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二卷功名誤)

本帖於 2009-02-05 04:52:33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小懶熊 編輯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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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張憔悴的臉。“這是我麽?”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著裂了裂幹涸的嘴巴。布滿血絲的雙眼,開裂的嘴唇,隨著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蕩漾。
一雙粗糙的大手伸進水中,攪碎湖麵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覺從手指傳上雙臂,沿著肩膀流入心窩。心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了,代之是一種悶澀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臉上可以快速地趕走身體內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著,盡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麵孔和魂魄。他不喜歡湖水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憔悴的人影,那麽懶散邋遢的人不應該是自己。“振作!”他大聲衝湖麵喊道,聲音在空蕩蕩的水麵上飄散開去,激起無數隻過路的飛鳥。白羽散盡後,疲憊厭倦的感覺卻依舊糾纏於心。
他知道自己應該好好睡上一覺,離開蘇啜部已經兩天兩夜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閉上過眼睛。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東西。長時間的野外肅立讓他的頭有些暈暈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為什麽要在湖畔徘徊。
此處是陶闊脫絲為自己撈取星星鐵的地方,前天上午路過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為陶闊脫絲會突然改變主意,騎著戰馬追上來。李旭苦笑著為自己找出答案。黑風的馳騁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馬狂奔,蘇啜部沒有任何良駒能追得上。所以,他隻好在湖邊等,兩天兩夜過去了,湖水依舊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卻永不再現。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頭,讓自己多少恢複了一點精神。必須離開這裏了,否則一旦初雪落下,獨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於自尋死路。其實,當天夜裏在帳篷外等待的結果,已經告訴了他陶闊脫絲自己的選擇。隻是李旭不願意相信,他寧願猜測陶闊脫絲是哭著哭著睡著了,因此錯過了二人的最佳脫身時機。
“告訴陶闊脫絲,我會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對著起來送別的阿芸,李旭低聲說道。他相信阿芸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個字,現在,他隻能強迫自己相信陶闊脫絲的最終選擇。
“也好,有甘羅做嫁妝,阿史那家的那個骨脫魯應該不敢欺負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終於將臉轉向了南方。秋風已經將草場染成了黃色,大規模屠宰牲口的時機又要到來了。今年秋天,會有無數支商隊踏著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線來到蘇啜部。屆時,有間貨棧會大賺特賺,父母關於迎娶陶闊脫絲的回信也能隨著商隊到來。隻是不知道兩個老人家得知兒子最終沒能成婚的消息後,是不是會感到失望!
李旭暈暈乎乎地,任由黑風馱著自己向南飛奔。草原上無所謂路,隻要一直向南,見山繞過,見水涉過,也就能看到長城。看到長城後,就等於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閃過了一個疑問,“征兵期限過去沒有?大隋北征高麗的兵馬是否已經出發?”
如果征兵令還在呢?李旭抬頭,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曠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煙,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安身。“算了,當兵就當兵,戰死就當睡去!”他把頭又垂到了馬脖子上,疲憊地想。當憤怒、失望和傷心俱沉積成記憶後,少年人的心中漸漸有了幾分玩世不恭。
你們不是說我是懦夫麽?你們不是看不上一個中原小販麽?有一天老子要當大將軍,冠軍侯,看你們到時候還笑不笑!這樣想著,他慢慢將手伸向裝酒的皮袋。手臂奮力上提,卻將自己閃了個趔趄。
酒喝光了,離開月牙湖畔時也忘了裝水!李旭用力在馬背上直起身,回頭張望。迷迷糊糊中已經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身後的月牙湖已經不見影子。“再回去?”他發現自己又有了一個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這個廢物!”李旭衝著自己罵道。將酒袋係回馬背,用力夾了夾馬蹬。黑風早就等著這一刻,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淩空,飛一般將身邊風物甩在了腦後。
直到再也不可能湧起轉身的念頭,李旭才命令黑風放慢了速度。經過一場飛奔,人和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個草色特別綠的窪地,他跳下了馬背,從腰間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奮力向地上挖去。這是阿思藍等人教給他的野外尋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綠得早,枯得也晚。隻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注1)
半柱香時間過後,有泥漿從土坑底湧了出來。李旭伸出手,用力將坑底的泥漿掏出,然後用幾塊碎石頭塞住水眼。泥水越來越稀,漸漸清澈,漸漸變成娟娟細流。李旭拉過黑風,請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風滿意地打著響鼻,一雙深邃的大眼衝著李旭看來看去。顯然,它很在意主人對自己是否重視。喝飽了清水後,它的精神大漲。撒腿跑開數步,低頭在草叢中尋找最新的嫩芽裹腹。
李旭輕輕地追過來,從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這次他得裝足清水,萬一數日內發現不了水源,人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窪中的倒影再次讓他看見了自己的麵容,幾天之內,他仿佛長大了四、五歲。原來軟軟稀稀的胡子順著兩頰鑽出來,已經漸漸形成了勢力範圍。幾根淩亂的頭發從鬢角間飄下,與彎彎曲曲的胡須攪在了一處。其中有一根分外紮眼,從下半截開始,居然已經變成了白色。
“伍子胥過昭關!”李旭苦笑著著搖頭。(注2)
黑風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過來,低頭用舌頭舔李旭的臉。“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輕輕拍了他一巴掌,罵道。
黑風退開幾步,不服氣地打著響鼻,目光中仿佛帶著幾分嘲弄。“你懂個什麽!”李旭笑著罵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鬢角,飛身上馬。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髒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伴著少年的牧歌,馬蹄聲越來越遠,漸漸消散於暮靄深處。
酒徒注:1、二十年前,內蒙草原上有些地方用鐵鍬挖半尺深,即可挖出泉水。
2、古代傳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此處為少年人的自我解嘲。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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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月牙湖畔的第三天,草尖上吹起了南風。
這並不是一個好征兆,秋天是西北風的季節,溫暖的南風吹過長城,帶給草原的往往就是災難。李旭和黑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最大努力向南趕。但是老天顯然不想放過捉弄這對獵物的機會,很快就放出烏雲遮斷了整個天空。
天黑黑的,仿佛馬上就要從頭頂上掉下來。寬闊無際的草原上,四下的景色變得一摸一樣。失去日光指引,李旭無法再確定自己走的就是回家的路。每走幾十步,他就得跳下馬來,根據道聽途說的經驗,依靠偶爾出現的一顆小樹,或者一塊石頭來判斷中原的方位。有時候地麵上什麽也找不到,他隻能頂著風走,同時祈禱風向還和雲起之前一樣,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後半夜的時候,他在一個窪地中升起了火堆。火光和熟肉的香味很快引來了幾群食肉動物。一雙雙藍綠色的眼睛在火堆周圍滾動,就像無數失去家園的孤魂提著燈籠在遊走。黑風警覺地繃緊四肢,時刻準備著用蹄子痛擊來犯之敵。李旭則將周圍任何可以點燃的東西收攏了起來,保持火堆一直不滅。他有些懊悔沒將甘羅偷出來,有甘羅在的時候,沒有任何野狼敢靠近十丈之內。
“也許它真是什麽聖物!”李旭自言自語地說道。半夜裏沒人聽他說話,隻有黑風不安地打著響鼻。“不過,我是個倒黴蛋,所以拖累了你!”李旭笑著將幾塊幹燥的動物糞便扔進火中,也許是野驢糞,也許是野鹿糞,反正這東西能點著,隻要火不滅,狼群就沒有勇氣發動攻擊。
快亮天的時候,他實在支持不住,在寒風中睡著了。睡夢中,他又看到了陶闊脫絲,又過上了縱馬橫刀,馳騁原野的快樂生活。然後,一群紅披風衝過來,搶走了陶闊脫絲,他拔刀拚命,卻發現手中一無所有。
“附離!”陶闊脫絲抱著他,淚落入雨。李旭伸手去擦陶闊脫絲的麵頰,手掌間卻傳來一片冰涼。
他猛然睜開眼睛,看見天邊透出了幾絲亮色。數百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從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將草地上的餘燼打出緲緲青煙。狼群已經散去,黑風正在不遠處尋找早點吃。低低的雲層下,幾行大雁嘎嘎叫著,振翅南飛。
李旭快速跳了起來,下雪了,他必須在雪下大之前找到一個安身之所。黑風聽見主人的聲音,停止早餐,小跑著奔向李旭。一人一馬沿著鴻雁留下的影子高速飛奔,在被初雪打濕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泥漿。
策馬跑了沒多久,一個部落就出現在視野之內。那是索頭奚人曾經的營寨,現在歸屬於蘇啜部,大部分蘇啜部的公共牲畜放養在附近,有專門的武士和牧奴負責繁衍生息。黑風發出一聲興奮的嘶鳴,撒腿向營地前疾馳。李旭卻緊緊地拉住韁繩,硬生生將黑風扯偏了方向。
“唏溜溜!”黑風前腿騰空,大聲向主人抗議。雲那麽黑,雪隻會越下越大。冒著這麽大的雪強行趕路,人和馬都可能在半路上凍僵!急著積攢過冬肥肉的野狼可不管誰有骨氣誰沒尊嚴,隻要你沒有力氣反抗,它會以最快速度衝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黑風,咱們走!”李旭大聲命令著,強行調轉馬頭。他看見營地內有蘇啜部的武士迎了出來,黑風的嘶鳴聲驚動了他們,武士們嚴格地出帳履行自己的職責。
“唏溜溜!”黑風又發出一聲悲嘶,被李旭強逼著向南方跑去。匆匆衝出來的武士們看見了李旭留在風雪中背影,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是附離大人,我眼睛沒花吧,他怎麽才走到這?”有人大聲叫道。
“這麽大的雪,他居然還繼續趕路!”
“他是寧可凍死,也不再願意沾咱們部落的一草一木了!”有知道詳情的武士歎息著搖頭。長老們做得太過分了,也難怪附離大人連入帳烤火都不肯。可這麽冷的天,他能走多遠?武士望著青黑色的雲,喃喃祈禱。
“長生天,請你保佑附離大人!”
“長生天,請你把雪再下大些!更大一些!”幾個腳腕上套著皮索的奚族奴隸低聲禱告。方圓幾百裏都不會再有第二個部落,那個毀了索頭奚部的孤狼,願長生天給他最嚴厲的懲罰。
雪隨下隨化,滿地泥漿。泥漿很快又被凍成了冰渣,粥一般和後落的雪花攪在一起。幾株沒來得及落下葉子的老榆樹掛滿了冰淩,在風中不斷瑟縮。終於,有樹枝承受不了如此重負,咯嚓一聲折成了兩段。
冰淩,樹枝互相糾纏著在風中滾動,已經漸漸積厚的雪被帶了起來,裹成了一個大冰團。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大,在雪野中壓出一道沉重的痕跡。終於,在一個斜坡前,冰團滾不動了,被凍結在了地麵上。風卷起的雪花圍著冰團打著漩渦,漸漸堆積成塔,堆積成丘,堆積得與前方的斜坡不分彼此。
一雙大腳踏了上來,“撲通”一聲陷了下去。渾身“白毛”的黑風淒涼地嘶鳴著,奮力後退,用韁繩將主人緩緩地從雪坑中拖了出來。李旭艱難地站直了腰,剛欲給黑風一個感激的笑臉,腳下一滑,再次跌倒於雪坑中。他向前爬了幾步,抓住一把枯草,緩緩收攏身軀。蹲身,站起,抱住黑風的脖頸。轉臉向南,跌跌撞撞地前行。
“前方有兩個小土丘,那之間有一處避風的地方!”李旭趴在戰馬的耳朵邊,低聲給對方打氣。也不知道黑風聽明白沒有,它艱難地將脖頸抬高,陪著主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前方應該有兩個小土丘,中間的樺樹林中可以安置一頂帳篷。李旭在心底不斷給自己鼓勁兒。冷風凍得他已經渾身麻木,去年冬天徐大眼說及附近的地形時,曾特地提到這片樺樹林。一旦諸霫聯軍在偷襲奚人營地不成,或遭遇風雪,那片夾在兩個土丘之間的樺樹林是最好的紮營之所。
翻過了一個土丘,又滾過了另一座,徐大眼說過的樺樹林卻始終沒有出現。風吹在身上已經不再感到冷,雪化在臉上帶來的反而是絲絲暖意。“風兄,拖累你了!”李旭知道自己的路走到了盡頭,歉意地衝著黑風說道。黑風掙紮著低下脖頸,奮力用舌頭溫暖他的臉。那是黑風最後能做的事情,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打透,唯一還保持溫暖的,就是它的舌頭。
“別鬧,陶闊脫絲,別鬧!”李旭迷迷糊糊地叫道,順著雪坡向下滾。這是在月牙湖麽,陶闊脫絲不停地向自己潑冷水。甘羅呢,甘羅怎麽跳進了風中。什麽味道,是烤野兔烤焦了麽?
“唏溜溜!”黑風大聲咆哮著,跪下前腿,用頭拚命地將李旭向山坡下頂。頂了幾下,它也頂不動了,豆大的眼淚順著眼眶落在了雪中。
突然,一股焦糊的味道順著風吹進了李旭的鼻子。他精神猛然一振,在風雪中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他看見黑風絕望的眼神,看見了漫天風雪。隨後,他看見一股濃煙,就在自己的左前方高高的升起,風卷著雪花向煙柱上吹落,卻始終無法吞沒那股希望的濃黑。
“有人在那裏紮營!”李旭沙啞地大叫,黑風亦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人和馬聚集起最後一點力氣,相繼滾下山坡,雪球般連翻帶滾衝向濃煙升起的地方。
是樺樹林,這種北國特有的樹木外皮像雪一樣潔白。層層的白雪與林木之間,一座牛皮扯起的營帳高高聳立。營帳外,一個巨大的火堆噴雲吐霧,通紅的火舌翻滾著,將所有逼近營帳的風雪舔成了熱汽。
火堆旁,一個少年持槊而立。魁梧的身材,狡詰的笑臉,與樺樹林一道成為世上最溫暖的風景。
“怎麽是你?”李旭脫口問道,耳邊同時聽見了同樣的問話。他跌跌撞撞衝過去,與衝過來的對方碰到了一起。來人用力捶打著他,將他所有感覺一點點打回他的身體。
“你怎麽走得這般慢?”徐大眼一邊將李旭向皮帳篷裏邊拖,一邊追問。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李旭用力搓著自己幾乎凍僵的臉和耳朵,大聲問道。自覺受了冷落的黑風接連打了幾個響鼻,向沒有義氣的主人表示了不滿。隨後奮力撞開帳篷前的其他幾匹馬,自顧圍著火堆轉起了***。
“阿思藍派人用快馬告訴了我,我隨後就抄了直路來追你。今天早上遇到了風雪,懶得再進霫人的村子,就在這裏紮了個帳篷!本來以為這回肯定追不上你了,卻沒想到你先走了那麽多天,居然還走到了我後頭。”拉好帳門,徐大眼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自己出現的原因。
“等到了中原,我請你喝酒!”李旭一邊向炭盆附近扒濕衣服,一邊說道。他感到鼻子裏酸酸的,卻找不到更好的言辭表達自己的感激。從自己離開蘇啜部到現在不過六天的時間,徐大眼猛然聽到消息,又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新開河畔狂奔到這,途中一定是不眠不休。他和蘇啜部沒有鬧僵,沒有必要過營門不入卻在樺樹林裏吃苦受凍…...
“等回到中原再說吧!你這個笨蛋,要走也不該把甘羅留給他們!”徐大眼從自己的包裹中找出一套貂裘,順手扔給李旭。“出門不多帶幾匹馬,想死也不是這種死法?”
“阿芸和張季他們還留在蘇啜部!”李旭訕訕地說道。他知道這個理由騙不過徐大眼,額頭不覺冒出了幾粒汗珠。
“你到是癡心!隻怕人家未必承情!唉,人家說江山美人任取其一,你倒好,江山沒有,美人也拱手讓給了別人!”徐大眼無奈地搖搖頭,發出一聲長歎。他知道好朋友的性格就是這般迂闊,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非常在乎這個善良正直的朋友,聽到他離開的消息,立刻不計任何後果地追了過來。
“承情也罷,不在乎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情都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了,今後想起來也沒有什麽愧疚!”李旭掙紮著站起來,像是跟徐大眼解釋,又像是自我安慰。
晴姨那麽涼薄的性子,未必值得銅匠師父為她尋遍半個草原。但銅匠師父依然曆盡艱辛找到了她,並且無怨無悔地守候了她半生。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承諾而不是少年情懷。在風雪中滾打的這一天,李旭又明白了很多事情。特別是方才生死關頭,他發現自己對陶闊脫絲和蘇啜部沒有恨,想得更多的,是半年來一起走過的美好時光。
“人骨頭渣子和狼糞永遠不知道什麽叫愧疚!”徐茂功的大眼翻了翻,不屑地譏諷道。“別傻站著,圍著炭盆打兩趟拳。免得染了風寒,還得我來照顧你!”
“你會照顧人麽?”李旭笑了笑,反唇相譏。徐大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緊,伸手踢腿都極不舒服。但連續六天以來,這是他感覺最輕鬆的一刻。
炭盆裏的火焰突突跳動,照亮兩張真誠地麵孔。徐大眼笑了笑,照著李旭的肩膀捶了一拳。李旭側身化去拳頭上的大部分力道,卻沒有力量反擊。徐大眼豎掌,啪啪拍向李旭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直到李旭脖頸上的皮肉都還是泛紅,才喘息著收起了雙掌。
“你從軍中離開,蘇啜部那些武士交給了誰帶?”李旭一邊圍著火堆活動筋骨,一邊問道。好在那團黑煙出現得幾十,再凍上半個時辰,估計華佗在世,自己也得落個殘廢。
“愛誰帶誰帶,反正老子該煉手的地方都煉過了,正找不到脫身的理由!”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粗話,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離開後的結果。
“其實長老們還是很看重你的!”李旭有些替好朋友惋惜。為了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沒必要把徐大眼也牽扯進來。中原的征兵未必已經結束,如果徐大眼跟自己一道回去,恐怕違背了徐家送其離開的初衷。
“豎子不足為謀,留在部落中,早晚被這幫家夥害死!”徐大眼搖搖頭,憤憤地說道。李旭的遭遇讓他對蘇啜部的好感蕩然無存。這其中自然有兄弟義氣因素,更多的原因卻是,長老們的眼光實在短淺得令人齒冷。
“不足為謀?”李旭有些不明白徐大眼的話。除了這次與突厥人聯姻之外,西爾族長幾乎對徐大眼言聽計從。在霫人眼中,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比他這個憑著一頭小狼裝神弄鬼的家夥重要何止百倍。如果不是為了拉攏,西爾家族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想把娥茹嫁給他。
“對啊,你以為你和陶闊脫絲的事,就兩個家族聯姻這麽簡單?”徐大眼向炭盆中扔了塊幹樹皮,問話中依然帶著幾分不滿。
“卻禺這家夥太奸詐,先把女兒許給了阿思藍,逼得西爾族長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走!”李旭挨著徐大眼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分析。他不想記恨蘇啜部,也不想因為此事自己的朋友對蘇啜部心懷芥蒂。
“我倒不怪他們涼薄,如果此事放在中原,你也一樣被犧牲掉,甚至不如在蘇啜部,至少人家還聚集長老們商量了一下,並且試圖給你些補償!”徐大眼笑了笑,連連搖頭。他說得是一句實話,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嘴臉,他自己早就深有體會。
李旭點頭,他也想到過這一點。草原一個部落和中原的世家大族,從某種程度上有類似之處。為了部落或家族的利益,他們從不吝嗇犧牲任何人。
“我是氣不過他們笨,笨到看不出來別人的連環計,被算計了還以為占了便宜!”徐大眼抬頭看向李旭,見到好朋友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眼睛還圓。
在李旭的心中,已經隱約覺察到蘇啜部的一切舉動與阿史那卻禺有關。但他卻沒想得像徐大眼這麽深。乍一聽到連環計這個詞,他的腦袋轟的一下,所有思路都開始清晰起來。
“阿史那卻禺借著醉意向阿思藍提親,這是第一步。那幫笨蛋長老沒看透,一步失招,隻好步步錯了下去!”徐大眼抓起一塊木炭,在地麵上接連畫了五、六個***。
“阿思藍的兒子與阿史那家族有了婚約,西爾家族就必須與阿史那家族有更深的關係,所以陶闊脫絲和娥茹兩個必須有一個代表蘇啜部出嫁!”李旭心裏痛了痛,苦笑著繼續徐大眼的話題。
這是連環計的第二環,不由得西爾不接招。
“如果這樣還簡單,至少蘇啜部沒損失什麽,還賺到了一個強援!”徐大眼搖頭,歎氣。“可阿思藍的兒子和卻禺女兒的婚姻要在十五年之後,這十五年內發生什麽,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卻禺就根本沒付出什麽,憑著一句口頭承諾,就讓長老們鑽進了他的套!”
“口頭承諾?”李旭的眼睛愈發圓了起來。在他心中,已經不忌憚把阿史那卻禺想得十分奸詐,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的奸詐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蘇啜部能夠在半年內把積蓄了這麽久的實力全部釋放出來,你和甘羅功不可沒!你又隨手射落了阿史那卻禺的雕,在他心中,你已經是蘇啜部未來的棟梁!不得不盡早除去,以免蘇啜部真得壯大到不好控製!”徐大眼的笑聲越來越冷,讓帳篷外呼嘯的風聲都為之停滯。
“你和陶闊脫絲的纏綿模樣,瞎子都能被惡心到。阿史那卻禺第一次遇到的霫人就是你們兩個,沒理由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剛一離開,突厥使者就來提親,明顯使者就是他親自指派的!所以,連環計的開頭,針對的就是你。長老們不知道中計,還順著人家的意思對你下黑手!”
李旭的嘴巴大大的張了開來,他在心中怨過長老們的無情,怨過晴姨的涼薄,就是沒想到,阿史那卻禺從進入部落的那一刻起,把矛頭就對向了自己。身在危險之中而毫無覺察,無怪乎遇到問題時一點辦法都想不到。
“逼走或殺死你,聖狼的威力就大打折扣。蘇啜部對你失信,其他幾個霫族部落未必不會心存疑慮。靠甘羅建立起來的聯盟瞬間土崩瓦解,縱使西爾族長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取得蒙昧以求的王冠,他這個帶了套索的天鵝還能飛麽?還不是人家突厥人怎麽牽,他就向哪邊撲棱翅膀!”徐大眼搖著頭,分析的話中已經帶上了欽佩。
這是一條非常毒辣的連環計,如果在開始的時候,長老們就把阿史那家族求婚的事通知他,他未必不能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可長老們不相信任何外來人,唯恐他和李旭聯手攪亂了蘇啜部的“大好時機”,所以根本就沒有讓他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參與決策。等他聽到李旭出走的事,計謀的每一環都已經套在了蘇啜部的脖子上。
“這樣一個部落,不值得我再浪費心血!即便你不走,我也會自己離開!”徐大眼拍拍手,做出最後總結。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如果是卻禺和自己麵對麵出招,蘇啜部未必輸得這麽慘。
“他至少沒算到,你會放棄蘇啜部,陪我離開!”李旭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剛剛懂得一點謀略,就遭遇了卻禺這個對手,這一仗,他輸得一點兒都不冤枉。現在想起來,恐怕連拚酒認輸,都是卻禺計劃之內的步驟。可笑的是,自己當初還為拚酒獲勝,挽回了部族的氣勢而得意洋洋。
“他也沒想到,你會把銀狼留給陶闊脫絲,獨自離開!”徐大眼輕聲歎道。這是阿史那卻禺的連環計中唯一漏算了的。他算盡了人性的陰暗與貪婪,卻漏算了李旭來自中原,身上沒有狼的血液。他算盡了人性的冷酷與勢利,卻沒沒想到李旭為了陶闊脫絲,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
“主人,對不起!”望著帳外飛雪,有間貨棧的女掌櫃阿芸兩眼湧起盈盈淚光。李旭伸手拉自己上馬的那一幕,又緩緩浮現在雪霧中。那天,少年的胸懷是如此溫暖。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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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了,風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為星鬥已經停止了移動。偶爾一隻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後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裏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的商隊。運氣如果不好,他們隻有在看見長城後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托紇臣水後,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河有無數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穀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穀地,則成了阻隔暖風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穀後,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著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在李旭和徐大眼麵前。(注1)
“再有一百裏,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徐大眼指著不遠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著,仿佛碧波中飄蕩著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占了那塊牧場要做什麽?”李旭低聲回應。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淩弱小而已,隻有經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才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著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餘裏後,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亙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讚。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二人調轉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現。隨著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甚佳,雖然是倉卒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整出了一個扇麵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為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隻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為蒼狼嫡係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群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後,借著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麽樣,牛羊抓足了秋膘麽?”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麵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盛氣淩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舍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隻是路過這裏,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麽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細。你們帶了什麽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著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仆從,舍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奸細!”幾個端著弓的牧人跟著嚷嚷。眼前兩個來曆不明的少年衣著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後邊那一位,胯下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征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注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著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衝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衝,一邊大聲叫道“對麵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麽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隻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武士旋風般衝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們一邊揮舞著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著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麽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衝著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隻是在履行職責!”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麽?”武士的頭領轉過身,衝著牧人們嗬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黴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麽人。特勒驃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隻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夥這頓鞭子挨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夥繼續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無緣無故害得牧人們挨了一頓打,讓他心裏很過意不去。
“不知道什麽風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裏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後,心裏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著狼頭的紅披風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著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在,他終於認出胸甲上刺著狼頭的紅披風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麽的。既然侍衛們在連營外出現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著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作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著,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蕭殺,仿佛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隻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著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為一所巨城。雖然城牆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吊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裏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注4)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百名紅披風武士魚貫從吊橋上衝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變方向,一個接著一個,以寨門為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著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吊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麵!”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隻能微笑著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的紅披風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抬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武士早已衝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裏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盡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聞得此言,李旭隻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對他來說,活人的脊背哪裏有平地穩當。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還沒等向替自己墊腳的武士道謝,又聽見阿史那卻禺大聲問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東,巧計大破奚族鐵騎的徐賢者了。卻禺何等榮幸,今日居然能同時見到兩位少年英雄!”
注1:托紇臣水,即老哈河,現已基本斷流。
注2:此處為漢尺。馬的蹄到肩隆稱為體高,胸到臀稱為體長。戰馬要求是肩高大於體長。普通蒙古馬肩高為一米三左右,唐代颯露紫身高大約為現在的1.70米。
注3:特勒驃,唐代突厥良種,據說為汗血寶馬。唐太宗曾得到過一匹,連續作戰數日,戰馬不疲。後為昭陵六駿之一。李世民評價其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天險摧敵,乘危濟難!”
注4:馬臉,唐代城牆凸起,用於抵消防禦死角,對攻城方形成夾擊優勢。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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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眼本來還打算裝作李旭的伴當蒙混過關,聽得卻禺點破自己的身份,隻好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徐某在草原,也久聞卻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見,真是長生天賜予的好機會!”
“徐兄弟客氣了,我見天上落雪,本以為明年開春才能等到二位。沒想到這麽快就迎得二位豪傑大駕光臨!”卻禺躬身向徐大眼還禮,大笑。
二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及止。一笑過後,卻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見好友般把兩個少年扯進了營門。連營當中,立刻笳鼓之聲大作,數千突厥武士,將戰鼓、銅鑼和號角等一幹軍中樂器全奏響了起來。
“新城草創,軍中粗人弄不出什麽高山流水之聲。我讓他們隨便熱鬧熱鬧,望二位兄弟莫怪卻禺慢客!”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語調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客氣。
“此為藏兵之所,當然要用笳鼓聽起來才過癮。我猜,剛才那曲應該是陣前進擊之聲吧!男兒立世,日日聽此,也是痛快!”徐大眼仿佛很欣賞那亂哄哄的節奏般,笑著稱讚。
“人說徐賢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厲害!”阿史那卻禺挑起大拇指稱讚,口中冒出的卻是一句漢話。
“聞弦歌而知雅藝而已,雕蟲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幹脆掉起了書包,文縐縐地,仿佛在和儒者切磋學問。
除了李旭外,周圍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阿史那卻禺也不跟大夥解釋,東引一句《詩經》,西引一句《論語》,居然和徐大眼聊了個旗鼓相當。
木製的城牆裏,支著無數個氈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氈包頂上縫著不同顏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齊。阿史那卻禺每經過一處,都有人從門口探出身體來向他施禮。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為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披風們則繞著氈包往來穿插,總是提前一步,將卻禺大人即將經過的道路“清理”幹淨。
“卻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側過頭來用突厥語讚道。
“剛剛蒙長生天恩賜得到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緊一些。待牧人們對周邊環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卻禺點頭微笑,謙虛地回答。
李旭見過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門道來。隻是覺得這座木城論龐大足夠龐大,論整齊足夠整齊,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縣卻都好像缺了一些東西。“是煙火氣!”走著走著,他心中漸漸得到了一個答案。故鄉的街道擁擠、髒亂,喧鬧的買賣聲中卻透著勃勃生機。這座木頭城市整齊、幹淨,卻像一座監獄般沒有任何溫暖。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帳。這座供阿史那卻禺處理政務和宴客的大帳更是雄偉,單單看氈帳麵積,就已經能抵得上當日西爾族長家的氈包群。二十幾個金甲侍衛和若幹阿史那卻禺麾下的將領、文官陸續走進來與客人打招呼,卻一點也不顯得帳篷擁擠。隻是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拖遝冗長,名字前麵還要加上一個發音古怪的官職,什麽大梅祿裴力咕嚕,小伯克畢連,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個勁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紹完了,阿史那卻禺拍拍手,立刻有負責宴會禮儀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夥入坐。為了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參照秦漢以來的中原習慣讓大夥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遠道而來,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離卻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連連推辭,阿史那卻禺就是不準。無奈何,隻好聽從主人家的安排,長身坐了。
門口的樂手吹響長角,一隊妙齡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帳,送上濃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卻禺親手斟了第一盞,離席捧到了徐大眼麵前。
對於突厥人的風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爛熟於胸。接過奶茶,雙手捧給自己下首的一名卷胡須突厥將領,那突厥將領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滿臉,雙手捧起茶碗,遞給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族弟,位居領兵之設,在突厥是僅僅次於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將領,能入帳與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個土屯之類的顯職。今天被安排坐在兩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子下首,大夥本來心有不甘。此時見徐大眼對突厥禮儀如此嫻熟,腹中芥蒂頓時小了幾分。
一輪奶茶傳罷,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負責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帶著幾十名女奴列隊入帳,為每個矮幾上擺好瓜果。什麽西域來的葡萄,中原來的秋梨,遼東來的草栗子,高麗進貢的逆季大蟠桃,一個個,一盤盤,看得李旭眼花繚亂。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來,阿史那卻禺拿起一樣相勸,他就拿起一樣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徐大眼的吃相遠比李旭文雅,幾乎每一樣水果都是淺嚐則止。偶爾還會點評幾下,誇一誇味道與產地的純正,聽得此間主人和陪客們都得意洋洋。
“徐賢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將門子弟,不知道賢者師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個身穿燙金皮甲的將領站起來,低聲問道。
徐大眼回頭,依稀記得此人叫畢連,是個領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哪裏是什麽將門之後了,不過啃過幾本兵書,照著胡亂比劃,誰料到運氣好,居然賭贏了一次。也就是當時形勢所逼,不得不為。現在想想當時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後怕!”
“徐賢者謙虛了,如果你是胡亂比劃,我們可都是盲人騎瞎馬了!”小伯克畢連盤膝坐了下去,笑著說道。
從二人吃相上,眾官員已經看出來李旭必定出身寒門。本以為舉止沉穩的徐賢者是個大隋高官之後,所以卻禺大人才擺這麽大排場接待他們。沒料到此人也是個草民出身,一個個臉上的神色登時又桀驁起來,偶爾舉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們中原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身。附離大人當時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賢者巧施妙計破了索頭奚五千精兵。我們在他這個年齡上,可是還騎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卻禺見屬下漸漸開始放縱,咳嗽了一聲,笑著介紹。
眾突厥官員見上司如此說話,立刻恢複了熱情。有人請教索頭奚和諸霫聯軍戰爭經過,有人問及聖狼賜福的傳說,徐大眼談笑風生,一一把問題解答了。提到兩軍勇士交戰,血肉橫飛的場景,他說得詳之又詳,恨不得把每個動作眼神都向眾人描述清楚。談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敵,則暈暈乎乎,仿佛自己根本沒參與過決策一般。
卻禺麾下幾個武將都是經曆過戰陣之人,一聽就知道徐大眼的話不盡是實。礙著卻禺大人的顏麵,大夥也不戳破,跟著不懂戰陣的文官們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說故事不如徐大眼來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個勁兒地悶頭苦吃。
幹掉了兩大串葡萄,數個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後,有女奴捧上了銀製杯盤。一隻隻做工精細,圖案精妙,看得李旭兩眼之發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噓,提起一把銀製割肉刀,仔細考證起它的產地與成色來。
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胄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隻為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隻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哄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肴抬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為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肴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乳駝四樣。隻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為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著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豔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著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眾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為什麽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才問得最多的是蘇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麽花樣文章。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麽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裏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眾人喝幹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淩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隻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誘惑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熏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後,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汙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麵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幾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裏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麽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夥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麽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麽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麽?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眾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眾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就把大夥的酒興給挑到了高潮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麽急事要趕著去辦麽?”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著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著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麽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著回去為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著詢問。
“為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為什麽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麵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麽?”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麽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麵目清秀,臉上帶著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麽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著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拚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蕩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征兵,隻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隻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史五歲,隻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為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為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征兵一百三十萬,征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後,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裏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湧。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借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征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著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麽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麵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幾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地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為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著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麽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著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麽?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裏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著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酒意,微笑著勸道。
注1:《通典·北突厥傳》:“可汗猶古之單於也,號其妻為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級,次阿波,次頷利發、吐屯,次俟斤。據推算,設,相當於唐代的節度使。通常由特勤擔任。吐屯相當於掌管一郡的民政大吏,類似於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為貴族,將軍。梅祿為總管。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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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想要陶闊脫絲,可你卻奪走了他!”李旭在心中狂叫,一股煩惡滋味直衝腦門。‘我不用你充好人,我受不起你的恩惠!’一波波酒意潮水般撞擊著他的喉嚨,他慘笑著站起來,抓起一個酒袋子向嗓子眼倒去。
自己在蘇啜部所遭受的所有挫折幾乎都於眼前這個叫卻禺的有關,偏偏此人還笑得滿臉坦誠。李旭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報複卻禺,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絕,恐怕這場接風酒就立刻變成了鴻門宴,他不想說話,隻有將大口大口地將馬奶酒灌進肚子。
“附離兄弟好酒量。留在我部的事關係重大,你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過幾天再回答我。其實,你們中原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卻禺的智慧和閱曆,又怎猜不透一個少年的心事,笑了笑,低聲安慰道。
“呃!”李旭身體向前一仆,拚命忍了又忍,才把湧到嗓子眼的酒壓了下去。這滋味可絕對不好受,一瞬間,他的眼淚、鼻涕、口水同時淌了出來。
“附離大人醉了!”卻禺帳下的幾個武將笑著說道。突厥人喝酒向來是不趴下不算,男人喝醉了在他們眼中反而是豪放的標誌。所以非但不覺得徐、李二人失態,反而認為兩個年青人爽直,值得一交。
“卻禺大人,你真的哪個女人都可以給我?”李旭晃悠著直起身體來,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大聲問道。
“可以,除了他們兩個!”阿史那卻禺指指綠珠和煙蘿,笑著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其實,這事根本算不了什麽!”
“恐怕,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搞鬼!”李旭的醉眼中閃出了幾絲憤怒。以突厥汗國的勢力,即便訂婚後再反悔,恐怕受了侮辱的蘇啜部亦隻有忍氣吞聲一途。他搖搖頭,再次把嘴巴湊向酒袋。
“啪!”馬皮酒袋落在了地毯上,酒水四濺。李旭伸手去揀,剛彎下腰,膝蓋卻跟著一軟,整個身體跌進了身邊那名叫綠珠的歌姬懷內。
“哄!”將軍們哄堂大笑。明明不怎麽能喝,卻拚命顯示自己的酒量,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
“醉了,冒犯可賀敦,請卻禺汗見諒!”李旭掙紮著離開綠珠的懷抱,拱手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突厥王通常被稱為大可汗,可汗的妻子叫可賀墩。但其國並沒有中原那麽嚴格的官職等級,凡帶有一個部落的人都可以稱為可汗或小汗,其正妻亦可以被稱為可賀墩。阿史那卻禺是大可汗的族弟,轄下大小部落有十幾個,稱一聲可汗未嚐不可。但綠珠隻是一個高麗進貢來的歌姬,地位照著可賀墩差得可不止一點半點。此時聽見李旭稱自己為可賀墩,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把奪過少年手中酒袋,衝著卻禺喊道:“特勤,還是讓這孩子休息吧。連續跑了這麽遠的路,再結實的人都不會有力氣了!”
“來人,招呼貴客到寢帳休息!”阿史那卻禺心情也很愉快,拍了拍手,命令。
立刻有四名女奴跑進來,兩人一組,將徐、李二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阿史那卻禺四下看了看,又大聲命令道:“合卜闌,你負責招呼二位貴客,如果他們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仔細你的屁股!”
“是!”被稱做合卜闌的青年人嚇得一哆嗦,趕緊鞠了一個躬,快步追了出去。一邊追,心中一邊抱怨老天對自己實在不公平,同樣是中原來的漢人,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怎麽就成了帳外奴。
阿史那卻禺目送徐、李二人的背影消失,慢慢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經過一晚上試探,他已經大致摸清楚了徐、李二人的底細。那個叫附離的小子好對付,屬於剛離家門的少年,還沒學會隱藏心機。眼下雖然因一個女人的原因對自己心懷怨恨,但揭過這個疙瘩並不太難。突厥王庭中,有的是從各個臨近部落或國家進貢來的美女。有了那些風情萬種的女人,他很快可以忘掉蘇啜部的雛兒。比較令人為難的是那個大眼睛姓徐的少年,此人說話雲山霧罩,根本聽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卻偏偏能吸引住人的興趣。關鍵時刻又借醉裝傻充楞,不正麵回答自己的邀請。這種人就像一匹機警的野馬,不花費些力氣很難將他馴服。可萬一馴服了,恐怕就可以馱著自己馳騁萬裏。
想想李旭醉後脫口而出的那聲“卻禺汗”,阿史那卻禺心底湧起一絲笑意。始畢可汗身體弱,兒子年齡也小……
“傳我的令下去,這兩天貴客要什麽,都盡量滿足他!”卻禺的聲音再度在大帳中響起,引起無數雙忌妒的目光。
“特勤大人,咱們為了兩個毛孩子……”小伯克畢連站起身體,大聲抗議。對李旭的好感歸好感,見到阿史那卻禺如此敬重兩個異族少年,他心裏依然非常不是滋味。
“你認為本設的付出不值得,對嗎?”阿史那卻禺坐直身軀,逼視著小伯克畢連,問道。
“回稟卻禺設,屬下,屬下的確有這個意思!”小伯克畢連猶豫了一下,據實回答。他的話引起了一片議論之聲,文臣武將們喝得都有些多了,所以膽子也變得特別的大。
“你坐下,把身邊的那個酒袋子一口氣給我喝幹了。來人,監督小伯克大人,不準他灑,也不準他半途停下來吃肉!”阿史那卻禺笑了笑,大聲命令。
幾個武將哄笑著,站到小伯克身邊監酒。小伯克畢連不敢“抗命”,坐正了身體,端起一個酒袋開始狂飲。
“你們還有誰認為本設太重視兩個毛孩子啊!”阿史那卻禺自己幹了一碗酒,笑著向眾人發問。
以大梅祿裴力咕嚕為首的數個文職官員二話不說,拎起座位旁酒袋子,對著嗓子眼就向下倒。阿史那卻禺見眾人如此,也不出言阻攔。待大夥把手中袋子都倒空了,才慢條斯理地吃了塊羊背肉,笑著問道:“去年這個時候,我問你們索頭奚遷徙到月牙湖邊後,是被霫人趕走呢,還是趕走霫人呢,你們怎麽回答我來?”
眾文武登時都不說話了,幾個試圖解開酒袋子湊熱鬧的官員悄悄地又把皮繩係回了原處。去年突厥汗國奪了索頭奚人的牧場,眾人都以為北遷的奚人會將霫族諸部打得落荒而逃。索頭奚部人口數是蘇啜部的三倍,能持弓而戰的人數比月牙湖畔幾個部落青壯人數加在一起還多。
這本是一條驅虎吞狼之計,誰知道最後老虎卻被狼給一口吞了。大夥考慮到了交戰雙方實力,也預料到了霫人的名義首領執失拔汗會按兵不動。唯一沒預料到的變數,就是兩個漢家小子和一頭狼。
“兩個毛頭小子,得之即生,失之即死。諸位大人,你們還以為本設小題大做了麽?”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聲音在牛皮大帳中回蕩。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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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兩個少年被扶進各自的氈包後,立刻就打起了呼嚕。女奴們放下臥榻前的紗簾,在火上壓好了木炭,倒退著走出了帳門。
“你們到旁邊的帳篷裏等著,兩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會隨時傳喚你們!”走在隊伍最後的合卜闌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個女奴長得都很妖媚,可惜他隻能看,沒有資格吃。氈包裏邊那兩個少年有資格吃,偏偏又醉得像兩頭豬一樣。
“是,大人!”女奴們蹲身施禮,依次退進了客人氈包旁邊一個低矮的粗麻帳篷裏。如此單薄的帳篷肯定擋不住秋夜的寒風,但她們都是戰爭掠來的俘虜,沒有挑選住所的資格。
“不公平!”合卜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想。阿史那卻禺將招呼貴客的差事交給了他,合卜闌清楚地知道所謂招呼的內在含義。他需要在卻禺大人不多的耐心被耗盡前,用盡渾身解數勸說、誘惑、威逼甚至懇求兩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少年留下來。隻有這樣,卻禺大人才能滿意。也隻有這樣,自己才能升一級,擺脫扈從的身份。
在中原的時候,咱也曾飽讀詩書。雖然沒能靠取功名,但在附近鄉裏也算得上個後起之秀。向來被人伺候,何曾做過伺候人的勾當。合卜闌越想越憋氣,腳步快速在氈包門口移動。
“要不是那該死的縣令,不就是寫了首詩,笑話你女兒醜麽?你也不至於缺德缺到這個地步!”想起在中原的生活,他心裏就不住後悔。老實說,縣令大人的女兒不算太難看。自己隻是年少輕狂,信手圖鴉罷了。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了征兵令。從小到大,連隻雞都不會殺的人去戰場上耍大刀,那不是純找死麽?萬般無奈,他隻好當了逃兵,跟著同鄉的幾個年青人跑出了長城。結果,現在落於一群不讀詩書,不講道理的粗人手裏做牛做馬。
正煩惱間,左側的客帳內突然有了動靜。“有人麽?”,那個喝得爛醉的客人粗魯地喊。
“大人,您有什麽吩咐!”合卜闌以最快速度衝了進去,點頭哈腰地問。
“沒事,我,我隻是不知道我的馬有人照顧沒有?馬,馬得吃夜草,加,加夜水!”李旭從氈塌上掙紮著坐起來,身上的酒氣熏得合卜闌直犯惡心。
“您放心,您和徐大人的坐騎被放入了大人們的專用的馬房,那裏有三名馬夫輪流伺候著。卻禺大人吩咐過,用最好的麥、豆和草料喂!”合卜闌低聲回答,肚子裏又開始嘀咕。“他***,什麽世道,馬吃得比人吃得都精細!”
“嗯!”李旭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坐起,把胳膊搭到了合卜闌的肩膀上:“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這?其他人呢?”
“還有幾個女奴在旁邊的矮帳裏,大人要不要叫她們侍寢?”合卜闌陪著笑臉,看向李旭的眼睛。,他看到一雙意味深長的目光,身上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這位大人不會有龍陽之好吧!”他驚惶地想,不敢再與李旭目光相接。
“兄弟是漢人吧,貴姓?”李旭摟著合卜闌的肩膀,慢慢向起站。因為喝了太多酒的緣故,他的身體非常沉重,幾乎將合卜闌給壓趴在地上。
合卜闌心中更慌,以前總是以自己相貌自負,如今卻巴不得自己長得越醜越好。扭了扭身體,結巴著回答:“不敢,小的姓潘。漢人名字叫潘占陽。大人也是漢人吧,不知貴鄉何處?”
“上穀李仲堅!”李旭簡略地回答,身形轉動,手臂從後側卡住了合卜闌的脖頸,“有士兵麽,除了你之外?”
合卜闌被憋得臉色發紫,想大聲呼救,卻看見李旭的另一隻手摸向了掛在氈包壁上的古怪彎刀。他可沒勇氣用脖子去試彎刀的鋒利程度,拚命喘了口氣,結結巴巴地哀求:“大人,大人,別,別,小的憋,憋死了!”
“快說,否則我一刀殺了你,然後誣陷你偷我的珠寶!”李旭壓低聲音威脅。第一次用強力對待一個比自己弱的人,他裝得一點也不凶。好在他身材比合卜闌高,又站在對方身後,所以才沒露出馬腳。
合卜闌知道背後那個混蛋肯定能說到做到。如果他一刀殺了自己,卻禺大人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奴仆而怪罪他心中的貴客。眼睛轉了幾圈想不到脫身之計,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卻禺大人沒安排。隻有,隻有巡夜的。晚上城門緊閉,你,你逃不出去!”
“帶我去徐賢者的房間!”李旭放下合卜闌,用刀頂著他的背心命令。
“我怎麽這般倒黴啊!”合卜闌肚子裏暗暗叫苦,今天真是運交華蓋,兩個小爺若是跑了,明天早上自己的屍體肯定就得掛在木城外邊。
正尋思著計策脫身,猛然帳門一挑,先前醉成爛泥的徐賢者如狸貓一樣閃了進來。
“茂功兄!”李旭驚喜地發出一聲低呼。他知道徐大眼沒喝醉,除了說起娥茹婚事那次,還沒有人見到徐大眼真正醉過。但他卻沒想到徐大眼與自己配合得這麽默契,自己這邊剛有所行動,徐大眼立刻溜了過來。
“弄這麽大動靜,死豬也被你吵醒了。讓他把那幾個女子叫進來,就說你需要從中挑一個侍寢!”徐茂功瞟了李旭一眼,低聲抱怨。順手從背後解下一把弓,向合卜闌晃了晃,說道:“若想跑盡管跑,看我們兄弟兩個射得準,還是你跑得快!”
“不跑,不跑!”合卜闌滿臉是汗,點頭如小雞啄米。他剛才的確起過趁喊幾個女子入帳之機撒腿逃走的念頭,卻沒想到眼睛剛一轉,就被徐賢者瞧出了端倪。附離大人曾經射落卻禺大人的黑雕,這個消息他早就聽說過。如果二人聯手射自己,合卜闌知道自己即便有九條命也得橫在地上。
“快去,讓她們進帳來,供附離大人挑選!”徐大眼在合卜闌肩膀上推了一把,低聲命令。
合卜闌被逼不過,隻好哆哆嗦嗦地去了。徐茂功盯著他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跟告訴李旭,“我剛才數過,兩支巡邏隊之間的間隔為小半柱香。你趕緊收拾東西,咱們偷了馬立刻想辦法衝出去!”
幾個女奴早就聽見了李旭氈包裏有說話聲,但氈包的壁太厚,李旭與合卜闌說得又全是漢語,她們弄不清楚二人說什麽,也不敢亂猜貴客的意思。聽見合卜闌喊大夥進帳供貴客挑選,彼此默默看了一眼,悉悉嗦嗦地爬了起來。
主人請客,讓女奴給客人侍寢,這在突厥是家常便飯。既然自己的部落被突厥人所滅,女奴們亦無法抱怨命運的不公,隻能每天默默祈禱有一個好心的貴客看重了自己,把自己討回去作個側室。雖然側室的地位低下,總好過了每月伺候無數個陌生男人。
‘今天這個少年看起來是個心懷慈悲的!’女奴們心裏祈禱著,跟在合卜闌身後走進了客人的大帳。
“快,給主人施禮!”合卜闌急促地命令。
“願長生天保佑主人身體安康!”女奴們蹲身下拜,努力展現自己較好的身材。
“呃,別抬頭!”前方傳來了一個帶著歉意的回答。眾女奴心中一楞,緊跟著就覺得腦後痛了一下,紛紛栽倒在地毯上。
“把她們手腳捆起來,嘴巴用布塞好!”徐大眼將手中彎刀向合卜闌晃了晃,命令。
“這哪裏是什麽貴客,比強盜還熟練!”合卜闌心裏嘀咕著,蹲下身去,幫助李旭將幾個女奴一一捆好。然後從被子上撕下布條,塞住了她們的嘴巴。
徐大眼借著門縫向氈包外觀望,等到又一隊巡邏的突厥士兵走遠了,回過頭來命令道:“帶我們去卻禺的馬廄,我們需要好馬!”
李旭在旁邊收拾好了行囊,把舅舅給的角弓背在了身後,提起彎刀頂在了合卜闌腰間。合卜闌感覺到了刀尖刺破衣服後傳來的冰冷,向前縮了縮身體,哆哆嗦嗦挪出了帳門。
徐大眼把時機選得非常好,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身影。突厥人無敵於草原,所以士兵們在夜裏的警惕性也著實不高。躡手躡腳走了一陣,三人來到了高官貴族們專用的馬廄前,徐大眼側身閃了進去,片刻功夫,馬廄裏傳來了戰馬的躁動聲。
“有兩個馬夫,都被我打暈了!一人兩騎,挑馬!”徐大眼的身影從門縫裏閃了出來,低聲命令。
“大爺?”合卜闌小聲驚叫。徐大眼的命令顯然把自己也包含了在內,可自己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從來沒幹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下流勾當。
“你想被我殺了滅口,還是被卻禺綁在馬背後拖死?”徐大眼的雙目瞪得滾圓,殺氣騰騰地問道。
“我是被逼無奈啊!”合卜闌心中暗自哀歎自己的青白,把手伸向馬韁繩。徐大眼問得有道理,如果自己不走,兩位貴客隻能殺人滅口。即便兩位貴客手下留情,卻禺追問起給人領路偷馬的罪名來,等待自己的依然是一個死字。
“可憐我潘家世代清白!”合卜闌,不,讀書人潘占陽哆嗦著,喘著粗氣向戰馬背上爬。
馬廄裏養著大約二十多匹駿馬,李旭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拴在最上遊位置。見到主人半夜摸來,黑風低聲打著響鼻,用脖子在李旭臉上挨挨擦擦。
“帶我們去大門口,有人問,就說卻禺大人下的令!”徐大眼跳上一匹看上去不錯西域馬,手裏又牽了另一匹,命令。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潘占陽(合卜闌)突然勇敢了起來,坐在馬背上回答。
徐大眼目光一閃,伸手就去摸腰間的刀。潘占陽(合卜闌)一把拉住他,低聲叫道:“我,我的意思是,放,放一把火。”
“放火?”徐大眼嘉許地問。他可沒想到這麽歹毒的辦法,突厥營地是木頭搭建,如果放起一把大火來,整個營地都可能被毀掉。
“先,先找幾個僻靜處放火,然,然後咱們趁亂跑。到,到了門口,我,我假傳命令,你們殺人奪門!”潘占陽(合卜闌)說話結結巴巴,意思卻表達得清清楚楚。
“就這最僻靜!”徐大眼跳下馬背,抓了幾把稻草,綁在了距離自己最近一匹戰馬的尾巴上。
李旭見徐大眼決定動手,立刻下馬幫忙。他自幼幹慣了粗活,綁起稻草捆來速度一個頂三個,片刻功夫,就把除了三人坐騎外的所有馬匹尾巴都紮上了草捆。
“這,這都是他們逼我的,沒,沒我什麽事情!”潘占陽(合卜闌)從靴子中間拔出匕首,跳上前將馬韁繩逐一割斷。李旭、徐大眼各自抄起一根為馬廄照明的鬆木,先點燃了地上的稻草,然後順著戰馬的屁股一一掃了過去。
“唏溜溜!”受了驚的戰馬發出一聲悲嘶,撒腿衝出了馬廄。一匹,兩匹,三匹,十五、六匹突厥人精心培育的寶馬良駒拖著火尾巴,在營地裏四處亂竄。
“敵襲!”徐大眼用突厥語大喊,抓著火把跳上馬背,順手點燃附近的柴草垛。
“敵襲!”李旭照葫蘆畫瓢,騎在黑風背上,快速引燃一溜火苗。
“了,了不得啦,保,保護卻禺大人!”潘占陽(合卜闌)知道自己今天即便不參與放火,被抓住後也的給點了天燈。結結巴巴地大叫著,將手中火把專門向牧人家的牲口棚旁蹭。
“著火了,著火了!”遠處有人大聲叫嚷。數個火頭在不同的地方燃燒了起來,把巡夜的士兵驚得手忙腳亂,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徐大眼、李旭、合卜闌策馬飛奔,徑直撲向營寨大門。綁在驚馬尾巴上的柴草不多,黑暗中看起來很嚇人,除非碰巧點著突厥人為牲畜越冬準備的幹草垛,否則,火焰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他們必須在突厥人從混亂中恢複鎮定之前奪門而逃。蓄意放火在草原上是最被人嫉恨的罪名,即便是可汗的兒子放火,被人抓住也隻有死路一條。
冥冥中仿佛有神明在保佑,四下裏火頭越來越大,不但是卻禺的馬廄附近,營地深處,還有數個地方冒起了紅光,滾滾濃煙夾雜著火花扶搖直上,幾乎照亮了半邊夜空。
“好像有人在幫忙放火?”潘占陽(合卜闌)驚詫地想。用力晃晃腦袋,他把這個可笑的念頭趕了出去。除了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這年頭誰敢捋卻禺大人的虎須。這回簍子捅大了,如果被卻禺抓住,恐怕得一刀刀活剮掉。不過,他***好像也挺刺激。他用力抽了坐騎幾鞭子,緊緊跟上了徐大眼。
營地裏一片混亂,號角聲,哭喊聲,長官的命令聲,士兵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混亂與黑暗中,根本沒人再去注意到李旭、徐大眼和合卜闌在混水摸魚。
“你,去保護卻禺大人的馬廄!”徐大眼用馬鞭指著一夥牧奴,用突厥語命令。沒等牧奴們做出反應,三人六騎衝過去,迅速融入陰影。
“他是誰,怎麽命令咱們?”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
“你沒看到那匹特勒驃麽?騎特勒驃的還能是什麽人?”有人聰明者大聲解釋。拎起水桶、木杈,跑向火焰最明亮之處。
“阿史那卻禺,這是我報答你的!”李旭回頭看了看半天火焰,心裏充滿了報複的快意。無論今晚逃掉逃不掉,阿史那卻禺都為他的陰謀付出了代價。
猛然躍起的火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陶闊脫絲聖潔的身軀。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麽有意思的詞來!”,少女微笑著,臉上的表情幽然神往。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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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占強(合卜闌)來突厥營地已經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對營內的布局甚為熟悉。眼下逃命要緊,他也再顧不上害怕,帶著徐大眼和李旭東南拐拐,北繞繞,借著氈包的陰影的掩護,很快來到了營地的東門。
那守衛東門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個跟隨阿史那卻禺爭戰多年的老兵,為人素來機警。乍見城中火起,馬上想到了有人企圖製造混亂,所以在第一時間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來堵住了門口。本打算嚴防死守,讓一隻螞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勢太大,片刻功夫,糧倉、馬料場、匠作房、牲口圈,數個性命尤關場所全都冒起了濃煙。四下裏,召集士兵的戰鼓聲,求救的號角響成一片。不得已,他隻好把麾下弟兄一波波派出去幫忙救火。眼看著手頭剩下士卒已經湊不夠一個火(十人),卻猛然聽見有急促的馬蹄聲向營門口湧來。
“什麽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彎刀,挺身擋在了營門口。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時拔刀,圍著他組成了一個攻擊方陣。
“特勤大人,給我一個令,讓所有人去救糧倉火!”三匹快馬衝至近前,在最前邊的那匹駿馬背上,有個灰頭土臉的漢人用蹩腳的突厥語回答。
“是這個家夥!”史迭密登時心頭一鬆。馬上的騎手他見過,此人是卻禺大人的漢人扈從,又膽小又懦弱,幾乎所有突厥將領都欺負過他,他卻從來不敢還手,也不敢在卻禺麵前告狀。
“卻禺大人的馬廄失火,大家趕緊去救!”潘占強(合卜闌)將匕首刃部攏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啞著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來給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幾步,漫不在乎地說道。合卜闌(潘占強)勒馬的位置距離營門有點兒遠,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東西剛好不能被士兵們手中的火把照見。出於謹慎,史迭密決定先驗明手令真偽再做定奪。
“給!”潘占強恭順地將手向前伸過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間,手腕一翻,匕首徑直刺向對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風撲麵,本能地向後仰身。潘占強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夾馬肚子,戰馬高高地揚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奸細!”史迭密大叫著跌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一支淩空飛來的羽箭已經射進了他的胸膛。
刹那間風雲突變,所有士兵都楞在了當地。徐大眼等的就是這一瞬,拍馬舞刀,直撲因缺了一個人而破損的步兵方陣。失去了頭領的突厥士兵哪裏是他對手,頃刻間被他砍翻了四個。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個被合卜闌在背後用馬蹄踏翻,另外兩個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營門附近的氈包旁。
“潘兄放吊橋,仲堅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聲命令。飛身跳下馬背,從史迭密腰間解下城門鑰匙。
平素見了血就哆嗦的潘占陽(合卜闌)此刻也不哆嗦了,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彎刀,直奔掛吊橋的絞盤。掄圓膀子,咬緊牙關,三下兩下將絞盤砍了個稀爛。失去羈絆的吊橋晃了晃,淩空拍下,“咣當”一聲砸在了護城的壕溝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營門附近的突厥人,十幾個牧民高舉著火把衝過來,試圖將三名忙於開門的“奸細”拿下。李旭彎弓搭箭,逐一將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眾牧人見勢不對,大叫一聲,散了開去。李旭撥轉馬頭,跟著徐、潘二人身後衝出了營門。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著收起角弓。剛才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偽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鬥大得仿佛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拚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穀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幹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裏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著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裏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灶,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鹹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占陽揮舞著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麽?”徐大眼方向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征,征兵,你,你們不怕啊!”潘占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麽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裏。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為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著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裏了。可在這裏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仿佛被煙熏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裏。卻禺是個行軍布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布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才對?怎麽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麽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煉,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複。潘占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蕩。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梁,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著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裏邊光淨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占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占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著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占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占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麵。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占陽哭喪著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抬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做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麵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占陽轉著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裏遠麽?”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陽聽出他的話裏有放行的意思,試探著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曆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為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為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占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為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隻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舍之意。
“走吧,盡量走穀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占陽手裏,“安頓下來後,買幾頭羊渡日。”
“那,那怎麽好,好意思!”潘占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占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著潘占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著罵道。
“茂功兄說我麽?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麽今天卻為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家夥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麽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著潘占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隻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回蕩著落寞的馬蹄聲。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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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目送潘占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裏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麵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裏都算不上什麽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隻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著走著,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家夥,隻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麽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麵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裏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家夥,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為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著回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著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著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才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著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後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複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後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著翅膀疾飛衝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著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著山坡跑出十餘裏,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複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著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隻得貼著丘陵地帶向東急走。隻盼著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隻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裏,腳下的地麵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著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仿佛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抬頭張望,隻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盡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拚命拍打著坐騎狂奔。跑著,跑著,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麽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饑挨餓。眼下卻隻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著,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紮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衝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紮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著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衝了五十多步,嘶鳴著衝進了無邊荒野。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嫻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裏,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回蕩。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隻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著的絕不是溫暖。
“他***,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籲籲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麽多的馬可以換,手裏也沒拿著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著,仿佛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夥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隻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為之戰栗。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裏,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裏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裏,身為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才會繼續跟著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胯下的烏鐵騅和李旭胯下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著,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裏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隻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裏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後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隻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舍,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隻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為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為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裏,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借著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著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著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麵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麵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裏,然後又為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著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著,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卷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著跑著,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借著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刹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麽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著牙回答。是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著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榨了出來,悲嘶著,四蹄跨度盡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麵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麽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著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裏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穀!”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淩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紮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裏。
“茂功兄――”他嚇得心髒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後挨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蕩。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著,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折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後,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著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髒來喂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著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著。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著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著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髒來喂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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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活著?”李旭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確定這個答案。身體下鬆軟的墊子像是草地,臉上的溫暖亦可能來自陽光。他偷偷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水洗過般的藍天卻從眼瞼縫隙中一下子擠了進來。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陽光告訴他,此地還是人間。“我還活著!”李旭心中發出一聲沉默的歡呼。快速繃緊全身肌膚去試探四肢,發現身上並無束縛的感覺傳來,隻有一股股勞累後的酸軟,令人沒力量做更多動作。這是一陣令人興奮的酸軟,在此時它至少證明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落在阿史那卻禺的手上。
微閉著眼睛保持假寐狀態,李旭拚命去回想昨夜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記憶如潮水一般彭湃而回,刺得他的心髒陣陣發痛。他記起了徐大眼為了不拖累自己逃命,紮傷了黑風後跳進了草叢。他還記得自己點燃了那件湖藍色的長衫,試圖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還記起了昨夜自己即興改的那支歌,處處挑釁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記得突厥人追著自己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山穀,發誓要將自己抓住點天燈,他笑了,一行淚順著眼角滾落在草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麽哭!”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李旭一哆嗦。以最快速度睜開眼睛,他看見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咬著根草棍,黑黃色的麵孔上充滿了輕蔑。
“早晨幹,自己淌出來的!”李旭臉色微紅,低聲狡辯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麽不敢承認的。看你昨天夜裏跟突厥人作對的樣子還像個好漢,怎麽一覺醒來後就變得如此沒種!”年青人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卻沒能將草渣吐淨,嘴角上,綠色的液體拉成了亮晶晶一條…….
李旭看得有些惡心,握著刀柄試圖坐起來。脖頸後酸痛的感覺卻瞬間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不得不再次軟倒了下去。
“慢點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過不妨事,讓老張幫你推拿兩下,包你比沒暈前還精神!”年青人見李旭出醜,口氣反而軟了起來。上前扶了他一把,低聲安慰道。
“牛哥,老張?”李旭把著年青人的胳膊,緩緩地坐直了上身。這回,他終於坐起來了,失去的部分記憶也隨著血脈的暢通慢慢回到了體內。
昨夜最後記憶是自己被突厥人追著衝進了一個峽穀,然後就聽見有人命令自己趕快把馬停下。就在自己以為中了埋伏欲拔刀拚命的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股風聲。然後,李旭知道自己落馬了,暈倒之前,他依稀聽到了羽箭破空聲……
李旭轉動著暈乎乎的腦袋四下觀望,昨夜的山穀就在不遠方,那是兩道小山夾成的一道東西走向的溪穀。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處,這種溪穀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條山穀內所有山岩都呈暗黑色,一塊塊醜陋的石頭縫隙中還冒著淡淡的輕煙。顯然,昨夜曾經有人在山穀裏放了一場大火。
“別看了,追咱們的人都死了。劉寨主和他的手下做買賣,從來不給對方留活口。”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說道。
“咱們?”李旭心中更覺納悶。身邊這個喜歡嚼草棍的家夥倒是自來熟,這麽快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同夥。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買賣什麽的,恐怕出身不是什麽善類。
“當然是咱們了,你放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馬,又殺人奪門。難道這些事情你都不想認帳麽?”黑臉又吐出了一團草渣,‘陰’笑著說道。
李旭萬萬沒想到黑臉居然知道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心中更驚。瞪大了眼睛四下尋找黑風,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馬群。
一群駿馬,看樣子不下三百匹,正低頭在草原上悠閑地尋找食物。馬群邊,還有百餘名衣衫肮髒的漢子席地而臥,一個個睡得正香。黑風就拴在馬群外,有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的漢子正向馬屁股上敷藥。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一個貨郎,一個身上裹了塊獸皮的獵人正向著自己走來。
“是你們放的火!”李旭驚詫地大叫了一聲,一個筋鬥從地上跳起。自己一直奇怪為什麽十幾匹戰馬尾巴上的火把會引起如此大的火勢,原來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澆了一桶油。不用問,眼前這數百匹戰馬都是這夥人從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裏偷出來的,自己和徐大眼殺人奪門,等於頭前給這夥盜馬賊開了路。
“不是我們,是咱們。我們正找不到下手機會,你這貴客卻在主人家裏放了第一把火。於是呢,我們就幫你把火頭弄大了些。至於這些馬,反正偷一匹也是偷,偷一群也是偷…….”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笑著說道。
幾句話,卻把李旭氣了個臉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馬奪門也是不假,但都是為了擺脫阿史那卻禺的強留。而經過馬賊們這麽一鬧騰,自己就徹底成了縱火偷馬的“惡棍”,阿史那卻禺發動半個草原的勢力追殺自己,非但不是仗勢欺人,而且占足了道義的上風。
“嗤!”黑臉年青人非常敏感地從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實想法,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冷,冷笑了一聲,嘲弄地罵道:“怎麽,瞧不起大爺是馬賊不是?老子就是賊,但至少幹的是份內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賊,幹得勾當卻連賊都不如!”
“你!”李旭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顫抖著想從腰間拔刀,對方的同夥卻越走越近。
“怎麽,想跟我打一架。對,就這樣,講不過人家就把人家說話的家夥砍下來,從此以後耳邊再無噪扯。他***,我就說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劉大哥卻偏要救你!”黑臉年青人吐掉最後一口綠色吐沫,身子向後一躍,順手抄起了一根揀牛糞的鐵叉,將帶著騷臭味道的叉尖對準了李旭的喉嚨。
“黑子,別故意捉弄人!”遠處,有人低聲喝了一句。語氣不重,卻隱隱地透出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是他想殺我滅口!”黑臉年青人後退兩步,悻悻地把鐵叉放到了地上。
李旭手按刀柄側頭,看見幾個馬賊的同夥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近前。命令黑子住手的正是其中的那名壯漢,四方臉,濃眉,走路的樣子從容不迫,像極了平常時期的徐大眼。隻是此人的笑容中帶著一種經曆過很多風霜後的淡定與坦然,與徐大眼那種友善熱情的笑容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位小兄弟就是名震草原的狼衛附離吧,在下雍州張亮,有幸結識少年英雄!”走在壯漢左側那個生意人打扮的漢子笑著問候。此人身材不高,天生一份和氣相貌。看打扮,應該是一個常年行走塞上的小販子,隻是腰間多了一條牛皮帶,皮帶左右,各自別著一把套了鞘的短刀。
“我叫李旭,多謝諸位救命之恩!”李旭本能地向旁邊側了側身子,然後抱拳還禮。出塞後受了太多的騙,令他對陌生人的笑容很敏感。對方笑得越熱情,往往令他心中得警惕越深。
“哈哈,老張,人家根本不願意搭理你!”被稱作黑子的年青人笑著挑釁。看來他不僅僅是跟李旭過不去,而是天生長了一張見誰就想招惹誰臭嘴巴。小販子模樣的張亮聽了也不著惱,笑了笑,接茬對李旭問道,“怎麽樣,脖子後還疼麽?要不要我給你推拿兩下。老尤那個家夥下手不知道輕重。不過你也別怪他,當時情況緊急,不把你打暈了,整個山穀裏的布置全得讓突厥人看出來!”
“不疼,不疼,謝謝張兄!”李旭躲閃著說道,有點兒不適應對方的熱情。在聽黑臉年青人的介紹時,本來他以為給戰馬敷藥的那個人才是郎中,沒想到擅長推拿的是眼前這個生意人。無論如何,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不能伸巴掌去打笑臉,想到這,他笑著轉身做了個揖,向其餘兩個漢子問道:“在下李旭,請問兩位壯士尊姓大名?”
“俺麽,劉季真!這是俺朋友劉洪,字什麽弘基什麽的。你們漢人真麻煩,名字都起兩個!”胸前圍了張獸皮的獵戶扯著嗓子喊道,仿佛唯恐別人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在下雍州劉洪,字弘基。小兄可是咬死了數十奚人,手刃俟力弗可汗的附離麽?可有表字?”一直微笑著聽大夥說話的壯漢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
“上穀李旭見過兩位英雄。在家鄉上穀讀書時,恩師曾經賜了一個表字,作仲堅!”李旭微笑著拱手還禮。劉弘基的說話方式是李旭習慣的交流方式,令人感覺很舒坦。憑借跟徐大眼交往近一年來養成的直覺,李旭認為此人應該出身於大戶人家。而那個說話聲音極其大,穿著獸皮家夥分明是個突厥人,遠處看還不清楚,走近時,那碧綠色的眼睛和滿臉胡子一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馬賊、豪門子弟,突厥人勾結在一起?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李旭笑著和眾人寒暄,心中卻有一團疑雲慢慢遮住了雙眼。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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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天開始,草原上就有人傳說兩個中原來的少年幫著霫族吃下了一個人口近萬的大部落,沒想到居然今天被俺救了一個。你們不是在霫部呼風喚雨麽?怎麽又成了阿死那家的座上客?”沒等李旭把心中謎團理出個頭緒,披著獸皮的突厥人劉季真搶先問道。
“說來話長…….”李旭的眼神黯了黯,低聲回答。身邊幾個馬賊給他的印象並不差,除了名聲不好外,這些人的行為舉止一點兒都不像傳說中的賊人般凶惡。即便是張口就刨根問底的劉季真,看上去也沒有阿史那卻禺那麽討厭。
他簡短地將阿史那卻禺如何來到蘇啜部;如何借酒意促成阿思藍家的婚約並借勢將西爾族長逼入死角;如何促成西爾家族和阿史那家族的婚事說了一遍。隻是隱去了自己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末了,黯然補充道:“既然蘇啜部已經有了突厥這個大靠山,我和茂功兄自然不再重要。與其等著被人趕,還不如自己主動回家!”
“怕是阿史那家族搶了你的心頭肉,你才負氣離開的吧!”被大夥叫做黑子的年青人毫不客氣地“揭露”道。李旭皺了皺眉頭,不願意搭理這個四處挑釁的家夥,黑子卻不易不饒地又跟了一句,“呸,蘇啜部的長老們都是瞎子,這麽簡單的連環計都沒看出來。沒了你和那姓徐的,萬把人的小部落在阿史那家族眼裏還有什麽價值?到時候人家把婚約一毀,他們不是落個雞飛蛋打麽?”
“那也未必,仲堅把銀狼留在了蘇啜部,等於給蘇啜部手上留了個大籌碼。”大個子劉弘基搖搖頭,低聲點評。他不知道甘羅是蘇啜部用強扣下的,還以為是李旭為了破壞阿史那卻禺的詭計特意在部落裏留下的一招活棋。一語說罷,笑著再次打量麵前的年青人,心裏對他的評價未免又高了幾分。
“他若是帶了狼走,估計沒等走到武列水,早就被那些胡人砍死在草原上了!”黑子抬了抬眼皮,毫不留情地點破一個事實。
“沒錯,那些什麽胡兒對銀狼崇拜得很。他們兩個半大小子帶著頭銀狼,等於捧著萬兩黃金四處招搖,甭說別奚部、契丹和突厥那些*****看了會眼紅,俺老劉第一個就得衝上去搶!”劉季真甕聲甕氣地補充。他倒不在乎自己也是突厥人的身份,張口胡兒,閉口*****罵了個痛快。
“人家可汗弄頭銀狼來充門麵,你一個馬賊頭要頭狼幹什麽?”黑子好像不打架不痛快,剛嘲諷完了李旭又開始找劉季真的麻煩。
“你一個放牛的懂個屁!”突厥人劉季真卻不像其他人對黑子那樣客氣,張口就是一句髒話:“俺姓劉的才是這草原真正的主人,當年先祖烏古斯可汗(冒頓劉淵)稱雄大漠的時候,阿史那家族還不知道在那個草棵裏趴著呢?俺今天是馬賊頭兒,哪天就弄個大可漢帽子來給你看看!”
“那好,我睜大眼睛看著!”黑子笑著回應。劉季真是個混人,跟他鬥嘴勝之不武。
“這群人表麵上打打鬧鬧,彼此之間倒和睦得很!”李旭暗自點頭,對馬賊們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正在這時,又聽見那名商販問道,“於是,你就到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趁他不備給他一個大教訓?”
“我們怎麽願意招惹這種人?”李旭搖頭苦笑,“他強留我們在突厥當差,所以我和茂功兄才不得不偷了馬逃走!”
見對方一臉疑惑,李旭不得不將與阿史那卻禺的恩怨簡要說了說。至於放火奪門的事情就略過了,從今天這陣勢上來看,即便自己和徐大眼不動手放火,阿史那卻禺的營地也保不住。
提起徐大眼,他的心又開始向下沉。昨夜自己雖然點燃了衣服,卻不知道是否將所有追兵吸引了過來。突厥人馬前有獵狗效力,徐大眼又累又疲之下,到底有沒有機會躲過獵狗的追殺?
想到這,他衝劉弘基抱了抱拳,低聲問道:“劉寨主,不知道昨夜你們阻擊突厥人,可曾看見一個和我身材差不多的漢人?”
“你是問徐賢者麽?山穀裏肯定沒有他。”劉弘基搖搖頭,回答。“追著你進入穀內的那幾十號人,都被我們幹掉了。山穀外邊的二十幾個,是季真老弟料理的。他才是這裏的寨主,我隻是順路做了筆買賣!”
李旭一愣,將充滿驚詫疑問的目光轉向了那個突厥人。對方看到他的目光掃來,頭立刻搖成了一個撥浪鼓,“沒有,肯定沒有。弟兄們做事情利落,連人帶狗一個沒放掉。其中肯定沒你說的徐賢者,他現在在草原上名氣那麽大,俺見到一定請回寨中當軍師!”
“隻怕人家嫌你是劉阿鬥!”黑子忍不住再次插言。
“俺要是劉阿鬥,就把你抓去當薑維。讓你在陣前累死,俺自個兒降了當逍遙公!”劉季真雖然是個馬賊頭,對同姓英雄的事跡卻能倒背如流。兩句話一撂,又把黑子噎得沒了詞。
“黑闥兄弟父母都被官府逼死了,所以看誰都不順眼。你別介意,他這個就是這樣子,人還是滿好的!”張亮見李旭驚詫的模樣,笑著向他解釋。
李旭笑了笑,沒有作聲。他內心驚詫的不是黑闥尖牙利齒,而是驚詫劉季真居然是這夥人的頭。無論外在形象還是內在氣質,劉弘基都更像一個手握重兵的綠林大豪。而劉季真雖然模樣凶,身上卻沒有讓人望而生敬的英雄氣概。
“我們人少,卻禺人多,所以要麽不動手,要動手就把一整支追兵殺光。隻有這樣,才能讓對方摸不清我們的虛實,輕易不敢再追上來。等他調集足夠了人手,我們早就過了長城!”張亮繼續向李旭解釋馬賊們心黑手狠的原因,仿佛唯恐給對方留下不良印象一般。
“理應如此!張寨主真是心思慎密之人!”李旭信口敷衍。對於張亮的熱情,他總是懷著一種本能的戒心。阿史那卻禺待人也熱情有加,可笑嗬嗬地就把自己的一切全給毀了去。張寨主一見麵就稱兄道弟,莫非他想拉自己入夥不成?
“我隻是一個馬販子,哪裏是什麽寨主!”張亮笑著搖頭,“眼下中原馬貴,阿史那卻禺卻不準附近的牧民們賣馬給我們。大夥被逼得沒辦法,就合力幹了他一票。這還還多虧了你先點著了他的馬廄,否則,我們根本沒機會動手!”
馬販子?李旭再次瞪大了雙眼。他無法相信張亮真的是個小販,雖然此人的打扮和自己父親、孫九等人無異,笑容裏也包含與王麻子等人同樣的市儈氣。但那份機敏的心思和眼神閃動間的狠辣,絕不會是個尋常小販所有。借徐大眼的話來說,帶有這種眼神的人至少是殺過人或掌過兵的,沒見過血的人身上不會帶著殺氣。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彼此之間可以被人知道的來曆、姓名都交代了個大概。那個四處找人鬥氣的年青人叫吳黑闥,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眼下正跟著張亮當夥計兼刀客。那個叫劉弘基的果然是個世家子弟,但是家境早已破落。這次皇帝大點兵,給了他一個為國立功的機會,他卻因為沒有錢買馬而未能及時趕去州裏報到。結果官府老爺大筆一揮,把他當逃兵下了獄。多虧幾個江湖朋友出錢打點,才有機會“越獄”逃到了草原上。
那個叫劉季真的突厥人是馬賊的少當家,“一陣風”這個名字就是牧民給他家弟兄起的綽號。這支人馬行走在邊塞之上,大隋官兵來了則避入塞外。突厥官兵來剿則逃入大隋,日子過得逍遙快活。而正在遠方給黑風治傷的那個身材普通的郎中姓牛名秀字進達,也是馬販子,先前因為張亮的口音重,李旭才把他的姓聽成了“尤”。
“敢問各位英雄,山穀裏的路是否還通暢著?”李旭跟大夥都熟絡了後,試探著問道。他不想和馬賊們混在一起太久,李家雖然不是什麽高門大戶,但門風卻很嚴格。如果被遠在中原的父母知道自己與賊人廝混在一處,哪怕對方是綠林豪傑,父母們也會為此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如果山穀沒被石塊和木條塞住的話,他打算與眾人告別,獨自繞過去找一找徐大眼。無論對方是否已經離開,隻有得到準確的消息,李旭自己才能放心。
“怎麽,你打算回頭去找你的茂功兄麽?”吳黑闥撇了撇嘴,冷笑著問。
“我想回頭看看,昨夜為了讓我逃走,他一個人跳下了馬背!”李旭坦然地回答。徐大眼可以舍身救自己,自己也應該為他做同樣的回報。無論突厥人是否會趕來,自己都必須這麽做。
劉弘基和張亮等人都嘉許地點了點頭,聽了李旭的介紹,他們也很佩服徐大眼的膽量和俠義心腸。這樣的少年豪傑如果被阿史那卻禺抓回去了,大夥無論如何也應該想辦法將他救出來。
“你真的相信他是為了救你才跳下的馬?”吳黑闥的想法永遠與眾不同,似乎不給人找點麻煩,他就會渾身難受。
“你這話什麽意思?”李旭心中不覺動了幾分真怒,瞪大眼睛質問。無論這個黑臉的家夥怎麽挖苦自己,看在昨夜救命之恩的份上自己都可以忍受。如果他出言侮辱茂功兄,自己隻有和他在弓馬上較個高下。
“黑子!”劉弘基低聲喝斥。剛一見麵,吳黑闥就不知深淺的亂說話,即使換了他,一樣會感到心裏不舒服。
“什麽意思?笑你笨唄。黑燈瞎火的,是馬的目標大還是人的目標大?”吳黑闥這次卻沒有理會劉大哥的嗬斥,自顧逞口舌之快:“把馬讓給你,明著他吃虧,暗裏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
“你住嘴!”李旭勃然大怒,手一下子按到了刀柄上。“徐兄絕不是那種人,徐兄為了我,連到手的富貴都可以不要!”他大聲辯解著,身體被吳黑闥氣得直打哆嗦。張亮和劉季真見狀,趕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才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卻得勢不饒人,繼續滿嘴跑舌頭。
“拔刀,我今天跟你分個勝負!”李旭晃動肩膀,甩開張亮和劉季真,大踏步衝向了吳黑闥。怒火已經完全燒紅了他的眼睛,他要砍了麵前這個信口雌黃的家夥來捍衛朋友的名譽。
“來就來,誰還怕了你!”吳黑闥跳步閃開,再次撿起自己的鐵叉。眼看著二人就要火並,劉弘基伸手拔刀,擋在了兩個年青人的中間。
“不亂嚼舌頭,能憋死你不成!”他旋步揮刀,先磕開了吳黑闥的鐵叉。隨後身體順勢一擰,手中鋼刀架在李旭劈過來的彎刀上。
“當啷!”兩把兵器撞出一片火星,劉弘基手中的彎刀單薄,一下子斷成了兩截。眼看著李旭含憤砍出的一刀就要惹出禍來,一根鐵棍,兩把短刀同時橫在了劉弘基的身前。
“嘿!”危急關頭,李旭連續晃了晃身體,把彎刀斜劈開去,重重地砸在了身邊的草地上。長長的秋草立刻被刀風掃起了一大片,綠雪一般紛紛揚揚地向遠處飛去。
“小兄弟好力氣!”差點被李旭砍中的劉弘基大笑道,從張亮手裏奪過一把短刀,再次擋於了李、吳二人中間。
見自己差點殃及無辜,李旭不得不強壓住怒火。雖然恨姓吳的嘴酸,他也不敢真的和所有人都鬧翻了。遠處還有一百多個馬賊,一人一刀下來足以把他剁成肉醬。況且如果不是仗著兵器的便宜,他自問也未必是劉弘基的對手。
“得罪之處,還請劉兄見諒!”李旭狠狠瞪了吳黑闥一眼,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手握鋼叉的吳黑闥卻不依不饒,大聲嚷嚷:“你砍我有個逑用,待會老牛過來,你問他戰馬的傷勢就知道我說得是否有道理!”
