琮。他們這廂用了近萬將士,才勉強把三千河東輕騎擋住。戰場中央,阿史那賀魯那裏卻又發成了變故。一支不知道從何出飛來的短矛正中阿史那賀魯的胸口,將其和身後的護衛直接穿成了葫蘆串。
阿史那賀魯戰死,塞上聯軍的第二壘告破。骨托魯毫不猶豫,立刻將第三壘的阿史那奚,第四壘的阿史那玄,和第五壘的阿史那保柱等人全部派上去迎戰。自己帶領侍衛和阿史那候斤緊隨幾名大將身後,轉守為攻,誓與博陵軍死拚到底。
骨托魯心裏很明白,眼前這仗既然已經打成了滾雪球,勝負便不再取決於自己和李旭誰的指揮更高明一些。敵我雙方誰能堅持時間更長,誰能投入更多的援軍,誰便能取得最後勝利。李旭所部兵馬已經占了守軍的大半,剩下的長城守護者未必能發現戰場上的形勢迅速殺出來幫忙。而自己剛才為了扭轉局勢派遣湖色羅到大營中去收攏的兵馬,看看時間卻快到了。
骨托魯能看透勝負的關鍵,李旭又何嚐看不透。他與陳演壽的安排本來是迅速擊潰一部分敵軍,形成到卷珠簾之勢。趁機重創骨托魯的嫡係,消減其威望和對聯軍的控製力。怎奈人算不及天算,大夥事先誰也沒有想到骨托魯居然情急拚命,以最快速度將全部兵馬集中到了一處。敵我雙方已經戰了兩個多時辰,按目前情況看,消弱骨托魯實力的目的的確已經達到,但倒卷珠簾之勢肯定形不成了。敵我雙方糾纏不清,如果在短時間內分不出勝負的話,恐怕出戰的中原兵馬連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想到此節,李旭心中暗暗著急。他知道以李建成的應變能力,自己既然叮囑他守好家門,他便肯定不會主動出來接應。可萬一再有一支敵方的生力軍突然出現在戰場上,今天的所有戰果恐怕都要吐出來,並且還要搭上幾倍的利息。
正是人欲擔心什麽,越會發生什麽事兒。沒等李旭做出是舍棄一部分弟兄,收兵撤回長城之內;還是再堅持片刻,以便局勢明朗的決定。遠方煙塵大起,伴著呼嘯的山風,數以萬計的狼騎嚎叫著殺了過來。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如雪,冷得人心底生冰。“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骨托魯身邊的親衛立刻舉角相和,仿佛群狼在地獄門口一起扯開了嗓子。“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群山之間,角聲絡繹不絕,帶著仇恨、歡愉和幸災樂禍。所有塞上聯軍將士都高興了起來,齊聲歌頌長生天的恩澤。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身體裏流淌著蒼狼的血脈,長生天的寵兒,伸手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歌聲中,武士們兩眼冒出淡綠色光,逼得長城守護者不斷後退。
“弟兄們,記得我們的來此的原因麽?”發覺情況不妙,周大牛扯開嗓子,大聲問道。
“後退一步,是咱家!”博陵子弟握緊長槊,仰天怒吼。
“後退一步,是咱家!”不需要更多理由,也不需要什麽節奏與旋律,簡簡單單一句,頃刻將敵人氣焰壓了下去。
“後退一步是咱家!”博陵軍揮舞長槊,死死抵住潮水般的狼騎。“咱家就在長城後!”河東將士本來已經絕望,聽到袍澤的呐喊,重新抖擻起精神。
已經不可能後退,也無路可退了。李旭回頭看了看陳演壽,恰看見渾身是血的陳演壽舉著戰旗向自己傳遞過來一個信息。決一死戰!老長史大笑,滿臉坦然。決一死戰,李旭揮動令旗,毅然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立刻從陳演壽所在位置響起。老長史鼓起全身力氣吹響號角。將決死的意誌送入每名長城守護者的耳朵。聽到角聲的博陵軍、河東軍、江湖豪傑、塞外馬賊們同時舉起兵器,毫不猶豫地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
這一仗,他們不是為了李旭打的,也不是為了河東李家而戰。他們是河北人,河東人,出了家門口就能望見長城。
骨托魯微笑舉起令旗,這一仗,勝利雖然來之不易,畢竟還是屬於自己。他準備命令全軍壓上,切斷李旭的退路,以絕對優勢兵力將老對手殺死於陣前。手在山風中顫抖,卻遲遲無法揮下去。
他聽到了另一聲號角,好像與李旭等人相呼應,又像是山穀裏的回音。可偏偏,這聲號角的方位是自己的背後,中間還夾雜著滾滾悶雷。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越來越近,雷聲也越來越清晰。地麵上的沙粒開始慢慢跳動,天空中的黃雲也凝上了一層暗紅色的邊框。骨托魯不得不將令旗暫時收起來,回頭檢視新的軍情。呐喊著的狼騎也不安地拉緊馬韁繩,回轉頭,目光死死盯住雷聲起處。
雷聲起處,一股又厚又重的煙塵從遠方緩緩向戰場延伸,煙塵正中間,有麵紅色的戰旗高高地挑起。
“羅”,旗麵上的大字亮得耀眼。數千人馬都包裹著重甲的騎兵從煙塵後衝出,緩緩向塞上聯軍靠近。
他們身後,是看不到邊際的濃煙,遮斷了所有的光。
“老夫的家,也在中原!”鮮紅的戰旗下,虎賁大將軍羅藝彎刀向前指了指,劈落一條閃電。
五千集大隋傾國之力打造的虎賁鐵騎驟然加速,重重地砸在了狼騎背後。
骨托魯的羊毛大纛轟然而倒,毫無懸念。
注1:豎槍左右搖擺過濾拋射而來的羽箭戰術見於瑞典長槍方陣。此戰術在西方出現得非常晚,大約在十三世紀方才成型。但對羽箭的格擋率據資料記載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本書中為筆者YY,行家莫笑。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 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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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李旭還是阿史那骨托魯,交戰雙方主將任何一個都沒想到幽州大總管羅藝會在這個時刻帶著他麾下的虎賁鐵騎從草原方向殺過來。站在李旭角度,博陵軍曾經一戰將幽州的年青將領殺了七零八落,與羅藝麾下秦、劉、盧、顧幾員眾將早已結下的不死不休的仇恨。前些日子羅藝能讓開水道,使得來自黎陽的糧草平安運到懷戎,已經是看在彼此都是華夏子孫麵子上做出了極大讓步。讓虎賁鐵騎與博陵精銳並肩而戰,那種事情做夢都不會有發生的可能!
站在阿史那骨托魯角度,他更想不明白羅藝為何會在這個時候變卦。早在殺向涿郡之前,突厥王庭已經多次派遣使者探明的幽州的態度。送給羅藝的可汗大纛和金印,對方都毫不客氣地收下。送給虎賁鐵騎的戰馬,羅藝也十分感激地笑納。雙方甚至約定了,在突厥人取到天下後,幽州方麵可以分得博陵、河間、渤海數郡,分茅裂土,永享富貴。可以說,當年羅藝犧牲了無數弟兄性命沒拿到的好處,阿史那家族都白白贈予了他。但羅藝卻非常不地道地違背了盟約,斷然抄了阿史那骨托魯的後路!
盡管事先誰也沒想到,但在虎賁鐵騎出現的霎那,骨托魯和李旭都明白了同一件事,此戰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塞上聯軍與長城守護者已經纏鬥了近兩個時辰,彼此的力量已經都使用到了極限。這個時候,哪怕是五千山賊流寇出來,都足以成為決定勝負的秤砣,更何況壓上來的是在與塞上兵馬正麵碰撞中二十年來從沒有過敗績的虎賁鐵騎?
“撤!”阿史那骨托魯果斷地下達命令,“分散撤離戰場,別做任何糾纏。”喊罷,他抱起陶闊脫絲,從剛剛趕到騎兵手裏搶過一匹戰馬,跳上去,不顧一切揮動起皮鞭。
戰馬吃痛,發出一聲悲鳴,闖翻幾個目瞪口呆的武士,帶著骨托魯夫妻斜斜地衝出本陣。四匹白色的巨狼發現主人離開,立刻長嚎一聲,發了瘋般追趕上來。幾名忠心的將領策馬試圖上前阻止自家大汗的荒唐舉動,胯下坐騎被巨狼一口一個,全都放翻在地上。
“大汗!”大薩滿阿史那八步倒在煙塵間,絕望地伸出雙手。“長生天,請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孩子吧!”他大聲哭號,試圖用哭聲喚起阿史那骨托魯心中的勇氣。對方卻根本不肯回頭,抱著自己的女人脫離本陣,加速逃離戰場。
沒有懸念,連掙紮都不必掙紮。骨托魯不敢聽背後那震天的喊殺聲,更不敢回頭看一看自家大陣在一瞬間被虎賁鐵騎硬生生趟出來的血河。隻想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逃得越遠越好,逃離這令人瘋狂的殺戮場,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躲起來,忘記這輩子曾經發生的一切。
可現實偏偏不讓他如願。領著援軍殺到的大將阿史那湖色羅看到骨托魯逃離,趕緊帶領數十名騎術高超的武士前來“保護”。緊跟著,“忠勇”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從族人手裏搶了匹戰馬,遙遙地追了過來。大薩滿阿史那八步掙紮著爬起身,舉起一直掛在腰間的骷髏祭鈴,沒等他發布長生天的最新指令,一隊虎賁鐵騎呼嘯而致,徑直從他身邊衝過。塵煙伴著血霧湧起,骨鈴飛上了半空中,“嘩啦嘩啦”,奏響最後的樂章。
在被踩成肉醬的那一瞬間,大薩滿阿史那八步明白,骨托魯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他留在中軍沒有任何作用,此時,即便是長生天真的派遣神明下來助陣,也無法拯救蒼狼的子孫。
一條條血河從突厥人本陣向前擴散去,一直裂到他們與博陵軍接觸的邊緣。包裹在鐵甲背後的虎賁鐵騎冷冷地看了博陵壯士一眼,撥轉馬頭,再次緩緩加速。被殺得暈頭轉向的部族武士們眼睜睜地看到曾經將自己袍澤踏為肉醬的鐵騎又移動到自己麵前,像移動的鐵山般向自己壓下,慘叫一聲,轉身便逃。虎賁鐵騎踏著不變的節奏從背後追上去,一槊將武士從後背刺穿,再一槊將屍體砸向周圍擠做一團的敵軍。
一隊又一隊虎賁鐵騎將突厥人的軍陣刺透,然後撥轉戰馬,再度踏向塞上聯軍。突厥狼騎和部族武士們要麽驚慌失措地逃開鐵騎前進的路線,要麽在個別低級將領的指揮下,做一些毫無希望的抵抗。虎賁鐵騎向前移動半丈,他們便向後退縮半丈。虎賁鐵騎推進,他們晃晃橫刀,大聲咒罵,不願意轉身逃走,也沒勇氣衝上去砍斷對方的馬蹄。雙方以一種非常古怪的形勢僵持,陳演壽帶領弓箭手從虎賁鐵騎身後趕到,一陣近距離攢射。落在虎賁鐵騎身上的流矢被重甲彈開,落在武士們身上的羽箭卻冒出了大團大團的血霧。武士們倉促組成的隊列立刻崩潰,虎賁鐵騎緩緩地踩過去,緩緩地將他們吞沒。
順著虎賁鐵騎踩出來的通道,博陵軍如流水般滲入。步兵野戰大陣的威力此刻完全發揮了出來,就像一頭張開了大嘴的巨龍。潰不成軍的塞上武士一旦被卷入陣中,下場甚至比遇到虎賁鐵騎還要慘。虎賁鐵騎的殺傷力主要集中在正麵,武士們如果手腳快,還有機會躲開。而博陵軍大陣的攻擊來自四麵八方,陷入陣中的武士無論怎麽躲閃,至少都要麵對三支長兵器的伺候。早已被殺得手忙腳亂的他們哪裏還能有章法地抵抗,眼睜睜地看著長槊捅向自己,捅破鎧甲,然後跌發出一聲解脫般的歎息,跌落塵埃。
不但戰場正麵的狼騎被殺得潰不成軍。戰場兩翼的部族武士和狼騎也亂成了一團。阿史那陌米看到事情不妙,立刻命親兵吹響號角,帶領本部兵馬向戰場西側轉進。那邊地勢稍高,他可以趁羅藝和李旭等人忙於砍殺正麵戰場的塞上聯軍之時,將盡可能多的弟兄從戰場西側撤出去。被他占了無數便宜的王伏寶哪裏肯白白吃虧,帶領一眾親兵扯開嗓子嚷嚷了幾聲,不顧一切攔了上來。雙方一個想走,一個強行留客,直殺了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正膠著時刻,河東大將軍薑寶宜奉李旭之命率眾趕到,先是一個衝鋒將突厥兵馬切為數段,然後再一個衝鋒殺到阿史那陌米麵前,幾十名弟兄長槊亂捅,頃刻間將阿史那陌米刺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大蜂巢。
阿史那步真本來對付竇琮的騎兵就很吃力,失去了阿史那陌米這邊的支持,立刻被河東輕騎逼得手忙腳亂。他發覺大勢已去,留下千餘名心腹頂住竇琮,自己帶著親兵且戰且退。好不容易混到了戰場邊緣,時德睿帶領著一夥江湖豪傑兜轉而來,袖箭、飛鏢、毒梭一通招呼,將親兵們全部放翻,再殺過去,不由分說砍下了阿史那陌米的頭顱。
劉季真帶領塞外馬賊們於戰場右翼拚殺,越戰越勇。他這邊的敵人多為部族武士,沒受到虎賁鐵騎和博陵甲士的重點照顧,因此反抗頗為激烈。眼阿史那步真和阿史那陌米的人頭先後被挑了起來,而自己這邊戰勢還在繼續膠著,匈奴王氣得兩眼直冒火。刷刷兩刀砍翻與自己放對的敵人,大聲嚷嚷道:“一群沒長眼睛的瞎子!阿史那骨托魯早跑了!你們還跟我拚什麽命?!”
“阿史那骨托魯跑了!大夥別再犯傻了,趕緊回家去吧!”聽到劉季真的抗議,上官碧靈機一動,用突厥語衝敵人喊道。
“阿史那骨托魯跑了!阿史那骨托魯跑了!大夥趕緊回家去吧!”馬賊們配合默契,迅速將上官碧的話傳開來,幾十人同時大聲重複。
聽到滿山遍野的廝殺聲,塞上聯軍早已沒了鬥誌。被馬賊們一提醒,回頭看看骨托魯的大纛果然不見了,又看到幾名熟悉的突厥將領的人頭被高高地挑上了半空,立刻變成了一群受了驚的蝗蟲。劉季真麵前再無人敢接戰,武士們四散奔逃。他撒腿緊追,見著衣著光鮮者便咬住不放。接連砍翻了三個大埃斤,活捉了兩個土屯官,才覺得找回了麵子。罵罵咧咧地拎著人頭,押著俘虜,跳上凸起岩石繼續指揮戰鬥。
此時的戰鬥哪裏還用他指揮。無論是紀律最散漫的塞上馬賊,還是戰鬥力最弱小的河東義勇,全都變成了另外的博陵精銳。士卒們在自家低級將領的帶動下,左衝右突,前轉後翻,配合默契,章法清晰。將狼騎和部族武士們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一些僥幸健在的突厥貴族知道再抵抗下去斷難活命,幹脆丟下了士卒,僅僅帶著親兵逃走。跟著狼騎前來打秋風的各部酋長們做得更絕,斷然命令族人放下武器,向中原的強者們投降保命。博陵精銳遇到大隊的投降者,立刻分出十幾個人來收繳兵器,押著他們原地休息。殺到興頭上的塞上馬賊和江湖豪傑們卻不管不顧,遇到抵抗者也是一刀,遇到投降者也是一刀,待李旭發現這種情況傳令製止,稀裏糊塗之間已經有上萬牧人俯首就戮。
“降者不殺。輕騎脫離戰場,去追擊骨托魯!”費勁周折,李旭的命令終於傳到竇琮的耳朵。正忙著收割敵軍腦袋的悍將竇琮愕然抬頭,哪裏還看得到阿史那骨托魯的去向?他趕緊收攏起數百名親衛,徑直向塞上聯軍大營衝去。待衝到了營中,隻見戰馬滿欄,牛羊遍地,糧草器械堆積如山。至於阿史那骨托魯和他的四頭白狼,早已帶足了備用的戰馬幹糧,無影無蹤!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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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南下,阿史那家族對中原誌在必得。所以自各附庸部落裏橫征暴斂,幾乎將整個草原都刮低了半尺。為了平息仆從們的反抗,突厥使者將中原的富庶程度吹到了樹上能長羊肉、井裏能冒牛奶的地步。因此很多受其盎惑的小部族幾乎舉族搬遷,攜帶著所有積蓄、牲畜和族人追隨在狼騎身後。
為了保證軍隊的長期作戰能力,阿史那骨托魯將各部族所攜帶的輜重統一存放在了大營之內。指定隨軍前來的各族老幼病殘共同看管。而戰敗的消息一傳開,根本沒有自保能力的老弱病殘們立刻炸了鍋,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夠自己吃的幹糧肉脯,跨上戰馬便走。守營的將領開始時還試圖彈壓各族部眾,待後來看見潰逃回來的士卒越來越多,麾下的弟兄們越來越亂,隻好收拾了幾包幹肉奶酪,帶著自己的親信翻山越嶺而去。
每一波潰卒回到大營之後,都不敢多做停留,拿上些夠路上活命的幹糧,上馬便走。沒有人組織撤退,也沒有人想到去焚毀物資。待竇琮殺進聯軍大營,尚未逃走的老弱和潰卒還被堵下近千人。看見中原軍隊鮮紅的戰旗,他們誰也不敢反抗,丟下肩膀上的大包小包,跪在地上祈求活命。
逮了一大筐子小蟹小蝦,卻放跑了送到手邊的大魚。竇琮心情好不沮喪。少了阿史那骨托魯的首級,今日一戰的輝煌程度便大為減色。日後大夥閑扯起來,提及此戰裏中原聯軍唯一的一支輕騎兵在敵我雙方勝負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居然不懂得堵住狼騎退路,反而沉迷於砍小兵腦袋搶功,未免又是一個尷尬的笑柄。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李將軍的命令?”惱怒致極,竇琮瞪著眼睛質問自己的親兵。
“沒,沒聽到那邊的角聲。”親兵向遠處躲了躲,委委屈屈地回應。今日的戰局在生死關頭來了個大逆轉,當時幾乎河東弟兄們都高興得瘋了,誰還顧得上時刻去注意中軍的號令。再說了,大將軍那道將令也未必就是及時發出的,說不定他自己也忘記了擒賊擒王這個道理!
“廢物!”竇琮踹了親兵一腳,恨恨地罵。他知道以李旭的為人,事後肯定不會將骨托魯逃走的責任全推給自己。但李大將軍是唐王的女婿,世子建成的妹夫,戰功赫赫,名聲風頭一時無兩。以後兩李合一,自己少不得還要在其麾下聽令。萬一其心中對自己有了成見,自己的前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要不,咱們換了戰馬再追?”挨了一腳的親兵拍了拍鎧甲上的土,賠著笑臉建議。突厥人徒步攻打長城,留在營寨附近的戰馬不計其數。大夥一人三乘舍命去追,未必不能將阿史那骨托魯給追回來!
“滾!”竇琮氣得抬起腳來,再次踢了親兵一個趔趄。“追什麽追。骨托魯就不知道多帶幾匹戰馬麽?”
沮喪歸沮喪,隻帶了幾百親兵的他還真不敢追出山外去!一則他根本不熟悉燕山之外的地形與路徑,二來四十萬聯軍的補給都堆在眼前,萬一追不上阿史那骨托魯,又被潰散回來的塞外殘兵敗將毀掉糧草輜重,從今往後他便再沒麵皮於軍中立足了!
綜合各種利害,竇琮隻能先顧眼前。命麾下將士緊閉營門,押著剛剛收攏的俘虜們將突厥人來不及使用的強弩、拒馬等一幹軍械搬出來,一層層地擺在簡陋的營牆後,以威懾潰軍,避免其衝擊營寨。
還沒等他將防禦設施收拾停當,一波奚族武士已經亂哄哄地跑了過來。看到聯營的刁鬥上已經升起了紅色的大隋戰旗,武士們先是一愣,然後跺腳搖頭,衝著營內大聲抗議。竇琮聽不懂任何塞上語言,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放箭。一陣亂箭射出去,將奚族武士放翻了百十個。剩下的數千武士見勢不妙,掉頭便向戰場逃竄。逃了百餘步,又碰上了另一波潰軍,雙方攪做一團,亂哄哄衝向軍營。在竇琮的指揮下,中原將士和俘虜們又是一陣亂箭,武士們再次丟下數十具屍體,一邊哭,一邊將逃在軍營外的牲畜歸做一堆,趕著向燕山之外散去。
第三波退下來的是一夥靺鞨獵手。見到留在營寨之內的輜重被奪,立刻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在部族頭領的指揮下,竟然試圖重新奪回營盤。竇琮緊閉寨門,憑著強弓硬弩死守不出,靺鞨獵手們攻了小半柱香時間沒討到任何便宜,隻好也撿了幾頭零星的牛羊,罵罵咧咧而去。
第四波,第五波潰軍先後來到,見竇琮將營盤守得嚴密,身後又傳來的喊殺聲,隻好學著前幾波盟友的樣子,盡最大可能在營盤外收集了剩下的零星牲畜,各自尋路回家。他們不打輜重的主意,河東將士也不趕盡殺絕,隔著木柵欄目送對方去遠,半矢未發。
第六波潰軍是群室韋牧人,個頭矮小,體型卻粗壯異常。遠遠地看到了軍營中飄揚的的戰旗,既不敢像奚族、靺鞨武士那樣衝過來拚命,附近又沒有任何牛羊可供收集。停住腳步在營盤外徘徊了片刻,在一名薩滿的帶領下開始低聲吟唱。
歌聲婉轉悠長,中間夾雜著一聲聲歎息。營盤內被河東將士押著擔任輜重隊的俘虜們聽到了,一個個淚流滿麵。竇琮連突厥語言都不懂,更聽不懂室韋人的長歌。唯恐俘虜們鬧事,命令弟兄趕緊以羽箭招呼。
室韋牧人被羽箭射翻了幾十人,倉皇逃遠。然後慢慢又匯聚成群,跟在薩滿身後,緩緩地走上了一道山梁,一邊唱,一邊緩緩地於風煙中消逝。
還沒等室韋人的歌聲去遠,匈奴王劉季真已經帶著千餘馬賊追了過來。手裏正捏著一把冷汗的竇琮趕緊命人推開營門,招呼盟友入內協助防禦。劉季真看到他牙關緊咬,汗水滿頭的緊張模樣,忍不住彎下腰去,哈哈大笑。
“劉將軍笑什麽?”竇琮被劉季真笑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家頭盔,大聲質問。
“哈哈,哈哈,我是笑你根本不會打仗!”劉季真就像撿到了什麽寶貝般,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付潰兵,還,還用這麽緊張。你看,你看看身邊這些俘虜,看看這些俘虜…….”
“俘虜?”竇琮愈發成了個丈二高的和尚,四下逡巡著回應。自從他入得營來,所有投降的俘虜都老老實實地幫著人數比自己少了近一半的河東士卒搬運物資。無論營牆外的潰兵們鬧得有多歡,居然無一個俘虜試圖裏應外合!
“你這糊塗鬼,竇將軍哪裏懂得草原上的規矩!”還是上官碧心腸好,看到竇琮滿眼茫然,上前踢了劉季真一腳,大聲嗬斥。
劉季真素來惹不起她,趕緊收起笑容,指點著俘虜們向竇琮解釋道:“草原上向來強者為尊!他們已經敗了,哪裏還敢跟你真真正正地動手?虛張聲勢,逃口吃食罷了。竇將軍且在這掠陣,看我如何收拾他們!”
說罷,帶著身邊馬賊,再度衝出營牆外。居然在平地上擺了個千瘡百孔的長蛇陣,正擋在一夥規模近五千的潰卒的退路上。說來也怪,那夥潰卒人數雖然多,卻無一人敢帶頭衝陣。劉季真用突厥話向他們喊了幾句,隻見營門外刀光閃耀,潰卒們居然自動將兵器丟成一堆,然後蹲在地上,任馬賊們宰割。
劉季真帶領馬賊們圍攏上去,看到身強力壯的俘虜,便拍拍對方腦袋,然後命其去撿起一把刀來,跟在自己身後。看見身體羸弱者,便將對方踢一個跟頭,命對方滾到一旁列隊。無論被馬賊們看中的俘虜,還是被他們踢翻的,居然像受到很大恩惠般,對眾馬賊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頃刻之間,五千潰卒甄別完畢。匈奴王劉季真立刻帶著一眾馬賊和被大夥看中的俘虜去堵截另一波潰兵。那些重新拿起刀的武士抖擻精神,跟在著劉季真身後衝向自己先前的袍澤,居然片刻也不遲疑。
在營門內觀戰的竇琮雙目圓睜,嘴裏幾乎能塞進一整個鵝蛋。收容俘虜為自己而戰的先例在中原也曾經有過,但將一名士卒從敵軍轉化為自家袍澤,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時間。像眼前這般放下兵器,再重新撿起兵器就算改換門庭的景象,竇琮不僅沒看到過,連聽都沒未曾聽聞。
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再度確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然後虛心地向站在營門口觀戰的上官碧做了個揖,低聲請教:“難道劉兄這樣就可以放心地帶著他們去廝殺了,不怕有人詐降麽?”
“竇將軍有所不知,敵軍的糧草輜重全在你手裏。這些敗兵如果不肯追隨劉季真,即便能逃到山外去,也找不到半點補給。草原上地廣人稀,他們身邊沒有牛羊,手中沒有足夠的弓箭,十有八九會餓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們還不如真心實意地降了,好歹能繼續活下去!”上官碧歎了口氣,低聲回應。
沒有補給?竇琮聽得到吸一口冷氣。按照上官碧的說法,先前從自己麵前逃走的牧人,恐怕一半以上會活活餓死。如此算來,自己的這場殺戮之功可就大了,即便沒有十萬之數,恐怕三五萬人也打不住!
無意之間殺敵數萬,見慣了屍體與鮮血的竇琮心裏卻沒有半分喜悅,隻覺得先前室韋人所唱的長調在山風中越來越清晰,如同那夥人從未遠去。他已經明白了歌曲的全部意思,失去了輜重補給的室韋人唱得是一曲挽歌,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將唱著給自己的挽歌,成群結隊地走向死亡。
可他們在戰敗之前,凶悍得又如同一群禽獸!心亂如麻地竇琮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作為武將,最忌諱地便是心存這種婦人之仁。仁慈和軟弱一樣,將極大地影響到他們的前程。
“草原上向來是弱肉強食,弱者沒有生存的餘地。竇將軍不必替他們難過,他們既然敢來,就應該想到這一天!”上官碧的聲音又低低傳來,帶著幾分迷茫與歎惋。
“可誰又能是永遠的強者?”喊殺聲中,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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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營門外的劉季真已經與潰兵又打了兩架,驅散了一萬餘人,身後隨即又多出來兩千餘名部屬。被選中的潰卒感恩戴德,絲毫不以臨陣倒戈為恥。而沒有被劉季真選中的降卒則滿臉羨慕,另外站成一隊替馬賊們呐喊助威。按照草原規矩,他們這些人將成為勝利者的牧奴,主人有權支配他們的一切,包括尊嚴和生命。
這就是草原規則!看到一千餘馬賊轉眼的功夫便膨脹到七千之眾,竇琮忍不住偷偷搖頭。“日後此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阿史那骨托魯?”當這個想法在心中湧起的那一瞬,他本能將手按到了刀柄上。他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從背後將馬賊王劉季真幹掉,雖然此刻雙方為盟友。
劉季真不是一般的馬賊,他主動趕到聯營附近來,絕不是為了保護營內的糧草輜重。匈奴複國最缺乏的就是人口,而擁有一定戰鬥力又失去出路的塞外武士,將是其擴充部族的最佳人選。
“竇將軍這些日子隱藏在山裏,一定累壞了吧?”耳畔突然有一聲溫柔的問候傳來,打斷了竇琮的思緒。他猛然抬頭,剛好看見上官碧含著笑的眼睛。
“不,不累。就是有點兒疲!”竇琮被笑得一陣心慌,語無倫次地回應。“是有點兒疲。我沒想到勝利來得如此容易。就像做夢般,一時適應不過來!”