“閉嘴,信不信我把你賣給突厥人當奴才!”劉弘基雙眉倒豎,發出一聲斷喝。吳黑闥見他動了真怒,舌頭一伸,不再說話了。劉弘基嚇住了他,立刻又轉過身來,衝著李旭喝道:“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如果自己相信他,別人再嚼舌根子有什麽用?如果你自己心裏生了疑,就是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了,你自己的疑心也封不住!”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李旭渾身上下涼了個通透。徐大眼舍棄蘇啜部踏雪來送,為了替自己爭一口氣不進蘇啜部營地,舍棄卻禺的富貴誘惑奪馬出逃等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逐一掠過他的心頭。如果說這樣的朋友生死關頭還會將自己出賣,那世間又有何人可交?
自出塞後,縷縷被人出賣、欺騙的經曆,已讓李旭對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如果今日不是遇到劉弘基,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而劉弘基的話恰恰喝破了他心中的魔障,讓他瞬間明白了的猜疑心重和警覺心強之間那一絲微妙的差別。
他笑了笑,向劉弘基躬身施禮,“小子受教,謝劉兄點撥!”
“觀人觀長久,不在一時!”劉弘基微笑著受了李旭的長揖,低聲補充道。
就在此時,一直替黑風處理傷口的牛進達走了過來。吳黑闥一見,立刻衝上去求援:“那匹特勒驃的傷勢怎麽樣,是不是就此給廢了!”
“還好,沒傷到筋骨。”尤進達擦著額頭上的汗回答。對這邊剛剛發生的打鬥不聞不問,好像對牲口比對人還要關心。
聞此言,劉季真、張亮二人都緩緩舒了一口氣。大夥有共同抗敵之誼,如果未出草原,自己先跟自己火並起來,這趟塞出得就有些不值了。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看了李旭一眼,小聲嘀咕。
李旭聽見了,微微一笑,如聞秋風過耳。無論別人再說什麽,徐大眼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無法抹殺。劉弘基說得好,“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今天的架打得雖然有些莽撞,卻在莽撞中,讓人感悟到了人生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
酒徒注:劉弘基的早年事跡見《唐書》,原文為:劉弘基,雍州池陽人。少以廕補隋右勳侍。大業末,從征遼,貲乏,行及汾陰,度後期且誅,遂與其屬椎牛犯法,諷吏捕係。歲餘,以贖論,因亡命,盜馬自給。......
中秋快樂!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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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突厥人捉到了他,哪個傻子還會留在山穀那邊等你?若是他自己逃了,此刻恐怕已經跑沒了影兒,你又怎會找他得到!”吳黑闥邊走邊罵,眼睛瞪著李旭,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山溝裏去。
“瘋子,全都是瘋子,一幫瘋子跟著一個傻子跑!”他嘀咕著,手中鐵叉敲敲打打,在燒得漆黑的岩石上敲出一串串火花。
也難怪他氣得發瘋,昨夜被大夥救了的那個傻小子李旭居然提出要去山穀另一側找自己的同伴。而一向聰明果斷的劉弘基、老成奸詐的張亮等人非但答應了人家借馬的請求,還主動陪著傻小子搜索整個山穀。
‘這不是找死麽?誰能保證阿史那卻禺的大隊兵馬不會突然殺到?大夥不留著點體力,待會兒怎麽闖出突厥人的圍追堵截。再說了,傻小子要發瘋就他自己瘋吧,張亮偏偏也跟著去。那張亮是老子的雇主,他去了,老子能不去麽?’吳黑闥憤憤不平地想,不明白世間還有這麽傻的人,居然相信有“義氣”二字的存在。
“反正咱們也睡不著,不如活動活動胳膊腿兒?小兔崽子們還得睡上半個時辰。若是現在就催他們趕路,下次遇到追兵的時候大夥連刀都舉不起來!”劉季真拍了拍吳黑闥的肩膀,大咧咧地向他解釋。
“眼睛看仔細點兒,如果有沒燒爛的刀,幫我揀把來應急!”劉弘基從馬背上回過頭,笑著叮囑。
吳黑闥悶哼了兩聲,滿臉無奈。昨夜大夥在山穀裏連燒帶砍,根本沒留下過一具完整屍首。有些人根本不是被刀箭所傷,而是被山火生生熏死在岩石後。如果這樣還能分清楚哪個是漢人,哪個是突厥人,姓李的根本就該改行去當杵作。隨便找個衙門掛上號,一輩子吃喝都不愁。
他氣哼哼地跟在眾人身後翻檢著,尋覓著,希望能找到一個看著像中原人的或手腳被捆著的屍體。如果“幸運”地翻到了,就可以讓姓李的傻小子早點兒死了那份心。大夥也可以早早趕路,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張亮想拉姓李的傻小子入夥,這一點吳黑闥不用看就能猜出來。東家手下正缺人,姓李的小子雖然笨了點兒,他手中的刀可一點兒都不笨。況且此人騎術不錯,在東家麾下略加調教,就能當一個好手來使。
‘可這小子肯跟張大哥走麽?’吳黑闥心中沒把握。昨夜大夥在山穀裏設伏,本意不是救人,而是殺追兵們一個措手不及。是傻小子誤打誤撞衝進來,剛好把追兵引進了埋伏。可以說,所謂救命之恩根本就是順路買賣。如果這小子聰明一點兒,早就應該看出事實真相。待明白了事實真相後他還會心懷感激麽?吳黑闥絕對不這麽認為。
‘劉大哥呢,好像對這傻小子也很感興趣。唯恐此人一不小心被張亮拉去了,或者上了劉寨主的“賊船”。可咱老吳看不出來當馬賊有什麽不好,至少大夥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家劫舍。有些人沒打響馬旗號,搶起來比響馬都狠。與“一陣風”相比,他們更當得起一個賊字。隻不過他們頭上有個官銜,搶起來總能講出些大道理。’
“我們再去穀外找找,徐賢者知道李老弟過後會來尋他,自然會留下些記號!”張亮的話從前方傳來,氣得吳黑闥直打哆嗦。
“你傻不傻啊!人……”他再度喝罵,卻被劉弘基在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把後半句話全部打回了肚子裏去。
“既然來了,就一道去尋,人多找得也細些!”劉弘基笑著叮囑,帶了帶馬,與吳黑闥並絡而行。
吳黑闥知道自己拗大夥不過,歎了口氣,繼續到山穀外東一叉西一叉地亂翻。野狼已經開始向此處聚集,被他用鐵叉猛敲,一個個夾著尾巴向遠處跑去。
大夥圍著屍體兜了一圈,依然沒看到一個漢人麵孔。李旭抬起頭來,向幾位同伴說道:“煩勞諸位仁兄再等一等,我去遠處找一找,看茂功兄留沒留下什麽記號。”
“應該是早走了吧!”張亮擦了把頭上的汗,長歎著說道。茫茫草原上,到處是飛來飛去的烏鴉和嗅著血腥味道趕來的野狼。經過了一個混亂的長夜,姓徐的後生即便曾留下什麽記號,估計也被畜生給破壞掉了。
勸慰的話剛欲說出口,猛然,吳黑闥在眾人身後又大叫了起來:“看,那些狼崽子在拖著什麽?不會是行徐的屍首吧!”
轟”的一聲,李旭感到自己的頭都炸了開來。趕緊調轉馬頭,以最快速度衝向吳黑闥所指的方位。用彎刀趕散幾頭小狼後,發現有一具獵狗的屍體被草繩拴在了石頭上。看痕跡,野狼們已經將這具屍體拖了老遠,血順著草尖留下一長條暗褐色的紅。
“怕是有人故意留下來的!”張亮看了看狗脖子上的草繩,低聲分析。眾人順著血跡繼續向前尋,在二百步外終於發現了一個土坑。土坑中,幾排石子向南擺了個大大的箭頭。箭頭後,壓著一件髒兮兮的皮甲,皮甲正中間,留著兩個用狗血寫成的大字――
“平安!”徐大眼龍飛鳳舞的字跡讓所有人心頭一輕。
“謝謝吳兄指點!”李旭向吳黑闥拱了拱手,低聲致謝。到此,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肚。如果不是吳黑闥眼神好,今天大夥可能就要錯過徐大眼留下的標記。
“我早就說過,姓徐的比你聰明!”吳黑闥跳起來,得意洋洋。整個早晨,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用挑釁的口吻說話。語調聽起來怪怪的,仿佛還帶著點兒陽光的溫暖。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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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正午的時候,吳黑闥終於理解了為什麽張亮在傻小子李旭身上下那麽多功夫。剛才衝破突厥人隊伍的那一瞬間,他至少看見兩名武士被李旭掃下了戰馬。那柄長得不像話,鋒利得不象話,招式更詭異得不像話的彎刀就如一頭出水黑龍,所過之處血光四濺,根本不給人還手的機會。
“你跟誰學的刀法?”趁著眼前壓力減少的瞬間,吳黑闥扯著嗓子問道。
“啊?”李旭啞著嗓子大聲嚷嚷,根本沒聽見對方在問什麽。過於緊張的局勢讓他手和腳都發木了,鼻梁上方仿佛懸著一根針,來來回回地紮個不停。
“你師父是誰?”吳黑闥大聲重複了一句。攔在正前方的第一波突厥騎兵已經被衝散了,馬賊們勝利在望。護在左翼的是劉弘基,護在右翼是牛秀,斷後的是大寨主劉季真,有他們三人和數十名弟兄在,突厥人一頭戰馬都奪不回去。
“銅匠!”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
“傻小子,銅匠姓什麽,叫什麽。名號是什麽?”吳黑他氣得鼻子都歪了,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笨的人。可這笨人的刀法明顯經過沙場宿將指點,出手的角度和力道控製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過了他這個砍翻過數十人的“老”刀客。
“銅匠師父?可能姓王吧!我也不太肯定!”李旭喘息著回答。沒想到突厥的騎兵追來的這麽快,更沒想到突厥人如此勇悍,居然敢正麵攔截跑起了速度的馬群。五百二十七匹戰馬衝擊力可不是鬧著玩的,敵我雙方任何一個人落馬,都肯定被馬蹄踏成肉醬。
“可能姓王?你傻還是我傻!”吳黑闥七竅勝煙,真想從背後給李旭一鐵叉,幫這個缺心眼的家夥紮出個心眼來。學了人家的武藝居然不問師父的名字,這世上還有這麽目無尊長的人麽?
很快,他就沒精力再罵李旭了。突厥人就像發了瘋般,剛剛被撞開的豁口又不顧一切地在前方收攏。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戰法,草原上馬賊和騎兵交手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幾百年的生死抗爭中,雙方都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按常理,對付馬賊的最佳戰術不是迎頭攔截,除非你麾下士兵是超過對方十倍。有經驗的將領會像切奶酪一樣,從側翼將馬賊隊伍一塊塊切碎。這樣做雖然會放走一部分敵人,卻能在最大程度上截下髒物,並能極大地減少自己一方的傷亡。
而今天帶隊堵截馬賊的突厥將領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兩翼不顧,調遣士卒一波波向隊伍正前方攔。
“***,邪門!”吳黑闥平端鐵叉,徑直刺進一個胸前刺著狼頭的武士梗嗓。然後借著戰馬奔跑的速度甩動鐵叉,將敵人的屍體高高地甩了出去。這是一個擔任類似隊正角色的人,殺了他後,應該能起到打亂敵軍指揮的效果。
“啊――-!”衝上前的突厥士兵們發出一聲驚呼。隊形散了散,卻很快匯集。出乎吳黑闥的預料,他們不為自己的上司報仇,而是爭先恐後地向李旭聚過去。
“***,別欺負小孩!”吳黑闥大叫著,把馬頭的方向撥斜。高速奔跑過程中,他不可能橫向去支援李旭。隻能讓奔跑的方向和李旭馬頭的方向在前方某個點交匯。在此之前李旭能否擋住一輪亂刀,那隻屬於閻羅王的管轄範圍,任何凡人都顧不到。
“當!”李旭用長刀砍斷了一名突厥武士的兵刃,趁對方一愣神間,用刀身將他拍下了馬背。這是今天被他打下馬的第三個人,算上前天夜裏殺死的,如今他的手上已經沾了五個人的血。殺人帶來的壓力讓他胃腸翻滾,但他無法不繼續揮刀。遲疑就是死,銅匠師父的教誨一直響在他的耳邊。他才十五歲,遠不到能勘破生死的年紀。
兩名距離他最近的突厥騎兵猛然改變方向,快速夾了過來。幾個劉季真麾下的老馬賊見勢不妙,大聲呐喊著向李旭身邊靠攏。但戰馬疾馳的方向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眼睜睜地,老馬賊們看著刀光罩住了少年的身形。
“啊!”李旭大吼,憑借刀長的便宜,率先向左側的對手劈去。這是完全不符合騎兵戰術的一招,彎刀的優勢在於切削而不是砍剁,馬上使刀的高手通常來說更喜歡憑借戰馬的速度在對手身上劃開一道血口子。而大力猛砍很容易將刀劈折,一旦兵器斷了,騎手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突厥武士冷笑著用彎刀去撥李旭的刀刃,他已經看見了三百名奴隸在向自己招手。這是阿史那卻禺給大家開出的最新賞格。傳令兵吹著號角已經把這個信息傳遍了附近所有部落。阿史那家族保證,無論死活都要把此人留下,如果能捉活的,立功者除了奴隸外,立刻可獲得一個土屯以上的官職。
“鏘!”兵器相交的聲音與以往截然不同。武士感覺到了手上重量的變化,他本能地抬頭,發現一道金光擊破了自己用彎刀劃出的曲線,徑直地劈到了頭頂。
人頭裂開,血一下子噴了出來,借著戰馬的慣性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曲線。李旭的身體在血瀑下衝過,登時變得紅彤彤的。他無暇去抹臉上的血,憑借銅匠師父用刀背敲打出來的本能側了側身,另一把彎刀貼著他前胸劃過,把黃羊皮比肩齊齊地切成了兩半。
李旭顧不得檢視自己是否受傷,將長刀重重地掃在與自己錯鐙而過者的腰梁上。下一刻,他聽見了脊骨斷裂的聲音。側了側頭,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第二名武士的身體突然像被雹子砸過的麥秸一樣折了下去。
“我又殺了兩個人!”李旭在心裏狂喊。有一種衝動想扔下刀,離開隊伍逃向空曠的原野。恐懼和絕望又將他牢牢地束縛在本陣中,令他無法將馬頭撥歪。
第三個武士衝了上來,李旭和他換了一招,將其甩到了身後。將戰馬兜回來需要時間,李旭期望那個人追來之前,自己和同伴能再度將攔截隊伍衝出豁口。隊伍中有五百多匹馬,大夥有足夠的坐騎可換。
“啊!”側後方傳來的慘呼讓李旭猛然回頭,他看見一個穿著羊皮比肩的馬賊從馬背掉了下去。曾經和他對過一刀的突厥武士提韁,撥馬,斜著衝向另一名已經有了對手的馬賊。
地麵上那個傷者掙紮了幾下,很快馬蹄帶起的塵土所淹沒。慘呼聲接連而起,一聲聲敲打著李旭的心髒。
沒等他有時間懊悔,耳邊突然傳來的風聲,本能地一個鐙裏藏身,他將刀光避了開去。偷襲得手的突厥人彎刀在半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圓弧,斜著割向李旭的脖子。
避無可避,李旭隻好將彎刀橫著伸出。剛才的分神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但這一眨眼的錯誤已經足以要了他的命。現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橫伸的彎刀上。如果突厥武士執意落刀,挨上一刀的自己難逃一死,對方也定要被彎刀開腸破肚。
突厥武士的彎刀停了停,猛然,他一咬牙,緊提馬韁,彎刀不顧一切地向李旭脖子上砍來。這一刀,他能保證砍掉李旭的腦袋。而李旭伸出的彎刀,卻隻能割斷戰馬的脖頸。
“噗!”血再次染紅的李旭的眼睛。已經切執下巴附近的彎刀突然與他的主人一同飛了起來。漫天的紅塵中,李旭隱隱看見一柄鐵叉帶著那名突厥武士的身體飛到了半空。
無主的戰馬前衝數步,倒地,身死。血漿高高噴起,泉水般四下散落。
“笨蛋,別分神!”吳黑闥大叫著,兩手空空地向李旭衝來。一名突厥武士見到便宜,彎刀直取吳黑闥的肩膀。眼看著一條膀子就要被人卸了去,吳黑闥擰了擰身體,避開刀鋒,一拳砸在對手肋骨上。
突厥武士慘叫著倒了下去,吳黑闥呲牙咧嘴地揮了揮拳頭,一個斜掛金勾,從地上的屍體旁撿起了一把彎刀。他揮舞著彎刀,繼續向傻小子衝去。卻看見李旭張開了嘴巴,紅紅的雙唇中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緊接著,慘笑不止的李旭彎刀揮舞,將兩個包攏過來的突厥武士一一砍翻在馬下。然後,傻小子帶動馬頭,衝向了第三個人。彎刀在對方沒做出反應的一瞬間,掃落了那個人的腦袋。
“啊――!”李旭狼一樣嚎叫著,拚了命地向前衝。隻要是與他靠近的突厥人,他手下決不留情。紅色的鮮血滴滴答答的從他身上破碎的皮甲淌下來,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傻小子,控製速度,保持隊形!”吳黑闥狂喊。李旭衝的速度太快了,這樣下去,沒等將突厥人的阻攔衝出一道口子,他自己就得活活被人砍死。
“咱們護住他左右,以此為鋒,吹號角,命令其他弟兄變陣!”張亮騎著一匹滿身是血的黑馬跑上前,大聲命令。
吳黑闥聞令,從腰間摸處一柄牛角,嗚嗚啊啊地吹了起來。蒼涼的號角聲立刻蓋過人喊馬嘶,把命令轉到了前鋒每一名馬賊耳朵裏。所有人聞聲策馬,向李旭前衝的位置靠攏。很快,二十幾個人形成了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入了突厥狼騎中。
李旭渾身上下都紅了,隻剩下滿口的白牙還在閃爍。他號叫著,車輪般揮舞著銅匠師父特意為自己量身打造的特大號彎刀。刀光從陽光下滾過,滾起團團血霧。幾個突厥武士被他和張亮、吳黑闥合力砍死,幾個被馬賊們撞翻,還有幾個被如此凶悍的刀光嚇得膽落,縱馬向兩翼逃開。
突厥人的攔截隊伍再度被衝散,馬賊們呐喊著從缺口中衝了出去。所有落下馬的,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他們都不曾回頭去看。馬背上的男人見慣了生死,這一刻是別人,下一刻可能就是自己。生盡歡,死如醉。
戰馬帶起的煙塵洪流般從草原上滾過,直到遇上一條季節河,才猛然停了下來。
“你這個笨蛋,想害死老子就早點說一聲。他***,打仗有給別人留情的麽?”吳黑闥衝到李旭身邊,用力向他揮舞著拳頭。他的拳頭腫得像發麵包子般,無數小傷口在不停地滲血。
李旭慘然笑了笑,把彎刀交到了吳黑闥手裏。他知道的雙眼茫然無神,整個人麻木如一具屍體。唯一的感覺就是,眼下得去洗個澡,身上的味道令人難受喘不過氣來。
溪流很快被染紅了,血一般的溪水向下遊奔去。李旭拚命洗著,洗著,直到身體發白,鼻孔裏依然全是人血的味道。
他感覺不到溪流的冷,隻覺得渾身上下麻酥酥的,仿佛皮膚和筋骨都已經不屬於自己。在剛才的血戰中他非常幸運,隻受了幾處皮外傷。雖然刀口長度比較嚇人,但深度隻切開淺淺的一層,被冷水一激,血很快就止住了。
但方才的血戰給他心中的震撼,卻遠遠超過了身體上的傷口。在霫部他也曾經曆了兩場戰爭,但那都是在徐大眼精心安排下的戰鬥。對方抵抗力量不強,並且沒有人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今天,馬賊們卻是以少打多。突厥武士的戰鬥力遠遠超過了索頭奚部的牧人,並且所有武士都把他當作了重點照顧對象。李旭無法計算死亡曾經幾次與自己擦肩而過,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很想丟下刀藏起來。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沒地方躲,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這夥馬賊,自己恐怕早已是卻禺家監牢裏的客人。
“我不想死!”他衝著水中那個赤裸的倒影打了一拳,喃喃地說道。
水花“啪”地一聲散開,扭曲了那張稚氣未除的臉。
“我不想死!”他帶著幾分哭腔再度出拳,水波聚聚散散,倒映著一個強壯卻遠遠算不上成熟的身軀。水底下,無數張錯愕的麵孔瞪大眼睛,慢慢上浮。每一張,都是被他用彎刀砍下馬的突厥人。
“我不想死!”他抱著頭,蹲到了水裏。冰冷的河水隻淹到頸,麻木了他的呼吸。
“不想死就上來,想得卸甲風麽?”一直在岸邊用嘲弄陽光看著李旭的吳黑闥罵了一句,跳下河,拖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上了岸。
被陽光一曬,李旭慢慢又恢複了幾分神智。睜開眼睛,他看見吳黑闥正用力搓著自己的胳膊。長相普通到扔進人堆都就認不出來的牛進達則捧了一把叫不出名字來的草葉,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麵前。
“把這些草嚼了吃,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牛進達笑著命令。
“牛哥,你可是獸醫!想下毒害人麽,好多分幾匹馬麽?”吳黑闥大聲抗議。
“差不多,差不多!”牛進達不喜歡和人拌嘴,一邊向李旭口中塞藥,一邊說道。
劇烈的苦味瞬間從頭頂直衝腳尖,李旭打了個哆嗦,神智和勇氣同時回到了體內。他知道自己剛才又丟了醜,訕訕地笑了笑,推開吳黑闥,走到黑風的身邊去取衣服。
受了傷的黑風居然還能跟上隊伍,這點大出眾人的預料。幾個中年馬賊走過來,一邊看馬,一邊看人。突然,有人大胡子拍了拍李旭的肩膀,問道:“小子,你不是咬死過三十多個人麽,怎麽才殺了幾個,就嚇成了這幅熊樣!”
“王雙,下次你打頭陣,殺十個人給我看看!”吳黑闥走上前,推了大胡子馬賊一把,喝道。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當刀客了!”王雙笑著回敬了一句。
“我,我從來沒吃過人!”李旭大聲解釋。他不知道草原上謠言居然傳得如此快,蘇啜部刻意製造的流言居然在大漠南邊也有人信。
“估計是聖狼沒帶在身邊的緣故!”馬賊們搖搖頭,自作聰明地解釋道。沒人相信李旭的話,如果不是狼神附體,阿史那卻禺非得到這個憨憨的小家夥幹什麽。他打起仗來不管不顧,既不懂陣法,又不會計謀。如果拎著把大刀亂衝就算個人才,馬賊們個個都是當世大賢。
“我真的沒咬死過三十多個人!”李旭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剛剛換上的衣服是他從中原帶來了,雖然已經小了,但從衣衫上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讀書人。
“咬死二十個也是咬。估計狼神附體的時候,你自己根本不記得!”馬賊們點點頭,神神秘秘地說道。
“用牙咬,用刀殺,用箭射,還不是一樣的麽?我要是你,就告訴他們我咬死了一百個,讓誰見了我都遠遠地躲開!”吳黑闥瞪了李旭一眼,罵道:“人家說你厲害,你居然還謙虛。見過笨的,沒見過這麽笨的!”
“這小家夥很有意思!”遠處,劉弘基搖搖頭,微笑著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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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區區一百馬賊衝垮了五百多名突厥狼騎布置的防線,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勝利。但待清點完了戰果,馬賊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方才的遭遇戰中大夥至少砍死了一百多名突厥武士,但自己一方也有二十幾個同伴被永遠丟在了草原上。此外,隊伍中還有十幾人受的刀傷較重,如果不及時找地方安置,他們也沒有任何回到中原去的希望。
“這買賣,不劃算!”大寨主劉季真搖著頭,苦笑。此番出塞,他所帶的都是寨中精銳,每個人都是經曆過三年以上刀頭舔血日子的。才一上午就損了三十多名,而此地到大隋和草原交界的山區至少還要走兩天。如果沿途的大小部落都像上午的追兵這麽凶悍,即使能平安返回中原,一陣風這杆大旗也該趴下了。
“不能光顧著逃,照這麽下去,不用阿史那卻禺領著大隊人馬攆上來,沿途這些小螞蚱就把咱們啃成了骨頭渣子!”吳黑闥低聲插言。不與人抬杠的時候,他的話甚有見地。連劉弘基和張亮兩個老江湖聽了,都在一旁連連點頭。
“白天跟他們交手,咱們人少吃虧。卻禺這次估計是氣瘋了,根本不考慮為了幾百匹馬值不值得弄出這麽大動靜!”一向不喜歡說話的牛進達低聲插了一句。話說完,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眼神看起來異常詭異。
“是小子拖累了大家!”李旭趕緊上前幾步,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上午的突厥武士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如果大夥分頭走,估計馬賊們脫困就會容易得多。與其坐在這等人家趕,不如自己把分頭趕路的建議提出來。
沒等他把自己的建議說出口,劉季真看了看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你說我把你綁了賣給阿史那卻禺,他會不會再白送我幾百匹好馬?”劉季真笑著,臉上的橫肉都放出了油光。
“這辦法不錯,火全是他一個人放的,人也全是他一個殺的!”吳黑闥走上前,用胳膊環住了李旭的肩膀。“不過咱這麽幹了,以後就不用再見人。天下英雄誰見了誰向咱臉上吐唾沫!咱還不能擦,擦了肯定有人再吐上去。”
眾人哄堂大笑,壓抑的氣氛稍稍減輕了些。當下,有人開始安排馬賊們找水淺處用羊皮筏子渡河,有人則用繩子牽了馬,領著它們一匹匹遊到對岸去。李旭插不上手,隻能跟在劉弘基身邊看熱鬧,看著,看著,他突然有了一個不錯主意。
“突厥人有黑雕幫忙,咱們走得再快,他們也不會追丟!”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袖,李旭低聲提醒。
“我看到了,可那畜生不落低,咱們根本射不中它!”劉弘基沒有回頭,雙眼依舊緊盯著河麵。草原上拳頭大者為尊,如果隻一味地逃,附近的部落無論有仇沒仇都會趁機衝過來痛打落水狗。要想不讓別人追,隻有把追得最凶的幾股人馬先打殘了。
“我估計阿史那卻禺一時也召集不起太多兵馬來,所以才想借著各部牧人消耗咱們的實力。等咱們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狼騎也該出場了!所以,咱們得想辦法吃掉最近一股追兵,讓其他想撈好處的部落掂量掂量有沒有將咱們留下的把握!”
聽了這話,正在望著河麵沉思的劉弘基眼睛突然一亮,回過頭來,低聲說道:“你是說,殺回馬槍?”
李旭的分析剛好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但馬賊們人數太少,隨便一個部落的兵馬追上來,都是馬賊們的五倍以上。正麵交手,大夥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我想,能不能就在河對岸設伏?”李旭點點頭,試探著建議。在楊夫子留下的筆記中有很多以寡擊眾的戰例,其中有一個的戰例與目前的情況非常相似。銅匠師父和他分析這個戰例時,對越公楊素當時的布置拍案叫絕。
“半渡而擊,的確是個以少打多的好辦法!”劉弘基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李旭,大聲讚道。這也是他剛才的想到的一招破敵之策,隻是,他今年已經三十歲,而李旭的年齡隻有他的一半。
如果說兩人不謀而合的想法讓劉弘基感到震驚的話,李旭接下來說的建議更讓他矯舌不下。指了指河對岸那齊腰深的牧草,李旭低聲補充:“如果讓不能上陣的傷號躲在草叢後搖旗呐喊,多紮草人,多置旌旗,再胡亂射上幾百支箭……”
“如果我是阿史那卻禺,前天定把你一刀砍了!”劉弘基用力拍打著李旭的肩膀,用馬賊們特有的語言褒獎。
“所以怎麽說蔫人有壞主意呢!”剛好拉著馬經過的吳黑闥笑著給出對李旭的最新評價。
過了河後,劉弘基把幾個頭目召集到一處,重複了一遍李旭的建議。眾人轟然稱妙,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個計策補充完整。
眾人當中,劉弘基、吳黑闥兩人武功最佳,他們各帶著二十名馬賊負責斜向攻擊敵軍兩翼。張亮和牛進達在眾人當中箭術較為出色,帶著三十名弟兄負責正麵,先用羽箭製造混亂,然後從正中突破,將敵軍向水裏壓。剩下二十幾個能戰的弟兄歸劉季真率領,他是一陣風團夥的寨主,居中調度,隨時接應其他幾路弟兄的任務是他當仁不讓的職責。還有十幾個無法提刀上陣的傷號,劉季真把他們聚攏到一起,交到了李旭的手上。
“你年齡小,身上還掛了彩,待會兒就別拔刀子跟人拚命了。主意是你出的,怎麽糊弄敵人也理應歸你負責!”劉季真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命令。
“我可以上陣!我可以射中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烏鴉,我還可以……”李旭大聲抗議。眾人在安排任務時,都主動避開了迷惑敵人這個角色。被才認識不到一天的馬賊們如此照顧,他心中的非常感動無以複加。
“我是大當家還是你是大當家!”劉季真佯裝憤怒地板起了臉,大聲訓斥,“速去綁紮草人,製作旌旗,違令者,斬!”
“哄!”男人們大聲哄笑了起來,明快的笑聲驚起成群的水鳥。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章 大賊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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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準備去哪?”趁大夥都忙著紮草人的時候,劉弘基湊到李旭身邊,低聲問。
“去哪?”李旭茫然地放下了手上的蒿草。與徐大眼在一起的時候,對方曾經建議二人混入商隊去江南,遊山玩水順帶逃避兵役。如今跟徐大眼走散了,去江南的安排隻好先放一放。而返回易縣老家顯然也不是個好選擇,縣太老爺萬一追究起逃避兵役之罪來,自己一場牢獄之災在所難免。而自己又不像劉弘基,有一群朋友在官場中活動。自己出身於李家的旁支,官府中無親無故。即便提了金子去打點,這份禮物也不知道該給誰送。
也許最好的選擇是當馬賊,天不收地不管。這個念頭隻是在心中一轉,李旭自己都連連搖頭。李家家世清白,想當馬賊,甭說別人,父親第一個要殺了自己。
可還有其他的路好走麽?他苦笑著想。從出塞到現在,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逼著或追著一步步走下來的,從來沒人問過他己想幹什麽,今後有什麽打算。現在到了自己可以選擇的時候,他心裏反而空落落的,徹底迷失了方向。
劉弘基將李旭的表情一絲不落地看在了眼裏,笑了笑,附在李旭耳邊說道:“我有個世交長者在懷遠鎮替大軍督糧,你若無處容身,不如跟我去投他。這位世伯有些辦法,可洗清咱們身上逃兵的罪名!”
“真可以麽?”李旭欣然驚問。自打從潘占陽口中得知逃避兵役者都被官府視為盜賊的消息,他就一直很為自己的身份尷尬。劉弘基的話無異於在他頭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了人生的一絲光亮。
“可沒親沒故的,人家憑什麽為我出頭?”心中的自卑感很快又讓李旭自己否決了這份希望。劉弘基是世家子弟,家道雖然敗落了,父輩留下的人脈還在。而自己……。他苦笑著,將手中的蒿草重重擰成幾截。
“有機會咱們再說!”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起身向遠處走去。河對岸已經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聲,他需要抓緊時間去隱蔽自己的屬下。
李旭搖搖頭,把心思又放回了草叢中。有些差距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手中的草,有些生來就是蒿子,有些卻是稗。
“但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虎賁將軍羅藝的話猛然又在他耳邊響起。他抬眼望去,身邊野草或高或低,顏色深淺不同,但每一株頭頂上都是同一片藍天。
“旭子好手藝,以前做過農活?”不知道什麽時候,張亮偷偷摸了過來,問道。
“在家時學過一點,現在也忘的差不多了!”李旭搖搖頭,謙虛地回答。他紮草人的動作很利落,別人一個沒完成,他已經做好了仨,並且每個扶起來都能在草叢中立而不倒,像極了真人隱藏在此處。
“回中原後你去哪,回老家麽?”張亮笑了笑,居然又問出了一個劉弘基剛剛問過的問題。
“回不去!我逃兵役出來的!”李旭搖頭,滿臉苦澀。如果不是該死的兵役,現在自己可能已經去京城參加明經試。當年在論語上自己可沒少下功夫,幾乎哪一句出自那一篇,哪一列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聽我說啊,我們東家手眼通天,定能讓官府免了你的兵役!怎麽樣,到了中原後跟我去見東家?”張亮輕輕地搔了搔李旭腦門上的頭發,低聲勸告。
“啊-呃!”李旭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低呼。看看轉過頭來的同拌,他不好意思地將頭垂了下去。
在這夥新同伴中,張亮的背景最為詭秘。劉弘基是為了逃避兵役才遁入草原的,吳黑闥是張亮在雁門關雇傭的刀客。牛進達是個獸醫兼馬販子,劉季真是馬賊團夥“一陣風”老掌櫃劉龍兒的長子,大盜世家。所有人的身份都與他們的自我介紹相符,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這個張亮。他自稱為馬販子,卻精通武藝。非但心思縝密,舉止進退有度,背後還有一個神秘的東家。而這次一陣風出手捋阿史那卻禺的虎須,據說也是受了那個東家的委托。
那個神秘的東家到底想幹什麽?李旭越猜越感到好奇。有道是進門容易出門難,一旦那個東家是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自己跟著張亮去豈不是入了賊窩了麽?
“難道兄弟想留在馬賊窩中,跟著劉寨主混?”張亮見李旭半晌不回答,有些急切地追問。“這種掉腦袋的事情不得以做一次無什麽大礙,若是一生困於此,可就愧對自家祖先了!”
“其實,劉大哥他們人挺好的。他們都不是壞人,真正壞人是逼得他們不得不做馬賊的家夥!”李旭四下看了看,小聲回答。
“成王敗寇,哪有什麽善惡之分,可他們都不是成大事的主兒。兄弟你一身本事,何不馬上取些功名。淪落草莽,未必是長久之計!”張亮搖搖頭,低聲說道。李旭不溫不火的表現讓他略感失望,但多年的人生闖蕩,已經曆練得他喜怒不形於色。
“張大哥,你容我再想想!”李旭放下一個紮好的草人,順手又抓起另一把青草。如果不是劉弘基相邀在先,他可能真就答應了張亮。但如今兩個人同時表露出招攬之意,讓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不著急,進了長城再說!”張亮弓著腰,慢慢向前方挪去。河對岸的突厥狼騎已經開始向水中放羊皮筏子,大戰在即,他不能花過多的心思在李旭身上。
“進了長城再說!”李旭低聲回應。他的身體又開始緊繃起來,鼻孔一張一闔,呼吸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他知道,突厥人又來了,可這次,他自己不想再被嚇失了神智。不是自己死就是他們死,這種情況下,選擇隻有一個。
正在過河的突厥狼騎有三百多人,看樣子是同一個將領的屬下。那個將領氣急敗壞,沒等大多數人吹好羊皮筏,就命人將戰馬先趕下了水。馬是天生會遊泳的動物,隻是膽子小,沒人拉著不願下水。幾個身穿黑皮甲的突厥人用鞭子猛抽了幾下,戰馬們陸續被逼下了河道。
“沒良心,惡待牲口的人牲口也會惡待他!”牛進達握著角弓在李旭正前方嘀咕。以獸醫為輔業的他對馬的感情比對人深得多,最看不得人虐待牲畜。
“他們趕過河的馬越多,咱們賺頭越大!”劉季真冷笑著搖頭。從對手的服色上,他看出了這些人和上午攔截自己的是同一夥騎兵。二十多個弟兄的仇他不得不報,對李旭提出的連環計,他非常有信心。
李旭放下草人,從身邊撿起自己的弓箭。能不能把敵人打懵,全靠著前三輪齊射。所有馬賊,無論是負責攻擊的還是負責迷惑敵人的,都被要求參加前三輪射擊。
陸續有戰馬爬上了岸,東一群西一隊地走到緊鄰河灘的地方吃草。有些畜生擋住了馬賊們的視線,大夥卻不能出手驅趕。這一戰的目的是要盡最大可能殺傷敵人,沒有劉季真的命令,誰都不能有所動作。
越來越多的突厥士兵走上了河灘,罵罵咧咧地脫下濕漉漉的衣服。秋天的河水已經很涼,被水濺濕了的皮衣貼在身上又冷又硬。大夥本來沒必要受這個罪,都怪一群該死的漢人。他們居然敢裏應外合到卻禺大人的新營地偷馬,末了還放火燒了卻禺大人的營寨。這是羞辱所有突厥人,大夥豈能容忍。特別是在他們隻有不足一百人的情況下,狼騎們更要捍衛卻禺大人的尊嚴。
李旭將羽箭輕輕地搭上了弓弦,慢慢拉開的弓臂。他心中還是有些緊張,但盡量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突厥狼騎的將領在眾人的攙扶下已經踏上了河岸,躲在人群最後,距離自己大概一百五十步,有點遠。但是,如果射殺了他,接下來的戰鬥中同伴們的損失會小得多。
大意的突厥人開始理衣甲,亂哄哄分成數團。有人走下河灘去牽戰馬,有人的身影已經距離馬賊們的隱身地點不足六十步。李旭聽見自己的心髒在怦怦狂跳,鼻孔中呼出的空氣燙得難受。他的全身幾乎都在哆嗦,握弓的手卻越來越穩。
“射!”劉季真猛然跳了起來,抬手放出一支響箭。
羽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鳴,畫了道弧線,徑直砸進最外側的狼騎中。正在脫衣服的狼騎們被打楞了,提著褲子亂做一團。
“嗖,嗖,嗖…….”六十多支羽箭同時飛進人群,登時有二十多名狼騎被直接放翻在河灘上。沒等對方做出反應,馬賊們又放出了第二波羽箭,鋒利的三棱錐刺破胸甲,奪去更多的生命。
“不要慌,列――-”突厥將領在隊伍最內層揮刀大喊,對方不會有很多人,隻要大夥列隊舉盾,完全可以衝過這段距離。
他的命令永遠卻被憋在了喉嚨內,一根遠處飛來的羽箭超越常規射程,直接射進了他的梗嗓。突厥將領掙紮著,抽搐著,身子一軟,仰麵朝天倒了下去。
李旭放下弓,豎起了身邊的第一個草人。第三排羽箭已經射完,傷號們一個個從隱身處跳起來,把更多的草人擺成長隊。幾個無法起身和夥伴共同作戰的重傷號躺在地上,雙臂將用衣服做的大旗搖得呼呼做響。
更遠處,馬賊王雙一個趕著二十多匹駿馬,每匹駿馬身體上都扯著一麵破衣服做成的戰旗。遠遠看去,仿佛有幾十支隊伍趕過來增援。
突厥狼騎楞住了,他們萬萬沒想到馬賊在河對岸還有數千同夥。沒來得及上岸的騎兵趕緊調轉羊皮筏子,拚命向來路上劃去。已經上岸的騎兵則盡可能地抱起羊皮,“撲通通”蜂擁著向河裏跳。而那些羊皮筏子已經放了氣,無路可退的人,隻好慌亂地揮舞著彎刀,就像一群待宰公羊正在晃動著短角。
“殺,不留活口!”劉季真大喊一聲,從身邊嘍囉手中搶過號角,“嗚――嗚――嗚”地吹將起來。這一仗便宜賺大了,自己這邊居然有個走狗屎運的楞頭青在那麽遠的距離射中了對方主將。將是兵之膽,沒將的士兵還打個屁仗?
劉弘基、吳黑闥各帶著二十多名馬賊,一左一右衝上了河灘。兩支整齊的隊伍呈楔形刺入混亂的人群,將擋在麵前的突厥武士一一捅翻。那些沒擋在路上的武士,則被馬賊們的隊形所擠壓,不得不退進了河水裏。
河水一瞬間就變成了紅色,習慣了在馬背上揮刀的突厥狼騎根本不適應步戰,更甭說雙腿還被冷水裹得邁不開步子。往往是一個照麵,就被對手砍中,下一刻,他們的血液已經融進了紅色的河水。
兩側驟然受到攻擊,驚惶失措的突厥人不得不把自己隊伍的向中央靠攏。而正中央處,更多的兵器逼了過來。三十多名馬賊組成的小攻擊方陣一步步推進,刀光如雪,擋在前麵隻有死路一條。
張亮、牛進達揮舞著彎刀,衝在正麵攻擊隊伍的最前方。最適合泅渡的地段隻有一處,所以他們的位置找得非常正。在他們的帶領下,攻擊方陣重重地砸入了失去了戰馬的狼騎當中,兵器碰撞聲,刀刃和骨頭的摩擦聲,慘叫聲,呻吟聲瞬間響成了一片。
河岸邊吃草的戰馬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沒有人照看的它們不知道逃,也不懂得幫助主人自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主人被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馬賊們砍倒,屍體被水流衝下,衝遠,無影無蹤。
“能抄家夥的,都給我上!”劉季真丟下號角,拎著門板寬的大斬馬跳出了草叢。已經沒有必要再故做疑兵了,所有突厥狼騎早就被嚇破了膽,組織不起任何有效抵抗。那些已經爬上對岸的人不敢回頭,徒步向遠方逃去。沒機會跳下河的則不顧一切向河中央退,根本記不得自己不會遊泳。
馬賊們心中不知道什麽叫做憐憫,他們涉水追上去,從背後將逃命的突厥人一個個捅翻。還有機靈的馬賊從地上撿起了突厥人丟下的騎弓,站在岸邊射水裏的活靶子。河道邊緣,有不會水的突厥士兵跪地投降,他們的軟弱卻未能換來對手的任何回報…….
戰場局勢已經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狼騎們人數明明比馬賊多,卻沒有人理智地去看一看,看一看草叢中和遠方的“伏兵”,自從開戰以來,“伏兵”們根本沒前進過半步。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各自為戰,用自己和同伴的鮮血拖延著生命終結的時間。馬賊們很有耐心,圍成***旋轉著,每一次位置變幻,都讓***的直徑小上幾尺……
吳黑闥帶著幾個馬賊,將二十多名垂死掙紮的突厥士兵逼入了死角。身後就是河水,突厥士兵們聽見了河道中同伴的慘呼,不肯再退,咬著牙反撲了回來。
一個骨骼粗壯的突厥小頭目嚎叫著衝出隊伍,撲向吳黑闥。他顯然找錯了攻擊目標,沒等手中彎刀落下,吳黑闥的靴子已經踹到了他的小腹。皮甲猛然向內凹了回去,小頭目蹬蹬蹬倒退了十幾步,張口噴出一攤黑血,身體隨即軟倒在了淺灘上。
吳黑闥不想就此收手,身體一擰,刀光掃進了一名狼騎的小腹。緊接著,他左拳直擊,徑直砸中了另一名狼騎的脖子。
“咯!”頸骨斷裂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兩名狼騎同時倒了下去,在吳黑闥周圍空出了三尺空檔。突厥人最後的一個完整隊列就此崩潰,馬賊們怒喝著擠了進來,將狼騎打散,剁碎。
吳黑闥又找上了另外兩名狼騎,他揮刀如風,刀刀不離對方要害。無路可逃的突厥狼騎口裏發出絕望的呐喊,互相支援著,垂死掙紮。
一把彎刀被吳黑闥敲上了半空,他墊步,將刀尖向前捅去。雙手空空的突厥人知道今日必死,居然不逃不閃,大叫一聲,用身體頂住了吳黑闥手中的彎刀。刀刃刺破鎧甲,刺破衣服,刺入狼騎的胸口。瀕臨死亡的狼騎並攏雙臂,緊緊抱住了吳黑闥的身體。
“啊―――”另一名狼騎兩眼血紅,撲向吳黑闥身後。幾把兵器砍中了他的身體,他卻渾然不顧,嚎叫著,彎刀猛然下剁。
“啷”一把黑色的巨大彎刀橫在了吳黑闥的身體上方,誌在必得的一擊被硬生生擋住了。身受重傷的突厥狼騎楞了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你一個小屁孩救!”吳黑闥擺脫身上的屍體,回過頭來喝罵。李旭衝他笑了笑,轉身殺進了另一波混戰的人群。
“要是老子鋼叉沒弄丟了…….”吳黑闥看看手中彎刀,有些惱怒地道。彎刀比鋼叉短,如果剛才手裏不是彎刀,突厥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把自己抱住。
抬起頭,他看見李旭又替別人擋了一刀,順勢砍翻了一個筋疲力盡的突厥士兵。然後,那個楞頭青拎著那把長得離譜的彎刀,衝向人更密集的地方。
“回來,你要死了,老子還誰人情去!”吳黑闥大聲罵著,撒腿衝向了李旭。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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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伏擊戰打完,馬賊們將三百狼騎砍死了二百三十多人,順手還搶得了三百多匹戰馬。而他們自己卻隻付出了戰死七人,輕傷二十幾個的代價。一時間,眾人氣焰大漲。附近幾個部族接到阿史那卻禺的命令後本來躍躍欲試,在逃回去的殘兵口中聽聞有數千馬賊前來增援,嚇得全縮回了營寨裏。
www.wenxin8.com劉弘基等人見突厥人膽怯,索性不再掩飾行藏,大搖大擺地直撲燕山。沿途部族見了馬隊掀起的遮天煙塵,不敢上前攔阻,隻敢派本族青壯遠遠地在煙塵之後送行般跟著,以此向阿史那家族交差。待阿史那卻禺聞訊點了三千狼騎趕來,眾馬賊早已經渡過了沽河,退進了萬裏燕山中。
www.wenxin8.com燕山已經是大隋與塞外諸族的邊界,阿史那卻禺再強橫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冒著與大隋開戰的風險帶重兵越境。而派小股人馬進山剿匪,狼騎又未必是馬賊們的對手。望著連綿欺起伏的群山,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灰溜溜返回了草原。
www.wenxin8.com山區向來是馬賊們的天下,近年來大隋民生凋敝,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不得不鋌而走險。所以群山中大小綹子多如牛毛。劉季真把一陣風的旗號打出去,立刻有人前來接應。大夥將馬隊化整為零,幾天之後,順順利利地混過了長城。然後又把戰馬集中起來,扮作一個從塞外販馬回來的大商隊,繼續向中原進發。
也不知道馬販子張亮用了些什麽手段,沿途關卡、橋梁居然分文不取,一律放行,任由這支碩大順利走到了密雲。這裏距離漁陽隻有一日距離,再往南去,就要與羅藝的虎賁鐵騎遭遇了。劉季真沒有捋老虎須的雅興,先包了個客棧請大夥醉了一回,次日一早與張亮交割了此番出塞的報酬,又分了一百五十匹馬,就此與眾人告辭。
“好兄弟,到我的寨中來吧。憑你的身手,聚義廳裏肯定有一把椅子坐!”臨別,劉季真拍打著李旭的肩膀,大聲勸道。
“劉,劉大哥,我,我得先回家去看看!”李旭訕訕地笑了笑,婉言拒絕。想了幾天,他依然鼓不起加入馬賊的勇氣。雖然劉季真等人磊落的性格很對他的胃口,但是一想到父母失望的目光,他的心就不得不再次冷靜下來。
“***,不來就不來,找什麽借口。不就是嫌老子是個馬賊麽?哪天我弄個可汗來給你看看,到時候你求我入夥,我還得考考你肚子裏有沒有墨水!”劉季真不屑撇了撇嘴,冷笑道。
“劉,劉大哥,我,我的確……”李旭的臉又紅了,就像頭上被秋霜打過的樹葉。
劉季真倒也不是真的惱了他,見李旭如此尷尬,笑著搖搖頭,低聲道:“人各有他***誌氣,我不勉強你。其實當官和當賊有什麽兩樣,一個明著搶一個暗著搶罷了。你去吧,混不下去時到山裏找我。報上一陣風的名號,萬裏燕山中保證沒人敢動你一指頭!”
“謝謝劉大哥!”李旭感激地說道。雖然彼此選擇的道路不同,他心底依然把對方當作了自己的好朋友。
“謝個屁,你要沒本事,哪個要你!”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吳黑闥大聲插言。
“就你聰明!”劉季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想出言反擊,又忍住了。調轉馬頭,帶著眾嘍囉們風一般地向遠方奔去。
“此人稱得上豪傑,隻是淪落草莽!”目送著劉季真等人走遠,張亮歎息著搖頭。轉過身來看了看李旭,又笑著問道:“小兄弟,老哥那天跟你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李旭搔了搔後腦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猶豫間,劉弘基卻走了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兄弟一身好武藝,就此埋沒了實在可惜。我準備帶他去見一個世伯,謀個出身。怎麽,張兄又和我想到一路去了?”
見劉弘基上前,張亮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輕輕向後退了兩步,強笑著說道,“劉兄自己還是待罪之身吧,若是路上被官府認出來……”
“那就不勞張大掌櫃操心了,該分給咱們的馬匹,煩掌櫃的派人給點了。明天一早,我們兩個就動身去懷遠鎮!”劉弘基的臉色變了變,話中用詞雖然客氣,語氣卻非常地僵硬。
眼看二人就要鬧翻,李旭趕緊搶到中間打圓場:“兩位老哥莫氣,是小弟我做事欠妥當,沒把話給大夥說清楚。”看看劉弘基,再看看張亮,他又陪著笑臉補充道:“劉大哥提議在先,張大哥提議在後,都是為了小弟好。反正我也沒什麽正經事做,就先跟著劉大哥去趟懷遠,再南下尋張大哥,如此可行?”
劉弘基和張亮互相看了看,各自向後退了兩步。大夥前幾天還曾經在草原上同生共死,如果為了一點小事翻臉的確有些不值得。不如好聚好散,彼此也留下相見的餘地。
想到此節,張亮歎了口氣,搖頭道:“劉兄的那位世伯我也聽說過,的確是個有擔當的大人物。可今上卻對他猜忌得很,一旦他黴運當頭,恐怕身邊所有人都要受牽連。將來劉兄若是有了難處,隻管前來找我。兄弟即便隻剩一碗飯,也會與你兩個同分!”
此話一出口,劉弘基也軟了下來,搖了搖頭,低聲回答:“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又何必憑著人來。我找他,隻為洗了旭子和我身上這逃兵的罪名,並非一定要因人成事。倒是你那東家,所謀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膽氣之人,恐怕將來會害人害己。你若哪天落魄了,盡管來找老劉。一句話,咱們弟兄幾個富貴共之。”
眾人相視而笑,再不多言。李旭弄不清楚二人嘴裏的世伯和東家到底是哪個,稀裏糊塗地跟著笑了一回,心中的尷尬就此掩過。
當即張亮掏出賬本,根據出塞前大夥的協議,分給了劉弘基五十匹好馬。在河畔伏擊戰中繳獲的三百匹軍馬不在大夥的協議之內,根據當日各自的功勞,李旭分得了三十匹,劉弘基分得了二十匹。牛進達和吳黑闥也各自分到了幾十匹好馬,二人與張亮同路,所以幹脆將名下的馬匹按塞上的價格直接折給了張亮,跟著他去東家那裏取錢。
第二天一早,劉弘基和李旭結伴向東,張亮等人徑自向南。臨別,吳黑闥追上來,張開雙臂向李旭腰間勒了勒,罵道:“小兔崽子別總想著發財,有錢賺也得有命花才行。哥哥我得護著老張南下,沒時間管你。你自己小心了,實在不行騎上黑風開溜就是,逃到劉大哥那去,誰人吃了豹子膽敢入山抓你!”
李旭揮拳向他肩膀砸了一下,心中亦十分不舍。想邀他將來去懷遠覓自己,想想此行結果還不知如何,隻好把這番心思藏了。那吳黑闥卻心裏卻是剔透,見李旭欲言又止,搖了搖頭,補充道:“生不入公門,死不不入地獄。你哥哥我天生和官府有仇,與其去貴人門前聽吆喝,還不如痛痛快快去做馬賊…….”
“那畢竟不是什麽長遠之計!”劉弘基聽他說得實在不像話,低聲插了一句。
“什麽叫長遠,當小了是賊,當大了就是皇上!”吳黑闥撇了撇嘴,不服氣地回敬。
“旭子,特勒驃傷還沒好,一個月內不能騎。這幾包藥你帶著,大包外敷,小包拌在馬料裏。記得一天敷兩次,喂兩次!”牛進達掏出一串髒兮兮的布包,掛在了李旭的脖子上。看上去他對牲口的感情比對人深,沒有送別的話,隻有對特勒驃的不放心。
“謝謝牛大哥!我一定記住”李旭在馬上躬了躬身,說道。
“不謝不謝,哪天沒飯吃了,就找我來學手藝。我這還有幾十個秘方沒驗證過…….”牛進達挑牲口般看了看李旭那粗壯的筋骨,笑著回答。
張亮這個土財主為東家拉攏李旭不成,雖然心中存了些疙瘩,出手卻很大方。他命人取了兩千個錢,用包裹包了,硬塞在李旭的手裏。“拿去買兩身衣服穿,見貴人了,不能讓人家瞧著寒酸。自古人敬有的,狗咬醜的,那位爺再有識人之能,被他手底下人攔在外邊見不著麵,你也是白跑一趟!”
李旭的包裹裏邊還有不少珍稀之物,本不缺這點兒錢財。見張亮說得熱切,不敢拂了他的好意,隻得笑著把錢收了。
眾人在叉路口揮手作別,直到互相都開不見了,才各自轉了身去。李旭現在還屬於逃兵身份,不敢回家,趕著馬匹跟著劉弘基沿著長城腳下官差懶得過問的貧瘠之地一路向東,再折向北,曉行夜宿,數日後,繞過盧龍塞,來到了柳城郡。
此刻柳城已是戰備之地,各地來的民夫青壯將如山的物資肩挑手推,陸續向遼東三郡運送。(注1)各地來的官差也成群結隊,將中原能搜刮到的馬、驢、騾子大撥大撥地向前線趕。亂糟糟的人群中,帶著百餘匹戰馬的劉弘基和李旭反而顯得不紮眼了。多數人看了他們身上的衣衫和腰間的兵器,都以為二人是向前線的送戰馬的公差,主動讓開道路。
“咱們是向前線趕,所以不能算逃兵。隻是為了給國家籌集物資,多繞了一圈路,耽誤的幾天行程!”劉弘基用馬鞭指了指前方的城門,笑著說出了自己非帶李旭去懷遠鎮的原因。
如果跟了張亮向南去,即便張亮的東家手眼通天,為二人洗了逃兵之名。他們與大軍出征南轅北轍的事實也要被人落下話柄。而趕著戰馬去遼東,則隻能算二人耽誤了集合之期。看在一百多匹戰馬的麵子上,即便劉弘基的世伯不說話,也沒人好意思把此事深究下去。
“劉大哥想得真周到,小弟佩服!”李旭在馬背上笑著回應。自己終究是來遼東了,去年秋天到現在,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隻是兜了一個大***,依然沒逃掉當兵的宿命。想想此地與霫部的距離,他心中沒來由地又是一痛。從柳城徑直西行,三天時間就能趕到若洛水。向北一拐,沒多遠就是月牙湖……
他苦笑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般地悶。正自怨自艾間,忽然聽到城門口一亂,幾個官差打扮的人敲著銅鑼衝了出來。
“各位父老鄉親,郡守大人有令,通緝江洋大盜李富梨、徐達嚴,有見過二人者,速到官府報告,賞錢五貫,綢十匹!”說罷,將數張碩大的告示舉起來,高高貼在了城牆、大樹和城門附近的破舊建築上。
“李富梨?”李旭覺得這個名字好生耳熟,策動戰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張告示走了幾步,兩個滿臉橫肉,巨齒獠牙的妖怪頭像立刻衝入眼底。頭像下,是一篇精心潤色過的通緝令。郡守大人給兩個妖怪定的罪名是:勾結馬賊,襲擊突厥部落。放火燒毀草場三百餘裏,牛羊數千,導致無數突厥百姓流離失所……。
“這兩個妖怪夠本事的,居然到突厥部落裏放火!”人群中,有人興奮地叫道。
“你瞧瞧那長相,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人指著告示上的妖怪頭像評論,目光中充滿仰慕。
人們哄笑著,為千裏之外發生過的事情低聲叫好。突厥人是皇上的朋友,來中原吃飯不付錢,走的時候還順手搶東西。有人給他們教訓,大夥高興還來不及,誰有那興趣幫官府拿賊。再說了,長相那麽奇特的人,怎麽可能在大白天出現?
千裏之外,阿史那卻禺憤恨地抽打著桌案,將一疊賬薄抽得支離破碎,紙張亂飛。
“不抓到這兩個小子點天燈,老子誓不為人!”他怒喝道。二十萬石軍糧啊,每次想起來,都肉痛得他直打哆嗦。這把火怎麽燒得如此巧,把他精心隱藏的糧庫燒了個幹幹淨淨。那是他花重金買來的軍資,就等著趁大隋傾國之兵趕往遼東而國內空虛這個機會,一舉殺過長城去。為了把握戰機,阿史那家族特地將索頭奚人趕走,搭建了這所木城…….一切全落空了,沒有足夠的軍糧,狼騎就不能南下。狼騎不能南下建功,他就沒有接替汗位的機會……。
“天殺的野小子!”阿史那卻禺恨恨地詛咒。給大隋的抗議文書他已經發出去了,楊廣對突厥人講交情,絕不會為了兩個毛孩子得罪‘朋友‘。至於那些邊塞官吏,更不會拿自己的烏紗帽替兩個逃兵求情。
柳城南門,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後背,笑著評論:“這兩個強盜長得真難看!”
“難看,難看!”李旭搖搖頭,趕著馬群向城東繞去。
注1:遼東三郡,楊廣第一次攻打高麗的大前線,分遼東、燕郡和柳城,分別對應現在的沈陽西部、遼西和朝陽錦州一帶。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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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二人到了遼東郡。先找了個當地大戶,給了半吊錢,把馬群寄放下。然後問主人家借了房間、臉盆,打來冷水整理衣冠。
眼下大戰在即,遼東郡日日過兵。尋常兵爺抓了百姓牧馬,不借機勒索就不錯了,哪肯給半分好處。那家主人摸著五百個肉好,收亦不是,不收亦不敢。站在門口直到二人收拾停當了,才躡手躡腳地湊上前,低聲祈求道:“二位將軍請收回賞賜吧,小老兒生在大隋,為國出些力,原本,原本是應該的。這錢,是萬萬,萬萬不敢收。”
“你且拿著,我們兩個要入城去公幹。這一百匹馬都由你家照顧,照顧好了,另有錢給。如果被人將馬偷了去……”劉弘基撣了撣頭上的皮弁,正色道。(注1)
“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房主大聲保證。
劉弘基本來就長得一身富貴氣,此刻換上了錦衣,皮冠,更顯得非同尋常人物。這種官府子弟怎是普通百姓敢得罪的,一時間,戶主嚇得連連作揖,口稱不敢,半串錢抖得如念珠般響。
“老丈,錢您收好吧。我們不是壞人,不會故意找您老的麻煩!”李旭見主人家實在可憐,上前以晚輩之禮做了一個大揖,低聲安慰。(注2)
“折殺小老兒,折殺小老兒了!”戶主見一個錦袍淄冠的少年向自己行如此大禮,哆嗦得愈發厲害,放下半串銅錢,雙手齊眉,屈膝便欲還拜。劉弘基實在看得不耐煩,衝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隻半天時間,難道我們兩個還能訛你不成!”
“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戶主哆嗦著回答,禮終還是沒能還下去。劉弘基不肯再耽擱時間,扯了李旭出門,從馬群中挑出兩匹看上去顏色相同,模樣較威風的突厥軍馬,一路騎著向懷遠鎮行來。
那懷遠鎮乃屯糧之所,戒備自然比柳城等地又森嚴了數分。數十名兵丁手持刀槍站在門口,將過往行人逐一檢視。從麵貌、身材到手上的老繭,一個可疑之處都不放過。
李旭跟著銅匠師父煉了半年多武藝,手上的繭子全是握兵器磨出來的。正擔心著如何才能通過,劉弘基卻提了提馬韁繩,加快速度向城門口衝去。
“讓開,讓開,大爺有緊急公務!”劉弘基一馬當先,凶霸霸地喊道。候在門邊等待檢查的百姓聽見馬蹄聲響,趕緊側身閃到一邊。守門士兵本想阻攔,看看那高頭大馬,再看看馬背上那一襲錦袍,心立刻怯了,提起刀槍肅立到門洞裏。
二人的身影在門邊一閃而過,跑出了半裏多,城門官才回過神來。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塵土,向地上重重啐道:“什麽東西,不就是攤了個好老子麽。要是爺爺我也叼著金勺子出生,哼,都站好了,說你呢,一個個來,擠什麽擠,***,忙著去買棺材啊!”
懷遠鎮是個小城,街道並不複雜。劉弘基隨便找個人問了問,便問到了此地主事官員的衙門在哪。他卻不進衙門,帶著李旭徑直奔院子之北的角門,在距離角門十步之外下了馬,牽著韁繩緩緩走了過去。
未到門口,早有仆人迎了上來。劉弘基從隨身的行囊中摸出一個玉牌,交到仆人手裏,大聲說道:“此地可是唐公寓所,煩勞小哥通稟一聲,說有故人之子劉家大郎來拜見長輩!”
“正是唐公家的後宅,您少等,我這就替您傳話!”仆人聽說是故人之子,趕緊接過玉牌,長揖到地。
劉弘基伸手相攙,趁著對方起身的時候,順手又向他的衣袖中塞了小半串銅錢。那家仆平日迎送客人慣了,從衣袖中猛然增加的分量上就知道眼前這位公子所贈不菲,道了一聲謝,慌不及待地跑了進去。
片刻之後,院子中又響起了腳步聲。門一動,出來的還是方才那位家仆,先行了個禮,然後一邊掏出方巾來擦汗,一邊氣喘籲籲說道:“我,我家老爺去軍營公幹,此刻尚未返回。大公子請,請二位貴客到前門,他在那裏恭迎故交!”
劉弘基道了聲謝,將馬韁繩丟給家仆,拉起離李旭向前門走。那仆人以目相送,直到二人的身影走得遠了,才把兩匹馬一一牽到院中。
大隋朝承襲漢製,官府衙門都是坐北朝南。如果職位高到可攜帶家眷上任,官員的妻兒老小通常都安置在衙門後宅。平素公務往來,客人走得全是前門,隻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者自家晚輩才走後門入內。幾百年後,貪佞之風大行,“走後門”一詞也由此而來,這是後話,咱暫且不提。
而驚動主人家特地到前門迎接的客人,則是家中貴賓。所以劉弘基雖然以晚輩之禮求見,卻被主人安排到前門相迎。
李旭沒有官場經曆,全然不知道這些規矩。被劉弘基拉著,慢慢走到前衙。前衙正門也是四敞大開著,那卻是處理國家公務之所,非主人家迎客之地。二人路過正門,向前又走了幾步,在前方側門邊停了下來。
供貴賓出入的前側門早已被仆人打開,幾個衣著整潔的男性家丁手持長長的掃帚,象征性地在門前“掃”出一條道路來。主人家笑著迎出,走到劉弘基麵前站定了,雙手附心,胸前環抱,躬身說道:“建成見過弘基兄,不知大兄遠來,未能出迎,望大兄勿怪!”
那邊劉弘基早也把身體躬了下去,興奮地說道:“不告而來,多有冒昧,望賢弟莫笑我唐突便是!”
二人相對揖了一揖,禮成,四手相握,同時大笑著說道:“你我兄弟有三年多沒見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相遇!”
笑夠了,劉弘基將李旭拉上前,給二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另一個好兄弟,上穀李旭,字仲堅。這是我的自幼好朋友,唐公的長公子建成,字子固!”(注4)
李旭聞言,趕緊上前半步,雙拳緊抱於胸口,行了一個拱手禮。建成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虛握了雙手,以士人見百姓的拱手禮相還。
互相見禮完畢,劉、李二人應主人之邀入門。邊行,建成邊問道:“仲堅兄出身上穀李家,不知道與古之飛將軍有無關係!”
“李某不才,愧對祖先威名!”李旭再度拱手,正色回答。
上穀李家一直自稱為飛將軍李廣遺脈。李旭雖然出身末枝,這個血脈傳承卻能算得上貨真價實,因此信口而答,提及祖先時臉上恭敬之情並無半分做作。聞此言,唐公長子建成大喜,拉起李旭的手大笑道:“如此,我們便是同族,先祖武昭王亦是飛將軍之後。”
“還不見過世兄!”劉弘基笑著推了李旭肩膀一把,說道。
“仲堅拜見世兄!”李旭紅著臉,施禮。他從小到大見過最高的官員就是步校尉,所以自從打劉弘基嘴裏聽到唐公兩個字,就加了十二分小心。唯恐不留神答錯了一句話,聽錯了一個字。如今劉弘基既然說二人是兄弟,他便再不能像剛才一樣以陌生人初次見麵的拱手禮相拜,站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平揖。雖然就是抱拳、附心、躬身,三個動作,卻也累得額頭上冒出汗來。
“見過仲堅兄弟!”李建成微笑著還了一個平揖。
趁人不注意,李旭偷偷抹了一下額頭,心中好生後悔陪著劉弘基來遭這份罪。涼武昭王李暠的名字他聽說過,上穀李家為了抬高自家身份,特意把這位八杆子打不著的本家修進了家譜裏。按輩分,李旭算得上此人九世孫,漢將軍李廣的二十五世後人。李建成亦自言為李廣之後,如果兩人差上幾個輩分,難道自己還能上前叫爺爺不成?
正在胡思亂想著,又聽李建成說道:“家父去軍營處理公務,所以不能前來相迎。二位可去客房小坐,我已派人去告知,家父得信後便會趕回!”
“可否先去拜見伯母大人!”劉弘基笑著問道。
“母親大人正高興弘基兄到來!”李建成微笑著答。三人又向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個回廊,由仆人帶著,把李旭安置在客房內飲茶。隨後,劉弘基拉著建成去拜見唐公的妻子竇氏。
待眾人的腳步聲都去遠了,李旭方才喘過一口氣來。一路上又是平揖,又是拱手,咬文嚼字的甚是心累,他都沒顧上看看國公家的宅院是什麽樣子。此刻在客房中坐定了,才發現所謂貴胄之家的陳設也很簡單,整個客房不過是一桌,二椅,兩個高腰花瓶,一套文房四寶而已。尚不及自己見過的一些地方大戶人家奢華,隻是房間布置得幹淨了些,窗子上糊得不是紙,而是數塊雪一般的白絹。
南窗下,還放著一張琴。古色古香,弦麵上纖塵不染,顯然是每日有人擦拭過的。李旭放下茶碗,漫步上前,信手拂了拂,琴聲如高山落水,落錯有致。
縱使琴藝平平,他也知道這是把好琴了。仔細打量琴麵,見斑駁花紋古意盎然,琴尾處裂痕微微,竟有些焦糊的痕跡。
“焦尾!”李旭大驚,趕緊從琴旁閃開。這可是價值千萬的至寶,乃漢代蔡邕親手所做。當今皇帝才華橫溢,要想得到他的賞識,各地學子們必須彈熟的就是《蔡氏五弄》。想到當年自己為考取功名所做的種種準備,他的心猛然又劇烈地跳了起來。(注5)
為了來見唐公,劉弘基在路過盧龍郡時特意拉著他買了幾整套行頭。如果吳黑闥等人見了李旭現在儒冠錦袍,腰懸著看不中用長劍的古怪樣子,肯定會笑得打跌。但這種溫文而雅的行止卻曾經是李旭夢寐以求。離開易縣故鄉的之前,他無數次期待自己長大後會以一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麵目立世。
想起當年的誌向,經過柳城時看到的通緝令又浮現在心底。所謂李富梨,徐達嚴,肯定就是自己和徐大眼。官府為什麽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非但弄錯了二人名字,連長相都差之千裏?
無論如何,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通緝要犯。唐公真的肯擔當,幫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脫罪麽?李旭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求,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著,跳得頭皮都隱隱發木。
注1:皮弁,武人常用的帽子,通常為鹿皮所坐。下文中李旭所帶淄冠為文生常用帽子,不分等級。
注2:大揖,漢禮一種,為晚輩向長輩所行。長輩通常還一個平揖。文中老丈自認為等級比李旭低,所以隻得還更高級的跪禮。漢、唐人的膝蓋不常跪,朋友相見,亦用平揖。陌生生初見,拱手禮。隻有拜祖宗牌位時,才三叩。
注3:懷遠鎮,《中國曆史地圖》隋唐卷中標誌在今遼河邊義縣,有人認為距離邊境太近,懷疑這種說法。
注4:李建成,589-626,曆史上沒有記錄他的表字。子固為筆者杜撰。
注5:蔡氏五弄,即《遊春》、《淥水》、《幽居》、《坐愁》、《秋思》,都是千古名曲,曾被隋煬帝列為考取進士的必考題目。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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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現在有求於人,未免存了患得患失之意,越是細想,心情越亂。一年來發生的諸多事情接踵在眼前浮現,卻沒一件能理清楚。在屋子中煩躁地兜了半個***,信手揮去,耳畔卻傳來一聲“仙嗡”脆響,低頭再看,發現自己的手又拂到了那具古琴上。
關於琴藝,李旭隻是為了應付考試粗略學過幾個譜子。當年在易縣求學時,他家中沒有餘錢置辦這高雅之物,而縣學裏的琴歸劉夫子掌管。在劉夫子眼裏,像李旭這種既不識時務,背後又沒人撐腰的,早晚都是個回家種地的貨,除了授藝時間不得不讓他“玷汙”高雅外,平素想摸一摸琴弦都是萬無可能。
想起當年求學時的情景,李旭淡淡歎了一口氣。當年事情煩惱也罷,快樂也好,都已經成為了一個雋永的回憶。市儈的劉夫子,博學的楊夫子,還有一群誌向遠大胸無溝壑的快樂少年,曾經是那樣近,回憶起來又是那樣遠。
不知不覺中,他信手調正的琴弦,雙手輕輕地在弦上撥動起來。蔡邕的《秋思》是有心功名的學子必修之曲,模模糊糊地,李旭感覺自己還記得譜子的大概。一時想不起來的,就隨意彈去,雖然曲不對譜,一顆煩亂的心卻隨著琴聲慢慢停止了躁動。
他想起了自己在月牙湖畔和甘羅、陶闊脫絲共同渡過的美好時光,曲聲明快歡暢。想起幾個人在奚族斥候的圍追堵截中患難與共,曲聲又變得慷慨激揚。待想起擊敗索頭奚部後,霫人部落對俘虜的野蠻殺戮,一股鬱鬱之氣又從指尖流出,帶著琴聲也鏗鏘起來…….
轉眼,一曲《秋思》已近結尾,瑟瑟秋風夾雜著鼓角聲鳴穿窗而出,令整個院落都顯得蕭瑟起來,無數片秋葉從天空飄落,一時繽紛如雨。
“好一首《秋思》!”有人在窗外輕輕地鼓起了掌。李旭一愣,曲意便再不能順暢,手指快速從琴弦上滑過,“轟”地一下,琴聲嘎然而止。
“李公子,我家大公子和劉公子回來了!”門外,李府仆人的通報聲隨之響起,剛好接上琴聲的嫋嫋餘韻。
“啊,噢,快請!”李旭楞了楞,木呐地回答。他沒想到自己彈琴彈了這麽久,更沒想到的是此地禮儀這麽繁雜,主人家進客人的房間,還要經過仆人通稟。
“走,進去,我這兄弟是灑脫之人,咱就別跟他講這俗禮!”劉弘基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來,替李旭化解了眼前的尷尬。隨著爽朗的笑聲,李建成、劉弘基先後走進屋子。
“仲堅拂得好琴,整個院子都沉醉在無邊秋意中!”李建成快走幾步,笑著稱讚。
“隻是在縣學裏跟著夫子學過幾天!”李旭知道自己有何斤兩,謙虛地說道回答。
“幾天就達到此番境界,像我這苦學數年未窺門徑的,豈不成了木頭腦袋!”李建成笑著反駁,雖然貴為唐公長子,他倒不像李旭在縣學裏見過的一些地方官吏子弟那般狂傲,反而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謙和之氣。
“子固若是木頭腦袋,我就成了那頭笨牛。非但不會彈,連聽的資質都沒有!”劉弘基笑著替李旭解圍。相處了這麽久,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兄弟居然還會這一手。
“弘基兄沒習過琴麽?”李建成回頭看了一眼劉弘基,滿臉驚詫。自魏晉以來,琴、棋、書、畫就是豪門子弟必修之業,江南的世家子弟把馬當作老虎不會有人見怪,不粗通琴、棋,卻難免被人當作笑柄。北方豪門雖然沒有江南那些傳統世家般講究,也僅僅是在精通程度要求上降了降,除琴、棋、書、畫之外,卻又增加了騎、射二項。劉弘基的父親劉升曾官居大隋刺史,他本人也曾世襲了右勳侍的虛職,可算是貨真價實的世家子弟,若是一點琴譜都不曾識,則的確可稱得上是豪門子弟中的另類了。
“自從家父亡故後,我這雙手握刀的時候比握筆時候多得多,哪還有功夫弄琴!”劉弘基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淡淡地道。
李建成聞此,趕緊上前躬身賠罪,一邊作揖,一邊解釋:“小弟見了大兄心中高興,一時忘形,竟觸了弘基兄心頭之痛,真是該罰!”
劉弘基還了一禮,輕輕搖頭,“又算得什麽痛處,事實罷了。況且此刻正是國家用人之際,身上有些武藝也容易重振門楣!隻要子固不因愚兄是粗人的緣故敬而遠之就好!”
“小弟怎是那等俗胚!”李建成大笑著保證。“實不相瞞,我對彈琴弄墨也不感興趣得很,隻是身為李家長子,不得不弄些出來裝點門麵。二弟有一句話說得好,那東西怡情尚可,真要取功名,還是馬背上來得迅捷。”
三人相視而笑,諸般尷尬一揭而過。劉弘基見李建成提起其弟,笑著問道:“世民最近如何,還是那般嗜武麽?”
“豈止是嗜武,簡直就是武癡。才來懷遠幾天,他和婉兒兩個便把好端端的一個後花園給平了,硬是開成了一個演武場!”提起自己得弟弟,李建成連連搖頭。話語裏雖然充滿了責備之意,愛憐的表情卻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流露出來。
“婉兒,她也習武?我記得上次拜見世伯的時候,婉兒正在學班氏的《女誡》!”這回輪到劉弘基驚詫了,在他印象中,李建成的妹妹李婉兒是個非常文靜的小女孩,見人從來都是笑不露齒。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自從世民開始習武起,婉兒就陪著一起學,到了現在,甭說同齡女子,一般少年都不是她的對手!”李建成笑著搖頭,語氣聽起來卻帶著幾分自豪。
一切話題都是家事,李旭雖然在一旁插不上話,但也能看出來李建成和弟弟、妹妹之間的感情非常好。在李旭很小的時候,他哥哥李亮就戰死在遼東,所以他心中對兄弟之情甚為渴望。見了李建成臉上真摯的表情,心裏對此人的好感不覺又多了幾分。
“天色尚早,不如我們去花園看看世民,他也很想念弘基兄呢!”聊了一會兒家事後,李建成笑著提議。
“也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小家夥長高沒有?”劉弘基笑著答應。
這回見的不是女眷,李旭自然在被邀之列。三人談談說說,且聊且走,不一會兒來到後花園外。隔著照壁,就聽見了裏邊的蕭蕭風聲。
“這就是了,除了他,誰也不好拉弓拉得這麽上癮!”李建成搖頭,笑歎。命令仆人不要通稟,徑自帶了兩個朋友闖了進去。
李旭急行數步,從建成身後向前觀望,隻見一個尚未束發的少年正在彎弓射靶,不知道準頭如何,靶子的位置卻放在七十步之外。少年旁邊,是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妙齡少女,手裏不像傳說中大戶人家女子般拿著一柄團扇,而是握了雙鼓錘,正隨時準備為少年擂鼓助威。
聽門口有腳步聲響,正在射箭的少年沒有抬頭,先將手中羽箭放出去,然後看都不看地問道:“大哥怎麽有空來了,難道你今天肯跟我比武了麽?”
“大哥怎麽來了,今天不忙麽?”少女注意到了自家兄長旁邊還有外人,放下鼓錘,上前問候。
“我得幫爹處理一大堆事,哪有功夫陪你練武。有人來看你了,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否還記得!”李建成笑了笑,向弟弟和妹妹提醒。
“有人來看我?”持弓的少年抬起頭,明亮的眼睛流星般在劉、李二人身上打了個轉,隨即扔下角弓,大笑著跑上前來。
“原來是弘基兄,多年不見,大兄可是黑了!”少年一邊施禮,一邊喊道。
“見過世民賢弟,見過婉兒妹妹!”劉弘基趕緊上前半步,向正在以平揖相拜的李氏姐弟還以平揖。
“他們說有貴客登門,我還驚詫是哪個膽大的貴客,居然敢到邊塞之地來看爹爹,原來是弘基兄。這幫愚蠢的家夥,弘基兄是自家人,又怎能算客!”李世民年高興地叫道,稚嫩的麵孔因為過度興奮而變成了粉紅色。
“我還帶了個兄弟,是你的同族,年齡好像比你大兩歲!”劉弘基笑著把李旭扯過來,介紹。
李世民和李婉兒聽了,立刻笑著上前問候。李旭豈敢讓兩個國公的子女給自己行禮,趕緊搶前半步,拱手道:“上穀李仲堅見過二公子,見過大小姐!”
從服色上,李家姐弟已經看出對方沒有功名在身,所以也隻能虛攏雙手,以半禮相還。三人剛剛互相見禮完畢,世民立刻上前拉住劉弘基的胳膊,大叫著請求:“弘基兄走南闖北,武藝肯定又精進了。不如下場指點小弟幾招,以慰小弟思兄之苦,如何?”
注1:李婉兒,即平陽公主,李淵的十九個女兒之一,與建成,世民,元吉三人為同母所生。宋代後修史,女子不記錄名字,因此史上僅留其名。清末演義中稱其為李婉兒,黃易先生杜撰其為李秀寧。李淵起兵時,李世民十九歲,而平陽公主已經出嫁多年。所以,應為世民之姐而非其妹。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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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弘基已經年近而立,自然不肯與李世民這個才十四歲的孩子動手。情急之下,眼角餘光掃到了李旭,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他笑著將禍水東引:“二郎想找人討教武藝,何不尋一個年齡和自己相仿之人。他春天時在塞上曾陣斬索頭奚部可汗俟力弗,古之秦舞陽之勇,亦不過如此……”(注1)
“當真!”建成、婉兒、世民兄妹三人同聲驚叫,再度打量李旭,才發現對方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腰上別了一把連母雞都殺不起的飾劍,那幅骨架和身高卻絕不是一個書生所有。不由的,三人對劉弘基的話信了幾分,目光中也隨即露出些佩服之色來。
“你們可以問問他自己可有此事!”劉弘基微微一笑,趁熱打鐵。李旭出身寒微,這是他與建成、世民等世家子弟交往時的一個大短項。但是,聽了他才草原上所作所為之人,絕不敢再以常人眼光看他。所以劉弘基認為,於其讓自己的好兄弟欠了人情去求唐公,不如反過頭來讓唐公的幾個子弟主動與李旭交往。如此,對好兄弟目前的處境和將來發展,都有莫大的好處。
李旭從來沒跟官場上人打過交道,怎麽會理解劉弘基的良苦用心,見李氏兄妹以目光詢來,立刻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解釋道:“那是,那是在兩軍陣前,奚人敗局已,已定。我無意出刀,沒想到還是殺了他!”
“無意出刀都能刀劈可汗頭,若是有心出刀,豈不是整個草原都給你翻過來!”李建成拍掌讚歎,臉上充滿了欣賞之意。
“來人,把我的皮甲給仲堅兄拿來!”李世民高興地大叫。恨不得馬上下場與對方走上幾圈。他自幼習武,天分奇佳,十歲後已窺門徑。如今技藝已經高出同齡少年甚多,平素根本找不到對手。去找唐公的侍衛們比武,那些侍衛又不敢傷了二公子,三招之後便棄械投降。長此以往,李世民心裏難免有了寂寞之意。今天終於有個現成的陪煉送上門來,當然沒有輕易放過之理。
旁邊伺候的家仆答應一聲,立刻跑下去拿皮甲。李旭再三推脫不過,隻好到樹後將外套解了,掛在樹枝之上。
演武場外,本來設有專門更衣的房間。李旭沒在豪門中生活過,怎知道國公家的講究。按照鄉下孩子玩打架的規矩,轉身到樹後即脫。待把身上身下都變成了短打,才猛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千金小姐站在演武場上。
登時,他臉色更紅,活脫一個煮熟了的螃蟹。那李婉兒卻不著惱,忍著笑意打量李旭的身材,隻見他肩寬背闊,猿臂狼腰,看起來比穿書生袍時不知道順眼了多少倍。
“二公子的皮甲,恐怕不合李公子的身!”李世民的貼身伴當捧著一身練武時穿的鹿皮軟甲跑來,看了看李旭的骨架,低聲勸道。
“那是,我今日唐突了!”李世民再度打量李旭,惋惜地歎。他方才聽聞對方曾在塞外陣斬一名可汗,心裏未免存了爭勝之心。作為唐公的兒子,這麽小的年紀出門打仗,顯然不能被允許。但如果能在拳腳上贏了李旭一招半式,即意味著自己也能陣斬敵方大將,這種感覺可比被幾百個人誇讚舒坦得多。
但此刻看清了對方身材,李世民立刻知道自己在力量上肯定要吃大虧。如果棄拳腳而比試刀劍,一旦有人受傷,劉弘基麵子上也過不去。正當他猶豫是否還繼續比試的時候,又聽劉弘基在一旁建議道:“何必要比試拳腳呢,這裏有現成的靶子,你們二人射一輪箭好了!”
“甚妙,如此,就請仲堅兄賜教!”李世民一抱拳,大聲道。至此,他對李旭的輕慢之心盡去,真真正正把此人當成了一個競技對手。
“不敢,還請二公子指點!”李旭抱拳回禮,低聲說道。比弓箭也正是合他的本意,如果拳腳上分高下,即便自己有意輸掉,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至於弓箭麽,射偏射正還不是舉手之間的事,讓李世民贏了一回,就當討他爹高興而已
存了這種心思,他到兵器架上挑了一把步弓,慢慢調節弓弦。李家姐弟用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次品。雖然沒有他用慣了的那把騎弓硬,但平穩性和開弓時的舒適感覺比那把騎弓還要好些。一弓在手,他慌亂的心情立刻平穩,呼吸和腳步都跟著隨即均勻起來。
“好氣魄!”李婉兒心中暗讚了一聲。剛才她眼前這個少年還是一幅沒怎麽見過世麵的鄉願形象,擎弓在手後,居然氣質大變,隱隱的竟有了百戰老兵的味道。而李家門下所奉養的百戰老兵不足五十人,個個都被視作家族的至寶。這人在少年時能達到如此境界,將來的前途又豈可限量?
想到這,李婉兒的目光悄悄移向長兄和二弟,看見兩人的臉上都浮現了驚詫之色。顯然,哥兩個又為李旭的表現吃了一驚。
“仲堅兄是客,理應先請!”李世民也挑了一把弓,調正好弓弦後,正色相邀。
七十步的靶子自然難不住李旭這個曾經在草原上下了數月苦功,又經曆過孫九、阿思藍和銅匠等數位絕頂高人指點好手。隻見他輕抒雙臂,將弓拉了個全滿。手指一鬆,羽箭離弦。緊跟著,遠處的靶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紅心處,穩穩落了一支雕翎。
“好!”眾人大聲喝彩,接著便是一通鼓響。李旭回頭看去,卻是婉兒揮舞著一雙鼓錘,在遠處敲了一曲破陣樂。
“且待我射來!”李世民笑著說道。能與此等用箭高手過招,即便輸了他也心甘情願。仔細瞄了瞄,他亦一箭脫手,穩穩地射中了七十步外另一塊靶子的紅心。
“好!”李旭帶頭為世民喝彩。對方年齡比自己小了將近兩歲,又出身富貴之家,能在弓箭上有如此造詣,的確令人佩服。
鼓聲響畢,早有家仆跑上去,將兩麵靶子扛回。二人的箭都在紅心內,所以此輪隻能算作平局。李世民看了看箭靶,又看了看李旭,大聲問道:“仲堅兄可否射得更遠些!”
“願意一試!”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將靶子放到九十步處!”李世民大聲命令。
幾個家仆將箭從靶子上用力拔下來後,快速跑了出去。須臾,箭靶被安置到了九十步外。這回卻是輪到李世民先射,一箭射出後,偏巧有風吹過。那羽箭不由得歪了歪,射中了距離紅心半寸處。
即便如此,這麽遠的距離也算精準了。眾人看罷,一齊喝彩。待鼓聲停下來,李旭亦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箭,這一箭去勢甚急,準頭卻差了些,落靶後,距離紅心偏了寸許。
“都未中紅心,又是平局!”沒等家仆將靶子扛回來,李世民搶先為結果定性。
“是我輸了!”李旭將弓放下,低聲承認。他不想贏了此間主人,所以這一箭故意放偏了些。
“平局,平局,未中紅心,偏多少都一樣!”李世民卻未盡興,大聲嚷嚷。待仔細看過家仆扛回來的靶子,又笑了笑,追問:“仲堅兄還可射得再遠乎?”
沒等李旭推辭,劉弘基再次搶先一步“出賣”了他,“我們歸來途中遇到截匪,仲堅在百步之外射斷了匪首咽喉!”
“噢?”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旭一眼,仿佛瞬間看透了對方心裏所想。
“那,那是蒙上的。當時敵眾我寡,不得不冒險一試!”李旭趕緊大聲解釋。劉弘基的話顛倒黑白,當時情形,自己和他才是盜匪,而身後追兵分明是突厥官軍。偏偏這一層,他無法向人解釋。一時間麵色又開始發紅,仿佛被人誇得不好意思一般。
“將靶子放到一百二十步處,我與仲堅兄重新比過!”李世民大聲命令。
家仆快速跑上前,將去了羽箭的靶子立在一百二十步外。這已經貼近演武場牆角了,李家子弟中,還無人試過如此遠的距離。所有人不再羅嗦,屏住呼吸在一旁觀射。唯恐一口氣喘大了,影響二人的比賽結果。
仔細端詳了一下靶子,李世民放下了弓。抬手從頭頂童子冠上摳下一塊拇指大的翡翠,交到了自己哥哥手上,回頭看了看李旭,大聲說道:“這般射沒勁,不如賭個彩頭,你若贏了,這塊翡翠便歸你!”
“不可,不可!”李旭慌得連連擺手。他在蘇啜部被杜爾普及聊過鑒別寶玉的常識,能看出李世民放在劉弘基手中的翡翠是個上品。如此質地的翡翠,拿到草原去至少是十幾匹馬的價值。在中原,身價則更是不知幾何了。
李世民擺擺手,不肯跟他多說。拉滿角弓,搶先一箭射出。那箭疾如流星,“砰”地一聲射在紅心偏下一寸處。箭尾來回亂晃了幾下,就此不動。
這麽遠的距離,李旭再想不動聲色地出手相讓,就有些難了。正猶豫著是否故意射一支脫靶子的空箭出去,又聽見李世民大叫道,“仲堅兄莫急,我輸了,這塊翡翠歸你。你的彩頭呢,莫非算定自己能贏我不成!”
“我?”李旭瞪大了眼睛問。臨來之時,他的包裹藏在了馬鞍後。而此刻坐騎卻被李家仆人不知道安置到什麽地方去了,想從包裹中掏出一個與李世民所出那塊翡翠相當的彩頭,身上卻沒有一個值錢物件。
“不如賭你和弘基兄腰間那兩把佩劍,如何”李世民笑了笑,逼問。
“此劍怎能和二公子的美玉相比!”李旭猶豫了一下,坦誠地回答。他和劉弘基腰間的佩劍全是在路上買來的樣子貨,兩把加在一起不過三百個錢。甭說買李世民拿出的那塊翡翠,就連童子冠上鑲翡翠那個座子都買不到。
“此劍價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其主。你若輸了,就等於把弘基兄和自己的兵器輸給了我。今後要唯我馬首是瞻,供我驅使。”李世民再次笑了笑,正色解釋。
聞此言,李旭知道自己第二輪故意認輸的把戲被李世民瞧破了,心中暗自佩服眼前少年目光之銳。進退兩難間,他將眼睛轉向劉弘基,希望這個心思縝密的兄長拿主意,卻看見劉弘基正向自己望來,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弘基兄希望我贏?”李旭眼睛瞪大了幾分,在心中驚問。到人家作客卻掀了主人的場子,在他生長的易縣,可沒有這種作客的規矩。但是故意射輸,自己和劉弘基就成了李家私兵,此番代價也忒地大。
“就依二郎所說!”劉弘基仿佛看穿了李旭想什麽般,大聲回答。上前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又將李旭放在樹後的佩劍撿起來,一並捧到了李建成手上。
四下裏鴉雀無聲,連天空中的流雲都放慢了腳步。李旭也不敢再藏私,仔細看了看箭靶位置,把箭搭在了弓弦上。但見彎弓如滿月般張開又迅速回彈,羽箭嗖地一聲飛出。隨即,四下裏喝彩聲如雷,李婉兒雙手舞動,將鼓錘擂了個震天般響。
“好!”猛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遠方傳來,壓住場中所有喧囂。。
李旭聞聲扭頭,隻見一個臉上皺紋很多,但慈眉善目的忠厚長者從遠方快步向自己走來。
注1:秦舞陽,戰國末期著名勇士,十三歲時即在鬧市中殺人。後作為荊柯的副手入秦刺嬴政,失敗,身死。
酒徒注:上節所提《女誡》為漢代班昭所著,為中國最早的淑女培訓教材。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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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劉弘基也看見了那名老者,立刻快步迎上前,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弘基拜見世伯!”,最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麵孔。(注1)
來人正色,直軀,先受了他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笑著回答:“老夫自受命押糧以來,日日盼著你至,照應你平安還家,也好對令尊有個交代。沒想到,你卻是姍姍來遲!”
“小侄思量著此番東征,軍中必缺好馬,所以特地到塞外去了一遭!路上耽擱了些時日,望世伯恕罪!”劉弘基笑了笑,低聲補充。
“你能來就好,又何必去塞外苦寒之地冒那份險!”李淵伸出手來拍了拍劉弘基肩膀,歎道:“當年分別,你才到老夫額頭,如今卻高出老夫甚多了。有道是老樹身旁發新枝,新舊輪替是天道,不服氣不行啊。與你同來的壯士是誰,能否給老夫介紹?”
“是小侄在路上交的一個朋友,姓李名旭,字仲堅。”劉弘基笑著回答,轉身向李旭招了招手,低聲命令:“仲堅,趕快見過唐公。”
李旭早就從劉弘基和老者相互之間見禮過程中推斷出此人必是唐公無疑。隻有輩分高出一代的人,劉弘基才會以大揖相拜,而對方才有資格用比大揖低了一級別的平揖相還。但是,從小到大,他從來沒見過地位如此顯赫的官員,所以一時未免心慌,不知道該怎樣相見才不算失禮,隻好傻愣愣在一旁站著。
此刻聽見劉弘基召喚,李旭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過,硬著頭皮走上前行了一個平揖,說道:“上穀李仲堅見過唐公,祝唐公身體安康!”
唐公李淵側了側身,抱拳相還。然後上下打量了李旭數眼,笑著詢問:“你出身於上穀李家?可與漢飛將軍有什麽淵源麽?”
“回唐公,按族譜上排,晚輩應是飛將軍的二十四代玄孫。”李旭想了想,低聲回答。過於緊張的心情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額頭上也隱隱透出汗來。
“錯了,錯了!”唐公李淵笑著搖頭。
聞此言,眾人麵麵相覷。正不知道錯在哪裏,卻聽李淵大笑著補充了一句:“小子,你不該以常禮來拜見我。你我本是同宗,按輩分,你與建成,世民應為兄弟!”
“還不拜見世伯!”劉弘基用力在李旭後背上推了一把,命令。
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傻子也能聽出李淵話中的親近之意了。李旭尷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劉弘基一樣以晚輩之禮重新見過了李淵,口中賠罪道:“晚輩糊塗,竟不知道同宗長者站在眼前,望世伯見諒!”
李淵這次不再避開,站正身體受了他這個大禮,躬身還了一個平揖,笑著吩咐:“你又不知道我們彼此同宗,何罪之有。既然你是晚輩子侄,今後有什麽需要,盡管向我直言便是!”
“世伯有言,晚輩敢不尊命!”李旭再次躬身,謝過了前輩照顧。二人笑著敘了幾句族譜,很快將彼此輩分說了清楚。按族譜上記載,唐公李淵是前涼皇帝李暠的七代孫,而那涼帝李暠又是李廣的十六代嫡枝。所以李淵為李廣的二十二代後人,而建成、世民俱為二十三代,與李旭恰好輩分相同。
敘完了族譜,李淵老懷大慰,拉起李旭的手,笑著問道:“沒想到自兩漢之後,我李氏子孫還能重現如此神射。你師承哪位英雄,可否與老夫說知?”
“晚輩是胡亂學的射藝,先後受過三、四個人的教導!”李旭訕訕地笑了笑,低聲回答。一瞬間從草民身份變成了唐公李淵的晚輩,讓他感覺非常不適應。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覺得麻麻的,兩條腿亦如同灌了鉛般沉重。
“第一位教導晚輩射藝的人姓孫,諱安祖!”想起待自己如親生子侄的孫九,李旭心中就湧起一陣溫暖。倉卒間他卻沒注意到,李淵、建成二人的眉頭都悄悄皺了皺,顯然這個名字已經給了他們極大的震動。
“第二個指導晚輩射藝的,是一個霫族好漢,名叫阿思藍,第三位授業之師是個從江南流落到塞外的銅匠,他姓王,一直不肯告訴晚輩姓名,晚輩也不好追問!”李旭看了看唐公探詢的目光,訕訕地補充。武藝上指點自己最多的銅匠師父,自己卻不知道其名,這個話題被誰聽到都會覺得是個大笑話。
“若姓王,定是出於江南王家。你的師承也算名門了,怪不得能重現祖先神技!”李淵笑著替對方總結,剛剛因聽見孫安祖三個字而皺緊了眉頭悄悄地平整了下來。
“唐公過獎,方才第二輪比箭,晚輩已經輸給了二公子!”李旭搖了搖頭,謙虛地回答。
這句話惹得李淵連連搖頭,“你莫過謙,老夫先就來了,一直在遠處看著你們。第一輪射罷,世民已經輸了。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哪裏還敢跟你比第二輪!”
雖然抑己揚人是李府的家風,這句話說得也太謙虛了。非但李旭連稱不敢,建成、世民和婉兒三個都仰起頭來,滿臉不服。特別是李世民,年幼好勝,兩隻眼睛氣得冒火。如果做這番評判的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估計小家夥早衝上去與之理論了。
“你心裏不服,是不是!”李淵看看世民的臉色,笑著問。
“第三輪兒子輸得心服口服,這翡翠理應歸仲堅兄所有。”李世民跑到建成身邊,拿起作為賭注的翡翠,大聲回答。“第二輪是仲堅兄有意相讓,兒子也知道自己輸了。可第一輪,他和我都正中靶心……”
“我們各自一平一勝,理應平局!”李旭趕緊擺手,表示不敢接受李世民輸給自己的翡翠。話音未落,又聽見唐公說道:“但從表麵上看,的確如此。你去將靶子拿過來,讓為父告訴你為什麽第一輪就輸了!”
不待李世民動手,早有家仆跑上去替他扛回了靶子。李淵愛憐地摸了摸兒子的額頭,躬下身,指著靶子上的箭孔,低聲詢問:“第一輪,你放箭前瞄了大約三息時間,而仲堅是抬手即射,不知道為父說得對也不對?”
“的確是這樣!”李世民想了想,小聲回答。
“如果兩軍相遇,你們二人正是敵手,此射結果如何?”李淵笑著向世民追問了一句。
李世民的小臉登時紅了起來,扭捏了片刻,終是承認父親說得沒錯,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我的箭還沒射出去,仲堅兄已經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此話一出,李旭亦聽得一驚。他學射時,都是別人怎麽教,自己怎麽射,做不到就努力練習,從沒想到“引弓即射”包含著什麽道理。聽了李淵對兒子的教導,才明白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門道在。想到這,忍不住偷看了唐公幾眼,越看越覺得此人胸懷溝壑。
“第二箭,你的羽箭出手後被風吹偏,而仲堅在舉弓前,先抬頭看了看樹枝!”李淵笑著繼續總結。
“怪不得仲堅兄的箭不受風力影響!”李世民恍然大悟,高興地補充。臉上因為被判定失敗而帶來的沮喪表情轉眼散盡,代之的是聞道後的驚喜。
“戰場上形勢千變萬化,任何一個細微失誤都足以致命!”李淵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父親,對好學的兒子循循善誘。指了指還留在靶子上的箭,笑著命令:“你把兩支箭都拔下來,就知道與仲堅二人射藝相差到底多遠了!”
李世民遵從父親命令伸手拔箭,自己射偏了那枝箭輕輕一拉就脫離了靶子。李旭最後正中靶心那枝箭,卻拉了又拉,晃了又晃,直到將箭鋒弄折了,才勉強拔了下來。
“若是一百二十步外,彼此都身披重甲。你這箭射過去,隻能給仲堅搔癢癢。而仲堅這枝箭,卻足以令你落馬!”
“兒子受教!”李世民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父親做了一個揖。然後雙手托著翡翠,舉到了李旭麵前:“仲堅兄射藝高出我甚多,小弟輸得心服口服!”
“我年齡比你大,自然力量比你大。其他的講究,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咱們還是平局!”李旭笑著回答,仍是不肯接對方送上的彩頭。
雙方正推謝不下間,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劉弘基突然拍了拍手,高聲插了一句。“依我之見,真正該得此翠的應是唐公!”
眾人聞聲側目,又聽劉弘基笑著補充:“世民不知其理亦不能行之,自然算輸。仲堅能行之而不知其理,不能算全贏了此局。倒是世伯一席話,讓晚輩等受益非淺,。所以,此翠當然應屬世伯所有。待日後我等射藝超過了世伯,再贏它回來也不遲!”
大夥聽了,一齊叫好。李世民當即捧了翡翠來,高舉著獻給了自己的父親。唐公還待推辭,又聽劉弘基笑著說道:“當年家父提起世伯箭射孔雀眼之事,晚輩還以為是以訛傳訛,今日聽了世伯講箭,才肯定實有其事!“
一句話,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那李婉兒性子最急,當即拉著劉弘基衣袖要求他講一講父親的故事。劉弘基用目光掃了掃李淵,見他沒有不悅的表情,笑了笑,說道:“那是二十八前,世伯去伯母家求婚的故事……”
當年大隋望族竇毅家選婿,來應少年數以百計,且每人都出身於貴胄之家,家世、品格都屬於上上之選。竇毅為了表示自己公允,就命人抬了兩扇孔雀屏風到院子中,請諸少年向孔雀發箭,約定射藝最高者為婿。話音剛落,李淵越眾而出,連發兩箭,每箭各中孔雀一眼。諸少年自認不及,不敢再射。於是,李竇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公李淵如聽別人的傳說般,聽著屬於自己的少年往事。狡猾的竇老前輩,七彩屏風,一個個如眼前子侄們同樣風華正茂的少年。自己當年是十六,還是十七?好像不記得了,依稀得舉弓時,遠處窗紗後曾有一縷關注的目光……
那盈盈一瞥,足以讓自己為之踏遍天下風波。
注1:此動作為漢禮大揖的全過程。下文李淵所行為漢禮中的平揖讓。劉弘基為李淵晚輩,所以他以大揖拜見世伯,而李淵以平揖還之。漢禮基本分跪拜,大揖、平揖、抱拳四類,輕重依次下降。跪拜通常隻敬祖先。
注2:曆史上,李淵和李世民都是非常勇武的人。李淵鎮守山西時,以兩千兵馬令突厥不敢南下。李世民在隋末戰爭中,更是每戰必前,直取敵方核心。那時候華夏人的思想還沒被閹割,除了陰柔權術外,很多人身上都有陽剛氣在。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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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李淵在府中備下家宴,為兩位遠道而來的世侄接風洗塵。劉弘基和李旭難卻主人家盛情,隻好敬領了。賓主數人把酒言歡,說起這些年來的世事變幻,不勝感慨。
作為世襲的唐公,李淵妻妾子祠頗多,但眼下公務在身,他自然不能把所有家眷都帶到屯糧重地來,所以此時留在身邊的隻有正妻竇氏和竇氏所親生的三男一女。其中幼子元吉不過十歲,還屬於繞膝撒賴階段。見到客來,立刻瘋了般要求入席同飲。李淵嗬斥了幾回無果,隻好笑著將他安排在下首。
竇氏夫人性子沉靜,伴在李淵身邊受了客人一禮,抿了半爵酒,便借故退了下去。李淵待妻子離開,立刻命人傳營妓前來奏樂獻舞。這些營妓都是他為即將到來的各位將軍所備,才藝品貌皆稱不俗。眾人邊喝酒邊賞花,倒也興趣盎然。
酒至半酣,李淵問起劉弘基近況。劉弘基苦笑了一下,大聲回答道:“世伯有所不知,家父在任時未曾積累下什麽錢財。所以我與母親、兄弟隻能靠故舊接濟勉強度日而已。這次接到朝廷軍書,沒錢置辦戰馬,隻好走著去報道。結果誤了期,被地方官當逃兵捉了。多虧朋友幫忙打點才從大牢裏脫身……”
“這糊塗的狗官!”李淵氣得一拍桌子,大聲罵道。
在懷遠鎮諸多官吏中,他平素以脾氣好而著稱。突然發了無名火,登時把一幹樂師營妓全嚇傻了,當即斷了曲子,停了廣袖,一個個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沒你們的事情,都退下去吧,每人去領十個銅錢買酒!”李淵知道自己失態,揮了揮手,苦笑著命令。自從被皇帝從地方大吏調成無半點實權從員後,他就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特別是喝了酒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發泄一番。
眾樂師營妓們趕緊施禮稱謝,收起樂器,慌不急待地跑了出去。李淵望著眾人的背影搖了搖頭,側過身來向劉弘基說道:“你父親是個難得的清官,誰料好官難為。嗨!不過你也莫傷心,這個“人情”咱們早晚得還回去。明日一早去我給你補一個護庫旅帥的缺兒,再給你家中寫封信去證明身份。我倒要看看,哪個有膽子的把我李淵麾下的幹才當作逃兵!”
“多謝伯父照顧!”劉弘基趕緊站起來道謝。“這次我和仲堅自塞外得了一百匹好馬,打算獻於伯父軍中,也好為國家出力!”
“嗬嗬,你來得好,軍中此時正缺良駒。”李淵點點頭,苦笑著說道:“不過獻於軍中,不如獻於皇上,陛下最喜歡美人良馬!”
“但憑世伯安排!”劉弘基拱了拱手,回答。他現在有意博取功名,如果李淵出麵打點,當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必仲堅賢侄與你一並到塞上為國販馬,也誤了應征日期。不妨,藏一個也是藏,藏兩個也是藏,不如也到我麾下來,眼下有個護糧隊正的缺兒還空著!”李淵看看李旭,笑著承諾。
“隊正?”李旭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他初涉塵世,根本分不清行軍司庫這種臨時編製和大隋虎賁鐵騎之間的差別。隻覺得步校尉憑借多年戰功,才拚得了個六品校尉的官爵。而自己剛一投軍,已經混到了隊正職務,與校尉隻差了兩級。一時間,歡喜得竟有些暈了頭,居然忘記了起身向唐公道謝。
這可是個非常失禮的行為,李建成和李婉兒登時變了臉色。李元吉性子最差,看看父兄,就想跳起來嗬斥臨座那個無禮之徒,剛剛豎起眉毛,卻被李淵用眼神硬壓了回去。
長歎了口氣,李淵苦笑著說道:“賢侄莫嫌我給你安排的職位低,我雖然有著唐公的虛爵,眼下的實職卻隻是一個行軍司庫。”說著,他豎起自己右手小指,晃動著自我解嘲:“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根本沒什麽實權的。不過你們所獻的戰馬交上去,皇上估計會再行頒賞…….”
“不,不是這樣的!”李旭趕緊站起來解釋。他想說自己剛才是一時暈了頭,這個理由又實在不宜宣之於口。正猶豫著怎麽安排詞句的時候,劉弘基笑著在一旁替他解了圍。
“世伯有所不知,仲堅現在遇到些麻煩事。怕給您招惹是非,所以才不敢接您給的差事!”說罷,劉弘基站起來,微笑著走到了李旭的身邊。
“什麽麻煩事,說來聽聽。我李淵長這麽大,還真沒遇到過什麽太大的麻煩!”李淵輕輕拍了拍自己麵前的桌案,笑著追問。
“其實仲堅是受了我的拖累,他沒招惹任何人,卻被人硬安上了江洋大盜的罪名!”劉弘基微笑著,將自己帶人到阿史那營地縱火盜馬的經過娓娓道來。
他少年時家道中落,數年來人間冷暖見得多了,自然練就了一身為人處事的本事。知道剛才李旭的一時失態已經招惹了李府幾個兄弟的不快,因此盡量將如何縱火盜馬,如何與李旭相遇,如何結伴衝出重圍,如何聽了李旭的計策掉頭反擊,然後平安脫險的經過說得生動些。驚心動魄之處,勿求陡然生變,非但聽得李氏兄弟大呼精彩,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連李婉兒“孱弱”女流也跟著鼓起掌來。
“如此,最近邊境上通緝的李富梨,徐達嚴兩個江洋大盜,就是你們兩個了。怪不得先前你分文不名,出塞歸來立刻能弄到一百匹好馬!”李淵微笑把劉弘基的講述聽完,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李富梨是晚輩,徐達嚴是晚輩的一個生死之交。不知道地方官為怎麽非但弄錯了名字,連晚輩的長相也畫得不對!”李旭見劉弘基把盜馬放火的責任一個人全攬了,趕緊出言替他分擔。
在他心目中,放火偷盜是滔天大罪。如果自己在中原犯了錯,被殺一百次也不冤了。雖然燒得是突厥人的營地,偷得是突厥人的馬,也不見得有何光彩可言。所以不待李淵再問,一五一十,將自己和徐茂功如何被阿史那卻禺硬請進營中,如何被逼著留在突厥當差,如何逼迫小吏潘占陽帶自己逃走,如何為了吸引突厥人注意力放火燒了馬廄的事情說了一遍。雖然沒有劉弘基的那種口才,卻也勝在實實在在,聽起來更有一番傳奇意味。
“那突厥人為什麽非拉你入營,你怎麽又叫了李富梨?”沒等眾人說話,李婉兒站起來追問。平素她最喜歡做些冒險刺激的事情,李旭說的故事又正和她的胃口。因此,不由自主想刨根問底。
李旭的臉又紅了紅,隻好將自己去年出塞的緣由,以及在蘇啜部的經曆簡略講述了一遍。連帶著附離這個綽號的由來也解釋清楚,隻是故意隱去了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
“小侄出塞前棄文從商,已經失去了良家子的身份。世伯如此提攜,怕是,怕是小侄沒資格承受!”末了,李旭又補充了一句。他涉世未深,還沒學會撒謊。明知道自己騙不過李淵這個老江湖,索性把全部底細都托了出來任由對方評判。
“不妨,明*****盡管去軍中應卯!”李淵擺擺手,笑著說道。他倒喜歡李旭這種坦誠的天性,想了想,轉頭向建成命令:“明*****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上穀郡守,告訴他仲堅受我之命為國出塞購買駿馬,才不得不隱身商呂。我雖然不在地方任職多年,這點薄麵,想必郡守大人會給的!”
“多謝,多謝世伯!”李旭聽罷,再次拱手稱謝,心中感動無以複加。眼前這位貴為唐公的世伯的確仗義,非但一語幫自己遮掩了逃兵身份,居然連防止地方官員騷擾父母這一層都替自己想到了。隻是自己身為通緝重犯,把行藏告知了地方,難免會惹來更多麻煩。
“舉手之勞而已,你別總是拱手。若想謝我,不如多飲幾杯!”李淵笑了笑,舉盞相勸。
喝酒向來是李旭最拿手的技藝,當下端起酒盞,連幹了三大盞,每飲一盞,必說一個謝字。李淵被他憨厚的舉止逗得哈哈大笑,舉杯陪了一口,低聲叮囑:“你們安頓下來後,也要寫封信回家。咱們這支隊伍隻管運糧,肯定不會與敵軍交鋒。所以讓家人盡管放心,保證不會有人傷一根寒毛!”
李旭和劉弘基大聲領命,再度舉盞向唐公致謝。待眾人的杯子都空了,劉弘基再度起身,低聲問道:“仲堅被通緝之事……”
“不妨,他們通緝的是李富梨和徐達嚴兩個妖怪,又不是李仲堅、徐茂功。那姓徐的小子且不管他,仲堅自從去年秋天被本督征辟,一直在契丹部行走,根本就沒去過突厥。有本公麾下幾十個士兵為證,相信沒有人會把他與江洋大盜混在一起!”李淵舉起酒杯,大笑著回答。
“如此,多謝世伯!”劉弘基亦笑,端起酒壇,自己給自己滿滿斟了一盞。
眾人皆笑,隻有李旭這個木頭腦袋還不明白李淵有什麽手段把李附離和自己變成了不相關的兩個人。正猶豫著是否該向劉弘基問個究竟,卻又聽李淵爽朗的笑聲自主座上傳了過來。
“痛快,如果是本公在場,也要放他一把大火!阿史那卻禺這個小子,把連營紮得距離大隋這麽近,難道他以為滿朝諸公的眼睛都是喘氣用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麽?”
李旭看了看劉弘基,二人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的表情。二人當時隻管放火偷馬,誰也沒想到突厥人把營地紮到了索頭溪邊,居然還存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
“痛快,當為此火幹三大杯!”李淵大口喝著酒,仿佛自己領兵伏擊了阿史那卻禺一樣高興。看看滿頭霧水的李旭,他笑著安慰:“阿史那卻禺當我大隋君臣都是傻瓜,咱們自然不能來而不往。想是刑部那個獨孤家的小子看穿了他的計謀,順水推舟就把你的名字寫成了李富梨。既然名字和長相都對不上號,朝廷也不會真的想抓你。朝廷不上心,地方官們誰吃飽了沒事情做,還非要去查一查李富梨是不是出於自己治下。叫阿史那卻禺等著吧,等上十年八載的,我大隋一定送幾個江洋大盜給他!”
酒徒注:李淵自幼喪父,所以對子女非常慈愛。李家三兄弟能發展到勢同水火,可以說與李淵的無原則縱容不無關係。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出仕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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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唐公李淵即以行軍司庫的名義當眾褒獎了兩位為國捐馬的壯士,並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保舉他們二人做了護庫旅帥和督糧隊正。劉弘基和李旭謝過司庫大人提拔之恩,領了衣甲器械後,正式成為了大隋行軍中的一員。
安排好一天閑雜事務,李淵立刻派心腹跟著劉、李二人到郊外農家,將除受傷的黑風和二人坐騎外的所有戰馬都趕入了軍營。這九十多匹馬中有五十匹是突厥軍馬,其餘四十幾匹亦是在中原難得一見的良駒。懷遠鎮的大小官員看到後,一個個羨慕得眼睛放光。都說唐公有不測之福,居然在大軍未出征前能弄到這麽多好馬來。
李淵在官場打了那麽多年滾,自然知道大夥心裏存得什麽念頭。當即命人挑出三十匹血統最純正,骨架最精奇的戰馬,命人單獨用精料喂養。準備在大軍到來時,以功勳後代和大隋良家子的名義進獻給當今聖上。其餘的戰馬則揮揮手,由著麾下大小官吏和兵頭們去挑。
眾人歡呼一聲,立刻紮進了馬群。頃刻間,近七十匹良馬被瓜分了個幹幹淨淨。至於李淵這個主官,居然一片馬掌釘都沒撈到。建成、弘基和李旭三個忿忿不平,私下嘀咕官吏們沒良心,李淵聽了,也隻是一笑而過。
稍後,有人帶著李旭和劉弘基去軍營安置。他們兩個是李淵親自保舉的軍官,又是所有官吏胯下坐騎的故主,所以走到哪裏都被人高看一眼。負責掌管旗鼓帳篷的王姓參軍還親自帶人騰出了兩間大屋,供兩位壯士暫時“歇腳”。
“多謝王將軍美意,我們兩個初來乍到,還是住在帳篷裏好。免得壞了這裏的規矩,給王將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劉弘基處事老到,一看見房屋的大小結構,趕緊推辭。
“沒關係,大家都是好兄弟。冬天馬上就來了,這塞外之地又冷又幹,帳篷怎是咱們這些人住的。你們盡管搬進去,缺什麽東西就到老齊那去要,他負責大夥的吃穿用度!”王參軍拍了拍劉弘基的肩膀,表現得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般熱情。
“那,多謝王將軍!”劉弘基聽參軍大人如此說,隻好領了這份情誼。轉身從行李中抽出了一把搶來的突厥彎刀,雙手捧著送到了王姓參軍麵前。
“劉兄,你這是什麽意思!”王將軍一見那鑲金嵌玉的刀柄,立刻變了臉色,邊向後躲,邊質問道。
“王將軍戎馬多年,想必喜歡收集些兵器。這是小弟從突厥得來的,使起來不太順手。不如送給王將軍,也好助將軍斬將奪旗!”劉弘基笑著解釋。這柄刀是他從被李旭射死的那個突厥將領身上搜檢回來的,一直舍不得用。此刻初來乍到迫切需要積累人脈,隻好拿出來救急。
“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領。但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摸過刀啊!”王姓參軍苦笑著搖搖頭,把刀又推回了劉弘基手裏。
這一下,不但李旭楞住了,劉弘基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到頭腦。王姓參軍見他們發楞,笑了笑,趕緊低聲補充了一句:“不但是我,咱們這至少有十幾個不會使刀的。你要是成心交朋友,晚上關了營門後,大夥一塊溜出去喝酒。這雖然是邊陲之地,但城裏的天香樓……”
王參軍一挑大拇指,滿臉陶醉之色。
聞此言,劉弘基立刻收起了刀,色咪咪地笑道:“王將軍可有相好的在那裏,不知道來自靺鞨還是契丹?”
“去,盡說不著邊的!”提起女人,王姓參軍立刻與劉弘基熟絡了起來,捶了他一拳,笑罵道:“那靺鞨妞兒又黑又瘦,摸一下得做半個月惡夢。那契丹大妞更甭提,胖倒是胖了,可那腰比水桶還粗。咱們兄弟怎會那麽沒品味。咱們要賞花……”
他抬頭看看在外邊忙碌著替兩位主官收拾行囊的士兵,壓低了聲音說道:“那邊有幾個犯官的女兒,知書達理的,咱們去照顧照顧生意,總好過讓她被那些扶犁黑手捏摸……”
李旭聽他說得下流,搖搖頭,悄悄地走到了屋子外。劉弘基卻和此人很快混熟了,談了些風花雪月後,逐步弄明白了這裏的底細。
按大隋軍規,糧草輜重屬於重點保護對象,非能員幹吏不得擔任為大軍督糧之職。而督糧官的麾下更需要配備“精兵強將”。隻要保護好了糧草,“精兵強將”們就算為國立功。既沒有上戰場的風險,又能撈到將來加官進爵的資本。
所以,自從大隋皇帝下了征兵令後,那些家裏有些小門路的官宦子弟,就都打破了腦袋往懷遠鎮裏擠。唐公李淵現在的官職雖然小,手底下卻是“藏龍臥虎”,隨便拉出個火長來,弄不好都是縣令大人的公子。(注1)
“那好,今晚我和仲堅在天香樓擺酒,拜見諸位哥哥!”劉弘基跟王參軍套夠了近乎後,大方地許諾。
“哪用你們兩個出錢呢,我們怎也不能白拿了你們的馬。今晚你們兩個盡管空手出來,我們這些先來的哥哥替二位好兄弟洗塵!”王姓參軍笑了笑,拍著胸脯回答。
劉弘基好歹也是個世家子弟,知道與人交往的重要性,笑著謝過王參軍的盛情。到了晚上,則不由李旭推辭,死拉活拽把他扯上了馬背。
白天看上去戒備森嚴的軍營,晚上管得卻是極其鬆散。管營門的小校看到劉、李二人,問都不問即搬開了路障。營外巡視的士兵更為慵懶,聽見馬蹄聲,連燈籠都舍不得高舉一下。
“這哪是官軍!”李旭跟在劉弘基身後,憤憤地說道。在他的夢想中,大隋軍隊不能做到傳說中的威武仁義之師,至少也是個令行禁止的地方。沒想到晚上關了營門後,他和劉弘基還可以大搖大擺的溜出來。
“你心中的官軍是什麽樣?”劉弘基從馬上回過頭來,低聲問。
“至少,至少像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李旭想了想,低聲回答。入伍第一天的印象對他打擊很大,此刻他心中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對比之下,步校尉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則愈發深刻,深刻到他恨不得自己立即就變成了虎賁鐵騎中的一員。
“兄弟,聽哥哥一句話!”劉弘基帶住戰馬,非常鄭重地向李旭告誡道:“現實中的事情,永遠不會跟你想得一個樣。你沒有力量改變,就得想辦法適應。隻有適應了,才能一步步向上走。否則,永遠都會被人踩在腳底下!!”
說完,一夾馬肚子,快速衝進了無盡長夜中。
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麽?李旭迷茫地看了看。四下裏一片漆黑,除了身後的軍營外,沒有半點人間煙火。晚秋的夜風從北方翻山越嶺而來,吹透人的衣服,吹得身上冰涼冰涼。
“這鬼天氣,估計要下雪了!”唐公李淵聽聽外邊的風聲,低聲說道。
“下了雪,爹爹剛好帶著我去打獵。我昨天射中了一支鴨子,明天說不定能射一頭鹿來給爹爹下酒!”李元吉猴上來,抱著李淵的脖子叫道。
“元吉,別胡鬧,爹累了一天才回來!”正在親手給父親倒茶的李婉兒板起了麵孔低聲嗬斥。李元吉回頭,衝姐姐做了一個鬼臉,一雙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摟得更緊。
竇氏夫人笑著上前,將永遠長不大的兒子抱了下來。下人們已經都被她打發了出去,此刻房間中隻有唐公夫妻和建成兄妹四個,所以屋子內的氣氛顯得分外溫馨。
竇夫人很珍惜這種溫馨的感覺,也就是在塞外,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靜靜地說會兒話。如果是在中原,丈夫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家中還有六七個待妾和十幾個別人的孩子。而作為標準的賢妻,自己還不能流露出半點怨言。
“爹爹也真是,照顧劉家哥哥一個人也罷了。何苦為了一個傻呼呼的農家小子費那麽大周章!”李婉兒見弟弟沒得到應有的教訓,把被憋住火氣立刻轉嫁到了別人頭上。
“你們真的認為跟著弘基來的那個李仲堅是傻小子麽?”李淵笑著搖了搖頭,向兒女們問道。幫劉弘基和李旭洗白身份這件事情說起來簡單,私下裏卻有很多事情需要運作。特別是這批來曆不明的戰馬,必須盡早抹去一切與突厥有關的痕跡。李淵是個精細人,不願意中間出什麽紕漏,所以親自忙碌了一整天,梳理清楚了其中所有細節後才放心地安排手下人去執行。
“那個人分明是個剛出茅廬的傻瓜,什麽都不懂,說話也怯怯的,沒半點英雄氣概!頂多是箭射得好些,準頭和力道實足!”李婉兒放下銅壺,笑著點評。
塞外歸來的野小子給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像平素常見的那些世家子弟,一個個風流倜儻。而是像一個青澀的山梨,聞起來有些誘人,但一看表麵,就知道其中滋味不會太好。
“劉大哥既然主動帶他來投靠我們,此人肯定不是一個俗物!”李建成搖搖頭,不同意妹妹的意見。
“他心思其實挺細的,可能是見的世麵少了些。讓我那一箭,幾乎把除爹爹外所有人都騙了過去!”李世民也搖了搖頭,站到了哥哥一邊。能在比武場上掐拿好分寸,既讓對方高興又不流露出讓步痕跡的人,在他眼中絕對不會是二姐所說的傻小子。
“你爹爹我當年剛入朝為官時,比他的樣子好不到哪去。”李淵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笑著對子女說出自己的看法。“那時候滿朝文武論年齡都是我的長輩,論心機都比我深。我嚇得腿都哆嗦,硬撐著才把先皇的問話回答完!回到家,你娘接過我換下的朝服,用手一擰,居然擰出了一攤子水來。”
竇夫人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握住了丈夫的大手。的確,那時的丈夫也是個青澀的少年,但人都有長大的時候。再青澀的梨子最後都會成熟,都會沉顛顛地壓彎枝頭。自己算幸福的,可以目睹其青澀,也可以品嚐其成熟。雖然,青澀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感受其青澀,而成熟時卻有數個人與自己分享。
“那人是個農夫,怎能和爹爹比!”李元吉瞪起眼睛,大聲抗議。
李淵回過頭,輕輕拍了拍幼子的腦袋,低聲指點道:“其實差不多,你們生在富貴之家,隻是比人家多了分閱曆而已。閱曆可以補,但一個人的天分和骨氣卻是補不出來的。要我看,這個人是塊璞,隻缺磨而已。這世道馬上要亂了,咱們李家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人幫。若是能把他留下來,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助力!”
“世道馬上要亂了!”這種話從李淵嘴中說出來,與普通人嘴中說出來有著截然不同的分量。李氏兄妹都沉默了下去,思考了好一會兒,長子建成才再度把話頭提起來。
“依我之見,我們李家可以厚待之,以恩義結之。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否則也不會主動把放火的責任跟弘基兄分擔!”
“就怕他不知道感恩,昨天爹爹答應舉薦他當隊正,他連謝字都沒說!”已經過了一整天,李婉兒對昨日傻小子的失禮行為依舊耿耿於懷。
“他當時不是怕拖累咱們麽,劉大哥已經解釋過了!”李建成寬厚地笑了笑,替李旭說了句好話。既然父親想拉攏此人,自己少不得也要費些心思。如果將來真是個亂世,那小子箭法超群,武藝據說也不錯,留在李家至少可以當個悍卒來用。
“要不感恩,就殺了他。人不為我用,必殺之!”李元吉從母親膝蓋上跳下來,故作凶惡地說道。也許是因為年齡太小,不知道殺戮為何物的緣故。“殺”字被他說得像玩耍般,格外輕鬆。
“誰教你的這話!”李淵卻板了臉,厲聲質問。
李元吉見父親生氣,嚇得立刻躲到了母親的身後,邊藏,邊小聲嘀咕:“《後漢書》上說的,爹爹如果覺得不對,孩兒改好了!”
“老爺,他還是個孩子!”竇氏夫人笑著替兒子打圓場,伸手將元吉從身後拉出,再度放在了膝蓋上。“有什麽不對,你一點點教好了,何必動不動就瞪眼睛!”
妻子在身邊,李淵知道自己教訓不了孩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道:“都是被你慣的,動不動就提殺字。自己又沒什麽本事,將來難免會給家族招惹禍端!”
“才十歲的孩子,有什麽禍端。再說了,他不是在替你出主意麽?”竇氏愛憐的摸著元吉的腦袋,低聲替兒子辯解。
她親自為李淵生了四個兒子,長子建成老成寬厚,是個守業之才。二子世民氣度恢宏,也是個能在世間立足的俊傑。三子玄霸體弱多病,留在老家沒帶出來。所以,竇氏把應該給兩個兒子的愛都給了最小的兒子。雖然這個小兒子性子差了些,但聰明好學,武藝上進步也快。
“世民,你怎麽認為!”李淵不再理睬元吉,把目光轉向了話不多,但行事分寸感極強的李世民。
“這個人性子很質樸,閱曆淺,頭腦卻不簡單!”一直沒說話的李世民緩緩地分析道。“有句話說得好,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他笑了笑,不再繼續說下去。目光看向自己的父親,明亮的眼睛中充滿了得意。
注1:大隋軍製,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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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轉冷,李旭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變涼。在他心中,真正的官軍應該是羅將軍、步校尉那樣叱吒風雲的鐵血男兒,絕對不該是身邊這些混吃等死的家夥。這些人非但沒有馬上取功名的雄心,甚至學一學怎麽握刀的心思都沒有。
但失望的心情並不影響他每天帶隊巡倉,也不影響他與上司和同僚們打成一片。劉弘基那天教導得好,如果你沒有力量改變現實,隻能強迫自己去適應。懷遠鎮這裏雖然不理想,總好過了去別的行軍中做小雜兵。況且身邊這些同僚雖然懶了些,色了些,心腸卻都不壞。至少他們從來不做強買強賣,欺壓良善的勾當。
‘行軍和虎賁鐵騎不一樣!’經過了近半個月的琢磨,並與王參軍等老油子請教,李旭終於弄明白了大隋軍製的概況。依照建國以來的傳統,全國兵馬分為禁軍、府軍、邊軍和行軍四大類。其中禁軍也稱內府,是二到五品官員的後代才能加入的地方。而府軍和邊軍是大隋的常備兵馬,加入後全家可以免除課役。至於行軍,則屬於朝廷對外大規模作戰才拉起來的臨時隊伍,通常由府軍老兵擔任隊正、火長一類軍官,普通士兵全是強征來的百姓,鎧甲、兵器和戰馬都需要臨時征來的士兵們自己準備。
此番東征,皇帝陛下一共征召了一百三十萬人,以府軍為骨幹組建了十二個行軍,每軍人馬從五萬到三十萬不等。唐公李淵負責在懷遠鎮替所有兵馬準備糧草,不隸屬於任何行軍。皇帝陛下專門給了他一個從五品司庫督尉的職務,轄一千二百人,分為四個團十二個旅。能當上火長、隊正、旅率、校尉的,幾乎每個人身後都有各自的背景。
“實話實說,咱們這幫兄弟就是來混幾天日子,順便撈點功勞回去給父母長臉的。你別那麽看不開,整天沒個笑模樣。虎賁鐵騎是厲害,咱大隋傾國之力不過養活了五千來人。連皇上東征高麗這麽大的事兒都舍不得帶上,你算算有多嬌貴。老弟你在這是個隊正,到那裏去,估計連火長都沒的做,別想不開,幹!”王參軍一邊安慰著李旭,一邊勸酒。他出身於淮南王家,世代簪纓的大戶。可惜投錯了胎,庶出。所以無法靠門蔭當官,隻好到軍中先積累些功業。
“人生行樂須趁早,兄弟!功名自古馬上取,這話不假。但萬一失手,就成了幫對方取功名的那顆人頭。看開點兒,有唐公幫襯著,你還愁不發達麽?”說這話的是掌管刀甲、儀仗、厚衣、被褥的司倉參軍齊破凝,大夥都習慣稱他為老齊。年齡隻有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好像三十開外。和劉弘基一樣,此人算個官宦之後,自幼被授了左勳侍的虛職。家中人丁不旺,沒有兄弟姐妹,為了不出征戰死,所以主動投到唐公麾下來替大軍管理倉庫。
“至,至少咱這不愁吃穿!傳遞家書也方便!”錄事參軍秦子嬰結結巴巴的插話。他是壟右秦家的獨苗,寫得一筆好字,所以被李淵安排在軍中做錄事。順帶著也幹些幫著低級軍官們寫寫家書,幫王元通,齊破凝這些無聊人物寫寫喝花酒時專門用的情詩等雜務。
“謝謝諸位兄長,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之所以提起虎賁鐵騎,是因為有個老朋友在那邊做校尉!”李旭舉起酒杯,狠狠地飲了一大口,說道。
傳遞家書方便,這好處他深有感觸。唐公體貼下屬,對某些假公濟私的行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低級軍官的家書總是搭官府公文的便,由驛卒經官驛傳遞。如此一來,從懷遠鎮送信到上穀郡隻需要兩、三天時間。而易縣是上穀郡治所,如今縣令對李家十分客氣。
縣令對李家客氣的原因是唐公親筆寫了一封信給郡守,告訴他李旭被自己以良家子的身份征辟。過去棄學從商的選擇,屬於軍中秘密公務。如今公務結束,身份也拜托郡守給改回來。郡守大人覺得事情奇怪,仔細問了唐公派來的送信人,才知道上穀李家與壟右李家居然是同宗,如今唐公已經認下了李旭這個世侄,特地留他在軍中曆練。
既然是唐公的世侄,那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去經商。既然已經在軍中當了隊正,並可能繼續高升,那自然不可能是逃兵。郡守和縣令都是幹吏,這麽點推理難不倒他們。所以不到半天時間,李旭的事情就統統得到圓滿解決。作為地方父母,縣令大人還親筆寫了品學兼優四字評語,交由下書人送給唐公,算做自己對本縣賢良的推薦。
得到兒子的消息後,李旭的父母也很快托人捎來了家書。對兒子突然離開蘇啜部以及馬上到手的兒媳不翼而飛的原因,兩個老人在信中沒有多問。隻是告訴李旭,家中一切安好,兩次托人帶來的財物均以如數收到。長房大哥聽說李旭有了出息,特地邀請老李懋參與族中事務。這回,父親李懋不用再多交香火錢,而是像其他長房兄弟叔伯一樣,每年都可以從晚輩們交來的香火錢中分一份奉養。
“唐公於你有知遇之恩,你必傾力而報之。勿以家中父母為念,切切!”信的末尾,老父李懋再次重複。每當看到這幾個字,李旭就想起父母去年秋天在油燈下為自己準備行囊時的身影,一遍遍將包裹捆好,又一遍遍翻開,唯恐其中遺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對於唐公的大恩,李旭早已銘刻於心。雖然他涉世未深,卻也知道唐公親筆書信對一個鄉野間的普通農家意味著什麽。如果沒有唐公那封信,縣令大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才學”。如果不是聽說自己做了隊正,族中長房叔叔伯伯們也不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李懋年齡已高,早應該享受晚輩奉養的事實來。
“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李旭在初雪後的軍營裏巡視著,想著去年出塞時九叔的話。這些不經意間說出的,鄉願得掉渣的話都應驗了。即便是為了父親所受到的尊敬,他也要在這寒冷的軍營中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曾經把許多人生道理用最樸實語言教給他的九叔卻再沒了消息。李旭送出的第二封家書中曾專門問過父親,但父親的回信中卻對孫九隻字未提。
“估計是麻子叔沒把事情辦妥當!”李旭私下預測。他想找個機會跟建成說一說,看看唐公能不能過問一下孫九的事。結果,這個打算剛剛跟劉弘基提出來,就被對方一言否決了。
“你千萬別再提孫九,也別跟人說自己師從他學過射藝,估計他遇到大麻煩了!”劉弘基謹慎地關好門窗,鄭重叮囑。
“麻煩?”李旭驚詫地叫道。這件事本來就是地方官員仗勢欺人引起的,自己已經出錢打點,認錯,又托了人,難道孫九故鄉的官員們對他的恨就那般深麽?
“你個傻小子,沒看見當*****說起師承時,唐公和建成兄臉上的表情麽?”劉弘基氣得給李旭頭上來了一個爆鑿,低聲質問。
“唐公曾經關注過我的師承?”李旭狐疑地想。想了好一陣子後,他才醒起那是一個多月前,自己剛見到唐公的時候。當時對方問及自己跟誰學的射藝,自己說了三個人。唐公最後一口咬定自己的師父出自江南王家,仿佛生怕自己跟九叔扯上淵源般。
“記住了,你的授業恩師是無名老人,出身於江南王家。與孫安祖沒半點瓜葛!”劉弘基搬著李旭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你不想毀了自己的前程,不想牽連家人,一定得這麽說。唐公世代為官,在朝中人脈極廣,能讓他皺眉的麻煩,肯定小不了!”
“嗯!”李旭點頭答應。對劉弘基為人處事的智慧,他非常折服。對方既然這樣教導,他沒有理由不領情。
數日後,在司庫參軍齊破凝口中,李旭聽到了一個謠言。幾個月前,長白山(山東章丘)人王薄不願意從軍,帶領一夥百姓起兵造反。義軍編了一首軍歌,流傳甚廣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這幫反賊,倒也過得快活!”齊破凝明顯喝多了,大逆不道地讚歎。
“這還不是絕的,幾個月前,清河有個姓孫的家夥殺了縣令造反……”參軍王元通抱著個煮熟了的彘肩,邊啃邊說:“你們猜他給自己起的名號是什麽,嘿嘿……”王元通得意洋洋地看看大夥,仿佛揀了五百吊錢一樣高興,“猜不到吧,嘿嘿,摸,摸羊公!偷羊的國公!”
“摸羊公!”眾人轟地一聲大笑起來,口中的酒水噴得到處都是。
“唉,唉,笑,笑死我了。這,這反賊真夠逗的,笑,笑死我了!”錄事官秦子嬰趴在窗子邊上,邊笑邊捶酒樓的牆壁。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歎了口氣,走到秦子嬰身邊,伸手推開了窗子。
北風裹著雪花呼嘯而入,吹得他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九叔沒有偷別人的羊”李旭默默地告訴自己,“絕對沒有!”。
注1:孫安祖,隋末清河人(河北故城)。大業七年,家鄉水災,乞免兵役。官府不許,捉其妻兒迫之。未己,妻兒皆餓死。安祖忿而殺官造反,自號摸羊公。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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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中的笑聲很快就停止了,確切一點說,大夥的笑聲被李旭和秦子嬰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給硬塞回了喉嚨裏。平時本來就很少笑的李旭臉色鐵青,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開開合合。而秦子嬰則張大了一雙飽含詩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從小讀書讀到大的秦子嬰緊張得無法把話說完整。事實上,也不需要他把話說得再完整了,夾雜在北風中的號角聲穿過窗子,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間凍醒。
“是軍營方向!”劉弘基第一個跳起來,衝下樓梯。簡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搖搖晃晃,幾乎隨時要垮踏下去。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顧及腳下的安危。樓梯的晃動越來越劇烈,整個酒樓都跟著晃悠起來。幾個隔壁房間的酒客探出頭來罵街,看見快速下衝的公子哥們,趕緊把頭又縮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歡欺負人,但那身黃色的戎服足以保證他們不受別人欺負。(注1)
“爺,爺,您還沒付帳!”酒樓掌櫃見眾人欲走,趕緊衝了出來。王元通一把推開了他,罵道:“***,瞎了你的狗眼,爺什麽時候賒過你的帳!滾開,唐公點兵!”
掌櫃的不敢再攔,哭喪著臉蹲在了門框邊上。走在王元通身後的齊破凝隨手扔下一個錢袋子,叫道:“自己數,剩下的存在你櫃上。若是敢黑了爺們的錢,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經自認倒黴的掌櫃喜出望外,抱著一小袋銅錢連連作揖。從重量上他就能推測出來,袋子中的銅錢恐怕有小半吊。懷遠鎮地方小,沒什麽名貴菜。五百個錢,足夠眼前這些瘟神們再來十次八次了。
早有夥計將眾人的戰馬牽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過於緊張,秦子嬰的靴子在馬鐙邊滑來滑去,就是認不進鐙口。劉弘基看得不耐煩,大手一伸,拎著脖領子將他拎上了馬背。在齊子嬰的尖叫聲裏,眾人抖開韁繩,風一般衝向了自家大營。
沿途陸續有出來喝酒的軍官們加入隊伍,片刻之間已經聚集成一小隊。有人領頭,有人斷後,即便平素出操時也沒這麽配合默契過。
整個軍營都被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平時訓練不賣力的公子哥們盔斜甲歪,一個個臉色煞白地站在風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邊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裏處,隱隱的喊殺聲和戰鼓聲不時被風送入耳朵。
唐公李淵早就來到了軍營,帶著長子建成和十幾名貼身侍衛往來巡視。麾下這群沒上過戰場的雛兒們的表現早就在他預料之內,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氣,頂多是對遲遲歸來的軍官們冷笑一聲,或是瞪上一眼,便徑自走了開去。
主將的鎮定讓混亂的軍心慢慢安穩,士卒們不再來回亂跑,訕訕地找到各自的夥伴,在旅率們的號令下排好隊列。
“兄弟,哪在打仗?”李旭聽見臨近的隊伍中有人小聲詢問。
“聽說是有高麗人試圖過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麵!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已經帶他的人迎了上去,雙方正在夜戰!”一個神智稍微清醒些的隊正低聲回答。
“他***,糧草輜重擺了一堆,就在別人家門口。人家當然要過來燒了!”有人小聲抱怨,不小心嗓門大了些,髒話被風吹出了老遠。
立刻有人大聲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還不開打。河對岸那幫家夥即便是傻子也準備好了!”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一句王八蛋,讓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長著耳朵的人都聽說過,這次東征高麗是聖明的皇帝陛下親自謀劃,誓要讓大隋永絕遼患。這樣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個就可以令大夥抄家滅族。
罵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頭拚命向人堆裏藏。參與議論的也都低下了頭,唯恐被有心人記下自己的麵目。
“點卯!”關鍵時刻,李淵的聲音從隊伍前傳來,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司兵參軍扯著嗓子,挨個呼喊隊正以上軍官的姓名。從吹角聚兵到正式點卯的時間足夠長,所有軍官都很給麵子地趕了回來。雖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氣喘籲籲,還有兩個人一直在搖晃,風把他們身上的酒臭吹散,熏得前排將士直擰鼻子。
“從明天開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別再離開軍營!”李淵皺了皺眉頭,喝道。
“尊令!”將士們齊聲回答。作為大隋與高麗界河的遼水已經結冰了,對方的人馬隨時都可能從冰麵上殺過來。這個季節,留在軍營裏的確比出去閑逛安全得多。
“當值的旅率帶領本部兵馬巡倉,嚴防有奸細溜進來縱火。其餘人解散,回去睡覺!”李淵掃視了一眼麾下這些菜鳥,大聲命令。
“是!”將士們答應一聲,卻沒有動,幾乎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營睡覺?這怎麽可能,一旦敵軍殺過來……?
“回去睡覺,黑燈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麵,誰還有膽子踩第二次。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看好戲!”李淵大度地揮揮手,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
“是,將軍!”士兵們高興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開去。唐公說得對,高麗人運氣差,冰麵沒凍結實就急著過河。今夜已經將冰麵踩塌了一次,肯定不會傻到去試第二次。
劉弘基、李旭等人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他們有過塞外生活的經曆,知道塞外的河流無論多寬在冬天都會結冰。從現在開始,北風和雪花會將整個遼河都凍起來。大隋和高麗之間近百裏邊界上,處處都是冰做的橋梁。
是不是該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劉弘基探詢。後者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以眼角的餘光給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順著劉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將李嚴帶著三十幾個心腹老兵緩緩向營外走去。微微側頭,他又無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幾個百戰老兵,跟在家將李順身後走向了糧倉重地。
“你們兩個回營去,別再帶頭胡鬧!”正在前行的李淵轉過身,仿佛預料到劉弘基和李旭的表現般,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叮囑。
“是!”二人躬身領命,大步走向自己的營房。
注1:大隋軍裝,黃衣赤旗。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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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之舉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間的路上,劉弘基低聲評價。
“明鬆暗緊,分寸掐拿得恰到好處!”李旭點頭認同。這話倒不是在拍李淵的馬屁,自己這幫同僚是什麽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剛才唐公稍稍表現出些緊張之意,估計此時軍心已經崩潰了。
“唉!”劉弘基歎了口氣,仿佛在為懷遠鎮的命運而深深地擔憂。他年齡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東西也比眾人多出許多。把屯糧之所放在兩國邊境上,這是一個非常蹊蹺的安排。但透過這種蹊蹺,卻能隱約推斷出一個不可以告知於人的事實。
見對方不說話,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棄學出塞,就是為了逃避這場戰爭。今年到懷遠鎮投軍,也是為了避免成為浪死遼東的冤魂。但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自己無論怎麽逃都沒逃過…….
二人大步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從校場到住所的距離轉瞬即至。可兩個人仿佛都忘了路,斜斜地繞了過去,兜了半個***,又斜斜地繞了回來。
沉默了片刻,劉弘基低聲建議:“兄弟,該咱們為唐公作點事了!”
“劉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麽做!”李旭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是非常果決。唐公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確應該有所回報。況且,方才他離去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顯然有所表達,自己猜測不到李淵的心思,但這個問題難不住心思縝密的劉弘基。
“幫唐公守住懷遠鎮!如果大軍未動,糧草先失,唐公肯定身敗名裂!”劉弘基停住腳步,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說道。刹那間,草原上一起突圍時那種蔑視天地的氣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這才是李旭認識的劉弘基,在兵營的這一個多月,日日和大夥一起呼酒買醉的劉弘基和草原上那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有時候,李旭甚至懷疑劉弘基是否有個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
“怎麽守?”李旭低聲問。
“首先,咱得穩住自己,穩住身邊這幫弟兄!高麗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麵對決,隻要懷遠鎮的軍心不散,咱們就有盡力一博的機會!”劉弘基想了想,說道。
“我盡力而為!”李旭仔細想了想,鄭重答應。
對職位低微,從軍資曆僅僅有一個月的劉、李二個人而言,穩定軍心並不是舉手之勞。能托關係來懷遠鎮從軍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當初大夥都是為了避免上戰場送死而來,包括李旭和劉弘基,何嚐沒抱著同樣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變成了危險之地,誰還有心思聽兩個新人的。即便他們是唐公嫡係,也不能讓大夥拿身家性命去冒險。
但有了近一個月的酒肉交往,大夥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間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對眼前局勢的判斷。
這個交心的機會不用李旭刻意去找,當他和劉弘基商量好了對策繞回自己在軍中的住所時,平素幾個說得來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門口。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武士彠、張德裕…….熟悉的麵孔一個都沒少。
“二位,可把你們兩個盼回來了!”遠遠地,齊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劉大哥剛才去辦了點私事!”李旭笑了笑,低聲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覺得格外別扭。
這種扭捏的表情在眾人眼中卻變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軍營裏所有人都知道。兩個人剛才遲遲不歸,肯定被唐公召去議事了。而議事的結果,則涉及到大夥的身價性命。
“劉,劉大哥,李兄弟,你們,你們還好吧!”秦子嬰涎著臉上前問候。平素身子單弱的他突然“胖”了起來,從脖子到膝蓋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頭攢足了秋膘的糟牛。
“當然好了,難道你希望我們凍死不成。大夥在這站著幹什麽,有事進屋去說。冰天雪地的,你們不嫌冷麽?”劉弘基打了哥哈哈,扭開門鎖,把大夥讓進屋內。
“對,對,咱們進屋說,進屋說,老齊,把你弄的酒趕快找人抱進來!”王元通陪著笑臉答應,邁開腳步率先向裏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劉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夥讓進了屋,虛掩了門,吹著了炭盆裏的火,又順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個裝滿水的銅壺,然後才慢慢吞吞地問道:“幾位兄弟這麽晚了不去睡覺,找我們有事情麽?”
“沒事,沒事,就是過來看看!”王元通擦著臉上的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真沒事兒?”劉弘基明知故問。眾人既然不說實話,他也樂得跟大夥兜***。扯閑課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誰比得過自己。
“劉哥,咱們都是好兄弟,對不?”齊破凝是除了劉弘基外年齡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實在熬不住了,第一個把話頭引向正題。
“那當然,一入軍營,大夥就都是過命的交情。沙場上,能救你性命的隻有身邊兄弟!”劉弘基爽快地回答。
“過命的交情,過命的交情!”秦子嬰瞬間白了臉,連連說道。他對沙場兩個字太敏感,聽到有人說及,心跳得就喘不過氣來。
“好兄弟有話得直說,不能藏著掖著,對不?”齊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嬰,繼續追問。
“是啊,朋友貴在交心。若是有話隻說半句,那還是什麽朋友!”劉弘基用銅簽子捅了捅炭火,笑著回答。
火盆裏已經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來,燒得銅壺滋滋有聲。屋子裏的溫度漸漸高了,每個人的臉都被火光映成了紅色。
“那,唐公打算什麽時候帶大夥撤離懷遠鎮?”齊破凝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經開始對高麗的戰爭,囤積糧草物資的懷遠鎮無疑是一個安全的大後方。但是,現在高麗人越過界河主動向大隋發動了攻擊,當初抱著大軍補給方便而特意選定靠近界河的屯糧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所在。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夥都是君子,能逃跑時盡量別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會帶大夥撤麽?”劉弘基突然正色,盯著齊破凝的眼睛追問。
齊破凝楞住了,他從來沒把自己設想成過一支兵馬的主帥。猛然間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劇烈衝擊之下,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
“你,你是說,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遠通的上下牙齒不斷打戰,臉上淌著汗,身體卻仿佛的掉進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雪白,他們都是讀過書,從小受過訓練的世家子弟。心思轉得都不慢。按劉弘基得建議換個位置一想,先前的疑問登時變得清清楚楚。
任何人把自己擺到李淵的位置上,他都不會撤走。懷遠鎮囤積了足夠百萬大軍吃三個月的糧食,若不戰而走令糧食落入敵軍手中,主將被千刀萬剮也難謝其罪。可若是死守此地,就憑城裏這一千二百名混吃等死的弟兄,恐怕支持不了一個時辰就會被高麗人碾成齏粉。
“唐公當然不打算撤了,根本沒撤的必要啊!懷遠鎮雖然小,其實固若金湯!”李旭漫不在乎地替劉弘基回答。第一次撒謊,他有些緊張。但在心情比自己還緊張的人麵前,反而顯得鎮定無比。
“固若金湯?”眾人的目光一齊向李旭掃來。李旭的老實厚道在軍營裏是出了名的,大夥雖然總笑他木呐,但在這非常時刻,同樣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要比在別人口中說出來可信得多。
“對啊,大夥看不出來麽?”李旭不屑地看了看大夥,按劉弘基事先教好的說辭解釋道:“辛將軍麾下的三萬多大軍就在咱們邊上,與懷遠鎮互成犄角之勢。敵軍若攻辛將軍,咱們從背後襲之。敵軍若攻懷遠,辛將軍必斬其側翼。而雙方僵持時間一長,我柳城、盧龍大軍必至,高麗人則陷入重圍,有全軍盡墨之險……”
這是曆史書上講過的戰例,楚國大軍曾經以這種陣勢抵抗了秦軍三個月。大隋不是弱楚,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派來百萬援軍。
“敵方主將不是傻子,他才不會冒這麽大風險來攻。”劉弘基大笑著補充,仿佛真的剛剛與李淵探討過眼前局勢。“唐公以為,河麵結冰後,敵軍必以偷襲、騷擾為主要手段,絕不會與我們正麵交手。”
聽了這話,眾人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輕鬆起來。懷遠鎮的城牆修得比較結實,如果敵軍隻是小股兵馬來騷擾的話,很難越過這麽高的城牆。況且大隋邊軍的駐地離此的確不遠,看到懷遠鎮燃起了烽火,他們一天時間就能趕來增援。
“幾位哥哥放心,有什麽異常情況,我和劉大哥絕不會瞞著大夥!”李旭拍拍王元通的肩膀,低聲承諾。
“況且皇上也不會讓唐公真的冒險。按輩分,他們可是姑表兄弟!”劉弘基低下頭來,滿臉神秘地向大夥透漏。
“放心,放心!”王元通等人笑著點頭。皇上和唐公是親戚,這話大夥都聽說過。他再糊塗,也不會拿自己的表哥去送死吧,眾人以常理推測。
那一刻,沒有人想到,聖明皇帝曾經毒死了自己的親哥哥。堂、表兄弟更是殺過不止一個。隻是覺得即將到來的戰鬥已經沒有那麽恐怖,窗外的風聲聽起來也不像原來一樣焦灼。
“唐公說了,敵軍不敢真的來攻城!”當晚,不知道誰把從劉弘基這裏探聽來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劉旅率和李隊正都沒著急,還在那跟幾個大人喝酒吃肉呢,咱們急什麽!”有偷偷跑去查看情況的人回頭向夥伴們匯報。主將如果逃命,肯定會帶上自己的心腹。而他的心腹還在繼續醉生夢死,眼前即便有危險也不會太大。
想想唐公當時不慌不忙的表現,大夥的心情更安定。抱著刀劍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起來,眾人愈發佩服“唐公”的判斷。昨夜的傳言一點都沒錯,高麗人在踩碎了一段冰麵後,主動縮回了對岸的遼東城。負責在大隋邊境一側警戒的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鑒於惡劣的天氣,將所部兵馬撤入了懷遠鎮北側十裏的軍營中。敵我雙方又陷入了落雪前的僵持階段,隋軍不越境攻擊,高麗軍也樂得保持暫時的和平。
那一夜衝突的代價是,一個過了岸卻失去了後援的高麗千人隊被辛世雄將軍全殲,無確切數字的高麗士兵跌入河中凍死。而倉卒趕赴河邊迎戰的大隋行軍也死傷了七百多人,其中有五百多人是凍傷。
懷遠鎮保護輜重的弟兄們也“陣亡”了兩人,他們在後半夜時偷了戰馬準備逃走,結果剛剛衝出營門就被隱藏的暗哨射下了馬背。李淵當眾處死了他們,並將首級懸掛了三日。然後宣布以與敵相遇力戰而亡的待遇收葬,並將陣亡的消息通知了其家所在的郡縣。
這個處理結果讓很多人震驚,但沒有人抱怨唐公殘忍。總體上講,李淵是個不錯的上司。他不受屬下孝敬,不克扣夥食,並且對大夥平時偷偷溜出去喝酒等違背軍紀的小過也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唐公平素待大夥不薄,那兩個家夥臨戰時卻當了逃兵,實在太不夠義氣!”齊破凝私下裏如是評價。這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看法,來懷遠鎮當兵的世家子弟們大多數武技不高,上進心也不強,但朋友義氣多少都能講一點。
“慈不掌兵。唐公這樣發落,已經顧及了他們家族的顏麵!”劉弘基低聲附和。這是一句實話,世家大族比較在乎顏麵,如果那兩個人的屍體以逃兵的身份被送回家鄉,整個家族都會為之蒙羞。
議論聲中,誰也沒心思再去計較訓練強度為什突然加深了許多,軍紀為什麽突然嚴格了許多,連晚上不得主官批準不可出營的新規矩,都在不折不扣地被執行了下去。現在大夥由後隊變成了前鋒,而真正的前鋒還在涿郡遲遲未發。雖然唐公的“親信”認為,大夥隻要守半天就能讓高麗人落荒而走。可手底下若沒有一點斤兩,萬一高麗人前來攻城,半天也不是那麽好堅持的。
而逃兵又當不得,大夥也隻有通過努力訓練一途,才能避免被人在半天之內就壯烈戰死。
正式訓練開始沒幾天,李旭就發現自己所帶的隊成了香餑餑。原來因為他這個隊正過於死板,很多人都希望換到別的隊去吃糧。而現在,非但本隊的人不再托人求情換走,還不斷有人通過王元通、齊破凝等人說項,希望換到他的隊中來。
“李隊正教的招術好用!”士兵們都很聰明,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麽。李旭帶隊練武時不側重套路而重視招術拆解,幾乎教給大夥每一招的都簡單有效。這樣的隊正可不好找,誰不學是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李隊正教的配合好用,前天吃飯時打架,我們四個人打趴下了別的隊七個!”李旭麾下的士兵們自豪地炫耀。同樣的戰鬥配合,經李旭點撥後,立刻變得實用。雖然變化隻是那麽一點點,但這一點點變化簡直就是生死之差。
聽了這些讚譽,李旭訓練得越發認真。在他心目中,這也是自己能報答唐公的一種方式。招式拆解技巧來自銅匠師父,隊列變化與相互配合來自徐大眼,這些積累下來的知識和經驗與他自己的實戰心得融會貫通,就變成了獨樹一幟的李氏練兵方法。
唐公李淵顯然也注意到了李旭練兵的高效,幾天後,李世民打著請教射藝的借口再次跑來追問李旭的師承。
“仲堅兄,你練兵之術師承於哪位名將?”李世民追過來問道。自從那天比箭輸給了李旭,幾乎每隔三、五天他就會到軍營裏向李旭請教一次射藝。而李旭本著報答唐公恩情的想法,指點他時也非常盡心。
“隊列與配合是跟茂功兄學的,招式拆解是銅匠師父教的。他教我時,就是真刀真槍地對煉!”李旭擦了把頭上的汗,如實回答。
“這兩個人都為不世之才,仲堅兄真是好福氣!”李世民低聲讚歎,臉上的表情好生羨慕。
“若是見到茂功兄,你們應該能成為朋友!”李旭笑了笑,很認真的回答。
“朋友?”李世民略帶詫異地問。
“當然,難道世民不想多認識幾個豪傑麽?”李旭微笑著問。當心中的畏懼和陌生感漸漸淡去後,他發現自己很願意拿李世民當個小弟弟。
“當然,能交幾個仲堅兄這樣的朋友是世民之福!”李世民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熱切地答應。
“原來他把我當朋友!”望著李旭走在士兵當中的背影,李世民微笑著想。“有這樣一個毫無心機的朋友,似乎也不錯!”作為唐公之子,長這麽大,他似乎什麽都不缺,唯一少的就是朋友。
李旭這種性子的人,朋友向來不缺。現在,他和劉弘基已經成了原來一同混吃等死的兄弟們的核心。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二人是李淵嫡係,總是能及時帶來“機密軍情”的緣故。比李淵的麵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兩個表現出來的武技太高了,連李淵派來協助大夥訓練的老兵都不是二人的對手。
跟在兩個武功好手身邊,戰場上被殺的幾率會大大降低。所以,王元通、齊破凝等人非常慶幸自己又揀到了寶。隻是兩個寶貝兄弟最近不太給大夥麵子,指點大夥防身之術時,比訓練他們麾下的士卒還狠。
“站穩,看好了,手抬高,注意我的眼睛!”劉弘基大叫著,刀柄重重地頂在了王元通的肚子上。後者跟跟嗆嗆地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中。
“再來!”劉弘基用木製的長刀指著王元通,大聲命令。
“兄弟,大哥,我歇歇,歇歇!”王元通喘息著擺手,鼻涕流出了老長。來遼東前,他跟本沒拿過刀,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天生的慈悲心腸,從小到大肉沒少吃,自己卻連雞都沒殺過。
“你想被人砍了麽?如果我是高麗人…….”劉弘基比了個牽發削首的姿勢。王元通立刻跳起來,發了瘋地將手中木刀向前砍去。
他不想死,家裏還有萬貫家財需要人繼承。如果他稀裏糊塗地被高麗人割了腦袋,剛好便宜了幾個正出的哥哥。
“齊兄,過來幫把手!”李旭笑著,將一頭公羊牽到了營前空地上。齊破凝抓著一把小橫刀,哆哆嗦嗦走過去。突然,他跳起來,一刀刺穿了羊的心髒。
“用木盆接血,那可是好東西!”李旭在旁邊大聲提醒。已經臉色雪白的齊破凝抄起木盆,強忍著心頭煩惡將木盆墊到羊屍體下。
他的名字聽起來夠威風,就是見不得血。秋天時士兵們殺羊囤肉,他在旁邊吐了一塌糊塗。現在,他還想吐,但麵對死亡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秦子嬰穿得像頭駱駝一般,搖搖晃晃地走上前。李旭伸腿拌了他一個跟頭,然後將彎刀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錄事,得罪了。殺一個名錄事參軍,不知道記幾級功?”李旭笑著問道。
“錄事參軍,八品,五,五級!”秦子嬰喘息著,伸出五根手指。猛然,他意識到對方是說自己,氣得在地上打了個滾,試圖站起來。卻被李旭用一根手指頭推到了下去。
“殺不死對方,穿多重的甲也沒用。反而拖累了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押到京城去獻俘!然後,賀小姐站在河邊…..”李旭笑著擺了個望眼欲穿的姿勢。
秦子嬰惱怒地爬起來,伸手去剝鎧甲。一層,兩層,三層,突然,他停住了。手指處傳來一絲溫暖的感覺,讓他心裏一片寧靜。那是一個玉做的護符,用黃絲絛拴著,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四下看看沒人,小心翼翼地將護符塞進了貼胸的衣衫內。
賀小姐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大業三年因祖父的案子被流放到遼東當營妓。秦子嬰已經托人將她贖了出來,將來班師時,二人約好了一起去壟右去見秦子嬰的爹娘。
李旭笑了笑,不再強迫秦子嬰繼續練武。雖然年齡比秦子嬰小了很多,他卻總覺得自己能看穿秦子嬰的心思。那樣幸福的眼神自己也有過,隻是在不久以前,自己徹底地失去了它。
他笑著放下刀,去拎擺在一旁的水袋。冬天裏冰冷的井水喝起來有股獨特的清冽感覺,特別像在喝酒。他笑著搖頭,又將水袋放到了腳下。揮刀隔開了做勢拚命狀的秦子嬰。
雙方真正互相了解之後,李旭發現這些混吃等死的朋友,其實有很多可愛之處。他們已經知道李旭不是什麽世家子弟,但他們依舊毫不在乎的和李旭稱兄道弟。他們知道李旭性情古板,幾番喝花酒時任他喝得半醉後一個人離去,下次卻依舊要叫上這個小兄弟同往。他們職位都比李旭高,但卻從不跟他擺官架子……
‘其實這些人的資質都不錯,隻是心中顧忌太多了些。’李旭輕輕一轉手腕,將秦子嬰刀上的力道卸偏了,然後側身跨步,將對方撞了一個趔趄。
如果沒有跟這些人在酒肉堆上廝混,他們出於愛惜顏麵,絕對不會接受一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輪,職位亦比自己低的少年教導。可既然大夥一塊喝酒吃肉成了朋友,年齡問題就被自動忽略掉了。
這也是劉弘基當初強拉著自己與眾人喝酒吃肉的用意之一。在為人處事上,這個劉兄甚至比茂功兄還聰明。
李旭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從劉弘基那裏又學到了許多東西。看看周圍的幾個朋友,他心中充滿了溫暖。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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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臘月,天氣愈發寒冷。從北方臨近契丹的通定鎮到南方的入海的老河口,遼河下遊近三百裏的地段都結了冰。李旭騎著黑風到河邊巡視過幾次,隻見那冰麵都已經呈烏青色。即使到了河道中央,也再看不到契丹野人鑿冰取魚留下的痕跡。
“上兵伐謀,隻要燒了懷遠鎮這座糧倉。大隋兵馬的進攻時間至少還得拖後小半年!”大夥坐在一起議事的時候,李建成的話裏帶著憂心忡忡的意味。
作為家族的長子和父親的得力臂膀,他經常組織李家嫡係幕僚進行一些小的聚會。雖然眼下唐公的從屬規模已經遠遠小於了他出任一方大吏的時候,但其中依然有不少有名的豪俠和智士。
因為在最近的表現甚佳,李旭和劉弘基被李淵破格準許參加這種嫡係幕僚的聚會。隻是二人的話都不多,初來乍到,他們還需要時間來適應這裏的氛圍。
大部分時間裏,李旭都在撥弄火盆中的木炭。外邊的天氣冷得厲害,是和月牙湖畔時不一樣的冷。在蘇啜部過得那個冬天雖然也整日下雪,但空氣很幹,隻要太陽出來,身上立刻就會被曬得暖暖的。而遼東這邊的風卻濕得可凝出冰沫來,水汽在你不經意間鑽進任何縫隙,騎馬跑上半個時辰,再厚的氈甲都會凍成冰殼。裹在氈甲裏的人也冰涼冰涼的,就像初冬時候契丹野人從冰層下誘惑出來的死魚。
“他們早晚要來,如果我是高句麗國主,絕對不會等著你大隋朝兵馬到齊了再開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劉弘基做出如下判斷。防禦這麽長的邊界,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麾下那三萬多兵馬用起來未免捉襟見肘。高麗人如果揮師來攻,隨便找個地方即可徒步過河。如果不是畏懼大隋朝以傾國之力來報複,他們甚至可以趁著遼河結冰的機會把遼東三郡全部席卷囊中。
“我估計咱們的那個皇上是想找個更合適的開戰理由,所以準備把懷遠鎮當作誘餌送給高麗人!”李府侍衛錢九瓏嘟嘟囔囔地抱怨。提到皇上二字,他總是帶著異樣的尾音,聽起來特別像諷刺。
他原來是個被沒入隸籍的盜賊,因為弓馬嫻熟才被李淵從采石場贖了出來。對李家忠心歸忠心,智謀卻甚為不堪。並且因為嘴巴大,說話易衝動,總是成為眾人抨擊的對象。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前右勳衛長孫順德就皺起了眉頭。“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問題是,如果懷遠鎮的糧草有任何閃失,責任都要唐公一個人承擔!”他環視眾人,給本次議事定下主題,“咱們隻想有沒有辦法平安渡過這個冬天,無關的話題最好私下裏去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最好的辦法是擴充守軍力量。一邊加強訓練,一邊看看能不能請柳城和燕郡調些援兵過來。還有斥候,搜索範圍盡量加大些!”參軍陳演壽皺著眉頭說道。他是追隨李淵多年的老謀士了,素以機變著稱。到了現在,卻也想不出太好的應對之策。
“恐怕是難!”司鎧參軍馬元規鐵青著臉搖頭。自從下過雪後,盧龍塞那邊就沒有新的兵馬派過來。駐紮在柳城郡宇文述將軍雖然調遣了五百多兵士進入懷遠鎮協防,但對於距離高麗重鎮遼東城不足七十裏的懷遠鎮來說,這點援助明顯是杯水車薪。
“即便有兵來,唐公也沒權力調遣他們。若是征民壯入伍的話,又會授人以柄!”長孫順德歎了一口氣,補充。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唐公李淵不受當今皇上楊廣的信任,職位從正三品一直降到了從五品,以國公的顯爵做著小吏才肯幹的司庫督尉。對於臨近幾個地方兵馬,他沒有調度之權。非危急時刻,也沒有擴充護糧士兵規模的權力。不尷不尬的身份讓其他將領也沒法幫助,派人少了起不到作用,如果派一個郎將帶著幾千兵馬過來協助防禦,李淵就得聽命於對方了。
“從月初開始,我們已經損失了十四個老兵,二十七個斥候!”錢九瓏瞪著發紅的眼睛報出一串數字。麾下那些舍棄自身功名追隨唐公的老卒,都是李府在亂世中賴以生存的柱石。折一個少一個,他可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弟兄折損幹淨。
大夥七嘴八舌,但誰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糟糕的天氣、不堪一戰的士兵、包藏著禍心的朝廷,種種不利因素都聚集到了一處,時刻準備發動最致命的一擊。
“仲堅,你有什麽看法?”李建成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李旭身上。父親對這個少年評價非常高,大夥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也許他能帶來一些新奇的點子。
“如果隻是為了燒糧,派少量精兵奇襲恐怕比發動大規模攻擊更有效!”李旭的看法與眾人比起來相對樂觀。“自從上次偷襲失敗後,高麗那邊就再沒發動過大規模的攻擊。最近越界騷擾行為是不少,並且隨著河麵上冰層加厚有了越來越頻繁的跡象。但咱懷遠鎮的弟兄們也慢慢給嚇出了些膽子。每次都能主動上城迎戰!”