“也是,幾十萬大軍,準備了半年,半個月不到便灰飛煙滅了!”上官碧點點頭,給了竇琮一個迷人的笑容。比起中原女子,她身上別有一番令人目奪的韻味。宛如春日裏綻放的野花,讓竇琮一見之後便無暇分心旁騖。
“骨托魯低估中原的實力!”咽了口吐沫,竇琮幹巴巴地點評。
“他是沒想到大難臨頭,反而促使中原豪傑不得不攜手應對!”上官碧微笑著徘徊幾步,剛好擋住了竇琮看向營門外的視線。
“你,你不去幫,幫一幫劉兄?”唯恐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竇琮欲蓋彌彰。
“他?他現在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上官碧臉上的笑意更濃,仿佛特別願意欣賞竇琮的窘迫。
她不著急給劉季真幫忙,更不擔心匈奴王是否能一口吃下那麽多的俘虜。她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恰恰符合其身為女子的天性。“我聽說大將軍是世子的妹婿,二人很多年前就有過交往?”
“是,的確是這麽一回事!”竇琮心中緊繃著的那根提防之弦砰然斷裂,氣喘籲籲,哭笑不得。“是唐王慧眼識珠,提拔大將軍於行伍。大將軍也知恩圖報,在唐王帳下立了很多功勳。”
“然後為了酬勞大將軍之功,唐王便將女兒嫁給了他?”上官碧的眼神發亮,就像秋夜半空中的星鬥。
竇琮想了想,斟酌著回答,“也不完全是。三小姐一直仰慕大將軍的勇武。但朝廷猜疑唐王的忠心,硬將大將軍從唐王帳下調走。後來三小姐就千裏尋夫,與大將軍生死與共。再後來大將軍受封於博陵,與唐王剛好做了鄰居。兩家之間的關係便越走越近,再難分彼此了!”
貝齒在紅唇上輕輕咬了咬,上官碧繼續地追問道:“那李將軍肯定與李夫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嘍?”
“嗯,嗯,那當然是,當然!”竇琮連連點頭。他先前刻意模糊一些往事,以便給上官碧留下刨根究底的空間。怎奈對方關注的焦點也不在這兒,讓他的一番努力全都落到了空處,登時心裏好不失落。
“真羨慕他們!”不理會竇琮臉上的黯然表情,上官碧微笑著說道。踱開幾步,慢慢走向大營門口。金黃色的頭發被山風吹動,曲曲彎彎,牽扯著無數人的視線。
她問這些做什麽?莫非,她…….?再也沒心思考慮劉季真今後會不會成為中原的心腹之患等問題,竇琮的注意力全都被上官碧給吸引了過去。如果這個美豔與狡猾兼備的鮮卑女子試圖向大將軍李旭自薦枕席,很難保證李旭不會受到她的誘惑。那樣,河東李家與博陵李家之間的合並事宜恐怕又平添了許多枝節……
作為追隨了唐王李淵多年的心腹,竇琮清楚地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少謊言。當年李旭所屬意的根本不是萁兒,而唐公家族在當時拒絕以婉兒下嫁,也不僅僅是因為與柴家早有婚約!如果當時唐王能料到李旭後來有如此機遇,恐怕不止一個婉兒,任何代價都願意付出!而李將軍之所以毫無怨言地接納了庶出的三小姐,這之後未必沒藏著婉兒的影子。
細算起來,河東李家一直把李旭當做枚棋子使用,無論對方身為窮小子還是現在的大將軍。倒是李旭,看得重的一直是唐公對他的知遇之恩,婉兒和萁兒對他的仰慕之情,從來沒將雙方的地位、門庭和實力當做交易的籌碼。
一方如此涼薄,如此斤斤計較,而令一方卻始終無怨無悔地付出。這種不公平的關係有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麽?如果李將軍日後與唐王分道揚鑣,自己這些人有哪個是他的對手?又有哪個願意做他的對手?
答案伸手可及,竇琮卻用力搖頭,將其從身體裏邊驅趕出去。他拒絕相信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此刻,唐王的勢力已經囊括的河東、關隴、京畿。在輔國將軍李孝恭的努力下,巴蜀指日可定。再加上大將軍手中的河北六郡,半個天下已經歸李家所有。這個時候與唐公家族決裂,隻會讓雙方兩敗俱傷。而雙方聯手之後,天下豪傑便無人可擋,亂世轉眼就會被終結。
大將軍曾經說過,他隻想守護一方百姓!想到李旭昔日的種種作為,竇琮的心思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寧下來的理由。無論剛才上官碧的那番問話是出於好奇,還是別有用心,他都不再去胡思亂想這個美麗得如傳說中的妖精般的女子能對兩李的未來發展起到什麽破壞作用了。他盡力讓自己相信,是老天垂青唐王,讓唐王能在泥沙之中攫取大將軍這粒珍珠。老天既然安排唐公與大將軍二人相遇,已經是決定了二人之間要寫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感謝老天!竇琮默默禱頌。作為佳話的旁觀者與見證者,這一刻,他覺得無比地自豪與滿足。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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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清點完戰果,竇琮愈發感謝老天對自己的眷顧。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即便回到河東之後立刻解甲歸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參戰將領在史書中必然要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戰的收獲太豐厚了,豐厚到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足夠數十萬塞上聯軍消耗三個月的補給堆積在軍營中,遠遠超過了戰前河東與博陵兩家的所有開銷。而草原民族的生活習慣,又使得他們攜帶了大量的牲口隨軍。扣除被潰兵帶走和被劉季真“貪汙”的那部分,留給參戰各路豪傑分配的馬匹仍然有十幾萬匹。可以說,今後河東與博陵兩家再無馬匹匱乏之憂,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已經有了建立的基礎。
除了被中原群雄視為珍寶的戰馬之外,此戰還繳獲了大量的牛羊。剛剛安定下來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將繳獲的肉牛閹割、訓練後運送過去,便意味著更多的荒田會得到開墾,更多的糧食可收入官倉…….
相比於此戰的成果,長城守護者們的損失就顯得不那麽觸目驚心了。在決戰之前,中原豪傑們都做過一番預測,其中最樂觀的預測結果也僅僅是骨托魯知難而退,中原兵馬還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誰也沒有預料到,關鍵時刻羅藝居然帶領虎賁鐵騎繞路從塞外抄了過來!這支生力軍不僅加快了整個戰役的進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馬的損失比預計情況大大減少。
根據戰後的粗略統計,一直衝殺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損最為嚴重,陣亡超過六千,輕重彩號接近一萬四,總計戰損接近總兵力的一半。但很多彩號僅僅是受了輕傷,半月之內便可以恢複過來,因此可算實力尚在,損失遠沒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東左軍戰損人數比博陵軍略少。然而由於戰鬥僵持階段曾經被狼騎視為重點突破對象,所以陣亡和重傷兩個數字都超過了博陵軍。說來也奇怪,這支部隊的輕傷號數量卻極少,弟兄們要麽傷勢嚴重,要麽分毫未損。凡是能自己從戰場上撤下來者皆精神十足,士氣和軍容反而比戰前高出了幾分。
王伏寶所部義軍鎧甲器械最差,戰鬥力也遠不及河東與博陵兩支友軍。但這支部隊投入戰場時間稍晚,沒等打到最艱難時刻,虎賁鐵騎便已經趕到。因此折損不大,戰死和重傷者才三千出頭,輕傷彩號接近七千。總體上隻相當於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傑中,損失最輕的是河間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為後備隊在長城上觀戰,除了四十幾人在城外喊殺聲最激烈時刻偷偷溜走外,再無其他減員情況。氣得老郡守王琮渾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寶和李建成盡心安慰,差點連慶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殺逃兵。
論及收獲,卻誰也比不過馬賊頭劉季真。此公總計帶了不到一千兵馬來到長城,戰後麾下弟兄卻膨脹到了一萬六千多人,還抓了兩萬餘多壯漢當做牧奴。此外,趁著其他豪傑沒趕來之前,竇琮所看守的戰馬也被他硬分走了兩萬多匹。也許自知理虧,劉大可汗將整編後的隊伍駐紮在了長城之外,無論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熱情相邀,卻再也不肯入關半步。
反複邀請了幾次,見劉季真始終心存疑慮,李建成也懶得再跟這混人計較了。命軍需官從戰利品中按照三萬人馬消耗十天的數量撥了一批糧草給眾馬賊,算做雙方交割清楚,從此兩不相欠。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幾位赫赫有名的馬賊頭目帶領麾下親信從劉季真營中退了出來,主動提出為河東效力。李建成看了看李旭,發覺對方臉上沒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興地接納了他們。
立下了不世戰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幾員悍將,一名絕世紅顏。李建成心情大悅。當晚的慶功宴便敞開庫房,吩咐人將大塊大塊的肉食端上來,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們的軍營中。使得長城內外歡聲如雷,雖有不少袍澤從此生死陌路,但在完勝氣氛的掩蓋下,父喚子,兄哭弟的哀聲不覺被忽略。
酒席宴間,將軍們談論起白日戰況,個個覺得心有餘悸。都道此戰若不是虎賁鐵騎來得及時,恐怕在座諸君中將有一半以上再沒機會舉杯暢飲。所以論關鍵一戰的功勞,虎賁大將軍羅藝實為眾人之首。當即,有人舉起酒盞,建議大夥同敬羅藝一杯。素有驕橫之名的羅藝卻不敢托大,站起身來,先向眾豪傑抱拳致謝,然後將自家的酒盞舉向李旭,朗聲說道:“雖然老夫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不得不承認,你小子的確有種,有膽,有見識!這守土之頭功,若是別人來爭,老夫第一個跟他過不去。但有你在座,老夫卻是不敢搶的!”
眾人齊聲大笑,都道羅藝講得也有道理。關鍵一戰首功當推虎賁鐵騎,整個戰役卻全賴了李旭運籌及時,指揮若定。李旭被大夥說得臉紅,趕緊舉起酒盞來,推謝道:“若論功勞,世子和在座諸君誰也不比我小。河東的參戰將士最多,負責防禦的地段也最長。王伏寶將軍不辭勞苦在山中隱匿了十幾天,竇琮將軍一鍋端了胡人的大營。還有羅藝將軍,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鐵騎藏在阿史那骨托魯的眼皮底下,無論是膽略還是本事,都令李某佩服。所以,這首功之酒,李某絕不敢獨飲!不若大夥一道舉起來,共慶勝利,如何?”
“李將軍謙虛了!”眾人七嘴八舌地回應。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李旭第一個揮軍頂到了長城上,各路豪傑誰也未必下得了出兵的決心。但這個時候實在沒必要計較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畢竟大夥都來了,並且踏踏實實地打了個大勝仗。不能說從此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但至少在三年之內,阿史那骨托魯沒膽子再靠近長城一步。
“要我說,這首功之酒,當敬那些長眠於此的將士!”見羅藝和李旭二人誰也不肯貪功,李建成想了想,鄭重提議。
眾人皆肅然正色,將麵前酒盞重新斟滿,緩緩倒於腳下。濃烈的酒香騰空而起,熏得人淚眼朦朧。雖然那些戰死者未必能品嚐到勝利的佳釀,但活著的人,卻再也忘記不了他們矯健的身影。
“這第二盞酒,請驃騎大將軍和虎賁大將軍同飲。”李建成從侍衛手中奪過酒壇,親手給李旭和羅藝斟上。然後將酒盞一一捧到二人麵前,微笑相勸。
“請驃騎大將軍和虎賁大將軍同飲!”眾豪傑轟然響應,全然不顧兩個大將軍的封號來自不同的陣營。李旭和羅藝四目相對,坦誠地笑了笑,舉起酒盞,先回敬眾人,然後一飲而盡。
眾豪傑將自家酒盞斟滿,笑著陪了一杯。李旭又主動帶頭,建議大夥敬李建成多日來調度糧草,保障後勤之勞。眾豪傑也目睹過李建成每日的辛苦,知道將十幾萬來自不同陣營的大軍的補給照顧得麵麵俱到,讓誰也說不出怨言來,並非一般人能做得好的。所以紛紛舉盞,向李建成致謝。自從出道以來,世子建成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最近又屢屢受弟弟的排擠,哪裏被人如此真心實意地佩服過。舉盞痛飲,將眼淚和感動混著酒水全吞了下去。
接下來,李建成主動向羅藝敬酒。羅藝又借花獻佛敬酒給老郡守王琮。大夥輪番互敬,喝得眼花耳熟,五嶽皆輕。借著三分酒力,竇家軍大將王伏寶站起身,醉熏熏地說道:“我等今日並肩禦敵,他日難免還會相逢於沙場。屆時是敵是友,卻是由不了自己。所以我敬大夥一杯,且盡今日之歡。他年若是無奈相遇,便痛痛快快戰上一場。生也罷,死也罷,若怨隻怨造化弄人,怪不了彼此絕情絕義!”
話音落下,群雄心裏皆是一凜。大夥先前吃喝說笑,閉口不提今後之事,其實都是在掩耳盜鈴。長城之戰所有參加者都明白,論兵鋒之強,全天下誰也比不過博陵精銳、河東甲士和虎賁鐵騎。眼下兩李聯手在即,羅藝的態度又令人琢磨不定,恐怕無論哪家英豪,最後也沒唐王李淵福澤深厚了。
那些已經打定主意要投靠河東者固然是無需為自己的將來擔憂。那些試圖謀取天下的豪傑,前途卻無半分光亮。而像王伏寶這種別人麾下的大將,更是身不由己。日後遇到今天並肩作戰的兄弟,不全力施為是對主君的不忠,全力施為卻是負了今日並肩作戰之義,況且即便其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必能擋住二李的兵鋒,下場未免過於無奈。
想到此處,眾人皆眼中含悲。舉著酒盞,喝亦不忍,不和亦是不忍。李建成本來就不是個狠辣果決的,身體微微顫抖,半盞酒潑濕了大襟。歎了口氣,他黯然放下手臂,扶著桌案說道:“明日之事,誰又有能料得清楚?阿史那骨托魯雖然退了。始必可汗和劉武周卻還在河東,那邊的敵軍亦不下四十萬,這些日子裏,我妹妹帶著娘子軍在婁煩關苦苦支撐,也不知道能否將突厥人擋住。若是我李家僥幸能擊敗突厥,日後我與諸君相見,若不能攜手共創盛世,也將退避三舍,以全朋友之義。三舍之後,有史為鑒,你我心裏,你我心裏……”
“男子漢大丈夫,沙場上能與知交相遇,哪怕是對手,亦為快事。江山如畫,即便親兄弟還有舉刀相見的時候,你我又何必如此婆婆媽媽!”羅藝身經百戰,對這種事情最看得開,搶過李建成的話頭,大笑著道。“不若飲酒,且盡今日之醉!”
“前輩說得甚是!”眾豪傑吐了口氣,笑著舉起酒盞,再次飲了個半滴不剩。
王伏寶本來是有感而發。聽羅藝說得慷慨,心中的結也就解開了。他知道以竇家軍目前的情況,無論裝備和戰鬥力,都無法跟河東、博陵兩家爭鋒。眼下竇王爺所強的,不過是周邊沒有大的威脅在,內部又因為引入了博陵新政,民間相對安定罷了。可若想迎頭趕上河東與博陵的實力,恐怕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蟄伏。而李旭和李淵肯不肯給竇家軍三年的時間,卻是非常難說。既然事實已經如此,自己愁也無用,不若聽天由命,也省得今天在朋友麵前墜了竇王爺名頭。
一旦做出了決定,王伏寶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命人給自己再度斟滿酒盞,高舉著敬向李旭,“王某自知不是大將軍對手。他*****我若有緣相遇,還望大將軍全力施為,切莫刻意相讓,令王某輸也輸得丟人。”
“王將軍言重了!”李旭趕緊舉盞回敬,“竇王爺此番相助之德,李某尚未回報。豈敢輕言兵戈!他*****我若相見,朋友依然是朋友,公義依然是公義。先飲酒,後打架,不亦快哉?!”
“好一句朋友依然是朋友,公義依然是公義!”王伏寶飲幹了一碗酒,意猶未盡。用手抹了抹嘴巴,笑著道:“既然如此,今日王某有個請求,希望將軍答應!”
李旭對王伏寶的印象一直不錯,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王將軍盡管說,隻要李某能做到的,絕不敢推辭!”
王伏寶大喜,搖搖晃晃站穩身體,急切地說道:“我佩服你的膽氣,也佩服你的磊落。所以想跟你拜個把子。但你我無須同生共死,隻是磕幾個頭,以慰今天之意氣。大將軍可否答應?!”
“求之不得!”李旭開口大笑,從矮幾後走出來,雙手抱拳向四下施禮。“我今日願意與王伏寶將軍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隻為意氣相投,肝膽想照。請諸君做個鑒證,以慰我二人相交之心!”說罷,與王伏寶互通年齡。就在眾人麵前擺了香案,八拜定交。
細算下來,王伏寶的年齡卻比李旭大了五年零三個月,理應為兄。旭子以小弟之禮見過了哥哥,又命人取來橫刀一柄,作為見麵之禮。王伏寶是個手裏留不住財的窮漢,在竇建德麾下混了這麽多年,也沒藏住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在懷裏掏了半天,掏出個拇指大小的銀鎖片來,按於李旭之手,訕笑著道:“這是我小時候家裏老人給的長命鎖。雖然算上鏈子,總計不過半兩銀,卻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兄弟拿了吧,願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長命百歲!”
眾豪傑都是響當當的漢子,自然不會在乎禮物的輕重。見王伏寶將父母給的貼身之物都掏了出來,知道他與李旭相交的心思是出自肺腑,大為感動。紛紛笑著舉起酒盞,為李、王二人兄弟之情而賀。王伏寶與李旭來者不拒,一一與眾人幹了。
他們兩個結拜得瀟灑,旁邊自有人看得羨慕。李建成心中暗道,這姓王的和妹婿二人萍水相逢,不過是一起打了場仗,便能生出手足情分來。我與世民一奶同胞,卻未必能意氣相投,肝膽想照。倒是羅公說得好,江山如畫,即便親兄弟也難免有舉刀相見的時候。
想著心事,他不知不覺便將目光轉到羅藝身上。隻覺得老將軍羅藝行事練達,為人灑脫,渾身上下都洋溢著英雄氣概。恰恰羅藝也將目光看過來,與他遙遙舉了舉酒盞,坦然而飲。一盞酒落肚,李建成心裏愈發覺得火熱,吩咐隨從給自己倒滿,快步走到羅藝的酒案之前,“羅將軍風采不下當年,晚輩萬分佩服。請滿飲此盞,為將軍壽!”
“願與李兄弟共飲!”羅藝看了看醉眼朦朧的李建成,笑著回敬。
“羅公叫晚輩兄弟?”李建成楞了一下,滿臉是笑。他出身高貴,朋友一直不多。在座諸人,即便是灑脫如李旭者,也都以世子稱之,無人肯與其平輩論交。而虎賁大將軍羅藝連幽州大總管之位都敢自封,當然不會在乎李建成的家世如何。一句兄弟叫出,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憑空拉近數步。
“當然是叫你兄弟。你今年也三十多歲了,難道還敢嫌老夫年齡太大不成!”羅藝把眼睛一瞪,佯怒嗬斥。
“願以羅將軍為兄!”雖然受了嗬斥,李建成卻心情大暢。胸口上受了輕傷的陳演壽無法喝酒,一直以水相陪。看到李建成與羅藝聊得熱絡,笑著提議道,“既然羅公肯與世子平輩論交,世子何不拜羅公為兄長。總歸是‘意氣相投,肝膽想照’八個字,此後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但酬今日之歡!”
李建成聽得心髒一哆嗦,雙眼冒出了股熾烈的期盼,隨即又快速暗淡下去。他也知道,無論輩分和聲望,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與自己父親相提並論的,根本不可能認下自己這個兄弟。誰料聽了陳演壽的建議,羅藝卻絲毫不以為忤,笑了笑,大聲道:“也好,你這娃兒是個厚道人,值得老夫結交。拜便拜了,趁著香案還沒撤下去,我等自去焚香!”
真的?李建成狂喜過望,一時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周圍的豪傑笑著過來觀禮,才暈乎乎地走到香案前,與羅藝八拜定交。二人年齡差了一輪半,當然羅藝為兄,建成為弟了。看得大夥又是羨慕,又是高興,團團舉著舉盞,一盞接一盞喝個不停。
兩個年齡、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眾人的心氣更熱絡。一時間,竟不顧彼此的陣營,年齡與江湖地位,隻要看著對眼的,便互相結拜起來。大夥舉著酒盞賀了一輪又一輪,剛剛祝賀完了老郡守王琮與山大王時德睿結義,緊跟著又祝賀竇琮與張江焚香,拜到後來,女豪傑上官碧居然問明李旭在懷戎城內的臨時居所,非要連夜打馬趕過去與萁兒義結金蘭,眾人非但不覺其唐突,反而笑鬧著送她出帳。
群豪在這廂喝得暢快,老長史陳演壽在旁邊也算得清楚。結義的眾人心裏不過是惋惜今日並肩作戰之情,情願一醉方休,然後相忘於江湖。他這個促成別人結義者,卻早已替李建成的未來開始謀劃。老長史清楚,憑著白天一戰的功勞,通過常規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動建成的世子之位。此刻長安城內的堯舜禪讓之事已經謀劃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不出意外的話,半年之內,李淵必然要登上皇位。屆時,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待李淵百年之後,李建成便是大唐國君。而李旭如果肯歸順大唐,以其聲望、本事和與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數一數二的權臣,不折不扣的外戚。所以趁此機會替李建成拉攏住羅藝,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樁。假若日後羅藝肯順應時局,憑著其手中舉世無雙的虎賁鐵騎和多年積累下來的名聲,此人絕對能與李旭互相羈絆,在未來的大唐內部達成某種平衡。
當然,這一切都是遠期目標。但即便是為了近期考慮,李建成與羅藝二人義結金蘭,也讓其自身受益頗多。萬一李旭不肯順應天命,陳演壽知道,拉攏住羅藝,就等於河東李家在博陵之後放了一把刀。博陵將士如果試圖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慮考慮,當他們與河東將士沙場逐鹿之時,背後這把刀會不會落下來,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魯今日的噩夢!
這一切對李旭絕不公平,但天底下哪裏有公平之事呢。還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總結得妙,一切隻為,江山如畫而!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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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東西,心腸好生歹毒!”看到陳演壽於不動聲色之間已經在博陵六郡背後架起了鋼刀,時德方心中暗罵。他一直堅持認為李旭應該加入問鼎逐鹿行列,並私下裏做了很多準備。但是,如果羅藝接受了河東李家的拉攏,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敵的風險。虎賁鐵騎的戰鬥力大夥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雖為天下至銳,卻真的沒有正麵將其擊敗的把握。
“那姓羅的也不爭氣。身為一方大豪,卻自甘降低輩分,跟李淵的兒子結拜!”腹誹完了陳演壽,時德方看向羅藝的目光也友善不起來。他不相信老謀深算的羅藝是被酒宴上的氛圍感染了,所以才答應與李建成結為兄弟。幽州人這樣做,肯定是想攀上未來太子的這棵大樹,以便謀求藩王之業。
看破了陳演壽的精妙算計,也認為自己猜透了羅藝的居心,時德方義憤填膺,卻偏偏沒有任何辦法將針對博陵六郡的陰謀戳破。眼下群雄們正喝酒喝得歡暢,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時宜的話說出來,不但不能影響到李羅兩家的勾結,還會被眾人視為居心叵測。況且,這麽多趕著結拜的人當中,誰能說出哪個與哪個相交是真心實意?哪個與哪個結拜是為了日後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不知道與羅藝結為異姓兄弟的影響有多長遠吧?!
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急又氣。急的是自家將軍到現在為止還對博陵六郡的未來發展目標舉棋不定,讓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術卻無處施展。氣得是博陵上下那麽多人,居然隻有自己一個還提放著別人的暗算。餘者皆喝得暈頭轉向,根本沒想到有些家夥手裏根本拿得不是酒盞,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鋼刀。
正鬱悶間,看到鹽山大寨主韓建紘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兩個端著酒盞,搖搖晃晃向自己走了過來。二人明顯都喝過了量,剛剛換好的武將袍服上灑得全是酒水菜湯,卻渾然不覺。一邊走,周大牛一邊醉熏熏喊道,“時,時司馬。你這家夥一肚子壞水,但為人卻不是沒擔當的。我們兩個想高攀一下,跟你結為兄弟,不知道可願意?”
“求,時某求之不得!”時德方肚子裏暗暗叫苦,卻不敢破壞了宴會的熱烈氣氛,把笑容堆了個滿臉,大聲回應。
“你,你大哥時德睿也是個豪傑,我們兩個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過來,大夥重新焚香,一塊結義?”韓建紘伸出兩根手指,晃蕩著補充。
那邊時德睿恰恰聽到,大叫一聲好,不由分說拉上自己剛剛認下的幹哥哥老王琮,湊了過來。五個人站在一起,相視而笑。沒等把香燃,張江扯著竇琮,方延年拉著薑寶宜也過來湊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興,越高興越得意忘形,居然還不甘心,遙遙地向羅藝抱了下拳,大聲喊道:“虎賁大將軍,雖然我不是你的部將,但也早就知道羅大將軍的威名。想當年,這邊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賁鐵騎來,哪個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將軍不嫌棄我們幾個高攀,我等願與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傾慕之心!”
正站在遠處看熱鬧的老將軍羅藝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著說道:“當然不是高攀。大夥今日同生共死過一回,早就該是兄弟!”說罷,拉起李建成的手,一邊向周大牛等人身邊走,一邊衝李旭喊道:“驃騎大將軍,你是否也過來。咱們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舊賬!”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盞,大笑著向眾人走近。當即,眾豪傑不分陣營官職,重新焚香,相約為兄弟。把個老長史陳演壽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剛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湯,想要與幽州加深關係,還得再重頭來過。怒火差點兒將腸子給燒穿了,卻是無可奈何。
“讓你老東西搞鬼!”時德方心下大樂。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後拍了拍,以示欽佩。那周大牛卻依舊滿臉酒氣,傻傻地回頭四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麽!
眾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齡最大,被尊為兄長,羅藝居次。陳演壽站在旁邊不來湊熱鬧,武將們也不勉強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竇琮第四,時德睿第五。一輪排下來,李旭年齡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驃騎大將軍的哥哥,即便隻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輩子!”時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說道。
“今日我等不論官職,也不論出身。且盡一醉!”羅藝接過話頭,笑嗬嗬地回應。他先前答應與李建成結拜,的確存了給幽州找後路的念頭。雖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積慮創造出來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與這麽多的豪傑相交,心裏也不覺得有多遺憾。
這頓酒足足吃了三個時辰,大夥才盡興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傑又應昨日在酒桌上達成的約定,到李建成營中商量戰利品分配問題。眾人昨天剛剛義結金蘭,總不好像劉季真那樣連最基本的顏麵都不顧,拉著東西就跑。客客氣氣地商量了幾句,很快便得出了一個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則。
具體到分配細節,誰家主將都不好親自出馬,如同小商販般討價還價。便都派來心腹代勞。羅藝那邊派出了心腹長史秦雍和大將範仲謀、李建成派了老長史陳演壽和大將薑寶宜,李旭這邊,則由時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聯袂出馬。經曆了昨夜之事,時德方已經知道周大牛看似糊塗,卻是個有急智的福將,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張,處處和他商量著辦。
幾家參戰豪傑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魯丟下的那十幾萬匹戰馬。眼下中原各地烽煙四起,有一支騎兵在手,便等於握了一把倚天寶劍。非但攻擊力會大幅度增加,威懾範圍也擴大了至少二百多裏。
按照時德方的觀點,十幾萬戰馬,博陵軍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對得起自己。自家主帥最擅長使用輕騎,有了六萬戰馬在手,將葬送在黃河南岸的那支輕騎重建起來便有了基礎,假以時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賁鐵騎那樣的重甲騎兵,也並非沒有可能。周大牛卻輕輕搖頭,俯身在時德方耳畔低語道,“那東西消耗巨大,羅藝養了才五千虎賁,就窮的恨不得將土地老爺連根兒挖出來了。你要六萬戰馬,拿什麽養活?況且咱們六郡接連塞外,大將軍收複霫族諸部便擅長養馬,將來肯定要按時輸送入關,哪一匹會比眼前這些差?依我之見,眼下與其多要戰馬,不如多要肉牛和種羊。既顯得咱博陵軍大度,又落了實惠!”
聞聽此言,時德方立刻醒悟。當即代表博陵軍做了個高姿態,隻提出兩萬匹駿馬的要求,卻以路途遙遠,其他人攜帶不方便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萬多頭綿羊。至於繳獲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糧食等,博陵軍每樣也隻取四分之一便可滿足,剩下的全都交給大夥分配。
那些牛羊本來是塞上聯軍作為幹糧而攜帶,沿途沒有抓上春膘,因此一個個看上去瘦骨嶙峋。眾豪傑們知道把牛羊交給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將其活著帶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覺得博陵軍貪婪,反而認為時、周二人懂得為替別人著想,博陵軍做事公道。
有時、周二人代表博陵軍開了謙讓的頭,陳演壽和薑寶宜兩個也不好在眾人麵前失了河東的臉麵。學著博陵的樣子,主動提出河東方麵也隻分兩萬匹戰馬,其他各類物資僅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眾豪傑派來的心腹聽過後,也認為非常公道,紛紛表示同意。
虎賁鐵騎雖然出力較多,但參戰時間最晚。所以分配物資的順序排在了河東、博陵兩家之後。秦雍和顧仲謀兩個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與河東、博陵兩家爭功。所以提出了兩萬匹戰馬、五百頭牛、一萬隻羊,和四分之一糧草的需求。至於刀矛器械、弓箭鎧甲等,則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傑派來的心腹算了算,這樣,大夥能剩下的物資比預計中還高出許多,也就欣然答應幽州人的提議。
王伏寶麾下沒有得力謀士,所以隻好親自動手。他見河東、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較克製,便也參照別人的先例,提出了兩萬匹馬,兩萬人的鎧甲兵器和夠兩萬人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糧草輜重的要求。這個要求提得很實在,大夥自然沒什麽異議,點點頭,笑著通過了。
時德方、韓建紘、王琮等人本來麾下就沒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萬餘匹戰馬,每名士卒騎一匹,牽一匹還富裕許多。他們這些人經過一場大戰,知道問鼎逐鹿的戰場已經沒自己出頭的機會了,索性不再爭這些蠅頭小利,痛快地將剩餘物資均分了。然後提出將無法帶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變賣,換了金銀和銅錢再運送回家。對此,時德方求之不得,客氣了幾句,欣然答應。
順利將繳獲物資分配完畢,大夥心裏鬆下了一口氣。一邊笑著罵劉季真眼界窄,最終沒超越馬賊的見識範疇。一邊望著被關押在大營內的十餘萬塞外俘虜發愁,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對。此刻中原未定,豪傑們誰也不願意落個殺俘的惡名,況且被俘者中老弱婦孺占了一半還多,大夥實在也下不去手殺他們。
可留下這些人,豪傑們還真沒辦法養活。來自塞外的俘虜都不會種田,也不會說中原話,即便當做奴仆發賣,也未必有財主肯買。
“幹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寬闊地方放了算,讓他們自己回家!”幽州將領範仲謀對付塞外牧人最有經驗,依照先前虎賁鐵騎處置俘虜的慣例,笑著提議。
“那他們之中半數之上不都會餓死在路上?”王伏寶於心不忍,低聲反駁。糧草都被豪傑們瓜分幹淨了,沒有幹糧,擺在俘虜們麵前便隻剩下了兩條路,一是結夥為賊,竄入長城打劫。等待他們的將是博陵軍的刀鋒。另外一條路沿來時的路回家,沒有武器也沒有牛羊,這些人十有八九會變成餓殍。
“死便死,你看他們可憐,他們若是大勝了,誰來可憐中原百姓!”範仲謀橫了王伏寶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寶被他問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願意濫殺,但突厥人可以殺得中原人,中原人贏了卻不能殘忍地看著突厥俘虜餓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也想不出辦法。看著一堆堆目光呆滯的俘虜在自己麵前瑟瑟發抖,王伏寶隻覺得心中好生難過。那些俘虜們雖然聽不懂中原話,也知道對方是在商量如何處置自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已經餓了一天一夜,沒有力氣和膽量反抗即將到來的命運,隻好一個挨一個跪在地上,低頭哀哭。
“要不,咱們兩家各帶走一半俘虜,在長城附近劃出個地方安置他們居住?”陳演壽聽俘虜們哭的可憐,想了一會兒,低聲向時德方提議。
時德方對於這個昨天晚上還在算計博陵軍的老家夥印象極差,本能地就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邊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當年大隋就是這樣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後,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報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來。當年大隋已經將突厥王庭打殘了,卻平白發了善心,收留了啟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腳。結果不到二十年時間,啟民可汗憑著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這代,非但把半個定襄郡占著不還,還不斷向中原窺探。
這養虎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夠了。不能吃了虧還不學乖。所以老長史陳演壽的用心雖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卻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見老家夥滿臉尷尬,時德方心中大覺舒暢。
論謀略,他自認不如陳演壽這塊老薑。但論眼界,他卻覺得陳老匹夫格局氣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陳演壽做謀士,那李建成的未來也好不到哪裏去?長城外的血來未冷就算計並肩作戰的袍澤,這種人能成大氣候才怪!
“那依時司馬之見,這些人該如何處置?”薑寶宜看不慣時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臉,湊上前替陳演壽抱打不平。
“依我之見…….?”時德方心裏沒有任何辦法,卻抹不開顏麵承認。猶豫了好一會兒,臉都憋得開始發黑了,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憋到急處,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看向周大牛。卻看到周大牛倒背著雙手舉目北眺,一邊看長城外的風光,一邊喃喃嘀咕道:“這王須拔,仗都打完了,還不送個信來說他到了哪裏?平白讓大將軍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邊樂不思蜀了?!”
“他們既然戰敗,自然要為戰敗付出代價!”聽到周大牛的嘀咕,時德方立刻有了計較。“我家將軍被霫族十三部推為共主,名下剛好有大片草場。這十萬各族老弱,如果你們不肯收留,幹脆全交給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資將他們押解到索頭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時司馬又不怕他們今後坐大了?!”薑寶宜掃了時德方一眼,鼻孔裏冷笑。
“他們本來就不屬於一族。作為牧奴,由我家將軍派人專門看管。旁邊還有霫部虎視眈眈,諒也難翻起什麽風浪來!”時德方笑著掃了一眼陳演壽,又掃了一眼幽州諸將,驕傲地回應。
他一直不讚同李旭關於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闖一番天地的設想。但眼下被河東諸人逼得緊了,不得不臨時將這個想法的一部分拿來應急。話音落下,自己心裏先吃了一驚。猛然想到,如果幽州與河東兩家勾結,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後夾擊,必須在六郡之外再開辟一塊落腳點出來。屆時這十萬俘虜,屆時便是十萬免費勞力。對於六郡來說,簡直是犯困時有人送枕頭,無比及時的好幫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兩塊根基,便如同在棋盤上做活了兩個眼。中原能爭便爭一爭,爭不過了便一走了之。進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闊天寬,又怕得誰來!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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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此節,時德方看向陳演壽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眼前這老家夥所謀格局越小,反而越逼著自家將軍與河東劃清界限。若是換了個雍容大度的,以自家驃騎大將軍的性格,還真未必願意跟河東翻臉。
分完了戰利品,王伏寶第一個帶領麾下部眾開拔。河間太守王琮治所與竇建德的領地接壤,也向李旭告了辭,與王伏寶結伴而走。又過了一日,韓建紘與時德睿兩個也告辭南返,準備回去將山寨收拾了,先安頓好那些老弱病殘,然後重新做打算。劉季真在長城外躲了兩天,見李旭和李建成兩個都沒有找他算賬的意思,心也安了下來。訕訕地跑到張家堡內跟盟友們打個招呼,承諾今後大夥有事,隻要信送到他手上,無論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辭。然後又跟李旭“借”了夠四萬人消耗二十日的口糧,帶領著新收的部屬與牧奴,奔著燕山西北方的草原深處去了。憑著新收的牧奴和萬餘將士,不久之後,他果然打出了匈奴可汗的旗號,將周邊大小部落征服了數十個。可這個新興的汗國中匈奴人畢竟太少,所以沒堅持幾年,便如流星般從草原上衰落。隻剩下無數令人歎惋的故事,一遍遍於牧歌中傳唱。
還有二十幾個跟劉季真一道入關避難的馬賊頭目不想再過那種有今天沒明日的生活,主動留在了長城內。他們根據各人的觀察,大多數投於李建成帳下。也有幾個與博陵將士合得來,主動要求為驃騎大將軍效力。李旭根據其人的才能,都好生安置去處。
由於俘虜的隊伍過於龐大,李旭和建成不敢讓他們在長城附近停留太久。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從戰利品中撥出糧草輜重和牛羊,交給剛剛從塞外返回的王須拔、郭方二人押送著,去索頭水兩岸開辟新的牧場。那王須拔和郭方兩個先前奉李旭之命擾亂阿史那骨托魯的後方,一路上屠滅部落無數,已經在草原上創出了大大的凶名。俘虜們手無寸鐵,在這兩個人凶神惡煞麵前自然生不起反抗之心。被博陵輕騎押著,扶老攜幼,乖乖地走了。
眼見著參戰的盟友一個接一個離去,而河東那邊依舊音信皆無。李建成心裏也開始著急。先前他唯恐弟弟世民爭功強了自己的風頭,此刻卻情願把頭功讓出去,也不希望始必可汗當真如陳演壽那樣大破了婁煩關,長驅直入河東。
情急之下,李建成隻好親自去拜訪羅藝,請對方切莫與其他人一樣急著返回,務必率領虎賁鐵騎在張家堡附近駐紮一段時間,待河東情況明了了,再做決定。期間所有消耗,都可以算在河東李家身上。
那羅藝也是個痛快人,想了想,笑著回應道:“也好,幽州最近沒什麽要緊事,我就在這裏等上一、兩天。不過賢弟得替我跟那李仲堅打個招呼,免得他小子又以為羅某打他六郡的主意,再暗地裏對羅某玩什麽鬼花樣!”
“羅兄言重了。仲堅素來拿得起放得下,從來都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況且羅兄這次雪中送炭,我等感謝還來不及,又怎會沒有良心的亂猜?!”李建成知道羅藝對去年敗於李旭之手的往事還有著疙瘩,趕緊笑著替雙方開解。
“他感謝我?”羅藝冷笑著聳肩。“算了吧,老夫又不是為了他李仲堅而來,犯不著讓他感恩。”
“但仲堅的確很感謝你。他私下裏跟我說過好幾回,說如果當日不是虎賁鐵騎及時趕到,有可能大夥都死在狼騎刀下。”
“喔?”李建成的話讓羅藝略微感到了些意外。雖然在慶功宴上大夥都說了許多漂亮話,但那些話裏邊有幾句是真心的,羅藝還的確沒把握。在他的人生閱曆中,頭天晚上跟人稱兄道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第二天便抽刀子翻臉的事情屢見不鮮。話說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情來也許越不地道。
“仲堅的確很感激你。他說沒料到羅老將軍會放棄前嫌來幫忙。還說過早就想一睹虎賁鐵騎馳騁塞上的英姿,沒料到能如願以償!”李建成聽羅藝的口氣開始鬆動,趕緊趁熱打鐵。
能拜羅藝為兄,是這次長城之戰給他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好處之一。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赫赫威名,不用明確對他表示支持,也可以讓那些對世子之位的家夥掂量掂量自身的輕重。但得到羅藝這個強援的同時,建成也不想失去李旭。畢竟論起彼此之間的交情,李旭這邊要比羅藝那裏深太多。
“嗯,他又不是沒見到過!”羅藝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不陰不陽,臉上的表情卻明顯開朗起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能讓對手在背後都稱讚自己,武將做到這個份上,也足以自傲了。更何況這個背後稱讚自己的是驃騎大將軍,近十年來中原難得的少年英雄。
“他還如何評價虎賁鐵騎!是不是覺得比他麾下的博陵精銳還強一些?”冷笑過後,羅藝忍不住繼續追問。
“很多,反正對兄長和虎賁鐵騎佩服得很。對了,仲堅說當年他立誌從軍,也是因為仰慕兄長的美名。”李建成被問得一愣,臉上立刻堆滿了開心的笑意。“如果大哥今天沒有要緊的事情急著去辦,幹脆跟我一道去李仲堅那,商討一下今後的安排。對於戰局走向的判斷,他的目光一直非常獨到!”
“你這當大舅哥的,倒會替妹婿著想!”羅藝笑著橫了李建成一眼,點頭答應。吩咐隨從備好戰馬,兄弟二人並絡向博陵軍的大營行來。一路上看見河東與博陵兩軍的聯營沿長城內的丘陵排下去,整齊利落。兩軍將士持槊橫矛,往來巡視,精神抖擻。回望身後,青灰色的長城蔓延萬裏,雖然多處煙熏火燎,殘破不堪,卻宛若一條醒來的巨龍般,散發著勃勃生機。
惡戰早已結束,山風吹過,依稀卻還有號角聲在回蕩。每一座垛口後,每一座烽火台上都依稀有人在走動,刀光劍影,凜然依舊。
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覺湧上羅藝的心頭,不由得他不停住腳步。“那裏怎麽插著杆槊?”用馬鞭遙指長城之巔,老將軍皺著眉頭追問。目光所及,有杆黑漆漆的長槊聳立於長城之巔峰,蒼穹直刺。
“是仲堅的朋友托人送給他的長槊。仲堅平時與大哥一樣,也習慣於使刀。”李建成想了想,從記憶裏搜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羅藝滿足。老將軍越看越覺得奇怪,越看越覺得眼熟。撥轉馬頭,沿著長城內側的步道緩緩上前。到了戰馬無法繼續上行處,甩鐙離鞍,徒步攀爬。李建成和眾幽州侍衛麵麵相覷,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隻好下了馬,快步追了上來。
長城內雖然建有步道,但坡度也非常陡。羅藝已經年逾半百,手腳卻麻利得令李建成費勁力氣也追不上。好不容易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長城之上,又見羅藝大步流星,穿過一個個垛口,踏過一座座烽火台,直奔長城最高處。
“嗡!”長風吹過槊刃,發出鳴鏑般的聲響。老將軍羅藝仰麵於槊杆前,手掌顫顫巍巍摸向槊身。仿佛麵對得不是一杆兵器,而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那長槊也如同有了感覺般,不斷地晃動、震顫,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凜凜生寒。
“這是步將軍的長槊!”羅藝的手終於搭在了槊杆之上,撫摸著已經在日曬雨淋中慢慢失去顏色的神兵說道。這一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百戰名將的威風,隻有與故交重逢的感動。“這是老夫當年贈給步將軍的。”他背對著追過來的眾人,緩緩說道。仿佛是向大夥解釋,又好像在自言自語。“當年,老夫許下的承諾,老夫自己也忘記了。步將軍卻始終沒有忘。”
“老夫來了,老夫沒有來遲。”張開雙臂,須發斑白的老將軍眼望四尺寒霜,大笑著說道,仿佛對方可以傾聽。“老夫把虎賁鐵騎都帶來了。老夫羅藝來了,老夫知道你在看著!”
“來了,來了…….。看著,看著…….”山穀中,回音層層疊疊,仿佛有無數英魂在響應羅藝的問候。一座座土色未幹的墳塋擋在長城前,宛若還在盡守著自己的職責。
他們一直站在那裏,他們將永遠站在那裏。他們早已來了,他們一直在看著。
酒徒注:大夥新年快樂。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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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羅藝最終沒將那杆據說是出於虎賁鐵騎的長槊奪為己有,在山風中站立了小半個時辰後,轉身下山。離開之前,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仿佛唯恐當初插槊的士卒們偷懶,導致哪天山風會將槊杆吹倒般。從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換了一個人,彌漫於渾身上下的驕橫氣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軍中前輩的身份對周圍的事務指指點點。他默默地走下長城,蹣跚著走向戰馬。仔細認了幾次鐙,才勉強爬上了馬背。親兵們跑去替他牽韁繩,起初,羅藝本能地豎起了眉毛。但在轉瞬之間,他又默認了這種照顧。任由親衛們簇擁著,像保護一個老弱般將自己護送下山坡。
羅藝老了,的的確確地老了。走在身側,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斑白的頭發和微駝的脊背。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讓老將軍心裏感到好受些,隻好默默相隨。身邊的河東侍衛們也都能感覺到羅藝身上的變化,但誰也說不清楚具體原因,也猜不到高聳於長城之巔的那杆長槊到底令羅藝想起了什麽。
“咱們去找李將軍。”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羅藝本人,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後,他的神態慢慢恢複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戰,全都聽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羅藝突然轉了性子,居然肯聽從李旭指揮,不覺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趕緊笑著謙讓:“軍務上的事情,還請大哥拿主意。仲堅與我畢竟經驗不足,不像大哥這樣,先前曾與突厥人打過二十幾年的交道!”
“老夫年齡大了。見識氣度都遠不及你們這些晚輩。”羅藝微笑著搖頭,“仲堅當年能以新敗之兵將老夫逼得無力再戰。運籌帷幄能力遠在我上。所以,這主帥之位,老夫決不敢跟他爭。”
不待李建成再謙讓,他又揚起臉來,快速補充了一句,“但如果將來大夥真的要與始必可汗見個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堅說個情,讓老夫麾下這五千重甲打頭陣。這五千虎賁乃是專門為了突厥人而設,老夫不能遺忘了他們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幫大哥爭取。屆時,小弟將麾下也全交給仲堅,自己貫甲持槊,做大哥之右衛!”李建成心頭一熱,毫不猶豫地允諾。
那天與羅藝結拜後,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繼續拉近與對方的關係。而現在,機會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從羅藝剛才的話中,李建成可以推斷到,老將軍的確準備退出問鼎逐鹿行列,將幽州交托給他人了。如果順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確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將愈發穩固,甚至無人可替代。
正高興得頭暈目眩之時,他耳畔又傳來羅藝的話。帶著一點點不甘心,卻說得毅然決然。“你若願與我並肩而戰,老夫不勝榮幸。這將是老夫最後一次披甲。此戰之後,老夫便準備將虎賁鐵騎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證,將他們用在正道上。莫讓弟兄們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願意以身家性命擔保,虎賁鐵騎永鎮塞上,絕不輕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馬背上晃了兩晃,以手指天,鄭重立誓。
“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之語!否則,否則老夫…….”羅藝歎了口氣,繼續搖頭。如果說在見到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杆巨槊之前,羅藝心裏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些患得患失的話。現在,他已經完全放下了心結。虎賁鐵騎不是他羅藝的私軍,在這支軍隊成立之初,軍魂當中已經寫就了其使命。虎賁鐵騎也不是區區幽州數郡能養活得起的,在他羅藝手裏,隻會讓這支天下無雙的勁旅漸漸走向覆滅。隻是將虎賁鐵騎交給李家,是不是太輕率了些?他不敢確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
“至於羅家的前途,大哥盡管放心。隻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證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孫孫,富貴綿延不絕!”李建成顯然誤會了羅藝的猶豫,再次舉起右手,鄭重承諾。
“給我封茅裂土麽?那敢情好!”羅藝也沒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縫著眼睛笑問。在決定將虎賁鐵騎交出去前,他已經對時局做出了判斷。以他自己的判斷結果,如果將幽州並入河東,短時間內,李家肯定會讓自己坐鎮幽州,威脅竇建德的後背。但待得天下一統後,削蕃便是必然。這是任何一個朝代在建立之初反複演練過的故事,絕不會因為他羅藝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裏發虛,想了想,將聲音稍微放低了些,臉色卻無比鄭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這些。但不這樣做,難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盡管放心,我李建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點兒。但做人的良心卻是有的,絕不敢辜負了大哥今日對我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讓你感激!”羅藝笑了笑,繼續搖頭。
“小弟今日之承諾,也不僅僅是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過羅藝的話頭,大聲回應。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裏看到溫情與坦誠。羅藝終於明白眼前這位唐公世子是個少見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稱老夫。點點頭,笑著說道:“賢弟今天所為,可不像個世子模樣。更不像未來的太子。想作為人君,萬萬不可衝動,更不可輕易許下諾言!”
“那豈不是無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脖頸,低聲抱怨。“大哥還是莫要說我了。咱們兄弟幾個先痛快些時日。待我真成了什麽太子後,再教導我這些也不遲!”
“隻怕那時,賢弟沒時間聽我囉嗦!”羅藝聳了聳肩膀,然後揮鞭輕敲馬鞍。
他胯下是匹烏龍駒,靈性根骨皆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後,四蹄稍稍用力,便騰雲駕霧般竄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驄也不遜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將上來。兄弟二人並絡疾馳,將一幹侍衛遠遠拋在了身後。耳畔山風呼嘯,馬蹄聲急,每一聲中都帶著春天的韻律。
直到看見了李旭的軍帳,二人才輕輕拉緊韁繩。羅藝跑得滿臉紅光,一邊用武將常服的袖口擦汗,一邊大笑著道:“好久沒這樣輕鬆地跑過了。***,老夫幾乎忘記了毫無目的縱馬的滋味。我告訴你,有些東西看似金貴,如果使用不當的話,反而是負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脫了。你接了過去,嘿嘿,你好自為之!”
“小弟一定牢記大哥的話!”李建成氣喘籲籲地回答。無論當日與羅藝結交是否帶著其他的目的。現在,他的的確確把羅藝當成了一個可以依托的兄長。不跟自己爭功爭位,卻肯為自己處處著想的兄長。
“這李仲堅,這李仲堅的內營好生齊整!”目光轉向李旭的中軍大帳,誇讚的話從羅藝嘴裏脫口而出。雖然三家兵馬的距離非常近,河東軍的營盤外沿與博陵軍的營盤幾乎緊緊相連,但無論是李建成還是羅藝,這兩天心裏都產生了大戰之後的懈怠,中軍大帳很少去,也沒對軍紀做太嚴格要求。隻有李旭這邊,文武官員進進出出,當值將士列隊巡視,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與戰時毫無差別。
“仲堅無論做事和領兵,向來都很謹慎。”迅速向中軍掃了一眼,李建成帶著幾分佩服的口吻說道。雖然貴為河東軍主將,他卻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軍內繼續策馬。幹淨利落地甩鐙離鞍,慢慢牽著坐騎,走向內營的正門。
羅藝也快速跳下的馬背,一邊點頭讚歎,一邊壓低了嗓門,以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道:“此戰之後,世子準備如何安置仲堅?河東與博陵兩家合並的細節安排好了麽?令尊那裏如何打算?”
“不瞞大哥。我這些日子,根本沒顧得上來!仲堅那邊也很難做。博陵六郡的文武,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歡河東!”李建成苦著臉,訕訕地回答。如果羅藝事先就知道這個答案,他不敢保證對方還能如此痛快地將幽州並入河東。但既然雙方已經結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羅藝隱瞞這些秘密。
一縷苦笑快速湧上羅藝的眉梢。他沒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經成為定局的二李合並,居然還隻是八字沒一撇的假象。但他卻不想後悔今日做出的決定,想了想,低聲道:“暫時裂土封茅,日後論功而酬。難道唐公不願意答應麽?還是仲堅不滿足於此,指望著更近一步?”
按理說,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來的核心秘密,羅藝本不該追問。李建成也不該回答他,更沒有必要如實回答。但既然羅藝問了起來,李建成便不願意拂義兄的顏麵,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道:“仲堅一直沒多大野心。他所求的,應該是守護一方而已。但博陵六郡的製度與大隋舊製多有不合。兩家合二為一的話,政令方麵,有很多麻煩需要處理!這兩年,父親也參照博陵的製度,將關中、京畿與河東的舊製改變了許多。但也有很多為難之處,父親也束手無策!”
“哦!”羅藝輕輕點頭。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虛。事實上,很多幽州的有識之士也認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奬功三製是恢複地方生機的良方。但這三項製度無一不觸及地方高層利益。以他在幽州的權威,都不敢輕易全盤接受。更何況李淵剛剛在京師站穩腳跟,身旁名門貴胄無數!倒是竇建德那邊,因為先前當土匪時已經將豪門大戶斬殺了個幹淨,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製度,抄得暢通無阻。河北百姓終於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記了竇建德等人當年殺人越貨的惡行,反而交口稱讚起竇某人的恩德來了。
政令不能統一,博陵一枝獨秀。六郡前兩年沒有遭受大的戰亂,這兩年又經受了新政的滋潤。當然遠比大隋其他地方繁榮。而李仲堅又是有名的善戰,麾下的博陵精銳也無不以一當百。綜合上述情況,羅藝心中明白,即便李淵不懷疑李旭對合並的誠意,恐怕河東文武心裏也不踏實。所以裂土封茅,然後再慢慢融入的策略,隻適合幽州,卻未必適合博陵六郡。以六郡目前的繁華程度,假以時日,不難將博陵軍養成一頭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決策,羅藝便不好再多嘴了。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這李仲堅還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這些,咱們先度了眼前難關再說!”
“待徹底解決了突厥人的威脅。我想跟仲堅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說實話,我寧願讓他永鎮六郡,也不願意跟在戰場上麵對他。”李建成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自移師塞上以來,李旭從沒主動跟他說過兩家合並的事情,他所開設的英雄樓,也沒有任何一個博陵文職或者武將前來登門。這讓建成心裏多少有了些挫折感。雖然依然堅信憑借自己和父親的誠意,可以打動李旭,將其拉入河東李家帳下。但比起羅藝的幹脆,李旭便顯得有些過於持重起來。
沒有參照物之前和有了參照物之後的感覺大相徑庭。想著想著,李建成在不知不覺間,就覺得秩序井然的博陵軍內營有些過於防禦森嚴。這附近已經沒有敵軍,還用得著如此小心謹慎麽?旭子如此嚴陣以待,難道不僅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在防備著自己這個大哥?
當年在遼東,他也是這樣一去不回頭的。猛然間,有隻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渾身上下癢癢的,說不出地難受。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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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負責警戒的侍衛將李建成和羅藝二人並絡而來的消息通報到了博陵中軍,當值的將領張江聞聽,趕緊帶領著一幹謀士和武將迎接了出來。在人群裏找了幾次沒發現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親切地詢問道:“你家大將軍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這個人啊,就喜歡事必躬親!”
張江上前衝建成和羅藝兩人抱了抱拳,笑嗬嗬地回答:“謝映登將軍還沒蘇醒,大將軍放心不下,一早就過去探望了。所以無法出麵迎接世子。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大將軍,他稍後就能趕過來!”
“謝兄弟還在昏睡?!”李建成緊鎖眉頭,滿臉憂色。“如果這樣,的確是個麻煩事情。徐茂公送了那麽多糧草來,我沒給他半分回報。若是謝兄弟再有個三長兩短……。不急,不急,我和羅兄可以慢慢等,謝兄弟療傷的事情卻耽誤不得!”
“有勞世子關心!”張江再度拱手,然後側開一步,請李建成與羅藝兩個先行。自己帶著博陵兄弟跟在其後。到了此刻,李、羅二人的侍衛才匆匆追上來。看到兩位主帥已經平安進了李旭的中軍,下了馬,靜靜的於軍帳外侍立。
有道是聽話聽音,此刻李建成的臉上雖然堆滿了笑容,話語裏挑剔的意味卻被博陵將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來。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頭上一道滾出來的情誼,平日看在萁兒的顏麵上,還對李建成這位大舅哥保留幾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夥自然又記起了博陵與河東之間的差別,笑著打了幾聲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內之事了。
中軍帳內還有很多低級文職幕僚在埋頭公幹,看到建成與羅藝兩位貴客,少數幾個實在躲避不開者悻然停下手頭事務,拱手施禮。大多數人卻專注於本職工作,頭也懶得抬一下。李建成感覺到了大夥對自己的冷落態度,心中忍不住湧起了股怒氣。但很快,他就將這股無名業火強壓了下去。若無其事般與張江、羅藝二人談笑。
“聽說謝兄弟那天是殺脫了力,為何至今還沒醒來。我軍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調來聽用!”
“謝世子關心。博陵軍中的郎中已經給謝將軍把過脈,湯藥也能灌得下去。但謝將軍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脈象表現平穩,人卻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願意醒來般!”張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絕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願意醒來,還有這等事?”李建成聽得直皺眉。“缺藥麽,可有老蔘、靈芝之類吊命之藥!我馬上派人取來!”