“你是說高麗人不會在冬天大規模用兵?”參軍陳演壽的目光閃了一下,低聲問道。
“不好說,關鍵看對方將領是否願意冒險。天冷對敵我雙方影響都很大。特別是野外紮營,風險很高。”李旭搖搖頭,說道。去年冬天時,徐大眼也這麽分析過索頭奚部。但當時徐大眼的判斷失誤,差點被索頭奚人偷襲成功。但懷遠鎮和蘇啜部情況又有差別,懷遠鎮城牆足夠高,隻要不被敵人出其不意奪了城門,堅持一、兩天還是有希望的。而駐紮在野外攻城的人馬,則要承受嚴冬的考驗。
他嘴巴較笨,羅嗦了半天,卻沒有重點。眾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黯淡了下去。以至於忽略了李旭開頭時那句關於精兵奇襲的推斷。
“仲堅兄說得對,天氣太冷,對敵我雙方都是個大麻煩。如果傾力來攻,一旦被風雪所阻,恐怕得不償失。高句麗畢竟兵馬少,其國主舍不得花那麽大的本錢!”坐在一邊旁聽的李世民突然站起來插了一句。他的觀點與李旭有些類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他不像眾人一樣,蔑視地簡稱遼河對岸那個國家為高麗。而是呼其正式國名,高句麗。
大夥笑了笑,沒人把他們兩個的話放在心上。二人雖然勇武絕倫,但畢竟一個十五出頭,一個剛滿十四,年齡閱曆和其他人根本無法比。
“將來仲堅兄和我的話應了驗,大夥別後悔沒聽我們的提醒!”李世民看看微笑著的眾人,又看看從不知道生氣為何物的李旭,憤憤不平地叫道。
“那你說,咱們除了加強巡邏外,還有什麽好方法?”李建成輕輕摸了摸弟弟的額頭,笑著追問。自己這個弟弟什麽都好,就是太執拗了一點。認定的事情一旦被人置疑,立刻就耍小孩脾氣。
“反正是同一條河,他們能過來,咱們就能過去。派人去那邊天天騷擾,讓高句麗人疲於應付。咱們這邊的壓力自然就輕鬆了!”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
話音一落,連劉弘基這樣對二公子保持著刻意尊敬的人都苦笑了起來。該計劃的可行性是勿庸置疑的,但唐公李淵麾下缺的就是精兵。在敵情不明兼自保的力量都沒有的情況下,反過來攻擊對方,簡直是癡人說夢。
“大哥,你怎麽看。仲堅,你別光顧著玩火!”李世民有些惱怒了,瞪著眼睛大叫。如果自己是哥哥,這些人肯定不敢輕視自己的建議。但自己生下來就是弟弟,所以說什麽都沒人當回事。馬元規如此,陳演壽如此,就連剛剛來的劉弘基也被別人帶壞了。
“好了,好了,大家不是笑你,而是咱們手頭沒兵可派!”李建成替弟弟整了整頭發,笑著安慰。
“如果能湊起五十個好手,我想過河一試!”猛然,李旭從炭火中抬起頭來,鄭重地說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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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此言,眾人暗喝一聲彩。心中皆道怪不得唐公如此看重此人,別的姑且不論,單其這份見識和膽氣,足以令人敬重三分。
當下,眾人士氣稍振,有幾個少壯武士便主動請纓,願與李旭同去遼河對岸一探敵軍虛實。大夥以目光詢問陳演壽,這位唐公府首席幕僚卻輕輕地搖了搖頭,黯然道:“仲堅之勇可嘉,隻是遼河對岸形勢地況,我等一無所知。若是貿然前往,恐怕……”
他停住不言,順手展開一份地圖。大夥俯身看去,隻見地圖上遼河西側大隋地界中的山川、道路、河流標記得清清楚楚。而在遼河對岸高句麗境內,除了寥寥幾條道路和幾個黑點所代表的城市外,軍隊駐防情況、地形地貌、河流山川居然是一片空白!
“軍中難道沒有更詳細的地圖麽?”李旭愕然驚問。他記得在蘇啜部時,徐大眼為發動對索頭奚人的攻擊,曾派人將附近方圓三百裏所有山川、河穀全部探了一遍,連附近山上幾處可以藏人的狐狸洞都沒放過。而大隋已經謀劃對高句麗用兵這麽多年,身為前線將領的唐公李淵手中居然沒有一份可用的地圖!
“這已經是最詳細的了,幾條道路和城市的具體位置還是咱們的弟兄用命換回來的!朝廷手中的地圖,隻怕比咱們這份還簡單!”陳演壽歎息著搖頭。他亦是在軍中當了多年謀士的人,想當初越公楊素對南用兵,提前花了近三年時間去了解南方地形。而當今皇帝東征高句麗,對大隋的實力倒是自信得很!
“縱使有一份詳圖,咱們也湊不出那麽多老兵來。若是把府中侍衛都派出去,一旦有人來襲,恐怕這懷遠鎮就成了一個空架子!”錢九瓏低聲插了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李旭和李世民的提議他也不是沒想過。隻是唐公府如今的實力自保尚難,哪裏還能抽出兵力來騷擾別人?
眾人將目光再次移向建成,準備聽一聽唐公長子的決斷。李建成雖然心裏傾向於李旭的建議,但見首席謀士陳演壽和侍衛長錢九瓏都反對,也隻好把冒險的念頭壓了下去。
看了看弟弟世民和李旭那躍躍欲試的目光,建成歉然說道:“仲堅之策甚妙,然唐公府人手不足。況且過河後九死一生,家父若知,也定不願讓大夥前去冒險。我們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將戒備加強一些,幾個護糧隊的訓練再加緊一些就是。懷遠鎮屯了這麽多糧草,我想朝廷恐怕也不願將其拱手讓人!”
幾個躍躍欲試的少壯派武士聽建成如此一說,也隻好點頭答應。大夥又議論了幾句,想了些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應急策略,便各自散去了。臨上馬,李世民又追了出來,拉著黑風的韁繩,低聲說道:“仲堅兄的計策甚妙,但錢叔和陳叔都過於持重,不敢冒險。如果我能湊出五十名好手來,咱們一起去,好不好?”
說話間,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目光中居然充滿了渴望。
李旭膽子再大,也不敢帶著二公子前去冒險。心中正著急如何把眼前這位膽大包天的小家夥應付過去,李世民卻又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敢帶我去,也罷,哪天我自己煉一幫好手,自己帶了去了,不拖累你便是!”說完,鬆開馬韁繩,氣哼哼地轉身回府,不再看對方一眼。
又過了幾日,李淵點卯聚將。宣布鑒於目前情況,為了加強戒備,重新調整護糧兵馬配置。以出身世家,肩上原本世襲著右勳侍的武職,近來練兵得法等諸多理由,舉薦劉弘基為別將,統管護糧軍中四團十二旅那一千二百名公子兵。
因為李旭煉兵得法,所以唐公向朝廷保舉他為旅率。在朝廷正式委任到達之前,先代行虎翼旅旅率之職。除了他麾下原來的那五十名士兵外,唐公又從宇文述將軍派來的五百援兵中挑了五十名精銳給他。並特別強調李旭麾下這一百名兵士今後歸他自己直接掌控,遇到緊急情況可不向任何人請示,直接調遣本部人馬。
大隋軍製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為隊,隊設隊正。一個多月前,劉弘基和李旭二人才以獻馬之功,分別擔任了旅率和隊正之職。轉眼間,一個就躍居一千二百名護糧兵的首領,行六品別將之職。另一個也跟著升了一級,並得了遇急專調之權。無論待遇之隆,還是升官速度之快,在唐公麾下都實屬罕見。(注1)
眾軍官紛紛站起來向劉、李二人道賀。李旭跟在劉弘基身後客套了幾句,說了幾句感謝唐公提拔的場麵話,笑著上前把印信接了。
眼下李淵僅僅擔任著一個護糧督尉之職,按大隋軍製,麾下僅僅能安置長史、兵曹和別將各一人。劉弘基初來乍到,已經履行別將之職,足可見李淵對他的信任。而劉弘基亦不負唐公厚望,回到軍營,立刻召集大小將領議事,著手細化糧倉防衛事宜。
他為人豪爽仗義,與各級軍官本來關係就處得密切。有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等這幫平素混在一起喝酒賞花的好朋友們支持,背後再加上唐公撐腰,誰還能說個不字。沒幾天功夫,四個團的護糧將士就認可了這位新上任的別將,遇到大事小情即便李淵不在場,也能找到個主心骨了。
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疏忽,唐公新撥給李旭的五十名軍中精銳卻是五十名騎兵,與他麾下原來的五十名步兵難以合拍。別將劉弘基和司鎧參軍齊破凝兩位大人見狀,又廣開方便之門,特意撥了七十匹軍馬給他。如此一來,李旭所帶的虎翼旅就成了護糧軍中唯一的騎兵旅,眾弟兄們騎著高頭大馬在軍營內外往來飛奔,心中好不得意。
不用猜,李旭亦知道騎兵精銳的事情定和二公子世民有關。所以他練兵時便再不和其他旅率一道,而是將麾下一百名弟兄拉到城外去,日日沿著遼河附近兜***。臘月風大,雪冷,弟兄們又冷又累,一個個叫苦連天。但大夥見李旭每次出門訓練始終身先士卒,從不偷懶,對他也升不起太大的怨氣來。況且在王元通、齊破凝這些掌管軍需物資的朋友幫助下,虎翼旅的居住條件、盔甲兵器、糧秣補給在軍中首屈一指,大夥身體雖然受了些苦,吃飯和出門時感受到的羨慕和忌妒目光卻非常令人愜意。
有了針對性目標,李旭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徐大眼學習兵法隻學了個皮毛。隊列配合、基本號令這些東西隻能起到提高軍隊儀容和戰鬥力作用,如何收集、分析敵情,如何把握機會,如何野外陣戰,如何暗夜偷襲後盡最大可能將部屬撤離,對獨當一麵的將領來說都是必須掌握的學問。當初徐大眼謀劃偷襲奚人,謀劃並針對性訓練了足足四個月。而眼下,自己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高句麗人就按耐不住揮兵殺過遼河來。
想到這,他不禁暗暗後悔自己不該在唐公府上口出狂言。可到了這地步,說出的話亦無法收回了。隻好搜腸刮肚,把自己學過的所有東西都回憶出來仔細翻揀,想著想著,心思就又集中到在楊老夫子那裏背誦過的筆記上。
當年楊老夫子隨同越公楊素南征,與南陳隔著的也是一條大河。隻不過那條大河更寬些,冬天不結冰而已。想到楊夫子的筆記,李旭心情一振。在霫部時,他和銅匠師父閑暇時曾經從當時南、北兩個方麵仔細分析過二十多年前那場戰爭。幾乎其中每一次戰役雙方用兵的得失,銅匠都仔細跟他講解過。李旭心中除了對楊素的佩服外,記下最多的,便是那些運籌帷幄的細節。
於是,他在針對性煉兵之餘,對照著楊夫子的筆記,悄悄規劃起了過河偷襲的細節。劉弘基見李旭如此用心,少不得又拿些自己跟一些朋友當馬賊時的“下流”技巧來指點他。二人反複商量,心中慢慢有了一個大致的行動步驟。
楊公筆記上以非常重的篇幅講了如何打探敵情,其中自己方派出間諜是一個主要手段,作為補充,還有收買敵方將領、士卒,利用往來商呂、鄉野百姓等若個輔助辦法。眼下天寒地凍,商呂斷絕。但契丹族的獵人偶爾還能在野外或者城內集市上碰到。這些居住在懷遠鎮附近的獵人都會說一些漢語或突厥話,李旭照著葫蘆畫瓢,將自己打扮成商販,偷偷找過幾個老成持重的獵人聊天,對遼河另一側距離懷遠鎮較近的扶餘、新城、烏骨四個高句麗屯兵重鎮的情況多少也有了些掌握。
“若是茂功兄在,見了我這份謀劃不知做何評判!”望著桌上越來越清晰的對岸地圖,李旭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想。去年這個時候,徐大眼曾邀請自己跟他一道拿蘇啜部武士實踐萬人敵之學,而自己正忙著學弓箭和刀術。如今茂功兄不在身邊了,自己卻一個人摸索起了兵書戰策。
世事無常,竟至於斯!李旭低聲長歎。
“如果去年我和茂功是同一個人,蘇啜部還會輕易將我舍棄麽?”猛然,一個奇怪的心思竄入了心頭。他的胸口沉沉地痛了一下,不經意間,苦笑湧了滿臉。
“嗷――-嗚”簾外,北風送來野狼的呼號,像極了甘羅在曠野間的召喚。
注2:快四十萬字了,網站卻依然沒顧得上為本書做係統的推廣。酒徒沒辦法了,厚著臉皮請大夥幫著推廣一下,到處給吆喝吆喝,這酒好壞不論,倘若巷子太深了肯定會變成醋的。
注1:隋製,都尉可轄八百到一千二百人,之下可設長史、兵曹、別將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為隊,隊有隊正;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二章 出仕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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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麽要拋下我?”甘羅瞪著金色的大眼睛,認真地問。它的目光清澈深邃,就像月牙湖冬天的水麵。風從雪野上滾過,粉紅色的世界中,有牧歌在低低地吟唱。
  “我,我要回中原去。那,那邊的人不會接受你!”李旭聽見自己夢囈般的聲音。看見甘羅的眼中大顆大顆的淚。風吹過,銀狼飛雪一樣碎去,粉紅色的世界中,陶闊脫絲舞動著。煙一般地飄來,眉宇間含著笑,低聲道:“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
  嗚咽的號角聲響起,甘羅、陶闊脫絲都消失不見了。身穿猩紅色披風的突厥鐵騎呼嘯而致,手裏揮舞著雪亮雪亮的彎刀,砍碎一切希望。阿史那卻禺衝在隊伍的最前頭,臉上帶著他特有的慈祥。
  “嗚――嗚――嗚”號角聲連綿而起,李旭伸手抓刀,卻隻抓到了一個刀柄。那把日夜相伴的黑刀不見了,在半空中化作了陶闊脫絲幽怨的雙眼。
  “附離,不要拋下我!”陶闊脫絲哭著喊,“附離,別拋下我----”
  “嗚――嗚――嗚”號角聲雷鳴般響著,突厥鐵騎越衝越近,越衝越近。
  “啊-――”李旭大叫一聲,從桌案邊猛然站起。頭暈目眩,他又軟軟地跌了下去,倒下的一刹那,雙手扶住了書桌。
  他盡力站穩身子,看清楚了自己身邊的環境。這是王元通特意給他騰出來的住所,炭盆裏還有火焰在跳動,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卻從夢裏追到了夢外。李旭抓起黑刀衝出房門,看見城中心方向騰起數道火光。人喊聲、馬嘶聲充耳不絕,整個軍營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趁亂試圖衝入軍營,被埋伏在黑暗處的李府老兵用弓箭堵在了門外。當值的士兵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衝上去幫忙,卻被敵人一個反衝殺潰。敗兵們推推搡搡,將自家的弓箭手也衝散了。外邊的攻擊者見到便宜,大喊著壓上。
  “哪個團當值,門口列隊。後退者,斬!”劉弘基提著一根步槊逆人流而前,接連兩次橫推,把潰下來的士兵硬頂在了門外。秦子嬰和張德裕每人拎著一根鞭子,沒頭沒腦地向潰兵抽打。
  “逃什麽逃,能逃到哪去?丟了軍糧,大夥一道問斬!”素來膽小口吃的秦子嬰突然不再結巴,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有條理。慌慌張張向後退的士兵們楞住了,硬著頭皮轉過了身體。
  “當值的校尉,跟著我上。其餘各校尉,收攏本隊人馬!”劉弘基大叫著,舞槊前衝。秦子嬰和張德裕扔下鞭子,抽出了腰刀,緊跟在了劉弘基身後。
  當值校尉楊方見別將大人親自出戰,不敢再逃,揮舞著兵器跟了上去。他麾下的旅率隊正們見主將帶頭,也紛紛停住了逃命的腳步。
  “不要慌,各回本隊。各隊隊正,約束本隊人馬!”李旭衝著校場上紛亂的人群大聲喊道。此刻劉弘基最該做的事情是收攏兵馬而不是帶隊出擊,可如果他不出擊,整個軍營將全盤崩潰!
  “也好,拚一個算一個!”李旭苦笑著想。彎腰從地上揀了一張別人丟下的弓和一壺箭,快步跑向了正門。
  “各隊隊正,約束本隊人馬。各旅率,收集本旅士卒。各校尉,集結麾下弟兄聽令!”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聲音在李旭背後響了起來。大夥都是好兄弟,沒本事上前幫著朋友和敵人拚命,撒腿逃跑之前,安撫軍心的工作至少幫忙幹一點。
  轉眼間,劉弘基已經帶著士兵與來犯之敵殺到了一處。對方人數不多,沒想到傳言中不堪一擊的公子哥們這麽快又能殺回來,猝不及防之下,被劉弘基當場戳死了兩個。第三個從側翼欲撲劉弘基的後背,卻被秦子嬰和張德裕二人死死攔住。
  秦子嬰是個立誌考取功名的世家子弟,根本沒怎麽學過武。張德裕的刀法比秦子嬰高明些,也隻是達到了舞全一個套路的地步。轉眼間,二人就被敵手打亂了配合,險象環生。正當偷襲者獰笑著欲發動致命一擊的時候。劉弘基手中的步槊遊龍般橫掃而回。
  “鐺!”短刀被步槊磕飛,沒等刀的主人做出正確反應,步槊的鋒刃如蛇信般找上了他的咽喉。
  “啊!”劉弘基一聲怒喝,挑著對手的脖子將屍體甩上了半空。被步槊刺透了喉嚨的偷襲者還沒死透,在半空中手足抽搐著,盤旋著,向自己的同伴飛去。
  來襲的敵人顯然被劉弘基這一手嚇懵了,進攻的速度不覺滯了滯。就在這刹那間,半空中流星一閃,有根火把被李旭當作羽箭射了過來。
  沾滿了牛油的火把砰然炸開,濺得火星四處亂飛。轉瞬即滅的火光照亮了正門口偷襲者人數不多這個事實。有劉弘基做主心骨的大隋官兵士氣立刻大振,呐喊著向對方發起了反攻。
  劉弘基長槊直刺,挑翻一名偷襲者。斜拍,將另一名偷襲者掃去了半邊臉,當過馬賊的他下手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憐憫,隻要與人對上便立分生死。轉眼間,第六名偷襲者又命喪槊下,正當他揮槊欲追第七個敵人時,一根羽箭擦著他身體飛過,射穿了敵人的後頸。
  “誰跟老子搶人!”劉弘基不耐煩地喝道,猛回頭,卻看見李旭在營門口拚命在向自己擺手。
  心思縝密的他立刻明白了李旭的意思。提槊向原地一站,二百多名士卒立刻如撞上了岩石的浪花般,倒著退回了他的身邊。
  “收兵回營。有靠近營牆一百步內者,射殺!”劉弘基氣勢洶洶地大喝了一聲,帶著打了“勝仗”的弟兄們大步而回。行經李旭身邊的時候,腳步卻停了停,胳膊輕輕搭在了好朋友的肩膀上。
  軍營內的秩序已經慢慢開始恢複,在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本能地試圖逃命,卻被隊正、旅率們帶著親信攔了下來。當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大夥的膽氣便開始變壯。特別從門口的喊殺聲中判斷出自己一方占了上風的時候,已經跳出嗓子的心就又被他們硬咽回到肚子內。
  李寄、劉臻、周文遠三個不當值的校尉趁此機會發號施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士兵安穩了下來。他們抬頭張望,欲找劉弘基請示下一步動作,卻看見別將大人拉著虎翼旅旅率的坐騎,好像正在爭論著什麽。
  “唐公府和糧倉,必然有一處是他們的真正目標!”劉弘基低聲說道。這才是他先前方寸大亂的原因,唐公對二人有知遇之恩,如果有人在偷襲糧倉的同時行刺唐公得手,這輩子他都會活在負疚之中。
  “大哥記不記得咱們怎麽燒掉了阿史那卻禺的大營?如果糧倉有失,唐公會不會平安無事?”李旭一邊整理自己的弓箭,鎧甲,一邊低聲反問。這個問題他不需要劉弘基來回答,當初如果不是徐大眼和他在阿史那營地裏製造了混亂,劉弘基等人根本沒下手的機會。
  此刻形勢,與當晚眾人在阿史那營地大鬧時恰恰相似。隻不過放火的人成了被攻擊者,而攻擊者來源不明。
  劉弘基點點頭,無言以對。李旭說得有道理,如果糧倉被燒了,按大隋律例和當今皇上的習慣,李淵全家都難逃為糧倉殉葬的下場。想到這,他看了看整隊待發的騎兵,側身為李旭和他的虎翼旅讓開了營門。
  “唐公射術不在你我之下!”李旭回頭,大聲喊。雙腿一夾黑風肚子,帶著一百騎兵風一樣衝上了街道。
  街道上,不斷有小股的黑衣人四下縱火。宇文述大人派來的那五百名援軍與縱火者在黑暗中分頭混戰,刀槍碰撞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無辜的百姓們一邊用水桶抗擊著飛來橫禍,一邊承受著明槍暗箭,哀哭聲,求援聲不絕於耳。
  李旭沒有時間理睬這些幹擾,帶著自己親手訓練過的弟兄們直撲唐公府邸。這是他和劉弘基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案,敵軍既然是混入城中偷襲,人數就不會太多。自家如果亂了陣腳,反而正中對方下懷。
  “前邊好像有人攔路!”武士彠在馬背上衝著李旭大喊。他家道豪富,但背景卻不夠深。在“藏龍臥虎”的護糧軍中隻混上了一個小夥長當。因為與李旭和劉弘基關係密切,在劉、李二人升遷後亦隨著頂上了隊正的位置。方才李旭和劉弘基出營迎敵,虧了他把虎翼旅騎兵集合了起來。
  “無論什麽人,衝過去就是!”李府派來的另一個隊正李良大聲建議。說話間,三人已經衝過了兩條街,看見正前方五十步外,二十幾個身穿大隋土黃色戎裝的人封住了路口。
  “有人趁亂縱火,街道封閉!”一個身穿六品兵曹服色的低級軍官大聲喊道。本以為憑自己的官職可以將來人攔下,卻沒想到對方帶隊的人是個楞頭青,戰馬速度非但絲毫不減,反而加速向自己頭上踏來。
  “虎翼鐵騎,擋路者讓開!”李旭毫不猶豫地抖動韁繩先前衝去,唐公府方向火頭越來越大,前方即便是懸崖他也得踏上去。在前蹄即將踏中兵曹肩膀的一瞬間,黑風的身軀向前竄了半步,一人一馬驚鴻般從對方頭上飄過。
  “啊!”兵曹嚇得一抱腦袋,向道路兩邊翻滾。武士彠和李良跟在主將身後,毫不客氣地從他身上躍過。其他一百名騎兵見狀,小腿一磕馬肚子,跟在旅率大人身後衝了過去。
  “老子,老子跟你沒完!”臉色嚇得鐵青的兵曹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騎兵們的背影喊道。喊完了,才想起上司臨時交代的任務,腿腳登時酸軟,一屁股坐到了路邊。
  這一百名騎兵已經被李旭訓練了半個多月,彼此之間配合已經有了一定默契。遠遠地看見了唐公府,立刻調整速度組成了兩個攻擊陣列。彼此配合著,跟在李旭身後逼近了火頭。
  唐公府前後,此時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數百名黑衣武士圍著府牆,一邊攀援,一邊向內投擲火把。府牆內,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將攀援到一半的黑衣武士用鋼刀掃落。一眨眼功夫,又有其他武士踩在同伴的屍體上向府牆爬去。
  “拔刀!”李旭大聲喝令。兩隊騎兵同時拔刀,三尺秋水在火光中耀眼生寒。
  “左右平推,衝散他們!”李旭高喊,一撥馬頭,直撲府門左側的敵軍。武士彠帶著五十名護糧軍跟上了他,另五十名精銳被李良帶著,旋風般衝向敵軍右翼。
  襲擊唐公府的黑衣人沒想到身後會有對方援軍突然殺到,聽見馬蹄響趕緊回頭,卻已經來不及組織起完整防禦陣型。兩隊騎兵瞬間衝到近前,手起刀落,在圍牆下清出一條血路。
  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李旭的刀法逐漸成熟。在黑風的速度配合下,手中的彎刀將刃長特點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一名黑衣人沒來得及舉刀,就被他抹斷了脖子。第二個擋在戰馬前的黑衣人被他用刀刃蹭開了半個肩膀,第三個欲從側麵砍他的大腿,卻被他用彎刀抽在了胸口上。
  “啊!”黑衣人慘叫著飛了出去。胸口處血光四射,紅彤彤地灑滿了青石街道。跟在李旭身後的護糧兵們本來還有些緊張,見自家旅率如此狠辣,也被勾起了一身殺氣,踏著敵軍的血跡,將府牆外的缺口衝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攻打唐公府邸的黑衣人們不得不放棄眼前目標,集中起來應付突如其來的打擊。幾十名黑衣人在首領的嗬斥下快速整隊,排成刀陣試圖擋住黑風的腳步。
  “去死!”李旭怒吼著,用力一拉韁繩。受了痛的黑風發出“唏溜溜!”一聲長嘶,疾馳中做了一個漂亮的側轉。戰馬一下子從正衝變成了與敵兵側向相對,沒等黑衣人做出正確發應,李旭在馬背上一探身,長刀橫著抽了下來。
  “噗!”“噗!”兩名黑衣人身上的氈甲被長刀切紙一樣切透。刀陣立刻出現了缺口。武士彠毫不猶豫,帶著騎兵們從缺口中擠了進去。馬蹄聲如驚雷般滾過,沸湯潑雪般將刀陣砸了個粉碎。
  隻有短兵器的步卒在平地上遇到騎兵,有多少力量也發揮不出來。黑衣武士的首領不甘心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怒吼著逼迫武士們再度結陣。身邊才糾集了十幾個潰兵,突然,府牆上飛來一枝羽箭,不偏不倚插進了他的喉嚨。
  “啊!”首領慘呼一聲,仰麵便倒。武士彠策馬衝上,殺散周圍黑衣武士,一刀削下了那名首領的人頭,用手挽住發髻,高高地舉了起來。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李旭趁機大喊。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護糧兵們齊聲喊了起來。少年時仗著家族背景橫行鄉裏,他們曾經威風過,卻從來沒有一刻像今天這般威風。
  黑衣人早就支撐不住了,此刻見首領的人頭被人舉了起來,士氣立刻崩潰,驚叫著四下逃了下去。李旭命令兩個隊正收攏士卒,清點傷亡,然後橫刀在鞍,抱拳向方才發箭射死黑衣頭領的方位施禮,大喊道:“旅率李旭,奉命前來救援唐公!”
  “牆外何人?”黑暗亮起一支火把,唐公李淵站在火把下,手挽長弓,低聲喝問。
  “唐公帳下旅率李旭!”李旭大聲回答,轉動馬頭,跑到一堆燃燒著的烈火旁。跳動的火焰照亮他一身黃色戎裝,還有被敵人的鮮血染紅的半麵披風。
  “分一隊追殺敵軍,一隊進府救火!”李淵沉聲命令,臉上表情無喜無怒。
  “李良帶所部人馬追敵,武士彠帶護糧隊入府救火!”李旭大聲將唐公的命令細化了下去。眾騎兵聞令整隊,戰鬥力較強的一隊由李良帶著,繼續掃蕩府門外已經潰不成軍的殘敵。另一隊跳下馬背,列隊站在了李淵府邸前。
  危急時刻也顧不上什麽禮節,片刻後,李府正門、側門同時打開,將眾人迎了進去。“趕快幫忙救火!”首席幕僚陳演壽低聲請求。原來,人數上遠遠落了下風的李府衛士在剛才的戰鬥中傷亡慘重,根本沒有力量對付被人蓄意扔進家門得火把。此刻風借火勢,將大半個府邸都燒成了火焰山。
  “士彠,叫弟兄們以夥為組,取水救火!”一進門,李旭立刻大聲命令。
  武士彠答應一聲,扔下手中人頭,立刻去分派人手。這隊護糧兵戰鬥力不強,軍容卻被李旭訓練得較為齊整。聞令後,快速分成小隊,在各自夥長的帶領下尋找家具,打水滅火。
  李淵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著李旭給麾下士卒分配任務,待所有士兵都散開了,才柱著長弓,低聲問道:“糧倉那邊如何,可有人趁亂偷襲!”
  “來人不多,被弘基兄帶弟兄們打了下去。唐公盡管放心,弟兄們井然有序!”李旭低聲回答。
  最後四個字聽得李淵甚為欣慰,糧庫和兵營外圍還有一道高牆,如果士兵們不出現混亂,少量敵軍很難製造出什麽大的災難。剛要問糧庫詳情,忽然聽見一聲尖叫,小公子元吉灰頭土臉地從後院跑了過來。
  “爹,快,快救二姐。西院,火大,堵住,堵住門了!”李元吉扁著嘴巴,語無倫次。幾句話,卻把像驚雷般把李淵打得晃了晃,支撐著手臂的長弓“咯嚓”一聲,斷為了兩截。。
  李旭抬頭一望,已經明白事情原委。西跨院想必是女眷的住所,元吉口中的二姐,定然是那天為自己擂鼓助威的李婉兒。方才李府的死士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唐公周圍,跨院的防衛卻不得不大大消弱。而敵人趁亂扔進來的火把無人及時處置,在那裏造成了更大災難。
  “救火,救火!”李淵驚惶失措地叫道,帶著還能走動的衛士,一骨腦向西跨院奔去。才跑進跨院,腳步就被火頭逼回。供女眷居住的幾處房屋已經被燒得啪啪做響,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把救火的人和被火阻攔在屋子裏的人一同砸死。
  “婉兒,婉兒!”竇氏夫人的呼喊聲撕心裂肺。李建成、李世民臉黑得如同鍋底,手上身上全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啞著嗓子組織人手向房屋靠近。幾個護糧兵彼此掩護著試圖衝進房間,才上前幾步,就被濃煙和烈火生生迫回。
  “娘,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李婉兒的聲音在火焰跳動聲的襯托下,顯得是那樣的衰弱無力。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一聲聲呼喚如同驚雷般在李旭耳邊回蕩。刹那間,他眼前一片血紅。紅著眼睛,他丟下彎刀,從士兵們手中搶過一個木桶,將裏邊的水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然後用木桶罩住腦袋,一頭衝進了火堆裏。
  “仲堅!”已經絕望的李淵父子大聲驚叫。誰也沒料到,房屋已經快被燒塌的時候,李旭還肯不顧性命地衝進火中去救人。
  沾了水的牛皮鎧甲被火一烤,散發出此鼻的焦臭味道。李旭不顧手、腳上鑽心的疼痛,快速衝過了烈火。木桶口微微一暗,緊跟著身前一空。他大喜,知道自己活著衝進了房間內。
  “你是誰?”走投無路的李婉兒突然見身前衝來了一個火人,驚聲問道。
  “李仲堅!”李旭一把扯下頭上木桶,大聲回答。皮甲上冒煙的地方被他快速拍滅,目光四下尋覓,卻找不到一個能讓李婉兒脫身的去處。
  情況緊急,也不容他再多想。抓起木桶,兜頭將李婉兒的腦袋和肩膀套在其中。
  李婉兒得身體遠比李旭嬌小,偌大的木桶套上去,一直套住了半個身軀。當即嚇得大聲尖叫,哭喊著乞求道:“仲堅大哥,別丟下我,求求你,別丟下我!”
  “走!”李旭俯身,將李婉兒攔腰抱起,順手扯了屋子中幾套尚未著火的被褥,接二連三丟到了烈焰上。厚厚的冬季被褥立刻壓得窗口的火頭一滯。說時遲,那時快,李旭咬牙閉眼,抱著頭頂木桶李婉兒,一躍跳了出來。
  幹熱的空氣灼得人鼻孔生痛,一涼,一熱,接著又是一涼,李旭感覺到頭前再無火焰,向前猛衝幾步,借勢撲到了地上。一邊倒,一邊快速打滾,利用冰冷的地麵壓熄身上的火苗。
  十幾名驚呆了的士兵立刻上前,將大桶的冷水向他淋去。焦臭得味道熏得人眼淚橫流,冒著火星的餘燼卻盡數被澆熄掉。李淵和建成同時衝上前,一個扶起李旭,另一個扯起生了腿的“木桶”。伸手抹去了對方臉上的泥漿和煙灰,露出兩張充滿希望的麵孔。
  “仲堅!”李淵看看女兒,看看新收的便宜世侄,心中的感動無以複加。
  “女兒啊!”絕望中看到奇跡的竇氏夫人徹底失態,抱著死裏逃生的李婉兒放聲嚎啕。
  摘下木桶後的李婉兒卻好像嚇呆了,先是看著母親楞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擺脫竇氏雙臂,走到正在由眾人幫著解鎧甲洗傷口的李旭麵前,盈盈施禮,謝道:“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附離,別拋下我----”風中,隱隱有狼嚎聲傳來,李旭呆了呆,眼前又是一片粉紅。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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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草藥味道,凜冽中夾雜著一絲甘甜。這是冰片與薄荷混在一起發出的清香,李旭非常喜歡這種藥香。在易縣老家時,每當他傷了風,母親就問縣裏的郎中買些草藥來,放在一個黑的看不出使了多少年的破沙鍋裏熬。同時,忠嬸還會在灶上燜一鍋雞湯,等著他喝完草藥後用來起藥力。最後不知道是雞湯的功勞還是草藥的效力,反正他總是能好起來,像生病之前一樣精神抖擻地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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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太想動。塗過藥後,手上和腳上的燒傷已經沒有了知覺,耳朵邊緣的幾處水泡也不至於讓他難看到無法見人。他隻是留戀這屋子裏的溫馨,不願意出去接受那些羨慕或欽佩的目光而已。相比前天夜裏那個智勇雙全的虛幻英雄,他更喜歡老家易縣那個略帶些滿身陽光的少年。
***
“睡醒了就起來轉兩圈,弟兄們都等著給你喝酒慶功呢!”劉弘基從床邊探過一個大腦袋,甕聲甕氣地說道。他的鼻孔有些堵,顯然是前夜激戰時受了些風寒。但比起酒的誘惑來,這點風寒實在是微不足道。
***
“啊――”李旭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伸手去扶床棱。隔著厚厚一層麻布,塗滿了油膏的手立刻被碰得生疼。他裂了一下嘴,掙紮著坐直了身體。看見劉弘基微笑著站在自己的床邊,在他身側,還有一個帶著淡淡笑容的美麗少女。
“二,二小姐,你怎麽來了!”李旭嚇了一跳,趕緊伸腳去找靴子。他沒有東床坦腹的氣魄,在唐公之女麵前伸懶腰打哈欠,實在有些太失體麵。
“父親到軍營裏安撫將士,我就偷偷地跟了過來。”李婉兒吐了吐舌頭,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平素故意維持的端莊大氣登時煙消雲散,代之的是一個頑皮的小女孩形象。
李旭楞了楞,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穿了一襲戎裝,腳下還踏了雙大到離譜的靴子。顯然,她是扮作小兵混進來的。
“你還是不要亂跑吧,最近外邊亂得很!”李旭想了想,低聲叮囑。有件事情一直在他心裏徘徊不去,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告訴李淵。當晚帶隊救火時,曾經有一個兵曹試圖阻止虎翼旅靠近唐公府邸。若不是他聽了李良的建議硬衝了過去,恐怕唐公一家難逃偷襲者毒手。
“我不怕,反正你會保護我!外邊都在傳,說你一戰砍死了二十多個黑衣人,以五十鐵騎破敵兩千,殺得高麗人魂飛膽喪!”李婉兒笑著回複了一句,目光上上下下在李旭身上逡巡,仿佛在自己琢磨,眼前這個傻小子到底那裏看上去有以一當十的本領。
“那是他們瞎傳!”李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著穿靴子的機會低下了頭。前天夜裏他頂多砍了五個黑衣人,卻被人硬是誇大到了二十。而圍攻李淵府邸的黑衣人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三百,根本不可能達到兩千,否則被擊潰的就隻可能是虎翼旅。但這些話他說出來沒有用,剛剛經曆了一場襲擊,懷遠鎮需要推出個大英雄來安定人心。而為唐公府立下大功的他,正是其中當仁不讓之選。
“瞎傳不瞎傳我不管,反正你得保護我!”李婉兒用滿含笑意的眼睛看著李旭,大聲強調。說完,又不放心地蹲下身,仰頭盯住李旭的眼睛問道:“仲堅大哥,你會保護我,對不對?”
李旭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刹那間,他感覺被什麽東西刺中了心髒。痛痛的,悶悶的,說不出地難過。曾經有一個女孩子也是這樣溫柔地相待,可在她最需要保護時,自己卻不得不選擇離開。這份痛不用追憶,隻要被略微觸及,則會在頃刻間傳遍全身。
“仲堅大哥,你會保護我,對不對?”李婉兒不明就裏,還在執著地追問。
“對,對,我們所有人都會保護而二小姐!”劉弘基看見李旭的脖子已經被追問得發紅,笑著上前救好兄弟脫困。
“誰需要你們,我又不是軍糧!”李婉兒不領情地白了劉弘基一眼,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在推開門刹那,冷風吹進來萬道陽光。
“你這小丫頭,越來越沒教養了!”劉弘基像一個大哥哥般,佯怒著罵道。看著李婉兒的背影走遠,轉過頭,笑著催促道:“穿完了沒有,別磨磨蹭蹭的。子嬰在城裏擺了酒,等著答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李旭稀裏糊塗地問道。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曾經和秦子嬰並肩作戰過,更甭說救對方一命了。
“是你麾下的騎兵救了他,所以功勞自然算作你這個旅率頭上!”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解釋。
原來,在擊退了黑衣人對糧庫的第一波攻擊後,秦子嬰突然想起了自己安置在城中的女人,所以向劉弘基打了聲招呼,就不顧一切衝出了營地。結果在租來的院子前與幾個黑衣人相遇,被人砍了個手忙腳亂。虧得李良帶著五十名騎兵來的及時,才在黑衣人手中搶回了他一條小命。
“咱們的弟兄損失大麽?”聽完劉弘基的話,李旭苦笑著問。自從前天夜裏擊退了黑衣人後,莫名奇妙的功勞就接踵砸到了他的頭上。既然已經被砸得頭暈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一兩件。
“你那天判斷得對,縱火者是想調虎離山。你走後,前後有五波人試圖衝擊糧庫,被弟兄們拚命殺了回去。咱們戰死了四十多,傷了一百多個。也讓對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屍體。”劉弘基想了想,低聲總結。“你帶的那些弟兄訓練得好,隻戰死了七個,卻放翻了敵人六十多。咱們護糧軍在突然遇襲情況下,共計殲敵一百餘,也算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兵曹,不知道是誰的屬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聲向劉弘基谘詢。
“聽說宇文述大人麾下的一個姓王的兵曹戰死了,屍體是在城外發現的。”劉弘基警覺地環顧四周,答非所問。“昨夜高句麗人劫糧並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經引起了我方公憤。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都已經派兵來援。旭子,咱們今年冬天算是熬過去了!”
他的嗓音壓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麗三個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無論圍攻李淵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糧倉的黑衣人是不是一夥,這筆糊塗帳都要算在高句麗頭上。跟在劉弘基身後這麽長時間,他已經慢慢對人情事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聲罵道:“該死的高句麗人,居然混了這麽多奸細進城!”
“是啊,該死的高句麗人!”劉弘基一邊罵一邊搖頭,話語中對敵方陰險的行為充滿了不屑。
懷遠鎮本來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麗人這麽一攪和,市麵上立刻更顯蕭條。已經快過年了,賣窗花貼紙、爆杆燈籠的小生意人卻一個不見。空蕩蕩的街道兩邊,隻有幾所被燒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每當風大,斷裂的牆壁則嗚嗚有聲,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縱火者的抗議。
秦子嬰偷偷購置的私宅就座落在城中心處,與周圍淒涼的環境相比,這裏可以算得上是車水馬龍。王元通、齊破凝、武士彠、張德裕、還有楊方、李寄、周文遠,平素能說到一處的弟兄們都來了。大夥經曆了一次風波,心中皆有大難不死的感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近,說起話來也更肆無忌憚。
“想不到子嬰兄也有勇武的時候啊,一把橫刀,硬挑七、八名壯漢。當年長板坡上趙子龍也不過如此!”酒過三巡,王元通大聲調笑道。
“趙子龍懷抱的是阿鬥,可沒咱們秦將軍有幹勁兒!”隊正李良笑著打趣,“我們來的時候,嘖嘖,你沒看呢,兩個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嬰被夥伴們笑得臉色通紅,隻好拚命勸酒。大夥卻不肯領情,一起哄道:“既然弟妹連高句麗人都不怕,怕咱們這些弟兄們做什麽。不如出來一見,也好讓我們品評一下子嬰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兒她,她,她怕……”秦子嬰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齒,被眾人一哄,口齒更不清晰。結結巴巴,血都湧到了脖子根兒上。
“彎刀在前尚不顧,酒席宴間畏若何?”王元通文文騶騶地來了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詩,調笑道。
聞此言,眾人鬧得愈發厲害。秦子嬰被大夥鬧得無計可施了,隻好去後堂找未婚妻問計。那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卻也大方,略為收拾,即捧了一壺酒走了出來,斂衽施禮,向諸位叔伯敬謝對子嬰的相顧之誼。(注1)
酒倒進杯子裏,方才鬧得一個比一個歡實的叔叔伯伯們卻紅了臉。一個個嘿嘿笑著將酒灌了下去,語無倫次地向秦子嬰夫妻兩個祝福。
“諸位即為子嬰之胞澤,合為妾身之兄弟。倉卒相見,無以為敬,當以琴聲助酒,以表心意!”賀家小姐斂衽,再度施禮,飄然走入屏風後,信手一揮,滿室登時充滿金戈鐵馬之聲。
眾人雖然大部分出身富貴,但在軍營曆練半年多,熏亦熏陶出幾分豪情來。聽了這鏗鏘有力的琴聲,一個個熱血沸騰。不覺把桌上酒菜當了敵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嬰好眼光!”劉弘基拍案讚歎。
“賀小姐是個奇女子!”李旭出言低聲附和。這是他近距離見過的第三個女子,比起陶闊脫絲的清純、阿芸的溫柔,賀家小姐更多了分體貼味道。雖然明知道此女曾墜入風塵,他心中非但難以升起半分輕視之心,反而對秦子嬰充滿了羨慕。
與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劉弘基一個,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紛紛舉起杯子來,再次笑著向朋友祝福。
“子嬰,祝你們白頭偕老。”王元通大著舌頭說道。杯子一放下,立刻低聲補充了一句,“若是下次再見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一聲。你知道,老哥家裏那位,比起你這個來……”
“王大哥,你算了吧。知道什麽是可遇不可求麽?”齊破凝笑著調侃。
“求之不得,輾轉無寐!”王元通酒意上湧,把一肚子的歪詩全湧了出來。大夥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嬰臉上也有了些醉意,舉著杯子與眾人一一對飲。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與人拚命了,陶陶然,他如在雲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聽著錚錚琴聲,心裏想得卻與琴聲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對秦子嬰的生活很是向往。有一個懂得欣賞你的女子,有一個值得你去為她拔刀的人。這種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鐵馬更灑脫愜意?
瞪著迷茫的醉眼,他看見秦子嬰幸福的身影在一張張酒桌前搖晃。
“子嬰可稟過父母了?”周文遠在舉杯與主人對飲時,低聲詢問。他出身於壟右周氏,與秦子嬰可謂近鄰,所以問的話也更無顧忌。
“寫,寫過信了。還,還沒回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帶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嬰語無倫次地回答。
“哦!”周文遠沒有多說話,默默地喝幹了杯中黃酒。李旭無意間側頭,恰恰從其眼中看到了幾分憂慮。
屏風後琴聲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風暴雨。
注1:叔伯,古代女子對丈夫兄弟的敬稱。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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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各自帶了一萬府兵進駐懷遠鎮,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從自家兵馬中抽出了一萬精銳,在懷遠鎮東門外紮營。三支大軍彼此呼應,將糧倉護衛得固若金湯。如此一來,遼河對岸的高句麗人即便有心劫糧,也沒足夠的實力了。
有了安全保障,日日擔驚受怕的懷遠鎮的百姓們都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個年過得好不開心,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府兵們戰鬥力強悍,對待自家百姓也強悍得很。買東西很少付錢不說,稍微伺候不周則以老拳相加。百姓們挨了欺負,還沒地方去投訴去。懷遠鎮主官李淵爵位雖顯,官職卻和三位大將軍卻差了十萬八千裏。府兵們鬧事,他根本無力管,也管不著。
非但地方百姓,懷遠鎮的護糧兵們與友軍也鬧得非常不愉快。混在護糧軍中逃避上戰場的家夥大多數都是些有錢人家子弟,個別人性子雖然頑劣的些,吃酒和買東西不付錢的事情卻是不屑去做的。兩相比較,百姓們自然看著護糧兵親切,看著府兵別扭。自覺受了冷落的府兵們憤憤不平,在街上見到護糧兵即冷嘲熱諷,白眼相向,雙方因一言不合發生群毆的事情亦時有發生。
作為護糧軍別將,劉弘基當然不敢給李淵惹麻煩。所以盡量減少麾下士卒的外出機會,連李旭的虎翼旅,過了年後也很少再出門訓練了。李旭天性就不是愛逛街的人,不出營門,正好找機會把東一鱗,西一抓,學過的所有雜其雜八的東西私下整理一遍。偶爾心有所悟,與劉弘基互相討論,卻也收獲不小。
自從救火之後,唐公府上下與李旭的關係又親密的一層。特別是二公子李世民,幾乎是一有空閑就往軍營跑。或旁觀李旭如何練兵,或跟他討教箭術,切磋武藝。每當他來,李婉兒總是找理由跟著,三人年齡相差不大,彼此之間自然有很多話可說。
李世民跟在唐公身後見得世麵多,博聞強記,每次都能帶來些朝廷裏的新鮮故事。他年齡雖然小,看事情的見解卻絲毫不差。李旭出身低微,對這些國家大事沒什麽太多看法。但是對其中影響到百姓生活的地方有親身感受,每每出言,“獨”辟奚徑。李世民常常被他的觀點氣得雙眼冒火,李婉兒卻在旁邊拍手叫好,大覺有趣。
這日,三人正坐在樹蔭下看劉弘基練兵,突然有人策馬從營門外直衝校場。沒等當值得軍士上前阻攔,馬背上的人早已滾了下來,趴在地上大哭道:“大夥趕快幫忙,秦參軍,秦參軍的老婆被人給搶了!”
秦參軍的老婆,自然就是軍官們都認得的賀小姐。她本姓應為賀若,是老將軍賀若弼的嫡親孫女,因為受到家族牽連才被貶到遼東來受苦。參軍秦子嬰為其贖身,並舍命相護的故事在護糧軍中早已傳為一段佳話,將士們提起來無不羨慕。如今聽說秦參軍的老婆被搶,立刻有二十幾個平素與秦子嬰交好的軍官們跳了起來,呐喊一聲,抄起家夥就向外衝。
“大夥不要魯莽,以免給唐公惹禍!”劉弘基大聲喊道,試圖以軍令禁止兵士們出營。已經憋悶了小半個月的公子哥們哪裏肯聽,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已經被人騎到脖子上了,還叫什麽魯莽。別將大人裝做不知道就是,我等自己做事自己當了!”
眼見弟兄們群情鼎沸,劉弘基知道今天事情難以善了。趕緊叫來王元通、齊破凝兩人,大聲命令道:“你們先帶兩個旅去把秦參軍的院子護住,我和仲堅隨後就到!”
眾人等得就是他這句話,當即連盔甲兵器都不必換,列著隊伍直撲鎮中心。待李世民、李旭和李婉兒兩個擠到劉弘基身邊,兩個旅士兵早就衝出了營門。
“劉大哥的麾下好生魯莽!”李世民大聲叫道。與此同時,李婉的話亦喊了出來“老婆被人搶了不去廝殺,還怎麽叫男人?”
“速點兵去,以免事態擴大!”李旭最後一個說話,建議卻最中肯。
懷遠鎮是個彈丸之所,從兵營到城中心轉瞬即至。遠遠地,大夥就看見三十幾個身穿府軍號鎧的老卒正抄了石頭猛砸秦子嬰家大門,當即怒喝一聲,揮舞著盾牌衝了上去。
府兵們平素作威作福慣了,誰沒想到今天捅到了馬蜂窩上。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被打得抱頭鼠竄,距離秦家最近的幾個逃命不及,被憤怒的眾人包在了中間。
秦子嬰是大夥的朋友,搶他的老婆就等於向大夥頭上扣屎。受了侮辱的公子哥們此時還哪管天高地厚,亂拳齊下,大腳橫飛,片刻功夫把來不及逃走的府兵們全打癱在了地上。個別人出了氣後還不罷休,幹脆扯了對方褲腰帶,把所有俘虜拴葫蘆一樣拴做了一串。。
“子嬰兄弟開門,老齊來救你們了!”齊破凝一手牽著俘虜,一手拍門。
裏邊堅守的人早已聽見了動靜,七手八腳將頂門的家具挪開,殘破的木門“轟隆”一聲倒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帶著幾個親信,眼淚婆娑的迎了出來。平素溫文爾雅的賀小姐緊隨其後,手裏握著把匕首,脖子上麵血跡宛然。
“他***,給我打殘廢了他們!”王元通見到裏邊的光景,氣憤地喝道。眾兵士的火氣比他還大,將已經打癱了的府兵再度揪出,輪著拳頭繼續過堂。
“***,秦參軍的老婆你們也敢搶,欺負我護糧軍沒人麽?”張德裕邊打邊罵。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隻是奉命來找,奉命來請的!”挨打的府兵們哭喊著求饒。
“***,把你老婆請來供大爺玩玩,你幹不幹!”眾人一堆大腳踢過去,封住了辯解者的嘴巴。
在秦子嬰為其贖身之前,賀小姐的琴技和舞技在懷遠一帶素有盛名。若是不知情者貿然上門邀其獻歌獻舞,也有情可原。但秦子嬰買的院子規模甚大,一看門臉就知道這是普通民居。況且在雙方衝突之前,以秦子嬰的好脾氣,肯定已經把一切解釋了個清楚。
知道佳人已為人婦還強行相請者,就有些仗勢欺人了。所以大夥氣憤不過,明知道這幾個府兵都是奉命行事的替罪羊也收不住手。
這廂正打得過癮,街道盡頭卻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數百名府兵精銳大踏著步衝了過來。
“列陣迎敵!”齊破凝見事不妙,趕緊下令準備戰鬥。好歹也受過了訓練的護糧兵們呐喊一聲,拔刀舉盾,在兩個旅率的帶領下擺出一幅防守陣列,硬生生擋在了府兵前進的道路上。
“***,給我衝上去把他們打散了,把女人和弟兄們搶回來!”街對麵,一名黃色麵孔的將領怒氣衝衝地命令。
“搭盾牆,防禦陣型,弓箭手彎弓,靠近五十步之內者,射!”齊破凝也豁了出去,站在自家陣前揮刀下令。輸人不輸勢,他不信府兵們真敢冒著殺頭風險與同僚火並。
隊伍最後排的弓箭手們立刻舉弓,手臂和大腿打著哆嗦,羽箭卻毫不猶豫地搭在了弓臂上。府兵們屢經戰陣,自然明白此陣不能硬衝的道理,一個個放慢腳步回頭張望。那名黃臉武將見狀,厲聲罵道:“大將軍養了你們這麽多年,連個女人都搶不到。難道我左武衛的弟兄都這麽沒種麽。攻擊陣型,舉盾,有敢向咱們放箭者,直接給我砍了!”
眾府兵聞令,同時舉盾護住上身,邊前進邊整理隊形,瞬間變陣為鋒矢形,整隊人馬如一根長箭,緩緩向前方壓上。
這是標準的攻擊隊列,從步伐和變陣速度上,護糧兵們就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對手。兩個帶頭者王元通和齊破凝見嚇不住對方,心裏亦有些虛了。回頭瞅瞅垂淚不止的賀小姐,再看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膽氣瞬間又被怒火點了起來。
互相之間點點頭,二人並肩站到了自家陣前,揮舞著鋼刀大聲喊道:“有進攻我護糧兵者,即圖謀禍害軍糧。大夥盡管放箭,殺頭的事情我們哥倆個擔著!”
他們兩人一個負責分配房屋營帳,一個掌管器械糧草,因為職務的緣故在士兵們中間素有些人脈。再加上秦子嬰為無數人捉刀寫過家書的關係,大夥此刻即便心中害怕,出於義氣也不能退了。當即刀尖向前,弓弦向後,隨時準備向對麵的友軍發起致命一擊。
“殺,殺,殺出事情來我擔著!”黃臉武將本意也在威懾,沒想到卻踢中了塊鐵疙瘩。一時間騎虎難下,不顧一切地大叫道。
眼看著鬥毆就要演變成一場大規模火並,突然間,遠處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招展的旌旗下,百餘名騎兵迅速包抄到了府兵們身後,彼此錯開,擺出一個攻擊陣型。
“前方可是左武衛麥大將軍麾下,唐公帳下護糧別將劉弘基這相有禮了!”當先鐵甲騎士縱馬上前,拱手問候道。
酒徒注:何草不黃,見於詩經8226;小雅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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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喊,讓黃臉將軍不得不放棄了將麵前二百護糧兵碾成齏粉的欲望。
從對手握刀的姿勢和盾牌的高度上,他就能判斷出擋在自己前麵的是一群新兵蛋子。對於這種沒上過戰場的菜鳥,麾下身經百戰的府兵們隻需一次衝擊,即可將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但是,背後那支已經擺開了攻擊陣列的鐵騎也可以同時讓他麾下的府兵潰不成軍。這麽近的距離,沒有任何長兵器相助,再強的步卒也擋不住騎兵一衝。黃臉武將有些納悶,他弄不清楚對方是怎麽做到繞過懷遠鎮這些東一條西一趟狹小的街道迂回到自己身後的。更不明白的是,誰給了護糧兵膽子讓他們敢跟左武衛大將軍爭風吃醋。
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能夠弄清楚自己麵臨腹背受敵的窘迫境況已經足夠。身背後那個穿著鐵甲的別將不打算將衝突擴大,他已經表露了足夠的善意。身為這五百府兵的主將,黃臉將軍也不得不以同樣的“善意”去回複。
“左武衛車騎將軍麥傑,奉命在此執行公務。劉將軍,你的部下不在營中護糧,怎麽全跑到大街上來了!”府兵們聽見自家主將氣哼哼地打著官腔,聲音遠沒有剛才傳令戰鬥時有氣魄。
“我聽聞有人在街頭鬧事,怕釀成事端來威及軍糧安全,所以不得不來看看!”劉弘基在馬背上再次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對方主將轉過身來時,他看清出了此人的鎧甲。是五品車騎將軍的打扮,比自己這個別將整整高了一級。
這種對話本來就沒什麽內容,雙方氣焰再囂張,也沒人敢明著說自己是為了一個女人而與友軍刀劍相向。兩個主將互相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同時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劉將軍執行公務,怎麽把我麾下的弟兄給綁了起來。弟兄們,兩旁散開,聽劉將軍給大夥一個解釋!”黃臉將軍麥傑笑夠了,陰陽怪氣的命令。
動武,自己一方肯定吃虧。況且真要是殺了人,自己的前程也會受到影響。戰場上贏不下的場麵,隻好想辦法在官場上賺回來。反正李淵那廝隻是個護糧督尉,照著自家將軍差了無數級。
眾府兵暗鬆一口氣,收起兵器退向道路兩旁。前麵和後麵的將士都不是敵人,為了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與自己人拚命本來就不是他們所願。況且將軍大人已經鬆了口,大夥沒必要再硬逞強
“我聽說有人砸了我麾下秦參軍家的大門,要搶他的老婆。還以為是對麵的高句麗強盜殺了過來。原來是一場誤會,來人,將劉參軍的弟兄們放了!”劉弘基大笑著命令。
他的打算也是息事寧人,雖然麾下護糧兵此刻占了上風,但懷遠鎮這駐紮著三萬府軍,護糧兵隻有一千二百人。不夠給任何一股府軍塞牙縫。況且如今唐公在皇上麵前正失勢,能不給他添麻煩就盡量不給他添麻煩。
聽到主帥命令,神經已經緊張的極點的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也偷偷擦了把汗。如果劉弘基不來,大夥今天肯定得交代了。本著見好就收的心態,二人拔出刀子,割斷俘虜身上的褲帶,笑著命令弟兄們收起兵器。
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府兵俘虜們彼此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挪向本隊。才走了幾步,褲子就掉到了膝蓋處。陽光下,黑呼呼的“那活”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府兵們伸手去提褲子,腳步又無法站穩,劈裏啪啦相繼摔了個葫蘆滿地。
“哈,哈,哈哈!”護糧兵們放肆地大笑了起來。被府兵欺負了這麽久,今天大夥終於找回了一點場麵。雖然過程險了一些,但結果實在令人揚眉吐氣。
風瞬間有些澀,將所有笑聲凝固在街道上。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護糧兵們趕緊掩口,壓抑的笑聲嘎然而止。站在街道兩邊的府兵們卻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耳光,刹那間麵孔全變成了黑紫色。
“劉別將,你帶得好兵!”黃臉將軍麥傑從馬背上提起長槊,指著劉弘基冷笑道。
散開的府兵們又緩緩集結,五百人自動分成兩半,一半將刀尖指向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另一半用盾牌護住身體,轉向劉弘基。
“麥將軍,你麾下受傷士卒的湯藥錢,全由劉某支付,如何?”劉弘基陪著笑臉回答。心中暗暗叫苦,本來以為一場風波就這樣對付過去了,誰料到幾聲大笑讓之前所有努力全泡了湯。
“湯藥錢,劉將軍說得好輕巧。到底是唐公麾下,護糧兵可以隨意行凶!”麥傑將軍的笑聲越來越冷,連正午的陽光都被笑聲帶得蕭殺起來。
“此事與唐公無關。”劉弘基的臉色也慢慢變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我軍將領府邸,侮辱女眷,亂我軍心。劉某負責帶兵保護懷遠鎮糧倉,職責所在,不得不問!”
這句話他說得中氣實足,幾乎傳遍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氣焰滔天的府兵們聽見了,手中的兵器不覺鬆了幾分。如果自己的弟兄是為了一個女人爭風吃醋而被人打成這樣,這口氣大夥絕對不能再忍。但如果是自己人欺負上門去搶人家老婆,卻實在不能怪對方手黑。
“啪,啪,啪!”遠處突然傳來了稀稀落落的掌聲,在這關鍵時刻顯得尤為刺耳。眾人聞聲側目,隻見兩位衣甲鮮明的武將在幾十名侍衛的簌擁下,緩緩行來。其中一個絡腮胡子將領一邊拍掌,一邊笑著讚道:“職責所在,不得不問。唐公帶得好兵,唐公帶得好兵,麥某人好生佩服,好生佩服!”
一句話,驚得全場鴉雀無聲。站在騎兵隊伍前方的李旭瞪大了眼睛四望,看見身邊男裝打扮的李婉兒臉色鐵青。而騎在馬背上的李世民則瞪大了眼睛盯著絡腮胡子身邊那個中年武將,雙目中幾乎冒出火來。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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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李婉兒姐弟恨到如此模樣的,必是宇文述無疑。如此,走在宇文述旁邊的那位絡腮胡須老將的身份亦不用猜了,除了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外,整個懷遠鎮內,誰還有資格和左m衛大將軍並絡而行!
一下子驚動了兩位大將軍,大夥都心道不妙。這二人其中一個家中世代公卿,朝野間門生故舊無數,是大隋數一數二的望族。另一個性如烈火,膽大包天。少年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後來在前陳皇帝身邊當侍衛,白天為皇帝執傘,夜裏還到百裏外的徐州兼職做強盜。
以此二人的身份、能力,無論哪個伸出一個小手指來,劉弘基都得被碾成碎片。
正當大夥暗自擔心的時候,隻見劉弘基不慌不忙上前幾步,在馬背上拱手施了一個軍禮,朗聲道:“大隋皇帝帳下右勳侍、懷遠鎮護糧別將劉弘基,參見麥老將軍、宇文將軍!晚輩戎裝在身無法全禮,請二位前輩恕罪!”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連李世民這個小機靈鬼都在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無論是剛才那個麥秸杆兒(麥傑),還是現在到來的麥鐵杖,二人在話裏話外都想把唐公李淵拖下水。而劉弘基一句大隋皇帝帳下右勳侍,懷遠鎮護糧別將之語,則把今天護糧兵做的所有事情攬到了他自己頭上。兩個當朝三品大將軍攀扯不到唐公李淵,跟他這個六品護糧別將鬧起來,顯然太失身份。
聽了劉弘基的自我介紹,老將軍麥鐵杖的口氣稍微緩了緩,習慣性地持了把自己的絡腮胡子,帶著些怒氣沉聲問道:“你有右勳侍的門蔭,不知道和己故刺史劉升大人有何瓜葛?
他是從小兵一步步爬到大將軍高位的粗人,說話粗鄙無文慣了,此刻即便想高雅些也驢唇不對馬嘴。劉弘基卻不跟他計較語言上的無禮,掛好長塑,再度施了一個平揖,正色道:“晚輩不才,年三十卻未立尺寸之功,實在有辱家父聲名。”
“原來是故人之子,怪不得有如此氣魄!”麥鐵杖笑了笑,說話的語氣更加緩和。他今天擺酒延請同僚,想找個歌姬打發一下等待大軍集結的無聊時光。席間聽人說懷遠鎮有一賀姓女子號稱琴、舞、歌三絕,所以特地派人登門相請。結果酒菜都等涼了,歌姬卻還沒請來。自覺失了麵子的他叫來家將細問,才知道府兵與護糧兵為了個歌姬大打出手。摩下將領麥傑氣憤不過,己經點了五百府兵上街尋仇。
幾個將領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才特地跑來約束部屬。誰料號稱天下精銳的府兵不但沒討回公道,而且被人用步兵和騎兵夾成了餡餅。這個臉丟得實在太大了,所以麥鐵杖才不得不替屬下出頭。沒想到帶頭收拾了府兵的,居然是己故刺史劉升的兒子。
眼看著一場風波就要煙消雲散,左A衛大將軍宇文述笑了笑,向其他幾位將軍介紹道:“此人是己故刺史劉升之子,唐公李淵摩下第一愛將。文武雙全,大有其父之風!”
與麥鐵杖同來的武貪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聽宇文述如此一說,跟著連連點頭。
大夥光顧著誇讚劉弘基勇武,卻沒顧及到車騎將軍麥傑的臉麵。眼看著,車騎將軍麥傑的黃臉就變成了赤紅色。羞憤交加他顧不上身份,滾鞍下馬,伏在地上哀告:“屬下用兵無方,令摩下弟兄被人肆意侮辱,請老將軍責罰l”
“不中用的東西,到後邊站著去!”麥鐵杖的雙眉再次高挑,開口怒罵。斥退了麥傑,轉頭向劉弘基問道:“世侄說肩負維護地方治安之責,麥傑他帶兵上街,也不怪被你縱兵圍困。但那幾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麽錯,居然要被你摩下士卒扒了褲子!”
念著香火之情,老將軍己經不想將事情鬧得太大。但五百府兵精銳被三百護糧兵給包圍了,並且有十幾個人被當眾羞辱,這個麵子無論如何也得爭回一點。否則,非但日後他自己在同僚麵前抬不起頭來,摩下將士們也會為主帥的軟弱而寒心。
“前輩容票!”劉弘基笑了笑,低聲回答。“前方的兩個旅步卒,是來保護秦參軍府邸的,方才晚輩聽說有人上府搶人,才不得不派人來照看。至於那一百騎兵,是晚輩怕事情鬧大,特地帶來調停的,沒想到不偏不倚正趕在了麥車騎身後。世伯摩下精銳,天下聞名。晚輩帶的這些新手,哪敢起圍困之念。”
說罷,他用眼角的餘光掃向宇文述,與對方笑吟吟的眼神當空對了一下。宇文述側目,劉弘基也跟著低頭,大夥誰都不在說話,靜靜地等著麥鐵杖決斷。
幾句話給足了麥鐵杖台階,老將軍自然不能繼續深究。看看提著褲子,鼻青臉腫的那十幾個倒黴蛋,歎了口氣,說道:“也罷,算你小子嘴甜。把帶頭打人者和那個歌姬交出來罷,今天的事情,咱爺兩個就此揭過!”
按常理,這己經是老將軍做出的最大讓步。打人的是劉弘基的部屬,麥鐵杖自然不會過分難為他。帶個替罪羊回營中走個過場,打上幾鞭子,關個三五天,自然會把人放回來。而一個歌姬麽,更犯不著劉弘基為他操心。這種下賤玩物,有誰還會為她們賭上自己的前程。
車騎將軍麥傑氣得咬牙切齒,心中暗怪自己家主將人老耳順。找個替罪羊回去,輕輕鬆鬆就把主謀給放過了。正無可奈何間,沒料到劉弘基卻不領情,於馬背上再次施禮,正色回答:“是老將軍摩下士卒擅闖軍官府邸,騷擾女眷,所以雙方才起了衝突。至於老將軍口中所稱歌姬,晚輩不知其為何人,所以恕難從命l”
“就是那個姓賀的小娘皮!”一個鼻青臉腫的府兵恨恨地用手指向秦府大門。門樓下,賀家小姐正握著把短刃,在自己的未婚夫身邊昂首而立。
“賢侄,難道你真的要跟老夫為難麽?”麥鐵杖真的有些生氣了,板起臉來質問。他從來對一個小小別將這麽客氣過,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給自己半點情麵。
M是我摩下錄事參軍秦子嬰的結發妻子,並不是什麽歌姬!”劉弘基看著麥鐵杖的眼睛,鄭重回答。
“是麽?”麥鐵杖將信將疑。如果事實真的如劉弘基所言,今天的衝突的確是場大誤會。那個歌姬既然己經從良,自己的屬下就不該到人家府上騷擾。況且對方的丈夫還是個錄事參軍,職位雖然低了些,怎麽說也是軍中同僚。傳揚出去,自己堂堂一個大將軍搶底下軍官老婆陪酒,實在是有損半世聲名。
“久聞唐公風流,沒想到連屬下也如此灑脫。功名在身,居然肯娶妓女為妻子。卻不知是哪家子弟,為一個妓女拚卻前程也不要了?”宇文擄了擄胡須,微笑著讚歎。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大隋朝雖然己經不像前朝那樣重視門第,但良家子侄也不敢娶個妓女進門。況且此人有官職在身,養個妓女做外室還有可能,娶了做妻子,哪簡直是和自己的前程開玩笑了。想到這,自覺上當受騙的麥鐵杖勃然大怒,手指劉弘基,斷喝:“臭小子,老夫一再讓你,你居然一再敷衍。哪個小子是那姨子的丈夫,有膽子讓他出來讓老夫看看!
說罷,須發皆張,如同寺廟裏的夜叉般,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刹那間,無數雙目光掃向了秦子嬰夫婦。手持利刃的賀小姐臉色登時變得雪白,單弱的身體如風中殘荷般瑟瑟發抖。秦子嬰雖然性子軟,卻也是個有血氣的男人。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人群。
眾目睽睽之下,秦子嬰走到了劉弘基身邊。向前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卑職大隋懷遠鎮錄事參軍秦子嬰,拜見麥老將軍。不知道卑職夫婦有何得罪之處,竟惹老將軍登門相辱?平素唯唯諾諾的他,此時站在三品左武衛大將軍馬前,卻絲毫不見a弱。麥鐵杖被他的氣勢憋得有些難受,不覺收回了手指,怒問道:“她真的是你老婆?”
“己有白首之約,隻待家中父母回信,便可相娶!”秦子嬰正色回答。明知道對方隻要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碾成碎片,卻不想做絲毫退讓。
“你是良家子弟?”麥鐵杖冷笑著繼續追問。今天的麵子折大了,先遇到一個楞頭青晚輩,放著好好的台階不踩,非扯謊騙人讓自己無法收手。現在又竄出個窮酸,咬著牙說欲娶裱子為妻。他不相信這些話是真的,無論從任何角度,秦子嬰的說辭都像是護糧隊這幫兔意子們的狡辯。
“卑職出身於壟右秦家,世代清白!”秦子嬰淡淡地答道。自從他準備娶賀梅兒為妻,就有無數好心人拿二人的身份做文章。壟右秦家也算一個地方大族,如果娶了一個營妓回府,家族將為此而蒙羞。但他不想顧這些,秦家是秦家,自己是自己。大不了自己被家族除名,兩個人自立門戶也快樂逍遙。
麥鐵杖年青時是個綠林大寇,最恨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麵前炫耀家世清白。家世清白怎麽了,誰是生來當強盜的種?看著眼前的窮酸小子,他忍不住怒上心來,仰天長笑。
“哈一哈一哈,有種,壟右秦家有本事,居然給兒子娶個m子為做老婆!走,俺老麥今天認栽!”
一句話,讓所有護糧兵再度紅了眼睛。賀梅兒出身風塵不假,但她是受家世所累。麥鐵杖和宇文述仗著官威縷縷辱人,明知道佳人己為人婦,卻開口一個妓女,閉口一個妹子,三番五次羞辱。大夥即便是泥捏的,也有一個土性子。當時,有人在底下就罵將起來。
“***,不就是個強盜麽,有什麽了不起?”
“歌姬怎麽了,有些人是誰生的都不知道!”
“哪個小子罵人,給老夫滾出來!”麥鐵杖猛然回頭,大聲怒吼。自從他投到楊素靡下-,還沒人敢這樣侮辱過他。出身綠林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他也要把罵人的家夥撕成碎片。
眼看著老將軍就要縱馬衝入人群,劉弘基一抖a繩,橫在了麥鐵杖麵前。“麥老將軍,您欲當街殺我摩下士卒麽?”
“小兔意子滾開!”麥鐵杖抬手就是一馬鞭,狠狠地向麵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抽去。
不知道是因為躲閃不及還是不想躲閃,劉弘基被夾了鐵線的皮鞭重重地打在了臉上。隻聽“啪”地一聲響,象征著別將身份的頭盔飛上了半空,一道青黑色的鞭痕從耳朵一支延伸到下巴,血順著傷口處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劉弘基不閃不避,攔在麥鐵杖馬前大聲冷笑。揮手打了人,麥鐵杖心中的怒氣也散了一點,看看劉弘基,冷冷地問道:“小小別將也敢攔我,難道唐公平素就是這樣教導屬下的麽,”
“不知道麥老將軍是以左武衛大將軍身份與末將說話,還是以普通人身份與晚輩說話?”劉弘基也被這一鞭子打出了怒火,冷笑著反問。
兩百多名護糧兵再度舉起了兵器,今天的侮辱大夥受夠了,如果姓麥的老家夥再敢動手打人,少不得大夥一起上前拚命。
五百府兵也快速整隊,隻要動手打起來,就是一場火並。雙方勢均力敵,誰準備得不及時誰就吃虧。
左v衛大將軍宇文述、虎貪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等人沒料到事態會突然發生這種變化,想上前勸,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而眼看著雙方火並,皇上追究下來大夥都逃不了幹係。正著急的時候,又聽見馬蹄聲響,一夥人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麥老將軍手下留情。麥老將軍手下留情!”唐公李淵邊策馬邊喊。轉眼來到近前,滾鞍下馬,三步兩竄到了麥鐵杖和劉弘基之間。
他一身官服,滿頭大汗,顯然是正在處理公務之時,猛然聞訊趕來的。當了當事人中間,先拱手向麥鐵杖施禮,然後衝著劉弘基大聲喝道:“老將軍在前,你一個後生晚輩怎能如此無禮。還不趕快向前輩賠罪!”