“我家將軍在草原上有過一處貨棧。這兩年商路雖然斷了,但先前運來的遼東老蔘還有幾十條,個個都超過了八兩!”張江笑了笑,繼續搖頭。
“你家將軍倒是有錢!”羅藝聽得有趣,大笑著插言。
“我家將軍說過,他如果不做大將軍,便去做陶朱公!”
“那豈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視大將軍為塞上長城!”羅藝看了看李建成,低聲打趣。
“大將軍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別人眼裏的富貴,在他眼裏不過是雲煙耳!”張江又笑,叫過幾個親兵,讓他們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勸勸仲堅。千萬不能讓他動了退隱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張江,一手拉住羅藝,惶急之前溢於言表。“你們二位也得幫忙多勸勸仲堅。他年齡比我小了一輪還多,怎能年青青地便喪了進取之心。不行,這種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將軍不過是隨口一說,未必當真!”張江指了指李旭帥案旁邊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沒有李旭的將令,他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動聲色地給了李建成一個下馬威之後,接著便又佯裝出幾分歉意解釋道:“前一段時間主要忙著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積壓了下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閑,大將軍便將所有雜事都搬到軍中來處理。此外,陣亡弟兄遺屬的撫恤,受傷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費精力。這次雖然承蒙羅老將軍援手打敗了阿史那骨托魯,我博陵軍損失也非常沉重……”
“虎賁鐵騎隻是盡自家職責而已,算不上援手。”羅藝輕輕擺了擺手,拒絕了張江的感謝。他現在甘為人臣,心態顯得平和多了,舉手投足般都帶著長著風範。“弟兄們為國而喪身,後事處理得仔細些,也是應該的。你盡管去忙,世子與我在旁邊閑坐喝茶便是!”
“張將軍盡管去忙。羅兄這裏,自有我來照顧!”李建成緩過一口氣,以博陵軍半個主人身份笑著叮囑。
‘這世子倒有幾分涵養!’張江心中暗自讚歎,笑了笑,將手指向桌案中央,“具體事情都有具體人負責,我反而是最閑的一個。羅公與世子先吃些幹果吧,這是博陵那邊送來勞軍的蜜餞,滋味當真不錯!”
擺在桌案中央的是四個朱色漆盤,裏邊依次擺放著蜜製好的青梅、紅棗、杏脯和藕根,花花綠綠,甚為誘人。這些特色甜點對於李、羅兩個來說,原本是吃膩了的俗物。但自從天下大亂之後,此等俗物卻也不經常見到了。伸出手去揀了幾個,丟在嘴裏慢慢咀嚼,有一絲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著舌尖融化開來,令人感覺說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張江想了想,殷勤地介紹:“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產,生津止渴。張郡守一個半月前便準備好了,隻是一路上翻山越嶺,頗費了些時日。今天早上一入庫,大將軍立刻命人給羅公和世子那邊各送了十幾筐去。估計待會兒兩位大人回營,這些幹果也就到了!”
“有勞你家大將軍費心!”羅藝和李建成放下茶盞,同時拱手。
“怎麽不走水路?”轉眼,羅藝又想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皺著眉頭追問。但沒等張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嗬嗬地搖搖頭,低聲道:“待會兒麻煩張將軍派人到我營中去取個令牌,拿著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暢通無阻了。若是軍需補給直接由桑幹河運到懷戎,會比陸路省事得多!”
“張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謝謝老將軍!”張江趕緊站起身,長揖及地,“我正發愁戰後繳獲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運,老將軍既然肯借道,著實為我博陵軍上下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我呸!跟在李仲堅身後,個個都學得鬼一樣精!”羅藝抬起腳,向張江做了個踢的姿勢。已經放到吃到嘴裏的幹果卻再也吐不出,隻好合著“怒氣”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開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間,已經沒有大波商旅往來。這回有數以萬計的牲口浩浩蕩蕩沿著桑幹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開啟了兩家和好的先機。
“沿途所有關卡,我博陵軍都按地方規矩付錢,絕不讓幽州虧了分毫!”張江笑著把身體側開數尺,低聲許諾。
“老夫雖然窮,卻也看不上你那點兒厘金!”羅藝涅斜著眼睛打量張江,越看越覺得這小子是誠心設好了圈套給自己鑽。被人家白占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辦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運了牲口走,讓商隊多運些糧食過來吧。以其在博陵的價格賣給老夫,老夫命人用鹽鐵跟你交易。”
“沒問題。恰好有一批軍糧要解往懷戎。我命人分三成出來給幽州,老將軍盡管安排人在桑幹河畔就近接收!”張江想都不想,毫不猶豫地答應。
幽州和博陵六郡雖然是近鄰,但由於種種原因,兩地的糧價差別卻相當大。把糧食千裏迢迢運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麵上的價格出售,這筆交易細算下來,羅藝賺了個盆滿缽圓。但水路運輸遠比陸路省力,一次運送的數量也遠比陸路大。再折算掉民壯們在途中損耗和節約下來的運輸時間,這筆交易對博陵來說也沒吃什麽虧。
論及錢糧度支方麵,此刻中軍大帳中無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詣深。在心裏稍稍一琢磨,他已經算清楚了這是一筆對博陵、幽州兩家都有好處的交易。就目前形勢而言,幽州與博陵握手言歡,對河東李家有百利而無一害。但眼下張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東那邊尚無消息,李旭還千裏迢迢向前線運糧食做什麽?莫非他還有些別的打算沒讓人知曉?
想到這,世子建成越發覺得李旭的中軍大帳內仿佛隱藏著無數玄機,幾乎處處都對自己不利。勉強壓住心中的煩亂,吃了幾個青梅,然後他又在不經意間追問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糧草與輜重麽?怎地還要從博陵向前線送糧。一旦送來了,卻沒戰事可打,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張江早就料到李建成會有此一問,也不想讓他心裏產生太大的誤會,拱了拱手,笑著解釋:“前些日子那十餘萬俘虜無處安身,我家大將軍怕他們在長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給王須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頭水了。那些家夥雖然非我族類,但畢竟也是一條生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所以又從府庫裏硬擠出些糧秣來,千裏迢迢運過去救急。”
“你家大將軍倒是宅心仁厚!”羅藝聳了聳肩膀,對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類,又何必計較他的死活。不在長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們已經是對他們的恩典,還出糧給他們吊命,就不怕養了一堆狼崽子,到頭來反受其禍麽?”
“我家大將軍曾經說過,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張江看了李、羅二人一眼,繼續笑著補充。“畢竟是十萬生靈,放任其自生自滅,恐怕有傷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隻要幫助在這個夏天給他們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貨也能源源不斷地運回中原來!”
聽張江話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動。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軍上下處處不順眼,主要原因共有兩個。其一是由於兩李合並之事至今懸而未決,總是讓人揪著心。其二,便是由於羅藝的突然歸附,令李旭對他的重要性無形間下降了數倍。河東左軍一直缺乏能鎮的住軍心的百戰名將,李建成原來一直中意於李旭。而羅藝的名頭和用兵能力,隻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換句話說,現在即便不將旭子收入帳下,李建成也覺得憑著羅藝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將領已經不足為懼了。
“人的心胸有多寬,就能經營多寬的地方。”反複咀嚼著張江的話,李建成心中的怨氣慢慢開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會滿足於做一個收成的太子,他期待著建立超越父親的功業,讓人們最後能明白,他這個世子、太子並不是靠著父親餘蔭才能立足的窩囊廢,而是能將李家、唐王家族發揚光大的英雄豪傑。為了心中的目標,他就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節,讓更多像李旭、羅藝這樣的英雄甘心為自己效命。
接下來張江的解釋,李建成已經聽不下去,也沒有必要再聽。像先前一樣相信李旭,以誠待人,做到這點已經夠了。至於羅藝與張江關於塞上胡人的探討,全部如春風過耳,他聽得見聲音,卻什麽內容都沒注意到。
“我聽說霫族十三部曾經推舉你家大將軍為可汗。現在你們將十餘萬各族老幼驅趕到索頭水附近安置,豈不是搶了霫族的草場。一旦雙方衝突起來,讓大將軍如何自處?”羅藝沒注意到李建成已經走神,自顧與張江探討順利安置那批俘虜的可能。“並且這十餘萬俘虜中,各族都有,年齡、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們彼此之間衝突起來,王將軍手頭那點兒兵馬,能否彈壓得住?”
張江等人最近三天幾乎天天議論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論。想了想,低聲回應,“索頭水距離霫族的傳統牧場還有幾百裏路。那片草場原本屬於一夥奚人,後來那夥索頭奚被突厥人滅族,索頭水兩岸便成了阿史那卻禺的地盤。骨托魯從卻禺手中接過該地,又經營了數年,遷徙去了數十個突厥部落。此番王將軍押著俘虜去索頭水安置,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為了從突厥部落手中搶草場。所以,第一場衝突肯定不會是跟霫族諸部之間,而是跟戰敗後元氣大傷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會成為大將軍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
低頭抿了口茶,他繼續道:“至於俘虜們之間,羅將軍盡管放心。在沒有辦法保證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們肯定要抱做一團。等突厥人的威脅去了,他們也就該通婚的通婚,該生孩子的生孩子,難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羅藝對草原事務了熟於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張江說得不是一廂情願的妄言。“但萬一這十萬部眾凝成一股繩,也是頭了不得的龐然大物。到頭來,誰能保證他們不成為第二個突厥?”
“如果將他們驅趕到草原上後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來填補阿史那骨托魯留下的空白。但如果從開始就加以控製,這些人就不會成為中原的大患。我家將軍說過,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隻有主動參與,才能保證東塞諸郡百年無患!”張江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話其實是,誰也難保草原上不會再生出另一個阿史那骨托魯。所以與其把機會留給下一個趁亂崛起者,不如自己來當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東塞諸胡控製在自己麾下,比控製在土生土長的胡人手裏安全得多。
在張江等人眼裏,經營好了東塞,也等於將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間擴大了一倍。將來有了機會,博陵軍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揮師北上。無論進還是退,都有無限的發展餘地。
當然,這些博陵核心將領之間的秘密,張江不會透漏給任何無關的人聽。他現在想要做的僅僅是打消李建成對博陵上下的疑慮,為自家將軍的發展大計贏取更多的時間。短期內,剛剛打完了一場硬仗的博陵軍沒有與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本事。但經營好東塞後,憑借塞外源源不斷的戰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誰人還能搠博陵軍鋒櫻?
“嗯!”聽完張江的話,羅藝輕捋胡須。李仲堅所為,絕對不僅僅是出於對俘虜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謀。並且這個圖謀非常長遠,遠到超過了自己能看到的範圍。但要不要將事實提醒給李建成聽呢?羅藝在心裏反複衡量了幾回,還是決定將秘密藏起來。
忠武將軍步兵的死喚醒了他年少時的承諾,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杆鐵槊促使他不再猶豫,下定了將虎賁鐵騎交出去的決心。但放棄了爭奪天下的利刃後,羅藝不得不考慮自己的未來。李建成的承諾隻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諾這東西,隻對堅信承諾的人管用,在切實可見的利益麵前,它幾乎薄得像一張廢紙。與其將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裏,不如再留一條後路,看看河東李家與李旭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至少羅藝可以確定,躲在李旭身後,別人不會先找自己的麻煩。李老嫗也好,李老嫗的繼任者也罷,在解決李旭這個大尾巴之前,誰也無暇動幽州分毫。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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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了定論,羅藝便不再糾纏於博陵軍經營塞外的細節。而是主動將話題扯開,幫助張江隱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那張江雖然是個赳赳武夫,這些年官場滾下來,也早對人情事故了然於胸。羅藝的新話題剛剛開了個頭,他已經快馬加鞭趕超過去,待李建成從炙烈的幻想中回轉心神,三人的話題已經從塞外跑到了河東。
“我家將軍對此也莫名其妙。涿郡與河東之間的道路全被劉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過去。上穀郡那邊,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過來,但他們都沒靠近過戰場,說不清楚具體情況。趙司馬已經另外派遣細作從飛狐嶺一帶繞向雁門,但這麽大一個***兜下來,至少還得半個月才能有消息傳回。至於這半個月之間戰場會發生什麽變化,誰也難以保證!”對於河東軍情,張江顯然一點兒都不看好。雖然沒有明著做出娘子軍已經戰敗的預測,每句話裏,都隱隱帶著天下大亂的暗示。
“啊,哦,大將軍莫非認為娘子軍擋不住始必麽?”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從高峰跌到了深穀,楞了楞,木然道。對於婁煩關那邊的軍情,他也預感到了幾分不妙。但心裏卻依稀藏著一點僥幸,期待李婉兒和娘子軍能創造奇跡。那支軍隊從誕生之日起便創造了無數奇跡,如果能頂住始必可汗麾下數十萬大軍的進攻,必將是所有奇跡中最為輝煌的一個。
羅藝也對河東之戰也不看好。聽完了張江的話,他收起笑容,歎息著道,“如果流民已經開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計婁煩關已經失守。百姓眼裏,土地看得像來僅僅次於性命。不是聞聽到了什麽風聲,絕不會輕易拋家舍業!”
“這很難說。”張江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但我家大將軍也講過一些應對之策。兩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將軍回來……”話未說完,他已經聽到了營外的腳步聲,站起身,非常高興地補充,“大將軍已經回來了。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將軍探討一二!我去準備地圖,對著圖說會更清楚!”
說罷,起身到軍帳門口迎接。帳內的一幹文武也放下手頭活計,笑著抬起頭張望。門簾挑開,來人果然是李旭。腳後還跟著一個陌生麵孔,滿身散發著酸臭氣。
“見過大將軍!”
“見過大將軍!”博陵軍的文武官員依次向自家主帥送上問候。目光轉向李旭身後的來客,忍不住暗暗納罕。但見此人眉毛和胡須上全是汙泥,就仿佛剛剛被人從泥坑裏挖出來的般。一身皮甲百孔千瘡,破損之處,血和泥漿交替著滲了出來,看上去說不出地狼狽。但其本人一點兒也不覺自己可憐,臉上依舊帶著幾分驕傲,仿佛全軍帳的人都欠了他兩鬥穀子。
李建成的目光與來人相接,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管外人在跟前,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怎麽到了這裏?婁煩關那邊戰況如何?可是敗了。世民呢,他躲到哪裏去了?”
“我是來給大將軍和世子送信。”來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發桀驁不馴。“婁煩關尚在二公子手裏,始必可汗沒討到半分好處去。二公子發現了突厥人的攻勢突然減弱,料定世子這邊已經破賊。所以希望世子能夠盡早領兵西進,將狼騎全殲於長城腳下!”
話音落後,滿帳皆驚。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於長城之下,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戰中可就虧大了。雄踞東塞的阿史那骨托魯已經成了掉光了牙齒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夥困在長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內,胡人將沒膽量南下而牧馬!
但這可能麽?就憑信使這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狼狽樣?耐於李建成的顏麵,博陵眾文武不願意當眾戳穿來人的謊言,隻是眼角含笑,默不作聲。一向把臉麵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眾人笑得發燥,用力一拍帥案,大聲怒喝道:“來人。將這謊報軍情的家夥給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說實話為止!”
那信使雖然謊言被當眾戳破,卻也著實是個硬漢。居然也不求饒,冷笑一聲,昂首出帳領刑。弄得一幹衝進來的博陵武士聽命也難,不聽命也難,睜大眼睛望著李旭,期待自家主帥做出定奪。
李建成此時還是名義上的聯軍副帥,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駁回。可那信使明顯已經跑脫了力,真的一頓大棍打下去,不死也隻剩下半口氣了。想要問到些河東軍情,便得不到回應。正猶豫間,羅藝趕緊站了起來,給兩位主帥創造台階,“賢弟莫怒!大將軍也不要跟這信使一般見識。我看他眉宇之間帶著股子豪氣,應該不是陰險奸詐之徒。先將他拉回來,老夫跟他說幾句話。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動刑不遲!”
李建成隻是覺得顏麵無光,怒氣發泄過後,也知道將來人打死不妥。悻悻哼了幾聲,惱恨地道:“這姓侯的若是個誠人君子,天下就沒狡詐之徒了。大哥盡管去問,但千萬要小心被他騙!”
“這個,為兄自然知曉!”羅藝笑著點頭,將目光再度轉向李旭。這個順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給,揮了揮手,命令親衛們抓緊時間把信使推回來。
信使施施然入帳,臉上的笑意更濃。謝過李建成的不責之恩後,大咧咧在軍帳中間一站,便等著李旭等人發問。
羅藝緩步走到信使身邊,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回,拱拱手,笑著問道:“老夫羅藝。敢問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見過羅老將軍!”聞聽眼前這個笑嗬嗬的白發老頭便是羅藝,信使臉上肅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東右軍左營統領。見敵情有變,唯恐其他人說不清楚。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帥討了個令,前來河北聯絡諸路英雄前後夾擊狼騎!”
“好,好!”明知道對方還在扯謊,羅藝卻不斷地點頭。“夾擊始必麽,這事情也不急。侯將軍遠來辛苦,先下去換了衣服,洗個澡。老夫與李大將軍、你家世子三個正商量著如何追殺阿史那骨托魯。待我們將骨托魯的人頭砍下來,自然會帶著它去威懾始必!”
“那,那時,恐怕始必已經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著提醒。
“無妨。老夫過去跟突厥交手,總喜歡追亡逐北。”羅藝笑容裏邊充滿自信,仿佛勝券早已在握。“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這回,一定趁勢殺到定襄去,將突厥胡種犁庭掃穴,以絕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從羞怒中緩過神來,走上前,促狹地道:“君集,吃完了飯,休息一夜,你便快馬趕回去吧。我派一百名侍衛護送你。到了婁煩關後,就跟二弟說,如果始必要撤,盡管放他撤。咱們這回勝局已定,各路大軍齊頭並進殺向定襄,肯定有勝無敗!”
“隻怕,隻怕,隻怕時間久了,戰事再發生變化!”侯君集滿肚子說辭都憋在了嗓子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到了長城腳下後,便被當值的將士卒領到了博陵軍中營。剛好和探視謝映登回來的李旭在門口碰了個正著。怕李旭學自家主公那樣按兵不動,所以他便先將河東軍情說得輕巧一些。卻根本沒考慮自己這幅樣子,說出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領到中軍大帳,見了李建成,無法改口,隻好把謊言繼續下去。可是撒謊很容易,圓謊卻萬分艱難。一句謊話下去,向來需要一萬句來彌補。此刻被羅藝逼到的牆角處,想改口也來不及了。隻好轉盡心思想其他對策。
見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樣,羅藝啞然失笑。對於侯君集撒謊的緣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敦厚長者的身份教訓道:“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不肯說實話麽?老夫打了半輩子仗,從沒見到你這樣前來報喜的。至於大將軍和帳中諸將,哪個不是千軍萬馬裏衝殺過的。你在河東贏了還是輸了,他們聞都能聞得出來,哪還輪到你來忽悠!”
“我等的確守住了婁煩關!沒將狼騎打殘…..”侯君集後退半步,不敢再麵對羅藝的視線。“但也不能算戰敗,至少讓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價。如果大將軍和世子、羅公能及時趕往雁門,攻擊始必的側翼,此戰中原必將獲得全勝!”
“敵軍付出三倍代價。你們呢,折損了多少?娘子軍呢,為什麽不提娘子軍?”李建成愈發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領子。他這幾年跟弟弟鬧得勢同水火,所以恨屋及烏,連帶弟弟麾下的將士也看著極其不順眼。如果不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勢治侯君集一個謊報軍情之罪,徹底砍去弟弟這條臂膀。
“右軍還剩下六萬多人。娘子軍還有近十二萬將士!”侯君集推開李建成的手,低聲匯報。
“婉兒呢?”李建成又急又氣,再度厲聲逼問。右軍與娘子軍折損都不算大。但減員都超過了三分之一。這兩支兵馬可比不得博陵精銳,減員一半也有戰鬥力。按李建成對自家軍隊的了解,右軍之中的飛虎營,損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後還可能有戰鬥力。而完全由綠林豪傑組成的娘子軍,打順風仗時以一當百。損失超過三分之一,又無得力大將在軍中坐鎮,此刻恐怕軍心早就亂了。
河東之戰被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婉兒在婁煩關憑險據守,李世民在其後隨時支援。隻要二人配合得當,即便不能像涿郡這邊迅速將來犯之敵全殲,求個無功無過的結局應該問題不大。眼下娘子軍和右軍全部變成了殘兵,顯然是婉兒和世民之間的配合出了問題。再想到先前陳演壽對河東局勢的分析,李建成隻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地往下沉,如被縋上了千鈞巨石般徑直向無底深淵落去。
“郡主受了重傷,此刻正在崞縣修養。”侯君集被逼問不過,隻好閃爍著將李婉兒的情況匯報給建成。“娘子軍的傷號也都撤到了崞縣,輕傷和未負傷的將士此刻仍然堅守在婁煩關,由二公子統一調度!”
“好,好,好!”李建成連說三個好字。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惱怒,也不能當著如此多外人的麵指摘自己弟弟的陰險狡詐。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發兵援救河東。
“這位侯將軍,你能不能稍微詳細些說明婁煩關前的戰況。婉兒是怎麽受的傷,世民所帶領的右軍為何也損失如此嚴重?”沒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鋪墊,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氣的詢問。
“大將軍有問,侯某當言無不盡!”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個揖,然後閉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去別帳吧。來人,去給侯將軍弄些麥粥!”李旭非常大度地揮了揮手,滿足了對方的要求。
他不想,也沒有興趣質問侯君集乍見到自己時,為何蓄意欺騙。對方隻是個執行者,不值得他去計較。至於幕後給侯君集下命令的那個人才,李旭對他非常了解,也早就不抱任何過高期望。
侯君集的確餓得狠了,到了片帳後,捧起李旭命人送來的麥粥,連謝謝也顧不上說一聲,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碗粥喝光,他意猶未盡,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碗底,唯恐留下半個麥粒在。
“你多日未進餐,第一次不能吃得太飽。等過了今天,大魚大肉盡你吃個夠!”羅藝被侯君集那幅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逗得臉部直抽筋,強憋住笑容,低聲提醒。
“嗯!噓——!”侯君集點點頭,然後長長出了口氣。看看別帳裏邊除了自己以外,隻有李建成、羅藝和李旭三人在,靈機登時一動。站起身來,撲通一聲於李旭麵前跪倒。一邊叩頭,一邊嗚咽著道:“大將軍,請速速發兵援救婁煩。再遲一步,中原危矣!”
“你先前不是說能守住婁煩麽?”李建成狠狠地踢了侯君集一腳,怒氣衝衝地問。
“這姓侯的小子倒有些急智。”羅藝看到侯君集的態度來了個大逆轉,心中暗自讚歎。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侯君集都主動認錯了,李旭自然不可能對他撒謊的事情揪住不放。“可世子的表現……?”羅藝心裏有些失望,回頭瞅瞅李建成氣急敗壞的臉色,心裏麵又豁然開朗。如果說先前在中軍帳時,李建成對侯君集的斥責還有八分真的話,此刻,卻連三分真都沒有了。隻所以裝的凶惡異常,不過是為了做給李旭看,免得李大將軍借題發揮,不肯幫忙罷了。
既然李建成還顧著兄弟之情,羅藝就不好多說話。手捋胡須,冷眼旁觀。看李旭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相信李旭能看出建成所玩的伎倆來,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肯定會以虛招對虛招,先將李建成和侯君集二人折騰個夠,直到二人肯心服口服,不再玩花樣了,再決定出不出兵也來得及。“但李仲堅這家夥行事素來不能以常理推測!”一時間,羅藝心中居然好生期待。
侯君集被踢了一個跟頭,又迅速爬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旭麵前,“先前周圍人多,君集不敢說實話,以免擾亂軍心!並非刻意欺騙大將軍。大將軍可治君集之謊報軍情之罪,卻請看在河東三百萬戶無辜百姓份上,救婁煩一救!”
“治你一人之罪。你現在身價倒是高了,一個人頂得上百萬無辜。”李建成又是一腳,將侯君集再度踢翻,“我問你,道路怎麽走?糧草誰來運?這幾百裏山路走下來,博陵軍和我麾下的左軍弟兄還能剩下多少戰鬥力。那劉武周難道是傻子麽?不知道在沿途死守不出,擋住我等,給始必製造機會?”
“請大將軍,請大將軍救河東百姓!”侯君集再次爬起來,不回答李建成,隻衝著李旭重重叩頭。軍帳內裝飾簡陋,冷硬的地麵很快便將他的額頭碰破。侯君集卻不去擦臉上的血,一個頭挨一個頭不斷叩下去,片刻也不停頓。
臨行前,長孫無忌也仔細叮囑過他,說世子也許會落井下石,但李將軍卻不會拿中原的無辜百姓去冒險。所以他知道自己求李建成未必有用,幹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李旭身上。
這一招果然見效,快到絕望之際,侯君集終於看見李旭的手向自己麵前伸來。“侯將軍起來說話。援軍一定會發,但敵情未明之前,我不能隨便做決定!”
“交戰的全部過程,都在這裏!”侯君集大喜,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借勢起身。然後彎下腰去,用力將靴子扯開。從貼著肉綁腿上,取下一條染血的綾羅來。
“這是二公子親筆所書。請大將軍、世子、羅公過目!”侯君集用雙手將綾羅碰過頭頂,呈在李旭麵前。
的確是李世民的親筆。李旭和建成都很熟悉綾羅上的字跡。在事先準備好的信中,李世民親口承認,是自己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想一戰而竟全功。因此才沒有直接出兵援助娘子軍,而是從小路翻過長城,迂回到了始必的側後。不料始必早有準備,竟然中途停止了對婁煩關的強攻,在長城外以逸待勞。右軍遠道而來,師老兵疲,與狼騎惡戰一場後,損失慘重。所以不得不退入關牆休整,與娘子軍並肩抗敵。至於李婉兒受傷的事情,乃因為援軍失期所導致。李世民非常懊悔自己的莽撞,已經向父親寫信請罪,願意領受任何責罰。
“責罰,把他的命賠上,能讓那些戰死的將士瞑目麽?”李建成冷哼一聲,滿臉不屑。即便對軍務生疏到他這種地步,也能從字裏行間嗅出陰謀的味道來。所謂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分明就是個漂亮的借口。李世民所部右軍從開始便打得是任由娘子軍和狼騎耗得兩敗俱傷,然後殺上去坐收漁人之利的主意。他隻覺得自己玩得聰明,卻沒想到始必可汗也不是傻子!
“二公子在事後已經極力補救。我臨出發前的那幾天,他每天都親自持刀在城牆上殺賊!”此刻侯君集有求於人,不敢辯解,隻是盡力地替自家主公說好話。
“讓他再想妙計去。我這邊兵馬困乏,無力再戰!”李建成一甩袖子,冷冷地道。
“世子請以大局為重!”侯君集躬身,長揖到地。
“到底是誰不以大局為重?”李建成恨恨地轉過身來,指著侯君集的鼻子質問。“如果你家主公肯以大局為重,還用得著向我搬救兵?這河東數百萬戶父老,眼見著便要遭受滅頂之災!誰之過?難道是我和仲堅的錯?你家主公半分責任也沒有?”
侯君集猜不到李建成的用心,被罵得麵紅耳赤。想要拂袖而去,卻不敢拿自家主公和右軍上下數萬弟兄的性命做賭注。隻好低下頭,任李建成百般刁難,不再申辯一句。
這時,李旭輕輕按住了建成的肩膀。“世子息怒。你再責怪他也於事無補。君集,你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我給你調三十個人,一百匹快馬。你從上穀、飛狐嶺一帶繞回婁煩。帶個口信給世民,告訴他見到你後,至少再堅守婁煩關半個月。援軍在半個月之內,肯定趕到戰場!”
“仲堅?!”李建成心中一喜,臉上卻做出憤憤不平狀。
“我們不得不救!”李旭深深地看了建成一眼,目光如刀,直刺入他的心底。“弟兄們在長城上看著!”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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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複換馬,強力闖過劉武周駐地,還花費了足足五天時間才趕到李旭的軍中。按此推測,即便博陵、河東、幽州三家聯軍明日一早便起身西進,路上也得耽擱半個月時間。雖然李旭給出的答複並不盡如人意,但他知道對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道了聲謝,跟著親兵下去休息。
“我盡快準備糧草輜重,所有支出,河東一力承擔!”李建成伎倆得逞,趕緊主動給自己安排任務。
羅藝卻一言不發,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滿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家夥笑得心裏發毛,知道自己剛才那番做作沒瞞過任何人的眼睛,訕訕地向李旭做了個揖,低聲道:“仲堅深明大義,是我等所不及。這番相救之恩,我河東上下沒齒難忘!”
李旭掃了他一眼,十分客氣地說道:“建成兄言重了。河東與博陵互為唇齒,血脈相連。先前若無河東仗義援手,我根本守不住這段長城。眼下河東有難,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麽打,咱們還得仔細謀劃一下。否則有可能救不了婁煩關,反而把弟兄們都搭進去!”
“的確,始必也許比骨托魯還難對付!”李建成連連點頭。雖然覺得李旭的話聽起來有些生分,卻無暇仔細計較。“剛才大哥也說了,三路兵馬,全由你來調遣。我和大哥給你當先鋒,披堅執銳,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經預料到李婉兒的娘子可能軍擋不住始必可汗,現在的形勢雖然嚴峻,卻不能算出於自己意料之外。隻是李世民所部左軍也被打殘了消息來得稍顯突兀。依照現在這種情況,李旭跟本無法保證自己領兵到達河東後,婁煩關還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見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擾他。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到中軍找張江借婁煩郡的輿圖。對於這位做事總是欠考慮為人尚算寬厚的唐王世子,張江好感惡感都不太多,猶豫了一下,命令親兵將婁煩、馬邑、定襄、雁門四郡的輿圖都找出來,替李建成抬到偏帳中拚成完整的一大塊。
待輿圖展開,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雖然跟隨父親坐鎮河東兩年多,他軍中所收集的輿圖,卻遠沒有博陵軍中配備的這般詳細。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溝、村落,長城之內凡是人跡可至的地方,幾乎全都有所標記。
對著地圖看,局勢便一目了然了。此刻李旭依舊在軍帳中沉思,羅藝手捋胡須,來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義兄和妹夫看低,也硬著頭皮蹲在輿圖旁,搜腸刮肚想著援軍前進路線。沉下心思看了一會兒,他還真悟出些門道來。甭看河東與博陵六郡唇齒相依,中間卻有千裏太行隔著,適合大軍行進的道路隻有寥寥幾條,其中盡一半還在井陘以南,距離婁煩關十分遙遠。眼下三家聯軍自張家堡出發,最方便的道路其實隻有兩條。其一為懷戎、陽原方向,沿著桑幹水兩岸直插婁煩關下。可是這條道上,所過郡縣都是劉武周的地盤。隻要劉武周派遣一哨兵馬在幾個主要關口堅守不出,援軍隻有望關興歎的份兒。而第二個選擇,便是繞回上穀,從飛狐關、靈丘一線趕往雁門。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製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劉武周軍的阻攔,相對也容易將其擊破。但這個***繞下來,弟兄少說也得走一個月。待大夥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還能守住婁煩尚未可知!
哪一條路都不合適,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抬頭偷偷看向李旭,發現素來用兵如神的妹夫眉頭緊皺,手指屈伸,顯然是非常為難,一時無法下得了決心。再偷眼望向羅藝,發現老大哥依舊笑嗬嗬的來回踱步,仿佛根本不知道“著急”二字怎麽寫般。
“大哥可有辦法?”將腦袋歪向羅藝,李建成眼巴巴地詢問。
羅藝沒有回答,隻是在軍帳中繼續踱步。一圈又一圈,連續走了十幾個***,在將李建成晃暈倒之前,終於歎了口氣,笑著點評:“我發現二公子擅長用兵。雖然敗了,卻切合將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戰事了解,我一定給娘子軍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李建成窘得滿臉血色,皺著眉頭許諾。無論誰家出現親姐弟互相算計的事情都不光彩,況且婉兒與旭子當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為惱恨世民而耽擱了河東之戰,這個影響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說笑。二公子心腸雖然狠辣了些,辦法卻不能算錯。當年孫臏救趙,也是先讓趙國人堅守了幾個月。然後才緩緩趕過去,輕輕鬆鬆驅走了魏軍!”老羅藝卻不肯給把弟留顏麵,幾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提到古之戰計,李建成的臉色更紅,幾乎都能滴出血來。孫臏救趙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孫臏所在的齊國和被救的趙國本來就有利害關係。用謊言欺騙友軍,使得他們傾力與敵人拚命,自己坐收漁利。既削弱了魏國,又削弱了趙國,一舉兩得。這種損人利己的做法對孫臏來說自然是無可厚非。但娘子軍和右軍本為一家,削弱了娘子軍,對河東李家有何好處?!
“的確!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過羅藝的話頭說道。
李建成聽得一哆嗦,臉上的血色一掃而空,代之是嚇人的慘白,“仲堅,你且不可讓世民死守婁煩。他做得的確過分,但婁煩一失,半個河東難逃狼騎之手!我保證,此戰之後向父親彈劾他,一定還婉兒,還枉死的將士們公道!”
“世子說得是哪裏話來。”李旭笑著搖頭,“世民用兵素來喜歡行險,他在婁煩關前的表現,符合其一貫之風,未必真懷了什麽姐弟相殘的心思!”
“仲堅,我知道沒有真憑實據,我未必能將世民怎麽樣。但你且不可動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的念頭。”聽李旭說得冷淡,建成愈發惶急,“他,他畢竟還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兒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說氣話!”李旭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們無論走飛狐還是走懷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時間趕到婁煩關。所以世民必須獨自堅守二十天以上,才有機會將殘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剛才已經計算過路程遠近,除非劉武周麾下的將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則援軍在半個月內插翅也飛不到目的地。而糧草輜重的運輸更是緩慢,如果大軍不顧一切衝過去,始必隻要將決戰拖延幾天,耗光了援軍的隨身幹糧,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無論李旭是刻意拖延戰機,還是真的無法及時趕到婁煩關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沒有提出異議的資格。世民坑害婉兒在先,許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許別人做十五。何況此刻兩李還沒成為一家?河東被削弱,博陵六郡剛好可以借此彰顯身價!
“賢弟稍安勿躁!”羅藝笑嗬嗬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堅,都沒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讓他堅守婁煩,肯定算準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點頭,兩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羅藝在說什麽。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過羅藝的眼睛,指了指地圖,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釋,“咱們擊敗骨托魯的消息,始必現在應該已經聽說了。為了防止咱們星夜馳援婁煩,他肯定要分兵駐守涿郡通往婁煩的最近幾條道路。所以無論走懷戎、陽原一線,還是走飛狐關、雁門一線,恐怕都不會順當。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婁煩關所麵臨的壓力也必然先前小。我們再派兩支疑兵齊頭並進,不由得劉武周和始必不上鉤!”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頭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羅藝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將比起來,他隻能算個剛出茅廬的後進,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麽丟人,指了指婁煩關所在,繼續追問道:“既然這兩條路都是疑兵,我們的真正力量放在哪裏?總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後,世民便反敗為勝吧?”
“當年孫臏曾經救了三次趙。虛兵應援隻是其中一次。這仗如果老夫來打,就打這兒!”羅藝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點在了長城外一處繁華所在。李建成大吃一驚,渾身忍不住顫抖,抬頭看向李旭,發現自己妹夫也在頷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羅藝同一個方位。
“我的部將中,有人去過白道,對沿途的地形很熟!”羅藝看著李旭,淡淡地介紹。
“我麾下有很多將士原本為騎兵,隨時可以上馬!”李旭點了點頭,笑著回應。“還有一批弟兄,雖然不是騎兵,但會騎馬。可以隨同虎賁鐵騎一道出擊!”
“好,騎馬步兵!”羅藝輕輕撫掌“策馬而行,下馬而戰。我幽州軍步下戰鬥力有限,就不在大將軍麵前獻醜了!我派遣一萬步卒沿桑幹河西進。飛狐嶺那邊,便交給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讓始必費力去猜。河東軍中,不會騎馬的全從張家堡出發,沿長城內側向雁門郡移動。博陵軍的步卒返回上穀,兵出飛狐關……!”李旭的手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頃刻之間,便規劃出了三路佯攻隊伍。
三路兵馬人數都不算少。用以對付劉武周,即便占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麽大虧。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軍分頭趕來的消息,肯定要判斷其中哪一路才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卻從長城外的草原上直撲始必老窩,將突厥人的巢穴徹底端掉!
這是一個非常清晰的戰略計劃,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還是不敢相信羅藝和李旭兩個竟然如此膽大。“你們真要去偷襲定襄?”他猶豫著問,內心忐忑。中原的騎兵隻要殺到始必的老巢去,婁煩之圍立解。圍魏救趙,便是這個局。可萬一始必領軍殺回來,婁煩之圍是解了,草原卻是狼騎的天下。屆時大夥有命沒命逃脫,卻是難以預料。
“為何不去。來而不往非禮也。莫非世子不敢麽?”羅藝瞟了李建成一眼,笑著反問。
“去,為何不去。我說過要與你並肩而戰!”李建成刷地站起來,揮舞著拳頭回應。語罷,望著羅藝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這麽痛快地笑過,很久很久。
開心地笑了一會兒,羅藝重新走回輿圖前,搖著頭道:“仲堅,你這份輿圖,不行。長城內滑的很詳細,長城外卻隻涉及到了些皮毛!”
“請老將軍指點!”李旭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羅藝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五千虎賁及其萬餘仆從投送到戰場邊緣,肯定是走了一條突厥人和中原兵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家夥當年追隨大將軍王楊爽馳騁塞外,從敦煌一直殺到遼東,論起對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謙虛為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個能夠稱為第一的人選。
羅藝輕輕笑了笑,滿臉得意,“指點就不必了。待會兒你到我營中去,我給你一份突厥國的輿圖。雖然現在的突厥國不是當年的突厥國。但變的隻是人,山川河流卻沒有絲毫改變!”
“謝老將軍!”李旭再度長揖為禮。
“不用謝!”羅藝輕輕擺手,“咱們出塞之後,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麽麻煩,所以作為一軍主帥,你必須提前將輿圖記在心裏。”轉過頭,他又看向建成,“至於世子,兩天之內,必須準備好各路大軍的所有糧草輜重。並且安排好合適領兵人選,以免執行計劃時出現偏差!”
“老將軍盡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時答應。
三人相對著笑了笑,又繼續商討其他出兵細節。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李旭命令親兵去準備三人分量的食物,與建成和羅藝兩個邊吃邊談。博陵軍提供給將領的夥食質量遠不及河東、幽州兩家,但此時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戰事上,也顧不得挑剔。反複研究了幾個時辰,出兵的大體方案總算定了下來。剩下的詳細細節,三家主帥將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將自己負責那一部分補充完整。
看看時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辭。“我會盡快將所有輜重準備好。剩下一時半會兒運不走的物資和牲口,就交給仲堅安排人手去處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潛負責將你留下的物資經井陘關運往長安!”李旭點頭答應。
“分給幽州的戰利品,也拜托李將軍幫忙!”羅藝站起身,笑著說道。
“也交給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補充道:“兩位安排寫文職幕僚協助他,以方便造冊登記!”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羅藝皆笑,知道李旭這樣做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們就找你來討!反正你小子號稱河北首富,家裏有的是錢財!”
“想得美!”李旭笑著拒絕。站起身,送羅藝和建成出營。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軍大營相距本來就不遠,跨上馬去,半柱香時間就到了。羅藝的營盤卻紮在長城內的一個山窪裏,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在岔路處跟建成道了別,老將軍看了一眼李旭,低聲命令:“你幹脆直接去我營盤拿輿圖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還有東西托我帶給你,索性你一並去拿了!”
“多謝老將軍!”李旭在馬背上拱手,然後笑著兜轉坐騎。
“別客氣了。我老了,年青時積攢的這些東西,總不能帶到棺材裏去。”回頭看了看李建成已經遠去的背影,羅藝輕輕歎了口氣,“虎賁鐵騎,我交給了河東李家。李老嫗在半年之內,取得三分之一天下。這大隋之鹿,估計旁人已經無法與他再爭。其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交給你吧。希望你將來能派上大用場,別辜負了當年製造者的一番心血。
“將軍哪裏算老。比起廉頗和黃忠,將軍正當壯年!”李旭沒有回應羅藝關於天下屬於誰的評價,笑著恭維了一句。從對方的話中,他總聽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將軍既然選擇了將虎賁鐵騎交托給李淵父子,顯然已經決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將軍不甘心的之處何在,就令人很難揣摩了。
“戰場上,老夫當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藝雖然高,若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是老夫的敵手!”羅輕輕聳肩,傲然道。
“雖然未曾向前輩討教過武藝,但每當聞聽到虎賁大將軍威名,晚輩卻如雷貫耳!”李旭笑著點頭,不跟老人家爭無用的虛名。
“你小子!”羅藝笑著搖頭,仿佛想起了什麽事情,夾了夾馬腹,慢慢提高了行進速度。
李旭笑著追了上來,與老將軍並絡而行。雖然雙方曾經惡戰過一場,但他現在心裏卻對羅藝沒有半點惡感。相反,老將軍身上自有一股武將坦誠、直率與磊落,令他很願意與之交往。
沿著長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漸漸與隨從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此刻太陽已經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給岩石和樹木都鍍上了一層鎏金。身旁殘破的長城也變成了黃金打造,在純淨的藍天下曄燁生輝。
“歲月不饒人!”羅藝今天的話有點多,並且總是前言不搭後語。轉頭看看長城上的獵獵旌旗,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落寞:“不怕你這當晚輩的笑話,這些日子,我總想起自己年青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有那些為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場大夢般。待夢醒了,人也老了。對的,錯的,也都無法挽回!”
“老將軍的前半生極為輝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著安慰。他不知道羅藝今天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話裏包含著更深層次的意思。揣摩別人的心事並非他所長,因此,他隻好盡可能地讓老將軍感到高興些。“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聽聞虎賁鐵騎和老將軍的故事,心裏好生仰慕。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著能投入老將軍麾下,與您並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著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他。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標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號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放眼此刻全天下號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著虎賁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將軍!”羅藝長長歎了口氣,繼續重複。“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為何還要擋著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嫗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麽?”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回答。他當年拒羅藝於六郡之外,幾乎是出於本能。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為了保護治下百姓。雖然兩場戰役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爭逐這些。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爭,又擋著老夫的道。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麽?”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麽?旭子心中沒有答案。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確在做著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舍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內,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號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裏充滿了蒼涼和無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你這蠢貨。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將所有迷茫甩在腦後。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裏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將封侯。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將的職責。無論為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賁鐵騎對六郡的入侵。羅藝老將軍的確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將軍為了供養虎賁鐵騎將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當年即便不為了爭奪天下,光為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賁。
“為了什麽?”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麽快就從迷茫中恢複過來,驚詫地追問。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為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張須陀老將軍告訴晚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麽?你又守護住了什麽?”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你在塞外布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為老夫看不見麽?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麽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謔,卻沒看到惡意。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於半割據狀態,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別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家夥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老將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將此事戳破。
“謝老將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隱瞞。隻等著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麽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你不用謝我。老夫隻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將軍手捋胡須,笑得就像一頭狐狸。“地圖,我有。你將來需要什麽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為!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麽?”
“守護。但張老將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麽!”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將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他剛才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為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為將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標。
正鬱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標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為奸人所害,死於非命。所以,老將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羅藝歎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複大隋秩序。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巔的長城,歎息著道。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著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即便孫武複生,也無能為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將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蹺,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才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騖遠,隻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這個目標,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並肩而戰,始必討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仿佛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別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將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羅藝肩膀並著肩膀,踩著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山風吹過,將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將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他***,…….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韁繩,馬蹄於長城的影子上蹁躚起舞。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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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在軍營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侯君集便向李旭告辭,帶著對方送給自己的駿馬及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匆匆忙忙向回趕。九十三匹坐騎都是來自突厥的良駒,手中又拿著李旭和羅藝兩人分別簽署的過關手令,前半段歸途自然是走得非常順暢。才兩天一夜光景,他已經來到了飛狐關,過得前麵的山口,便可以進入河東地界。
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一個不落,盡管每張臉上都染滿了灰塵,卻沒有人發出半聲抱怨。侯君集想試試他們的騎術,幾度在跑動中更換坐騎,以便將眾人甩得稍遠一些。每當他帶著幾分得意停下來休息,總是發現眾護衛排成長長的一條線綴向自己靠近,不疾不徐。
這些博陵子弟的騎術個個居然都好到了如此地步?侯君集不甘心,又反複試了幾次,每次的結果都差不多。有人跟得他很緊,寸步不落。也有人落得稍遠,隻能看到一縷煙塵。但每每他把坐騎的速度放緩,護衛們總能在最短的時間重新凝聚成股。
當隊伍走到靈丘的時候,侯君集沒機會再試了。前方已經是劉武周的地界,哨卡林立,他必須與護衛們互相扶持著才能過得去。但他也不是沒有收獲,在多次暗地較量的過程中,他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一些門道。並不是每個護衛的騎術都像自己一樣好,而是他們采取了一種非常穩妥的行軍策略。有兩個身手最好的人緊跟自己不放,另外兩個騎術較好的人縋在隊尾。每過一段時間,隊首和隊尾互換。這樣,無論自己怎麽加速,隻要不能把所有人都甩開,博陵精騎總有辦法將其他弟兄收攏起來。
想通了此節,侯君集不得不承認博陵軍比自己麾下的飛虎軍還要強悍的事實,心裏的傲氣一掃而空。當他開始把這些人視作同伴後,才驀然發覺自己居然一路上沒怎麽跟同伴說過話,甚至連帶隊的兩名博陵小將的名字都沒問過。
“這位仁兄貴姓?”趁大夥在溪流邊飲馬的機會,侯君集走到侍衛們的頭領麵前,拱手施禮。
那帶頭的侍衛被他前倨後恭的怪異舉止嚇了一跳,趕緊側開半步,肅立抱拳,“免貴姓杜,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正杜九成,見過侯將軍!”
“杜隊正不要客氣!”侯君集性子雖然冷傲,卻肯佩服有本事的人。伸手托住杜九成半躬下的上身,笑著說道。“這一路辛苦各位弟兄了。前方是劉武周的地界,如何走,侯某想聽聽各位的看法!”
“如何走,侯將軍盡管下令。我家大將軍早就吩咐過,要我等唯侯將軍馬首是瞻!”杜隊正是個實在人,沒等侯君集客套完,立刻鄭重地回答。
“是這樣!”侯君集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張輿圖。“按照我來時的記憶,翻過前麵的土丘再走三裏左右,會有一座木橋。劉武周安排了不少人在那收過橋錢。如果繞行的話,咱們得向南多走四十裏……”
“闖過去便是!”杜隊正想都不想,傲然道。
“硬闖?弟兄們可能會有損傷?”侯君集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地問。如果身後帶得全是飛虎軍精銳,為了節省時間,他肯定要強行闖卡。但去求援的路上,護送他的飛虎軍士卒幾乎陣亡殆盡。這年頭訓練一名合格的騎兵非常不容易,如果帶著博陵弟兄硬闖劉武周設立的哨卡,一旦損失太嚴重了,對李旭那邊將不甚好交代。
杜九成冷笑了幾聲,臉上看不到半分畏懼。“侯將軍不要顧慮。臨行前,大將軍叮囑過我們,能節省時間盡量節省時間。你盡管下令,我來組織弟兄們!”說罷,他衝著溪邊洗臉的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軍官喊道,“薛兄弟,檢查馬鞍,收拾好兵器!過了山丘後會遇到哨卡!”
“諾!”姓薛的低級軍官迅速站直身軀,肅立領命。然後快速跑開,將軍令說於每名弟兄知曉。二十八名護衛手上的動作立刻緊張起來,一絲不苟地開始檢查行裝。小半柱香時間後,薛姓軍官跑到隊正杜九成身前,昂首稟告:“杜隊正,博陵軍驍騎營左五旅三隊隊副薛軌複命,三夥弟兄整飭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先吃飯,給馬也喂些豆子。吃完飯人休息半刻鍾,再遛半刻鍾馬。”杜九成回了個半禮,緊接著下達第二道命令。
雖然身邊隻有侯君集一個外人,隊副薛軌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令,傳令。得到上司指示的博陵士卒從空閑的馬匹背後取下一個小包,將人都舍不得吃的醃黃豆倒出半斤左右來,用手捧著放到戰馬的嘴邊。伺候坐騎吃飽了,又拉著韁繩在溪流邊緩緩走動,順氣,飲水。仿佛那些畜生是自己的親兄弟般,照顧得無微不至。
不懂得照顧戰馬的人不會是好騎兵。侯君集是行家,看了博陵士卒的動作,便知道一會兒大夥闖關的把握又多了幾分。佩服之餘,他也放下架子,主動與博陵士卒一道伺候戰馬,準備出發。半個時辰後,大夥風一般卷過年久失修的官道,隻有三十一人,氣勢卻不亞於數萬大軍。
木橋上的哨卡前幾日曾經被侯君集應闖過一回,最近明顯加強的戒備。聽到馬蹄聲,五十多名稅丁立刻舉槍列陣,在木橋中央排成厚厚一堵矛牆。領軍的小校扯起嗓子,大聲呼喝:“什麽人?停下!不想死就停下!”
他沒聽到任何回答,隻看見一道濃煙向自己撲來,越撲越近。疾馳中,博陵士卒從背後解下角弓,搭上羽箭。侯君集不給他們發任何命令,他知道給這樣的精兵發號施令純粹多餘,跟著大夥的動作舉起弓。弓弦聲響起後,木橋上響起一片慘號。守橋士卒抱頭鼠竄。沒等慘號聲傳開,侯君集一馬當先衝進敵軍空隙,收弓,拔刀,潑出一團血光。杜九成和薛軌兩個緊隨其後,滲入侯君集闖出來的缺口,打馬,盤旋,將口子越擴越大。
稅丁們哪裏遇到過如此陣仗,亂紛紛從橋上退了下去。博陵騎兵風一般衝過,從背後追上稅丁,手起刀落,一個不留。
一道哨卡的五十名守軍連報警的號角都沒來得及吹響,便被殺了個幹淨。博陵軍護衛馬不停蹄,立刻簇擁著侯君集衝向下一道哨卡。在懶散慣了的對手們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放箭,揮刀,闖卡,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當第一聲警報終於響起時,這支隊伍已經再度進入河東人控製的地界。
三天後,他們從內側看到了婁煩關的城牆。沿途殺敵超過兩百,自己方隻付出了遺棄四十五匹戰馬,輕傷七人的代價。聞訊趕來接應的長孫無忌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複將眾人打量了好半天,才感慨地說道:“早聽說博陵軍乃天下至銳,沒想到竟強悍如斯!君集好運氣,竟然有機會與博陵精銳並肩作戰!”
連續目睹了無數奇跡後,侯君集早就不再說任何讚歎的話了。笑了笑,急切地追問:“關上的情況如何?敵軍攻得還那麽急麽?二公子在哪裏?長孫兄速帶我去見他!”
“狼騎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了。早在三天前,始必便失去了破關的信心。一些室韋人仍在戀戀不舍,但士氣……!”長孫無忌不屑地搖頭,三言兩語便將最近的軍情介紹清楚。“君集且隨我來,這兩位將軍,也請隨我去見見我家主帥。剩下的弟兄先跟著我的人去用戰飯,營帳、熱水等雜事,都會有人替諸位安排好。”
眾親衛齊聲道謝,然後按照長孫無忌的安排去軍營休息。隊正杜九成和隊副薛軌兩個隨同侯君集一道,徑自去見守關主帥。李世民正等得心急如焚,聽聞侯君集已經返回,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腳從寢帳中迎了出來。看到心腹愛將滿臉風霜,形銷骨立,忍不住以手拂額,閉著眼睛說道:“君集,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為你陷入敵手,今生再無機會與你痛飲了呢!這幾天日日我後悔不該拍你去冒險。天可憐見,你我兄弟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聞聽此言,有股暖流潺潺從侯君集心頭流過。無論眼前這位二公子對待別人如何,對自己和長孫無忌等,卻是如手足兄弟一般。他趕緊上前躬了下身,大聲回應:“勞趙公掛懷。君集幸不辱使命。”
“我知道,我知道君集從不會令我失望!”李世民歡喜得像個小孩子般,圍著侯君集等人繞來繞去。“這兩位壯士一定是護送你歸來的博陵英傑,趕快隨我到軍帳內坐。來人,拿孤的酒盞來,孤要親手給君集和兩位壯士敬酒!”
“謝趙公!”侯君集又楞了一下,再度致謝。杜九成和薛軌何曾與級別如此高的官員一道吃過酒,也慌慌張張地學著侯君集的樣子,躬身施禮。
“兩位壯士不要客氣。孤與你家大將軍乃骨肉至親。進來坐,進來坐。酒立刻便能溫好,軍中無菜,且嚼幾塊烤肉果腹!”
二公子莫非歡喜得忘形了?侯君集狐疑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了長孫無忌。他記得李世民的封號為趙公,與王爵還差了兩級,按禮法,絕對不可用孤來自稱。一旦被言官抓住把柄投訴,唐王李淵即便有心維護他,表麵上也得做些處置。
長孫無忌與侯君集心意想通,笑了笑,得意地介紹道:“君集還沒聽說吧。隋帝已經遜位給唐王了。唐王在三日前登基,國號便是大唐。聖人天子登基後,改元武德,已經封了趙公為秦王,世子為太子。”
“恭喜秦王!”侯君集抱拳躬身,大聲向李世民道賀。終於李家終於化家為國了!作為從龍之臣,他也再不是先前那個人人看不起的寒門小子!從這往後,關隴侯家將與河南侯家一樣高貴。侯姓的族譜中,將永遠寫上侯君集大名。
長孫無忌了解李世民的心性,偏轉過頭來,悄悄地給杜九成和薛軌二人使了一個眼色。誰料兩位來自博陵軍的低級軍官孤陋寡聞,壓根猜不出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有道陰影自李世民眼角迅速閃過。自己人的祝賀總不如外人的祝賀令人開心,他有些失望,但不準備與兩個小兵毛子一般見識。先攙扶起侯君集,然後笑著對兩個博陵小兵說道:“你家大將軍被我父皇封為開國博陵郡王,河北大總管,上柱國,驃騎大將軍。他可是我大唐第一任驃騎大將軍,讓無數人羨慕得很呢!”
這回,隊副薛軌終於明白過幾分味道來,扯了扯隊正杜九成的胳膊,先遙遙向長安方向施了一個軍禮,口稱“謝大唐皇帝陛下。”然後轉回身,又向李世民抱拳,“謝秦王!”
“不必客氣!”李世民滿臉笑容,大度地擺手,“我與博陵王素來投緣。今後剛好同殿稱臣,共創太平盛世!來,孤王給你等斟酒,大夥一道滿飲此盞!”
瓊漿佳釀的香氣立刻飄滿軍帳,沒等喝,所有人臉上已經湧起了熏然之意。一杯暖酒落肚,李世民正打算再說幾句客套話,兩個來自博陵的小兵卻很不開眼地抹幹了嘴巴,再度向眾人抱了抱拳,低聲請求道:“我二人奉命護送侯將軍返回。此刻任務既然已經完成,不敢在外邊逗留時間太長。請秦王殿下給個回執,我二人今晚便拿著趕回博陵複命!”
“大將軍不是已經帶領援軍出擊了麽?你們到哪裏去複命?”李世民沒想到兩個小兵如此忠於職守,楞了一下,好奇地問。
“啟稟秦王!”薛軌口舌相對伶俐,按照剛剛學會的禮節回應,“大軍長時間在外,為了防止變生肘腋,博陵郡王麾下司馬趙子銘已經趕回博陵坐鎮,我等向他複命即可!援軍的具體動向,我家大將軍已經寫了信,交由侯將軍帶回。大將軍說過,您不必給他回信。他肯定收不到。給我們兩個寫個回執,證明我等任務完成便可。”
“哦!”李世民點了點頭,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很不喜歡兩位博陵小兵的愚魯舉止。但以秦王之尊,倒也沒必要跟這種低級軍官斤斤計較。點手叫過長孫無忌,低聲吩咐道:“給他們寫個回執。再搬一箱銀餅來,每人賞他們每人一塊。他們一共多少人,誰也不要落下。今晚安排一桌上好酒宴給他們洗塵。明日一早,你代孤王送送他們!”