“不敢,老夫無德,不敢做此人的前輩!唐公帶得好兵,以三百破五百,打得我左武衛落花流水,老夫佩服!”沒等劉弘基說話,麥鐵杖森然道。
“下官失禮,下官失禮。回去後定然重重責罰他們!”李淵忍氣吞聲向麥鐵杖賠罪。他方才正在府衙與幾個心腹幕僚議事,突然間聽聞護糧兵與府兵發生了衝突。本來以為是場尋常糾紛,便沒去管它。反正平素這種糾紛常有發生,每一次都是護糧兵們忍讓。沒想到轉眼間事態就失去了控製,衝突變成了大規模群毆。等他聽說麥鐵杖等人被驚動了,再上馬追來卻己經來不及。
“不必了,你的摩下當街羞辱我的部屬,你把肇事者交出來吧!”麥鐵杖用馬鞭敲了敲手掌,氣哼哼地回答。
李淵性子軟弱,在同僚中是出了名的。這樣一個謙和之人,欺負他也沒什麽意思。所以麥鐵杖不打算再鬧下去,隻拿兩個不長眼的家夥打個半死,讓新兵蛋子們得個教訓也就罷了。至於那個歌姬,反正自己己經罵夠了,誰愛娶誰娶,跟老麥也沒什麽關係。
眼下李家正出於風尖浪口上,唐公哪還敢再豎強敵。低聲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那些護糧兵,正想於其中找兩個李府安插進去的死士交給麥鐵杖委曲求全。劉弘基卻再次向前提了提馬緩繩,大聲阻攔道:“唐公且慢,此事是因弘基而起,自然要由弘基親自來了結。麥老將軍,晚輩挨了你一馬鞭,你卻還沒回答晚輩所問?”
“弘基休得無禮!”李淵大聲怒斥。無論誰是誰非,自己這個主帥惹不起對方,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今天雙方鬧得越大,弟兄們吃的虧也越大,根本沒有找回道理的可能。
“前輩,晚輩是以大隋天子帳前右勳侍身份向你發問,並非以唐公摩下護糧別將身份向你發問l”劉弘基搖了搖頭,繼續追問道。
李淵想息事寧人,這種心思劉弘基能夠體諒。但今天的事情根本不可以用息事寧人的方法解決,www.wenxin8.com/自己先前己經一再退讓,可麥鐵杖這老糊塗在字文述的挑撥下步步緊逼。如果自己把靡下交給麥鐵杖出氣,今後這一千二百名兄弟將無人在真心替唐公效命。
“弘基兄是個真男兒!”李婉兒低聲點評。畢竟年齡還小,她無法理解父親軟弱的原因。側頭看看弟弟,發現李世民自始至終,目光就沒離開過字文述的左右。
“麥鐵杖人如其名,一直被姓宇文的拿在手裏當兵器用。”李世民冷笑著嘀咕,“倒是弘基兄,進退有度,未必真吃了虧去!”
李旭輕輕點頭,暗自拔出了騎弓。他不清楚劉弘基到底想做什麽,但能看出來他那一鞭子是故意挨的。打了人之後,麥鐵杖的氣焰就漸弱。先還要護糧兵交凶手和女人,現在女人不要了,隻問凶手。雙方繼續消磨,恐怕麥將軍什麽也撈不到。
正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又聽見猶豫了好半天的麥鐵杖冷笑著回答:“以大將軍身份怎麽樣,以普通人身份又怎麽樣?,,“以大將軍身份,麥老將軍縱容屬下強闖民宅,羞辱將領妻子在先。明知對方結發,還出言辱罵在後,再加上無故痛打部將,蓄意殘害士卒。其中無論哪一項,都有違大隋軍法。
弘基身為右勳侍,自然要向聖上那裏討個公道。”劉弘基抹了一把脖頸上的血,冷笑著說。
“弘基,休得再胡言亂語!”李淵又氣又急,大聲嗬斥。劉弘基一再以右勳侍身份說話,就是表明了此事與李家無關。可自己又怎能讓他一個小小的侍衛跟大將軍去鬥?雙方實力不在一個層麵上,人脈也差了千重萬重!
“弘基即便不說,是非曲直亦在人心。”劉弘基搖搖頭,不肯依從李淵的命令。“如果以普通人身份,麥將軍打我這一鞭,是前輩教訓小輩,弘基隻好忍了。但你辱我朋友,便是辱我。弘基不才,願持手中長塑,向老前輩請教一二。”
“弘基!”李淵驚叫了一聲,眼睛都急得紅了起來。麥鐵杖是大隋軍中數一數二的凶人,在兩軍陣前,六十多斤鐵杖揮下,通常把對手連人帶馬全給砸塌了。劉弘基一言不合與他邀鬥,雖然不違反大隋軍律,也等於自己上前送死。
聽完劉弘基的話,麥鐵杖不怒反笑,馬鞭戟指劉弘基麵孔,說道:“你,有種,劉升養了個好兒子!”
作為大將軍,麥鐵杖自然不會懼怕一個小小勳衛的彈勤。但若不敢接受劉弘基的挑戰,就等於承認自己武技不如別人,隻敢憑官位欺負後輩。
冷靜想想,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的確不占理。特別是侮辱人家妻子那幾句話,不知道怎的當時就衝口而出。可讓他給一個晚輩認錯,或者放棄給摩下弟兄們出氣的機會,麥鐵杖同樣也做不到。
進退兩難之間,麥鐵杖一張手,就打算取鐵杖給劉弘基以教訓。沒等家將把他的鐵杖提過來,劉弘基又大聲補充了一句:“且慢,劉某還有一言在先!”
“說!”麥鐵杖瞪大了眼睛怒喝。
劉弘基看看氣憤添膺的弟兄們,再看看無可奈何的李淵,笑了笑,說道:“若是晚輩輸給前輩,則今天之事就算揭過,唐公帳下將無人再提!”
“若是你小兔意子贏了,今天的事情老夫永不追究l”麥鐵杖信口答。這本是綠林豪傑之間邀鬥的一句套路話,他順著劉弘基的話柄答完了,才猛然意識道自己上了一個大當。
自己的初衷本來要追究對方持械群毆之罪,結果稀裏糊塗就變成了私鬥。而對方不知怎地又好像當過綠林豪傑,江湖切口說得極其順溜。自己一接話,就等於把前麵所有事情放開。打贏了劉弘基,頂多傷了他一個,唐公帳下那些無禮私鬥的士卒自然不好再去追究。萬一輸了一招半式,非但今天的場子全丟,半生英名也隨之付與流水。
未戰,先機盡失。麥鐵杖手握成名兵器,心情一下子變得萬分沉重。
“此地甚窄,麥將軍何不去校場指點他!”宇文述非常體貼地給麥鐵杖出主意,一句話,封死了雙方可能的退路。
“也好,老夫久不活動筋骨,手都生了!”麥鐵杖仔細打量了宇文迷一番,森然回答。
無可奈何的李淵後退數步,拉起了自家的戰馬。他沒有力量再做任何事情了,如果被挑戰的人是宇文述,無論如何他也自重身份不會和一個小將計較。隻需要一句以下犯上,就可以讓劉弘基到一邊去反省。
可惜劉弘基挑戰的偏偏是麥鐵杖。
可恨宇文述偏偏在旁邊敲磚釘角。
目光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護糧兵,猛然,李淵明白了劉弘基的心思。他抬起頭,眼角裏閃起了點點{目光。
酒徒注1:麥鐵杖,大隋宿將。性子粗豪,講義氣。年少時為盜,被官府捉住後貶為奴隸,送給南陳皇帝當執傘奴隸。老麥白天給皇帝打傘,晚上跑到百裏之外殺人。殺過認後再回來繼續打傘。被人認出來,告到官府,官府不信,因為他從不缺勤。後被人設圈套拆穿真相,陳後主舍不得殺他,貶到外地。陳亡後,入楊素軍中,累官升到大將軍,大業八年戰死在遼東。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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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橙仿佛結了霜,李淵接連踩了兩次,靴子都從橙口裏滑了出來。有親兵快步上前相攙,卻被他一把推了個趟超。第三次他幹脆不踩馬橙,直揪著馬脖頸上的棕毛爬上了戰馬。那突厥來的良駒被主人揪得“味導黔:咆哮,原地打了大半個***才把身形穩住。羞憤交加地李淵一拍坐騎,跟在麥鐵杖等人身後衝向了城南校場。
“弟兄們,看大帥怎麽收拾這小子!”麥傑走上前,衝著府兵們大聲招呼。
“走了,看熱鬧去!”五百府兵齊聲鼓噪,氣勢洶洶地去校場為自家主帥助威。護糧兵們亦不肯示弱,列著隊伍緊緊相隨。www.wenxin8.com/兩相比較,他們整齊的軍容反而更顯齊整。大夥都知道劉弘基沒有任何勝算,但他挑戰麥鐵杖之舉純是為了替弟兄們出頭。所以護糧軍的弟兄們寧可看著他被麥鐵杖打下馬,也要為他長最後一次威風。
“仲堅兄,你說劉大哥能贏麽?”李世民追在李旭身後,不安地問。劉弘基是為了平息此事,所以才不惜冒險挑戰麥鐵杖,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否太大?父親大人為什麽不盡力製止這場沒有勝算的比試?李世民隻覺得頭漲漲的,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卻抓不住其中關鍵。
“劉大哥一定會贏!”李婉兒大聲替李旭回答。父親在上馬時最後一刻表現出來的堅韌讓她心裏很難受,最近幾年,李家由盛轉衰,父親大人都承受了些什麽,為人的艱難,做女兒的往往比做兒子的體味得更深。
喧鬧的十字路口轉眼間恢複了原有的安寧,人流散盡,周圍百姓悄悄地從將門a推開些許,探頭探腦地觀察外邊的動靜。兵大爺們打架的原因大夥不太清楚,也不甚關心。但老天保佑兵大爺們換了地方動手,沒讓大夥遭受池魚之殃。
“他爹,那是誰家,怎麽給人砸成了那個樣子!”一個中年婦人貼著自家門縫指了指秦子嬰的府門,低聲詢問。
“老秦家歎,據說還是個當官的呢!”渾身補丁的戶主歎息著回答。醜妻和近地才是家中寶,看看秦家的遭遇,他對眾口相傳的格言更加堅信不移。
“秦家大哥好像還在!在那邊!”夫妻背後,小孩子指點著空蕩蕩的街心說道。
兩口子這才注意到街心處還站著一個男人,失了魂般,正晃晃悠悠地向殘破的大門口娜動。門口處,平素不多露麵的秦氏小娘子倚門而立,仿佛在期盼待著相公回家。
家,秦子嬰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被砸爛的門,他的手一直緊握著,指甲己經紮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秦子嬰恨,他恨自己早些年為什麽隻顧著讀書,沒煉些武藝。否則,今天與麥鐵杖老賊邀鬥的就是他,而不是與此事無關的劉弘基。
“子嬰!”賀若梅低低喊了一聲。曾經幾時,她天真的以為惡夢都己經結束。卻沒想到,這場惡夢既然來了,就要追隨自己終生。
秦子嬰沒有回答,低下頭去將家門口的碎石亂木一塊塊搬起來向牆角丟去。這是他的家,別人可以在門口亂扔東西,他自己卻不可以。有幾塊石頭太大,超過了他的普力承受範圍。他晃悠著將石頭放下,又晃悠著將石塊搬起,一點,一點地將擋住門口的廢物向旁邊娜。
風卷著冬日的殘雪掠過樹梢,呼嘯聲裏充滿了絕望。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陽光己經慢慢開始變亮。隻是那些經了霜的殘枝,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等到再次花滿枝丫。
“子嬰,對不起!”賀若梅硬咽著說道。麥鐵杖的羞辱令人難過,但給人傷害更深的是宇文述那句挑撥之言。‘為一個妓女拚卻前程也不要了’,原本以為婚姻就是兩個結發相伴直到皓首,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那麽多扯不斷的瓜葛。
聽見妻子的抽泣,秦子嬰多少回了些心神。直起腰來,伸出手去擄整齊了賀若梅被寒風吹亂的長發,低聲安慰道:“別哭,門砸了咱們再買一個。房子咱們找人去修。等打完了仗,咱們就搬回壟右去!”
“子嬰,我沒想到你要付出那麽多!”賀若梅終於忍耐不住,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失聲。壟右秦家將為此蒙羞!可自己做了什麽傷害了他人的事情。
“對不起,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麽地方,老天為什麽對自己如此不公。
“梅兒,沒事了,沒事了。他們不會再找來了,劉大哥一定會贏,一定會!”秦子嬰輕輕拍打著妻子的後背,心裏痛得如刀攪。
劉弘基贏的希望微乎其微,秦子嬰雖然不通武藝,卻也心知肚明。麥鐵杖雖然年事己高,但他半生的威名不是白揀來的。想當年此人曾獨力格殺三十餘山賊而毫發未傷,整個大隋都為之震動。人年紀大後力量也許會隨之衰弱,但臨陣格鬥經驗往往卻會隨時間的積累越來強。
聽見丈夫提起劉弘基,賀若梅慢慢止住了哭聲。現在不是發泄委屈的時候,別人為了丈夫去比武,丈夫在家中縮頭不出。比起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她更希望秦子嬰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男子。壟右秦家不應該因此蒙羞,他們終究有一天會為子嬰而驕傲。
抬起頭,賀若梅再度看了看秦子嬰那略顯單薄的肩膀,低聲勸道:“你去給劉大哥助威吧,這裏我來收拾!”
“梅兒!我……”秦子嬰想說一句永不相負的話讓妻子安心,嘴唇卻被一根柔夷輕輕地按住。
“我知道你!”賀若梅的笑臉上掛著淚,“就像你知道我!去吧,我蒸了糕餅等你回來兩夫妻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殘破的大門後,過了片刻,大門口出現了一匹馬,馬背上有一個人,快速向城外奔去。
"嗨,這年頭,當官小了照樣有人欺負啊!”風中,有人低低的評價。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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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校場走,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心中越是懊悔。城南校場是去年冬天李淵調集青壯特地為左武衛將士們開辟出來的,考慮到麥鐵杖年紀較大,為人精細的李淵還特地在將台上用木材和竹子搭了一個涼擁,以便他練兵時休息。而今天,他卻稀裏糊塗地跟李淵較上了勁兒。打贏了劉弘基這個晚輩,也沒什麽好風光的。萬一失手將對方殺了,恐怕麥家與李家從此就結下血仇。
而這一切起因不過是個*****!麥鐵杖恨恨地看了身邊的宇文述一眼,心道。他依稀記得,最初在酒席間提出歌、舞、琴三絕的,好像就是這位宇文述將軍。而兩次讓自己火冒三丈的,好像也是宇文述。想到這,他更加後悔自己的魯莽,連握著馬鞭的手,也越發沒有了力氣。
可現在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發。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通知,還是消息傳得本來就快,左武衛的將領們三三兩兩地打著馬向校場這邊跑。麥老將軍己經快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很多人都想一睹老將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風采。好戲就在眼前,聽到消息的人誰肯錯過“告訴弟兄們拿出些精神來,別讓人家笑了去!”李旭側身,對自己摩下隊正武士a吩咐。後者輕輕點點頭,撥轉戰馬向幾撥弟兄們衝去。聽到命令,兩旅步卒和一旅騎兵迅速打起了精神,以比平素訓練時兩倍還認真的態度走過了校場大門。他們的人數雖然遠遠少於趕來看熱鬧的府兵,氣勢上卻不輸對方分毫。
“仲堅兄認為弘基兄有取勝希望麽?”李世民上前幾步,不死心地追問。他認為,既然在所有人中李旭與劉弘基交往時間最長,所以也應該對劉弘基的武藝最清楚。
“我不肯定,但麥老將軍戰意不濃!”李旭想了想,終於給出了一個令人稍微放心的答案。麥老將軍戰意不濃,這是他經過反複觀察得出的結論。通過徐大眼傳授的觀人術,李旭甚至隱隱覺得麥鐵杖老將軍現在根本不想與劉弘基比試。隻是風聲己經傳開,雙方任何人都沒有了主動退出的機會。
“是麽?”李世民的眼睛登時一亮。兩強相爭,最忌諱有人心軟。李淵給孩子們講解兵法和謀略時,曾經多次向他灌輸過這個觀點。倘若事實真的如李旭所言,劉弘基的勝算就會大增。但劉弘基如果真的把麥老將軍打下了馬?好像也不是什麽好結果!
正在三個少年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淵帶著幾個親衛緩緩走了過來。唐公的麵色還是那麽憔悴,隻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很多靈動之意。
“仲堅,你和弘基交往最久,他的武藝比你如何?”趁人不注意,李淵湊到李旭馬前,以極低的聲音詢問。
“無論對敵經驗和還是武技,晚輩都望塵莫及。隻在騎術和射術兩項上,晚輩勉強能和弘基兄一比!”李旭仔細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答完了,才感覺到有人在悄悄地扯自己的皮甲,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王元通焦急滿臉。
唐公李淵不會無緣無故問這些話題,他在此時相詢,必定是想到了破解眼前困局的辦法。李旭搖了搖頭,不敢謙虛,將二人在武藝上的差距如實奉告。
“我觀麥老將軍似乎戰意不強!”李淵接下來的話,登時令大夥對李旭刮目相看。
“仲堅哥哥剛才也這樣說!”李婉兒高興地上前表功,卻被其父親一眼瞪了回來。
瞪完了女兒,李淵再度上上下下掃視了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頭皮都發乍了,才低聲說道:“現在是雙方都不想打,但都下不來台。你年齡比弘基小一半,如果你替他出馬.……
“仲堅兄(哥哥)怎麽會是麥老將軍的對手!”李婉兒和李世民同聲抗議。與李旭日日在一起談文論武,三人雖然脾氣不完全相投,彼此之間關係卻很是很親密。聽說父親讓李旭前去送死,李氏兄妹本能地反對。
“別亂插嘴!”李淵眉毛一跳,不怒自危。看看一雙兒女,再看看茫然不解但表情決然的李旭,低聲解釋道:“第一,麥老將軍自顧身份,肯定不願意傷害一個比他小了近四十歲的孩子,所以仲堅即便輸了,也不會受重傷。第二,我估計待會兒有人會替麥老將軍出場…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點將台前一陣紛亂。片刻後,有名身穿銀甲的白馬將軍衝到了校場中央。
“麥老將軍乃國之幹城,豈可輕易與人交手。末將不才,願替麥老將軍領教劉別將武藝!”來人馬打盤旋,在場中大聲喊道。
“唐公的眼界好毒!”王元通等人低聲讚歎。方才李淵要求李旭替劉弘基出戰時,大夥心裏都不甚滿意。雖然劉弘基在眾將中人望甚高,但也不應該安排李旭替他出場。若論年齡,李世民的年齡豈不比李旭還小,他去交手,麥老匹夫豈不是更不肯傷他?白馬將軍一下場,所有人的想法登時逆轉。方才李旭和李世民二人隻看出了麥鐵杖不願與人交手,而李淵卻直接推算出了對方下一步舉動。其眼光見識己經比眾人高出不止一籌了,如此獨到的眼光,他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沒等眾人想清楚其中細節,李旭早己打馬衝了出去。黑風身材高,腳力快,與他同時下場的劉弘基根本追不上其速度。沒等劉弘基出言反對,李旭己經衝到白馬將軍麵前,手舉黑刀,大聲喊道:“既然將軍替麥前輩下場,卑職不才,願意與將軍討教一二!”
“旭子!”劉弘基焦急地喊了一聲。下場的這位將軍是麥鐵杖老將軍摩下武貪郎將錢士雄,劉弘基在去年冬天左武衛兵馬開進懷遠鎮時曾經和他有過一麵之緣。據軍中傳聞,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尋常武將在他麵前一個回合都走不到。自己今天挑戰麥老將軍,憑的全是一口氣,心中本來就沒存著僥幸的想法。若把好兄弟的也搭進來,這買賣就賠到底朝天了。
“弘基兄莫非覺得我技不如人。讓仲堅先替你鬥一場,我輸了你再上也不遲!”李旭向劉弘基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仲堅,你年齡太小!豈可與錢將軍比試!”劉弘基又急又氣,大聲嗬斥。
“我們比的是武技,又不是年齡!我想,錢將軍亦不會因年齡而輕視於我!”李旭搖頭,笑著反駁。
三人在場上光說不練,底下看熱鬧的府兵們就有些不耐煩了。登時,有人大聲喧嘩起來,有人則拚命用橫刀敲打起了盾牌。
“戰!”“戰!”“戰!”府兵們一邊敲打盾牌,一邊大吼。
“檔l"檔!”“檔!”金鐵交鳴聲充耳不絕,震得人渾身血脈為之沸騰。劉弘基見趕李旭不走,隻好撥馬退了下去。
他一退場,四下的嘈雜聲立刻消失。到了此時,看熱鬧的人們才弄清楚,上場的是個娃娃兵,雖然人和馬看起來都很高大,但臉上才長出的軟須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年齡。
“是個騎大黑馬的小屁孩兒!”有人低聲議論。
“個子不小,但喉結還沒長起來呢!”有人不住搖頭。心中暗罵唐公李淵兒戲,弄個十五歲少年出來和赫赫有名的猛將較藝,這不是送死又是在做什麽。
“唐公欺人太甚,居然派個娃娃下場l”在點將台上觀戰的左ig衛大將軍宇文術自言自語般點評。聲音不大,卻足夠台上所有人聽得清楚。
“本事沒長在年齡上!”麥鐵杖持了抨胡子,大聲答道。今天第一次,他沒被別人的言談所激怒。
由錢士雄替自己下場,是麥鐵杖臨時做出的決定。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由部下出馬比試,無論輸贏,雙方的怨恨都不會結得太深。而對方居然也派了一個替身來,則更合他的本意了。兩個當事人都沒上場,其他人代為比試,氣勢洶洶的邀鬥就變成了軍中遊戲。無論誰輸誰贏,主帥都可以一笑而過。
想到這,麥鐵杖揮了揮手,命令道:“來人,傳老夫擂鼓,給兩位壯士助威!”
話音一落,戰鼓聲立刻隆隆響了起來。錢士雄和李旭聽見鼓聲,整頓好衣甲,各自打馬跑開六十餘步。轉身對正了,同時舉起了兵器。
“小夥子當心,長塑來了!”錢士雄大喝一聲,縱馬前衝。丈八長塑穩穩端平,直奔李旭的左肩窩。
他抱著和解的目的而來,當然不想下死手。對麵的李旭也看出了對方的用意,縱馬上前,在長塑刺到身前的一刹那擰身揮臂,將掌中黑彎刀重重地砸在塑頭和塑身連接處。
破EraI!這是銅匠師父跟他練習了無數次的招術。當時銅匠有言在先,此招沒經過任何實戰檢驗,成不成聽天由命。李旭不會用架,黑彎刀雖然長,但比起架來長度還差了無數尺,根本無條件跟人對刺。所以,他隻好拿銅匠師父的沒把握本領出來賭一賭。
隻聽“檔l”的一聲,遊龍般的長塑猛然彈開,卻沒有如同李旭預料的那樣失去控製,而是從頭部到中央彎了彎,卸去了大部分砸擊力道。剩下的力量傳到錢士雄手臂上,己經不足以令其兵器離手。
“好小子!”錢士雄為對手的普力大聲精彩,後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長塑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借著戰馬前衝的力道,再次橫掃了過來。
這一掃,人力與馬力合在一處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頂,李旭保證自己得被這一塑掃下馬去。當即,他向前側麵一探身,主動甩橙離鞍,將身體藏到了馬背的另一側。錢士雄一塑掃空,收招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從自己身邊跑了過去。
兩軍對衝,雙方騎兵通常隻有一次照麵機會。第一次不能打對方落馬,就要把此人交給自己身後的同伴。www.wenxin8.com/自己則借著戰馬的速度衝向敵軍的第二排騎兵。但此刻是在校場之上,所以一個照麵結束,雙方還要各自把戰馬兜回來再戰。李旭和錢士雄由著戰馬的慣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後,各自調轉了馬頭。
“好!”校場下,喝彩聲猶如雷動。武貪郎將錢士雄在決鬥中大占上風,這是眾人預料之中結果。但與他放對的那個少年破得巧,躲得機靈,嫻熟的刀法和騎術也令人大開眼界。
軍中漢子性子通常比較直,雖然府兵們與護糧兵之間積怨頗深,看到對方精彩的表現,依然會扯開嗓子為其喝幾聲彩。
二人再次催動戰馬,錢士雄的長塑便不再故意留情。通過剛才第一輪試探,他己經感覺到對手並非尋常少年。輕視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準度大大增強。
李旭憑著銅匠師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強又對付過了第二個照麵。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錢將軍對手。那杆馬塑與步校尉所用的一樣,居然是有彈性的。擊打塑頭時,根本不可能讓它脫手。這樣,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虧。每次都是別人先紮過來,他化解了對方先招,才有機會還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個照麵,李旭忙得渾身是汗。直到第六個照麵,才終於抽冷子還了一刀。錢世雄微微抖了抖架,就把黑刀磕了開去。二馬錯橙功夫,還順勢刺了一手回馬架,把李旭逼了個手忙腳亂。
“小子,你再不認輸,我可不留情了!”順著戰馬慣性脫離接觸的刹那,錢士雄扯著嗓子大喊。能把彎刀使到這種地步,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馬,實在有些令人於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將軍小心!”李旭頭也不回地回答。校場周圍過於喧鬧,所以二人說話時都拚命扯開了嗓子。彼此之間的交談不禁對方聽見了,距離二人位置較近的府兵們也聽了個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聽到這話的人,包括錢士雄自己都大笑起來。放冷箭之前還通知一聲,那還算哪門子冷箭。
盡管如此,眾人還是停止了喧鬧。鑼鼓聲和擊打兵器聲影響耳力,如果少年人真的放箭,弓弦聲就成了錢士雄判斷冷箭的唯一借助。大夥即便愛才,也決不能給李旭幫忙。
“怎麽回事?”點將台上的麥鐵杖不清楚為什麽戰鼓聲和擊打盾牌聲突然停止了,大聲喝問。
趁著二人的戰馬還沒圈回來的機會,有人立刻把李旭的話傳到了點將台上。聞此言,所有的將軍忍不住莞爾。那個騎黑馬的少年輸陣是早晚的事情,大夥都是行伍出身,心裏邊對最後的結果一清二楚。但此人敢主動上前替上司接戰,又能在錢將軍架下支撐到過五個照麵,也算難得一見的人才。當即,很多人都起了愛才之心,紛紛打聽起少年的身份來。
“此子是李淵的本家侄兒,據說曾在一次夜戰中殺了二十幾個高句麗刺客!看其今天身手,恐怕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宇文迷微笑著向眾人介紹。
“李家人才濟濟啊!”有人點頭稱讚。
同樣的話,不同人聽起來則有不同味道。有將領是真心羨慕李淵運氣好,家族晚輩中人才濟濟。有將領卻暗暗皺眉,巴不得錢士雄一時失手,揮塑將少年人挑於馬下。
“傳老夫將令,叫錢將軍不要傷了他!”麥鐵杖大聲命令。看到李旭的身法,他本來就起了愛才之心,此刻又聽說是李淵的侄兒,更不想讓他有任何閃失。
“是!”兩邊親兵答應一聲,剛欲轉身去傳令。猛然,聽見校場中傳來一聲大喝,“看箭!”
眾人俱是一愣,趕緊凝神,隻見武貪郎將錢士雄在馬鞍上猛然仰身,後腦勺低磕馬屁股,端端正正地來了個鐵板橋。
“好!”行家裏手們忍不住高聲喝彩。大隋朝為將軍所配的愷甲頗重,錢士雄又素重場麵,他身上那襲鍍了銀的鐵甲少說也有二十五、六斤沉。穿著如此笨重的愷甲還能在馬上做出如此靈活的閃避動作,的確配得上百戰宿將的名頭。
喝彩聲喊完了,才有人意識到,方才根們沒有羽箭向錢士雄將軍飛來,那個黑馬少年手裏擎了一張弓,嘴裏喊得聲音頗大,手指頭卻連弓弦都沒有碰。
“哄}”護糧兵們齊聲哄笑起來。敢在比武場上這麽捉弄人的,李旭算是第一個。即便今天他輸給了錢士雄,護糧軍也爭足了顏麵。
大夥這麽一笑,錢士雄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挺腰抬身就想持塑衝陣,剛剛在馬背上坐直了,耳畔又聽得一聲弓弦響。
“嘿!”錢士雄怒喝一聲,把剛剛挺直的身體又仰了下去。四下裏先是一片寂靜,然後又是一片哄笑之聲。眼前天空瓦藍,哪裏有什麽羽箭飛過。
帶著近三十斤的愷甲連續兩次仰身,縱使是以武貪郎將錢士雄之勇,額頭上也有汗冒了出來。知道再次被李旭戲弄後,他不怒反笑,小腿一夾馬肚子,靴子跟輕碰金橙邊,一邊直腰,一邊衝了上去。
刹那間,戰馬前衝了三十餘步。錢士雄慢慢挺起身,無論對方再使花招,他也不打算閃避了。兩個人的距離隻有一百多步,隻要衝到近前,他一塑就能把對方推下馬背。
頭剛剛仰正,還沒等他向前觀望,忽然,耳畔又傳來一聲風聲。以多年臨陣經驗,錢士雄知道羽箭來了。想要再次仰身,哪裏還來得及。
隻聽見“砰”地一聲巨響,緊接著,鍾兒、鼓兒、撓兒、錢兒在耳畔響個不停。身體仿佛衝進了一個水陸道場,四處都是梵唱金鳴。眼前卻好像開了間染坊,紅、橙、黃、綠、藍,五色錦緞高高飄揚。
好不容易從混亂中緩過神來,錢士雄凝神細看,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少年牽著匹駿馬,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的坐騎前。
“錢將軍武藝高強,卑職甘敗下風!”李旭站在地麵上拱了拱手,笑道。他隻是一個旅率,不能自稱將軍,所以隻好以卑職自居。
錢士雄見狀,趕緊翻身下馬。一邊拱手還禮,一邊說道:“小兄弟好箭法,錢某自認不如。”說罷,低頭扯下自己的鐵盔,隻見一根冷森森的雕翎不偏不倚插在盔纓間。高半點,肯定射飛。低一寸,破碎的將不是鐵盔,而是自己的麵門。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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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錢將軍手下留情,李某三個照麵之內早己落馬,又怎有機會射將軍一箭!”李旭謙虛地說道,不敢自認比武獲勝。
錢士雄一身鐵甲,羽箭射在身上根本無法讓他失去戰鬥力。而不顧一切射其麵門或者戰馬,又對不住他手下留情的善意。所以,李旭認為自己這一箭射得純屬投機取巧,勉強算贏了也沒什麽好誇耀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落敗。
見他這般謙虛,錢士雄更不敢自認取勝了,擺了擺手,大聲說道:“若是方一上馬你就用箭傷我,我哪裏有機會刺出第一塑。贏了就是贏了,俺老錢又不是那輸不起之人!”
二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自認勝利。正悻悻相惜的時候,傳令兵送來左武衛大將軍將令,命二人一同到點將台問話。李旭和錢士雄相視而笑,牽了戰馬,托著鐵盔,並肩走到了點將台之前。
此刻,校場周圍的弟兄們熱鬧得己經亂開了鍋。大夥雖然各有擁戴對象,但誰也沒料到這場比武最後是如此結果。護糧兵們固然揚眉吐氣,府兵們也都笑得前仰後合。原來軍中演武規矩,騎兵相較,先下馬者為輸。隻要有一方下了馬,另一方即便有心傷害,也不得追殺。所以錢士雄將軍占盡上風時才一再要求對方下馬投降,以便他就此收手。而那個騎黑馬的楞小子居然賺了錢將軍一箭,然後又跑到將軍身邊下了馬。這番輸贏,的確己經無法論了。
大夥指指點點,都道錢將軍運氣差,打了半輩子仗居然被一個毛頭小子給騙了。至於雙方恩怨,此刻早己拋到了腦門之後。
點將台上,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左A衛大將軍宇文述等人也樂不可支。大夥見過在比武場上放冷箭傷人的,卻沒見過像李旭這樣把冷箭放得如此光明正大的。更沒見過明明上前一步,就可以將對手推於馬下,卻主動跳下來認輸的。笑了一會兒,麥鐵杖命人將錢士雄的頭盔呈上來,反複端詳了一遍,站起身,走到將台邊,衝著李旭問道:“小子,這一仗你明明贏了,為何又要認輸?”
“錢將軍從開始就手下留情,卑職怎能不知道好歹。況且若真是生死相較,誰還會給卑職三番五次虛張聲勢的機會!”李旭拱了拱手,客氣地回答。
這句話答得甚合麥鐵杖心意,老將軍心裏暗暗稱讚眼前這毛頭小子知道進退。點點頭,目光轉向錢士雄,問道:“小錢,這一戰你可認輸!”
“末將無能,失了大將軍顏麵,甘領責罰!”錢士雄紅著臉拱了拱手,答道。
“分明是仲堅下馬在先,錢將軍怎麽能算輸了!”唐公李淵帶著劉弘基等人也湊上前來,謙虛地退讓。
兩軍陣前,講究的是當麵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向錢士雄這種故意把長塑刺偏的舉動沒人敢做,李旭這種接二連三放空弦的做法更是不可能發生。如果二人一上場就以死相拚,這番較量的確結果難料。
“叔德不必客氣,分明是你摩下的這位小兄弟贏了,老朽又怎是那輸不起之人!”麥鐵杖此刻倒又豁達起來,衝著李淵拱了拱手,說道。
李淵職位遠比麥鐵杖低,趕緊抱拳相還。雙方你一句唐公,我一句老將軍,一時親密得如多年未見得老友重逢一般,把所有不快都拋到了腦門之後。
“既然如此,依老夫之見,就算雙方打平。不知道麥老將軍和唐公意下如何?”左ig衛大將軍宇文迷見此刻大夥心中都沒了敵意,索性順水推舟當起了和事佬。
“宇文將軍倒是甚會說話,老朽若再客套,豈不成了那小氣之人!”麥鐵杖回過頭來,笑著掃視了宇文迷一眼,說道。
“宇文述將軍斷得公允,李某多謝將軍美意了!”李淵也側過頭來,向宇文述表達發自內心的“感謝”!
眾將領們齊聲大笑,都道今天看到了一場精彩比武。錢士雄塑上造詣驚人,黑馬少年的弓上修為也堪稱不凡。讚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轉過身來,對著李淵說道:“今日是我摩下弟兄惹事在先,看在老夫份上,望唐公不要計較。”
事情發展到如此結果,早己遠遠超出李淵的期望之外了。作為一個正落魄的五品督尉,他又怎能跟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將軍較真兒。說了兩句管教不嚴,導致屬下侍寵而驕的客套話,笑著把事情揭過了。
當下,李淵喚過劉弘基,命他給老將軍賠罪。麥鐵杖避而不受,拉起劉弘基的手臂,說道:“老夫人老糊塗,難免沒輕沒重。打了你一鞭子,望世侄莫要往心裏去。”說罷,命人取了一把千錘百煉的大橫刀來,算作向劉弘基致歉。
劉弘基再三推辭不下,隻好將刀收了。麥鐵杖又喚過錢士雄,先謝了他替自己下場比武之誼。然後命人取了二十吊青錢,交到錢士雄手上,低聲吩咐:“待會兒大夥散了,你跟弘基去一趟那位秦兄弟家,把兔意子們砸壞的東西都給人家賠了。若是錢不夠的話,盡管找司庫參軍支取。告訴秦家小哥,今後眾府兵誰去他府上騷擾,就是不給老夫長臉。讓他該動刀動刀,該用箭用箭,莫顧著老夫情麵便是!”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左武衛的人挨了打還要賠錢,等於完全承認今天的事情錯在自己身上。李淵見狀,趕緊上前敬謝,麥鐵杖卻不肯將說出的話收回,以大將軍身份硬逼著劉弘基等人將錢收下。然後,一手拉了李淵,一手扯了宇文述,笑著說:“沒兔感子們今日一鬧,咱們也少有機會聚齊。既然來了我軍中,不如一起去喝個痛快。至於那些後生晚輩們怎麽折騰,且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去!”
眾將領哈哈大笑,一場風波在嘻笑中煙消雲散。高級將領的酒宴上自然沒李旭和劉弘基這種不入流武官的席位,二人互相看了看,向李淵、麥鐵杖等人施禮告別。錢士雄有任務在肩,當即也脫了愷甲,牽著戰馬跟了上來。
方才一戰,錢士雄讓得光明,輸得磊落,眾護糧兵見到他,自然客氣有加。劉弘基先安排兩個旅率帶著弟兄們回營,然後在校場邊緣喊過秦子嬰,當著錢士雄的麵,把麥鐵杖的意思說了,希望他不要再為今天的事情介懷。
“小小的一個院門,怎值得這麽多錢!況且麥老將軍不追究咱們打傷他摩下士卒的過失,秦某己經感激不盡了,怎敢再要賠償!”秦子嬰上前與錢士雄見了禮,淡淡地回答。
他家境不錯,被損壞的東西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但麥鐵杖今天那幾句侮辱之言卻給他在賀小姐二人的婚事上留下了沉重的陰影。秦子嬰當時故意拿房子和門修複的事情來岔開賀若梅的話題,心中又何嚐不知道對方想表達什麽?在他眼裏,麥鐵杖和宇文述那幾句話於梅兒心中留下的傷害,又豈是用錢能賠償的?
一時間,場麵又有些尷尬。錢士雄是代表麥鐵杖來的,拂了他的顏麵恐怕甚不合唐公與麥老將軍彼此之間修複關係的初衷。劉弘基行事素來老成,上前拉了拉秦子嬰胳膊,笑著建議:“子嬰,不如咱們請錢將軍去家中坐坐。他是個麥老將軍摩下第一名將,把麥將軍意思帶到了,我想賀小姐心中也會好受些!”
今日的事情,全憑劉弘基仗義出頭才落得這般結果。秦子嬰是知書達理之人,當然不能不給劉弘基顏麵。看了看興致甚好的眾人,又看了看滿臉窘迫的錢士雄,隻好露出幾分笑臉來,客氣地回答:“道歉就不必了,錢將軍若不嫌棄,不妨到我家中坐坐。以免將來有人趁麥老將軍不注意,又借著他的名頭上門找茬!”
“不會,麥將軍方才有言,誰再敢去你家鬧事,就是不給他顏麵!我左武衛的人雖然魯莽,卻都不是小肚雞腸之人!”錢士雄紅著臉拱手,回答。
眾人說了幾句緩轉氣氛的話,一同上馬殺奔秦子嬰的家。李婉兒、李世民姐弟喜歡熱鬧,也尾巴一樣跟了過來。到了秦子嬰家門前,再度看見淩亂現場,錢士雄更覺慚愧,早早地就跳下馬背,彎腰清理起門口的碎石亂木來。
他這般實在的舉動,弄得秦子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上前伸手相攙,請虎貪郎將大人先入內喝茶。
“由著它吧,明天我從營中調派些兄弟來,還不是一柱香功夫的事情!”王元通一邊將客人向屋子中請,一邊嚷嚷。
“就是,麥老將軍客氣了,修這院落哪用如許錢財!”齊破凝笑著打圓場。他二人一個管房屋營帳,一個管愷甲器械,幫自己的朋友修修院落自然是順手牽羊的事情。況且錢士雄這個人官職雖然高,架子卻不大,很對大夥脾氣。
眾人嘻嘻哈哈進了院子,笑鬧著要求喝弟妹親手奉的茶。還沒等走到客房門口,兩個剛才打架時不知道躲向何處的仆婦紅著眼睛迎了上來。
秦子嬰一見二人臉色,當即呼吸就滯了滯,不顧周圍客人多,衝口問道:“王媽,李媽,你們剛才去哪了!梅兒呢,她現在怎麽樣?”
“票老爺,夫人,夫人她走了!”兩個仆婦抽泣著回答。
“走了,去了哪裏?”秦子嬰衝口問了一句,推開兩個仆婦,撒腿奔向了後宅。
眾人也被仆婦的回答驚呆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楞了好一會兒,劉弘基才率先穩住了心神,瞪大了眼睛盯著兩個仆婦質問:“賀若小姐去了哪裏,你們為什麽不攔著她!
“我們,我們被她打發出去賣菜了。等買完菜回來,賀小姐就不見了,她常騎的那匹馬也不見了。我們以為是府兵又來了,四下去找老爺,卻不知道老爺去了哪!”兩個仆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哭啼啼地匯報。
“有府兵來過麽?問沒問過鄰居?”錢士雄也有些急了,聲音雖然低,語調聽起來己經是在怒吼。
“沒,沒有啊!鄰居都說,隻見到有人騎馬出門,沒見外人過來!”仆婦被他嚇了一跳,大聲哭了起來。
眾人聞此,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結果來。當即各自牽了戰馬,分頭出門去找。從下午一直折騰到天黑,也沒找到任何結果。街上冷清寥落,沒人留意到一個女子單獨經過。隻有管南門的兵士說,兩個時辰前曾經看到一匹栗色的小馬載著一個少年出門向西去了。他們見對方馬匹神俊,衣服整齊,所以沒敢仔細盤問去向。
“梅兒走了,我知道她心裏難過。我答應過保護她,我答應過的?”秦子嬰傻傻地站在院落中,喃喃說道地嘟Is。自從聽完仆人匯報,他整個人便丟了魂兒,手裏拿著根開了白花的枯草,既不出門去找人,也不聽眾人勸解。
“子嬰大哥,梅兒姐姐有什麽親戚住在附近麽?”李婉兒女孩子心細,上前低聲提醒。
“賀若家的人都被皇上殺光了,哪有什麽親戚!”秦子嬰苦笑著搖頭,望著手中的枯草,怔怔地又落下淚來。
這是二人剛買下這處院落時,秦子嬰從屋瓦上拔下來的。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隻是覺得此草生命力強,居然在瓦棱之中,憑借一點點雨水就能開出明麗的白花。所以,梅兒留下了它,並曾以此花為題譜曲。
“賀若家?”錢士雄茫然問道。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這個姓氏非同尋常。大隋朝被皇
帝抄了的賀若家隻有一個,那就是大將軍賀若弼的家族。
“她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齊破凝小聲回答。世事無常,誰能料到當年威風八麵的賀若弼也會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場。誰又能料到,他的孫女想嫁一個算不上豪門的壟右小家族,還會被人以為是家門之羞?懷遠鎮是一個邊城,附近的燕郡、柳城都在數十裏之外。一個弱小女子單身出門,四下裏一抹黑,她的結局不用問大夥也能猜到。但眾人都是軍官,貿然脫了隊,於軍法不容。況且人己經走了兩個時辰,除非出動大批人馬四下撒網,否則無論如何也追之不上。
“子嬰,其實這樣也好。你壟右秦家畢竟是個望族!”旅率周文遠上前幾步,低聲勸解。www.wenxin8.com/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家夥今天的話雖然傷人,但事實上卻沒說錯。如果秦子嬰不顧一切娶了賀若梅過門,非但為家族所不能容,今後其本人的前程也盡毀於一旦。
“所謂的豪門世家,不過是爛到了心的一塊腐肉而己。周兄,你生在其中,難道就沒聞到其臭麽?”秦子嬰突然間爆發出幾分狂態,大笑著反問。
“子嬰!”周文遠被問得窘迫難當,無言相對。
寒風中肅立的眾人,除了李旭和武士A兩個人出身商販外,其餘都可以算作出身豪門。
雖然有的人家族興旺,有的人家族稍微弱勢了些。秦子嬰的一句話,等於把大夥全罵了進去,當即,便有人冷了臉,說道:“相處了這麽久,卻不知道子嬰兄是有誌采菊東籬下的,我們等俗人,真是高攀!”
“采菊東籬,嗬嗬!”秦子嬰大聲冷笑,臉上全是眼淚“幾位兄台切莫誤會。此刻,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世代冠纓!”
說罷,也不理睬眾人,掐著那根枯了的野草,徑直走向後宅。
錢士雄知道此事皆因自家將軍而起,不覺臉上汕汕的,率先告辭。眾人又等了秦子嬰一會兒,見他躲在房間中不肯出來,也隻好先回營休息。一路上,大夥說起今天的事情,皆搖頭為秦賀二人歎惋。再想想秦子嬰最後說的話,又心有戚戚焉。以致於最後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一回到軍營,立刻各自紮回房間睡覺。
“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秦子嬰最後那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他是個將軍,哪怕是個郎將,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府兵敢上門相欺。想著今天整個事態的起起落落,李旭心裏震撼莫名。
***下,他又想起了孫九、徐大眼、阿世那卻禺,還有跋A驕橫,但不失磊落的麥鐵杖。“功名但在馬上取!”徐大眼當年說過的話,也再一次於他心裏熱了起來。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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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毆風波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除了對秦、賀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們在心中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人在年少時節遭遇的磨難
總是很輕易就被遺忘,但那些磨難對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響,除了當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謂不打不相識,風波過後,護糧兵和府兵們之間的關係反而親密起來。特別是將領之間的交往,從原來的不相往來到走動頻繁
,變化就發生在幾天之內。劉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嬰等人每每成為左武衛虎貪郎將錢士雄營內的座上客,錢士雄、孟金叉和麥傑
等左武衛的將軍們也縷縷在護糧軍營地內被待為上賓。劉弘基天性隨和,喜歡與豪傑交往,他這個秉性也影響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
,無論到哪裏賭酒都是大勝而歸,時間長了,倒也在武藝和膽氣之外,又闖出了酒豪的名頭。
偶爾劉弘基當值脫不開身,李旭就隻能一個人去赴宴。每當這個時候,他便盡量少說多吃,聽著眾將領在自己麵前指點江山。錢士
雄等人的職位遠遠高於李旭,所說的話題也的確都是他平常聞所未聞的秘密。這種情況下,他插不上嘴,也屬於正常。
“麥老將軍明晚想請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堅兄弟能否賞光?”一天宴後,醉眼涅斜的錢士雄在送李旭出門時,突然間拉住他的
路膊問道。
“麥一一老將軍!”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時醒了一小半,衝口問道。看看四下沒人注意,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就請我一個人麽?劉
大哥呢?”
“麥老將軍隻命令我邀請你,弘基那裏,我不太清楚!”錢士雄雖然是個武將,回答李旭的話卻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問了,這一天早晚會來,在他射碎錢土雄頭頂的鐵盔甲,劉弘基就曾經提醒過他。
“麥老將軍甚是愛才!”生性豁達而又處事圓熟的劉弘其曾經如是說,至於李旭該怎麽應對,劉弘基沒有指點,他堅持認為,人這輩子
很多路要自己選,別人通常無法越俎代庖。
為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晚宴,李旭準備得煞費苦心。左武衛大將軍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請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絕的。而護
糧軍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處,很多情況下還要看這位老將軍的心情。
麥鐵杖老將軍在不穿戎裝時看起來很隨和,他是江南人,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極為結實。膚色略深,純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胡
須相映成趣。大夥分賓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獻舞,幾曲廣袖舒罷,酒意也慢慢濃了。
“小子,知道老夫為什麽請你麽?”麥鐵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捧在手裏問道。有侍女緩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揮揮手給趕
了出去。
“想是老將軍豪飲,軍中找不到對手,所以特地命小子來捧杯!”李旭微笑著回答。“不過老將軍可能被小子的虛名所騙,我酒量
甚淺,隻是酒膽足夠大而己!”
跟在劉弘基身後曆練多了,如今李旭在與高級將領的交往過程中己經不再像原來那樣拘束。偶爾還能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
願意回答的尷尬問題馬虎過去。
但這一招顯然對麥鐵杖無效,老將軍年齡大,顧忌也比別人少。笑著打量了一遍李旭,低聲讚道:“你這後生並不像表麵上那麽老
實,不過這樣也好,這年頭老實人吃虧。老夫請你到這裏來,首先是要感謝你那天進退得當,沒讓老夫難堪!”
“卑職無功,不敢受此讚譽。”李旭當然知道麥鐵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小子,在我麵前,其實你不應稱卑職,”麥鐵杖又看了李旭一眼,歎息著說道。
這句話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發蒙,一同來赴宴的錢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今晚的宴會規模不大,隻有他們四
個人,所以一時間場麵竟有些A尬。
底下獻舞的美人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舞步漸緩,身形旋轉出帶來的袖花也跟著散亂。麥鐵杖揮了揮手,美人們停止旋轉,施了
一個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或許我該稱讚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剛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卻給不出確切的評價。有資格喚舞姬入帳伴酒的人,至少
是軍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這種旅率,連女人都不準帶入軍營,更甭說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頭盔上那箭的確巧妙!”麥鐵杖又幹了一盞酒,好像回憶著什麽事情般,低聲說道。
“是錢將軍先讓了我,否則,我根本沒機會抽出弓來!”李旭陪著老將軍幹了一盞,謙虛地回答。
看來出風頭並不一定是好事,至少從今天的情況上是這樣。最近一些日子,關於他跟錢士雄比武的事情己經在軍中傳了個遍。大夥
都說護糧軍中出了個可以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讚歎他的弓術之餘,語氣裏還往往帶著幾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應對長架那幾刀!”麥鐵杖再次喝幹了一盞,麵色漸漸紅潤,瞪大了眼睛,他低聲追問:“這就是
我找你的第二個原因,仲堅能否告訴我,是誰教了你那幾刀?”
聞此言,錢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時坐直了飛庫網手打身體,當日李旭被錢士雄的長逼個手忙腳夫亂,沒人注意他彎刀上用了什麽樣招術,此刻被子
老將軍一得,二人錳然意識以,那幾下撥打不是隨而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術,隻是因為李旭戰經驗不足,所以才未能發揮出其應有
的威力。
“是卑職在塞外遊曆時,蘇rx部的銅匠師父教導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沒告訴晚輩自己的名字!”李旭見麥鐵杖問起自己的師承,
按照劉弘基等人強調過的說辭,小心地解釋。
“是姓王麽,他自己說的?身邊還有別人麽?蘇q部在什麽地方?”麥鐵杖猛然放下酒盞,非常急切地問。
“蘇啜部是一個啜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彌河之間,居無定所。現在受突厥人庇護。師父說他姓王,以給人打銅器和在刀劍為
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盡量把蘇啜部的範圍擴大到整個啜族活動區域。
“你放心,我和你師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過了很多年了,沒有力氣去草原上找他!
”麥鐵杖仿佛想起了許多值得追憶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兩個深秋的水潭。
“老將軍認識銅匠師父?”李旭驚詫地反問。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他吧。除了他,也沒人會跑到草原上隱居。”麥鐵杖點點頭,說道,“你的長刀也是他給打的吧,他現在
腿腳還利落麽?能喝多少酒?”
“是師父給打的。他現在身體很結實,喝三、五皮袋馬奶子酒沒問題。那酒比米酒勁大,喝後容易上頭!”
“這裏沒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見到他的詳細情況說說?”麥鐵杖仿佛對銅匠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執著地追問。
“其實晚輩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覺間,李旭與麥杖之間就接近了距離,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銅匠學藝的經過大致說一了遍,麥
鐵杖聽得津津有味,不住追問其中細節,很多東西李旭在學武根本沒有注意到,自然也無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李旭的隱私,所
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輩當時愚頓,沒想到銅匠師父是個避世隱居的大賢,所以連他的名字都沒追問!”最後,李旭汕汕地總結。
“你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真名。姓王,姓謝,又能怎麽樣呢。雄圖霸業,一夢,是老夫執著了!”麥鐵杖再次自斟自飲,語氣中
漸漸有了幾分疏狂之意。
錢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著陪了一盞。二人是麥鐵杖的心腹,雖然不知道老將軍說得是什麽意思。但從話語中,可以體味到老人心
底那份深沉的淒涼。
“他教了你多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問。
“大概五、六個月罷!隻是隨便練習,從沒教過一個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發現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具體時間。銅匠師父對自
己的指導都是斷斷續續,率意而為。如果正式算,自己連跟他學過武都說不上。
“你那天那幾式,是他自己創的?”
“是師父自己創的破塑,不過師父說他也沒把握!”李旭點點頭,坦誠相告。當日若不是錢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撐不過第三
個照麵。
“你沒上過戰場,當然在你手裏施展出來沒任何把握!”麥鐵杖笑著搖了搖頭,點評。
“前輩教訓極是!”李旭躬身受教。從麥鐵杖今天的表現上看,他與銅匠師父一定有什麽淵源。想到軍中傳說南陳滅亡之前,麥鐵
杖曾經一度在陳後主摩下任侍衛。那他與銅匠二人熟識,倒也沒什麽奇怪了。
“也不算教訓,招術再妙,沒經曆過實戰,終也把握不到起精神髓。”麥鐵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發溫和,“你師父為什麽留在蘇啜
部,你知道麽?”
“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語雙關。平素待人體貼入微和關鍵時刻手段狠辣的兩幅不同麵孔的晴姨同時浮現在他
眼前,“但晚輩認為,師父留在蘇W部,更可能是為了一個承諾!”
“難怪他會看中你,你小子的確比表麵上聰明許多!”麥鐵杖仿佛非常欣賞這個答案,大笑著說道。
李旭輕輕笑了笑,舉盞抿了一口酒。師父留在蘇q部不是為了陳家那個女人,能在麥鐵杖這裏得到答案,他心裏很高興。在他眼裏
,銅匠師父是個英雄,不該為了一個心中隻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麽多。
“你師父我們兩個曾經是知交,雖然他生於富貴之家,我隻是一個盜賊!”麥鐵杖回憶了片刻,簡略地解釋。“隻是造化弄人,現
在我算是大富大貴,他卻成了化外野史!”
“但師父很開心,老將軍活得也很愜意!”李旭舉盞相勸。
“的確,從小缺什麽,就越想追逐什麽。得到的越難,老來越是放不下!幹!”麥鐵杖仰頭,將酒盞整個翻了過來。
“幹!”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著豪飲。麥老將軍背後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心,跟著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夥來
說己經足夠。
身邊的酒壇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
了些,但入口後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侍衛們第三次放下酒壇退出後,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
手,留在唐公麾下下有些可惜,大戰在即,護糧兵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過後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
“晚輩武藝並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時雙方都披著重愷!”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
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
“仲堅,那天府兵和護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後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
“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將軍!”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I咱不提這些,我摩下還空著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
“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複。
麥鐵杖沒想到這麽快就從李旭嘴裏聽到了答案,有些楞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著搖頭,歎道:“也是,否則
那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武。”
“無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
“幹了!”麥鐵杖大笑著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
“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駐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幹掉最後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

“陛下怎麽會召見一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
賓主盡歡而散。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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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士雄將軍絕不是個合格的老師,或者說,他有攜私報複的嫌疑,五天之內,他至少讓李旭落了二十次馬。好在隨著天氣轉暖,地麵己經開始變軟,過招時,二人的兵器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白氈,否則,不必參加遼東之戰,現在李旭已經可以因傷除役了。
但這些跟頭也沒白摔,至少讓李旭明白疆場交手和平時喂招的差別。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膽大包天替劉弘基下場比武,他心裏就一個勁笑自己愚蠢。如果當日不是錢士雄懷著和解的心思,三個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個個照麵。
“身體,身體和戰馬配合。動作,動作要準,不是快,是準。別管招術,招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塑又來了!”錢士雄大呼小叫著,一次一次打得過癮。儒子可教,這是他對李旭的評價。從彼此過招的情況上推斷,他知道李旭並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這個少能在弓馬上能取得今天這份成就,全是憑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後來遇到銅匠這個名師的緣故。所以,錢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隻是拿馬架常見的招術與之反複拆解,以培養他在戰場上的反應速度和應變能力。
兩軍交戰本來也不同於私下過招,除非對方將領的心被豬油糊住了,否則,傻瓜才放著大把士兵不用,非衝上來和人單挑。所以,比招術精妙更重要的人馬配合程度和個人應變速度。能在二馬相遇的瞬間做出正確反應,就是保命和取勝的關鍵。兩匹馬錯開了,勝負誰都沒資格再去追究。你前麵還有新的敵人,你錯過的對手自然有本隊同伴招呼。
本著這種想法,錢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戰場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幾個招式。他隨軍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同樣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語。李旭能對付了這些招術,將來上戰場自然也不會因經驗不足而輕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馬的次數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從目睹秦子嬰與未婚妻的遭遇後,李旭在心裏立誌要建一番功業,以免得將來妻兒老小受人欺負。所以被錢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堅持。如是小半個月下來,他的武藝未見得有多大提高,臨陣機變本事卻是一日高過一日。開始時錢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氣,在十個照麵之內打他下馬,到後來,他再想讓李旭落馬,就不得傾盡全力,費上一番功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閑時間,秦子嬰和李婉兒也過來湊熱鬧。錢士雄心裏為當日府兵們逼走秦子嬰未婚妻之事覺得負疚,所以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職出身的秦子嬰身體雖然沒李旭結實,毅力卻比李旭還要驚人。校場上,從沒有人聽見他喊一聲累,一聲痛。偶爾錢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掃落馬下,片刻功夫,大夥就可以看到他拍幹淨皮甲上的泥土,咬著牙再度爬到馬鞍上。
李婉兒雖然身為女子,學武時也甚為認真。除了跟隨錢士雄學一些人馬配合技巧,兩軍陣前交手經驗外,平素她還拉著所有能找到的對手過招。劉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著陪她練習的,幾乎每天都被她騷擾了個遍。眾人看她年齡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卻往往被她揪住一個破綻窮追猛打。沒幾天,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人便怕了這個李家二小姐,聽到她的笑聲即望風而逃了。隻有劉弘基和李旭拗不過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時間來陪她練習。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人少的時候,李婉兒仰著脖子經常追問。好像隔幾個時辰不提醒,李旭就會把自己的職責忘記掉。無論得到李旭肯定的答複,還是敷衍的說辭,她都會眉開眼笑,揮舞著手中兵器補充:“我也會自己保護自己。還會保護父親,世民,元吉,還有母親和大哥。”
李旭微笑著,替婉兒捋順被風吹散的頭發。關於李婉兒為什麽會突然迷上練武的原因,他心裏非常明白。府兵和護糧兵衝突那日,唐公李淵明顯露出了老態。雖然那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對於敏感的女孩子來說,一瞬間己經讓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長大。看著這時候的婉兒像看著當年離開易縣之前的自己。當有一天發現平素高大魁梧和父親不再加巨樹般結別_。
平素在大夥一同吃酒的時候,錢士雄等人總喜歡談一些關於這次討伐遼東的話題。對於他和孟金叉、麥傑這些府軍高級將領,大隋朝為東征做的準備、軍隊的位置和朝廷的動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談資。但對於李旭和劉弘基兩個輔兵小校而言,這些談資卻是他們非常難接觸到的大秘密。飛庫手打什麽“皇帝陛下在薊城南桑幹河上築社櫻二壇,設方牆,行宜社禮”啦,什麽“大軍在正月辛巳(初一)齊集w郡,大夥都沒過年,接受陛下校閱”啦,什麽“右尚方署監事耿詢試圖阻止東征,被削職為民”啦,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通過這些酒桌上東鱗西爪的談資,李旭隱隱推斷出軍隊的大致動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詔宣布討伐高句麗,大軍具體數目為一百一十三萬人。分為左右兩翼,每翼十二個軍。左第一軍走鏤方道、第二軍走長岑道,一直在地圖上平鋪致第十二軍的樂浪道。右十二軍也是如此,從第一軍走的a蟬道一直平鋪到了第十二軍的樂浪道。二十四支人馬,浩浩蕩蕩,潮水一般席卷而來。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據契丹獵人描述的遼東地圖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條路可走。馬警水(鴨綠江)西側這邊還好說,多少有些平地。過了馬警水後,據契丹獵人講,那邊的高山一個挨著一個,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過三條。二十四路大軍如何齊頭並進,移山填海,恐怕隻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歸疑惑,李旭卻沒敢把這些疑問向人提出來。從前年出塞到現在,小小年紀的他己經經曆了太多的風波。每經曆一次,他都會變得更謹慎小心一些。雖然在別人眼裏,此時的他仍然是一個不通事務,有些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己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借懂少年了。有時候,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對著記憶中那個單薄的身影會心地笑上一笑,雖然這份笑容中,偶爾包含著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淒涼。
據錢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遼大軍在正月初三從w郡出發。每軍相距四十裏,連營漸進。每路大軍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長鳴、中鳴等各十八具,柯鼓、金證各二具。後部撓吹一部,撓二麵,歌簫及茄各四具,節鼓一麵,吳吹笨案,橫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幹。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麗君臣隔海聽見鼓樂,知道大隋天威,不戰而自來請降。(注1)
因為要保持軍容,所以兵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頓(錦州遼西縣)禿黎山設壇,祀黃帝和曆代諸神。二月初五大軍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繼續前行。李旭根據大軍從琢郡走到望海頓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個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後這一百多裏路,來到懷遠鎮這個遼河西岸最後一站、
“這次實萬歲禦駕親征,隻要有戰功,絕對沒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麽準,難道不想取些功名回來麽?”每次赴宴,錢士雄總是借著酒勁兒煽風點火雖然李旭已經明確拒絕過了麥鐵杖老將軍的提拔之意,他卻不甘心對方在護糧軍中被埋沒落。眼前的少年武藝都是上上之選,有麥老將軍做後台,建功立業隻在朝夕之間,遼東一戰根本沒什麽懸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機立功,跟著李淵這落勢的國公身後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說話了。禦駕親征就不會吞沒戰功,這種說法他可不信。九叔當年跟隨以前的晉王,當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誰開了就很難說。反正能讓以素公正著名的高穎大帥柯了私的,職位二定不會太小。
功名自在馬上取,這話不假。但高麗之戰,從徐大眼到楊老夫子,沒人認為大隋勝算在
一在李旭年少的夢中,他想當大將軍。但在成為大將軍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著。為了自己年少的夢,也為了父親在易縣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維持幾天而平平安安地活著。
注1:參見《隋書.軍禮》。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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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八年春三月,東征大軍終於來到了遼水東岸,諸路大軍前後長達八十餘裏,馬蹄帶起了煙塵遮在蔽日。各路兵馬次在懷遠鎮周圍紮好營盤後,派遣精騎護住官道,並調遣民壯,以黃土重新墊平被子人馬踩葬的路麵,用清水洗掉路兩邊樹幹群上的灰塵,待一切收拾妥當,天子禦營十二衛,六空中的前,外軍兩萬將。頭頂銀盔甲,胸係采帛,踏著隆隆地戰鼓聲,走入懷遠鎮的南門。(注1)
跟在天子的前軍身後,是九隊內衛騎兵,每隊百人,擎巨蠢。每隊將士胯下戰馬為一種顏色,九隊戰馬顏色各不相同。九色騎兵過後,路上又走來懷遠四野選來的九名年過七十,子孫兒女俱全鄉老,他們手持綠色竹蔑編的掃帚,一邊做出清掃道路之狀,一邊前行,不時還府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掃清,野草“拔”淨之後,皇帝陛下那寬一丈九尺長三十餘尺的禦葷緩緩映入懷遠鎮護糧兵們的眼簾。他們所能看到的,也隻有是禦葷而己。為了防止刺客襲擊,天子六軍中的左右二軍將禦葷兩旁護了個水泄不通。禦葷在白馬的牽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軍的將士們的身體也隨著向前湧動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隨在禦葷旁,以便天子隨時傳召入內商議國事。為了體貼百官們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準許三品以上官員,鄉侯以上勳貴攜帶家眷同行。與百官同行的還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穀渾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國使者,他們的車杖排在內衛之外,天子六軍中的後軍之前,由專門征來的民壯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儀式恢宏盛大,即使隔著遼水的高句麗“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氣勢之壯。由於事先經過多次演練,儀式的整個過程都可謂完美。唯一的一點暇紙出在城門上,懷遠鎮是為了替大軍屯糧而建,城牆和城門的督建者眼界狹窄,施工時隻考慮到了城防安危,沒考慮到天子威儀。所以城門寬度隻能並行四馬,不足讓禦葷通過。但這點兒小問題難不到素以聰明著稱的工部尚書宇文凱。老大人一聲令下,便有數千勇士衝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功夫將外城和甕城的大門、門框拆掉,將門洞又擴出七尺有餘。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小醜,克日必亡。”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為拆除城門耽擱時間而內心不快,善禱善頌的大臣們同時躬身賀吉。於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稍做停留的禦葷又緩緩而行,走到了懷遠鎮並不寬闊的大街上。(注2)
好在懷遠鎮的建築事先己經清理過,沒有誰家的房子不長眼睛敢擋了天子禦葷。飛庫手打天子車駕一路順利,經過整整兩個時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宮。百官和外夷山呼,辭駕,被宮監接引著安排進行宮附近的管騷。半個時辰後,內宮太監在行宮門口宣旨,召喚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宮晉見,共同商議渡遼事宜。
“如此大的排場,怪不得他們走得慢!”李旭牽著自己的戰馬,緩緩走向城外新開辟出來的軍營。護糧兵在城內的兵營被內軍接管了,包括裏麵的房舍和所有糧草輻重。但這不等於李淵靡下這一千二百多號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東征,除了宣揚大隋威儀的天子六軍和各軍執旗者外,前往遼東作戰的士兵們每人還隨身攜帶了三石米。護糧兵們要負責組織民壯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些米分類歸倉,以備大軍不時之需。
路上人很多,三三兩兩全是迎接聖駕後歸營的各軍官兵。有的人臉上帶著酒醉後才會有的桃紅色,不用問,他們肯定是因為站的位置較好,有幸目睹了天顏。有的人臉上的表情忌妒中帶著神往,顯然是看到了那些頭頂銀盔,身披彩帛的禦林軍,心中懊悔自己從軍時運氣差,被安排錯了隊伍。夾雜在官兵中間,還有大隊大隊衣衫檻褸的百姓推著獨輪車,牽著毛驢絡繹前行,他們是各地征發來服民壯,共二百餘萬人,規模是大軍的兩倍。
“今日咱總算看到了皇上!也不枉在這鳥不拉屎地鬼地方待了大半年!”離城漸遠,走在李旭身邊的護糧校尉周文遠感慨地說道。他官職級別比大夥稍高,所以站的位置距離皇帝的車駕較近,按常理推算,目睹天顏的機會也比別人多一些。
“怎麽,皇上陛下長得什麽樣子?”王元通、武士a等人經不住誘惑,聽到對方如此吹噓,立刻圍了上去。
“這個,這個,反正是很有威儀,目光略略一掃,就讓人心分階段通通亂跳!”周文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紅著臉回來。
“去,老周你就吹吧,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王元通用力捶了周文遠一拳,大大咧咧地罵道。
“這廝估計光顧著緊張了,什麽也沒看見。要是我,一定把胸脯拔得高高的,被萬歲的重瞳掃到了,一下子升個下級、六級也說不定!”齊破凝也湊過來,滿臉不屑地調侃。
皇上陛下是天之驕子,應運而生,澤被萬民,能看到他一眼都是了不起的福緣。即便是身居高位的重臣,除了五品以上文職外,都沒辦法天天見到皇上。至於領兵打仗的武將,如麥鐵杖、辛世雄這樣的大將軍,在外邊看起來威風八麵,回到京城也是三日才有機會參加一次朝會。根據每月麵見皇帝次數的多少,官場上還自動將百官們分類為三參官、六參官和九參官。至於尋常武夫,就像李旭、王元通他們這種級別的小校,若不是皇帝禦駕親征,這輩子都沒機會在如此近距離目睹天顏。(注3)
“緊張,誰不緊張了,當時萬歲的目光遙遙地一掃過來,我就覺得自己被他看見了般,心裏登時暖哄哄的,覺得這半年的苦,也都值!”周文遠不理會眾人的嘲弄,自顧炫耀道“呸,就你那個高度,放到人堆裏整一個坑,一堆腦袋中,萬歲還能看到你。換了旭子還差不多,至少他塊頭足,有個當兵的樣子!”齊破凝的嘴巴如連環弩般,打擊起人來毫不客氣。一提到李旭,大夥登時就想起了去年他獻馬入營的事情。唐公當時挑選了三十匹駿馬說是獻給皇帝陛下,如今皇帝車葷己經到達懷遠鎮,駿馬獻上去的時機也就是在最近一兩天內。若是萬一龍顏大閱.……
“仲堅,若是萬歲召見你,你可答對好了。據說,皇帝一發怒,就會砍人腦袋。一高興,封你個什麽縣侯、鄉侯,也不是沒有可能!”武士“不好說,旭子年齡小,人長得也夠味道。皇上這次據說帶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遠受夠了大夥“欺負”,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軟柿子,盡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頭,回了大夥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見、賞識、一舉飛黃騰達的好夢他不是沒做過。以唐公李淵的為人,肯定會在獻馬時提到他和劉弘基的名字。而與他有說不清楚淵源的麥鐵杖老將軍,也可能會在皇帝為國舉賢。平時想起被皇帝召見的可能,李旭心裏仿佛就有一把火在燒。但今天見了禦葷後,他心中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來。
高大的禦葷、神秘的黃色帷幕、赤色大a,無一不在他腦海裏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麽,李旭總把這些和家鄉跳神的那些巫師聯係到一處。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天上穀全境大旱,父老們也在巫師們的指點下於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用了三十多頭羊、五匹駿馬,萬人空巷,可是到了後來,老天還是沒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個年頭是個豐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糧,再加上當時的郡守大人處理得當,全郡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
“仲堅,齊參軍、王參軍、周校尉,大夥慢些走!”正當李旭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弘基騎著一匹快馬從身後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他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得幾乎瘋狂的消息,“萬歲明日親自校閱最先到達前線的左武衛、左A衛、左屯衛,我等保護糧倉有功,明日陪同三衛兵馬在左武衛大校場,接受陛下校閱!”
“啊!”大夥同時驚叫起來,刹那間,每個人的嘴巴裏都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
提著馬繩向李旭身邊靠了靠,笑著拿他開。他家也是商販,沒出過當官的,所以對官場充滿憧憬。“不好說,旭子年齡小,人長得也夠味道。皇上這次據說帶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遠受夠了大夥“欺負”,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軟柿子,盡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頭,回了大夥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見、賞識、一舉飛黃騰達的好夢他不是沒做過。以唐公李淵的為人,肯定會在獻馬時提到他和劉弘基的名字。而與他有說不清楚淵源的麥鐵杖老將軍,也可能會在皇帝為國舉賢。平時想起被皇帝召見的可能,李旭心裏仿佛就有一把火在燒。但今天見了禦葷後,他心中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來。
高大的禦葷、神秘的黃色帷幕、赤色大a,無一不在他腦海裏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麽,李旭總把這些和家鄉跳神的那些巫師聯係到一處。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天上穀全境大旱,父老們也在巫師們的指點下於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用了三十多頭羊、五匹駿馬,萬人空巷,可是到了後來,老天還是沒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個年頭是個豐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糧,再加上當時的郡守大人處理得當,全郡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
“仲堅,齊參軍、王參軍、周校尉,大夥慢些走!”正當李旭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弘基騎著一匹快馬從身後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他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得幾乎瘋狂的消息,“萬歲明日親自校閱最先到達前線的左武衛、左A衛、左屯衛,我等保護糧倉有功,明日陪同三衛兵馬在左武衛大校場,接受陛下校閱!”
“啊!”大夥同時驚叫起來,刹那間,每個人的嘴巴裏都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
注腳:天子六軍,即內、外,前、後、左、右六軍。
注目:高元,當時高句麗王的名字。
注滿:三參官,即每月可以見三次皇帝。六參、九參以此類推。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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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皇帝陛下是騎著戰馬走入軍營的,身後邊跟著兵部敞書段文振,工部尚書宇文愷,刑部尚書文升,待郎獨孤學,尚書馬宇文土及,觀德王楊雄等肱骨親信大臣,所有文武俱是一嶴戒裝,看上去英姿態勃發。
文武百官和禦林護衛隊從士兵們排成的方陣前走過,在山崩海嘯般的觀呼聲裏,籟擁著皇帝陛下走上點將台。有內宦搬來胡床,皇帝陛下拒絕落座。嶴身披戒裝的他推開侍衛,“騰、騰、騰”上前幾步,目光如閃電一般掃過全場。
“參見陛下·”三萬多將士齊聲呐喊,抱拳,肅立,端端正正向前方罩以軍禮。“注腳”
“將士們辛苦!”皇帝陛下抱拳,肅立,竟然以同樣的軍禮相回。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同聲山呼,曠野間傳回一波波共鳴,驚濤駭浪的呼喊聲裏,無數人熱淚盈眶。
這一刻,幾乎每一個人都心潮彭湃。眼前身披戎裝的壯士才是大隋皇帝,那個十六歲破突厥,二十歲領五十萬大軍掃平江南三十州一百餘郡的大英雄楊廣。身穿戎裝的他看起來比躲在黃金禦葷內那個人調悅得多,英武得多,雖然缺了幾分神秘感,卻在瞬間贏得了三萬府兵和一千二百名護糧將士的尊敬。
點將台上,楊廣揮了揮手,歡呼聲嘎然而止。目光再度環顧四周,他大聲說道:“膚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麽模樣。聯今天到這裏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裏江山。膚來了,膚看到了,膚沒有失望!”說罷,他手指東方,大聲喝問:“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麽地方?”
“遼東l”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聯將那片土取過來?”楊廣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呼,聲音響徹原野。
“諸卿,你們聽見了麽?”皇帝陛下的目光從將士們的臉上收回,轉向了身邊的一幹文武.
“願為陛下馬前卒,九死而無悔!'駙馬宇文士及,尚書右垂劉士龍帶頭說道。幾個事先對征伐高麗持謹慎態度的老臣沒想到皇帝陛下如此輕易地就鼓起了將士們的鬥誌,躬身抱拳,低聲回答:“臣等今日,才知陛下謀略之遠!”
“遼東之地,沃野千裏。誰人取之,都必為我朝大患。膚不願留禍端於子孫,因而親身到此!”楊廣大度地擺了擺手,低聲向眾文武解釋。須臾,他又抬起頭,衝著左側一個方陣之前的將領們喊道:“麥老將軍,若個聯所記不差,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不知手中鐵杖,可曾老否?”
麥鐵杖聽見皇帝陛下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心中感動莫名。微微一帶馬tf繩,縱馬急行數步至點將台前,抱拳昂首,慨然以應:“萬歲聖明,末將今年的確六十有五,但比趙之廉、漢之黃忠,卻是正當壯年。手中鐵杖未老,末將之雄心亦不曾老!”
“膚知,你威風必不減當年。”楊廣拱手肅立,以軍禮相還:“他日聯當親為將軍擊鼓搖旗,以壯行色!”
“謝陛下洪恩,末將必先履敵土,以揚我大隋軍威!”麥鐵杖的誓言聲若洪鍾。晨風中,他白須飛揚,威風凜凜。
皇帝陛下目送著老將軍回到本隊,然後將頭轉向了中央方陣,笑了笑,高聲問道:“不
知道當年平吳、破突穀渾、逞我大隋國威於嶺南,揚我大隋兵勢於西域的宇文述將軍,還能飯否?”
帶著數萬將士掃平定三吳戰亂,穩住江南半壁;一戰大破吐穀渾,為大隋開拓出B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數萬裏疆域,是左翔衛將士以及其主將宇文述老將軍一生最得意之作。此刻聽皇帝陛下親口提起來,萬餘精銳登時熱血沸騰。(注2)
“老臣宇文述,尚堪供陛下驅使!”字文述亦策馬而出,來到點將台前應道。
此刻,將台下受閱的三萬餘士卒的心情早己激蕩如熱火上的沸油。飛庫手打“戰!戰!戰!”無數人以鋼刀擊打著堅盾,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恨不得百萬大軍立刻就揮師過河。縱使遼河東岸是刀山火海,隻要皇帝一聲令下,大夥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一重重呐喊聲裏,大隋皇帝楊廣依次校閱完左武衛、左姍衛和左屯衛將士。待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的戰馬回歸本隊,楊廣的目光從忠勇的將士們臉上收回,再度看向群臣,大聲問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諸卿可知道,誰人為膚在遼東總籌糧草?”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高,恰恰在歡聲起落之間傳入了護糧兵們的耳朵。眾護糧將士立刻站直了腰杆,挺胸抬頭,隻覺得被皇上如此一問,於這邊荒之地所受的種咱磨難,全都值。
“是唐公李淵與其麾下一千二百弟兄”兵部尚書段文振出列,拱手回答。
“唐公李淵,朕之糧草可供大軍東征之需?”揚廣揮手命令段令振歸班,走到點將台邊緣向下高聲詢問。
李淵縱馬急趨上前,先於馬背上施禮,然後高聲回答:“回陛下,懷遠鎮共屯軍糧一萬萬斤,可供大軍三月之需。柳城,燕郡,亦屯糧數量如許,一年之內,三軍衣食無憂!”
聞此言,大隋皇帝陛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拱手,肅立還禮。然後,略微抬高了些聲音命令:“你切與聯說說,護衛萬萬斤糧草在前線,你總計用了多少兵馬!”
“回萬歲,末將身為司庫督尉,摩下有兵一千二百人。全賴辛將軍、宇文將軍和麥老將軍照應,才確保軍糧絲毫未失!”李淵想了想,高聲回答。
“一千二百人!”楊廣手指遼水,哈哈大笑。“我遣一良將,以千餘新兵守大軍之糧,高元小醜屯兵二十萬卻不敢過河來爭。弟兄們,你們說,咱們百萬大軍臨境,高元小醜敢逆我軍鋒櫻麽?”
“不敢!他不敢!”
“戰,戰,戰!”呐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李淵帶著千餘新兵在懷遠鎮巡視了半年多,高句麗的確沒敢光明正大地和大隋交過一次手。唯一一次派兵來夜襲糧倉,還被李淵摩下的一名旅率給殺得大敗虧輸。想想敵軍戰鬥力如此之差,將士們自然又多了幾分克敵致勝的信心
楊廣的雙手向下壓了壓,暫時製止了眾人的歡呼。對著所有將士,他大聲宣布:“李將軍護糧有功,膚不會忘。三衛將士為膚守土,膚亦不敢不酬。今日之後,膚會將爾等名字、籍貫一一記錄在案,著有司傳信地方。令郡縣存問從爾等之家,使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榮耀鄉裏!”