“謝秦王賞!”薛軌拉著杜九成,笑著抱拳。
白銀在民間很不常見,一兩銀子,至少能換一千五百個錢。兩位來自博陵的小兵聽得清楚,卻沒有露出一絲李世民預料中的驚詫模樣。他們甚至不關心一塊銀餅到底有多重,互相看了看,又補充了一句,“謝秦王賞賜。酒宴不必了,給我們準備些肉幹即可。今晚我們便走,也可以早把此處的情況匯報給趙司馬!”
“如此也好!”李世民抬起眼睛,上下掃視對方。“本王不勉強二位壯士!日後若有需要之處,二位盡管來找本王。”
揮了揮手,他允許兩個不識抬舉的家夥退下。然後抓起酒壇,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滾燙的酒漿順著喉嚨落肚子,將滿肚子的火焰點了起來。兩個小兵都如此無禮,其家大將軍還不知道何等跋扈。父親居然封這種不懂感恩的人做博陵郡王,還允諾將來讓他掌管整個河北的軍務和民政,真是在養虎為患!偏偏這頭老虎還謹慎得很,前方跟突厥打著仗,還不忘記派遣心腹回來坐鎮老巢…….
“秦王可是非常生氣?”看到李世民臉色已經發黑,侯君集不和時宜地追問了一句。
“他派人將你送了回來,我現在欠他人情!他出兵救我,我又欠他人情。我生氣,我生氣又能怎樣?他現在可是跟大哥勾結在一處,背後有太子撐腰。我不過是一個王,怎比得上大唐皇太子!嗬嗬!嗬!好,好個驃騎大將軍,好個開國郡王!”李世民將酒盞向地下重重一摔,碎瓷片到處亂濺。
“我這次在李將軍帳中,聽到一句話。秦王可願意聽我說說!”見把李世民氣成這般模樣,侯君集也不著急,笑著將地上碎酒盞撿做一堆兒,然後站直了身體,不慌不忙地說道。
“講!”李世民的眼神登時一亮,怒火一掃而空。能讓侯君集注意的,必然是極其重要的軍情。如今對博陵軍了解得多一些,將來對服李旭的辦法也多一些。
“他們說,人的心胸有多大,頭頂上的天空便有多大!”侯君集笑了笑,低聲重複。

   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 (十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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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李世民一口氣被憋在喉嚨裏,臉上的怒意更盛。“君集可是在說我心胸狹隘,君集去大將軍那邊一趟,本事長了不少啊!”
看見李世民的臉已經變成了青黑色,侯君集卻沒有半點畏懼,抬起頭,迎住對方刀一樣的目光,笑著回應:“侯某是秦王部將,侯某長多少本事,也是為秦王長的。難道秦王不認為如此麽?”
“好,好!好你個侯君集!”怒到極處,李世民的心態反而變得沉穩,睜圓眼睛看著侯君集,冷冷地道:“說說,除了這張嘴外。你到底長了什麽本事?怎地為本王效力!”
侯君集輕輕聳肩,“我至少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知道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與目標。不會再盲目自大,也不會沒有把握之前,給自己樹下不該樹的敵人!”
“哦?”李世民恨不得將侯君集一腳踢出軍帳去,卻不得不壓住火氣,耐心傾聽。
“求援之時,我帶了五十名飛虎軍弟兄,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趁著劉武周的人不備,從他的地盤上硬闖了過去。待到了河北地界,共損失弟兄四十三,還有七人個個帶傷,堅持到博陵軍大營後便倒了下去,無法跟末將一道返回!”追隨李世民這麽多年,侯君集早已與對方有了默契,見其終於肯聽自己說話,趕緊以事實為證。
“所以李仲堅派了心腹送你回來。順帶著向本王示威!”李世民冷幾聲,依舊難掩心頭惱怒。
“他有沒有示威的意思我不知道。但這隊博陵精銳肯定不是臨時抽調好手拚湊起來的。臨時拚湊起來的人,配合不了這麽默契!”侯君集笑了笑,很肯定地解釋。“算上末將,三十一個人,九十三匹快馬。依舊從劉武周的地盤原路硬闖回來,沿途闖哨卡六個,遭遇攔截追殺兩次,傷七人,跑趴下戰馬四十餘。斃敵兩百,本方無一人掉隊!”
說罷,他大步走到放食物的矮幾邊,萁坐痛飲,再不管李世民的臉色。
李世民不再發怒,額頭深深地皺成出一道川字。飛虎軍是他和侯君集、長孫無忌三人親手締造的,放眼大唐,幾乎沒有任何一支人數相同的軍隊能與之匹敵。這些年開,他一直認為手中這支飛虎軍即便不能與博陵精銳相提並論,也不會輸於對方太多。卻一點兒也沒想到,對方的戰鬥力已經強悍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三十個人鑿穿劉武周的地界而一個不損,雖然是防禦疏忽邊緣地帶,也無異於神話!可以說,其中每名士卒拿出來,身手都不亞於侯君集。而博陵軍中,像這樣的勇士至少還有三千!
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李世民拿在手裏邊品邊笑。他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太小瞧了天下英雄。他笑父親對自己不公,居然處心積慮地將李仲堅安排到大哥手下。他笑自己空有一番重建盛世的抱負和想法,卻永遠沒有實現的機會。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讓自己的親弟弟手握重兵,大權獨攬。那樣做,他等於把兩人都放到懸崖邊上。
“秦王還打算去圖謀李仲堅的地盤麽?”侯君集吃飽了肚子,懶懶地歪在矮幾旁追問。
“打虎需要好身手!”李世民看著自己的手掌,歎息著回答。這雙手本該執掌天下權柄的,今後卻隻能握著酒杯和女人的腰肢了。天意如此,人能奈何?
“他既然是頭老虎。秦王都駕馭不得,換了其他人,難道能駕馭得了麽?”侯君集咧開嘴巴,露出兩顆黑黑的蛀牙。
“君集是說!”李世民的身體猛然坐直,差點把麵前的矮幾撞翻。“君集是說,太子,太子與大將軍……,他未必駕馭得了大將軍!”瞬間的狂喜讓他失態,眼角幾乎見到了淚痕。
“我什麽都沒說過!”侯君集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
“你個沒良心的!”李世民用力推了侯君集一把,“起來,坐好,坐好。本王還有話問你!大將軍的信呢,你藏到哪裏了?!”
“我怕秦王撕掉,一直沒敢向外拿!”侯君集嗬嗬笑了幾聲,扒下臭氣熏天的靴子,從綁腿布中拆出一封信。雙手捧給李世民。
“你這頭豬,想把本王熏死啊!”李世民被汗臭和腳臭味嗆得直捂鼻子。快速接過李旭給自己的信,放到一邊。然後衝門外吩咐道:“長孫無忌呢。怎麽還沒回來。把長孫無忌給我找來。還有李靖、長孫順德、房玄齡、杜如晦。讓他們來孤這裏,共同商量下一步作戰方案!”
“諾!”門外的侍衛答應一聲,小跑著去遠。李世民起身打開窗戶,先讓屋子透了會兒風,然後背對著侯君集詢問:“君集,如果把飛虎軍還交給你訓練,孤不做任何幹涉。你需要多久訓練到那三十個人的地步!”
“永遠沒可能!”侯君集回答得幹脆利落,根本不給李世民希望。
“為什麽?”李世民轉過身,不甘心地追問。
侯君集穿好靴子,站起身,用力踩了踩,慢慢走到李世民身邊,非常誠懇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兵不僅僅是訓練出來的。我一路上,沒少琢磨這些事兒。咱飛虎軍訓練程度也不差,但隻是形似而已,精、氣、神兒和博陵軍完全不一樣。”
見李世民半信半疑,他笑了笑,繼續補充,“至少,別人拿銀餅子砸。咱飛虎軍兄弟不會當它是廢鐵。更不會見了秦王也好,見了我侯某人也罷,從骨子裏都是不卑不亢的態度!”
事實在眼前明擺著,李世民想不承認也沒機會,長出了一口氣,悻然道:“的確如此。好在他手中隻有幾千騎兵。如果有十萬這樣的壯士,天下唾手可得!父皇封他為博陵郡王,以李家子侄同列,朝臣們還為此爭論不休。嗬嗬,現在看來,這個封號一點都不低。一點都不低啊!”
“我一路上跟他們聊天,小心打探,終究探聽出些端倪來!”侯君集接過李世民的話頭,繼續道:“這些兵卒,有幾個是跟隨了李仲堅多年的老兵,大多數,卻是從博陵征召入伍驍果。為了讓他們安心作戰,李仲堅給每個人家裏都授了田,發足了安家費用。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李仲堅讓他們獲得豐衣足食,活得個個都如同國士。他們自然以國士而報之。開文武兩科選士、授田、獎功,用人以其才而不以其出身。哪天咱們大唐也施行了這些國策,弟兄們當然爭先恐後地為國而戰。但現在,秦王,你看咱大唐朝廷,與前朝區別大麽?”
“父皇已經盡力去做了。但咱們起家之初,便多虧了那些關隴大姓在背後支持。所以隻能一步步來,不能輕易就將自己的根基刨掉!”李世民知道侯君集跟自己說得全是肺腑之言,沉吟了一下,幽幽地回答。
為政之艱難,他已經深有體會。父親雖然憑武力奪取了權柄,卻不得不重用一些在前朝便臭名昭著的庸才。那些人樹大根深,相互之間聯絡不斷。李家已經盡力推行善政了,但在重重擎肘之下,怎可能輕易將積弊扭轉過來?
“隻怕舊的世家未衰。新的世家又起。”侯君集搖頭苦笑,“即便侯某,念念不忘的也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子孫永享富貴。”
“那不一樣。你是憑功勞走到這一步的。咱們大唐,也絕不會堵塞賢才的出頭之路。”李世民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著安慰。“君集,你這番出使的確長了很多本事。不是光會耍嘴皮子!今天咱們兩個說的事,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但咱們飛虎軍的弟兄,可以先將博陵那邊的獎功和選士兩項製度試行起來。飛虎軍人少,即便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會在朝中造成太大動靜。至於授田,我的封地有很大一塊,根本照顧不過來。你可以找長孫無忌商量,分出最肥沃的那部分,授給飛虎軍中有功士卒。這是我的私人田產,無論怎麽處置,朝中大臣們也說不出什麽來。”
“多謝秦王殿下!”侯君集抱拳肅立,重新給李世民行了個軍禮。
“好了,好了!”李世民雙手攙扶住侯君集,笑著說道:“這沒有外人,咱們兄弟不必拘束。你再跟我說說,這回於涿郡還看得了什麽新鮮事情。聽說羅藝也參戰了,虎賁鐵騎軍威如何,可比得上博陵精銳?”
侯君集笑著點頭,“我還的確看了不少東西,盡管大將軍手底下那些人一直藏著掖著不給我看。今年從劉武周那邊逃到河北的流民,都被涿郡太守安置在桑幹河附近了。看樣子博陵六郡今後會將涿郡當做根基來經營。流民有了立業之基,都感激涕零,將李仲堅當成了重生父母。劉武周如果再不小心,李仲堅甚至不用出兵打他,三年之內,光吸納流民,就能將馬邑郡吸幹!”
“劉武周活該。”李世民笑嗬嗬地補充了一句。李靖等人還沒有來,他有足夠的時間跟侯君集“閑聊”。
“至於羅藝,他看來打算做個富家翁,已經承諾把虎賁鐵騎兵權都交給了太子。”侯君集輕輕搖頭,眼中含笑,“現在虎賁鐵騎的攻擊力,肯定比博陵精銳還要高。將來,虎賁鐵騎還是一群老虎,領頭的若換成一頭綿羊,嗬嗬……”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八章 疊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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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婁煩關守軍便在李靖和侯君集二人的指揮下憑借有利地形,向狼騎進行了局部反擊。他們沒有一點新敗者的覺悟,居然屢屢向關下發起挑釁。甚至趁各參戰部族之間配合疏忽之機,分成小股連夜從關上墜下,潛到了各部族囤積糧草的營盤附近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待武士們被火焰從睡夢中烤醒,肇事者早已趁著夜色逃入了群山當中,再也找不到去向!
各部酋長大怒,發誓要給守軍以顏色。他們組織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攻,卻被長城上的守關者以更強硬的方式打了回來。重新掌握兵權的李靖充分證明了他的價值,將在去年在長安城頭對付李家的手段全都照搬到部族武士們頭上,火燒、石砸、煙熏,各種花樣層出不窮。到了危急時刻,居然將糞便和幾種不知名的藥草熬成毒汁,兜頭向進攻者身上澆。各部族大薩滿的“巫術”居然對這種邪法毫無效果,凡是被毒糞汁澆中者,傷口在一日之內便會潰爛,並且以人眼可見的速度爛下去,直到死亡。
四十裏聯營內,部族武士們的慘叫聲響成一片。各部酋長又氣又急,眼睛裏麵冒出的火幾乎能將整個草原燒掉。可就在這關鍵時刻,始必可汗卻以攔截敵方援軍為理由,將兵力四下分散開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對婁煩關的攻勢隻堅持了五天,便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每個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續的希望所在,一旦折損過重,即便能攻破婁煩關,滿足長老們的打劫欲望,整個部族也會喪失蔓延下去的機會。所以,有人開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則幹脆將目光調轉向後,尋找全身而退的機會。
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識之士,對聯軍的這種低迷狀況非常擔憂。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著誌在必得的心態,根本沒留什麽後備。萬一拿不下婁煩關來,即便敗退回草原去,對其他各部族的號召力也不複既往。草原上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鮮卑和羯,突厥人的腳下,還匍匐著室韋、契丹、奚、I、H,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敗者下場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強大之時,實力從大海一直覆蓋到大漠深處。如今除了少數劉季真這樣的瘋子外,有誰還記得匈奴人曾經的輝煌?
眾長老們幾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種方式向始必可汗進諫。希望自己的大汗能盡快做出戰略調整,結束婁煩關前這種進退兩難的尷尬狀態。素來就有固執之名的始必卻愈發固執,非但不考慮長老們的建議,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賀咄督戰,強迫各部族輪番向婁煩關猛撲。這種讓別人犧牲自己隻占便宜不吃虧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麽好效果,各部落逐次進攻,逐次敗退,幾乎輪了一個遍,婁煩關依舊固若金湯。
各部酋長不堪長老們的壓力,不得不硬起頭皮來,向前來督戰的阿史那莫賀咄討饒。並且許以重金,請求他代大夥向始必可汗求情。阿史那莫賀咄也對兄長的旨意有些抵觸,想了想,正色回應道:“我不要你們的金子和奴仆。大汗最近身體不好,處理事情時難免有些糊塗。你們受委屈了!我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準備何時給守軍最後一擊!”
“多謝莫賀咄特勤!”諸位大汗小汗們同時躬身,向阿史那莫賀咄表示感謝。“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處,隻要您吹響號角,各部絕對不敢不奉召!”(注1)
“算了,將來我到你等帳中,能給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賀咄大度地擺擺手,拒絕了眾酋長們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是個警覺的人,讓他發現自己私下送各部人情,結果恐怕不會太好。
眾酋長心裏雪亮,互相看了看,陸續告退。阿史那莫賀咄一個人在軍帳內沉思了片刻,理順了一套看上去比較忠誠的說辭,默默在心裏背誦著,走向始必可汗的黃金大帳。
金帳內,始必可汗正與幾個心腹謀臣和他的另一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討軍務,看見阿史那莫賀咄進來,都警覺地閉上了嘴巴。這種置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更令莫賀咄心冷,衝著斜臥在氈塌上的始必可汗點了點頭,然後開口說道:“大哥,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半個月,才半個月,咱們就在婁煩關下丟了四萬多具屍體!眼下軍中怨言越傳越邪乎,再這樣下去,各部武士非被逼反了不可!”
仿佛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賀咄會這樣說,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問道:“莫賀咄,依照你的看法,咱們該怎樣打呢?難道不讓各部出力,反而拿咱們突厥勇士的屍體堆過關牆不成?”
阿史那莫賀咄被問得喉嚨發堵,雙頰發燙。好在他也做了些準備,不至於讓別人立刻看笑話。想了想,低聲回應,“我想,那三路援軍到底哪路對咱們有威脅,經過了這麽多天,大哥心裏必然有了定論。如此,不如將分頭堵截援軍的孩子們集中起來,吃掉對咱們威脅最大的那股。然後要麽強攻婁煩,要麽繞到雁門去,從另外一條道路南下!總之,都好過咱這邊沒完沒了地跟守軍糾纏,還看不到半分取勝的希望!”
他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腔調婉轉,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情緒。因為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兄弟年齡太小,還不足以繼承汗位的緣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賀咄兄弟三人之間現在的關係很微妙。就像一頭年老的蒼狼旁邊臥著兩頭狐狸,誰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們相互之間會發生什麽事情。
始必可汗今天的心情顯然不錯,被阿史那莫賀咄當麵直諫,居然半點都沒有覺得顏麵掃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著說道:“莫賀咄,你的確擁有狐狸一樣的智慧和狼一樣的勇敢。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能看到這一步,證明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但你來的太晚了些,如果半個月前,骨托魯戰敗的消息剛一傳來時,咱們就果斷放棄婁煩關,繞路南下。也許還能將漢人的江山奪過來,至少能逼著李淵履行上交財寶給我的承諾。但是現在,長生天已經將機會收了回去,我們必須做另外的打算!”
近幾年來,始必對王庭之中大小事務一言而決,很少像今天這樣耐心地解釋過決策的理由,更很少如今天這般和顏悅色地跟弟弟們說過話。他那樣做,一方麵是因為突厥人本身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民族,另外一方麵,距離感和固執也能更好地維護其可汗的權威。但是在今天,情況卻完全反了過來,竟然變得循循善誘。一時間弄得阿史那莫賀咄頭皮發麻,事先準備好的滿肚子說辭統統忘了個幹淨。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見弟弟滿臉茫然,始必可汗笑著詢問。“咳咳,咳咳,很簡單,我已經聽到了長生天的召喚,就要追隨祖先們去了。你和俟利弗兩個必須團結起來,麵對我走後的所有事情。必須照顧好阿史那家族,照顧好我的小什缽!”
“大哥不能這樣詛咒自己。大哥的臉色健康,身體結實得像一頭壯年公狼!”阿史那莫賀咄愈發惶恐,上前幾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氈塌。他的部眾都在營地外圍,如果大哥今天準備在兩個兄弟當中隻留下一個,他隻好拚個魚死網破。
預料中的武士沒衝出來,迎接他的隻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幹枯雙手。莫賀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大哥的擁抱,全身上下戒備的肌肉全部僵硬如鐵。記憶中,隻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大哥才曾經抱過自己。那時,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強壯的公狼。大哥的兩隻胳膊之間,是天底下最寧靜最安全的避風岩。,
看到阿史那莫賀咄渾身僵硬,始必可汗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來吧,小莫賀咄,讓我們再擁抱一下,我手裏沒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難道在三尺之內,你還害怕我麽?”
“大,大哥!”阿史那莫賀咄終於哽咽出聲。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烏雲般遮擋在他的頭頂,讓他看不到陽光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頭狼,整個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綴滿金箔的氈塌已經遮蓋不住死亡的陰影,莫賀咄鼻孔裏甚至已經聞見了腐屍的味道。
他張開顫抖的手臂,撲進大哥的懷裏。盡管大哥身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賀咄,你的真結實!”耳邊有喘息聲傳來,帶著一點點不甘,一點點羨慕。“幫助俟利弗,不要違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給你任何擁抱。咱們是親生兄弟,隻有親生兄弟抱成團,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
“嗯!”很多年來第一次,阿史那莫賀咄毫不抵觸地聽從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來第一次,他不是屈服於可汗的威嚴,而是屈服了兄弟間的情誼之下。用力抱著懷中幹瘦的身軀,他幾乎恨不能將自己的強壯與精力分給對方一半。但對方卻不肯給他機會,輕輕地掙脫開去,笑著說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話要說,長生天沒給我太多的時間!”
說罷,金帳內又開始響起聲嘶力竭的咳嗽,仿佛要把每個人的心髒都給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賀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著大哥的身體伴著咳嗽聲弓成一團,仿佛在幹涸的季節河道中掙紮的蝦。
大薩滿設圖將一個朱紅色的葫蘆擰開,遞到始必的口鼻邊。始必捧起葫蘆,貪婪地吸著,仿佛惡狼在吸血。當葫蘆中的草藥味道再度於金帳中彌散開來後,咳嗽聲終於平息。滿頭大汗的始必喘了一會兒,又掙紮斜坐起身體,笑著向阿史那莫賀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們不可能打下婁煩關來,還要逼著他們去送死?”
“不,不是。”阿史那莫賀咄連連擺手,“我沒有覺得大哥蠢。但我的確覺得各部族的損失過於嚴重。即便拿下婁煩,也得不償失!”
“你不必辯解!”始必笑著擺手,顯然對弟弟的真實想法了然於胸,“這些天來,那些哀哭聲我每夜都能聽見。不止你一個人認為我在驅趕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實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上前送死。”他又開始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發出得意的笑聲,就像夜貓子在林間驚叫,“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他們不死,咱們的突厥人的威嚴怎麽保全,咳咳。戰敗了啊,咳咳。打贏了利益均攤,戰敗了,也得代價均付才對啊。不能讓咱們光削弱咱們突厥人,咱們阿史那家族!”
戰敗!仿佛一道電光淩空劈下,徑直砸中了自己的腦袋。阿史那莫賀咄眉頭緊皺,雙目緊閉,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大哥的話。十餘天來,敢情自己督軍攻城,就是為了通過敵人的手,殺掉那些盟友。四萬多具屍體,四萬多具冤死的屍體,堆在一起都可以壘出一座兜輿聖山!他被帳篷中的屍臭熏得無法呼吸,身邊的空氣也宛若血漿,粘得自己無法轉到脖頸。
“阿史那莫賀咄,你還是太年青了!”始必用腳踢了弟弟一下,強迫對方睜開眼睛,“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告訴你真相。否則,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做大汗。就在骨托魯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咱們已經敗了。我當時隻是不甘心,想把結果弄得好看些。結果長生天懲罰我的貪婪,長生天讓我為短視付出代價…….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薩滿又將朱紅色的葫蘆遞過去,借助藥力,始必可汗才能夠理順呼吸。不敢再多說話,他用手指了指阿史那俟利弗,又用手指了指桌案上地圖,示意對方將真相告訴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俟利弗猶豫不絕,被始必的目光逼得不過,才硬著頭皮走到地圖前,低聲對阿史那莫賀咄說道:“當時涿郡那邊一共有三路援兵殺向馬邑。大汗認為其中隻有一路為實,另外兩路為虛。便派遣拔也古葉護帶領十萬部眾迎擊沿桑幹河而來的那一部。另外兩路中,一路派遣褥但伯克帶領五千騎兵試探,第三路交給劉武周自己解決。結果,拔也古大軍剛與敵人遭遇,對方便退回涿郡,憑險據守。褥旦那邊的敵人也是一觸即敗,跑得連頭都不回。至於劉武周那邊,耽擱了三天後,居然送來了大捷的戰報,號稱殺死敵軍三萬,俘虜無數!”
“劉武周在吹牛!”阿史那莫賀咄迅速得出結論。他非常清楚自家附庸的實力。劉武周先勾結上司的小妾,然後又殺死頂頭上司奪取兵權,所作所為非常不得軍心和民心。因此其麾下幾乎沒有合適的戰將,更甭說有智者來投靠。唯一一個稍微像點兒樣子的將領便是尉遲敬德,但此人被劉武周當做了看門狗,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派出去與敵軍作戰。
如此,帶領劉武周軍迎擊來自涿郡的中原兵馬之人,隻可能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他能擊敗剛剛將阿史那骨托魯打得落荒而逃的李仲堅?除非長生天上長了大窟窿!
阿史那俟利弗瞪了弟弟一眼,非常不滿對方這個時候還穩不住心神。“劉武周的確在吹牛,其他兩路援軍也是假的,隻不過想讓咱們迷惑。九天前,大哥便得出了這一結論,然後才讓你去督戰!”
阿史那莫賀咄瞪圓雙眼,死死地盯住躺在氈塌上,含笑而臥的兄長。自己多日來一直在替大哥和二哥殺人,自己原來當了別人手中的刀。“你們為什麽這樣做?這讓我今後怎麽麵對那些部族長老?!”瞪了片刻,他沒法將憤怒再堅持下去,垂頭喪氣地質問道。
“大哥說,如果咱們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所以,大哥不得不先削弱他們,讓他們永遠沒有阿史那家族強大。”阿史那俟利弗壓低聲音,代替始必可汗解釋。“咱們突厥人想要永遠稱雄,就不得不這樣做。無論是誰威脅了咱們,都得將他除掉!這件事要麽你做,要麽我做,結果都是一樣!”
結果不一樣!阿史那莫賀咄在心中怒吼。這個結果是,二哥順利繼承汗位,自己徹底失去人望,失去爭奪汗位之力。明知道事實就在眼前,他依然不甘心地掙紮。“他們可是為咱們而戰啊!大哥,三路敵軍都是假的,咱們從容撤退也來得及,怎麽就等於戰敗了呢?”
“小莫賀咄!”始必眼中流露出慈愛的笑,仿佛對方仍然沒有長大,“三路援軍都是假的。當然還有第四路援軍啊。就在咱們沒想到的地方!當年,父親被人圍攻,羅蠻子可是隻用幾天時間,就從幽州趕到了定襄!”
注1:特勤通常用來稱呼可汗之弟,等同於西方的親王。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為突利可汗。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八章 疊唱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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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襄和白道兩城中的守軍加在一起不到五千,而兩城中的王族眷屬總數接近三萬!如果羅蠻子帶領虎賁鐵騎,夥同李仲堅一道從戈壁灘深處殺過來,幾乎所有伯克以上的突厥貴族都要麵臨妻離子散的命運!這怎麽可能?!長生天怎會任由這種慘劇發生在阿史那家族頭上!莫賀咄拒絕相信始必的判斷,他屈膝下跪,拜伏在始必的病榻前,像當年一樣祈求:“大哥,你又騙我對不對?這隻是一個猜測對不對?你已經派了人過去防範羅蠻子的這一手?你已經派了拔也古葉護去回援對不對?”
始必沒有回答,隻是伸出幹枯地手掌,愛憐地摸了摸莫賀咄頭頂,對他表示安慰。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阿史那莫賀咄用力抹了一把淚,猛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你既然猜到了,為什麽不派兵回援!你們怕羅蠻子,我不怕,我帶著自己的部眾殺回去救老婆孩子。我自己去!”
所有人都將頭轉過來,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個瘋子。阿史那莫賀咄被眾人的目光看得愈發憤怒,推開距離自己最近的二哥阿史那俟利弗,厲聲說道:“好,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你們等我的消息,要麽我死,要麽將大夥的妻兒老小全部奪回來!”
“莫賀咄,你到哪裏去奪!”始必終於開口,伴著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我,我,咳咳,咳咳,我如果能,咳咳,咳咳…….”話說到一半,他張開嘴巴,黑色肉塊和紅色的血漿噴了滿床。
阿史那莫賀咄嚇壞了,趕緊收住腳步,回頭幫始必捶肩抹背。大薩滿設圖第三次送上朱紅葫蘆,始必苦笑了一下,輕輕用手將其推開。“沒,沒用了。咳咳,咳咳,這,這是長生天的旨意,咳咳,咳咳,誰,誰也違抗不得。我不拖延了,越拖越難受!”
一幹王庭重臣聽見始必說出如此喪氣的話,個個哽咽出聲。眼見這位半條腿已經踏入長生天懷抱的大汗雖然平時對人苛刻了些,但總體上還算是一個非常仁慈的主人。自從他即位後,很少誅殺重臣,也很少謀奪屬下的財物和草場。大夥本來以為跟著他可以重建突厥人昔日的輝煌,卻沒料到長生天根本不給他足夠的時間!
“擦,擦幹!”始必抹幹嘴角的血沫,以可汗的威嚴命令。“咱們突厥,突厥男人,流血不流淚!”
眾臣子答應一聲,用力抹幹眼睛。始必疲倦地笑了笑,繼續道:“人早晚都有蒙受長生天召喚的時候,我先走一步,在那邊等著你們。你們好好輔佐阿史那俟利弗,讓他做最賢明,最英武的大可汗!”