“家鄉父老,將以爾等為榮!”楊廣張開雙臂,對著三萬餘將士高喊。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將士們用誓言來回答皇帝的情誼,一些新兵激動得滿臉是淚,卻誰也顧不上用手去擦。
伴著將士們的高呼,麥鐵杖、宇文述和辛世雄三名大將軍又結伴上前,爭著要做過河先
鋒。李淵在軍中隻是個五品的司庫督尉,手中兵微將寡,自然不能與幾位大將軍爭風頭。待楊廣慰勉完了諸位將軍,他再次向前方行了個軍禮,低聲奏道:“啟票陛下,末將無勇無謀,不敢爭破遼首功。願獻三十匹突厥駿馬,供陛下踐踏遼東之土!”
“突厥駿馬?在哪裏,牽來膚看!”聽完李淵的話,楊廣高興地命令。臨戰有人獻駿馬,這是大大的吉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駿馬展示給眾人,以激勵將士攻城拔地之雄心
李淵早有準備,先告了個罪,躬身退下。不一會兒,又和建成父子兩個趕著三十匹駿馬緩緩走向點將台。那三十匹駿馬是從劉弘基和李旭所獻良駒中精選出來的,通過一冬天養精蓄銳,個個毛色水滑,筋骨強壯。看到一匹匹無鞍無絡的千裏良駒打著響鼻在點將台下刨沙踏土,台上眾人不由喜得笑逐顏開。
“此馬乃末將摩下兩個壯士千裏迢迢從突厥販來,委托末將獻於皇上!”李淵跳下戰馬,摸著最前方一匹良駒的棕毛,驕傲地說道。
陣有“野人”獻騎,這更是吉兆中的吉兆了。大隋皇帝聽了,心中愈發歡喜。點點頭,低聲問道:“不知道是哪兩位壯士,李卿可否告知聯壯士姓名!”
“票陛下,是故刺史劉升之子,右勳侍劉洪和上穀良家子李旭,他二人如今俱在軍中護糧!”李淵拱手,正色回答。
“把馬交於內宮總管收了,聯留著獎勵有功將士。把壯士喊上前來,聯要親自嘉獎他們!”楊廣點點頭,笑著命令。
早有內衛上前,幫李淵照看戰馬。聞此令,大夥慢慢驅趕,在眾人羨慕目光中將駿馬趕到了校場一角。黃門官一聲令下,幾個侍衛交替著將大隋皇帝的最新旨意傳下去。
“聖上能,宣右勳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悠長的聲音,刹那間傳遍校場每個角落。
注1:自周代開始,身披戒裝的將士對帝王就以拱手,肅立為正式禮節。在電視上看到身披重愷的武將給皇帝下跪下,真不知道披著三十多斤的愷甲跪下去後,他怎麽向起站。
注目:西域四部,即現在的青海、甘肅和新疆各一部分。西海為青海、都善在羅布泊附近。大業斬,宇文述將四地納入大隋版圖。
注3:隋場帝這個人有很強的精神分裂特征,有時禮賢下士,有時忌賢妒能。能運籌帷握派遣將士擊敗突厥和吐穀渾,也稀裏糊塗導致高句麗大敗。正史上,他的妃子和子女都比李世民少得多,私人宮殿也比李世民少,隻是治理國家的後果截然相反。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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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見到李淵向皇帝陛下獻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真的被麥老將軍說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見自己!並且今天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禦葷裏那個截然不同。昨天那座龐大的禦葷給李旭的感覺盡是些沉沉死氣,而今天站在點將台上指點江山這個,卻讓人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為他效力的願望。
“聖上有旨,宣右勳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故意拖長的聲音穿過重重人群,卻未能穿過李旭的耳朵。直到劉弘基的大手從背後拍上了肩膀,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李旭才明白侍衛口中那個良家子說得就是自己。
“皇上召見我,我該怎麽行禮?說些什麽?是否告訴他遼東那邊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樣?”刹那間,成千上百個問題同時湧入了李旭的腦袋。讓他一下子變得暈糊起來,傻傻地了笑,跟在劉弘基的身後走向了點將台。
點將台上,眾文武早就翹首以盼。皇上今天高興,大夥久居官場,早就練就了一幅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皇上高興了就喜歡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將來在朝中就會成為舉薦者的嫡係,而薦賢者本身的勢力也會隨著被舉薦者的表現而水漲船高。一係列的彎子繞下來,很多人的眼睛都開始放光。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忌妒,還有的辛甘交駁,複雜異常。
“末將劉洪拜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弘基走到點將台下,站直身體抱拳,躬身,然後肅立。
“末將李旭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旭的話和動作都比劉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現學現賣。幾個老臣被他笨拙的動作逗得忍俊不己,卻沒有人發出惡意得嘲笑聲·大夥第一次麵君的時候都曾經緊張過,李旭旭現在的模樣,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自我。
“二位壯士免禮!”楊廣的身體向前動了動,微笑著頷首。
“謝陛下!”劉弘基帶著李旭再次躬身施禮,然後站直身體,抬起頭,讓皇帝陛下能不費力氣地看清楚自己的麵孔。
“你是故刺史劉升之子?膚記得你是雍州人,怎麽會千裏迢迢到遼東來投軍了?”楊廣看了看劉弘基,追問,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
“啟票陛下,末將欲為國效力,但苦於家中沒有良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販了些馬回來。兜了這麽大一個***,唯恐耽誤了軍期,所以就跑到遼東來獻馬,希望能趕上大軍出征之時!”劉弘基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眾臣聞言,悄悄的交頭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麽就這麽笨呢,沒想到販些戰馬來討皇上歡心。隻有刑部尚書衛文升、侍郎獨孤學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個朝廷隻有少數他們幾個人知道,兩個壯士買馬付帳用的不是銅錢,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楊廣淡淡地嘉獎了一句劉弘基。轉頭看了看李旭,再次低聲問道:“和你同往塞外販馬的朋友,就是你身邊這位壯士啡?”
“票陛下,正是!”劉弘基朗聲回答,臉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對較大。加上二人都煉過些武藝,所以看上去遠比尋常人魁梧。大戰在即,軍中最缺的就是壯士,所以大隋皇帝楊廣心中甚是欣慰。聖明天子在位,講究的是野無遺賢,所以麵前這兩個壯士一定要抓在手裏。反複掃了他們好幾遍,楊廣回過頭來,低聲對兵部尚書段文振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錯,請萬歲明示!”兵部尚書段文振被嚇了一跳,趕緊出班肅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薦賢,聯今日就錯過兩位壯士。你身為兵部尚書,摩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覺,豈不是錯莫大焉?”楊廣笑了笑,點醒滿臉無辜的段文振。
原來萬歲是在開玩笑。段文振瞬間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內。想了想,他向楊廣低聲啟奏:“回票陛下,臣記得軍書中曾有他們二人名字。司倉督尉李淵己經舉薦他們為旅率和別將,兵部己經回文,隻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時送到了懷遠!”
“誰為旅率,誰為別將?”楊廣點點頭,繼續追問。
“臣記得兵部的批複是,劉洪劉弘基為別將,李旭李仲堅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報出朝廷授予劉、李二人的官職。按大隋舊例,五品以下官職的委任是各部尚書和左右仆射的職責範圍,皇帝平素從不過問。但今天難得皇帝高興,所以諸位大臣也不願意逆了楊廣的意,任由段文振順著皇上的性子胡來。
“劉弘基,李仲堅,嗯,字都不錯!”楊廣點頭,笑著品評。想了想,又怪道,“莫非我大隋軍職全滿了麽。劉將軍既是聯的右勳侍,又有功勞,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職?”
“票陛下,劉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庫督尉所舉薦,臣等未來得及詳細核實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麵前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複。司庫督尉一職,被他無意間咬得很重。
劉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聽到君臣之間的對話,趕緊再度躬身,謙虛地推辭:“票陛下,末將無德無能,護糧別將之職,己不堪用。請陛下暫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楊廣楞了楞,自從繼位以來,他保見過嫌自己官小的,從沒見過像劉弘基這般嫌官大難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經明白其中的道理,笑著擺擺手,說道:“唐公李淵替朕督糧半年,勞苦功高按理也該升遷了。況且朕剛剛說過必不忘其功,當然不能自食其言,諸卿,你們看朕以何職酬謝李卿之功?”
這句話雖然是對眾人而問,實際上有回答權力的卻僅僅限在納言楊達和蘇威兩位高權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劉弘基無法再升官,兩位老臣已經知道是因他直屬於李淵麾下的緣故。李淵為五品司倉督尉,劉弘基被他舉薦為從五品別將。如果劉弘基再升職而李淵不升,護糧軍的管理就會出現極大的混亂。想到這些,納言楊達出班,先衝皇帝行了一禮,然後大聲建議,“臣以為,唐公工於民事,勤於庶務,當補衛尉少卿之缺,總督懷遠、柳城、燕郡三地之糧!”
“老臣附議!”納言蘇威大聲附和。
衛尉少卿是個從四品的官,平時專門負責軍械、重的管理。李淵以此職總督三地糧草,這個建議不得不說是持重之言。楊廣想了想,隨即把兩個納言的建議接受下來,命人當場擬了聖旨,以督糧之功升遷司庫督尉李淵為衛尉少卿,總管東征大軍糧草。
聽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淵趕緊從武將的隊尾站出來,以軍禮謝恩。楊廣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命其歸班。接著,把目光又轉到劉弘基和李旭身上,笑著問道:“劉卿,聯這樣處置,你可敢接旨了麽?”
“末將願聽從陛下安排!”劉弘基趕緊抱拳施禮,大聲答應。
“段卿,依你之見,弘基該授何職?”楊廣輕輕笑了笑,側過頭去,向兵部尚書詢問。
“依照軍書上所報功勞,劉弘基先有獻馬之功,後又曾舍命護衛糧倉,擊退高句麗死士,累功可升為車騎督尉!”段文振很會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啟奏。
“其父劉升曾為刺史,素有賢名。賢臣之子,良將之資,車騎督尉未免過小,難酬功臣之後。不如摧為車騎將軍,實授正五品官爵,統領懷遠鎮護糧將士,卿看如何?”楊廣想了想,問道。
“臣以為,陛下處置十分得當!”段文振點頭稱是。
“見陛下如此善待賢臣之後,何人敢不效死力!”黃門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讚成。他是這次討伐高句麗行動的倡導者,素來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見他出頭,亦紛紛表示讚成。車騎將軍和車騎都尉雖然都是五品武職,但權力大小有天壤之別。有人本不想阻礙,但想想劉弘基這個車騎將軍是皇帝親點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將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反對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劉弘基施禮,謝恩。雙手接過聖旨,跟在裴矩身後走上點將台,被領到了武將行列之末。
稍微抒展了心中鬱悶的李淵笑著側頭,給了劉弘基充滿善意的一瞥。劉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時挑了挑,心中滿足溢於言表。
將台之旁,此刻隻剩下了李旭一個人。失去了劉弘基這個向導,他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無知之過。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皮膚略黑,塊頭實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楊廣和氣地問道:“聯聽人說,你曾領一百騎兵擊潰高句麗兩千死士,有這回事情麽?”
“票陛下!”李旭學著群臣答話時的模樣抱拳於胸,躬身回答,“臣是誤打誤撞,用一百騎兵驅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兩千之數,實乃傳言誇大!”
聽了二人的對話,文武大臣們紛紛以目相顧。他們都是昨日才到懷遠鎮的,當然沒聽過這個故事。驚詫之餘,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尊敬。連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勢,看起來都好像順眼多了。
“哦,?楊廣有驚詫地喔了一聲,顯然,這也是他未曾預料的答案,扭頭看了看左武衛士兵方陣,又低聲總產:”李卿,朕還聽說,你曾在比武場區上擊敗過錢士雄將軍,這話可巧否屬實?”
“票陛下,臣,末將,是錢將軍故意讓我。真的動手,末將連三個照麵都走不過!”李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大聲解釋。跟在錢士雄身後學了將近一個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對方之間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獲勝之名是無論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臉紅至頸,楊廣心中更覺他淳樸可愛。高興之餘,便想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但又不知道什麽樣的官職才比較合適。這個少年人估計還不到十六歲,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職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議。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誠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裏都開始發顫了,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來,猛然提高聲音,追問了一句:“你既然姓李,與唐公可是同族?”
“票陛下,末將,末將與唐公同宗。按族譜,當為唐公晚輩!”李旭思量了一下,決定如實回答。自從入了護糧軍營寨,大夥都當他是唐公李淵的侄兒。便宜沾久了,李旭心裏未免對這份無端多出來的親情有了認同之感。
“沒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個人才!”楊廣大笑,高聲點評。
聽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聲,李淵趕緊出班,低聲匯報:“票陛下,仲堅雖與微臣同宗,卻相隔較遠,平素從未謀過麵。是其到了軍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輩!”
“好了,無論他是不是你的晚輩,都是個難得的人才。特別是這份坦誠,膚甚愛之。段卿,護糧軍中還有何缺,給李旅率補上一個。有道是上陣父子兵,別將他與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堅為良家子,有獻馬之功,練兵之功,擊潰偷襲者之功,三功累加,應再升一級,為護糧校尉之職!”段文振看看楊廣,又看看李淵,小心翼翼地啟奏。
可惜這孩子姓李!納言楊達等人聽完兵部尚書段文振的提議,忍不住輕輕搖頭。皇帝陛下對少年人的喜愛發自內心,如果不是其最後一句話答得不合聖意,恐怕朝中從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將軍。
大隋朝立國以來,武功赫赫。從王公貴族到草民皆以習武為榮,幾十年來,少年將軍建功立業,一直是朝野佳話。前有當年的晉王、大將軍楊爽,後有羅藝、步鹿柄,如果再出一個李仲堅,這番征伐高麗歸來,很多人家的女兒便又有了選擇目標。
“可惜!”刑部侍郎獨孤學也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獻馬壯士,劉弘基不忘舊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義之士。李旭僅僅是因為與李淵同姓,得到的結果就截然相反。這天威,真還有些難測呢!
“這孩子,虧得老夫還提醒他注意言辭!”武將行列,老將軍麥鐵杖於心中不斷歎氣。實話實說是美德,可官場第一要務,就是卷起舌頭與人溝通,這條本領學不會,官場上永遠站不住腳。轉念一想,老將軍心中又釋然,這孩子質如璞玉,職位太高了,對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麵多曆練些,說不定將來的成就更大。
“臣,末將謝陛下洪恩!”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場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興地向皇帝陛下致謝。捧著墨痕未幹的聖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終於做到了校尉,雖然是輔兵,無法與虎貪鐵騎相比。畢竟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所有的路,都是從第一步走出來的。沒有第一步,也就沒有結局。帶著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躊躇滿誌地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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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在眾人的簌擁下返回營地門口,李旭還沒從升官的興奮中緩過神來。自己不比劉弘基大哥,他家世顯赫,而自己無根無基。一個貧家小子能在投軍不到半年時間內從一個隊正扶搖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說老天眷顧。按大隋軍製,三百人為團,每團設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這級,則意味著正式成為軍官中的一員,有固定俸祿可拿,而不是僅僅減免家中徭役.....
搖役……
如果這個消息傳回故鄉,也許舅舅和父親再也不會被人上門欺負了吧。李旭高興地想著順口答應下大文憑晚上吃酒慶賀的提議。護糧兵隻有一千二百人,卻有兩個人得到被皇上親自召見工的機會,對所有人來說,無論最初心裏羨慕還是忌妒,過後都覺得臉上光彩。
營門口,此刻卻圍了好大一堆人。見到軍官們回來,大夥呼啦一下散了開去。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個渾身泥漿,臉上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民壯哭喊著跑了過了,繞過劉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來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費力氣。他們,他們楞是不讓我進營,還,打,打我!嗚嗚一一嗚嗚一一”來人搶到李旭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語無倫次。
“五哥?”李旭有點摸不到頭腦。哥哥陣亡於上次遼東之役,那以後,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獨苗。雖然族裏還有幾個堂兄弟,但因為父親是個小販,出手摳,所以大夥平素都很少來家裏拜會。從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羅主意那一回,從沒人把自己當過弟弟。
想起小狼甘羅,他眼前謎團霍然開朗。自稱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張秀又是哪個?隻是張家五娃一直以調攪利落而聞名鄉裏,眼下這個人衣裳雖然不錯,但下擺、前襟上到處是汙漬,還有兩圈黑亮黑亮的東西纏繞在袖口,顯然那是幹鼻涕日積月累的結果。
“五哥,是張家五哥麽?”李旭跳下馬,試探著詢問。來人一直顧著哭,連名姓都沒報,他很難從那滿是泥土的麵孔和頭發上看出當年縣學裏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張秀的模樣來。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張五娃啊!”來人聽見李旭的問話,嚎陶聲更加響亮。劉弘基等人見是李旭的家人來尋,打了個招呼,先回營去整理愷甲。武士a跳下坐騎,把黑風也幫忙牽進了營門。
“五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不是準備進京應試的麽?怎麽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塊葛巾遞給張秀,順帶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追問。
“朝廷,征兵。趙二狗子,拿錢,不,嗚嗚,不辦事!”張秀接過以前從來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抽抽嗒嗒地哭訴道。
花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李旭終於從張秀斷斷續續的述說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去年春天,朝廷開始下令征兵,張家派人去官府打點,以張秀品學兼優,即將上京應試的借口,擺脫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關起門來慶賀的時候,誰料到風雲突變。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說是向遼東運糧的民壯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適齡男子,必須自動至官府報到,自帶牲口幫官府向前方輸送輻重。張家再去打點,趙二狗子和戶槽大人卻冷了臉,非但不肯幫忙,還把禮物摔出了門,請張家不要壞人前程。五娃子無奈,隻好趕了馬車、帶了仆役前往官府報到,於是他們主仆就被塞入了運糧的洪流,滾滾湧到了遼東前線。
“當官的叫我做夥長,帶著五個人運糧,一趟又一趟,沒完沒了!”張五娃哭夠了,用滿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臉,傷心地說道。“所有民壯都不讓回家,不準離隊。誰敢偷著逃走,抓回來就是一頓亂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邊一扔,幾天,幾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驚叫了一聲,隻覺得有股涼氣直衝腦門。片刻之前的時候,他還在為大隋赫赫軍威而振奮,甚至起了主動請纓,為國殺敵立功名,以回報皇帝提拔之恩的念頭。現在,心中的熱情卻被張五娃幾句話瞬間給澆了個透。
“我實在熬不住了,讓小爽跑出去給家裏報信,好叫我爹想辦法救我。誰知道他半路給人抓回來了,當眾打了一百軍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為自己這回也死定了,結果上個月返,聽人說你在這當個大官兒,所以借著運糧入庫的機會,偷跑過來尋你!”張秀終於止住院了抽泣,把話題題扯以了正地方。
小爽是張五哥的貼身書童,潭子旭在縣學時曾經見過那孩子,在他的記憶中,此人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難得能和自己玩到一處的同伴。、沒想到轉眼之間,對方的生命已經完結。自己現在是軍官了,並且混進了任務最輕閑的護糧軍中,所以看不到這些窗外事。而那些與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卻大多數都忍受著命運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這麽熬幾個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張秀瞪起紅腫的眼睛,滿懷期望地看著李旭。一張遍布裂口和春癬的小臉上盡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對方拂袖而去。
李旭沒有搭腔,這一刻他根本沒聽見張秀在說什麽。看著眼前的張秀,他霍然明白了為什麽當年自己說要立功名,父親突然發那麽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臨的災難麵前,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比窮人家的孩子幸運。張五娃家道殷實,帶了馬車從軍,還落魄到現在叫花子般模樣。自己無錢無勢,如果跟五哥一樣進了運輸隊,估計屍體到現在早己經被填進道路兩邊的溝渠之內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負過你,我知道父親對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張秀等了半晌,聽不見李旭回話。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硬咽起來。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讓我先想想!”李旭被哭聲喚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將來一定報答你!”張五娃一聽對方口氣鬆動,立刻破啼為笑。鼻涕和眼淚都掛到了眉毛上,他卻顧不上去擦。
“五哥,咱們借一步說話!”李旭拉起張秀的胳膊,將他扯離了軍營大門。約略走出三百多步,見周圍人影稀少了,停穩身體,低聲問道:“你在哪個軍,校尉是誰?”
“哪分什麽軍啊,我們是民壯,哪裏來的,就編在哪個隊伍裏。我是上穀隊第二團第三旅五小隊的,隊正叫王七,是個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腸壞得很!”張秀想了想,大聲回答。
如果張秀此時在征遼大軍中,李旭倒想托上錢士雄將軍或劉弘基將軍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張秀不屬於任何一路兵馬,事情倒有些難辦了。自己在地方沒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門去,對方萬一不領情,反而要讓張秀受委屈。
仔細想了想自己從軍的經過,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個點子。到了現在,也隻好把張秀先藏到護糧軍中了。反正護糧軍不會上陣殺敵,日常訓練也比在運輸隊幹活輕鬆得多。
“你留在我這裏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當個護糧兵。”看了看張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聲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爺說了,除非我們死在路上。否則,即便藏了起來,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哥哥逃了抓弟弟頂帳,兒子跑了抓老爹……”張秀被李旭的話嚇了一跳,擺著手大聲說道。
“你是從軍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著解釋。不過才分開一年半時間,他卻發現張秀的想法很孩子氣。好像突然間和自己掉了個,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張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離開故鄉的那一刹那,與同伴之前的差距就已經拉開。還為以張家五哥在是運糧隊裏被子人欺負傻了,伸手替他撣掉身上的灰塵,低聲安慰道:“我托人發份軍書給上穀郡的運糧隊,說你身體強健,被征入官宮了。他們跟你又沒仇,何必非要把你從軍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張秀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沒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張秀的路膊,慢慢走向自家軍營。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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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朝廷正式登記在冊的軍官的好處還是滿多的,至少在為五娃子張秀辦入營手續時同,李旭所到之外一路順風。這還不包括王元通,齊破凝星和秦子嬰三個朋友的大力協助。聽說來人是李旭的親戚後,三個人一個在李旭帳篷的旁邊專門給張秀騰出空帳,一個撥了上好的鎧甲和坐騎,第三個毫不猶豫地向上穀郡運糧隊發出了軍書。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當親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秋解釋權,每個軍官都會有一兩名親信,幾個朋友顯然把五娃子張秀當成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邊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親兵,我願意照顧自家兄弟”五娃子張秀反應倒是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剛剛被皇帝陛下親手擢升為校尉後,立刻明白了自己該站在什麽位置上。
做了這麽長時間民壯,他對大隋軍隊體製多少有些了解。一個校尉摩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每個旅率可以帶兩名隊正,當然,如果他願意自己兼一名隊正的話,這種作法也無可指摘,但通常沒有人會那樣做,那樣會讓人覺得旅率心中的格局過於小氣。而做了校尉大人的親兵,則有機會與所有軍官接觸,將來一旦隊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親兵補缺是軍中慣例。即便一時沒有補缺的機會,親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張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慶幸自己今天膽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營門前。也慶幸自己當年沒把表弟欺負得太狠了,至少沒讓他在心中記自己什麽仇……
李旭詫異地看了張秀一眼,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對方的選擇。外人麵前,他不想駁了表兄的顏麵,也不想給人以‘稍獲富貴,即拋棄親情,的壞印象。雖然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份親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許。
“以後李校尉的起居就歸你照顧!”秦子嬰饒有興趣地看了這對表兄弟一眼,低聲向張秀吩咐。轉過頭來,他又把話題扯到酒宴上,“酉時兩刻大夥在王大戶的莊子上給你和劉將軍賀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鬧得太晚!”
王大戶的莊子就是李旭和劉弘基初來遼東之時寄放戰馬的那個莊子。雖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數量連中原豪門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懷遠鎮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懷遠鎮整個己經被皇帝陛下和他的護衛六軍給占據了,護糧軍裏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軍官沒資格再進城喝酒,也隻好找個幹淨利落的民家,丟下數百個錢,湊合著擺上幾桌熱鬧熱鬧.待安置好了張秀,並向他交代清楚了在護糧軍中注意事項後,李旭一個人策馬出了營門。時間己經有些晚了,所以他騎馬騎得很快,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把營地甩在了身後,人和馬同時溶進了絢麗的晚霞中。
對於長城外的邊睡之所來說,三月還是早春季節。晚風有些涼,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將薄氈比肩上的絲絛收緊。而天邊鹹蛋黃般顏色的落日則將人的臉和手曬得暖暖的,令人心裏總有一種拋下所有衣服,赤身裸體擁抱這綿綿春色的衝動。
春風得意,用這個詞形容李旭現在的心情是最恰當不過了。十六歲便做了校尉,整個上穀郡古往今來,幾乎沒有第二個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趕上門來求自己幫忙,而那點兒忙幾乎是自己的舉手之勞。想著表兄那感激泣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於身旁響起劇烈的馬鈴當聲,都充耳不聞。
“小子,看樣子你很開心麽?”一個酸酸的聲音猛然在身邊響起來,嚇得李旭打了個冷戰。
手握上刀柄的同時,李旭看清楚了身邊這個試圖策馬與自己並行的人。修身、長腰、俊麵、朗眉。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大眼波光靈動,讓人一見就知道他是個絕世智者。
“見過騎馬督尉!”李旭輕輕地帶了帶緩繩,然後拱手施禮。這個人的名字他記得,上午晉見皇帝陛下時,此人就站在文官隊末。在一大堆文武裏,他長得最為英俊調伎。言談舉
止之間流露出來的飄逸味道,讓素以文雅著稱的唐公長子李建成都w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職!”來人輕輕磕了磕馬肚子,以便坐騎能跟上黑風的速度。從鼻子尖和額頭上善良的汗珠來看,這番追逐把他累得夠嗆。特勒彪是草原名駒,雖然李旭沒催它發出全力來,也不是尋常戰馬能輕易尾隨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將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備地問道。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聰明事,一年多來的經驗讓他這樣告誡自己。況且這個聰明人出身在宇文家,是宇文迷老將軍的兒子,當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聲仁人兄好了!'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談中那種敬而遠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將豈敢亂來!”李旭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覺得自己高攀不起,是麽?”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現一絲嘲弄,雖然是一閃而沒,依舊被李旭敏銳地給捕捉到了。
接下來,宇文士及的話猶如刀鋒一般刺傷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認是唐公的子侄,怎麽沒覺得自己高攀呢?”
"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緩繩,帶住坐騎。正跑在興頭上的黑風被絡頭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來。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強烈的抗議。
“好一匹野馬,不知為誰人所馴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憤怒的目光,自顧誇讚道
"駙馬督尉大人有話請講當麵,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處,李某願向大人賠罪!”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頭己經飛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沒好東西,自從那天賀若梅出走後,李旭就這麽想。今天,宇文士及的舉止讓這個信念更加堅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剛才在外邊逼馬,看見你匆匆跑過,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宇文士及淡淡笑著說道,“以唐公李淵的家世,為什麽他會揀二民做世侄。而這個世侄,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斷前程!”
“駙馬督尉大人,我與唐公是同宗,這層關係族譜上可以查,今天上午後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我為曾方了些微薄功勞,而不是因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憤怒地強調。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勢力才能升遷的,雖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確也在護糧軍中紮紮實實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討厭宇文革士及那種仿佛什麽樣都知道的目光,更討厭其自以及為是的說話腔調,比起這些,宇文這個惡心的姓氏反而讓人不敏感得多。
“是麽?”宇文土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聲反問。“飛將軍的後人那麽多,唐公李淵為什麽偏偏認下了你這個侄子,難道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麽?
”“我隻奇怪駙馬督尉怎麽突然關心起在下來!”李旭實在無法忍受對方的冷嘲熱諷,怒氣衝衝地反擊。“唐公為什麽認下李某這個侄兒,李某沒興趣了解。隻知道唐公對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負他的期待!至於外人怎麽看,李某實在管不著!”
“現在你又說唐公對你不薄了,剛才誰曾說過,他的前程是憑功勞而來?”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讓別人難堪的,宇文士及繼續挑撥李旭的怒火。
“若無唐公提拔,李某進不了護糧兵大營。若非唐公舉薦,李某也見不到皇上!這是事實,無人能夠否認!”李旭氣得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駙馬督尉懷疑李某的身手,盡可以放馬一試。李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怎麽,被我戳到痛處,想殺人滅口麽?”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幅害怕的模樣
“不敢,李某嘴笨,隻是想找個快捷些的解決辦法!”李旭怒到極處,頭腦裏反而湧現了一絲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於挑撥離間,自己如果不上當,生氣地就應該是他。所以,無論此刻心中有多少疑問,自己都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出對唐公的忠誠。隻有這樣,無聊的人才找不著下手的縫隙,他的陰謀才無法得逞。
“如果世間的事情都用嘴巴來解決,而不是動刀子,豈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遼河西岸連綿的軍營,話語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麵前,也敢持此高論!”李旭終於抓到對方一個把柄,出言反擊
“實話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數情況下卻不好聽!”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對李旭的打擊滿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麵前所說的,還有今晚我在你麵前所說的,都是實話,卻隻給自己惹來麻煩!”
“李某不敢欺君,況且皇上今天上午並未覺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話的意思,學著對方的樣子聳聳肩膀,反駁。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個人,你卻說了實話。被大夥糊弄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感激你!”也許是因為理屈詞窮,宇文士及的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自我解釋道。
“無論大人說什麽,李某都不會感激大人,隻當它晚風過耳!”
“若我跟你說,皇上本來想授你一個和劉弘基同樣甚至更高的官職,卻因為你說自己是李淵的族侄,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追問。
“唐公對李某有知遇之恩,聖上是一國之君,氣度非常人想象。至於官職,李某年少,來有的是升遷機會,驗馬督尉以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著宇文士及,雙目如湖水般明轍
‘無論心中多震驚,大敵當前,都不可在臉上表現出來。’徐大眼的話在他耳邊回響。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這一瞬,他決定盡力去做。
沒用太長時間,在宇文士及的臉上,他明顯看到了失望。
,、家夥,我不知道你說得是不是實話,但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楞了一會兒,宇士及悻然道。
“大人說過,實話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數情況嚇卻不好聽!”李旭的回答充滿禪機。
“你這小家夥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目光越來越柔和,“我開始有點兒明白唐公為什麽要拉攏你,麥老將軍為什麽也對你這麽好了!”
“有人對你好,總比所有人都看著你討厭要強一些,大人以為是這樣麽?”李旭亦笑,手掌慢慢鬆開了刀柄。他發現對付宇文士及這種人,把刀鋒安在舌頭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這樣,特別是你有讓人看重的價值的時候。”宇文士及點頭,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城牆。
城牆上,己經有畫角聲遙遙地傳來。懷遠鎮要關城門了,再晚進城的貴青們將不得不留在城外過夜。
“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宇文士及衝李旭抱了抱拳,說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刀大咧咧地抱拳還禮,對方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卻沒在他這裏收獲絲毫敬意。
“看來實話果真不好聽!”宇文土及撥轉馬頭,快速向城門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衝對方背影笑問。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正努力把陽後一縷光從晚霞後透過來,百裏連營,處處響起東征將士們俚歌聲,此起彼伏,甚是。
但熱鬧是別人的,這一刻,李旭什麽都沒有。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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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耽擱了太長時間,當李旭氣喘籲籲地趕到酒桌前的時候,大夥早已等得急,見了他終於進了門,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責怪道:“你這小子,才當了校尉,就敢托大。難道你今天皮癢癢了麽?”
“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一個討厭的家夥,被他耽擱了,今天小弟認罰,認罰!”李旭裝出一幅害怕的模樣來,苦著臉四下拱手,他年齡最小,當然大夥也不能真罰他。隨便數落了幾句,笑著拉他入座。
懷遠鎮地靠胡境,尋常人家吃飯都是坐在胡凳上,圍了桌子的。戶主家不是飯館,所以大夥也隻好入鄉隨俗,團團圍起了三張方桌。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關係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飲酒時更顯親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眾兵大爺們借房子借灶,是為了給劉、李二人擺加官宴,因此事先打點得極其用心。後來又從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經在自己家歇過腳的劉、李兩位大人今天被皇帝禦口欽點了將軍和校尉,更是覺得貴氣滿門,傳出去麵子光彩。家主一聲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幾個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這頓加官酒雖然擺得簡陋了些,無管弦助興,也沒有舞妓相陪,卻讓大夥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祝賀答謝己罷,大夥開始端著酒碗互相挑戰。劉弘基剛剛加了車騎將軍銜,按慣例兵部會讓他自己推薦一些得力屬下。護糧軍內眾將領平素與他關係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機會。這種既不用上前線冒險,上司又體貼大度的職位誰不想爭一爭。大夥心裏各自打著小算盤,彼此客套著,吹捧著,不一會兒,酒宴氣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運氣了你!”齊破凝端著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說道“五個月,從隊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升官這麽快。今晚攔你的是什麽妄人,不會是有人看上了你,準各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聲音震得窗戶紙嗡嗡做響。
李旭字仲堅,己經有正式官職在身,按道理應該被成為仲堅賢弟。但他年紀小,人也隨和,所以齊破凝更願意稱他為旭子以示親近。平素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以他為開頭。隻是老齊這次玩笑開得顯然有些過於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見大夥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心中好奇,拉過齊破凝,低聲問道:“齊大哥,懷遠這地,真有搶女婿的風俗麽?”
+璞”王元通剛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噴到了地上,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們旭子年齡,咳咳,相貌,咳咳”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把房頂都給掀過來。待笑夠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旭關於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晉以降,大戶人家結親甚講門當戶對。真正名門大族是絕不肯與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積如山,名門之後窮到無處立錐,賣房子賣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資格和後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決定開科舉,選賢不問出身。所以很多貧家子弟也有了入朝為官,一舉成為新士族的機會。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發戶就想出了一個奇招,選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們就去放榜處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貧家少年,並且未定親,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去關進女兒的閨房。一夜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了,高中者想不結親也不行。這樣,貧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後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資金,暴富的寒門也有了擠進豪門行列的機會。
“一個笑話而己,沒見誰家真的這麽去做過。說這話不中聽,估計子嬰又要罵大夥矯情了!”齊破凝講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秦子嬰,笑著解釋。
“當日是小弟一時情急,諸位兄弟莫怪。其實大夥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興旺呢。如果不為了這個,誰還寒窗苦讀,誰還上陣打仗!”秦子嬰汕汕笑了笑,回答。滿滿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其他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在頭腦清醒時,秦子嬰可不想因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實一個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轉眼之間的事。誰見過不朽的殿堂!不過旭子少年得誌,看上他的人家估計不會太少!”劉弘基怕大夥勾起秦子嬰的傷心事,端起酒碗笑著加入調侃隊伍。
聽劉弘基如此一說,眾人的興致更高,紛紛要求李旭老實交代到底誰在路上攔了他。李旭被逼無奈,隻好說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閑扯的實情。
“宇文大人談興甚濃,我惹不起他,隻好把耳朵留下來聽他訓話!”李旭搖頭,苦笑著向大夥匯報。至於宇文士及具體說了些什麽,被他在笑談中盡數掩過。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說話向來沒什麽遮攔,喝了酒後更甚。調侃了幾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著問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門啊,難道有女兒待字閨中麽?”
“估計,不少。字文述大人向來勤於播種!”有人在旁邊亂哄哄地答應。作為護糧軍的一員,凡經曆過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事件和鬥毆風波者,都不會對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可大大不妙,旭子這下有苦頭吃了。據說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難以琢磨。但是他們家的女人麽,嗬嗬,剛好和男人掉過來!”
“可憐啊,可憐,可憐李校尉少年才俊!”大夥看著李旭,皆滿臉憐憫之色。仿佛他己經成了進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這頭大老虎擇時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裏發了毛,才鬧哄哄地轉過身,尋找其他的開心話題。
酒桌上的話題向來固這下不到一處,大夥開心過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卻被人無意間說中的心事,興趣缺缺,四下碰了幾碗灑後,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還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見大夥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秦子嬰在桌子底下偷便拉了李旭一把,低聲叮囑。
“他家人很喜歡與人為難麽?”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請教,他老家易縣地方偏僻,民風相對淳樸,關於朝廷內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說起,。所以李旭對官場傾軋的知識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土及的古怪表現,卻非常令人生疑。說他完全懷的是惡意吧,他的話語裏卻不缺逆耳忠言。說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動機在哪?
“每個家族為了自家利益都會不擇手段.宇文家大,圖得東西多,所以做事的風格就更狠辣些。別的家族小,能爭的東西少,所以表麵看上去稍為善良。骨子裏,其實都是一路貨色!”秦子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自己和李旭兩個,以極其低的聲音總結道。
自從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家夥逼得離家出走後,秦子嬰的性格就開始變得偏激,說出的話也極其尖銳。李旭平素總跟他一起練武,知道他心情鬱鬱,所以也不介意偶爾被其言語所傷。但秦子嬰對世家大族一些行為的評價,在李旭眼裏卻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麽?”李旭給秦子嬰倒上一碗酒,小聲追問。
劉弘基到別的桌上向弟兄們致謝去了,熱鬧也跟著他移動到另一張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嬰心情不佳,二人剛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說稱得上前朝皇族遺脈。在前朝與本朝交替時有功於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殺了當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當今聖上這,又因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將軍,尚書出了一大堆!實際上,就是個放羊的奴隸,崛起時間沒幾天……”秦子嬰用極其簡短尖刻的話語向李旭介紹了宇文家的背景,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頭,是鮮卑族埃豆歸家的奴隸。魏孝文帝革新的時候,全體鮮卑人改漢姓。破野頭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為奴隸的他不得不追隨。後來宇文家的祖先在曆次朝代交替時眼光獨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親父宇文盛這輩,己經在北周當上了柱國大將軍。
開皇元年,北周氣數喪盡,禪讓社於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識時務,舉兵造反。字文迷少年從軍,殺盡同族,為大隋皇帝立下漢馬功勞,被破格提拔為上柱國,褒國公。
後來在大隋滌蕩江南,平定西域的戰爭中,宇文述功勞都不小。當然,最大的功勞是培養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兒子宇文士及,與當今皇帝結成了兒女親家。
“我可夠倒黴的!”聽完宇文世家的來曆,李旭小聲嘟S了一句。想到自己剛剛冒出些頭來,就惹上了這樣一個大麻煩,不覺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關於唐公李淵是刻意拉攏,非真心相待的評價,心情更是鬱鬱,連喝到嘴裏的酒都突然一下變成了苦味。
秦子嬰見李旭哭喪著臉,以為他心中害怕,仔細想了想,又低聲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以今天你在點將台上的仗義表現,唐公心裏必然念你的情。縱使宇文家拉攏不成而有心與你為難,有唐公在,他們也需要仔細斟酌!”
“仗義?”李旭有些懷疑地問。白天他在點將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問話失誤,害得唐公連忙出列解釋他並非刻意何私照顧自家子侄,現在想想,當時的情形好不馗尬。這麽糊塗的行為唐公不跟自己計較便是大度,又怎麽會認為自己仗義?
“如果我是你,當皇上問及那句話,理應的回答是‘來懷遠之前與唐公素未謀麵,到了這裏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認為其子侄。你那麽一回答,等於自認為唐公心腹。然掃了很多人的興,但也禍福難料。唐公當時為了避任人唯親之嫌,表麵上肯定要跟皇上辯解一番。私下裏他卻會覺得你知恩圖報,不為眼前富貴所動。事後,他自然會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別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還想害你,等於直接向他李家挑釁,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張大了嘴巴,半塊雞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進去亦吐不出來。聽了秦子嬰的分析,他終於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問話,還牽扯到這麽多利害得失於其中。既然在別人眼裏自己己經是李家嫡係,也難怪宇文士及專程找上門來挑撥離間了。
看看舉著酒碗在旁邊桌子上與弟兄們一對飲的劉弘基,看看似醉非醉,雙目卻雪亮異常的周文遠,再看看身邊認認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勢的秦子嬰。他突然發現,原來做人的學問這麽多,遠遠高於從小到大背過的書本。
“你看那些世家,一個個表麵文質彬彬,其實骨子裏邊髒得很。”秦子嬰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這世道就是為他們而設”,他看看被大夥眾星捧月般圍在中央的劉弘基,繼續在李旭耳邊嘀咕道:“想要做點正經事兒,你要麽依附一個世家,要麽自己建立一個家族,否則根本無處下手!”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個家族,可以留幾代富貴給你們!。”百裏連營中,老將軍麥鐵杖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笑著說道。白天接受皇帝檢閱,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營中感到身子骨有點發澀。隨軍郎中和兒子們都勸他不要再爭渡遼之功,老將軍微笑著謝絕了這些好心的建議。
當年大陳帝國灰飛煙滅,無數百姓死於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卻總能保存一部分下來,在新朝廷中謀取富貴。
倒黴的總是普通人,勢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過風雨,左右逢源。麥老將軍笑了笑目光穿過夜幕,仿佛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新手建立健全一個家族,麥氏家族,這個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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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裏不身是客,當晚,素來以酒量著稱的旭居然喝過了頭,騎著馬背上勉強晃悠回軍營,向塌上一栽即人事不醒。待第二天他從南柯國周遊歸來,卻已是日上三杆,把上午的操練都給耽誤了。
那張秀初入軍營,做事甚為小心。見李旭醒來,趕緊跑進帳篷替他弄水洗臉,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麵擺官架子,死活不依。張秀卻非常要盡親兵之責,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說歹說,張秀才放下了臉盆。沒等李旭把臉洗完幹淨,他卻又用托盤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一碟醬肉,一碟小菜,幾個精致的點心回來,一邊替李旭在桌上擺餐具,一邊笑著說道:”秋房的校尉大人新熱過的呢,他們說您現在是校尉了,隨時都可以傳餐!“
“嗯!”李旭胡亂答應了一聲,有些不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適應讓張秀來侍奉。無當年在縣學中張秀怎麽看不起自己,兩家畢竟是姑表至親。在李旭心中,這份親情雖然薄了些,卻總是在的。他一邊坐下吃飯,一邊尋思著如何於軍營給表哥安排個合適位置,免了這每天早晚的尷尬。又聽見張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臉水出門,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今兒早上唐公家的小姐來找過你,見你還睡著,在帳篷外等了一會就走了。我問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說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塊點心停在了嘴邊上,想了一下,才繞明白了張秀說得是李婉兒。想想自己平素與她一起練武打鬧,卻一直沒太在意對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裏不覺有些發幹。
婉兒總喜歡往軍營裏跑,在我沒來懷遠鎮之前,她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李旭偷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沒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個比一個精明,在他們麵前說話稍不注意,就容易讓人想到更深層次裏去。
問題是,李旭的打算卻未必有別人想象得那麽深遠。李婉兒跟自己有點投緣,這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來。但這種投緣是不是喜歡,李旭有點兒不卻定。有過一次失敗經驗的他不敢輕易去猜測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對他來說就像擺在孤狼麵前的火堆,一方麵渴望其中的溫暖,另一方麵卻不知道那團火焰是否會把自己燒得屍骨無存。
“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滿臉煙熏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麵前,盈盈一拜。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滿頭大汗地少女張大渴望的眼睛追問。
“盡吹牛,狼怎麽可能被人養大!”少女鼻子翹著,笑語盈盈。
數個不同麵孔的李婉兒自早餐的熱氣上冒了出來,圍在李旭麵前盈盈起舞。每一張麵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記憶。隻是這麵孔總被一層紗隔著,令人無法看清楚目光裏到底蘊涵著是喜歡,還是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陶闊脫絲的身影煙一般地飄來,將記憶中不同麵孔的李婉兒衝得七零八落。
李旭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也許她隻是喜歡和我練武吧,畢竟整個軍營隻有我一個人和她年齡相類。在心中,他這樣告訴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為啥對你這麽好!”倒光洗臉水的張秀走了回來,把頭擺在桌子上,仰視著李旭的眼睛,神經兮兮地問。
“別亂說,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塊點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壟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與一個小校結親!”
話說完了,他自己的頭腦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經說過,中原的世家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隻會比w部更絕情。像他和陶闊脫絲那種情形,中原世家會毫不猶豫地將兩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麽理由。
“可我聽人說,越是豪門小姐,越喜歡落魄才子!”張秀一邊大口吃著專供軍官的細點,一邊開始替李旭做白日夢,“況且你現在官升得這麽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賞識!”
“好了,照你這麽說,我是不是該寫首詩,送個絲結之類的表明心跡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戶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孫一定是虛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館裏聽人說掌故聽多了,發了臆症,再不就是嫌我這裏輕鬆,想回運糧隊裏活動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飯碗低
聲嗬斥道。
張秀見表弟發了怒,趕緊用點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會兒後,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來,對著己經準備出門的李旭票報:“有一個姓武的隊正也來看過校尉大人,留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後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開!”
“在哪呢,我自己拆。我讓你別亂說話,不是跟你擺什麽官架子。本來沒什麽事情,萬一被閑人傳開了去,對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實在拿自己這個厚臉皮表哥沒辦法,笑了笑,低聲跟他解釋。
“這個,我明白。這不是替你打算麽,不替主將謀劃,要我做親兵幹什麽!”張秀放下碗,起身走出營帳,一會兒,又拿了個小小的包裹進來。“跟你說的話,我保證不傳六耳!”說完,將包裹向李旭麵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門去。
武士a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麵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繩結係得卻是個精致的梅花扣,上邊還貼著張拜貼。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開過,最後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顯地看出打開的痕跡。
“武兄倒是個細心人!”李旭笑著搖頭,用黑刀割斷繩結。包裹皮展開後,裏邊露出一個精致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個白胡子老仙,正微笑著指點半空中的朝陽。指日高升,這是剛剛做官的人都喜歡聽的賀辭。難為武士a精細,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適的賀禮。
相比於李婉兒的心思,武士a的心思可謂一目了然。他出身與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販。隻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據說在並州凡是賣木器的,都與武家有關連。家境雖然富庶,武士在官場上卻沒什麽比較硬的靠山,所以他在護糧軍中隻能做個夥長。後來因為跟劉弘基等人走得近,隨著李旭的升遷而升遷為隊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級成為了校尉,原來的旅率位置上則又出了空缺。作為一直跟在李旭身邊的“嫡係”,這個位置顯然應該是武士a的。
“一個校尉摩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李旭依稀記得昨晚在回營的路上,劉弘基曾經跟自己念叨過相關話題。護糧軍因為表現突出,而如今的主將又變成了車騎將軍,所以被兵部下令擴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將從其他部隊劃出來,交給劉弘基帶領。
所以,李旭這個校尉手中如今擁有的旅率名額,己經不僅僅是他自己空出來的那一個。按劉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帶的那團人馬,除了原來的一旅騎兵,其他兩個旅皆以新兵補充,直接補為一個足額的騎兵團。
武士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給留著,即便他不送來這塊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來那個騎兵旅交給他帶。這是軍營不成文的規矩,他雖然笨了點,還不至於笨到胡亂破壞規矩的地步。其他兩個旅率位置該安排誰呢?他想了又想,心裏邊秋收萬顆子成了團糟。
思前想後,李旭知道自己處理這些事情實在不在行。自從離開草原後,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劉弘基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工的。所以,他幹脆不再想,整理好不作戰時穿的常服,徑直走到劉弘基的營帳外。
劉弘基剛好沒出門,聽親兵稟報說李旭來找,趕緊笑著迎了出來。二人手拉著手入帳內,待親兵奉茶,退下後,高興地開始了今天的話題。
“這身校尉常服不錯,比旅率那身看起來有精神,讓我猜猜,你遇到了為給事情了,對不對?”劉弘基放下茶碗,打量著李旭的衣服,笑嗬嗬地詢問。
“當然瞞不過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認。“你也知道,我不太懂軍營裏的規矩。又沒有合適的人指點,隻好跑來麻煩你。”
“說罷,什麽事情?”劉弘基笑著應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糧草,沒時間管軍營裏的事情了。他吩咐過,如果有什麽難處,咱們兄弟兩個商量著辦!”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說給我三個缺額。而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排。”李旭紅著臉,小聲回答。
聽完李旭的話,劉弘基伸出大手,使勁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自己之所以將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擴充而不調別的旅過來,就是為了讓這位好兄弟有機會攏住幾個人。將來無論戰場上還是官場上,大夥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隻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麽簡單的常識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爛泥扶不上牆!”李旭見了劉弘基詫異的表情,心中更覺慚愧,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嘟嚷.
“也罷,你沒經曆過,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劉弘基笑著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聲向他指點道:“如果是在別的軍中遇到這種情況,通常你要安排兩個自己信任的人,留一個空額給頂頭上司!你這個校尉歸我直接管,頂頭上司就是我這個大哥,所以空額也不用留了,三個位置都安排你信得過的人即可!”
“你這個團全是騎兵,編製比別人大。所以除了旅率外,還要有,司兵、司倉、司騎三名參軍,一名行軍錄事,都算朝廷正式編製,有傣祿可拿!”劉弘基頓了頓,又補充道。
聽到這,李旭的頭更加大了。三個旅率的安排己經讓他絞盡腦汁,一下子又多出四個參軍來,讓他到哪裏去找?劉弘基見他為難的表情不似裝出來的,想了想,低聲指點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a做一個,他跟了你那麽長時間,你升遷了後他得不到提拔,別人看了也會說你這個人涼薄。其他兩個位置,一個給李良,畢竟他是唐公府上出來的,原來在你摩下也做過隊正。另一個你自己從平時與咱們交往多的人裏邊挑,要從隊正這一級往上拔。你隻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來在哪個校尉摩下,我都可以直接調給你。不過你最好事先問問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讓他承你的情便是。行軍錄事你幹脆調秦子嬰,他性子孤僻些,心還是夠仔細,平級調動,沒人會說什麽閑話。至於其他三個參軍,你讓老王、老齊他們推薦好了,他們手下也有一幫子人,平時都是管糧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選要方便!”
短短幾句話,劉弘基己經把一個騎兵團隊的全部脈絡替李旭勾勒了出來,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經驗老到。李旭連聲謝了,找紙筆將劉弘基的建議記下。二人又聊了幾句軍務,劉弘基低聲叮囑:“仲堅,你現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場不比疆場,誰強誰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場的事情向來複雜,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就有可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謝弘基兄指點!”李旭坐正身軀,抱拳向劉弘基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小半年來,在為人處事方麵,劉弘基對他的指導頗多。有些客氣話李旭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對劉大哥的感激還是很深的。
“咱們不可能總在一個鍋裏吃飯,我也不可能總有機會指點你。況且我這點微末本事,都是吃虧吃出來的。你年紀輕,背後又沒人撐腰,將來遇到的事情可能會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對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些!”劉弘基笑著搖頭,說道。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古怪了,好像兩個人馬上要分別一般。李旭驚詫地放下茶碗,大聲追問:“弘基兄何出此言,咱們好好地在一起當差,怎麽會分開呢。況且有你在一旁指點,我犯的錯也會少些!”
“咱們兩個一見投緣,我把你帶到懷遠鎮來,就是想幫你謀一場富貴。官場上人情薄如白紙,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不多。我幫了你,也指望著將來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個照應!這
一點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瞞你。”劉弘基的雙眼與李旭坦誠的目光相對,低聲回答。
話雖然說得萬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間的感覺卻瞬間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學著劉弘基的樣子搔搔後腦勺,苦笑著說:“若無弘基兄幫忙,我現在還於草原上當逃兵呢。能做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給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說出來。弘基兄也知道的,我這人不太會揣摩人心思!”“
“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帶你到軍營來,就是想和你共謀富貴,但眼下又一場更大的富貴等著你,我卻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接!”劉弘基點點頭,說道。
“大富貴,弘基兄是說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麽?”李旭想了想,追問。能讓劉弘基說話吞吞吐吐的,隻可能是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沒機會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劉弘基作為李家世交晚輩,難免心裏會存些芥蒂。
“對,宇文世家明顯是想拉攏你。他們是大隋第一名門,而唐公現在正值落魄!”劉弘基點頭,承認李旭猜得沒錯。
“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況且,他一直拿我當子侄兒待!”李旭給了劉弘基一個堅定的笑容,坦誠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勸,他也不會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見的宇文家的人,沒一個給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在內心深處,李旭總感覺和唐公之間有一絲親情在。雖然宇文士及挑撥說,唐公李淵完全是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這一點,也未必懷著什麽善意。況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別人門下,依舊是被利用,同樣被人利用,還不留在這裏,至少護糧軍中還有幾個說得來的朋友。
“你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其實宇文家雖然得勢,但你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式。總比不過跟在唐公麾下同共濟顯得實在,。隻要把這段艱難時刻熬過去了,別人一輩子忘了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謝弘基兄指點,仲堅記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對而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芥蒂不在。但誰都明白,原來那兄弟般的感情已隨風而去了。
這一刻,劉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些,還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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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劉弘基搖搖頭,自嘲般說道:“其實有些話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對,卻仍忍不住拿來勸你。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聖人所言,看來著實不虛!”
“是弘基兄照顧我,怕我吃虧。”李旭笑著回應。
劉弘基搖頭,歎了口氣。想了想,終是不願李旭心裏生出什麽隔閡,低聲叮囑道:“你心地純良,武藝出眾,又虛心好學,將來的前途未必隻限於此。隻是一些官場常識需要多加注意,若沒人告訴你,恐怕將來會在這上麵吃虧!”
“請弘基兄指點!”李旭正色以應。與劉弘基突然從朋友變成了利害相連的同僚關係,他也覺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彌補,一時間卻找不到可以彌補的途徑。
劉弘基又是搖頭苦笑,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自魏晉以來,曆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無根無憑的人想要出頭,總是萬分艱難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於淮南王家,老齊出身於河間齊家,子嬰……”李旭微笑著說出自己對世家的理解,還沒等把話說完,劉弘基己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說老王,老齊他們,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劉弘基前仰後合,一邊捶桌案,一邊說道。
經李旭這麽一犯傻,軍帳裏的氣氛反而又溫馨了些。劉弘基笑夠了,先命人進來擦幹桌案上濺到的茶水,然後搖著頭繼續說道:“他們哪裏算是什麽家族,其實包括我劉家,都不是什麽真正的豪門。隻不過大夥為了給自己長臉,喬裝大戶而己!真正的世家子弟,哪裏還用像我們這樣到軍營裏來服役!他們生下來就是握著印信的,若是從軍,至少從五品將軍開始!”
李旭記起徐茂功曾經說過,他家一直希望能擠入豪門。所以,從小就把他當作家族希望來培養。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門,卻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與他來往。如果以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徐茂功這樣都不算豪門的話,軍營裏那些同伴的確是‘喬裝大戶’了。想到這,他笑了笑,認同了劉弘基的說辭。
“在護糧軍裏混的人呢,家裏都比普通百姓門路多些,其中也許還有幾個是郡守、縣令的子侄,這是事實。但大夥的家族都距離豪門世家差得遠了。所謂豪門,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過極品大員,門生故舊滿朝的。山東有王、崔、盧、李、鄭五大姓,關中則以韋、裴、柳、薛、楊、杜六大姓。加上現在的宇文家,江南殘存的謝家、王家、陳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幾個。世人皆以與他們交往為榮,而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結起來,權傾朝野。曆朝曆代皇帝都知道世家當政不是社w之福,可曆朝曆代皇上都沒辦法解決。到了本朝,先皇開科舉士,無分貴賤都可以通過考試授官,就是為了打破這一傳統。可畢竟科舉時間短,眼下還是世家當政!”
“而那些推舉上來當官的,不是這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兒。他們這些家夥治理地方不在行,禍害起百姓來卻一個頂兩個。偏偏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劉弘基搖頭,對目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想改變這種情況,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這個向上走的過程中,一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這幫家夥蛀空了,隻是皇上還不知道而己。皇帝陛下喜歡聽人讚揚,喜歡炫耀他的蓋世武功。就像這次伐遼,滿朝華襄們謀劃了兩年多,為打與不打爭論不休。卻沒有一個人睜開眼睛關注一下遼東地形,也沒有一個人想一下,萬一戰敗了,回給大隋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弘基兄是說肉食者a,對麽?”李旭低聲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門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為家族謀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國家,行事也不講究什麽道義。無論誰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們,通常結果都是粉身碎骨!”劉弘基搖頭,滿臉無奈。
“世家大族都是爛到骨子裏的腐肉!”秦子嬰負氣說出的話又回響在李旭心頭。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這句話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細品之下,也未必不含著激憤之意。
“所以,你日後在官場上,盡量別得罪了這些家族的人。遇到後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則忍讓一二。咱們這些寒門子孫想有些成就,總是要多經幾番磨難的!”劉弘基想了想,最後總結。
李旭當年最大的誌向不過是做一個縣裏的戶槽,哪曾了解過半點兒為官之道。他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也隻給楊素當過幕僚,從沒正式踏足過官場,並且其為人書生意氣極重,當然更不會指點弟子在官場逢源的技巧了。劉弘基今日一番說辭,等於在李旭眼前又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看清楚了門內的汙濁。雖然門裏邊的真實情況他暫時無法接觸,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範。
這番叮囑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動。想了想,他再次向劉弘基拱手,說道:“多謝弘基兄指點,日後我一定小心,盡量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呢,唐公所在的壟右李家,也算是一個豪門了!”劉弘基擺擺手,示意李旭不要過分客氣。“但唐公目前正走背運,所以咱們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唐公走背運?昨日唐公不剛升為少卿麽?”李旭不解地追問。從昨日開始,一直有人告訴他唐公失勢。但四品大員還算失勢的話,到底什麽樣子才算幸運呢?
“唐公家世代替纓,前輩曾經做過上柱國,安州總管。先皇在世的時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員。他跟當今聖上是姑表至親,彼此之間關係也很親密。後來聖上聽了別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貶成了六品小吏。過了兩三年,唐公才一點一點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職位!”劉弘基低聲向李旭解釋。二人如今都算依附於李家的將領,李氏家族的詳細情況,他當然要仔細向李旭說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免得李旭誤打誤撞,在不經意間損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讓李旭這個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輕易不會被人拉攏。
“誰這麽壞,居然給唐公下絆子?”李旭不明白劉弘基的良苦用心,隻顧著自己好奇,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也不是誰下絆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謠,說什麽‘桃李子,洪水繞楊山。’結果萬歲覺得是姓李的危險了大隋社v,所以想殺了唐公。多虧了朝臣勸解,才貶了數級,放到殿內少監的位置上以觀日後作為,後來又貶到懷遠鎮當司庫督尉!”劉弘基苦笑。(注1)
“皇上怎麽會信這個,天下有那麽多姓李的,要是殺幹淨,豈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詫異地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評當今聖上。想想昨日點將台上那位數語之間點燃將士鬥誌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麽也無法把一個迷信糊塗的家夥和當今皇上聯係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別人信了,危脅到大隋江山!”劉弘基歎了口氣,仿佛在為李家的際遇報不平。“不過,現在風波總算己經完結,從昨天萬歲的話裏來看,他己經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己經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點頭讚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嬰的話,如果當時自己不自認為李淵的晚輩,也許被授予職位會更高些。但這話他不能跟劉弘基提,說了也不會起到任何正麵作用。對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指著鼻子罵人教導他與朋友相處之道的馬賊頭,自己也不再是那個借借懂懂的傻小子。幾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變了。也許變化早就己經開始,隻是自己魯鈍,一直沒覺察而己。
講述完了唐公在官場上的曲折經曆,劉弘基看看外邊時間還早,又非常認真地指點了李旭平日如何與上級、下級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齡比李旭大了近一倍,雖然自嘲為寒門子弟,在閱曆和對人情事故理解方麵,畢竟高出李旭不止一點半點。有些忠告讓李旭自覺受益匪淺,有些忠告李旭雖然一時無法理解,也當作長者的教誨記在了心裏頭。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己經到了下午未時,親兵進來詢問車騎將軍是否傳飯,李旭趕緊站起了身,準備告辭。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齊弄些佳釀來,咱們幾個躲在軍營中偷偷地喝!”劉弘基想了想,笑著提議。
“大軍馬上要渡遼了,還是小心些吧。萬一被巡營的抓到了,彈幼一本上去,大夥麵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著拒絕了劉弘基的好意。大夥本來就有在軍營中偷偷喝酒的習慣,唐公李淵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此刻百萬大軍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衛巡營監察軍紀。在營中偷偷喝酒,如今己經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勾當。
“也好,待他們都渡河去打仗,咱們這些不用上戰場的兄弟們再喝個痛快!”劉弘基點點頭,笑道。
“嗯,希望大軍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願道。
雖然他不看好這場戰爭的結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順利將高句麗犁庭掃穴。倒不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勞,而是為了當年在蘇吸部,蘇附離的一句話。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麽?”時間久了,李旭己經忘記了這句話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在他心中,卻認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這一說法。雖然,這個部落實在太大了些,部落長老們的心也不齊。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他己經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旁。剛欲推門,背後突然又傳來了幾聲惱人的“烏鴉”叫:“哈哈,有人開始煩惱了。我今天看見兩個小孩挖沙土,挖著挖著卻扒出了一具屍體!”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除了字文家族的人,別人沒有追上門來惹討人嫌的癖好。他回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方欲找個說辭走開,又聽字文士及繼續膜M道:“兩個小孩拚命把屍體埋起來,互相說什麽都沒看見。屍體卻就在那,每天都在他們心裏!”
駙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麽?”李旭皺了皺眉頭,不快地問道。劉弘基曾經叮囑過,告訴他盡量忍讓。所以,他心中再煩,也不想直接和字文家的人鬧翻。
“我很早就過來找你,結果看見你去了劉將軍的營帳。我就在外邊等,等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才終於等到你出來!”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依然湊過來,努力擠向李旭的營帳門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間的話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軍營馬上開飯了,我們這些大頭兵吃的夥食,估計騎馬督尉大人吃不習慣!”
“沒有利害衝突時,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開李旭的營帳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堅的主意!”唐公李淵的府邸,長子建成低聲向父親匯報。李淵是個非常盡職的父親,家族大小事務通常都會讓孩子們參與。這樣,一方麵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溫馨,另一方麵,也可以培養遇到事情後,幾個兒子的實際處理能力。
壟右李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幾代人苦心經營才得到這個結果。幾個兒子中必須出一個強於父輩的繼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輝煌永遠維持下去。
身為世家子弟,他們生來就不是為自己而生的。
“仲堅兄不是個輕易被人拉攏的人,況且,他那麽魯鈍,也許根本沒覺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對他的賞賜!”沒等李淵說話,李婉兒搶先說道。提起李旭的魯鈍,她又想起對方很多好玩的舉止。這個同姓少年與自己認識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時候傻傻的,有時候卻也十分討人喜歡。
“我倒怕是劉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著升了父親的官,實際上把最後這點兵權也變相給奪了。如果劉大哥被人拉攏了..…。”李世民有些擔心地提醒父親。李旭不過是個校尉,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才華不顯,即便被宇文家拉攏,對李家也沒太大損失。但劉弘基不同,他武藝高,為人圓滑,並且素能服眾。一旦他那裏出了麻煩,李家最近幾年的努力便丟了一大半。
護糧兵並非隻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隻顧著抓府兵的兵權,沒注意到公子哥們的潛在價值。他們雖然背後的家族都算不上龐大,但數量卻多達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戶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實力足夠提升一大截。
這才是李淵對護糧兵縱容回護的真正原因,別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會不了解父親的心思。
“如果姓劉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殺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來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親的臉色,灰i黔留鑽進了母親的懷抱。
“弘基這個人,很知道進退,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他會背叛咱們李家。”李淵等孩子們都說完了,才慢慢給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兩個己經長大兒子,還有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兒,想了想,繼續說道:“旭子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知恩圖報,宇文家費多少心思,估計也沒什麽用處。他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們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誤了。”
“他一個鄉下小子,前程還不都是您給的!”李元吉從母親懷裏探出頭來,嚷嚷了一句,然後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你們呢,也這麽認為?”李淵出乎意料地沒嗬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對其他幾個子女詢問。
“咱們李家的確對他不薄,我想仲堅心裏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不會當著滿朝文武坦然承認和咱家的關係!”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試圖把對方當作一個來投奔李家的遠房親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對李旭也的確產生了一絲親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盡全力回報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會被宇文家所拉攏,這點他一直不懷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係麽,對此他同樣心裏沒多少把握。這個人雖然表麵上憨憨的,心裏卻有些死主意,他認定的事情,別人很難說服他回頭。
劉大哥和仲堅兄都很有才華,父親幫他,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如果父親不幫他們,他們也可能出頭,但肯定要耗費更多時間!”李婉兒看法與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側重於對劉、李二人能力的欣賞方麵。
“他們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為父不幫他們,他們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淵點點頭,幽然說道,“此番征遼,數十個屬國跟在大軍旁邊觀戰。倘若勝了,倒也能震懾那些蠻夷。若是大軍出師不利,恐怕”他歎了口氣,搖頭:“恐怕將來會天下大亂!”
“亂世來臨前,咱們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朋友!”目光從幾個似懂非懂的子女臉上掃過,李淵的話中充滿優慮。
注1:是一首隋末童謠,原文為: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東海。桃李子,莫浪語。黃鵲繞山飛,宛轉花園裏。桃花園,宛轉屬族幅。桃李子,鴻鵲繞陽山,宛轉花林裏。莫浪語,誰道許。株李子,洪太繞楊山。江南楊枷樹,江北李茬榮。楊枷飛綿何勢央,李茬結果自然成,一說為李密所做,結果最後便宜了李淵。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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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宇文士及交談是一種折磨,此人的舌頭就像毒蛇的信子,紅鮮鮮地在口中翻卷,每一次吐出來的,都是”致命“的毒液。如果有人再模仿出幾聲嘶嘶的響動,李旭絕不會懷疑此人是條千年長蛇精轉世,生來就是為了給他找不愉快的,。但是他又無法趕對方走,話說輕了,宇文大人當作耳旁風,說重了,憑著駙馬督尉的身份對方可以給護糧軍製造出數不盡射不開的麻煩。
對著麵前那張英俊的臉,李旭對自己的人生幾乎感到絕望。如果可以在去遼河對岸作戰和陪宇文士及聊天之間做一個選擇,他現在情願去河對岸戰死。至少那樣會死得痛快些,不必忍受眼前這廝無窮無盡的尖酸刻薄。
好在,百餘萬大軍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遼河西岸。大業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大隋皇帝陛下親自督師,向遼河東岸展開強攻。擔任先先鋒的是左武衛、左屯衛和左姍衛三路大軍計六萬餘眾,清一色府兵精銳,沒有一個臨時招募來的平民。
工部尚書宇文愷奉命為大軍造浮橋,四萬多民壯腰裏栓著吹漲了氣的牲口尿泡,扛著木板、竹竿和短樁在大軍之前跳進了冰冷的遼河裏。北國春來晚,遼河水正值春汛,又冷又急,半柱香不到時間,己經有百餘名參與修橋的工匠被河水卷走。咬著牙在水早堅持的其他人也被河水凍得嘴唇發紫,手腳上的動作越來越沒力氣。
“取酒來,讓工匠們輪流上岸休息,下水之前每人先飲兩碗烈酒!”皇帝陛下不想當暴君,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百姓活活被凍死。
他的命令很快被傳達了下去,片刻之後,新履任的車騎將軍劉弘基帶著護糧軍弟兄,將數千壇軍中為慶功而準備的佳釀擺到了遼河岸邊。有人在岸邊點燼簧火,用瓦醫將烈酒烤熱。凍得麵色青黑的工匠們湊過來,飲酒,烤火,再下河。上岸,烤火,飲酒……
浮橋一尺尺艱難地向對岸伸展,快到河中心的時候,對岸的高句麗人坐不住了。他們不是宋襄公,不懂得讓敵人登岸後再戰的“仁義”美德。數千名身披重甲的戰士衝向了岸邊,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木牆後,數千名身披輕甲的武士推來四十幾輛城市攻防用的弩車,用牛馬拉開弓弦,將杖餘長的弩箭搭上了弩床。
遼河春汛正急,水麵上風很大,距離遠時,尋常弓箭根本無法給對方製造麻煩。所以,雙方主帥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床弩,一場遠距離弩戰,率先在兩岸拉開帷幕。
滔滔水聲很快就被弩箭破空帶來的呼嘯聲所掩蓋,第一個人倒進了河水裏,被浪頭輕輕一卷,泛起一圈紅色漣漪後即消失不見。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手中除了木材之外沒有任何武器的工匠和民壯們無處閃避,眼睜睜地看著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木材飛來,同時穿過幾個人的身體。
工匠和民壯們亂作一團,想逃,身邊都是湍急的水流,離開了浮橋,不知道會被河水衝到哪裏去。想退,退路又被自己的同伴擋住,而浮橋的起端,幾百名手持皮鞭和鐵棍的監工凶神惡刹地逼了上來。
“不要亂,不要亂,他們長不了!”工部侍郎何鑄帶著十幾名侍衛冒著喪命的風險在半截浮橋上來回跑動,盡力鼓舞工匠們的勇氣。
“別亂,咱們弩車上來了!”絕望的呼喊聲中充滿的祈求。
大隋朝的床弩的確開上來了,雖然動作比對手慢了半拍,質量卻遠比高句麗人所造的那些鄉下玩意精良。左衛大將軍宇文述一聲令下,三百多具弩床同時發威,正在河中亂作一團的工匠們隻覺得頭頂上的光線暗了暗,緊接著,就聽到了河對岸淒厲的慘呼聲。
那是數百人同時發出的絕望慘叫。精鋼為鋒、熟鐵為羽的大隋弩箭如撕紙一般,輕輕鬆鬆穿透了高句麗士兵豎起的盾牆,切豆腐般切開盾牆後的石甲或鐵甲,將盾、甲連同它們的主人一同釘在了地麵上。
“別亂,別亂,繼續造橋,繼續造橋!後退者,當場格殺”工部尚書宇文愷聲嘶力竭地大叫。百萬大軍都在看著他,如果因工部的動作緩慢而折了兵鋒,身後那位心高氣傲的皇帝饒不了應該承擔責任的人。
數個逃上了岸的工匠被士兵們用步契捅死於岸邊,血順著河水散開,和被弩箭射死者的血融在一起染紅了半邊河麵。前進亦是死,後退亦是死,無可選擇的工匠們隻能低頭,一邊用繩索綁住搭浮橋用的竹竿、木樁,一邊祈禱菩薩保佑,別讓下一根弩箭落在自己的周圍。
那東西威力巨大,畢竟每次隻有幾十根,絕忘了中人低著頭,在荒謬的現實中給自己創造一個不發瘋的希望。
高句麗的弩車數量少,玩不起兩軍對射,他們的目標是河中搭箭浮橋的工匠。幾十名工匠如浮木上的螞蟻般被弩箭剝下去,幾十名工匠的羽箭和長的威懾下,螞蟻般填補陣戽亡同伴的位置。
戰場上,生命本來就是如螻蟻。
長弩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百餘萬征遼大軍蟻聚在遼河西岸,眼睜睜看著遼水慢慢變紅。他們幫不上忙,無主將命令,他們即使能幫忙,亦不能動。
“拉!”左衛大將軍宇文迷高舉寶刀,威風凜凜。
“拉一一!”幾十名親兵齊聲高喊。號角聲中,十名士兵同時扯動牲口的f繩,十匹蠢笨的挽馬緩緩向前邁動腳步。弩臂吱吱嘎嘎抗議著,慢慢被拉成半弧,三名壯漢子抬起一根巨弩,狠狠卡在弩槽上。
幾百名,上千名弩兵重複同樣的動作,三百多根包鐵巨弩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放!”宇文述重重地揮落寶刀。
“嗚l”三百多支死亡之矛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麵,向高句麗武士紮將下去。
第一排高句麗士兵舉起的盾措被砸碎,死屍上豎起了第二排盾措。頃刻間,第二排盾措又坍塌下去,幾根遲發的巨弩穿越死屍之間的豁口,飛向了高句麗人正在張開的弩車。
“舉盾,保護弩車,舉盾,保護弩車!”督戰的高句麗武將喊得聲嘶力竭。大部分站在弩車兩側的輕裝步兵都逃散了,隻有少數勇悍者不顧生死地舉起小圓木盾牌,在自家的弩車前擺出半圓型陣列。掠空飛而來的弩箭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擋,11pi”地一聲,盾牌四散,人倒飛,被保護的弩車上空,無端下起了一場血雨。
高句麗弩車發射的頻率瞬間被打亂,大隋工匠和民壯用生命搭建的浮橋一點點向前延伸。高句麗人整頓殘存弩車,繼續攻擊浮橋;大隋巨弩再次砸爛高句麗人的盾牆,砸爛盾牆後的弩車……
幾隊高句麗弩兵實在無法忍受光挨打不還手的窘境,偷偷調整了目標,把弩箭射過河岸來。大隋左衛弩兵立刻出現了傷亡,但平素嚴格的訓練讓他們很快在敵人的打擊中調整好防線,把複仇的弩箭瞄準對岸的敵人射去。
無論弩車的數量還是質量哪一方麵,隋軍都占據著絕對優勢。更多的高句麗弩車被當場擊毀,徹底失去了發射能力。部分弩車還在苦撐,但對大隋將士己經構不成太大的威脅。
“後撤,射橋,後撤,射橋!”帶隊的高句麗渠帥注意到情況對己方十分不利,大聲命令道。
己經支撐到忍耐極限的高句麗士兵跟跟蹌蹌,緩緩倒行。殘餘的十幾輛弩車遠離了大隋弩兵射程,在河東岸二百步外重新整隊。半刻鍾後,弩箭又斜斜地飛了過來,在浮橋兩側濺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柱。
“把弩車推到浮橋上去,將高句麗人逼遠!”宇文述大聲喝令。左衛將士肩扛手推,將重型攻城器械推上還沒有完工的浮橋。忠勇的士兵抗起弩杆,迎著頭頂上的呼嘯聲,走向攻擊第一線。
小半個時辰後,高句麗人再度後撤。大隋浮橋再度向前延伸了二十幾步。雙方站穩腳跟,又開始了新一輪單調的對射。各自付出百餘條生命後,再度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
浮橋一寸寸,以生命為代價前伸,距離河對岸已經不足一百步了。大夥的高句麗弓箭手不顧一切衝了上來,對河道中的施工者進行攢射。大隋左翊衛則將攻城用的革車推上了浮橋,居高臨下給以橋對岸的敵人弓箭手致命的打擊。
河水越發越紅,越來越稠,稠得幾乎凝滯,施工者悲涼地喊著號子,將稈,木頭一根根向橋端捆紮。他們不曉得皇帝陛下為什麽樣要打遼東,也心中也沒有馬上取功名的豪情壯誌。他們隻想在下一根羽箭飛來之前,橋梁能夠完工。那樣,他們就可能活著撤離戰場,如螻蟻般卑微而輕賤地繼續活下去。
而此刻,前方是弩箭,後方是長矛。
申時一刻,第一根林隋木板搭上了對岸的高句麗河床。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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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用生命搭設的浮橋在自己眼前落成,百萬將士歡聲雷動。
李旭所在的護糧軍人數雖然少,卻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馬都激動。能混入護糧軍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門路,因而,這支隊伍中士兵識字的比例遠高於其他諸軍。讀書人的骨子裏向來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他們曾經無數次在古詩文中看到為鐵和血寫下的頌歌,今天,他們親眼目睹到真正的戰爭,雖然僅僅是個開頭,卻徹底顛覆了從書中得來的印象。
眼前這種場景,不能僅僅用悲壯來形容。用慘烈二字來概括,又顯得過於單落,在兩軍將士的呐喊聲裏,那紅色的血水、蟒蟻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讓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對上天諸神的敬畏,對命運與殺戮的敬畏
一上午時間,護糧軍中的公子哥們不知疲勞地在岸邊搖旗呐喊。他們能看見同伴一張張被嚇得失去血色的臉,也能聽見自己和他人的牙齒一直在不爭氣的碰撞,甚至能感覺到旁邊人的大腿和身體在不停地顫抖。雖然附近呼嘯的鐵弩破空聲讓他們幾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這一刻,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卻沒有想到逃命。的確,他們都是之中大多數人托關係混入護糧軍中,就是為了避免走上戰場。但在浮橋落成的那一瞬間,如果有人下一聲命令,他們會拔出兵器,毫不猶豫地衝向對岸。
左武衛、左衛和左屯衛三支先鋒同時啟動,逆著撤下浮橋的人流,衝上了遼河東岸。過了岸的府兵們在低級將校的組織下,快速整隊。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長槍兵、輕甲兵居中,弓箭手墜後,一個個小的方陣快速在河對岸成型。
高句麗人如憤怒的蝗蟲般湧了過來,鋪天蓋地。他們試圖搶占河灘,將剛剛上岸的隋軍壓進冷水裏去。府兵們建立起來的方陣則如磐石般巍然不懂,不但將高句麗人的攻擊一次次撞得粉碎,還不斷將陣地向橋頭兩側延伸,為後續過河的弟兄們騰出足夠的空間落腳。過午的陽光正烈,照得河麵鮮紅猶如火焰,無數府兵將士則穿過燃燒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敵人的血,為照亮的天空的紅色再加上濃重的一筆。
“錢將軍,看那,錢將軍過去了!”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在李旭耳邊響起。他側過頭,看見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隨左武衛武貪郎將錢士雄煉武時,李世民曾經在旁邊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錢士雄愛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銀甲。
李旭隻是匆匆掃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對岸。過橋的士兵太多,他的視線總是被聳動的人頭所遮擋。但戰場上所有的場景幾乎相同,目光在某一處被阻擋後,轉到下一處看到的是同樣的壯烈景象。
這是與草原部落之間廝殺不可同日而語的宏大餘慘烈。與其相比,李旭兩年來參加的所有戰鬥,包括在徐大眼調度下擊破索頭奚部老巢的那一次,激烈程度都不及眼前戰鬥的十分之一。至於在回中原途中所參與的馬賊與突厥狼騎的血戰,與河對岸的戰鬥相比更簡直是小孩子玩泥巴,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幾乎跳出嗓子的心髒。他感到渾身上下被風吹的僵硬,流淌在血管裏的血卻如同被點燼了般灼燒得他全身發痛。除了啞著嗓子呐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過河的壯士們做些什麽。但很快,呐喊助威也變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下去,發出的聲音猶如破鑼。
錢世雄將軍的身影又出現在他視線內,戰馬己經被敵人用亂矛戳死,馬上將軍變成了步下武士,卻絲毫沒影響他的行動。隻見他長塑一揮,周圍仿佛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高句麗人向遠處擠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錢士雄的長架下,隻看到對方那身銀甲慢慢變成了粉紅色。然後,他看見長架斷裂,被錢士雄順手拋入敵軍陣中,刺員高麗武將落馬。接著,他看見錢士雄手提一把橫刀,如入無人之境。
高句麗人頂不住了,李旭非常高興地想。不知不覺中,他己經把自己當作了過河士兵中
的一員,分外渴望奪取戰鬥的勝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刹那,他突然感覺到了萬分的恐懼
“啊!”很多在河西岸列隊待發的大隋將士都發出了一聲驚叫,然後,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靜如死的河麵上,數艘吃水極深,冒著濃煙的火船順著洪流衝了下來。
“砰!”撞擊聲如重錘般砸在所有人的心頭,連鼓手敲出的節律都為之停滯了一下。緊v接著,最上遊那座剛剛搭起沒多久的浮橋被火船撞散,正在過河的士兵們如下餃子般0裏啪啦落入了紅色的河流中。
被前麵幾艘船擋住去路,第二梯隊的火船速度減慢,卻如獵獵z燒著,如即將倒塌的廣廈般向第二道浮橋壓去。無法避免的災難麵前,沒有人還能保持鎮靜。第二座浮橋上的府兵們互相推操著,慘呼著,試圖避免死亡的命運,但火船依舊順著水流,徐徐地向他們撞過來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後退,後方的士兵卻來不及為他們讓開足夠的空間,無數人在火船撞到浮橋之前己經落水,無數人被自己的袍澤踩在腳下,還有無數人眼睜睜地看著烈火衝向自己。
這一切,不過是數息之間發生的事,岸上的人卻感覺如幾萬年光陰流過一樣漫長。火船燒毀了第二道浮橋,自身也傾覆了大半。卻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帶著,無可避免地衝向第三道浮橋。
遼河東岸,己經呈獻敗勢的高句麗人突然來了勇氣,呐喊著向府兵們發動了反擊。遠方的樹林裏,土丘後,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伏兵冒出頭,提著彎刀、長矛、弓箭、鐵叉,一群烏鴉般將己經過了河的府兵們吞沒。
借助第三座浮橋渡河的是左武衛將士,第一波衝過遼水,踏上高句麗控製土地的也是他們。眼看著其他兩座浮橋上發生的慘劇,正在渡河的將士們慌了神。互相推操著試圖退回西岸,整個隊伍卻無法移動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著血紅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萬將士中己經有大半人閉上了雙眼。今天的失敗己經不可避免,雖然在數息之前,大夥還曾嗅到勝利的滋味。但對方的守將老謀深算,誘敵、燒橋、反攻,所有動作無一被掐拿的恰到好處。在火船出現的刹那間,己經過河的那數千將士和第三座浮橋上的數百名左武衛士兵的命運己經寫好,縱使孫吳重生,也無法改變這種淒慘的結局。
有人己經在失聲痛哭,為河對岸血戰與河水中掙紮的袍澤哀付。有人則瞪大了悲傷的雙目送第三座浮橋上的弟兄們走完其生命的最後一程,突然,他們看到第三座浮橋上,麥鐵杖老將軍正在振臂高呼。哭聲中,沒人聽見他喊什麽,卻發情由浮橋上的人群突然一靜,緊接著,橋前方的士兵們高舉著兵器,呐喊著向對岸,向死亡衝去。
”弟兄們,一樣是死,戰死對岸上去!”第三座浮橋上,亂成一團的左武衛將士聽見他們的老將軍如是喊。接著,就看見老將軍跳下戰馬,拎著他賴以成名的那根鐵杖,從浮橋上一躍而下。
岸邊高高濺起一團水花,將老人的身影吞沒。水花散盡,高大的身軀又呈獻在眾人麵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沒到麥鐵杖腰際,無數人在河西呼喊著老將軍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揮舞著鐵杖,招喚著在橋上仿徨和於水中掙紮的士卒,召喚他們一同去東岸赴死。
橋即將被撞斷,水深不可回頭,等死,死於國事可乎?將士們呐喊著,一個接一個跳下浮橋,跟在麥鐵杖身後,衝上對岸。河岸邊,正在試圖回頭向橋上擠的潰兵們楞了一下,緊跟著,大夥一同聚攏在麥鐵杖身後,呐喊著衝向被敵人圍在中央,孤立無援的袍澤。
麥鐵杖不知道橋什麽時候被船撞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著他衝向了敵群。從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回頭。把一聲功業和無數秘密,統統拋在了腦後。
一個高句麗渠帥帶著小隊騎兵衝了過來,試圖將這股最後的府兵衝散。麥鐵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麗渠帥連同他的戰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麗人試圖為主將報仇,被府兵們七手八腳剁下了坐騎。
有人拉來一匹劣馬,麥鐵杖跳了上去,揮杖繼續前衝。鷹揚郎將孟金叉帶著小隊府兵緊緊跟在老將軍馬後,像十幾年來一樣,親自為主帥擋箭撥刀。又一隊高句麗人衝了上來,為首的將軍試圖利用戰馬的速度將麥鐵杖刺下坐騎,長塑刺來,卻被麥鐵杖側身抓在了手中。接著,一根鐵杖橫掃,將高句麗人掃落塵埃。
血如霧一樣在戰馬周圍散開,染紅了老將軍的白發。己經多長時間沒這樣痛快的廝殺過了,麥鐵杖記不清楚。他隻記得自己好像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就被逼當了山賊,跟在大當家身後打家劫舍。
大當家是個好人,每次搶來的東西他總是跟大夥平分,偶爾他還會將一部分戰利品饋贈給山寨附近的窮困百姓。但百姓們依然不喜歡他,當官府來剿時,平素受過饋贈的百姓們領著官軍從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當家戰死,麥鐵杖記得自己被俘虜,然後被廣州刺史歐陽頒作為奴隸獻給了當時的皇帝。在那一刻,麥鐵杖終於意識到,作賊不如做官。做官偶發善舉,百姓就會感恩戴德。作賊日行一善,依然會被人厭棄。
又一夥高句麗士兵圍上來,被麥鐵杖擊散。鐵杖上,己經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跡斑斑。麥鐵杖哈哈大笑,以杖為槍,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讓敵軍一人倒地。他所帶的百餘人小隊己經接近被敵人團團圍住的錢士雄,銀甲早己變成鮮紅色的錢士雄看見主帥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大陳皇帝陛下喜歡麥鐵杖勇武,讓他做執傘侍衛。麥鐵杖記得自己不喜歡皇家侍衛這份差事,每天離開皇宮,即跑到百裏之外劫富濟貧。後來,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卻沒殺自己,隻是讓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麗人圍了過來,麥鐵杖覺得有些累了。年紀大了,往往力不從心。記得年青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在敵人麵前感覺到疲勞。即便是在楊素摩下,對著幾十萬大軍,心情也一樣沉靜。
當年,南下的大隋兵馬也如眼前高句麗人一樣多。滿朝文武紛紛投降,己經是平民的麥鐵杖卻投了軍,投了隋軍,他想親手砍下楊素的頭,報答大陳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沒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楊素的職位,皇帝陛下己經被俘,然後大陳舉國投降。
“南陳己經亡了,你以後跟著我幹吧!”麥鐵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陰謀被降將拆穿後,晉王殿下,也就是現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說過的每一個字。他沒有在乎自己圖謀不軌,也沒有追問刺殺行動還有誰在幕後主使,隻用一句話,抹去了自己心中關於南陳的一切回憶。
眼下的敵軍突然稀少,麥鐵杖看到自己己經和錢士雄的隊伍匯攏。他側頭看看部將孟金叉,發現這員虎將前胸的鐵甲上麵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長刀卻依然閃亮如故。
“橋斷了!”麥鐵杖再次開口。
“大帥說去哪?”錢士雄砍翻一名衝上來的高句麗小校,笑著詢問,仿佛在問出門踏青的目的地一樣隨意。
麥鐵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們抬起頭,看見遠處土丘上,高句麗主帥高高豎起的將旗。
“左武衛!”鷹揚朗將孟金叉大喝,帶著一小隊士兵向敵軍主陣衝去。
“左武衛!”錢士雄不甘屈居人後,帶著另一隊士兵與孟金叉並肩突入。
“左武衛,跟老夫上啊!”麥鐵杖陰陽怪調的嶺南腔高高響起,所有能站起來的殘兵跟著主帥,直插高句麗腹心。
遼河兩岸,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預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殘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大軍發動了決死衝擊。一時間,高句麗戰旗紛紛歪倒,而遼河對岸,沒有浮橋可渡的大隋將士位同時拔刀,向對岸的袍澤們致以最高敬意。
沒有人在乎這種舉動是否有替越之嫌,連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從看見麥鐵杖老將軍跳上對岸後,大隋皇帝陛下楊廣的手就沒停止過。他發了瘋般揮舞著鼓錘,將牛皮戰鼓敲得震天般響。隨軍鼓手同時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跟著皇帝陛下奏出的節律為勇士們奏響出征
的凱歌.,
如雷鼓聲中,麥鐵杖,錢王雄,孟金叉還有無數沒有人知曉其名字的府兵衝進了高句麗大軍中。
百萬人的注目下,老將軍麥鐵杖箭步橫行,須發飄揚。
數息後,鼓聲嘎然而止,揚廣放下鼓錘,淚如雨落。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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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戰鬥隨著鼓聲終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王大將軍麥鐵杖,武賞郎將錢士雄和鷹揚朗將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將軍陣亡於遼河東岸。左武、左屯、左翊三衛士卒在浮橋被撞毀時己經和正在過河者計六千餘人陷於敵陣,無一生還。
親眼目睹麥鐵杖老將軍以身殉國,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營後,檢討首戰失利之責,命侍衛將負責督造浮橋的工部尚書宇文愷推出營門斬首示眾。文武百官紛紛替宇文愷求情,帝怒少解,傳令將宇文愷削職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暫時接替他的職務。是夜,有人在軍營為出塞之曲,聞者無不泣下。
“皇上才不會真的殺宇文愷的頭呢,作個樣子安撫將士們的心而己。誰不知道宇文愷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宮裏的稀奇玩意都是他們兄弟給弄來的!”吃晚飯的時候,李婉兒坐在李旭身邊偷偷地嘀咕。
皇帝陛下不準許女眷到河了邊觀戰,李婉兒卻不肯聽令,偷了一套小兵的確衣服混在了護糧軍中。麥鐵杖等人向高句麗軍陣發起決死衝擊時,小姑娘哭了個一塌糊塗。虧得當時百萬大軍無不落淚,才沒讓人發覺其是女扮男裝的真相。
“高句麗人太陰險,居然想得到順流放火船這種卑鄙手段。再結實的浮橋也不經撞。白天的事情,的確不是宇文愷的責任!”李旭望著眼前的x火,甕聲甕氣地回答。他的鼻子有點堵,說話時尾音很重。這是因為下午時流淚流多了的緣故,雖然與麥鐵杖等人相處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對方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讓他十分感動。特別是武貪郎將錢士雄,對李旭來說,此人可謂亦師亦友。沒想到在渡遼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遠地失去了這位朋友。
“未必是高麗人陰險,這麽長一段式,兵部那英些家夥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遊警戒麽?”李世民憤憤地向東火堆中扔了塊木柴,低聲咒罵。
大夥看了看他,誰都沒有搭薦。兵工部隻是擺設,攻遼方案幾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攬的。若真下葬送了麥鐵杖等人的責任,皇帝陛下首先期要向陣亡者的英魂謝罪。這些道理大夥心中都清楚,但誰也沒膽子隨便亂講。為了片遼的事,皇帝陛下已經先後降罪了右尚方署監事耿詢,給事中國許善心和軟天監術士庾質。如今,連兵部尚書段文振都
“因病”不說話了,別人哪分階段還有亂“嚼舌苔頭,”的資格?