咳出的身體內淤血之後,他的呼吸反而變得順暢,臉上也慢慢有了生命的光澤。大薩滿設圖知道始必可汗已經到了回光返照階段,悄悄給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夥誰也不得再質疑始必的決定。眾伯克、葉護、梅祿們強忍住眼淚,舉手立誓,承諾拚死保護阿史那俟利弗的威嚴,永生不悔!始必可汗了卻了一樁心事,輕鬆地笑了笑,拉住阿史那莫賀咄,向眾人叮囑道:“咱們突厥人,向來是傳位於強者,而不是傳位於不懂事的孩子。你們,你們做個見證,我傳位給俟利弗,俟利弗蒙受長生天召喚後,必須將汗位傳給莫賀咄!”
緊握住莫賀咄手臂,不準許他表示謙遜,“莫賀咄蒙受長生天召喚時,再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就這樣一代代傳承下去,不要爭,不要搶,挨著個來!”
“謹遵大汗之命!”眾人一起躬身。
“立誓!”始必喘息了一會,低聲命令。
“我俟利弗!”“我圖設!”“我有古!”“我尼師圖!”眾貴胄們紛紛以手撫胸,以蒼狼的血脈和祖先的名義立下誓言,永遠不違背今日的承諾。始必滿意地點點頭,整個身體緩緩地軟倒於氈塌上。他慢慢調整呼吸,慢慢積累體力,當自己覺得體力又充沛起來後,再度睜開眼睛,低聲說道:“莫賀咄,你不要質疑我的勇氣。戰死是最簡單的事情。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比戰死,戰死難,難得多!”
“大哥,你不要說了。我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阿史那莫賀咄狂喊,大顆大顆眼淚落在始必幹枯的手背上。這次南征,他把妻子兒女全部留在了白道牧場。羅蠻子素有殺神之名,虎賁鐵騎抵達之日,也就是他和妻子兒女永別之時。從此天上地下,再不能相見。
“擦了!”始必抽回手,沉聲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不敢違抗,用衣袖擦幹大哥手上和自己臉上的所有淚痕。當他做完了這一切,又聽見始必低聲解釋道:“那,那李仲堅既然敢跟羅蠻子一道,一道去偷襲,自,自然已經算好了時日。當咱們發現上當時,無論怎麽向回趕,肯定,肯定已經來不及了。我,我已經命令拔也古中途轉向定襄,但,但拔也古北返後,就,就失去了消息!”
即便是用最快的戰馬一刻不停地向定襄回撤,將士們在途中至少也需要五天時間。始必發現三路來自涿郡的援軍皆為虛兵時,李仲堅、羅藝等人從張家堡至少已經走了七天以上!兩個時間加起來,始必最早能派出回救定襄的援軍也要在李仲堅出發後十二天以後才能抵達。而有十二天的時間,已經足夠騎兵從涿郡到定襄郡走一個來回了!
阿史那莫賀咄先前是情急失智,在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自己即便插上翅膀飛回定襄去,也無力將殘局挽回。至於拔也古失去消息的原因,他睜著眼睛都能猜得到。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能將有備而來的阿史那骨托魯一舉擊潰,拔也古星夜兼程趕到二人麵前,也就是頭送上門的傻麅子。
“你明白了!”始必見莫賀咄不再說話,低聲詢問。
莫賀咄用力點點頭,沉聲道:“大哥。我明白了。你做得完全正確。接下來還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吩咐。我一定能夠做好!”
“待會兒!”始必的笑著叮囑,“從我這出去後,洗幹淨臉。別讓你看出你的心情來。然後”他抹了下鼻孔,將滴出的血藏在掌心,不給人看,“然後你告訴那些可汗、埃斤們,就說你從我這求到了情,明天一早便可帶領他們先行撤回草原。咱們突厥,突厥狼騎,負責給所有人殿,殿後!”
“嗯!”莫賀咄咬著牙答應。他不知道始必為什麽這樣安排,但他相信大哥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整個突厥王庭。
“帶,帶他們走雲中,先,先到乞伏泊休整。然,然後在分散回家!”始必喘息著,繼續補充。
“嗯!”莫賀咄的眼睛裏瞬間閃過一道寒光,宛如雪峰上的萬年冰川般冷酷。乞伏泊位於定襄以東,靠近雁門郡與涿郡的邊界。那裏的所有草地都為阿史那家族的專用牧場。準許各部族到乞伏泊附近休整,表麵上等於給了各部一個喘息的機會。但萬一拿下定襄後的羅藝和李仲堅兩個誤解了各部族聚集在乞伏泊附近的意思,各部族便隻能自求多福了。
始必揮了揮手,示意莫賀咄退開半步。將自己的臉露出來,目光看向阿史那俟利弗。“俟利弗,你,明天待莫賀咄與各部族撤離後,就將狼騎全部收攏起來,緩緩向馬邑退。不要進入馬邑城,劉武周不可信。過了馬邑,過了馬邑後,你立刻帶領部族先向北走,先渡過紫河,再繞向榆林。別,別回定襄,別去和羅藝爭。他和李仲堅的根基不在那,你不爭,最長不過半個月,他們也得退走。你別理睬羅蠻子和李仲堅,告訴大夥別想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再搶,孩子可以再生。你們到黃河拐彎處,到黃河拐彎處,陰山下去。去那裏休整,放牧,活著。隻有保住了咱們的武士,那是咱們突厥複仇的根基!”(注2)
“五年之內,隻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殺回來報今日之仇!”阿史那俟利弗上前半步,信誓旦旦地保證。
“不要太急!”始必輕輕搖頭,“這次,我便是因為太心急了,才會失敗。殺,殺人,不一定要自己動手。中原,中原的豪傑們互相之間,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你,給他們提供戰馬,給他們提供鎧甲。必要時,借給他們兵。不要吝嗇,讓他們自相殘殺。當他們的英雄都倒下後,才是咱們再度進入中原的機會!”
“我知道!”阿史那俟利弗大聲回應,“讓他們做突厥手中的刀,讓他們自己先消耗盡力氣。咱們在旁邊看著,給他們遞兵器,遞送火把!”

   第七卷 逍遙遊 第八章 疊唱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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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錯!”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經沒有了移動身體的力氣,但心思依舊敏銳。“不要在乎誰曾背叛過你,誰曾幫助過你。隻要能有利於你達到目的的事情,盡管去做!”
“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齒,“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會兒。咱們還有的是時間!”
“不!”始必可汗苦笑,咧開嘴巴,露出通紅的牙齒。阿史那俟利弗端來一碗水,企圖幫助始必漱口,始必卻搖頭拒絕了。“沒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還有話沒說完,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讓你直接向陰山退,非得先繞向紫河,然後再往陰山麽?”
“紫河狹窄,容易渡過。如果直接向西,黃河會擋住我們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給出一個理由充分的答案。
“不,不是!”始必又開始搖頭,非常急切,“我不是為了讓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讓你把婁煩關上的守軍引到定襄去。那個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著立功。你撤退時,他肯定會來追殺。不要迎戰,也不要強迫劉武周為你斷後。劉武周沒這個膽量幫你。如果守關將領追殺你,你不要反擊,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綻來,也別試圖反擊。帶著著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讓他和羅藝、李仲堅等人匯合。讓他們會師,平安,嗬嗬,平安會師!”
“是!”俟利弗瞪圓雙眼,嘴裏答應,目光中卻露出了猶豫和不解。
始必張開嘴巴,從紅色的牙齒後吐出一連串冷笑,宛若一頭剛剛吃過人肉的千年老鬼。“他們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間不會服氣。和咱們兄弟一樣,隻要活著時,便互相爭。嗬嗬,嗬嗬,你帶他們到一起,他們就得爭誰的功勞最大。爭執不下,說不定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個想法過於一廂情願,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讓大哥感到失望,敷衍著答應了下來。渡過紫河遠比渡過黃河省力,既然必須先向北走,就沒必要再計較中原人會不會做出大哥預料中的反應。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臉上的懷疑,也不說破,閉上眼睛養神。又過了一會兒,他掙紮著側過頭,衝著大薩滿圖設問道:“薩滿,你的人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我們準備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鮮的血漿!”大薩滿圖設寫滿悲傷的麵孔立刻變得神聖起來,聲音聽上去也充滿了誘惑。
“開始吧!我太累了!”始必歎了口氣,疲倦地揮手。
大薩滿圖設摘下腰間的骷髏串,輕輕撞擊了幾下。伴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幹澀的骷髏碎裂聲,八名與圖設聲望一樣高的老薩滿走了進來。他們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後從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塊塊華麗的,刻滿符文的玉版,依次擺在金帳正中間,圍成一個古怪的多邊形狀。
“莫賀咄!”你去將我的坐騎殺了,將心髒取來!”始必的目光突然變得炙熱,以一種極其陌生的語氣命令。
阿史那莫賀咄被嚇了一跳,不敢違抗,快步跑出金帳。一聲淒厲的馬嘶過後,他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蠕動的心髒跑回。大薩滿圖設上前一把搶過馬心,端端正正擺放於詭秘圖案的中央。然後命令弟子們端起銅盆,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漿傾倒於玉版上。
也不知道薩滿們用了什麽巫術,熱血與玉版接觸後,沒有立刻散開,反而迅速向玉版內部和地下滲去。阿史那莫賀咄親眼看到幾十盆血被小薩滿們端進金帳,傾倒於地,卻沒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拚成的圖案外圍。
圖設帶頭,九名大薩滿齊聲吟唱。以曠野秋風般的腔調唱起一種古老的語言。小薩滿們捧著骨鈴,圍在大薩滿身邊,伴著咒語的節奏片片起舞。如癡如狂。
他們用全部精力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榮耀,完成他們的所有心願。大薩滿圖設打了幾個手勢,突然,一朵幽蘭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開來,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後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鳥雀。鳥雀瞬間飛走,玉版開始呈現青綠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藍色的兔子、野驢、野牛、麅子、雄鹿,交替著在草原上出現,緩緩走過,腳步優雅如舞蹈。
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師圖等人都長大了嘴巴,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驚叫。恐懼與崇拜的感覺徹底控製了他們,令他們不敢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像還是真實。
白鹿跑過,一群威武的蒼狼自原野盡頭出現。領隊的狼王猛然駐足,舉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陣淒厲的狼嚎借助小薩滿們的嘴巴傳了出來,伴著血腥的味道充滿了整座金帳。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後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齒打戰,身體顫抖,顫抖,顫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對著玉版中央的跳動的火焰頂禮膜拜。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拉長了聲音,以古老的語言祈禱。
火焰愈發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張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薩滿們邊跳邊嚎叫,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有人很快就脫了力,腳步踉蹌,搖搖欲倒。
火焰啪啪作響,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幾圈,仿佛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般,轉身欲走。大薩滿圖設吃了一驚,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臂抓起短刀,奮力刺向自己的血管。
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還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經痊愈了般精神抖擻。他從大薩滿圖設手中奪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後將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揮刀割斷了自己的手腕血管。
“騰!”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滾撒歡兒。外圍的小薩滿們再次活躍起來,一邊嚎叫,一邊歡歌。九名大薩滿坐直身軀,齊聲吟唱道:“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
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腳步,帶頭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帳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將冒著血的手腕遞給它,狼王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脈管。
銅鈴叮當作響,骨器紛紛炸裂,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覺到血液不受控製地從自己身體裏被吸出去,流進狼王的肚子。
始必終於站不住了,緩緩跪倒。手腕依舊遞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從身體內流逝。大薩滿圖設閉上眼睛,以一種低沉的語調唱了起來。“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
所有大薩滿齊聲相和,“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我們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
我們以生命為祭典
我們發下血之詛咒。
詛咒那些曾經奪走胭脂山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家鄉永遠戰亂不休
讓他們的田間長滿蒿草
讓他們的水井裏流淌著嫉妒與謊言
詛咒那些無信的中原人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了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幹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仿佛聽見了薩滿們的吟唱,夜空中,數以萬計的星星交替下墜,落櫻般,徑直墜向長城外。長城外的戈壁灘上,二十幾匹駿馬閃電般跑過荒野。前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策馬疾馳,直奔定襄。他背後傳來上官碧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和焦急,“謝將軍,謝將軍,你到底要去幹什麽?回答我,你等等我!你聽見了沒有!”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仲堅,遲了,恐怕來不及!”謝映登縱馬狂奔,剛剛康複過來的身體孱弱如風中枯葉。突然,他聽見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頭,看見數以萬計的流星從頭頂的天空劃過,一瞬間,宛若天河決口。
戰馬受驚,嘶鳴不已。謝映登驚詫地睜大雙眼,仰望夜空。馬蹄不知不覺間放慢。上官碧從黑暗中追近,臉色紅潤如春天的挑花。
“怎麽了!”她靠近謝映登,低聲追問。
“我不知道!”謝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
二人並著肩膀仰頭,一時間默默無語。過了好久,上官碧才緩過神來,低聲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裏的薩滿說星辰移位預示著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多星辰同時移位。謝將軍,你以前看到過麽?”
“我也沒看見過!”謝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與對方靠得太近。被夜風吹過來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餘天內,他唯一記得的,便是這種無時無刻不出現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體香。
“那你,今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官碧輕輕咬牙,“可不可以再陪著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剛才那樣!”說罷,她顧不上害羞,猛然轉過頭,緊緊盯住謝映登的眼睛,
“我?”謝映登慢慢撥轉坐騎韁繩,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該是向西,還是向東!”
“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突厥人的金帳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經流幹,大薩滿圖設跪在他的身體旁,繼續祈禱。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幹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沉醉於歌聲當中,始必的屍體慢慢倒地。“哢嚓!”一聲,所有玉版同時碎裂如粉,火焰騰空穿透帳篷,與天上的流星遙相呼應。群狼在夜空中遊蕩,四下消散去,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墜,狼嚎徹野。
卷終
酒徒注:家園的故事至此結束。本書為開放式結局,一共有三個,將作為尾聲陸續呈上。請讀者自己挑選所喜歡的作為最終大結局。
注1:伯克、葉護、梅祿,都是突厥官職。
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為突利可汗。
注2:紫河。位於定襄與馬邑交界處的一條季節河流。西向注入黃河。

   第七卷 逍遙遊 尾聲 一 (正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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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時代
酒徒注:此結尾為正劇,請讀者酌情選擇。
李世民沿著淩煙閣的台階緩緩而上,汗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滾落下來,濺濕天藍色的綢衫。長孫無忌跟在他身後,氣喘籲籲。他的身體還不如李世民結實,每次爬這座小樓都要歇上好幾歇。但君臣二人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默契,隻要登淩煙閣,便從不帶隨從,也不讓任何人攙扶。
他們不想讓淩煙閣裏邊的畫像看到自己的老態。那裏邊的人像畫得都是他們壯年時的模樣,一個個神采飛揚,精神矍鑠。看到他們,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便能想起自己年青時的歲月,那時他們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那時二人心中也沒有任何畏懼。哪怕是對著十倍於自己的敵軍,也能笑得從容淡定。帶著笑容將那些敵人一個個擊敗,一個個踩於腳下。
如今,他們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手了。甚至連敢於背地裏給大唐添亂的家夥都找不到一個。這樣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就像一把習慣於砍殺敵人的寶劍,長期得不到鮮血的滋養,難免會慢慢生鏽。所以,君臣二人來淩煙閣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逗留了時間也逐漸加長。
胡公秦叔寶的畫像排在第二十四位,手持一杆鐵槊,身後背著他的成名兵器瓦麵金裝鐧。他投入李世民麾下之時已經四十五歲,其後又每戰與李世民一道衝殺在最前方。為了保護李世民而受了太多的傷,因此在十幾年前就病故了。論對大唐的戰功,秦叔寶遠比不上名列淩煙閣中的其他勳臣。但論君臣情誼,他卻在李世民心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以至於其亡故了很久之後,李世民還習慣將其畫像掛在寢宮外為自己值宿,一切仿佛二人爭雄逐鹿的當年。
英公李績目前領軍駐紮在營州,為大唐鎮守遼東邊境。長孫無忌多次勸說李世民將其調回身邊來,以免其在苦寒之地久了坐下病根兒,李世民卻總是搖頭不許。被催得太急了,便正色道:“茂公是先皇親口讚許的純臣,絕不會有擁兵自重想法。你別拿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去揣度他。他和你等不一樣,朕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長孫無忌說不過李世民,隻好閉口不提。然而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營州都督府的防備之心。今天看到李世民又站在李績的畫像前徘徊,便湊上前笑著說道:“徐將軍又有兩年多沒回京了吧,也不知道他現在見沒見老。他這個人,身子骨不知道怎麽生的,到現在比尋常小夥子還結實。舞起槊來,等閑人輕易靠近不了!”
“朕需要這樣的猛士守衛四方!”李世民回過頭來,笑著橫了長孫無忌一眼,“無忌,既然先皇賜他姓李,你別老叫他徐將軍。按年齡和輩分,朕和你都應叫他一聲大哥!”
“我跟他文武殊途,可不敢認他為兄!”長孫無忌很不給麵子地說道,“他那人長了八麵玲瓏的心思,誰能料到他將來會做什麽?”
“再玲瓏,還能玲瓏過你!”李世民笑著推了長孫無忌一把,不敢太用力,唯恐將對方推倒,摔傷。淩煙閣上的諸君中,至今還在世的已經不多了。所以明知道長孫無忌對徐茂公的評價有詆毀的成分,他也不甚在意。為君者兼聽則明,是是非非要靠自己的判斷。送往他桌案的軍書中,徐茂公也從來沒說過長孫無忌的好話。不是告對方克扣軍餉,就是抱怨軍糧運得時間太晚,導致麾下弟兄們怨聲載道。
這兩個大唐棟梁之臣幾乎是天生是死對頭,翻翻滾滾從武德年間互相掐到現在。能都平安無事的確是個異數。李世民相信也就是自己能容忍他們,換了個偏聽偏信的君主,光憑著一方的讒言,就可以將另一方抄家滅族了。
兩番進讒無效,長孫無忌心中偷樂,裝出一幅悻悻作罷的模樣,跟在李世民身後,挪步繼續向前。憑心而論,他與徐茂公沒有任何衝突。但臣子有臣子的立身之道。他們兩個的資曆和手中的權力畢竟太重了,重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敗名裂的地步。這一點,他明白,徐茂公也明白。
慢慢前行,君臣二人的目光從一幹故舊的臉上掃過。涉嫌謀反而被殺的侯君集和張亮,因貪腐而受貶,死在謫居之地的長孫順德。病故的勳公殷嶠,譙公柴紹。還有閉門不出,謝絕任何人拜訪的衛公李靖。當年的是非恩怨如今都過去了。留下的隻有那些血與火交織在一起的回憶。
轉到排在第二位的趙郡王李孝恭麵前,李世民又停住了腳步。凝望了畫像好半天,才低聲問道:“趙郡王的子孫你安置好了麽。朕聽說最近河北收成不佳。孝恭病故前,將家產都揮霍空了。你平時替朕多照應一下,別讓他的後裔受了凍餓之苦!”
“陛下盡管放心。趙郡王的子孫名下還各五十頃良田,即便不靠朝廷給的俸祿,日子也過得去。況且博陵六郡民間殷實程度遠非其他各地能比,即便遭了災,憑著過去的家底,也都能挺得住!”長孫無忌聳聳肩膀,滿不在乎地答應。
趙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間曾經奉命掌管整個江南,一直與隱太子李建成走得近。雖然李世民沒有追究過這些事情,但既然其當年站錯了隊,就應該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價。按照秦王府舊臣的公議,淩煙閣上根本不該有李孝恭的畫像才對,隻是因為李世民的堅持,大夥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認可了此人的功績。
“哦!博陵六郡!”李世民沒有繼續糾纏對李孝恭遺屬多加照顧的問題,心思被長孫無忌的話又帶到他處。“博陵六郡啊!”他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博陵六郡還是那樣富庶麽?那裏的百姓呢,也依舊念著李仲堅的好處?”
“百姓們記性哪有那麽長久。他們隻會記得現在是誰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長孫無忌趕緊出招補救。“況且李仲堅於先皇在世時就偷偷摸摸將博陵六郡百姓向北遷徙。從武德元年到武德四年,一直沒間斷過。當年追隨他的那夥老人,幾乎被他騙出塞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各地後去的新人,跟本不會念他的舊情!”
“那也是!”李世民笑著點點頭,又仿佛看透了長孫無忌的虛偽般,笑著搖了搖腦袋。“你啊,別拿這些話來糊弄朕。早點讓戶部將賑災的錢糧運送到位才是。否則,人家說起來,我這個大唐天子也太不著調,對待治下百姓居然還不如一個擁兵自重的權臣,豈不是個大笑話?”
不待長孫無忌回應,他又笑著問道:“渤海國主最近在幹什麽?是不是又在偷朕的百姓?他那裏又玩了什麽新花樣?你用心打聽過麽?”(注1)
長孫無忌臉色一凜,憤然道:“渤海國主去年將靺鞨諸部都收歸帳下了,正忙著處理善後諸事,還沒來得及對陛下您施展任何伎倆!依臣之見,您早就應該發兵滅了他。省得做事顧忌這,顧忌那!還要日日提防者他暗中生事!”
“那地方太冷,路又太遠!”李世民苦笑著搖頭,“上次打高句麗,咱們已經吃了天氣的虧,同樣的虧不能再吃第二次。況且渤海國主素得軍心,又身經百戰,不會比高句麗君臣好對付。朕對上他,未必能完勝!”
“陛下顧忌著當年的情分而已,姓張的不識抬舉!”長孫無忌不屑地搖了搖頭,低聲唾罵。
李世民卻不肯吃這個變相的馬屁,笑了笑,淡然道:“朕豈是會為私情耽誤國事之人?朕不與他交手,一是咱大唐兵馬的確不適應渤海國那邊的氣候。二是朕念著那也是我中原衣冠所在,沒必要相煎太急。第三麽,嗬嗬,朕這些年來慢慢發現,人做事有些顧忌也好,有些顧忌,會少犯很多錯!魏征是朕的鏡子,而渤海國麽,恰恰可做我大唐之鏡!”
“陛下英明!”長孫無忌恭恭敬敬地向李世民作揖,對主公的胸懷表示佩服。
“去!少跟我做戲!”這一套東西,李世民早就了熟於心了,唾了對方一口,笑著罵道。
“不是相讓陛下開心些麽?”把戲被人拆穿,長孫無忌也不覺得窘迫,嘿嘿笑了幾聲,繼續說道:“不過渤海國吞並了靺鞨後,高句麗國就有了些麻煩,眼下渤海國疆界已經接到了馬砦水上遊,冬天時可以直接從冰麵上進入高句麗!“
“博陵將士還那麽能打?”聽說渤海國與高句麗之間起了衝突,李世民的興趣立刻被提了起來。登基後,他也試圖征討高句麗,以血中原當年兵敗之恥辱。但因為天氣和地形等諸多原因,勉強隻維持了一個不勝不敗的僵局。渤海國主與高句麗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疆土與高句麗既然接了壤,一定不會讓高句麗君臣睡上安穩覺。
據咱們的探子說,光上一個季度,就有二十幾股渤海馬賊進入高句麗境內。遇到高句麗官員則一擁而上,亂刀剁翻。待高句麗士兵從營地殺出來救援,他們又呼嘯而去。害得現在馬砦水北側,除了幾個大城外,高句麗官員都不敢赴任。高句麗君臣有心發兵報複,又怕咱們營州守軍趁虛而入!”
“痛快!”李世民撫掌大笑,仿佛將高句麗君臣折騰得夜不能寐的人就是自己。一笑過後,他好像又年青了十幾歲,拍了拍長孫無忌的肩膀,笑著說道“無忌,你可知道,朕這淩煙閣上,本來想畫二十八個人,以應光武的雲台二十八將!可惜,他寧可遠走他鄉,也不肯替朕效力!”
“他沒有福氣!”長孫無忌輕聲回答。
“你不懂,你不懂!”李世民繼續笑著搖頭,“無忌,你是朕的肱骨,朕的良臣。張仲堅不是。他做不了朕的良臣,但他的心思,你永遠不會懂!”
“連自己姓氏都要改的人!嗤!”長孫無忌很不服氣,鼻孔中連噴冷氣。
李世民笑著看著心腹臣子,繼續搖頭,“無忌,你永遠不會懂。說實話,即便是朕,當年都沒弄懂仲堅為什麽要那樣做!他本來可以不走,他要是不走,這淩煙閣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不甘心地歎了口氣,李世民又笑著說道:“你們這些人都不懂他。居然將朕當年和他、羅藝還有隱太子三人並肩殺敵那段故事不予記錄。其實記錄下來又如何呢?他既然已經出塞,難道還會再回來?”
“臣是怕有人借他的名義惹事,倒不是怕他回來。”長孫無忌躬了下身,再次向李世民解釋。關於這個問題,他都解釋過很多次了,但李世民一直耿耿於懷。“況且春秋筆法,也是聖人早有的先例。當年塞上之事張仲堅雖然出力頗多,但那事畢竟涉及到隱太子和羅藝,不好單獨將他一人記錄入大唐史冊。再者說,那一仗雖然打得狠了些,卻沒有威脅到中原安危,算不得什麽必然要記錄的大仗。與其牽扯不清,不如讓它淡去。陛下如果覺得不妥,可以著急史官公議,大夥肯定也是這種態度。”
“隨你吧!”李世民無奈地擺擺手,放棄這個話題。他知道,即便自己召集群臣討論,最後的結果也和長孫無忌所言差不多。當年在太原起兵和攻克長安的功勞,大夥就是通過春秋筆法硬塞到自己頭上,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其中具體緣由,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己畢竟是奪了哥哥的位置,太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塞天下之口。
隻是,在後人眼裏,恐怕要將幹擾修史的罪名扣在自己的頭上,這代價未免太大!想到這些,李世民心裏有多少有些不情願,歎了口氣,喃喃地抱怨,“朕其實根本不在乎,朕做過的事情,已經足夠讓朕名垂千古。何必強行修飾?!”
“陛下當年說過啊,曆史要由我等來寫!”長孫無忌笑了笑,低聲回答。
“朕說過這話?”李世民早已不記得了,皺著眉頭追問,“什麽時候,朕什麽時候如此狂妄過!”
提起當年事情,長孫無忌眼裏立刻充滿了狂熱與自豪,“陛下當年,對我,劉弘基,還有叔叔說的。當年,我們一同去探望二小姐回來的路上。臣一直記得,陛下當年的風采,一直沒有忘記!”
“朕說過?”李世民茫然追問,目光透過淩煙閣的紗窗,遙遙看向北方。傍晚的天空上,有一股淡淡的雲氣在移動。幾顆碩大的流星從雲後擦過,將天空點成一片絳紅。
一個暗紅色的球兒突然從半空中飛過,徑直砸向紗窗。憑借多年征戰養成的本能,李世民迅速向後一閃,然後伸出手掌,幹淨利落地抓住了球上的紅色穗子。
“誰在胡鬧!給我拿下!”做完了這些,他累得直喘氣,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準備給肇事者一個教訓。
樓下擔任警戒的眾武士早已衝了出去,將“刺客”抓住。李世民怒氣衝衝走下淩煙閣,看見十五、六歲小姑娘俏生生地跪倒在台階之下,口稱“臣妾死罪!臉上卻沒有任何畏懼之色!”
淩煙閣本為皇家道觀裏邊的一個小樓,附近冷清得很。平素很少有人會靠近,更不會有宮女敢偷著跑來玩耍。所以武士們防禦懈怠,居然讓一個小丫頭驚了聖駕。李世民見麵前的女孩眼熟,怕自己一怒之下殺錯了人,強忍住火氣質問道:“你是哪個宮裏的野丫頭?怎地如何大膽?難道朕的皇宮裏沒有王法麽?”
“臣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啊。陛下難道已經把臣妾忘了麽?”少女滿臉委屈,撅著嘴巴反問。
“武氏?”李世民楞了一下,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封過這樣一個才人。他身體強健,所以身邊女人也多,自從發妻長孫氏故去後,後宮疏於管理,所以一時叫不上侍妾們的名字來很正常。
“可,可人家一直聽,聽說陛下過目不忘呢!”小姑娘十分委屈,低下頭去,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不為君威,隻為自己被人忽視。
李世民不欣賞這樣的女子,他總覺得麵前的女孩有些過於膽大。正準備給對方一個嚴重的懲罰時,長孫無忌卻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此女是應國公的掌上明珠。陛下且寬待一二!”