“如果是我帶兵,就趁著今夜高句麗人慶功的當口,偷偷用木筏子渡過河去,!”李世民見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轉頭走向了別處。他不喜歡護糧軍中現在的氣氛圍,自從下午收兵回營後,大夥一個個都搭拉著腦袋,除了落淚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給麥老將軍複仇。
“一群窩囊廢,如果我是……”小家夥手按住腰間橫刀,披肩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火堆前,眾人的臉色都很黯然。他們這夥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沒人真正見過血。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雖然眾人在隔河觀戰時心裏被震撼、悲傷、憤怒的情緒充滿,恨不得親自衝到對岸去,替麥鐵杖老將軍執盾擎旗。待收兵回營後,理智和軟弱又統統回到大夥的身體中來。
也許見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貴。此刻,眾人不僅僅為袍澤的犧牲而悲傷,他們心中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巨弩沒有理智,不會因為誰家有錢,就避開誰的胸口。河水也不講情麵,不會因為誰讀得書多,就把他衝上岸。雖然眼下護糧兵不用提刀上陣衝殺,但誰也不敢保證,哪天麵對數萬敵軍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雖然經曆過戰陣,心中的感覺卻並不比大夥好多少。麥鐵杖和錢士雄兩人的武藝有多高,他比簧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藝還要陷於軍陣當中,自己這點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軍打仗不是校場比武,個人武藝在這裏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帥的指揮失誤,戰前的準備不足,任何一項細節都比武藝對戰局勝負的影響大。
“也許我當時該徐兄多學一點兵法!”對著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動的火焰將他的麵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氣之外,平添上了幾分神秘的成熟。
這頓晚飯吃得極其乏味,甚至連大隋皇帝為了鼓舞士氣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沒能調動起眾人的情緒。吃過了飯,很多將士早早地就回帳篷休息了。每個人心裏都知道自己是個孬種,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軟弱和恐慌被人看出來。隻有躲在被子下,他們才能徹底地把無形的創傷治好。也許等到這些看不見的傷疤全部都麻木後,他們才能真正被稱為男人。
“仲堅大哥一一”李婉兒目送著齊破凝、王元通等人一個個站起身來離去,轉過頭來,對著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麽事?”李旭將目光從火焰上收回,低聲詢問。
你,你怕不怕?”李婉兒咬了咬嘴唇,眉頭微,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麽?”李旭戒備地反問,他猜不出李婉兒的問話是什麽意思,在女人麵前,男人本能地會裝得勇敢些。
“我,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山遍野的高句麗人!”李婉兒低下頭,手中木棍不停地於灰燼中掀挑,仿佛能從其中翻出什麽防身用的神仙法寶。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懷遠鎮沒什麽可以說話的同伴。哥哥和父親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現得無所畏懼,反正都一樣。因此,有些話她隻能自言自語,但死亡這個命題太大,自言自語顯然無法讓她內心深處得到安寧。
“沒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馬上帶幾個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臨時府邸。、”李旭的心思永遠比不上手腳快,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現在最需要什麽,他的回答遠遠出乎李婉兒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殺過人的。”李婉兒側過頭來,對李旭笑了笑,露出一雙好看的小酒窩。她的膚色不似蘇rx部的女人們那麽白哲,但很溫潤,被簧火從側麵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幾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塊剛剛雕琢過的大塊紅瑪瑙。
“我沒主動殺過人,那是為了自保。”李旭心有些莫名其妙的惱怒,聲音不覺稍稍提高了些。話說出了口,他立刻警覺到了自己失態。扭轉頭,迅速向周圍看了看,還好,附近火堆的同伴已經差不多走光了。劉弘基和李世民兩個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劃劃地爭論著什麽,沒人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麽事。
李婉兒把頭低了下去,信手繼續撥弄灰燼。幾顆沒燒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來,重新扔入了火堆。火跳了跳,進射出數百顆星星,霹靂吧啦炸響著,在半空中飄遠。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覺得有些內疚,低聲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閉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條血河和黑壓壓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橋工匠的一員,根本沒地方躲藏,也不能回頭。但這些話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他現在是校尉了,要保持軍人威儀況且對方還是個女人,恩公兼頂頭上司的女兒。
“沒事!”李婉兒大度地給了李旭一個笑容,繼續說道:“我不是說你殺人,我隻想聽聽你在部打勝仗的故事。世民還沒玩夠,我不想太早回府!”
這個理由很合適,至少李旭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低頭想了想,他又開始講徐大眼在蘇啜部如何練兵,如何幫助蘇啜部擊潰索頭奚人進攻的故事。那個故事很精彩,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下午看到的慘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己經被人詢問過很多次,李旭現在可以在說故事的同時輕鬆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記憶。
“你說·咱們大隋此時的境遇·像蘇啜部還是像索頭奚人,’,瞬間的軟弱過後,堅強來的少女婉兒又關心起了國家大事。
“不好說,蘇啜部和平索頭奚部根本太小,隻能打一次敗仗,一次輸,就全輸了。大隋和高麗都是大國,可以輸贏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但這個結論明顯無法讓李婉兒感到安慰。又過了片刻,婉兒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站起來問道:“那你將來會主動請纓麽?去河對麵建功立業?”
“我,我不知道!”李旭楞了一下,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有此一問。他現在的確很迷茫,原來跟徐大眼在一起時,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該幹什麽。後來遇到劉弘基,也不需要他為將來的事情操心,劉大哥會默默替他打算,條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現在,徐大眼失散了,劉大哥高升了,習慣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了很多選擇,每一條路都充滿誘惑,但每一條路似乎都不那麽好走。
“你可真夠笨的!”李婉兒突然生起了氣來,抬腳將身邊的木棍踢飛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麽?”李世民被這邊的聲響驚動,回過頭來大聲喊。
“走了,回家!”李婉兒怒氣衝衝地嗬斥了一句,嚇得李世民趕緊跑上前,慌不及待地問道:“怎麽了,二姐,誰惹你了?”
“累了,咱們回家吧,別讓娘擔心!”婉兒突然又笑了起來,摸著弟弟的頭說道。弟弟越來越高了,己經慢慢超過了自己,眼看就要長成一個魁梧的男人。娘說過,男人生下來就要建功立業,否則,就沒法被人瞧得起。並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業看得比性命還重。
“誰愛死誰去死,關我什麽事情!”踏上馬鐙前,李婉兒小聲嘀咕道。
“姐,你在說什麽啊?李世民又被嚇了一跳,驚詫地問。
“我說,你以後多讀書,小舞刀弄棒”李婉兒大聲嗬斥了一句,回頭看看遠遠跟過來的李旭和劉弘基,用力抽了戰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戰馬向前躍出丈餘,撒開四蹄,遠遠地遁入了夜色中。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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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不知道婉兒為什麽突然生氣,看在唐公的麵子上,這件事情他不打算太計較。弘基兄曾經跟他說過,富貴人家子弟多有些怪僻,像唐公四個嫡枝子女這樣性情的,己經是其中最隨和不過的一類了。
他這廂胡思亂想著,旁邊劉弘基心裏卻是詫異莫名。自來遼東後,劉弘基帶著李旭與婉兒、世民兩姐弟廝混慣了,一直把三人視作自己的弟弟·到了現在,才猛然意識到李婉兒是_{個女孩子,並且在去年已經及異,若是任她再這麽自由往來軍營和李旭沒日沒夜地瘋鬧癱}怕難免有一天會生出些事端來一(注l)
與唐公家雖然關係親·劉弘基畢竟還是一個外人,知道有瓢貌黔無緣置嗓·卻又不忍心讓李旭犯錯毀了前程,想來想去,終於在回營的路上裝做很意地提了一句:“婉兒這個脾氣,將來嫁了人,恐怕有她相公好受!”
“還好了,平素都很和氣的,今天可能看流血看多了,心裏有些煩悶!況且能娶她的人,肯定會有所包容,不至於什麽事情都和女人斤斤計較!”李旭笑了笑,善意地替李婉兒辯解。仔細想想當時情形,他猛然發現婉兒生氣時的樣子很好看,有種平素她身上不多見了女味道。
“也是,讓柴公子自求多福吧。婉兒過門估計也就是今明兩年的事情!”劉弘基笑著搖頭,仿佛看到了婉兒未來的丈夫如何在妻子麵前吃癟。
“柴公子,不知道是那家貴胃子弟?”李旭楞了楞,好奇地追問,“婉兒定親了麽,那怎麽還終日在外邊玩呢?”
“呢,你還不知道啊,此人姓柴名紹。拒鹿郡公柴慎之子,當今太子殿下的千牛備身,這次萬歲東征,留太子監國,所以柴公子才沒跟著大軍到遼東來。他和婉兒兩個是自幼定了親的,當今皇帝曾親自見證兩家交換禮品!”劉弘基的話平平淡淡,仿佛在說著一件很普通的閑事。
“噢,那也倒是門當戶對!”李旭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波潤不驚。
看到李旭無動於衷的樣子,劉弘基暗暗罵自己多事。想那李婉兒向來就是巾幗不讓須的性格,雖然女孩子家懂事情早,但她跟李旭年齡相近,玩在一起估計也是兄弟之情多一、,兒女之情未必真有。至於自己這位好兄弟,從他在蘇W部的經曆來看,恐怕對男女之事木呐得很。他現在心裏估計連婉兒的性別都沒怎麽在乎過,更甭提有什麽非分之想了。況且二人又是同姓,早己有了同族兄妹的名分在,好人家的孩子,應該懂得同姓之間不可結婚的風俗……
想到這些,劉弘基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有些歉然。正尋思著如何換一個其他話題的時候,卻發現後者的直直地望向了遠方。他楞了一下,順著李旭的目光看去,隻見幾點火光在東方緩緩向軍營位置靠攏,在漆黑的夜裏,看上去分外詭異。
“跟我過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後五十步,如有異狀,立刻策馬回營報警!”劉弘基抽刀在手,低聲向李旭吩咐道。
李旭點點頭,悄悄放緩戰馬的腳步。在與劉弘基錯開五十步左右距離後,他慢慢地拔出了角弓。‘劉大哥還在試圖保護我,,李旭非常感激對方的情誼。雖然今天劉大哥故作無意提起的話,讓人聽了心裏陣陣發涼。
“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可我也根本沒曾打算高攀!”黑暗中,李旭麵部表情瞬息萬變。劉弘基沒有想到,再笨的孩子吃虧多了,也會慢慢學會掩飾自己。更不會想到,他不是第一個跟李旭提起這些無聊話題的人,早在數日前,宇文士及己經譏笑過李旭試圖入贅豪門、攀附高枝。
“你不用解釋,與她交往了,就會被人以為攀附!大夥隻管相信自己的判斷,幹什麽要
聽你的解釋。況且,誰知道你說得是不是真話!”黑夜裏,宇文士及的話像毒蛇一樣吐著信子
苦悶、禁鶩、淒涼,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交織著湧入李旭的心頭。他感到鼻孔酸酸的,眼角處有什麽東西在滾動。但他盡力不讓淚水滾下來,別人怎麽說,那是別人的事情。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讓事態像別人想象那樣發展。
一時間,他有些自憐自艾起來,好生後悔當日沒答應麥鐵杖入他的左武衛,如果當日答應了老將軍,今天在河對岸力戰群寇的將領中一個就是自己,雖然想想結果有些令人害怕,但卻不省得受眼前這些無聊地折辱。
不遠處,劉弘基的戰馬已經和來人接近,對方手中的燈籠,已經照亮了他們自己的服飾和馬車,是一夥高句麗人,李旭的呼吸瞬間一緊,曲肘拉弦,將羽箭穩穩地搭在了弓臂上。刹那間,所以的不快都被他遺忘。
“我們是使者,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大隋是天國上朝,禮儀之邦!”來人本能地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危險,衝著劉弘基背後的夜幕用流利的漢語喊道。緊接著,李旭看見自己的附近閃出了無數燈光,一支埋伏己久的大隋兵馬快速向高句麗使節圍攏。
高句麗使者為議和而來,他們的馬車上裝的是錢士雄將軍的遺體。被巡夜將士搜揀過身,引入軍營後,使者呈上了一份表章給了大隋皇帝。表章上,高麗守將乙支文慧希望大隋皇帝陛下能體諒,’,國懼亡,敢同困獸”的惶恐心情,原諒他們今天不得不迎戰的魯莽行為。
錢士雄的遺體被高句麗人精心收拾過,所有血跡都己經擦拭幹淨。高句麗人說他們尊重勇士,所以沒有扣留錢將軍的愷甲和兵器。至於麥鐵杖老將軍和其他九位白天陣亡的大隋將領,高句麗人也己經把他們的遺體收斂好。乙支文慧體諒大隋將士的心情,所以願意收取一千兩黃金的運輸費用把這些屍體交給大隋安葬。
隋帝楊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使者的贖買武將遺體要求,並且與高句麗人約定,明日休戰天,兩軍於河上駕駛木筏交接屍體。至於高句麗人的退軍請求,楊廣隻回答了一句,“一日後,我會命人繼續架橋。是戰是降,諸位自己想好!”
高句麗使者還欲狡辯,當值文武同時拔劍出鞘。使者膽寒,隻好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待敵軍使者被押送著出了營,諸將紛紛向皇帝請戰,要求拒絕支付贖買麥鐵杖等人遺體的金,今夜直接泅渡過去,將遼東城夷為平地。楊廣卻道:“此番東征,諸多番邦可汗追隨,鞍前馬後。若是失信於人,將來豈能令他們信服!高句麗乃蠻夷小國,料也玩不出太多花樣。且將黃金給了他,早晚聯會連本帶利收回來。”
諸將無奈,隻好從命。第二日,高麗人果然用木棺運來其餘十具屍體。宇文述代表大隋陛下致河邊以黃金將麥鐵杖等人的遺體贖回。想起自己平日與麥鐵杖的交情,宇文將軍一路哭著返回了軍營。
正午,楊廣於大軍麵前,親自持白帛為麥鐵杖洗麵。下詔褒獎麥鐵杖曰:“誌氣果,夙著勳庸,陪摩問罪,先登陷陣,節高義烈,身隕功存。興言至誠,追懷傷悼,宜番殊榮。用彰飾德。”當眾追贈其為光祿大夫、宿國公,溢武烈。(注2)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右衛大將軍於仲文、左衛大將軍荊元恒百餘將領皆著白衣,步行送麥鐵杖靈樞於郊外。左武衛殘兵以刀刺臂,灑血為老將軍餞行。三軍見此,無不激憤。
第三日,大隋皇帝陛下盡調軍中弩車列於河岸。然後遣工部侍郎何稠再起浮橋兩座。浮橋剛剛建了一半,高句麗人又調弩車來騷擾,被宇文迷指揮弩兵一陣攢射給砸了回去。
過午,浮橋漸漸逼近對岸,高句麗人在岸邊百步外築土壘,以弓箭手埋伏於土壘之後射殺築橋工匠,大隋府兵以木筏載巨盾護橋。雙方以羽箭強弩互相射擊,往來廝殺了一整日,日落時分,各自罷兵。
是夜,高句麗遣死士毀未成之橋,被右翊衛將軍王仁恭埋伏的兵馬逮了個正著。仁恭與錢士雄有舊,欲為其複仇,將被俘高句麗死士皆綁上沙包,丟進了遼河之中。
第四日一早,何稠繼續督工匠建橋,高句麗看到浮橋漸成,故伎重施,再度於上遊放下火船。結果船沒等漂到浮橋近前,便被河道中的木樁與鐵索給攔在了外側。原來何稠白天施工造橋的進度雖然慢,卻偷偷地在每座浮橋的兩側架設了護橋暗樁,還以重金募集了死士遊過河去,以岸邊岩石為基,;在岩石和木樁以及木樁彼此之間連上了鐵索。
浮橋在烈火照耀下穩步向前延伸,最邊緣的那根巨大,又一次搭在了遼水東岸的河灘上。
注腳:及笄(ji),古代女子滿十五歲,把頭發綰起來,戴上子,叫及笄,意在味著成年,可嫁人。
注目:麥鐵杖等人的事跡見於,《隋書.麥鐵杖傳》原文加以修改,及濟,橋未成,去東岸尚數丈,賊大至。鐵杖跳上岸,與賊戰死,武賁郎將軍錢士雄,孟金叉又亦死期之,左右更無及者。帝為之流涕,購得其屍.......
酒徒以為,雖然揚廣是個糊塗皇帝,但麥鐵杖等人卻是為國而戰,事跡不應埋沒於曆或。
注滿:章節編號錯誤國殤(三上)接下就是國殤(四上)了。酒徒之錯,抱歉。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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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橋接岸,左武衛的士卒率先在二仁恭的率領下呼嘯過河。四月前一戰,左武衛高級將領大部隨麥鐵杖戰死,主帥後繼無人。王仁恭因為護橋有功,昨日才從右翊衛將軍的位置升遷到左武衛隊將軍之職,所以,他急著立新功以酬皇旁陛下之信任。而左武衛的士卒亦以當日主將殺為恥,奮勇拚命,將士們上下齊心,硬將前來的奪橋的高句麗人硬生生頂離了河岸。
河水再赤。
王仁恭手持一根丈八步槊,直接高句麗軍陣,在他身後,百餘名長矛兵和千餘名刀盾手排成矛盒一個錐型,大步向前移動。這是標準的攻擊陣列,王仁恭不喜歡防守,身後的橋麵過窄,死守河岸隻會讓自己一方施展不開。而衝到敵軍中去廝殺,則剛好減輕浮橋兩側的壓力。隻要能堅持半柱香時間的攻勢,源源不斷過河的大隋將士們則可以從容地在河灘上組成第二道軍陣。第二道軍陣既成,高句麗人就難逃一敗。
跟在他身後的俱是些在左武衛當差多年的老府兵,戰鬥經驗和格鬥能力皆非高句麗士卒能比。大隋國力鼎盛,府兵們配備的in甲和兵器都極其精良。高麗人的羽箭射到身上,隻要不射中關鍵部位,府兵們往往身中三箭後仍可呼喝酣戰。而高句麗人隻要被府兵們手裏的大橫刀砍中一下,就會筋骨分離。
片刻之間,王仁恭己經戳了四員高句麗武將下馬。一名不知道何民族的渠帥揮舞著鐵A藜骨朵衝來,試圖憑借戰馬的速度和兵器重量將王仁恭撞翻,二人接近的瞬間,王仁恭突然蹲身,架尖向前,架尾及地。那名渠帥收勢不及,戰馬重重地撞上了架尖,瞬間,馬死,架折,騎手整個人高高地飛起來,落到了王仁恭腳下。
沒等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渠帥從地上爬起,王仁恭棄塑,拔刀,一刀砍下了敵人的首級,將頭發向手中一挽,高高地舉向半空。
“左武衛,報仇!”王仁恭手舉一穎血葫蘆,仰天長嘯。
“報仇!”千餘死士齊聲呼喝,大踏步上前,將高句麗人再次逼退數步。
王仁恭將敵將人頭當作暗器丟出,腳尖同時一勾,居然將四十餘斤重的鐵羨纂骨朵踢了起來。單手一抄,他抄住鐵羨纂骨朵柄,一手持刀,一手持鐵瑛纂骨朵,左右配合著再次踏入敵陣。
幾個高句麗悍卒試圖夾擊他,卻被王仁恭身後的府兵舍命截下。數息過後,錐型陣列又深入高句麗軍中三十餘步,龐大的“錐尾”追隨“錐頭”向前,己經在高句麗軍陣中擠出了十餘丈寬的大口子。
麵對麵硬撼,大隋府兵近二十年內還未曾遇到過對手。錐陣兩側,高句麗士兵紛紛退避,盡力躲開這個嗜血的怪物。有聰明的高句麗士兵試圖遷回包抄,攻擊錐形陣列的背後,卻發現不斷有過河的左武衛士兵在校尉、旅率們的帶領下,自動補到錐陣最後。
死亡的尖錐越來越大,越來越鋒利。高句麗守將發覺事態不妙,調集重兵試圖把這根插入自己心頭的鋼錐硬生生擠斷。在他的指揮下,無數被高句麗重金招募來的不同民族的勇士用不同語言呼叫著,衝向鋼錐的尖端,王仁恭麵無懼色,左刀右錘,呼喝酣戰,力保“鋼錐”不彎,片刻功夫,他的渾身上下己經濕得如血池中撈出來的一般,卻無人能令他後退半分
大隋軍製,全國常備兵馬共分十二衛,每衛有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雖然大將軍和將
軍之間隻差一級,但很多武將做了一輩子將軍,也看不到成為大將軍的希望。三天前,王仁恭還是右翊衛的將軍,而昨天上午,他己經踏上了軍人生涯的頂峰,成為十二府大將軍之一。並且統領的是以勇善戰為名的左武衛,大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嫡係兵馬。
左武衛原來的大將軍是麥鐵杖,英雄蓋世,在士兵中威信甚高。如果接替他的人是個不
敢衝鋒在前懦夫,根本甭指望能讓麥老將軍摩下的將士們歸心。王仁恭曾經從楊素出征,深知統兵之道,所以,今天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沒有退縮的理由。
事實亦正如其所願,王仁恭今天的英勇贏得了全體左武衛將士的尊敬,每當他身邊的護衛倒下,立刻有人主動補上前來,力保主將的兩翼不被敵軍所乘。轉眼間,他的錐形步陣己經深入敵軍二百餘步,隻要再前進數丈,兵鋒就可以接觸到高句麗帥旗。
護衛在王仁恭左側老兵突然倒了下去,沒有敵人砍中他,而是他先前受的傷過重,握到此刻己經血盡力竭。一名高句麗士兵看到機會,挺矛從突刺王仁恭左肋,與此同時,王仁恭正前方的高麗士兵突然放棄了防禦,用身體硬扛了他當胸一刀,然後整個人張開雙臂撲了上來。
“護我!”王仁恭大叫求助,不管側翼來的長矛,用鐵瑛纂骨朵直接將正麵敵兵砸飛。
一麵鐵盾應聲而來,砸飛那杆誌在必得的長矛。緊接著,盾後飛出一把橫刀,將來襲者的頭
顱掃下了脖頸.
長矛落下,被持盾者單手抄住來人手臂一輪,木矛被當做了鐵錘使,硬生生將三名高句麗士兵砸翻在地。隨即,矛尖疾刺,捅穿了另一名從正同撲向王仁恭的敵將咽喉。
“好漢子,敢問姓名?”眼前壓力瞬間即減小的王仁恭大聲問道。他看出來人力甚大,順手將鐵蒺藜骨朵柄部塞向對方。
“河間劉武周!”來人大聲了回答,接過鐵蒺藜骨朵,單手將殺過來的高句麗士兵逼退,然後順勢將長矛送給了王仁恭。
“我疲,壯士可敢替我為陣首?”王仁恭在接長矛的瞬間追問了一句。
“有何不可!”劉武周大笑著說道,斜跨半步,接替了王仁恭的位置,成為整個錐陣的最尖端。
“護住劉隊正,大夥衝陣奪旗!”王仁恭在劉武周身後高舉長矛,大聲疾呼道。
“奪旗,奪旗!”左武衛將士大聲呼喝,在王仁恭的調度下,跟在新的陣首之後向前猛插。
左武衛的英勇讓從右翼另一座浮橋上過河的左翊衛將士麵臨的壓力減輕了至少一半。打了小半輩子仗的左翊衛大將軍早己過了親自領軍與人博命的年齡,與王仁恭相比,他更在諸軍的協同。隻見一隊隊左翊衛將士在其調度下陸續過橋,於河灘上排成一個個小方陣。幾個方陣互相照應,很快就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大型方陣,牢牢扳住了橋頭。
一夥高句麗人見己方將士撼不動左武衛,試圖先將左翊衛擊破,此舉正中宇文述下懷。隻見老將軍一揮手,河對岸的千餘輛弩車同時發威,“哄”地一聲,萬弩騰空,硬生生將來攻的高句麗的兵馬射“塌”了數尺。
“重甲兵,向前推進!”宇文述站在橋端大聲喝道。他的命令立刻被變成號角聲,準確地傳達到了最前方將士的耳朵裏。
方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大踏步向前,死死頂住最外層的高句麗兵馬。雙方士卒在彼此能看得清對麵敵手表情的距離上,以鋼刀和短矛互捅。一層層人倒下去,一層層人踏著同伴或敵人的屍體貼向對手。
沒有呐喊聲,也很少有人呼喝,方陣前方,隻有兵器互相碰撞的“乒”、“乒”聲和肉體被刺穿的“洲璞!”聲。偶爾響起的呻吟,很快被這沉悶的“乒”、“乒”、噗”、噗”聲蓋住,士兵們一個個鐵青著臉堅持,看哪一方的陣列先垮塌掉。有人在沒死之前己經精神崩潰,屎尿順著戰靴邊緣淌了下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糞便味道交織在一起,熏得人直想作嘔。
“長矛手,前衝補位!”宇文述見慣了死亡,空氣中的血腥和糞便味道根本幹擾不了他的指揮。輕輕揮動角旗,方陣後列的輕甲長矛手大步衝上前去。他們是大隋軍中最便宜的兵種,每人隻有一根木杆鐵頭長矛可用,身上的短皮甲也僅僅能遮住要害不被流矢所傷。但他們的跑動速度卻是軍中最快,快速跑動中形成的殺傷力也是除騎兵外諸軍最強。一丈八尺多長的步兵長矛高速自前方同伴刻意留出的空擋刺了出去,將高句麗人直接串在了矛尖上。
一輪攢刺結束,右翼的高句麗前軍幾欲崩潰。大批士卒丟下兵器逃走,被督戰隊迎麵射殺。右翼主將的親衛試圖上前反衝,對著刺一樣的長矛重甲混編陣列,卻找不到可以下手之處,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敵軍重甲兵彼此之間再度拉來半步距離,慢慢地向己方大陣擠壓。
“弓箭手,準備一一一”宇文述高高舉起另一麵紅色號旗。淒厲的角聲在浮橋兩側回蕩。聽到角聲,剛剛在河灘上調整好隊形的弓箭手們立刻彎弓,將羽箭斜斜地指向前上方的天空。
“放!”宇文述令旗一揮,瞬間,飛蝗般的羽箭升空,越過自己一方士卒,越過高句麗人的前鋒,在敵軍的前鋒和後續部隊之間,製造了一場箭雨。
羽箭齊射,要的不是準確程度,而是單位麵積上的打擊密度。訓練有素的左翊衛府兵高效地完成了這一目標。三輪急射過後,右翼高句麗兵馬的前鋒和中軍之前出現了一條死亡地帶,擔任前鋒的士卒失去了支援,頓時背後發虛,愈發止不住潰勢。
“給我衝上去,你們要亡國滅種麽?”遠處觀戰的高句麗主帥大聲咆哮。河東岸,自己一方士兵數量是對方五倍,卻被敵軍逼得節節後退。再這樣退下去,今天這仗必輸無疑。
“後退者,當場格殺!”有高句麗武將大聲喊道。帶著自己的親衛大步向前,每見到一個迎麵跑來的人,不管是誰的麾下,兜頭就是一刀。
血腥的殺戮止住了全軍不潰勢,逃跑的士兵們不得不轉過身,再次麵對敵軍的刀鋒。高句麗主帥見到情勢危急,揮動令旗,把身邊所有兵馬都調了上去,四萬多高句麗士兵與不足一萬大隋前鋒將士在河灘戰,戰場上升騰的血霧遮住了頭頂上的陽光。
“如果我再有一萬兵馬.....”高句子麗主帥乙支文慧絕望地想。全軍壓上後,憑借人數的優勢,高句麗士卒稍稍穩住了腳跟,大隋軍的攻勢已經慢慢減緩,膠著時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對可以壓死整頭駱駝。
“嗚--嗚--嗚”
仿佛聽到了他的祈禱,有淒厲的號角聲自遼河下遊逆風而止。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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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婉兒站在李旭身邊,又跳又叫。看了她那興奮的模樣,劉弘基真的不明白昨晚那個刺猜一般的女子是誰家千金。才過了一夜,她就把所有的不快全忘了,穿著一身偷來的小兵號與百萬大軍一道為過河的勇士搖旗呐喊。
站在李世民姐弟身邊的李旭則一臉莊重,自從今天的戰鬥一開始,他的目光就沒從河對離開過。這種姿態讓劉弘基愈發愧疚自己的多疑,同時,飛庫手打也隱隱感覺到了李旭身上的與眾不同。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此刻的李旭的狀態,唯一合適的詞就是沉靜,非常地沉靜。一種與其年齡不相趁的早熟,劉弘基看在眼裏,甚至有些懷疑現在的李旭少年是不是同一個人。
此刻,李旭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血與火。經曆最初的緊張與激動過後,他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越公楊素的用兵記錄、銅匠師父的講解還有徐大眼平時跟總結的練兵綱要交融在一起,以前的種種模糊之處,此刻對照著遼河東岸的戰場,一下子變得分外清晰。
“百煉之兵,進退有序。以一當十,融湯撥雪……”當初在部演武,徐大眼曾經這樣總結他不斷操練士卒的原因。而遼河對岸,府兵與高句麗軍的戰鬥場景正是此語的生動寫照。第一波過河的大隋士卒都是經過長時間訓練的府兵,他們彼此之間的戰鬥配合超出了對手不止一個檔次。眼下戰場上的隋軍人數遠遠少於對手,但牢牢地控製了戰場的主動。沒有合適的謀略相輔助的高句麗人在隋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下,隻有被動挨打的資格。
過了河的兩位將軍宇文述和王仁恭則遙相呼應,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展現著大隋軍威。李旭發現,兩位大將軍的作戰風格截然不同。用越公戰記上的話來形容,王仁恭用兵側重於取勢,一過河,左武衛將士的攻擊就一波接著一波,猶如巨石壓卵,根本不給對手喘息和調整戰術的機會。而宇文述將軍的用兵側重於形,在他的調度下,諸兵種之間配合十分默契,遠遠看去,幾千兵馬就像同一個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條不紊。
以王仁恭的打法,將士需要有敢戰之心,百死而不旋踵。以宇文述的打法,士兵平時要加倍訓練,非百煉老兵不可完成如此嫻熟的配合。看著兩位將軍的英姿,李旭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念頭,如果自己處在王仁恭或者宇文述的位置上,自己會怎樣做?這種想法燒得他舌頭發幹,心中像有把火烤著般難受。但同時又有一個冷冷地聲音告訴他自己,“省省吧,你隻是個草民之子,無憑無依,這輩子也不可能做大將軍!”
“有朝一日,我當與萬馬軍中,展此雄姿!”有人在李旭耳邊小聲嘀咕,仿佛在讀著他、的心事。李旭驚詫地側了一下頭,看見李世民拳頭捏得緊緊的,雙眼死盯著河對岸王仁恭的將旗。
感覺到被人注視,李世民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汕汕笑了笑,對著李旭問道:“仲堅兄,高句麗支撐不住了,你說是麽?”
“如果他們不能像上次一樣毀掉浮橋,肯定潰敗!”劉弘基搶先替李旭點評。他對用兵打仗的癡迷程度不亞於李世民,掃了一眼被自己的話吸引過來的耳朵,低聲解釋道:“你們看高句麗的那些將旗,己經開始亂了。這說明各部將領對勝利己經失去了信心。雖然他們都在往前移動,但彼此之間卻沒有呼應配合。一旦局部失敗,肯定全盤被動,根本無法挽回殘局!”
“橋毀了也沒用,過河的將士己經又展開了一個大陣,至少是一萬兵馬!”秦子嬰也走過來湊熱鬧。自從妻子失蹤後,他在武功、兵法上沒少下功夫,看了眼前的激戰,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獨立的見解。
“我大隋府兵久經訓練,野戰時足可以一敵五。一萬兵馬過河,高句麗至少要拿五萬人來應付。除非他們還有伏兵,否則己經敗了旦”秦子嬰小聲總結。心中突然很詫異地想道,既然光憑府兵就足以掃蕩遼東,皇帝陛下臨時征那麽多百姓入伍做什麽。高句麗人訓練不佳,人數雖然多卻占不了上風,皇帝陛下倉卒強征來的百姓訓練程度還不及高句麗人,驅趕他們上戰場,不是給府兵拖後腿麽?
借他一千個膽子,秦子嬰也不敢把這個問題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出來。事實上,眾人也沒時間在聽他的評論。遼河東岸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才幾句話功夫,又有新的一支隊伍加入了戰團。
“伏兵!”李婉兒驚詫地叫了起來。嚇得眾人呼吸皆隨之一滯。但大夥很快就不分尊卑地同時給了她一個白眼,以報複小姑娘的一驚一乍。
的確是伏兵,但不是高句麗人的那赤紅的戰旗和士黃色的衣甲醒目地告訴交戰雙方,有一支大隋生力軍從下遊迂回抱抄過來了。刹那間,戰場形勢急轉。三支正麵過河的大隋兵馬同時開始了新一輪衝殺,迂回到側翼的大隋將士則端平長矛,
是右禦衛的兵馬,從旗號上李旭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猛然間,他意識到自己一方的全部戰術安排。四日前那個晚上,高麗使者前來“賣”屍體。自己和劉弘基雖然沒有資格進皇帝陛下的禦帳議事,卻聽說了皇帝準許高句麗人停戰一天,並命人重造浮橋的旨意。
原來,所謂停戰,所謂造橋,都是他麻痹高句麗人的幌子。真正的殺招在百裏之外,大隋官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即便今日強渡遼河不能成功,偷偷過河的大軍也能夠給高句麗人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
雙重打擊之下,高句麗人迅速潰敗。
完敗,突然出現大軍徹底摧毀了他們的鬥誌。不待主帥下達撤退的命令,所有將領、士兵以及重金招募來的勇士撒腿就逃,哪怕是對手就近在咫尺,他們寧願被人從背後砍死,也不願回頭一戰。
“擂鼓,給膚擂鼓!”楊廣在帥台上大聲喊道。隆隆的鼓聲快速響了起來,聞聽鼓聲,過了河的隋軍加快腳步,狼群般追在高句麗人身後將對手撕下一塊又一塊血淋淋的皮肉。
王仁恭殺瘋了,他沒想到援軍能在關鍵時刻趕到。如此一來,他今天的勇敢表現就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本來,他計劃給敵人一定殺傷後,即收攏隊伍,等待身後大軍上前支援。現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擴大戰果。
以一千勇士衝陣,直接導致敵軍崩潰,大隋征遼史上定然會記載下他今天的輝煌。想到這,王仁恭高高地舉起了己經斷裂的長矛,“左武衛!”
“左武衛一一劉武周等剩下的不足五百左武衛將士忘情地高呼,他們終於能一雪前恥,替麥鐵杖老將軍報了當日之仇。
“隻斬首級,不抓俘虜!”王仁恭咬了咬牙,大聲命令道。
“隻斬首級,不抓俘虜!”劉武周本能地把主將的話傳了下去。話喊過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家將軍的命令好像與皇帝陛下的寬容之心不符,但看看周圍一雙雙殺紅了的眼睛,猛然,他醒悟到了這條命令的用意。
左武衛的士兵們忠實地執行了主將的命令,四日前,過河的袍澤無一生還。今天,形勢顛倒,他們以同樣的手段報複給高句麗人。至於皇帝陛下的怪罪,大夥不用擔心,一切有咱家大將軍頂著。咱家王仁恭大將軍。
左翊衛、左武衛、右禦衛三路大軍齊頭並進,一直追殺出四十餘裏才停住了腳步。遼東城己經在望,擔心城中的敵軍反撲,字文述老將軍謹慎地命令士兵停止追擊。他在軍中的資格遠遠高於其他兩衛主將,因此,左翊衛的兵馬一停,其他兩衛也隨即收攏了腳步。
大軍高奏凱歌而還,在遼河東岸擇地紮營,一邊清理戰場,一邊派人接應其餘的百萬大軍過河。
是役,共斬首一萬兩千餘級。當一萬兩千多個人頭被士兵們當作戰利品獻給大隋皇帝陛
下後,望著如山的腦袋,隨軍觀戰的各國使節嚇得麵如土色。
靺鞨渠帥度他當即表示,下次出戰,他所部兵馬要做大軍先鋒.西突厥可汗處羅也熱情地宣布,待大軍班師,他將親獻牛羊美酒,為遠征壯士洗塵。而百濟使節幹脆伏地痛哭,懇請天國聖可汗盡早將高句麗盜匪犁庭掃穴,以除百濟每年被其侵擾之苦。
“聯為解民倒懸而來,並非嗜殺之主。今日之戰,乃不得以而為之。小示懲戒,盼其自誤!”大隋皇帝陛下,聖人天可汗楊廣對著數十國使節輕輕地擺了擺手,製止了他們的讚頌
與獻媚,“今者吊民伐罪,非為功名,大軍立足於撫,而非立足於殺。”
回過頭赤,誌得意滿的他對諸將咐道:
“今後凡軍事進止,皆須奏聞待報,毋得專擅!高麗若降,即或宜撫愛納,不得縱兵!”
“是!”二十四路大軍主將,數十四國使者同時躬身。
“哼,誰騙朕一次,朕就騙他兩次!”看看遠處的遼東城,聖人可汗得意地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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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城外表為青黑色的,與周圍白山黑水的環境交相映襯,顯得格外壯觀。大隋朝為征遼籌備了兩年,高句麗人亦為了防禦將遼東城的城牆厚度加固了兩圈。如今,這座城池的外牆壘了一層石條,內牆則以三合土與米漿澆鑄,即便最強勁的弩車射上去,也僅僅能在牆皮外砸出一流火星,根本不能破壞城牆分毫。
為了對付隋軍爬城,遼東城外修了很多馬臉。每個凸出的馬臉卜,都有磚石搭建的望摟。守軍在望樓內憑借弓箭和石塊可以封住任何防禦死角,而攻擊方若想擊垮防守方的意誌,則不得不付出比尋常戰鬥高三倍的代價。
遼水一戰失敗後,乙支文慧將全部兵馬收縮進了遼東城內,任隋軍在城外如何挑戰,高句麗人概不出頭。大隋兵馬是為了解民倒懸而來,因此,皇帝陛下嚴謹將士們騷擾附近百姓。大隋將士是仁義之師,所以,掘開大梁水倒灌遼東和驅趕百姓為先鋒這種不仁戰術也被皇帝陛下所喝止。
“膚要讓蠻夷小國體會到天朝的仁慈!”皇帝陛下對著文武百官如是說道。仁者方可無敵於天下,高句麗人破壞浮橋,販賣麥老將軍的屍體,在遼河一戰中他們己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接下來的戰鬥中,大隋要恩威並施,且以施恩讓遼東百姓感懷歸心。
“嗤!不知道哪天咱們戰敗了,高句麗人肯不肯對咱們講仁慈!”望著久攻不下的遼東城,劉弘基偷偷摸摸地跟幾個朋友嘀咕。
“咱們百萬大軍呢,怎麽可能戰敗?”齊破凝瞪大了雙眼,大聲抗議劉弘基這種不負責任的猜測。雖然自己沒膽子上戰場,但畢竟是大隋朝子民。詛咒自家軍隊打敗仗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不願意聽見的。
護糧軍中的大部分人都對和齊破凝持一樣心思,包括對攻遼東戰爭一直不看好的李旭和李世民,也經常期盼自己先前的判斷力是錯誤的。以當日府兵在遼根深葉茂岸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來看,拿下高句麗的確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前擔是皇帝陛下肯認大夥放手施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總被仁義之名而擎肘。
“老天會保佑大隋的,不是己經在望海頓降下吉兆了麽!”王元通對軍略不太在行,但很在乎易經、八卦以及民謠、天兆這些東西。按照他的推論,五行八卦和上天的啟示都預兆著伐遼的勝利,隻是高句麗人愚昧,不懂順應天時而己。(注1)
劉弘基對王元通的話嗤之以鼻,“老天要是想讓大隋獲勝,幹嘛不弄場地震出來,震塌了遼東城牆。要不,讓守將乙之文慧懂點武人之恥也可以!”
眾人無奈苦笑,均知道兩種假設絕無實現的可能。老天最近給了大隋很多好兆頭,先是有人在望海頓看到了一條長約二十丈的巨鯨擱淺,殺死它後,將鯨骨獻到了皇帝陛下行經此地修建的祭壇前。接著,海邊又出現了兩隻五彩斑斕的巨鳥,雙翼展開寬約一丈,日夜歡鳴,聲音響徹十裏之外。
高句麗國土三麵臨海,巨鯨擱淺而死自然意味著高句麗即將滅亡。而那兩隻巨鳥,應該是傳說中的鳳和凰,隻有聖人臨世時才會出現。為了這個吉祥的征兆,皇帝陛下己經帶著大部分文官趕赴了望海頓,並吟詩以記之。
問題是,高句麗守將不肯安天命。他們憑借堅城和臉皮負隅頑抗。每當大隋將士在攻城戰中獲得主動,高句麗守將即挑出白旗,宣布準備投降,請求隋軍給予一定時間約束城中亂民。當隋軍撤離城牆後,守將立刻著人修補缺口,補充石塊、弩箭,待約定投降時間來臨時,他們則再次挑出戰旗。
一個半月之內,高句麗人己經夕複拎降了三次。每次都是卑躬屈膝,裝做一幅痛不欲生的悔改狀。每次得逞後,立刻翻臉,站在敵樓上大罵隋軍將士愚蠢。而負責撫慰遼東百姓的尚書右垂劉士龍偏偏握有最終決策之權,他不點頭,諸路將領即便心裏再窩火,也不能殺進城去.
“第四次了,如果還有人相信高句麗人,他一定腦袋被驢踢了!”數日後,李世民低聲抱怨。
“這事情得由皇上來定奪。陛下去望海頓觀鳳凰起舞前,曾經下令,無論什麽情況,高句麗人隻要請降,就不得擅自攻擊。”李建成處理過幾年政務,知道尚書右垂劉士龍之所以一再上當,也有不能說的苦衷,低聲替他辯解道。
"那大夥為什麽不就直接請示皇上!”李世民氣哼哼地說道。他不相信百官笨,皇上也跟著犯同樣的錯誤。遼水一戰,皇帝陛下明修浮橋,暗地遣人從下遊水緩處泅渡的計策,就充分顯示了他的過人智慧。
“宇文述大人己經派信使去向陛下匯報了,三天後就會有消息傳回來!”劉弘基歎息著回答,滿臉無奈。
一百萬大軍被遼東城拖了近兩個月,每個人都感到很無聊。護糧軍是其中最百無聊賴的一夥。起初時,大夥還有興趣到城牆下為自家勇士呐喊助威,到了現在,連觀戰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
眼前這仗無論怎麽打,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隻要高句麗人挑出白旗,隋軍就得撤下來。至於陣亡在城牆下那些弟兄,仿佛不是自家袍澤一樣,根本沒人考慮他們先前的犧牲是否值得。
三天後,信使從望海頓帶回了皇帝陛下的聖旨,準許高句麗人第四次投降。陛下在聖旨中,教訓百官要大度,天朝上國君臣,不能跟蠻夷小醜一般見識。昔日諸葛垂相曾經七擒孟獲,永遠平定了南蠻。今日高包麗守將才反複了四次而已,早晚他們有心悅誠服的那一天·
宇文述將軍派人將皇帝陛下的旨意送進了東城,守將乙支文慧感恩戴德。作為感激的回報,他第二天打開了西城門,將第一波進城受降的大隋兵馬困在翁城中射成了刺蝟。宇文述大怒,揮師攻城,大軍用攻城錘將西外門砸了個粉碎,高句麗人抵擋不住,第五次堅起了降旗。
“是高強將軍逼著我這麽做的,他是我王的族侄,外臣不得不從命。外臣己經殺了他,希望天朝將軍怒氣暫歇!”乙支文慧親自登上城樓,用一穎血肉模糊的人頭向隋軍謝罪。
“你當老夫是傻子麽?”宇文述老將軍怒罵。催動大軍,繼續強攻。高句麗人見計謀失敗,拿出全部本領來抵抗。大軍揮師攻了一整日,居然未能突破甕城城門。
遼東城己經被染作了血紅色,一半是大隋將士的血,一半是高句麗守軍的血。城頭的高句麗戰旗依然豎立著,沒有人能預料它還將豎立多久。以勇悍聞名的王仁恭將軍帶左武衛衝上去了,又被亂石砸了下來。以睿智著稱的宇文述將軍使出了聲東擊西,圍三缺一,詐援騙城等種種手段,依然沒有讓高句麗人放棄抵抗。
進攻者爬上城頭,被砍落下來。防禦者探出腦袋,被射成刺。敵我雙方在招降與受撫這個遊戲玩得無可再玩時,終於各自使出了全力。一幕幕血與火的悲劇每天都在城牆外上演,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故事。
慢慢地,李旭發現自己開始變得麻木。袍澤在城牆下戰死,他不再像起初見到時那樣憤怒。敵軍被弩箭從城牆上射下來,他也不再像剛上戰場時那麽激動。死亡和廝殺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都能碰見,再也沒什麽新奇。
有時候,他忽然覺得那些戰死的袍澤就像地裏的莊稼,說不定某一天,他們還會從泥土中爬出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很害怕,甚至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因為遭遇事情太多了,因而迷失了心智。但看過周圍同伴的表現,李旭終於放下心來。因為長時間的戰鬥而“發瘋”的,不隻是他一個,很多人都開始不正常,隻是各自的表現不同而己。
王元通的表現是反複翻看一本已經卷了頁的《易經》經他研究,各種情況都表明,高句麗守軍都支持不過這個月下旬。至於中原的易經到了遼東會不會因為水土不服而失效,就無從得知了。
秦子嬰的表現是反複研究采用什麽戰術能盡快毀掉遼東城,雖然以他的職位根本沒有向各位大將軍提議的機會。但這並不妨礙他和李世民兩個每天在地麵上勾勾劃劃。在他的計劃裏,高句麗人己經被屠了三次,守將乙支文慧被剁成了肉餡,扔到河水裏喂魚。而魚都不屑吃這個無恥家夥的肉,隻有烏龜才不嫌其醃臘。
武士消磨時間的方式則是和士兵們賭錢,賭皇帝陛下會不會準許高句麗守將第五次投降。宇文述將軍這次拒絕對方投降,強攻其城的舉動己經被主張招撫的文臣們告到了皇帝陛下那,隻是陛下的聖旨還沒有返回來。
皇帝陛下的旨意姍姍來遲,他亦忍無可忍,允許諸軍強攻。但是,雨季也跟著聖旨到來而到來,將遼東大地變得一片泥濘。
五月中,遼東開始下雨。浙浙瀝瀝的雨水一開始就沒有收尾的時候,潮濕的天氣讓床弩和投石車的威力大打折扣,沒有兩種攻城利器的支持,府兵們訓練再精,在強攻中也占不到上風。
攻守雙方不約而同地將戰鬥停了下來。一邊讓將士們養精蓄銳,一邊等待著晴天的到來。雙方將領都明白,彼此的士氣都到了崩潰的邊緣。能否將遼東城攻克或守住,就看天晴後雙方的第一次交手。
“不如挖開大梁河,它距離遼東北牆不到二裏!”望著越來越寬的遼河支流大梁河,秦子嬰小聲向眾人提醒。
這是個兩個月前曾經被尚書右丞劉士龍否決過的辦法,但那是兩個月前,大夥當時對高句麗人的信譽還沒有徹底絕望,如今,除了少數幾個文臣外,大隋上下都不再懷疑敵軍死戰到底的決心。
護糧軍中除了劉弘基外,眾人都人微言輕,沒有向大將軍們進言的資格。劉弘基耐不過大夥的請求,帶著秦子嬰寫出的詳細攻城方略去拜會了宇文述將軍。他去了一整天,最後黑著臉回了軍營。
“皇上己經從望海頓北返,十天後到達。陛下有令,在他到來之前,不準對遼東城做任何攻擊!”劉弘基將秦子嬰的攻城方案扔到了桌案上,恨恨地說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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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臉色有些難看。但這並不妨礙他向群臣表達自己的憤怒,或者說,青白的臉色讓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難以預測的感覺。1
十二位大將軍麵麵相覷,百萬大軍耗時兩個半月,卻沒拿下敵國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責,大夥都無法推諉自己失職。況且此戰還有數十國使節、王子在旁邊觀摩,大隋朝的臉麵,到此已經被大夥丟光了。2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低著頭,不願說一個字。十二衛大將軍以他的資曆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最近,平素大夥都唯其馬首是瞻,他今天變成了啞巴,其他將領跟沒有了說話的勇氣。一個個目光盯著靴子尖兒,仿佛那上麵寫著破敵良策了般。3
“怎麽了,怎麽都不說話。難道朕不在的時候,你們的喉嚨都被高句麗刺客給割斷了麽?”楊廣見眾人不肯吱聲,心頭火氣更大,瞪圓了眼睛怒斥。4
遼東的戰事真讓人心煩,本來自己在望海頓玩得很開心的,以為在海邊渡過了這個亮麗的夏天,就能聽見高句麗臣服的消息。沒想到高句麗人的抵抗意誌這麽強,更沒想到離開了自己,諸位將領連仗都不會打了。5
“咳咳,啟稟萬歲,微臣有本啟奏!”尚書右丞劉世龍見眾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裏有些發虛。以善意安撫遼東百姓,是他和幾個當朝名士給皇帝提的建議。高句麗守將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戰機,也是在他的“縱容”下才縷縷獲得成功。如果武將們突然把責任推過來,恐怕自己前程不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把矛盾轉移到別的地方。6
“有話就說,你咳嗽什麽。難道朕的軍中沒藥給你吃麽?”楊廣狠狠瞪了劉世龍一眼,不客氣地責罵道。7
‘劉世龍是個窩囊廢,滿朝大臣不是窩囊廢的沒幾個。早知道當皇帝這麽麻煩,朕何苦跟人搶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氣衝衝地想。但後悔藥沒地方買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寶座坐了,就得擔這份責任。8
“微臣以為,遼東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未必是福!”劉世龍紅著臉躬身,低聲啟奏。9
“嗤,城牆高大,難道比建康城的城牆還高,大梁河比揚子江還深麽?”楊廣鼻子裏嗤了一聲,以極其惡劣的態度打斷了劉世龍的說辭。“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怎麽困的,為什麽彈丸之地也拿不下來。當朕沒領過兵,不知道如何攻城麽?”0
劉世龍被楊廣連珠箭般提問憋得麵紅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著答道:“臣不敢,臣隻是覺得,再這麽耗下去,徒勞無益!”
“劉卿是想勸朕退兵吧,這兩年,難道劉卿一直沒上過朝麽?”楊廣拖長了聲音,冷冷地質問。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來不讚成攻打遼東,高句麗彈丸小國,掃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國威風。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讓國家在周邊剛剛建設起來的威信受到損失。但黃門侍郎裴矩提議要打,皇上自己也堅持,大夥隻好順著皇上的意思來。
劉世龍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諫言,眼下大軍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後態度的變化,未免有些太快。楊廣的質問一出口,不但武將們覺得氣憤,文官們看著劉世龍也覺得紮眼,一瞬間,禦帳裏就熱鬧了起來。
“萬歲,臣以為,劉大人的諫言純屬推卸責任。”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等每占上風,高句麗即請降。而劉大人則以仁義之名,阻我等繼續攻擊。大軍勞師無功,皆因於此。望萬歲撤去劉大人遼東慰撫使之職,允許我等自行攻擊。高句麗已經力窮,遼東指日可下!”
“於大人這話可謂虧心!”劉世龍當即冷了臉,大聲反駁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爾等強攻遼東城十餘日,皆無成效。本撫慰在旁未置一詞,怎敢擔攻城不利之責!”
“從三月拖到五月,師老兵疲,士卒早無鬥誌,自然攻不下一所堅城。若我軍趁遼河大勝之機冒死強攻,恐怕非但遼東城早已易手,烏骨、國內二城亦不在話下!”於仲文怒氣衝衝地拆穿劉世龍的狡辯之詞。
他亦是征戰多年的老將,軍中資格僅次於宇文述。臨出兵遼東前,他就曾建議皇帝陛下兵貴神速,奇兵閃擊。但這個建議被群臣們在庭議中給否決了。文臣們均以為大隋此番伐遼,是仁義之師,要麽不發兵,要麽就堂堂正正地出擊。而皇帝陛下剛好喜歡陳兵百萬,齊頭並進的氣勢,所以不願意以詭道取勝。
打仗不是遊山玩水,不能講排場。戰場上更沒有什麽仁義道德可言,能擊敗敵人的戰術都是好戰術。於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進言,每次都被文官們引經據典地駁回來。當年周武王伐紂時是怎麽著,大禹伐有苗時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戰而屈人之兵。文臣們有五帝三皇時代的戰例為佐證,而皇帝陛下的夢想也是成為與五帝三皇一樣的千古明君。武將的話,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眾將軍見於仲文和劉世龍當場吵了起來,紛紛上前幫忙。所有武將都認為久攻遼東不下,是被以劉世龍為首的幾個迂腐文臣拖了後腿。文官們雖然對劉世龍心中不滿,卻也不能替人受過,立刻抱起團來指摘武將們的無能。一時間,禦帳裏亂成了一鍋粥,眾臣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證據,比鄉間趕集還熱鬧。
“夠了!”楊廣越聽越窩火,抬腳把禦案踢飛了出去。奏折、文書、紙張、筆墨,亂紛紛飛起來,灑得到處都是。
眾吵鬧的大臣們見到飛在半空的禦案,已經知道楊廣給氣急了。趕緊整隊站好,同時躬身賠罪:“我等一時情急,禦前失禮,請陛下責罰!”
“責罰,朕責怎敢責罰你們!你們,你們眼裏還有朕這個皇帝麽?”楊廣手指著眾人,氣得渾身上下哆哆嗦嗦。
當皇帝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你看這滿朝文武濟濟一堂,有幾個心思在為國事而謀。不是謀其自身的權位,就是謀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將抱團,文臣結黨。總之,沒一個好東西。他今天召集群臣議事,本曾想議出個合適的攻城方案。被大夥如此一鬧,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隻覺得委屈,憤懣,連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臣,臣等知罪!”眾臣見把皇帝陛下氣成了這個樣子,同聲告罪。當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氣壞了,早晚會讓惹他生氣的人掉腦袋。大夥能讓他順順氣,還是讓他先順順氣得好。
“平遼之後,該找幾個人來收拾了,否則他們也太不把朕放在眼裏!”楊廣心中暗暗地想,目光從眾人臉上掠來掠去,仿佛在找一個合適人選。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偌大個禦帳內,隻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皇上發怒了,皇上要殺人,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個人都盡力不與楊廣的目光接觸,以免做了這個出頭的椽子。
看到大夥這副模樣,楊廣心頭怒火更勝。“怎麽不說話了”他大聲質問,“剛才你們不是嚷嚷得挺歡麽,繼續啊”。如果有人塞給他一把劍,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腦袋都割下來,“吵啊,吵啊,看高句麗人會不會被你們的吐沫淹死!看各國使節欣賞不欣賞你們的雄辯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無能,有負君恩,甘受陛下責罰”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出列躬身,向楊廣承認錯誤。“遼東戰事,皆臣無能所致,罪不可赦,願陛下削臣之爵,以謝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楊廣見眾臣開始服軟,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道。繼位之後,自己殺過高穎、賀若弼等不識時務的重臣,因此落下了個好殺之名。但平心而論,自己對這幫臣子還是滿寬厚的,幾個犯了大錯的臣子都被自己寬宏的心胸給包容了。可這幫家夥卻一二再,再二三地觸犯朕的逆鱗!
文武們以目互視,都暗道楊文思會做人。先前的戰事,與他關係不大。眼下他卻主動承擔了攻遼不利的責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這個老好人頭上。事情過後,還會覺得他體諒君心。而百官們也不得不念他今天為大夥出頭這個人情,將來在官場上少不得用人情還了他。
“萬歲,臣倒有一計,可迅速攻克眼前堅城!”駙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沒參與雙方爭執,此刻見大夥都平靜了下來,終於找到了機會,上前進言。
“說,你有什麽辦法?”楊廣長喘了一口氣,追問。文武滿朝,終於找到一個務正業的,這讓他心裏多少感到一點安慰。
“高元小醜,縷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寬容,一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肯全力攻之,他卻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報德!”宇文士及開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麗方麵,順帶把前段時間戰事不利責任上升到天朝寬容,蠻夷無恥的道義高度。以多年從政經驗,他認為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性情中人。隻要你能得了他的歡心,偶爾犯些過失,他不但不會追究,還會主動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惱了他,無論是賢是愚,早晚會身敗名裂。眼前就是一個討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眾臣的絕佳機會,不容他將其錯過。
“嗯,朕的確對高元太寬容了些!”楊廣點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劉世龍縷縷耽誤軍機,主要原因也在自己,這點,皇帝陛下比誰都清楚。但他剛才那種情況下,他不能主動站出來替劉世龍背罪,而劉世龍卻不體諒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責任。於仲文更蠢,居然帶頭彈劾劉世龍,這不是打朕的臉麽?
還是駙馬會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耐心地聽宇文士及這個文臣進獻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醜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該讓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軍如果在上遊塞住河道,然後出其不意將水放下來。遼東城再堅固,畢竟不是金城湯池!”宇文士及慢條斯理地說道,絲毫不覺得剽竊別人的計策是一種恥辱。
“此計甚佳,隻是殺傷有些過多,恐傷天和!”禦史大夫裴蘊上前提醒。
“臣以為,此舉有失仁君之德!”左驍衛長史遊元也出列表示反對。
楊廣把頭此側向文臣前排,想聽聽兩位納言的建議。看到了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和黃門侍郎裴矩的臉,才猛然想起來,原本該站在文臣之首的納言楊達月初已經病故了,納言蘇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時染病在床的,還有兵部尚書段文震、工部尚書宇文鎧。前幾日據宇文述秘報,軍中似乎有瘟疫蔓延,隻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還沒引起軍心的恐慌。
幾個文官竊竊私語,也覺得這種戰術過於陰狠。但不這樣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氣,遼東城很難被攻下來。況且大夥一旦出言反對,難免將來戰事不順時又被武將們指摘。所以,大夥還是以不出頭為最佳選擇。
“末將讚同駙馬督尉的建議!”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上前說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說的辦法雖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計整個遼東城都不會剩下幾個活人。但則是自己一方犧牲最小的妙計。隻有拔出了遼東這個據點,大軍才可能繼續向前,否則,背後留這樣一個釘子,始終是個禍端。
“近日風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遼之機。水淹了遼東城,然後趁勢取下新城和烏骨和國內,今年冬天,大軍就可在遼東三城駐馬。待明年春來,一舉殺過薩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終於站出來,讚同兒子的諫言。(注1)他官場打滾多年,甚是會做人。指使兒子貪了劉弘基等人獻上的良策,卻也不把事情做絕,說完了攻遼之策,又把劉弘基前幾日的分析轉述給了楊廣。“車騎將軍劉弘基曾向臣進言,說遼東八月即會飛雪。我軍若能今秋取下薩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圍以無險可守。高元小醜即便能苟延殘喘一冬,明春也必將被縛於陛下馬前!”
劉弘基找宇文述進言時,還曾提起過遼東的天氣。眼下馬上就是六月,過了八月,遼河兩岸就會開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時間。大軍今年完全掃平遼東,至此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勉強苦撐,不如少許取些戰果,逼迫高句麗國王割地請降。
“噢,朕卻沒料到遼東的天氣竟然如此冷!”楊廣有些失望地說道。想想當年自己率軍討伐南陳,那是何等的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今百萬雄師赴遼,居然要把一場仗分作兩年來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們這幫人笨,在遼東城下耽擱了兩個多月!”他怒氣衝衝地向下掃了一眼,心中罵道。想起當年揮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建康,捉住陳後主,迫使上遊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輝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個好注意。
“高句麗小醜欺騙朕,朕也騙他們一騙!”楊廣突然笑了起來,大聲說道。“如果朕帶著七十萬大軍圍而不攻,你們說,高句麗守將會怎麽想?”
“高元小醜狡詐,遼東城內估計早準備好了存糧。”群臣毫不猶豫地回答。從遼東城的外觀上來看,高句麗人就對長期堅守做了充分準備,圍城,未必是一個可行之策。
“朕還有其餘三十幾萬大軍,可盡選府兵精銳!”楊廣輕輕搖頭,暗笑群臣魯鈍。
“陛下欲奇襲敵後!”宇文述第一個反應過來,驚詫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醜,必看不出朕之妙計!”楊廣沒聽出宇文述話中的懷疑之意,非常高興地說道。“他既然不肯將遼東城交出來,朕就圍而不攻。朕馬上發一道聖旨給來護兒將軍,命其帶水師去平壤附近登陸。你等帶精銳從陸上繞過去,與水師配合。待三軍聚齊,一舉把平壤拿下來。高元小醜被朕擒獲了,其他蟊賊有何俱哉!”
當年大隋兵伐南陳,就曾用過這樣的妙計。如今,高句麗小醜,不過是另一個南陳耳!皇帝陛下高興地想著,雙目放出熱烈的光芒。
“陛下聖明!”文武們齊聲稱讚。上次在橫渡遼河時,陛下就折巧計地讓守軍受騙上當,這次,依舊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敵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麽?”宇文述的表情有些遲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麗和南陳地貌和氣候的差異,看看滿朝同僚那熱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誌得意滿的姿態。暗自歎了一口氣,把所有諫言埋在了心底。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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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洗過後的天空很純淨,純淨地就像一整塊寶玉。當然,這塊寶玉是藍色的,藍得令人無法逼視。瓦藍得天空下,蘆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竄了起來,一邊在微風中抒展腰肢,一邊從葉子間上噴出細細的水柱。如噴泉般,將天空降下來的甘露再次還給天空。耀眼的陽光就在這層層疊疊的噴泉內幻化成七色、赤、橙、黃、綠……,每一種顏色都蘊藏著一種不同的意境。
李旭喜歡這種寧靜的詩意,戰爭已經遠離一個多月了。雖然六十萬大軍包圍在遼東城外,每日還例行公事地搖旗呐喊幾聲,但誰都知道他們在做戲,大隋已經另遣主力甩過遼東城,深入敵後。遼東城守將乙支文慧也知道,但他送不出信去,圍在城外的六十萬大軍雖然其中精銳不多,但憑借充足的人數絕對可以保證讓遼東城內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一個多月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親自下令,派遣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等九軍三十萬府兵精銳繞過遼東,直撲平壤。沿途村鎮部落望風而降,烏骨城守將高詡試圖從背後偷襲大軍,被老將於仲文將計就計,大破於馬砦水畔。高詡小賊被陣斬,所部一萬餘人全軍覆沒。
接下來,遠征軍送回來的全是好消息。渡過馬砦水的大隋兵馬每戰必勝,前鋒已經直指平壤。而從海路進攻的來護兒大將軍也溯涀水而上,在平壤以西六十裏出大破高句麗軍,斬首無算。
唯一令人稍感遺憾的就是東征大軍放走了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此賊跑到隋營來詐降,宇文述和於仲文暗布武士,準備將其生擒活捉。遼東慰撫使劉世龍卻以兩國交兵,不殺使節為理由,將乙支文德放走了。宇文述和於仲文兩位老將軍與劉世龍這位文職監軍意見不和,把彈劾奏折用快馬送到了皇帝麵前。大隋皇帝陛下怒罵劉世龍是婦人之仁,已經派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帶著聖旨前往軍中申斥。
如果形勢一直這麽順利的話,一個月後,大軍就可以凱旋了吧!護糧軍中,很多人興奮地猜測。能平平安撈一筆戰功衣錦還鄉,幾乎是每個人的期望。除了少數功利心極重的家夥,沒人願意再在遼東耗下去。
讓李旭更高興的消息來自他的家鄉。父親在最近一封信中透漏,因為教子有方,他已經被族裏推為鄉老,有資格參與族中大事決策了。族裏幾個主枝都說他見識卓越,既然能讓自己的兒子被當今聖上欽點為校尉,肯定也能帶領全族重現祖先的輝煌。舅舅的酒館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至少官府的差役不敢再上門勒索。據父親的來信中說,縣城西邊某個無賴上門歸還了三年前的欠帳,痛哭流泣地請求寶生叔寬宏大量,別跟他小蟊賊一般見識。酒館漸漸恢複元氣後,一些多年不往來的親戚也重新開始走動,特別是張五娃的父親張寶貴,自從得知兒子去了李旭軍中後,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接連到寶生舅舅家拜訪了好幾次,還特地套上馬車,親自到李家來接自己的妹妹回娘家省親。(注1)“此皆賴唐公提攜之恩,我兒且不可忘!”在信中,老李懋一再叮囑兒子。他是個經曆過風霜的人,心裏麵更懂得感恩。突然回歸的親情起源於哪裏,老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兒定不負唐公之德!”李旭在給父親的家書中保證。唐公李淵一家對自己不錯,少年人知道自己不能辜負了別人的一番栽培。何況現在,婉兒和世民兩個還是他說得來的好朋友。
遠處傳來喧鬧聲,將李旭的目光從周圍風景中吸引開去。是護糧軍中的幾夥朋友在河灘上擊鞠(馬球),李家兄弟和劉弘基都是個中好手。自從遠征大軍出發後,百無聊賴的護軍將校們經常在河畔找機會殺上一局。這個拳頭大小的藤球在很多人眼裏比遼東戰事還重要,很多人為之茶飯不思。其他各軍也有將領們私下裏以擊鞠為樂,皇帝陛下以為擊鞠有助於將士們練習馬術和戰鬥時的相互配合,所以對此遊戲一直持包容態度。(注2)二十名騎手在沙灘上往來奔馳,場麵十分熱鬧。在李旭看來,劉弘基、齊破凝所在的一方大占優勢,李建成幾次將球擊出,半路上都被劉弘基斜次截了下來。劉弘基每當截住球後,旋即揮杖擊給齊破凝,齊破凝所在方位與王元通之間剛好是一擊的距離,因此,他不用連續奔走即可把球交到王元通手上。接應王遠通的是秦子嬰,他的動作以陰柔為主,出招十分狠辣…….
李建成的一方,最出色的騎手應該是李世民,他的視野很好,頭腦靈活,可以將所有人調度起來。但因為年齡的關係,他的騎術和臂力都不如人,所以發揮不出致命作用。因此,雖然有李婉兒在球場為替哥哥和弟弟擂鼓助威,李家球隊還是接二連三敗下陣來。
“仲堅,你怎麽不去試試!”猛然間,張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嚇了李旭一大跳。經過幾個月的交往,李旭發現自己這位表兄特別有做斥候的潛質,他幾乎可以出現在任何你不期望他出現的地方,並且能做到絕對地悄無聲息。
“我不會!”李旭輕輕地搖頭。這是一句實話,論控馬能力,場中任何人都不能與他相比。但論起擊球技術,連李婉兒都高出他許多。
“有什麽難的,我教你!”張秀毫不猶豫地自薦,看向李旭的目光中充滿驚詫。
“要去你自己去玩吧,我不喜歡!”李旭搖搖頭,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他討厭張秀那種詫異的目光,同樣的目光,前幾天他剛在李婉兒的眼中領教過。聽說他不會擊鞠,李婉兒的眼睛當時瞪得幾乎可比得上雞蛋,好像自己看到了一個跑得飛快的瘸子。
這種目光讓李旭很受傷,仿佛一瞬間就在他和李婉兒、李世民姐弟之間隔開了堵厚厚的牆。沒有高牆的時候,大家可以像朋友般肆無忌憚談笑玩鬧。有牆的存在,立刻讓人想起彼此之間的地位差距原來是那樣的大。
“隻有將校才有資格上場,你又不是不知道!”張秀對著李旭的背影氣哼哼地嘀咕。他不明白表弟突然間生哪門子氣,不就是不會打球麽,有誰天生會打來。哪個能下場的,沒在球杖上花過七、八月的功夫!
他佩服表弟騎術精良,以為表弟稍為學習後,下場擊鞠便可以百戰百勝。偏偏忘記了在離開易縣前,自己這個表弟騎的是匹青花騾子。一個家中連好馬都備不起的人,怎麽有空閑和錢財來玩擊鞠?