“應國公,哪個應國公?”李世民回過頭去,衝著長孫無忌追問。國公是大唐對異姓臣子最高的封爵,他不記得自己封過這樣一個國公。
“是先皇陛下封的應國公,早已亡故的武士矱將軍!”
“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就是當年遼東跟著張仲堅、劉弘基一道殺回來的那個武士矱,朕知道了!”
笑著向前走了幾步,他和氣地將武氏才人攙扶起身。“你啊,怎地這樣胡鬧!”口中的話依舊是責備,語氣中已經帶上了幾分長輩的關愛。
武士矱的女兒都這麽大了。李世民知道自己這代人真的老了。握著掌中的柔荑,他心中慢慢湧起一種難言的渴望。那是對年青的留戀,對青春羨慕,還有一絲絲對過去的遺憾與負疚。
武才人就這樣讓李世民挽著,不躲,也不害羞。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裏充滿了火焰。
此女前途不可限量!長孫無忌心中猛然一凜。他很後悔自己剛才多嘴,不該救下這個妖精般的女子。但武氏的手已經被李世民握在了掌心,他縱使想說話,也失去了合適的機會。
他將永遠為自己這次失誤而付出代價。
若幹年後,武氏登基為帝,自名為曌。在群臣的支持下重新定義世族,徹底大破了豪門大姓把持國家的局麵。
盛唐時代由此而起。
注1:渤海國興起於隋末唐初,具體時間不詳細。地域包括今天的東三省北部及海參崴、庫頁島,據史書記載,其國內製度服飾皆與中原相同。北宋後期,該國毀於民族大融合。
注2:疊唱(三)其實是本書正式結尾。三個尾聲皆為滿足讀者不喜歡懸念而補作。如果大夥不喜歡尾聲一,請選擇尾聲二或者三。

   第七卷 逍遙遊 尾聲二 (架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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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注:此結尾為架空,請讀者酌情選擇。
突厥王的詛咒
萬點流星從夜空中劃過,與遠處迅速靠近的火把遙相呼應。玄武門敵樓上,李建成持槊而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絕望。
皇宮外的火把看上去是那樣的熟悉,連馬蹄聲聽起來都那樣的親切。十年前,李建成記得自己就是打著同樣的火把,騎著同樣的突厥良駒,和宮外那兩個叛逆一道殺入突厥可汗始必的老巢,將定襄古城和白道牧場燒成了一片焦土。
他記得,在火光燃起的那天,草原的天空中也如今天一樣落星如雨。被虎賁鐵騎俘虜為奴隸的突厥男女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憤怒,他們就像做夢般看著烈焰從自己的氈帳上跳躍,做夢般看著多年劫掠積累下來的金銀細軟被人瓜分,厚重積蓄被當成博陵子弟劈柴丟進火堆。
當年,李建成不明白突厥人臉上會有那種表情,現在,他終於懂了。那是不相信啊,在家園起火的那一刻,突厥人拒絕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寧願把發生在身邊的一切當做場噩夢,如此,他們心裏就不會痛,也不會再計較任何苦難。
把災難當成一場大夢,受苦的是夢中人,不是自己。
一場延續的十年的大夢。李建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別人的夢裏遊蕩,還是別人在自己的夢裏點燃了戰火。他記得上一個夢境中,他、虎賁大將軍羅藝、驃騎大將軍李仲堅結為兄弟,發誓榮辱與共。然後,他們平定了天下群雄,打下了大唐如畫江山。接下來,他們就在這玄武門下,將機關算盡的李世民、長孫無忌等人一網打盡,徹底解決了大唐的內患。當到李仲堅押著二弟世民來到他的馬前,將黑刀遞於他手中時,他心裏沒有對任何骨肉至親的憐惜,隻有輕鬆於解脫。
今天,那把黑刀又舉起來了,再次攻向玄武門。博陵王,河北大總管李仲堅,燕王,幽州大總管羅藝,昔日和他李建成共同踏平草原的兩個盟友結伴殺入了長安。將大唐皇朝連根拔起,然後一腳踢入了泥坑當中。
為什麽會這樣?李建成想不明白。登基以來,他對兩個盟友一直恩遇有加。可他們卻越來越不滿足,逼著自己不斷讓步。而現在,他們不需要自己再讓步了,他們已經決定伸手來拿,將自己手中最後一點權力和尊嚴也奪走。
“陛下,夜深了,小心露重!”左仆射封德彝顫顫巍巍地爬上敵樓,小聲向李建成勸告。“回內宮休息吧。玄武門城高池厚,敵軍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
“一時半會兒之後呢?”李建成低下頭,笑著詢問。“一時半會兒之後呢,封仆射,你說的援軍在哪裏?你不是對朕說看到賊人倒行逆施,天下英雄會群起而討之麽?朕的英雄在哪裏?怎地現在還不來?”
“陛下恕罪!”封德彝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鼓舞守軍士氣的話的確都是他說的,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內宮六率武士有幾個會信以為真?天下英雄,這天下最強大的兩個英雄都在敵人那邊,其餘英雄怎敢輕舉妄動?
李建成閉上眼睛,不願意看到封德彝那幅窩囊模樣。都古稀之年的人了,居然還那麽怕死。絲毫不像個連續看到三次皇權血腥更替的老臣。“你起來吧!”他歎了口氣,幽然道。“起來後去內宮裏邊取點兒細軟,然後躲到三清觀裏邊去。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別再出來。他們將來還用得上你,應該不會太對你刁難!”
“陛下!”封德彝伏地大哭,鼻涕眼淚順著花白的胡須上拉成老長的粘條,被火焰一照,晶瑩閃亮。“老臣,老臣願意與陛下同生共死。老臣無能,誤了陛下啊……”
“你去吧。”李建成苦笑著搖頭。“你一個文官,推一把就倒,留下也沒有用。朕此刻需要敢戰之將,不是你這樣的富貴種子!”
“陛下!”封德彝被富貴種子四個字說得一愣,眼淚噶然而止。從大隋到大唐,封家都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子孫後代在當前各家藩王麾下都有建樹,的確稱得上是輸贏通吃的不倒翁。可這樣做的又不是封家一個,鄭家、王家、謝家不都是如此麽,包括皇親國戚長孫家,還不是多方下注,以求富貴綿延?這是家族延續的必然手段,根本不該被指責!想到這,封德彝又給李建成磕了個頭,慢慢爬起來,踉蹌著走下敵樓。
朕難道說錯了麽?望著封德彝負氣而去的背影,李建成繼續苦笑。這些世家大族,的確像李仲堅所說那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他們無論做什麽,總把家族利益擺在第一位。他們當初看不上李仲堅,看不上羅藝,覺得對方出身寒微,血脈低賤。如今呢,還不是爭先恐後地前去投效?生怕跑得慢了,在新朝廷裏找不到一個落腳之地。隻可惜,自己早沒聽李仲堅的話,還一直拿著他們當大唐的根基。
“陛下,竇琮回來了!”鎮殿將軍獨孤謀逆著封德彝的去向而來,低聲向李建成匯報。
“他還好意思回來見朕。朕給了他四十萬大軍,現在,三個月還不到,朕的四十萬大軍呢?”李建成氣得直咬牙,惡狠狠地罵道。“直接砍了,首級掛在這玄武門外。朕讓他看著,看著敵人怎麽從他眼皮底下攻進來,攻進來殺朕的!”
“諾!”獨孤謀答應一聲,按劍而下。數息之後,城牆下傳來竇琮的哭喊聲,“陛下,我要見陛下,我死不足惜,但有話要對陛下說!”
“傳朕的旨意,推竇琮上來!”李建成聽得心中難過,俯身到內城牆垛口,衝著下麵喊道。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太監們趕緊扯開嗓子,將李建成的命令傳了下去。又過了片刻,鼻青臉腫的竇琮被幾名武士推搡著走進玄武門的城樓。
一見到李建成的麵兒,竇琮立刻跪倒,口稱死罪,用力叩頭不止。李建成知道竇琮雖然兵敗被俘,但不會背叛自己。又歎了口氣,走上前幾步,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
“陛下!”竇琮感動的淚流滿臉,哽咽著喊道。
“也好。朕不殺你。反正最遲不過三天,你我君臣都要命喪在此!你去領一套鎧甲兵器,為朕守城吧!”李建成拍了拍愛將的肩膀,強笑著說道。
“末將懇請陛下傳令突圍,殺出長安,以圖將來!”竇琮後退半步,肅立拱手,“末將願意披堅執銳,為陛下開路!”
“突圍,去哪?”李建成無可奈何地冷笑。
竇琮無言以對。洛陽已經被李仲堅的好朋友徐茂公拿下。隴右控製在薛舉的舊部,輔國大將軍秦子櫻手裏,他也是李仲堅的知交。眼下唯一沒有敵軍的去路,便是向西南直奔巴蜀。但那裏是衛公李靖的地盤。其故主李世民當年爭奪皇位敗於李建成。當時此人屈於李旭的兵威,不得不帶領秦王府餘孽向太子李建成投降。現在李仲堅造了反,李建成去巴蜀避難,能保證李靖不趁機給故主報仇麽?
“算了,既然老天讓朕死於玄武門,朕便順了天意吧!”見竇琮回答不上來,李建成長歎一聲,決定接受命運。當年他在此殺弟逼父,如今,當年所犯下的殺親忤逆之罪,也到了償還的時候。就是不知道與世民相逢後,對方要如何笑話自己這個不會當皇帝的哥哥!
竇琮見主公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說話。到兵器庫中取了一套鎧甲,一把橫刀,重新穿戴整齊,又走回李建成身邊。他被李旭俘虜又放回,期間雖然沒受刑,對心智的折磨也很厲害。原來適合他型號的鎧甲被重新披掛好後,居然顯得有些鬆垮。
“你受苦了!”李建成笑著安慰。
“末將不苦。”竇琮輕輕搖頭。“李仲堅隻派人勸了一次降,被末將罵回去後,便沒有再勸過。這次,他是讓末將帶一封信給陛下。末將為了見到陛下,便不得不答應了!”
“信呢?”聽說有自己的信,李建成詫異地問。
“被末將在途中撕了!”竇琮拱手謝罪,“陛下不問,也不要看。那上麵全是汙蔑之詞,李仲堅這個時候拿出來,隻是為了動搖陛下的軍心而已。
“嗬嗬,說說,他如何汙蔑朕?”李建成一點也不惱怒,反而好奇李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你不該撕啊。你既然答應了人家,就應該信守承諾!”
竇琮憤怒地搖頭,“末將決不容忍他侮蔑陛下!陛下別問,末將不說!”
李建成一邊咬牙一邊冷笑,“嗬嗬,估計又是什麽殺弟,逼父,不仁不孝那一套吧。朕早就聽膩煩了。要不是他李仲堅在背後慫恿,朕會和世民越行越遠,以至最後勢同水火麽?這該死的家夥,分明是利用朕來給自己報仇,反過來又陷害朕!”
如果此刻李旭站在他麵前,他恨不得衝上去與對方來個當場對質。是誰告訴自己,世民對太子之位誌在必得?是誰告訴自己,秦王府已經厲兵秣馬。是誰不惜用苦肉計安插細作到秦王府中,竊取了世民在玄武門的整個計劃。是誰將世民砍下戰馬,然後又把刀交在了自己手上。
如今,那個人反而用這一切來譴責自己,真是笑話。如果老天有眼,有個人早就被該雷劈成齏粉。
對了,當年勸自己下決心殺死世民的,還有一個人。想起玄武門之變,李建成立刻想起了心腹謀士魏征。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家夥勸自己誅殺世民,如今這玄武門上,可能還有一夥李家的勇將與自己並肩戰鬥。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家夥勸自己下手削藩,李仲堅和羅藝還未必能找到造反的借口。
“魏征呢,把魏征給朕宣來!”猛然踢了身邊的廊柱一腳,李建成惡狠狠地命令。
“稟陛下。魏仆射昨日帶領一千甲士衝入敵軍,已經壯烈殉國了!”鎮殿將軍獨孤謀走上前,滿臉悲傷。
“哦!朕居然忘了!”李建成拍了拍昏沉沉的腦袋。“我大唐養文士十幾年,臨難居然隻有魏征一個肯盡忠的。嗬嗬,也算對得起我先皇和朕的一番心血了吧!”
獨孤謀沒有回應,看向李建成的目光充滿了惋惜。皇帝陛下完了。盡管這個想法大逆不道,但獨孤謀依舊忍不住這樣想。已經頹廢到如此地步的陛下值得自己和宮廷侍衛們一道為其殉葬麽?獨孤謀不情願,看向玄武門外的目光充滿了猶豫。
三天前,左武衛大將軍宇文士及打開長安城門,投降了李仲堅。據說李仲堅盡棄前嫌,許他以高官厚祿。獨孤謀的前輩與李仲堅的關係遠好於宇文士及跟李仲堅的關係,如果趁人不備打開玄武門,也許……。至少能讓兵火早一點結束。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通往敵樓的木製甬道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左仆射封德彝抱著一大卷羊皮紙,興高采烈的跑了上來。他胡須上的鼻涕和眼淚的痕跡還沒有幹,被煙塵沾染得黑一塊,黃一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名無人照料的老瘋子。
“你怎麽又回來了!”李建成雖然不喜歡見到封德彝,依舊感覺到心頭發暖。“朕不是讓你躲到三清觀去了麽?你敢抗命?”
“陛,陛下,息,息怒!”封德彝跑得太急,喘了半天氣才把呼吸調整均勻,“陛下,老,老臣不敢抗命,老臣找到了這個,在三清觀中找到了這個!”說罷,他舉起手中的羊皮卷,滿眼狂熱。
“這是什麽東西?”李建成瞟了羊皮卷一眼,哭笑不得地問。也就是封德彝這種老王八蛋,死到臨頭了還要研究什麽道德文章。三清觀裏邊堆放的全是些從大唐各地收攏來的,涉及養生、延壽、煉氣的典籍,平時就沒見過任何效果,這個時候拿出來,難道指望著能撒豆成兵麽?
“是,是突厥人的寶貝,陛下當年從定襄城抄回來的!”封德彝笑得愈發像個瘋子。“沒人能懂上邊的匈奴文字,嗬嗬,老臣懂,老臣懂啊!”
“嗯,朕知道你懂。你是全天下最博學多才的!”李建成憐憫地看了封德彝一眼,低聲安慰。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左仆射徹底瘋掉了。懂匈奴文,懂匈奴文便能擋住敵軍麽?
仿佛猜到了大夥想的是什麽,封德彝大笑著搖頭,“陛下,老臣沒瘋,老臣沒瘋!陛下看得起老臣,老臣也不負陛下。這上邊記載的是一套古老的咒文,如果以王者之血引發,便可以詛咒你的敵人,讓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笑話!”李建成根本不相信,但他也感動於對方的好心。伸出手去,按住封德彝的肩膀,“老仆射,你有心了。去躲起來吧。這裏不是讀書人呆的地方!”
誰料封德彝根本不領情,先是失望地看了李建成一眼,然後突然詭秘一笑,拉起李建成的胳膊,一口咬在了手腕之上。
雖然身體比封德彝硬朗許多,十幾年沒有上陣打仗,李建成的反應速度已經大不如前。隻覺得手腕一痛,血已經順著傷口淌了出來。封德彝不管不顧,舉起羊皮裹住李建成的手腕,不讓一滴鮮血浪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幽綠色的符咒立刻在羊皮上開始閃動。竇琮等人正欲上前將軍老瘋子推開,看到符咒,都詫異地停住了腳步。
“你們,你們別動!”李建成先是一驚,然後低聲命令。他感覺到體力在迅速地流逝,但他同時感覺到了報複的快意。這個瞬間,他想起了幾年前,一些投降過來的突厥人向自己報告,說始必可汗臨死之前曾經詛咒過自己。並且告訴了自己應該到兜輿山下祭天,才能有機會得到神明的指示破咒。當時,李建成不相信這些,一笑而過。現在,他卻希望咒文真的存在。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幹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封德彝將染血的羊皮鋪於玄武門敵樓中央,以一種古老又神秘的語言低聲吟唱,滿臉虔誠。李建成笑了笑,將自己受傷的手腕又伸過去,用佩刀將軍傷口加大,不斷將新鮮的血液滋潤羊皮上的圖案。
此刻,他完全聽懂了突厥王始必當年用血發出的詛咒。詛咒他的敵人手足相殘,父子相逼。
“……..讓他們的英雄永遠互為寇仇
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
背後也藏著塗滿毒藥的刀
讓他們手足相殘
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
讓他們在爭鬥中流幹血液
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古老的歌聲伴著喊殺聲傳到玄武門下,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
“記得你曾經跟老夫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望著玄武門上騰起的火焰,羅藝笑著問道。皇宮被破在即,他的心情無比舒暢。
“是!”李旭點了點頭,笑容裏露出幾分苦澀。
自己最終守護住了麽?他心中沒有答案。但他已經知道了有關守護全部的內涵。這世間最難守護的,其實不是財富,不是家園,而是,而是人心中的那份堅持。
羅藝聳聳肩,繼續觀戰。玄武門上下喊殺聲響成一片,刀矛並舉,血流成河。
手腕上的傷口不再疼痛,身體內的血也許就要流幹。迷迷糊糊中,李建成看到羊皮上的圖案和咒語漸漸幻化成一頭頭蒼狼,咆哮著衝出玄武門,衝向夜空。
是夜,流星如雨。
注1:根據玄武門複原圖,此處並非一個單純的城門,而是類似南京的中華門那樣功能完善的藏兵堡壘。
注2:疊唱(三)其實是本書正式結尾。三個尾聲皆為滿足讀者不喜歡懸念而補作。如果大夥不喜歡尾聲二,請選擇尾聲一或者三。

   第七卷 逍遙遊 尾聲三 (YY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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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注:此結尾為YY,請讀者酌情選擇。
在水一方
太陽緩緩從海平麵上升起,將萬道彩霞揚撒在艦隊上。十幾艘波斯風格的大船排成一條縱隊,劈波斬浪,駛向未知的遠方
李婉兒輕輕推開麵前的木板,將一個南詔風味的竹製鬥笠蓋在了頭頂上。她現在被日光曬得有些黑,身上再也看不到半點皇家氣質。但李婉兒喜歡這種自由自在感覺更甚於喜歡統領數十萬大軍。她喜歡這船,這海,這風。喜歡清晨走到甲板上等候第一縷陽光跳出水麵,喜歡豚的呢喃聲和白鳥在桅杆間的鳴唱,喜歡聽見自己所喜歡的人在陽光下發出爽朗的笑。
在她身麵的木板上,平鋪著一幅白絹,上麵用從波斯人那裏學來的技法,繪出一個男人的上半身。滿臉絡腮胡子,滿身結實的肌肉。對,應該叫腱子肉。李婉兒記得自己剛剛開始向天竺國王的波斯寵姬學習這種古怪的繪圖方法時,還被羞得滿臉通紅。如今,她卻學會了欣賞其中的美麗,或者說,學會了欣賞畫卷中的那個男人。
畫卷中的那個男人正在甲板的另一側幫孩子們釣魚,海風不斷送來他們的歡笑。自從很多年前踏上甲板那一刻起,李婉兒記得這種笑聲就從來沒間斷過。他們笑著駛向倭國,駛向真臘,駛向驃國和嘉陵羯,甚至曾經試圖繞過南邊那塊熱得幾乎著火的陸地,從木骨都束直接駛向十字教徒們所說的極西之地,看看傳說當中掛著十字的野蠻人到底生活於什麽樣的國家。但他們在中途不得不折返回來,因為沒有詳細的海圖,也找不到足夠的補給點。(注1)
鼎的確不止九個。現在,李婉兒相信丈夫說的話。按照古人的計算方式,全天下的鼎加在一起九百個都不止。但她不再試圖慫恿丈夫再占據其中任何一個,對於丈夫這樣的人,鼎也許是一種負累。
他們有船,有海,這便夠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們腳下隻有甲板,所以不用再做任何人的臣子。世俗中的規矩也再約束不了他們,他們可以一邊吃著烤肉,一邊跟天竺人討論佛法。一邊煮著魚湯,一邊跟十字教徒研究東西方的酒水哪個更為醇厚。他們跟波斯人交換漂亮的毛毯,然後將其運到室力差歎羅去換取金沙。他們跟南洋海盜兜風,然後迎上前,擊潰那些連箭都射不好的土人,黑吃黑。他們用南海的珍珠換取北海的皮革,讓船隊中每個女人都穿得像個郡主。
正在釣魚的爺幾個又起了爭執,沒大沒小地鬧個不停。李婉兒笑著走了過去,看丈夫又在弄什麽新花樣。聽到他的腳步聲,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兒立刻跑上前告狀,“阿娘,阿爺把我剛剛掉的魚給放走了。阿爺欺負我!不讓我拿魚給你燒湯!”
“你這孩子,疲懶!”李婉兒愛憐地戳了兒子一指頭,笑著嗔怪。蹲下身,她撿起兒子用的釣竿,又笑著問道,“剛才釣上了隻什麽樣的魚,你自己認識麽?”
“不認識!”小男兒沒找到支持者,嘟著嘴道。
“豹子釣到了一頭紅葉稠,阿爺說,那魚不能吃,所以給放掉了!”另一個年齡在十一、二歲,生得明眸皓齒的小女孩笑著說道。“二娘,你也來釣一會兒吧。這片水域的魚特別傻!”
不同於後院裏長大的孩子,她苗條,挺拔,臉色白中透紅,透著股濃烈的青春氣息。這孩子如果放在大唐,肯定是無數年青人爭相追逐對象。而在船隊中,她卻像一朵悄然綻放的小野花。
李婉兒笑著替女孩兒扯了扯衣角,低聲問道,“若蘭,你娘呢,她怎麽不出來陪你們釣魚!”
“娘在算今年的收益!娘說等船靠了岸,要多逗留幾天,清掉一些底貨,順帶給阿爺,大姨、豹子、虎頭每人買一匹布做衣服!所以要先把賬目整理出來!”女孩的說話聲如黃鶯出穀,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裏連續用了兩個不同的稱呼來指代婉兒。
李婉兒也不糾正,笑著道:“那你為什麽不給你娘幫忙?你不是已經學會算帳了麽?”
“頭疼,頭疼!”女孩的臉色立刻苦了起來,擰著小巧的鼻子道。“我要釣魚,我要跟阿爺學習駕船,我要跟大姨你學習射箭和用刀!反正,我不喜歡算賬,一看賬本就頭暈!”
李婉兒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若蘭是妹妹萁兒的孩子,但性格卻更像當年的自己。當年的自己,也是不喜歡讀書,隻喜歡舞刀弄槍啊。“那你明天早點起,大姨教你射箭。咱們逆著日光射跳出水麵的大魚,看誰能射得準。”
“一言為定!”若蘭伸出右掌。
“一言為定!”婉兒舉掌與對方相擊。
她的兒子對姐姐分享走了本該屬於自己母愛十分不滿,不住地扯婉兒的衣角,“阿娘,阿娘,你還沒幫我釣魚呢,你還沒幫我釣魚呢!”
“好,阿娘這就幫你!”婉兒坐到甲板上,將魚鉤利落地甩向水麵。一會兒功夫,便將條三寸長的黑鐵頭扯了上來。她本以為自己就此可以交差,調皮的兒子卻搶在前麵,利落地將魚從鉤上摘下,然後“撲通”一聲丟進海裏。
“怎麽扔了。你個調皮家夥!”婉兒佯裝憤怒,板起臉來質問。
“阿爺說,小魚沒肉。要舍得,才能得到!”小豹子人小鬼大,看看在旁邊一直微笑不語的李旭,大聲狡辯。
“你這孩子!”婉兒又愛憐地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滿臉驕傲。即便是弟弟在這般年齡,也沒豹子這樣狡猾吧。狡猾的孩子好,至少長大不會吃虧。
“豹子很聰明!”李旭的想法居然和她差不多,坐到婉兒身邊,以孩子們聽不到的聲音誇獎。
“你教導得好!”婉兒看了旭子一眼,笑著回答。
夫妻兩個並肩而坐,一同舉起釣竿,心思裏麵卻沒有了魚,隻剩下濃濃柔情。
孩子們沒有大人的耐心,呼哨一聲,紛紛逃到別處玩耍了。他們幾乎都是從小在船上長大,見慣了風浪的,所以李旭和婉兒也不太擔心,繼續默默垂釣。片刻後,婉兒收起魚鉤,低聲問道:“這次靠岸,你到陸上走走麽?”
“到。反正廣州城裏不會有人認識我。”李旭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你呢?”他也收起魚鉤,低聲詢問。
“當然也不會有人認識我!”李婉兒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遺憾。平陽公主的墳墓旁,如今已經長滿了蒿草了吧。有誰知道,那裏邊隻葬著一堆兵器呢?
“想家了麽?”李旭敏銳地感覺到了婉兒的情緒變化,關切地問。
“有點兒!”婉兒點點頭,牙齒輕咬下唇。
“下回到越州靠岸,我可以派人送你到洛陽玩一圈。再遠,就不大安全了!”李旭猶豫了片刻,低聲承諾。
李婉兒眼中湧起一絲渴望,但很快,這絲渴望便被惆悵蓋住了,沒留下半分痕跡,“算了,阿爺已經去了多年。大哥和三弟的後人也都找不到了。我去,也是徒增傷感罷了!”
說起玄武門的舊事,李旭心裏也有些難過。他沒想到李世民那樣狠,居然連親生哥哥也沒放過。但即便當年自己不離開,又能如何呢?建成也好,世民也罷,終究是皇家後裔,不會因為友情而放棄河東李家的利益。早一日把六郡交給李淵,也早一日免得出現戰火。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兒,自己當年已經盡力了,沒有留下太多遺憾。
“我們可以去渤海國,那邊的風物和大唐差不多。”為了讓婉兒開心些,旭子又提了另外一個建議。
“去看張江麽?我聽說他這個國主可是個甩手大掌櫃!”婉兒展顏一笑,雙目流波。她感謝丈夫的關愛,所以要用最溫柔的目光來回報。二人四目相對,都看到了對方心底的溫暖與真誠。
“就這麽定了,廣州出發後,直接去渤海國。上次渤海國的周大將軍跟我預定了天竺國的精鋼,正好順便交付給他!”李旭拍了拍甲板,大聲道。
“周大將軍啊。估計這次他又要鬧著辭官,跟你一道出海!”想起周大牛那幅疲懶模樣,婉兒抿嘴而笑。都是些直爽坦誠的豪傑啊,雖然居住在北地,氣氛卻比長安還令人感到溫暖些。
“嗬嗬,等他找到接手的人再說吧!”李旭大笑。
“那可難了。剩下的人都在船上!”婉兒抿嘴而樂,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
當年李旭揚帆出海,幾乎半個博陵軍的高級將領都跟了出來。最後好說歹說,為了給大夥建立一個陸上的落腳點,才說服了張江、周大牛、時德方、趙子銘等人留下。誰料鬥轉星移十幾年後,留下的人居然打出了偌大的渤海國。將霫、奚和契丹族的一部分,牢牢地掌控於手內。大唐一直視渤海為威脅,但苦於距離遙遠,氣候惡劣,一直無法將其納入版圖。久而久之,便也放棄了,任其在化外自生自滅。
如果當初丈夫留在路上,至少,整個渤海國都是他的。甚至連半個大唐,都可能落於他手。但丈夫放棄了,正如他自己所說,舍得,舍得,要舍,才能得到。
他舍棄了半壁江山,得到了什麽?李婉兒悄然自問。目光順著旭子的鬢角掃過,看到妹妹萁兒、紅拂和陶闊脫絲三個一道從船艙上層探出頭來,笑麵如花。
“開飯了!”陶闊脫絲大聲喊道。
“開飯嘍!”十幾艘大船同時有人高喊,號角聲宛若龍吟,愉快地掃過萬頃水麵。
注1:真臘,現在越南一代。驃國,現在緬甸南部。木骨都束,非洲東岸的摩加迪沙,宋代之前已經有中原船隊抵達過。室力差歎羅,現巴基斯坦的西側出海口。
注2:疊唱(三)其實是本書正式結尾。三個尾聲皆為滿足讀者不喜歡懸念而補作。如果大夥不喜歡尾聲三,請選擇尾聲一或者二。

所有跟帖: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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