李旭不理睬張秀的抱怨,騎著馬慢慢走向軍營。今天所有的好心情被張秀一句話給破壞了,他現在隻想回帳篷裏去蒙頭睡上一覺。可無論馬跑得多快,李婉兒在球場外的呐喊聲還是纏繞在耳邊,怎麽都揮之不去。
李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歡李婉兒,隻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對李家二小姐動半分心思。雙方彼此之間家世相差太大,況且婉兒已經與柴家有了婚約在先。
旭子還小,他還不清楚,即便沒有那個該死的婚約在,二人的性子也格格不入。此時的他雖然已經開始長大,卻沒長大到足夠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環境,就像一隻鳥和一尾魚,彼此之間可能充滿好奇,但無論任何一方走進對方的天地,都不會得到想要的結局。
“如果我能當大將軍……”有時候,李旭激動地想。但他的夢很快就被自己用冷水潑醒。已經不是在易縣時那個腦袋裏充滿不切實際夢想的少年,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已經知道了人和人生下來彼此之間就存在差距。‘功名但憑馬上取’,這句話乍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但遼東血戰讓他知道,一萬人個普通人家的子弟中,未必有一個能活著達成自己的夢想。而那些世家子弟,他們的功勞自有別人的屍體來堆積。
“即使成了大將軍後又能怎樣,我來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李旭苦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年少的夢就是一個夢,不會有任何變成事實的可能。李婉兒也許對自己很好,喜歡和自己一起玩,希望聽自己講塞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她對別人也一樣好,在劉弘基、王元通等人麵前,一樣像個小妹妹。
“也許,她走到我身邊,僅僅隻是因為好奇!”李旭笑著自我安慰,嘴裏突然感到有些苦,有股酸澀的滋味從心頭一直湧上眉梢,湧到眼底。
“嗚-嗚-嗚!”四野裏突然響起了號角聲,徹底打斷了他的心事。‘唐公聚將議事!’李旭稍微楞了一下,立刻意識到角聲來自護糧軍中。這可是很久不曾發生的事情,他用力一夾馬肚子,風馳電掣般衝入了軍營。
注1:古禮,女子出嫁後,如果非娘家派人來接,不得主動回家。
注2:擊鞠,古代馬球。起源年代不詳,唐代最為盛行。比賽雙方各為十人,以攻門進球為勝。因為有利於騎兵配合,所以在尚武的隋唐兩代,皇家、貴族和富豪之間非常流行。至今有唐代以擊鞠為背景的銅鏡花紋流傳下來。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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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唐公李淵升遷為衛慰少卿,負責掌管三鎮糧草軍械後,他已經很久不幹涉護糧軍運作。這次猛然在軍中吹起號角來,將士們皆大吃一驚,須臾,校尉以上將領聚齊,立於帳下,靜待唐公吩咐。
“東征大軍來信,前日已與高句麗簽訂城下之盟。高元小醜稱臣,願割薩水以北所有土地給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淵朗聲對大夥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護糧軍眾將校平素於李旭、劉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對方的影響太重,對於此番東征的前景,都不抱什麽樂觀態度。猛然聽捷報傳來,大夥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登時落地,彼此之間互相擊掌,大聲歡呼。
唐公李淵臉上卻未帶出半點兒喜悅之色,輕輕按了按手臂,壓下大夥發出的吵鬧,繼續說道:“許國公宇文述同時遣快馬來信,說軍中糧食缺口甚巨,請護糧軍速運十萬石糧食到馬砦水西岸接應!”
話音落下,眾人俱是一愣。許國公宇文述和唐公李淵彼此之間素來不合,這一點人盡皆知。若是大軍已經鎖定勝局,他萬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功勞分給唐公一半兒的道理。刹那間,眾人臉上的表情由喜悅變為困惑,幾個心思縝密如長孫順德、陳演壽、馬元規等,眼中已經露出了一片憂慮。
“怕是軍糧已經斷了!”陳演壽第一個站出來,憂心忡忡地分析道。雖然作為李府首席幕僚,他知道宇文述求援的消息卻並不比其他人早。大軍告捷的信使今天上午才到達皇帝陛下的禦帳,而宇文述的求糧信緊跟著報捷信使的馬尾就追了過來。
“現在向馬砦水送糧,沿途還要防備亂匪襲擾,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唐公府侍衛長錢九瓏低聲補充。論謀劃,他自認不如長孫順德等人。論行軍打仗的經驗,在座眾人卻沒有一個高得過他。
“若能送到還好,最怕莫過於高句麗人言而無信!”馬元規的話把眾人的心情一同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在遼東城下,大夥已經充分領略過高句麗人的狡詐與無信,如果他們假意求和,待宇文述等人撤軍時再銜尾巴來追,沿途處處截殺,沒有糧草支撐的三十萬隋軍危在旦夕。
“宇文述這個老匹夫,居然不早些告訴咱們他斷了頓!”錢九瓏的眼睛登時就紅了起來。他從過軍,知道當兵的苦與難。如果真的戰敗了,將領們被俘後還可以投降敵國,或作為俘虜被對手拿來換取贖金,而士兵們能剩下的隻會是一個無頭的身子。
高句麗集傾國之兵,才湊了二十餘萬眾。沒有一個將軍敢冒險收留比本部人馬還多俘虜,從秦將白起到楚霸王項羽,對於人數遠超過本軍的降卒隻有一個處理手段。其中原因未必全是他們天性殘忍,更大程度是因為沒有更安全的解決辦法。
況且,高句麗人開化未久,性子本來就比中原人野蠻。
軍帳中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眾將士麵麵相覷,臉色比凍過的雪還要蒼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弘基歎了口氣,第一個站出來說道:“如果事實真如陳大人所料,恐怕沒等咱們把糧食運到,大軍已經潰了。但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坐視大軍滅亡不理。不如先湊兩千匹戰馬,輕裝運送一萬石糧食過去救急。然後,唐公再稟明聖上,調集民壯徐徐發糧,力爭能救更多的人回來!”
“隻怕聖上不肯相信大軍會戰敗!”陳演壽苦著臉,慘笑。
如果不是熟知宇文述的秉性,李淵麾下眾幕僚也不敢推測大軍會遇到風險。眼下,皇上正沉浸在伐遼功成的喜訊中。這個節骨眼上有人跟他說宇文述可能大敗而歸,不被他當做故意攪人雅興才怪。
唐公李淵在皇帝陛下麵前本來就不受寵,平素跟宇文述又不和睦,他去提醒大軍已陷入危急,即使不受責罰,也沒有人會相信。想到這,大夥臉上的表情更苦,真的是任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既讓皇帝陛下相信唐公的忠心,又能及時把糧草送到宇文述手上的良策來。
“就按弘基的建議辦!”片刻後,唐公李淵長出了一口氣,仿佛豁出身家性命般,決然地說道。
“是!”劉弘基大聲答應著,轉身便欲出門。才挪動身體,又被李淵叫住。
“且慢,你先回庫中領出糧食。我將戰馬征集好後,直接派到你營中。小規模向前線補給是我分內之責,不必向皇上請旨。運糧隊今晚出發,一刻不停。”李淵向前幾步,靠近劉弘基,低聲吩咐。
“末將遵命!”劉弘基知道事關重大,拱手向李淵行了個軍禮,正色回答。
“仲堅所部一團騎兵,行動速度最快,你全帶上,頭前打探大軍消息。”李淵上前輕輕拍了拍劉弘基的肩膀,語氣聽起來無比沉重,“建成和九瓏也與你同去,九瓏的仗打得過,凡事多聽他的建議。你們這些後生,沒打過什麽仗,但現在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讓三十萬大軍,活活餓死在撤兵途中!去吧,能救一個算一個,救不得別人,也要讓自己平安回來!”
“是,末將遵命!”李建成、錢九瓏二人同時答應,不待長孫順德等人出言反對,從桌案上抓起了軍令。
“唐公,世子……”長孫順德張了張口,想建議李淵不要派兒子去冒險,看看對方的臉色,又把剩下的半句話憋回了肚子。
李淵的手離開了劉弘基的肩膀,盡力站直身體。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從慘然變成了莊重,仿佛在送千軍萬馬出征。
“劉洪聽令!”李淵站穩身軀,大聲喊道。
“末將在!”劉弘基肅手,直立。
“立刻回庫中調糧,戰馬一到,旋即出發!”李淵把將令交到劉弘基手上,接著,抓起了另一根將令:“李旭聽令!”
“卑職在!”李旭前跨半步,肅立。
“你帶本部兵馬,頭前為劉弘基探路。如有大軍消息,立刻派快馬回報!”
“卑職遵命!”李旭大聲答應,嗓音裏帶著一點緊張。剛才眾人的議論,他一個字沒落聽了個清清楚楚。可眼下除了盡力救人之外,他顧不上想任何風險。
“周文遠!”唐公拿起第三根將令。
“卑職在!”周文遠鼓足勇氣上前,心中有一點點害怕,還有一點點興奮。
…….
護糧軍兵馬隻留下了五百人守衛糧倉,其餘的都被李淵派遣了出去。有的隨劉弘基去運糧,有的向附近高句麗人龜縮的新城,國內城兩個方向警戒,以免那兩所城池中的高句麗人聽聞風吹草動,再打大軍糧草的主意。待眾將校都走遠了,李淵招了招手,把兩個心腹幕僚叫到了身邊。
“順德、演壽,你們二人帶領咱們李家所有侍衛,這幾天盯緊河上浮橋。隻要建成他們沒回來,無論誰的命令也不能讓人毀橋!”李淵沉聲命令。
如果軍情真如陳演壽所推斷,五日之內,圍攻遼東的其餘七十萬大軍必然軍心動搖。皇帝陛下自十六歲領兵以來,從沒打過敗仗。他不敢保證,聽聞伐遼失敗消息後的陛下,能否表現得如他平時一樣勇敢。
“唐公應與朝臣溝通,想辦法讓陛下做最壞打算!”陳演壽接過將令後,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宇文述和劉世龍等人帶三十萬大軍繞路奇襲平壤,人數雖然隻占了東征大軍的三分之一,但其中七成以上是府兵。多年來,大隋兵威無敵於天下,靠得就是這些訓練有素的府兵精銳。如果他們喪盡了,皇帝陛下需要考慮的事情則不僅僅是一個遼東。
“納言蘇威病重,兵部尚書段文振病危!”沒有外人在側的時候,李淵的脊背又馱了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征遼以來,能讓萬歲聽下幾句諫言的權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沒遠見之輩,就是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李淵這種皇帝不待見的倒黴蛋,大夥躲還躲不及,有誰願意跟他交流對戰局的看法!
“黃門侍郎裴矩最近受寵!”長孫順德見唐公為給皇帝進言的事情煩惱,低聲在一旁提醒。
聞此言,李淵覺得嗓子眼裏都開始冒苦水。黃門侍郎裴矩出身於河東裴家,對先皇受禪和今上即位都有擁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誌向高遠,所以征突厥、伐契丹、討高昌,開疆拓土的建議一個接著一個。大隋皇帝在他的諫言下,繼位十年來幾乎每年都興兵討伐不臣之國,把國力揮霍到了極限。此番東征高麗,也是裴矩一直主張的。請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敗風險,豈不是等同於虎謀皮!
“裴矩素懷奸險,巧於附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於審時度勢。他喜歡名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曉之以形勢,以他的為人,未必肯在遼東作個為國盡忠的孤臣。況且將來在朝中,此人也是一個助力!”陳演壽想了想,也附和長孫順德的提議。(注1)“也隻能如此了!”李淵歎了口氣,說道。無論心中多麽不情願,他今天也得去拜見一下裴大人。即便不為了那三十萬東征大軍,也要為了自己的兒子,為了李家的將來…….
八百護糧兵快速集結了起來,閑得關節都開始發癢的大夥聽聞去前線送糧,心中的興奮遠遠高過了恐懼。
為了避免軍心混亂,劉弘基嚴格命令麾下將校不得將軍情不利的推測透漏出去。“那隻是推測,未必是真。如果因為謠言擾亂而耽誤了糧草運送,諸位知道軍法會如何處置!”對著平素交往密切的幾個朋友,他大聲叮囑。
“是!將軍盡可放心!”參與運糧的眾將校齊聲答應。劉弘基素得眾望,關鍵時刻,大夥願意跟他攜手共渡難關。
李淵利用手頭職權征集來的戰馬稍後一些到來,隨同戰馬前來的,還有李建成和錢九瓏,李府侍衛樊興也帶了二十名親兵跟在了建成身後,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單獨執行軍務,他們要誓死保護其平安。
李婉兒和李世民在大軍出發前也趕了過來,他們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離,所以特地趕來給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薄發。一入軍營,李世民就衝向了整裝待發的士卒之前,一手提韁,一手擎槊,仿佛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帥。李婉兒則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溫柔之態,走到李建成的身邊,低聲叮囑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兩邊樹林、山穀等隱蔽處。高句麗人不願投降,想必有些頑固之徒會伺機而動!”
“你盡管放心,我們一人雙騎,此地到馬砦水之間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點點頭,笑著安慰道。第一次獨領一路兵馬,他心中也沒底。但是,作為一軍之膽,無論如何也得裝出些恢宏大氣的模樣來。
“哥哥有主張就好!”婉兒給了自家兄長一個微笑,策了策馬,靠近了劉弘基,叮囑:“劉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領兵打仗……”
“好了,我保證把你哥哥和麾下這些弟兄們平安送回來!”劉弘基大咧咧地打斷了李婉兒的話。能為李家盡一點力,他非常高興。至於沿途凶險,對於早已闖蕩多年的他來說,那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而已。高句麗人再凶,凶得過邊塞上的馬賊和突厥人麽?
李婉兒扁扁嘴,抗議劉弘基自逞英雄。轉過頭,目光看到李旭,她臉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仲堅大哥!”李婉兒低聲叫道,她想說兩句和對劉弘基一樣的叮囑之詞,卻突然發覺沒有合適的詞匯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
李旭的年齡僅僅比她大了幾個月,像對待劉弘基那樣把他真正當作哥哥,婉兒有些不願意。但除了把他當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時又找不到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關心。想來想去,終於壓低了聲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回來!”
“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回答比李婉兒的叮囑更不著邊際。二人相對看了看,都笑了笑,輕輕把馬頭錯了開去。
五百人,兩千匹馬,帶著一萬石救命糧草快速奔向東方。比起遼東城下七十萬大軍,這點人馬微乎其微,除了幾雙不舍的目光,幾乎沒人關注他們的去向。
“我本來想說……”李婉兒站在一個高坡上,望著遠去的哥哥和眾人,默默地想。
“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答應過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靂吧啦,抽得地麵塵土飛揚。
注1:裴矩,隋唐名臣,三度東征高麗的主要提議者。曾經在北周、隋、宇文化及麾下和唐做過高官,以雅淡、廉謹成為後世楷模。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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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證軍糧能及時送達,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派來的信使是追隨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將。此人單名一個仲字,武藝高強,認路本領也甚是了得。盡管如此,第一夜,送糧隊也僅僅趕出了一百多裏。
不是劉弘基等人不盡心趕路,而是高句麗境內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大隋常見的那種寬闊筆直的馳道。遼東的所有道路全都是憑人踩出來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憑山川走勢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鏡,護糧隊卻不得不繞上一個大***。否則,按領路人宇文仲的說法,那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沼澤,隻看見野獸進去過,從來沒見到任何活物走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大夥在一個不知名山坡陽麵紮下了營。根本不用劉弘基下令小心煙火,沒有人還有心思弄口熱乎飯吃。幾乎在聽到休息號角的同時,將士們立刻像爛了的螃蟹一樣散了架。不一會兒,四下裏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咱們每匹馬上才帶了五石糧食,將士們全是輕裝,還累成這種樣子。東征軍大部分為步卒,每人卻要攜帶三石軍糧……”望著四下裏七躺八歪的將士,錢九瓏不住地搖頭。
百裏“急”行,以強健著稱的他和另一個李府家將樊興也累得筋酸骨軟。礙於在小輩們麵前的顏麵,二人才沒有在下馬後立刻倒下去。一邊整理行裝,一邊伺候李建成活動筋骨。此時,靠在他們身上的李建成卻累得路都不會走了,雙腿岔開,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這,這樣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軍,還,還可能遇到高句麗遊騎!不用,不用戰,咱們,咱們就敗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幾圈,喘息著說道。
“讓大夥養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軍,盡量控製速度,趕路不能太急,邊走邊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麗人,驅散了事。如果是大隊高句麗人擋道,就直接衝過去!”劉弘基皺著眉頭建議。
這是在草原上馬賊們對付官軍圍剿和商隊對付馬賊截殺的通用戰術,雖然在衝鋒過程中會有一定損失,但憑借戰馬的速度,大部分人馬和輜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軍深入不測之地,這也是能活下來的最佳選擇。
聽了劉弘基的話,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心中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眾人沒資格參加李淵和心腹的議事,都以為此番送糧如同出門散心一樣簡單,所以白天在劉弘基點兵時,他們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萬萬沒想到,這番出門散心的路竟如此難走,而且散著散著還會把小命散進去。
“劉,劉將軍,劉大哥,我,弟,弟兄們沒打過仗啊!”齊破凝臉皮最厚,趔趄著湊上前,輕輕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帶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堅帶他的那個團斷後,李府來的人護住馬隊兩側。你們這些人,躲在馬隊中間,把腿綁在馬肚子上。隻要不掉下坐騎來,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會有事情!”劉弘基甩開齊破凝的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輕輕畫了一個兵力分配示意圖。
此刻,已經沒有可能讓不願參戰的人返回遼東去,隻有盡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損失。李旭所部的那團騎兵中,有一百名新補充來的府兵,戰鬥力比護糧軍稍強,所以劉弘基把他們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方。李府派來的二十幾個侍衛個個身手都不錯,但人數太少,所以隻能由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半護在側翼。眾人當中,李旭的騎術最高,箭也射得最準,由他領軍斷後,後衛部隊平安脫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過幾個月馬賊的劉弘基經驗豐富,根據本部人馬的特點很快拿出了一個行軍方案。錢九瓏等人本來還有些擔心新上任的車騎將軍經驗不足,指揮不了這麽大一撥新兵。聽了劉弘基的提議,所有擔心立刻煙消雲散,心中還暗暗佩服唐公李淵會用人,恰當的時刻居然派了一個懂得馬賊戰術的內行來。
“弘基兄,我與你並肩做開路先鋒!”聽完劉弘基的提議,李建成主動請纓。
“子固是一軍主帥,軍心能否平安,咱們這些人能否順利地走回懷遠鎮去,都著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親身犯險,表現得越輕鬆,對大夥的幫助也越大!”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請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沒想到劉弘基考慮得這麽長遠。環顧左右,見錢九瓏、樊興等人都無異議,隻好點點頭,接受了劉弘基的安排。
幾個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補充了些細節。然後派親兵喊來隊正以上軍官,悄悄地把任務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杆,待大夥養足了精神,吃過早飯,護糧隊再次拔營前行。幾個主要軍官各自散開,緊緊護住了糧隊的四周。看到陣型的變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一個個不覺臉色蒼白,連握韁繩的手臂都僵直起來。
好在此地距離遼東城尚近,附近的高句麗人都被隋軍打怕了,輕易不敢上前惹事。偶爾在隊伍左右有小股的遊騎出現,看到戰馬帶起的遮天煙塵,判斷不出運糧隊的虛實,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走了兩個時辰後,眾人緊張的心情漸漸平複。都道高句麗人膽小,未必敢輕捋大軍虎須。王元通、秦子嬰等沒上過戰場的雛鳥的臉色也漸漸紅潤,一邊夾在大隊人馬當中向前走,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起了玩笑。
“老齊,都說高句麗的女人很淫蕩,怎麽一路沒見她們出來歡迎王師?”
“三十萬光棍平趟過去,多少個女人也分完了,哪裏還有湯水留給咱們!”齊破凝涎著臉回答。
男人們哄堂大笑,驚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說起懷遠鎮附近幾個私寮中高句麗女人的好處,紛紛嚷嚷著此番一定要跟著大軍殺到平壤去,把高句麗王族的女人掏幾個出來,嚐一嚐到底是什麽味道。
眾新丁說得得意,劉弘基、錢九瓏等老江湖卻越走越是心驚。按常理,大軍千裏迂回敵後,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關鍵地帶還是要放些人手,以備不測之需或者用來保障後勤補給。可護糧隊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個隋軍建立的臨時據點都沒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行伍數十載,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才是。
下午申時,護糧隊在一處山穀裏埋鍋造飯。趁大夥不注意,劉弘基偷偷將負責領路的宇文仲叫道身邊,低聲詢問起東征大軍沿途布置。聽完了劉弘基的問話,宇文仲也直皺眉頭,四下看了看,以極小的聲音回答道:“在昨夜咱們安營的地方附近,本來有一個臨時營寨。裏麵屯了五百多個兵,我回來送信之時,還在那裏換過馬。可今天早上路過那裏,居然一馬平川,連木柵欄都看不見了。翻過了前麵那道梁,在烏骨水的上遊,還有一個堡寨,按現在速度,咱們傍晚就能到達……”
“你怎麽不早說!”沒等宇文仲把話說完,劉弘基皺著眉頭斥責。
“我,我怕說出來影響軍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態不妙,小聲跟劉弘基嘀咕。
對方是宇文家的人,劉弘基即便惱怒也拿此人沒什麽辦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長了幾萬年的森林和好像從沒有過人煙的山巒,歎了口氣,繼續追問:“翻過前邊這道山梁,距離馬砦水旁邊的營盤還有多遠?我問的是要多長時間能走到,別跟我說最短距離!”
“翻過了前麵這道梁,再沿山穀向南轉,就到了烏骨水旁。沿著河東岸走,以目前速度,兩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馬砦水旁的虎頭山。那附近有個寨子,當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長城的起點,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兵士駐守!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易手!”宇文仲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劉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軍方給出的地圖上,根本沒有泊汋這個位置。但通過李旭私下找契丹獵人問到的地圖,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烏骨城下遊四十裏,如果高句麗人從烏骨城發兵,半天就能殺到泊汋寨下。
“當初不是全殲了烏骨城守軍麽,怎麽沒趁勢將烏骨城哪下來?”
“當初劉世龍大人主張兵貴神速,認為烏骨城內可能還有敵軍,未必能輕易被咱們奪下來,一旦它像遼東城那樣久攻不下,反而破壞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們隻奪了泊汋,以便接應大軍凱旋!”
聞聽此言,劉弘基臉色更差。九路大軍主將個個都是打過多年仗的老將軍,居然聽一個文官的指揮就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真個是把高句麗傾國大軍都當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麗將領,哪裏還用接戰,派人奪了泊汋,再將馬砦水的浮橋拆掉,然後堵住大江西岸不讓隋軍回頭,不出半個月,三十萬兵馬肯定灰飛煙滅!
正焦急間,又聽到中軍附近傳來一陣喧鬧。劉弘基擔心李建成安危,趕緊扭過頭去詢問那邊發生了什麽事。片刻後,王元通捧著一把綠幽幽的東西走了過來,邊走,邊笑著獻寶:“穀芽子,我們挖到了穀芽子,那邊,地底下,到處都能挖到!”
說罷,將一捧發了黴的穀粒放在劉弘基眼前,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酸味。其中幾粒殼兒沒脫幹淨的已經長出了三寸多長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軍糧!”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語裏充滿了驚詫。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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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宿營的山穀甚大,卻在半個穀底都挖到了發芽的穀物。每個埋藏點裏挖到的穀物都不多,隻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萬個埋藏點計算下來,此地少說也埋了三萬石軍糧。當下眾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這軍糧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軍輜重營被人截了,高句麗人必然將所有糧草都帶走才對。即便倉卒間不能帶走,放火燒掉或集中埋在一處顯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氣。何苦又挖這麽多小坑,播種一樣把糧草埋起來!
劉弘基向李建成使了個眼色,扣著宇文仲的手腕,將他拖到了樹林裏。看看距離護糧隊將士已遠,他刷地一聲拔出腰刀,惡狠狠地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低聲質問道:“說,這是怎麽回事?大軍到底還有沒有糧草?”
“劉將軍,劉將軍,您別,別….”論武藝,宇文仲絲毫不在劉弘基之下。可看了對方那殺氣騰騰的眼神,他居然一點反抗之心都提不起來。一邊告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還,還有吧,至少,至少將官還有!”
“放屁,將軍什麽時候會沒吃的!”李府衛士錢九瓏也著了急,一腳將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腳踩到對方的胸口上,怒罵道:“到現在了你還不肯說實話,信不信?爺們兒現在就殺了你,然後掉頭回懷遠鎮去!”
“別,別”宇文仲連連擺手,也不知是求大夥別殺了他,還是求大夥別調頭西返。結巴了好半天,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說道:“我奉命回來求糧時,士卒們已經開始殺馬。校尉以上每天還能保證兩頓幹飯,旅率、隊正之流,就隻能一幹一稀了!”
“***,那還叫有糧。既然斷了頓,你家將軍不趕緊撤,還等什麽?”錢九瓏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把人腰粗的鬆樹砸得來回亂晃。
“九路大軍,互不統屬。監軍隻是劉士龍一個人,自然什麽事情都是劉大人來拍板。況且高句麗人已經請降,大夥隻好緩緩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軍糧匱乏,再生了反悔的念頭!”宇文仲從地上爬起身,低聲替自家主將解釋。事到如今,他也明白無法向大夥隱瞞實情了,隻好竹筒倒豆子般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原來長途奔襲之前,按照中原作戰慣例,每位士兵都攜帶了近三石口糧。府兵們身體強健,軍中又備有馱馬,所以隨身攜帶這點輜重本來不在話下。可誰知道遼東地形複雜,大軍又找不到合適向導,所行之路,要麽是山地,要麽是沼澤,這麽艱難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輜重就顯得太多了。(注1)走了兩日後,就有士兵偷偷地於宿營時在營帳內挖坑,將糧食埋掉以減輕負重。各級將領認為過了馬砦水後,大軍可以就地征糧,所以就默許了這種行為。結果,埋糧行動越演越烈,到了後來,幾乎每個士兵都開始主動替自己減負。
大軍渡過馬砦水後,連戰連捷,打得高句麗軍隊不敢接陣。此時,軍糧已經瀕臨告馨,宇文述將軍主張撤軍,劉士龍監軍卻因為自己放走了高麗宰相乙支文德,怕勞師無功,回去後被當替罪羊,所以堅決不同意撤軍主張。
九位將領各有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隻好聽從劉士龍安排,乘勝渡過薩水,威逼平壤,準備與來護兒將軍所部水師會合後,向對方借一些糧食。誰料三十萬大軍兵臨平壤城下時,來護兒因為貪功貿進,已經被高句麗人擊退,根本無法再到指定地點與大軍匯合。而高句麗人此時還堅壁清野,把城外所有莊稼地全燒掉了。
聽到這,連李建成這沒打過仗的貴公子都知道隋軍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幾步,大聲質問道:“那還等什麽,要麽一股做氣衝進城去,要麽趕緊撤退,沿途宰殺馱馬應付!”
“本來說好了要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而高句麗這個時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經說過,一旦高句麗肯臣服,就不得再打。於是,大軍就隻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約,裝做糧草充足的樣子,緩緩退了回來!”宇文仲苦笑著搖頭,自己也覺得此番東征,簡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鬧。
“退到哪了,你回來前!”劉弘基從親兵手中扯來李旭辛苦畫就的羊皮地圖,指著上麵東一道,西一道的墨線,語無倫次地追問。此刻,已經沒法再罵誰混蛋了,正如己方眾人昨日所料,三十萬東征大軍,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了這一萬石軍糧上。
“劉監軍先遣使報捷,然後宇文將軍就派了小的幾個回來。一路上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個過去了八日。按當時撤軍速度,此刻大軍應該已經渡過薩水,達到這….”宇文仲的手指在馬砦水南岸與泊汋口相對的一個無名山丘,低聲說道。
八天,沒有糧草供應的情況下大軍已經行走了八天,還得求老天保佑高句麗人講信譽肯承認那個城下之盟!劉弘基氣得兩眼發藍,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來用爛穀子噎死。但此刻顯然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護糧隊能早到達一刻,三十萬大軍就有可能多回來幾個人。況且宇文述等人裝腔作勢,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錯。如果此舉真的能騙過高句麗人,說不定大軍還有生還的希望。
想到這,他趕緊命令親兵通知眾將士,以最快速度做飯,吃完飯後立刻趕路。從已經挖出來的穀苗上,已經有士卒猜到了遠征軍瀕臨斷糧的現實。因此,大夥也理解劉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飯填飽肚子,隨即驅趕著戰馬翻越山嶺。
這一帶已經是大梁水和烏穀水的源頭,山勢頗為陡峭。半路上,不斷有馬匹踩空了石頭而折斷腿,眾人皆顧不得心疼。七手八腳將糧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後將受傷的戰馬從尺把寬的山路上推入深穀。聽著坐騎垂死之前的慘叫聲,每個人心裏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時每個人心裏都期盼著,希望翻過這座山嶺,就能看見三十餘萬袍澤平平安安地出現在遠方的天際。一時間,大夥居然不像早晨剛出發時那般害怕,臉色雖然鐵青著,手腳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落下。
眾人不顧性命賣力趕路,後半夜,大隊人馬終於成功過嶺。這一帶山巒雖然不能算高,卻一個接著一個。剛剛下得坡來,又開始攀另一道山梁。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稍微平緩些的土丘,借著前半夜的月光,卻看見一座黑漆漆的營寨盤踞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
“是這裏了,咱們自己的營寨!我回來時還曾在此更換坐騎!”宇文仲高興地喊道,策馬就想往山上衝,卻被劉弘基一把扯住了韁繩,猝不及防,整個人差點兒掉下馬背來。
“你看看山寨,怎麽沒有任何火把!”劉弘基鐵青著臉,低聲提醒。
宇文仲一愣,瞬間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戰馬,從腰間拔出一雙小橫刀,躡手躡腳摸了上去。
“來人,舉火把,展開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進攻,立刻還擊!”劉弘基跳下馬背,大聲命令。如果此時山寨已經被高句麗人占據,經過這小半夜的人喊馬嘶,對方早就知道隋軍靠近了,宇文仲一個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立刻有親兵上前,替劉弘基擎起大旗。被選為先鋒的一百名老兵大聲呐喊著,一手舉盾,一手擎著火把,以夥為單位分散成小股,緩緩向山坡上壓過去。出乎所有人預料,山寨當中既沒有人出來迎接友軍,也沒有人反擊,直到宇文仲的身影衝到了寨門口,也沒見到裏麵出現任何動靜。
“衝進去!”劉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營壘。偌大個營壘內空蕩蕩的,地麵上,被人丟棄的兵刃映著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有人將火把拋入木頭和茅草搭建的臨時住所內,借著躍起的火光,看到各種各樣的羽箭插滿了門窗和屋頂。
“這被人偷襲過,敵軍已經撤了!”宇文仲衝進去轉了半個圈,跑回來說道。
“先檢視全營,看看有什麽痕跡留下!”劉弘基低聲命令。
眾老兵答應一聲,分頭入營搜檢,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幾個夥長陸續回來報告,都說此地已經成為一所空營,非但沒有任何士兵駐守,連屍體都不曾找到一個。
“先安排大夥入營,注意不要喝這裏的井水。待會兒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沒有!”劉弘基雖然心中生疑,卻依然命令大夥入營修整。如果有敵軍出現在附近,護糧隊必須先恢複體力。否則,非但糧草運不上前線,自己一方還有被人全殲的危險。
這所被人廢棄的營盤雖然簡陋了些,總也好過了在山穀中露宿。急行軍一整天,士卒們早已精疲力竭,聽到將令,立刻依次入營,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聲。劉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幾個主要將領也累得筋酸骨軟,卻不敢睡,安排好了當值人手並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動向後,大夥聚到一間相對僻靜的房子內,低聲商討起明天的計劃來。
“看情況,高句麗人已經開始反擊!”錢九瓏第一個站出來,拋出了眾人始終不願意麵對,卻不得不麵對的一個話題。
“如果這個山寨附近的高句麗人都開始反擊了的話,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雙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被人包圍的情況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難在木製的寨牆後堅守兩天。高句麗人既然打定了將遠征軍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們勢在必得。照此推斷,運糧隊即便趕過去,也定然無法將軍糧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繼續前進還是果斷後退,答案是明擺著的。但眾人誰都不願先開口說,無論誰先提出一個退字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就等於被他親手舍棄掉。雖然這一點點軍糧即便平安送到馬砦水邊,恐怕東征軍也沒機會吃到其中一粒米。
沒等大夥得出結論,宇文仲“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發,對著眾人,“咚、咚、咚”不斷叩頭。那營房中地麵甚為堅硬,才幾下,他的額頭已經碰出了鮮血。劉弘基和李建成見此,收兵西向的話更是說不出口了。伸手去攙宇文仲站起,對方的膝蓋卻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長在了地麵上。
雙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時,忽然,房間木門“乒”地一聲被人踢開。旅率李良一頭撞進,不知道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軍禮也顧不上行,手指窗外,臉色慘白,嘴唇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人頭,快,快去!”說完,他一張嘴,眼淚、鼻涕和下午吃進肚子裏的幹糧同時滾落。
眾人見李良驚成這樣,知道外邊肯定出了什麽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飯的李良抹了抹臉上的汙漬,終於緩過一口氣,號哭著罵道:“山後,山後河邊,天殺的高句麗*****,他們不是人,不是人!”
“別哭,軍心為重。發生了什麽事情,帶我等去看!”劉弘基低喝一聲,製止李良的哭泣。
後者經人提醒,猛然想起這是在軍營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沒見過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聲,拉起劉弘基手腕,向外就扯。關鍵時刻,眾人也顧不上責怪他失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走下山坡。遠遠地先聽見了水流聲,接著,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李府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借著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
注1:唐製,一石為兩鬥,今天的二十四斤左右。隋代實行府兵製,每一夥須備共備供運輸的馬6匹(或用驢),即所謂“六馱馬”。所以每人攜帶三石糧食,七十二斤在平原地區行軍不算太重。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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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劉弘基等人刻意不驚動大夥,還是有將士私下得到了原來駐守營寨的大隋將士被屠殺的消息。隨著消息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護糧軍弟兄湧來為自己的袍澤送行,先是三三兩兩,後是成群結隊,最後,近八百護糧士卒將佛塔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雙雙不瞑的眼睛,幾乎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狂吐不止。一邊嘔吐,一邊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咒罵和嚎啕。嚎啕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憤的士卒們高舉著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邊一動不動,以自己的沉默來守護那已經遠去的英魂。
躲在護糧軍中混日子的家夥,十有八九不看好這場討伐高句麗的戰爭。他們不願意為了皇帝陛下那無法理解的榮譽感而戰死遼東,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白骨鋪就某個雄心勃勃家夥的封侯之路。他們很少有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過是撈一點軍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個更好的繼承位置。他們和這個時代所有普通人一樣,大部分人都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貪財好色,大部分人欺軟怕硬,有便宜就想多占一點,有難處就想往遠處躲,但是在這一刻,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陷在遼東的三十萬袍澤的腦袋被高句麗人切下來,壘成佛塔。
劉弘基命人從營壘的柵欄上拆下幹木頭,堆在了佛塔周圍,潑上菜油。然後由李建成親手點燃了這座埋葬著五百條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刹那,劉弘基大聲命令全軍回營休息。至於明天如何選擇,已經不由他們幾個將領來決定。這個時刻,任何膽敢說放棄的人,將被整個大隋當作死敵。
這一刻,他的心智並沒有完全被悲憤而左右。劉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麗人已經發動了反擊,就意味著他們不會再信守割地稱臣的和約。同時也就意味著三十萬遠征軍在無援無糧的情況下,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圍攻。這種情況下,遠征軍能平安撤過馬砦水到約定地點接受補給的希望微乎其微,並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這八百護糧弟兄就會變做另一堆人頭佛塔。但是,大夥已經沒有了選擇。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這八百人,也隻能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義無反顧。
“也許還能救回來一些吧!”幾乎每個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將領們催促,大夥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裝,就著冷水吃了些幹糧後,旋即騎上戰馬,趕著牲口繼續東進。前日常聽見的喊苦叫累的聲音不見了,行軍時曾經讓人煩躁不已的喧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在沉默中埋頭疾行。他們行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剛過午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計劃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劉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夥放慢腳步,以免體力損耗過度,遭受敵軍襲擊時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時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夥發現了東征軍遺留的第二所營寨。同時,也發現了第二座人頭佛塔。借著漸漸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們甚至在山穀裏找到了被壘作城牆狀的士兵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後邊,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在脖子上。他們是投降後被高句麗人趕到山穀裏屠殺的,對於高句麗人來說,隋軍是入侵者,不容憐憫。
劉弘基帶領弟兄們將袍澤們的遺體和首級歸攏到一處,然後放火燒掉了整個山穀。騰起的濃煙遮天弊日,數十裏外都能看得見。這種做法非常不利於護糧軍掩飾行藏,但劉弘基認為走到現在,大夥的行藏已經不用掩飾。護糧隊已經沿著東征軍的前進路線走了兩天兩夜,附近的高句麗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支兵馬的存在。對方之所以不派兵來截殺,最大可能是無法分辯出這支隊伍的真正實力。畢竟,三千多匹戰馬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在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勝券在握的高句麗人沒必要阻止一支人數和戰鬥力不詳的隊伍趕到東方去送死。
放火燒毀無名山穀的第二天上午,大夥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地群山。在一條頗為寬大的河流附近,和一夥正在休息的高句麗人遭遇。猛然看到敵軍出現,雙方士卒幾乎同時吹響了號角。緊接著,劉弘基舞動長槊,策馬衝進了高句麗士卒當中。
一百名被選做先鋒的老兵快速殺上,跟在劉弘基身後,將來不及跳上馬背的高句麗騎兵衝了個七零八落。隨即,擔任糧隊護衛的李府家丁在錢九瓏和樊興的帶領下也衝了上去。接著,齊子嬰和王元通等被護在運糧隊中央的新兵們呐喊著讓高句麗人領略到了他們的憤怒。當作為後隊的李旭被李建成當作生力軍投入戰場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在河畔歇息的高句麗人沒想到這個時刻還有大隋“主力”突然從山中殺過來,在兵力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山穀裏衝出來後,不敢戀戰,四散著逃了開去。
護糧隊以五死二十傷的輕微代價,殲敵二百多,取得了這場遭遇戰的輝煌勝利。他們沒有追殺敵軍,在掩埋了陣亡弟兄,並給躺在地上的高句麗傷兵每人補上一刀後,沿著河畔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劉弘基命令大軍在河畔休息,給所有馬匹飲水,喂精料。同時,他謹慎地派出幾隊老兵,四下打探周圍情況。待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劉弘基叫過負責給大夥帶路的宇文仲,低聲問道:“如果咱們一直沿著河灘走,照目前速度,幾天能到泊汋口?”
“如果一直沿河灘走,再有一天多的時間,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間咱們得繞路……”宇文仲輕輕指了指地圖上卡在河南岸的烏骨城,低聲建議:“照目前情況,城中肯定有守軍。咱們如果一直沿河邊走,對方肯定會出兵截殺!”
“你曾經說過,烏骨城守軍被於仲文大人擊潰,守將被咱們陣斬!事實是這樣麽?”劉弘基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
“的確如此,但那是在近一個月前…….”宇文仲紅了臉,聲音裏帶著幾分愧疚。見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東征軍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護糧將士肯不顧生死前來救援,這份人情很令他感動。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盡可能地避免護糧隊的損失。
“你去把軍中主要將領叫過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劉弘基沒理會宇文仲的愧疚,低聲吩咐了一句。這種上司對下屬一般說話的語氣讓宇文仲聽起來居然十分受用,答應一聲,快速跑向了大隊。不一會兒,李建成、李旭、錢九瓏、武士彠等人便匆匆地聚攏過來。
經過幾天的共處,劉弘基已經完全贏得了大夥的信任。但是,為了表示對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將領找來,共同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參考李旭弄來的地圖,劉弘基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護糧隊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後目標的方位,然後用樹枝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戳了個洞,低聲說道:“這裏是烏骨城,照目前行軍速度,明天正午我們要從城對麵經過,我們在河北岸,高句麗守軍在河南岸。但這條河不寬,淺的地方可騎馬涉過!如果繞行,我們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從城對岸經過,可能不得不和守軍打上一仗!”
“我看還是繞著走,咱們雖然剛打了場勝仗,但那是誤打誤撞來的。如果高句麗派出五千士兵來戰,咱們肯定全軍覆沒!”沒等其他人表態,錢九瓏搶先說道。眾人當中,他資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謹慎。以他的觀點,護糧軍目前的戰鬥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撐。而光有仇恨,沒有足夠的訓練的軍隊肯定無法支撐長久。打順風仗時沒問題,一旦遇到硬骨頭,大夥很快就會被人打回原型。
李良、武士彠、王元通三人都讚同錢九瓏的觀點。大夥整日在護糧軍中混,弟兄們有多少斤兩,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但齊破凝和秦子嬰二人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議,他們認為,即便大夥繞路,也未必碰不到敵軍。不如趁現在士氣旺,一股作氣衝過烏骨城。如果遠征軍已經撤到泊汋口的話,聽見喊殺聲,肯定會派人前來接應。雙方隻距離四十裏,又沒高山阻擋,騎兵在一個時辰內即可殺到。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呢?”宇文仲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宇文大人,你以為高句麗人還會放咱們原路返回麽?”秦子嬰搖頭,冷笑著反問。
宇文仲愧疚地側頭,回避開秦子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是大夥盡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見到人頭佛塔後選擇繼續東進的那一刻,大夥已經把命運交到了上蒼手上。
氣氛一時有些沉重,這次冒險是主動送死,還是能及時挽救數十萬條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個人都想盡早揭開這個謎底,每個人更怕看到那盡力回避的真實。
“你和仲堅有塞外作戰的經驗,還是你們兩個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歎了口氣,建議。
劉弘基將目光轉向了李旭,在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見麵時同樣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打動了他,讓他想送對方一場富貴。卻沒料到,最後送給對方的卻是一場無法逃避的風險。想到這,劉弘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詢問:“仲堅,你怎麽看,不妨說出來讓大夥聽聽!”
“這一帶地廣人稀,我們不知道敵軍什麽情況,敵軍肯定也不知道我們什麽情況。”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他明白劉弘基此刻需要什麽樣的支持,已經到了這個時刻,他自然要為對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幫助。
“如果我們虛張聲勢,多弄些旗幟放在馬隊四周,把戰士分散開,做出大隊人馬東進的樣子…….”李旭看了看劉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剛認識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們不如改變隊列,把所有精銳放在隊伍最前方示威!”劉弘基笑著點點頭,說出了一個膽大妄為的計劃,“我們不躲不藏,今夜在河邊休息。明天一早,佯攻烏骨城!”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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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護糧軍再次改變陣型,原來擔任後衛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調到了隊伍正前方。原來被護在隊伍中央的新兵們則打著糧袋子做的戰旗分散在了運糧隊的兩側。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隊李府老兵,與本隊保持二裏左右的距離擔任斥候。劉弘基給他們的命令是,遇到落單的敵軍斥候,立刻擊殺。遇到大股遊騎,一邊示警一邊快速返回,等待大軍前往支援。
同時,護糧軍調整行進速度,不再埋頭趕路,而是擺出一幅隨時準備和敵軍開戰的架勢,沿著烏骨水徐徐向前推進。這支隊伍中戰馬數量足足是人員數量的四倍,本來就很顯聲勢。經劉弘基等人刻意一調整,立刻愈發招搖。遠遠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數過萬的鐵騎在行軍,無論誰擋在麵前,都將被其碾個粉碎。
這種障眼法果然騙過了很多人,從下午到太陽落山,護糧軍至少和三支人數不下五百的高句麗士兵相遇,每一次,對方見到隋軍布滿河灘的旌旗,都嚇得落荒而走。沒一支隊伍敢擺開陣勢來探一探鐵騎的虛實。
“高句麗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著遠遠遁去,連戰旗倒了都不敢回頭揀的敵軍,偷偷嘀咕。
“他們都是附近部族,當初跑沒影了的。現在看到便宜,又回頭來打落水狗!”宇文仲憤怒地向李旭解釋攔路者不敢一戰的原因。
原來,遼東各地部落眾多,很多部族名義上歸高句麗國王管轄,實際上他們不聽任何人號令。當初遠征軍路過各地,這些部落望風而走。眼下隋軍戰敗的消息傳開,他們當然要打著高句麗的名號衝上前渾水摸魚。這樣的部落見到上萬人的正規軍,肯定沒膽量上前一戰。所以,劉弘基的疑兵之計用得恰是時候,縱使沒騙到烏骨城守軍,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騷擾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這支聲勢浩大的“鐵騎”開到了烏骨城附近。在一個月前元氣大傷的烏骨城守軍果然沒有過河攔截的勇氣,隔著河,他們將所有的城門緊緊關閉,士兵們爬上城牆,絞開弩車的弓弦,將巨大的弩箭死死瞄準了北門方向所麵對的河灘。如果隋軍強攻此城,那裏將是他們過河後第一落腳點。守軍可以保證對方為了搶奪這片河灘,不得不付出上千條生命。
讓守軍大鬆一口氣的是,這支完全由騎兵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個旅旗的大軍居然沒有渡河的念頭。稍稍在河對岸停了停,他們就轉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敵軍遠去的一刹那,眼光敏銳的了望手發現騎兵中間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將報告了這個觀察成果。
“將軍,咱們追不追!”了望手握著腰刀,渴望主將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從前天開始,出城截殺大隋殘兵的同伴們每人都大有收獲。那些大隋將士雖然餓得像綿羊一樣,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但身上的鐵甲和腰間的橫刀卻是貨真價實。比起高句麗這邊每人自備的“獨門兵器”來,大隋工部統一製造的兵器不知道好過多少倍。
“啪!”將軍用一記響亮的耳光回答了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將一邊打,一邊高聲痛罵道:“***,怎麽就不長個記性。上次聽了你們的話,高將軍去追擊敵人,結果中了人家的詭計。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們居然還想騙我去送死……”
萬餘將士如夢方醒,望著煙塵遠去的方向,對自家主將的判斷力好生佩服。
過了烏骨城,河灘邊開始出現大隋陣亡將士的遺體。每個人都被扒了個精光,瘦骨嶙峋的身體揭示出了他們斷糧的真相。劉弘基不準隊伍停下來為死者收屍,反而命令大軍加快了腳步。泊汋寨已經快到了,大夥期盼的那個答案,已經就在眼前。
越靠近馬砦水,大軍遇到的高句麗散兵遊勇越多。每一隊都隻有幾十個人,每一隊都搶得興高采烈。猛然看見一支打著大隋旗號的隊伍出現,很多高句麗士兵都驚呆了。有幾夥甚至不要命地掄起刀,迎著李旭的馬頭衝了上來。迎接他們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麗士兵在驚詫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這個時候還有一支有戰鬥力的大隋兵馬存在。
小小的勝利,卻絲毫沒有讓大夥感到高興。高句麗人的警惕越是鬆懈,越說明大隋遠征軍的境況之差。眾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餘裏,忽然看到前方騰起了一股濃煙。
沒等劉弘基詢問,擔任斥候的樊興就跑回來報告了一個最新敵情,“啟稟將軍,前方有一夥高句麗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飯!”
“仲堅,你帶隊圍上去,全部砍了,別放走一個!”劉弘基果斷地命令。
李旭聞令,立刻帶領本部人馬疾衝上前。聽到劇烈的馬蹄聲,高句麗步卒趕緊起身迎戰。同樣人數的步兵怎是騎兵的對手,沒等劉弘基帶領大隊人馬靠上來,高句麗步卒已經潰不成軍。
武士彠和李良旅率帶領麾下騎兵從背後追上去,將四散奔逃的高句麗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個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來的,上任不久,還不太了解自己主將秉性,所以沒有參與追殺敵軍,而是帶著幾十名士兵老老實實地打掃戰場。正在專心清理對方遺棄下來的輜重時,猛然,他發現高句麗人做飯的火堆旁有東西動了一下。
“保護大人!”高翔嚇了一跳,迅速撥動馬頭橫在了李旭麵前。幾個老兵揉身撲上,在火堆旁的泥土裏拎出了一個正在蠕動著的“怪物”。
是人!李旭楞了一下。緊接著,一股惡心的感覺直衝到了嗓子眼。那個怪物是人,但已經失去了人的模樣。剛才那夥高句麗士兵砍下了他的雙手,雙腳,隻留著一條垂危的生命供他們取樂。
“拿水來!”李旭跳下馬,強忍著腹中的翻滾感覺從士兵手中接過了這個幸存者。此人無疑是個大隋潰卒,但眼神早已經散亂,根本認不住自家的旗號。
“粥,粥,給我口粥喝。求你了,讓俺做個飽鬼!”獲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動著,喃喃說道。無論李旭問什麽,他始終都是這一句話。
“大軍呢,大軍在哪。辛大將軍呢,辛世雄大將軍在哪?”宇文仲從士兵號衣上,認出了其隸屬於左屯衛,跳下戰馬,抱住對方軀體追問。
“粥,給我口粥喝。問什麽,我全告訴你!”獲救的士兵用無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錢九瓏命人將幹糧放在水裏麵搗成糊糊,以鐵腕盛著,端到了獲救者麵前。瞬間飄出的糧食香味立刻讓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張開嘴,死死咬住了鐵碗邊緣。
“還有,還有,讓我喂你!”錢九瓏大聲叫道。此人卻不肯聽他的話,嘴裏荷荷發聲,以最快速度,將糊糊吸進了口中。
有人拿來一條氈子,李旭輕輕地把傷者放在了氈子上。然後要來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進了傷者口裏。不知道多少天沒吃東西了,此人幾度咬中了銅匙。每次牙齒和銅匙發出碰撞聲,他的眼神都會亮一下,鬼火般跳躍,然後迅速又黯淡下去。
當第六碗糊糊下肚後,傷者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輕輕動了動頭,他將李旭伸來銅匙碰到了一邊,然後,以喘息般的聲音問道:“你,你是隋人麽,是陛下,是陛下派你們來救我們的吧?”
“我們是大隋護糧軍,奉命前來送糧!大軍呢,大軍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銅匙,急切地追問道。
“大軍?”傷者如同夢囈般,努力想著李旭的問題,突然,他笑輕輕地笑了起來,肮髒的麵孔上,那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的詭異。
“大軍,不就在你麵前麽?”他笑著,笑著,仿佛發現了什麽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靜止了,頭軟軟地垂在了一邊。
天地間一下子隻剩下了風聲。“大軍就在你的麵前!”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答案。東征大軍潰了,這已經是不容爭議的事實。而現在,護糧隊距他們的最終目的地泊汋寨已經不足二十裏!
“把他埋了吧!”劉弘基走上前,低聲命令道。此時,他亦心亂如麻,不知道是繼續帶領運糧隊前行還是迅速回撤。如今,兩種選擇的結果基本上沒太大差別,無論向前還是向後,全殲了遠征大軍的高句麗人很快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圍攏過來。
“報告將軍,左前方二裏有戰鬥。高句麗士卒圍攻一片樹林,人數不超過五十!”就在大夥無法做出決斷的時候,擔任斥候的樊興又跑了回來,大聲匯報。
“殺上去,救下一個算一個!”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著一股鬱悶之氣的騎兵們立刻衝了過去,切瓜砍菜般將高句麗人砍翻在地。兩個被打懵了的高句麗人慌不擇路,一頭紮進了樹林,才衝出不到十步,迎麵飛出兩支羽箭,將他們一一釘在了地上。
“林子裏是什麽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雙手攏在嘴巴,大聲喊道。大夥現在最需要了解的是遠征軍到底還存在不存在,樹林中的人還有戰鬥力,無異於上天把大夥需要的情報送到了他麵前。
“人沒了,餓死鬼還有兩個!”樹林裏,隱隱傳來的陰陽怪氣的回答。緊跟著,兩個獵戶打扮的家夥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張秀帶著李旭的親兵走上去,欲搜檢對方的身體,卻被此人粗魯地用手推開。來人一邊推,一邊罵道:“就我這點力氣,還能動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讓開,讓開,讓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個!”
說罷,此人扶住身邊樹幹,努力抬起頭,露出李旭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張臉。
“哈,沒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臉色和嘴唇蒼白得如鬼一樣,唯有一根舌頭,還鮮紅地在口中轉動。
“我也沒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刹那間,李旭徹底忘記了劉弘基當日的叮囑,喜怒交加地反擊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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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頭,風卷殘雲般舔幹淨了四碗糊糊,不待劉弘基等人發問,他旋即主動向大夥講起了遠征軍的遭遇。
十餘日前,在逼得高句麗答應割地求和後,遠征軍緩緩後退。誰料高句麗人卻沒有遵守信用的習慣,見隋軍撤退,隨即沿途騷擾。為了避免被敵軍看出糧潰的破綻,大隋兵馬結成方陣,且戰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薩水河畔。軍剛半渡,數十萬高句麗人四下殺了上來。此時士卒們已經連續四、五日隻靠米粥果腹,早就餓得頭暈眼花,哪裏還有力氣再戰。一時間,九路兵馬皆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當場戰死,其他各軍被俘被殺者不計其數。(注1)高句麗人一擊得手後,隨即銜尾掩殺。從薩水北岸追到馬砦水南岸,一氣殺出了三百餘裏。多虧了王仁恭、李景兩位將軍勇猛,親率死士殿後,遠征軍才避免了覆滅的命運。來時大軍建在馬砦水上的浮橋早已被高句麗人破壞掉,幸存的將士們以木材和羊皮為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渡過了馬砦水大夥本以為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誰知道前腳剛上岸,東征前留在背後的高句麗各城將士和遼東大小部族就結隊殺了過來。一番激戰,將最後的幾萬幸存者也衝了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馬主帥除了辛世雄可確定戰死外,其他各人皆無消息。至於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餘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話如兜頭冷水,澆滅了眾人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之火。眾人原本還指望著好歹將三十萬大軍接出一兩萬來,此番風險也算沒有白冒。如今,非但一萬石糧食要浪費掉,大夥能否平安殺回懷遠鎮去也成了問題。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火氣重,不顧宇文士及就在麵前,破口大罵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錢九瓏等人雖然老成持重,也沮喪得連句安慰話都不想對宇文士及說了。
隻有劉弘基還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問道:“你可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大隋殘兵,泊汋寨呢,當初令尊不是與唐公約定在那裏接受補給麽?”
“殘兵,我不大清楚。大夥當時各自奔命,哪還顧得上別人。”宇文士及搖搖頭,苦笑著回答,“至於泊汋寨,家父的確派了三千騎兵先行撤退,到泊汋寨迎接軍糧。上午我聽逃難的弟兄說,那個寨子還在咱們手裏。不過被高句麗士卒圍了幾十層,無糧無援,除非長了翅膀,否則誰也甭想活著出來!”
“我要去救泊汋寨!”劉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話,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劉大哥,咱們……”李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將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外人麵前,他不想置疑劉弘基的威信。但護糧軍看起來規模龐大,全部將士加在一起卻隻有八百餘。以區區數百之眾去招惹高句麗數萬大軍,其結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經不相上下。
“必須有人返回去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盡快報告給陛下知曉。泊汋寨被困的弟兄,咱們也不得不救,否則不出三天,他們肯定會被高句麗人盡數屠戮。”劉弘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向幾個主要將領講述了他的看法。“咱們如果現在就全部撤回,高句麗人四下追殺過來。大夥可能一個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殺向泊汋寨,高句麗人就無法弄清咱們的虛實。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給先撤退的那部分人爭取出一天時間……”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沒等劉弘基說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這句話本來並無貶義,從他的舌頭上滾落,卻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劉某位卑,卻不敢忘其職!”劉弘基掃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頭上,宇文士及什麽效果也沒見到。他聳了聳肩膀,在碩果僅存的貼身親兵攙扶下,晃悠著向士兵們中間的糧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這個家夥的為人。略做遲疑後,低聲對劉弘基說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對策,小弟願助弘基兄一臂之力,親自帶兵去解泊汋寨之圍。至於宇文家那個廢物,就請弘基兄將他護送回懷遠去,以便有人親自向陛下證實此番遠征的失敗!”
“子固不可前往!”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為我武功騎術皆不如你麽?”李建成瞬間冷了臉,裝做很不滿的模樣反問。雖然前進後撤兩條路都危險重重,畢竟後撤那支人馬生還的幾率大些。自己作為唐公的長子,關鍵時刻無論如何要拿出些過人的勇氣來,這樣才不會給家族丟臉。
“子固有所不知,後撤的危險並不小於向前解圍。如若分兵,則後撤兵馬必須帶走一半馬匹,在天黑前大張旗鼓向西走,讓高句麗人以為咱們看到救援無望,已經全軍撤離。直到入了夜,才可以把旗幟收起來,糧食埋掉,悄悄地在黑暗中消失掉!這個辦法非常冒險,如果被敵人識破咱們的真實情況,則所有人都將麵臨滅頂之災!”劉弘基壓低聲音,向李建成解釋,“所以,子固必須親自主持大軍撤退事宜,能不能把及時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帶回去,能不能把咱們這些人在遼東的作為讓皇帝陛下知道,就著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句話已經等於是生死訣別了,李建成再無法與劉弘基爭。紅著眼睛點點頭,低聲說道:“弘基兄盡管放心,我隻要有一口氣在,定不讓諸位的事跡被史官忘記了!”
“那就好,咱們聚集弟兄,跟他們說明白真相!”劉弘基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建成肩膀。然後邁開雙腿,大步走到了弟兄們麵前。
眾護糧弟兄自見到宇文士及那一刻起,已經得知此番努力全部白費。此刻,所有人正焦急地等著主將的下一步安排,見到劉弘基走近,立刻在樹林前站齊了隊形。
劉弘基笑了笑,目光緩緩從相處了九個多月的弟兄們臉上掃過,待把每張麵孔都看清楚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剛才駙馬督尉大人的話,想必大夥也聽見了,我也不再重複。遠征軍已經潰散,咱們送糧的任務到此結束!但是,泊汋寨還有幾千名弟兄被困在那,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腦袋被人割下來壘成佛塔。而咱們這些人千裏送糧的壯舉,也需要有人帶回去讓皇帝陛下知道。所以,我決定把隊伍分成兩半,一半人向回殺,殺回懷遠鎮去送信。另一半人向前衝,把被困在泊汋寨的弟兄們接出來。至於哪一邊活命的機會多一些,老實說,劉某也不清楚。所以,劉某不點兵,諸位自己選是向前殺,還是向後殺。願意跟劉某向前的,請站到劉某身邊來。願意將我等之事帶回大隋的,請原地站立不動!”
說罷,劉弘基自己後退三步,在一株古鬆下持刀而立。
樹林前一片寂靜,隻有風吹鬆濤聲呼嘯著傳入大夥的耳朵。八百名護糧壯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大夥都知道向前走八成是死,所以不願意就此放棄身外的花花世界。但眼看著數千袍澤即將變成人頭塔而不救,卻誰也狠不下這個心。
片刻遲疑後,李旭緩緩走向了劉弘基。兩個人是朋友,即便此刻心裏有些害怕,他也不想把劉弘基一個人扔下。武士彠、李良、高翔三個旅率見自家校尉上前,笑著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來。三個人一動,虎翼團的隊正、夥長也從人群中大步走出。緊接著,其他各團各旅將士“呼啦拉”走出一大群,快步在劉弘基身後昂首而立。
張秀帶著幾個親兵蹭到了李旭身邊,被李旭一拳砸了回去。“你別跟著湊熱鬧,回懷遠去,我帳篷中有個箱子,裏邊的東西幫我帶回老家。”李旭頓了頓,坦然地說道:“如果我回不來,拜托你多照顧一下我爹媽和寶生舅舅!”
“旭子!”張秀嘴巴一咧,眼淚滾滾而落。
“快過去,別給咱們兩家丟人!”李旭仿佛突然變成了張秀的哥哥,幫對方抹了把臉,低聲叮囑。
“旭子!你一定回來!”張秀伸手在眼睛上亂抹了幾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方。劉弘基對麵,李建成、錢九瓏、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身肅立,帶領身後的四百多將士向劉弘基等人行了一個軍禮。
“寶重!”劉弘基、李旭、秦子嬰等人以軍禮相還。雙方互相看了看,同時仰天大笑,笑過後,李建成命人擺開陣勢,趕著一千多匹戰馬,浩浩蕩蕩地掉頭西行。
陽光從西方照下,照亮百餘麵高高挑起的戰旗。呼啦啦,每麵戰旗上都翻卷著一個“隋”字。
注1:薩水,即現在的清川江,馬砦水,即現在的鴨綠江。隋時高句麗是個東方大部落,後被唐所滅,與現在的高麗人沒直接關係。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無家(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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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李建成等人去遠,劉弘基和李旭立即命令剩餘的弟兄們拉著馬匹躲進了樹林。選擇留下來去泊汋寨解圍的,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漢,所以劉弘基也不用廢話做什麽鼓動。他把人粗略編成了三個旅,留下一個隊弟兄在林子四周警戒,然後揮揮手,命令其餘人去林中歇息。
情知自己這次八成將一去不回,大夥心裏反而變得踏實了些。不一會兒,樹林中就響起了低低的鼾聲。劉弘基和李旭不敢睡,抱著兵器沿樹林外圍巡邏。走了片刻,劉弘基放慢腳步,歉意地說道:“拉著你來遼東,本想送一場富貴給你。誰料到,反把你送到馬砦水邊上來了……”
“劉大哥何出此言,說實話,我當年最大誌願不過是在地方混個戶槽,能混上校尉,嘿嘿…..”李旭指指頭上的鐵盔,坦誠地拿自己開起了玩笑,“早已經喜歡瘋了,即便真的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算沒辱沒祖宗!”
“看你那點誌向!”劉弘基側身砸了李旭一拳,笑罵:“我要是你,怎麽也得當了將軍再想戰死!”
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心情好生輕鬆。彼此之間仿佛又回到了攜手自草原往回闖的那幾天,除了友情外,不見一絲塵雜。
“劉大哥平生誌向是什麽?大將軍麽,還是冠軍侯?”李旭笑夠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追問。
“當個地方刺史,就像家父那樣!”劉弘基低聲回答,“家父生前不斂財,結果他故去後,母親和我受盡人家白眼。以前的親戚、好友突然間都遠了,好像我剛剛染了瘟疫般!”
說到這,他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所以,我就立誌這輩子一定要做到刺史,郡守,讓母親不再受人白眼,將來我要是有了兒子,也不再受人欺負!”
“劉大哥沒兒子麽?”李旭驚詫地問。與劉弘基交往這麽久,他一直沒關心對方有無家室。此刻聽對方提到了兒女,猛然意識到了劉弘基已經三十多歲!這個年齡尚無子嗣的人非但在自己的故鄉不多見,翻遍整個大隋也找不出幾個來!
“我雖然有個右勳侍的虛爵,卻沒有官俸。連飯都快吃不起的人,誰家女兒肯嫁!”劉弘基苦笑著搖頭。
“若是我們能活著回去,說不定朝廷會再升大哥的官!”李旭笑著說道,眼中又閃出了幾分對未來的憧憬。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劉弘基卻帶著三百多人逆流而上。以自己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官才是大隋棟梁,皇帝陛下應該能賞識。
“三十萬大軍皆潰,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獎賞咱們幾個小兵的功勞。否則,那些大將軍們臉上會很難堪。所以,咱們這趟做得是絕對地虧本買賣,除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外,不會有太多的人記得!”劉弘基再次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盲目樂觀。
“那倒也是!”李旭換上一幅沮喪的麵孔,抬腿踢飛了一根枯樹枝,“不過救一個是一個,那些人在乎!”
劉弘基詫異地側過頭,忽然發現身邊這位比自己年齡小了一半的小兄弟說話居然甚有禪機,“對,活下來的人會記得!”他笑著說道,突然,眼中精光四射,警覺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有人!”李旭也聽到了樹林外傳來的馬蹄聲,前衝數步,抱著彎刀藏在了林地邊緣的樹毛子後。不遠處,五匹駿馬飛奔而來,當先一個身材單弱,幾乎騎不穩戰馬,雙臂卻死死地抱住了戰馬的脖頸。
“是宇文士及,還有王元通、老齊,他們怎麽又跑回來了?”劉弘基鬆開刀柄,有些不高興地嘀咕。
如果此刻附近有敵軍出現,宇文士及等人肯定要被人活捉。隱藏在林中的護糧壯士,也會因為他們的魯莽而暴露。但此刻不是責怪他們的時候,先弄清李建成等人是否遇到麻煩才是第一要務。
“李公子沒遇到麻煩,俺老齊覺得,大夥酒天天一起喝,肉天天一起吃。你們去和人拚命,老齊不跟著,有點不仗義!”齊破凝見到李旭,陪了個笑臉,低聲解釋。
“子嬰那麽窩囊的一個人,都提著刀子上去了。俺老王回了頭,將來大夥再聚到一起,你們還不都把我壓到舌頭底下去。這買賣,俺老王覺得有點虧!”王元通跳下馬,嬉皮笑臉地嚷嚷。
“小聲些的,弟兄們在休息!”劉弘基低聲嗬斥,接過兩位朋友的馬韁繩,心中熱流湧動。
“宇文家的窩囊廢不跟你們套交情!”宇文士及被宇文仲和另一個侍衛攙扶下馬,一邊喘息,一邊吐出分了叉的舌頭。“宇文家的窩囊廢算了算,向前殺活著的幾率好像更大些。一旦把被困的弟兄們救出來,咱們這邊就有了三千多人。三千多人一起向西走,肯定比四百多人更安全!”
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再跟宇文士及鬥什麽口舌之利。李旭大度地笑了笑,轉身進入樹林深處,從馱馬上找來塊氈子,遞給宇文家的人,示意他們三個先躺下休息。宇文士及卻不打算放過劉、李二人,身體剛歪著倒下,立刻用胳膊支撐起半個腦袋來,低聲向李旭追問:“兩位不怕死的將軍可有了破敵之策?別告訴我你們騙了三百多弟兄們跟著,就是為了讓他們撲上去當千秋雄鬼吧!”
“劉某正為此事煩惱,若泊汋寨的人知道我等來援,雙方裏應外合,未必衝不破高句麗人的圍困。可眼下四處都是敵軍,實在難送進一條消息進去!”劉弘基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雖然對宇文家的人一直印象不佳,但宇文士及能返回來和大夥同生共死,這份勇氣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
“泊汋寨裏邊的人又不是傻子,聽到動靜,他們難道還肯束手待斃麽?”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冷嘲熱諷。
聞此言,李旭不由得心中一喜,蹲下身體,低聲追問:“駙馬督尉是說,隻要我等把聲勢做大,裏邊的人自己就會衝出來!”
“他們現在是待宰羔羊,有任何機會都要向外蹦一蹦。至於如何把聲勢作大,想必難不住你們兩個萬夫不當的勇將!”
“請駙馬督尉不吝賜教!”劉弘基端端正正地給宇文士及行了個軍禮,追問。
宇文士及說話難聽,行徑怪僻,但在其不考慮家族利益的時候,頭腦卻是世家子弟中數一數二的。他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想到了破敵之策,為了弟兄們的安全,劉弘基不吝再受對方多少冷言冷語。
“你們二人不是最擅長放火麽?當年怎麽燒的突厥大營,今晚繼續燒就是。這點花樣,難道還用我來教你!”宇文士及用純白的眼球掃了劉弘基一眼,不屑地數落道。
“放火?燒突厥人?”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本能地就去摸刀柄。看看宇文士及那得意洋洋的模樣,瞬間明白對方沒有惡意。
“此計甚妙!”劉弘基和李旭迅速交換了一下眼光,都從對方心中讀到了“佩服”二字。眼下樹林裏隻有三百多名弟兄,運糧的馬匹卻還剩下近千匹。如果讓驚馬去踏營,肯定比人去踏效果大。並且在黑暗之中,火光最為明顯。隻要敵營中的火光燒起來,困在泊汋寨的弟兄們即使反應再遲鈍,也知道突圍的機會到了。
想到這,二人同時躬身,向宇文士及再次行禮:“多謝駙馬督尉指點!”
“你們能多救些人回來,我的安全保障也多些!咱們不該不欠!”宇文士及臉酸酸地,皺著眉頭回答。
盡管他仍然是一幅令人討厭的模樣,劉弘基和李旭對眼前這個世家子弟的印象卻不由自主好了許多。二人旋即以樹枝為筆,當著對方的麵在地上詳細規劃起偷襲敵營的步驟。待把一切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抬起頭,向對宇文士及谘詢道:“督尉大人,您覺得這樣安排可行麽?”
“殺人放火的勾當,你們比我在行!”宇文士及翻了翻眼皮,繼續用舌頭噴射“毒液”。
“駙馬督尉過獎,此火是為大隋所放,隻求破敵,不必在乎身後聲名!”劉弘基笑了笑,鄭重地回答。
“你們難道不奇怪,我怎麽知道你們在突厥放火,偷人家戰馬的惡行麽?”宇文士及見攻擊不動劉弘基,換了個話題,得意地問。
“眼下距天黑尚早,督尉大人如果願意說,劉某洗耳恭聽。如果不願意說,劉某怎敢勉強督尉大人!”劉弘基再次拱手,以禮貌當作最佳防守利器。
“下次給皇上獻馬,記得別獻人家的一等良駒。有幾個品種,突厥人是從來不賣的,除非你用刀子付錢。”宇文士及放下手臂,趟直了身體,酸溜溜地說道。“還有,騎黑馬的那個小子,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胯下坐騎是特勒驃,突厥王族的專騎!”
說罷,也不理會二人的尷尬,“毒蛇”閉上眼睛,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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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疑兵之計很奏效,當圍困泊汋寨的高句麗人聽說有一支規模上萬的大隋生力軍從烏骨城方向殺來的時候,將士和渠帥們著實緊張了一陣子。正當大夥為沒有及時攻下泊汋寨而暗自後悔的當口,遊蕩在外圍的斥候又快速回報,隋軍在距離泊汋寨二十裏左右處突然後撤,眼下已經撤過了烏骨城,正快速沿他們來時的道路轉向遼西。
聞此信,將軍和渠帥們大鬆一口氣。旋即下令弟兄們繼續緊守營盤,以免泊汋寨的隋軍趁機突圍。至於進攻,暫時還是放一放吧。泊汋寨裏有不少床弩之類的重家夥,為了幾千名快餓死的人,把自家弟兄搭進去有些犯不上。
實際上,泊汋寨的規模非常小,裏邊的守軍頂多不會超過四千人,高句麗人如果下決心攻寨,可以在兩個時辰之內粉碎守軍的防禦。但自從薩水邊奇襲隋軍取得輝煌的大勝後,高句麗人揀便宜揀慣了,不再願意對付有抵抗力的敵人。隋軍無糧,這個事實天下皆知。隻要將泊汋寨團團圍住,用不了十天裏邊的人就會活活餓死。大隋朝統一製造的鎧甲、刀矛、弓弩的質量強於高句麗製造的百倍,到時候大夥就可以進去隨便揀,根本不會遇到半點抵抗。
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十幾個來自不同城市,都舉著高句麗旗號的隊伍將泊汋寨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之中有的是高句麗朝廷的正規軍,有的是來自國內城、蒼岩寨和哥勿寨的地方豪強武裝,還有的幹脆就是靺鞨族的部落,因為貪圖高句麗人開出的賞金,背著國主偷偷來遼東打秋風。反正在大隋兵士眼中,所有遼東部族長得都差不多,大夥不怕事情敗露了,引得大隋找靺鞨算帳。
十幾家兵馬聚集在一處,彼此之間難免有些配合不周。而其中的破綻之處,就是劉弘基今晚下手的機會。
半夜時分,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名弟兄悄悄地迫近了敵軍。每名將士除了坐騎外,手中還多牽了兩匹戰馬。每匹戰馬的尾巴和後背上都綁了一大捆油糊糊的幹柴。為了避免馬蹄發出聲音,劉弘基還用糧食袋子包住了馬蹄。雖然這樣做導致大量軍糧不得不遺棄在樹林中,但東征軍已經全軍覆沒,再多的糧食也派不上用場了。
宇文述帶著三十幾個人,將剩下的五百多匹戰馬和一千多石糧食聚集在高句麗人營盤北側二裏左右的地方。除了看守糧食外,他們還要負責製造聲勢。所以每個人麵前都樹了十幾捆幹柴,每個人手裏除了火折子外,都拿著一支號角。
借著夜色掩護,劉弘基、李旭、武士彠三人各帶一個旅弟兄,從北側的三個不同位置悄悄靠近了高句麗營牆。天快黑的時候劉弘基穿著從高句麗士兵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在附近觀察過,發現這一帶防守極其薄弱,不知道是由於大意還是真的不懂,敵軍居然沒設置鹿角。並且,他們的營牆搭得也非常簡陋。最外圍的木柵欄高度不足五尺(漢尺),戰馬加起速來可以從上麵輕鬆躍過。
李旭帶領的隊伍率先接近敵營,半途中,他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敵營門口,幾個不知道是何民族的哨兵正在火堆旁閑聊,其中一個突然聽到了些異樣動靜,抬起頭來四下張望,剛把眼睛轉向正確位置,喉嚨下就被插了一根羽箭。
“呃!”“呃!”高句麗哨兵的麵孔瞬間被憋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地呻吟著,絕望地舞動著雙臂,突然,喉嚨處又有新鮮空氣湧進了肺部,然後,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倒了下去。
第一波發動攻擊的士卒,是李旭特意挑出來的射箭高手。七十步內射固定靶子,每個人都不會落空。這一輪打擊效果好得出奇,倉卒遇敵的高句麗士兵沒等發出警報,就被李旭和弟兄們射翻在火堆旁。
“加速!”李旭收弓,拔刀,低聲命令。
一百名懷著必死之心的壯士立刻狠踢馬腹,受了痛的戰馬昂首欲嘶,舌頭卻被主人用木棍和皮索勒住,隻能發出低微的喘息聲。鬱悶到了極點的戰馬把火氣撒在了大地上,馬蹄用力擊打地麵,數息之內跨越七十步距離,躍過高句麗人的營牆。
“放火!”黑風的身體剛一落地,李旭立刻大聲命令。隨即,他驅動黑風跑過火堆,點燃另兩匹馬身上的幹柴,然後,快速鬆開了手中的韁繩。火苗迅速從馬尾巴延伸到了馬屁股,擔負著踏營使命的戰馬張開四蹄,流星一般向連營深處紮去。
六百多個流星快速在高句麗大營中竄動,跟在流星身後的,是三百把雪亮的鋼刀。放完火馬後,李旭、劉弘基、武士彠等人立刻展開攻擊,沒等敵軍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踏翻了第一重營帳。
“點火!”看到敵營中冒出火光,宇文士及大聲命令。三十名士兵打著火折子,快速點燃了一千多個分散排列的柴草堆。然後,他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嗚――嗚――嗚”,深夜裏,突然迸發出來的號角聲驚天動地。遠遠地,仿佛有幾十萬大軍打著火把,向高句麗人的連營中撲了過來。
整個虎頭山被這連綿的號角聲所喚醒。
李旭不想給敵人醒過來的機會,手中黑刀仿佛渴望著嗜血般,每次揮動,都奪走一條生命。他左手上是一根火把,每次用右手將攔阻在麵前,半夢半醒的高句麗人送到佛國後,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敵軍的帳篷。被火勢所迫,躲在帳篷裏麵試圖拿起兵器反抗的高句麗人不得不光著身體衝出來,沒等眼睛適應外麵的火光,他們的身體已經被李旭身後的騎兵直接用戰馬趟翻在地上。
三條巨大的火龍,迅速向營盤中央延伸。以火龍為中軸,還有數百火球無任何規律地翻滾擴散,那是背負著柴草的戰馬。它們今夜注定要戰死,但它們用死亡換回了無數人生存的希望。
戰馬的舌頭都被馬銜勒著,無論多麽驚慌,多麽痛苦,它們都無法發出響亮的嘶鳴。戰士們口中都含著樹棍,無論多麽緊張,多麽興奮,他們都不會發出怒吼。殺戮,他們隻是在無聲的殺戮。無聲地將死亡向前推進。這種詭異的殺戮比遠處的連綿角聲更令人恐懼,剛在睡夢中醒來的高句麗人快速崩潰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光著身體逃出營盤,沒有任何方向地四散逃去。
可他們的敵人卻絲毫不懂得憐憫,隻要有活物擋在麵前,立刻毫不猶豫地策馬踏去。半夢半醒之間的人動作遠不及平時靈活,高句麗人往往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馬蹄踏翻在地。然後,就是另一匹戰馬的前蹄。巨大的重量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馬,就可以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血與火交織鑄就通往地獄之路,地獄就在道路的兩邊,那些被踏傷卻沒有被踏死的高句麗士兵、農夫、打秋風的牧人掙紮著,慘叫著,一聲比一聲淒涼,一聲比一聲絕望。
武士彠被高句麗人的慘叫聲吵得頭皮發麻,不像李旭和劉弘基那麽“有經驗”,今天是他第一次帶兵實戰。所以,他這條火龍的威脅要比其餘兩條火龍小得多。這種情況無形中導致了惡性循環,某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高句麗士兵,本能地把武士彠附近的黑暗處當成了安全地帶,不顧一切地向這附近湧。
武士彠把推進緩慢當作一種恥辱。他出身商呂,如果不是跟李旭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再爬三年,他也爬不到旅率的位置上。平時大夥開玩笑,偶爾會諷刺一些爆發戶攀附豪門的焦急心態,說者無意,聽在武士彠耳朵裏卻總覺得對方諷刺的就是自己。
整個並州,木材生意幾乎全控製在武家門下。如果武家不算暴發戶,其他小打小鬧的商販就全可稱為乞丐。所以,武士彠心中一直憋著口氣,想找機會證明“寒門”出身的子弟不比官吏人家的後代差。“寒門”出身的子弟,一樣可以憑自己的行為榮耀整個家族。
幾個身無寸縷的高句麗人提刀擋在了武士彠的馬前,他毫不猶豫,揮刀就砍了過去。對方這幾個人顯然經過正規訓練,雖然沒有鎧甲護身,卻不慌不忙,一個斜向跳開,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個低身側滾,試圖在被馬蹄踏中前創造奇跡。另一個直接從側麵跳起來,半空中撲向武士彠的馬鞍。
武士彠匆忙撤刀,將半空中撲下來的那個人砍飛了出去,然後輕拉韁繩,用戰馬前蹄踏向試圖砍馬腿的高句麗勇士,就在此時,斜向跳開的那個家夥又撲了回來,直接揮刀砍向武士彠的小腿。
“去死!”一個聲音突然在陰影中爆發出來。齊破凝壓低長槊,把襲擊武士彠的高句麗人挑在了槊尖上。
戰馬的速度過快,長槊挑著高句麗人的屍體衝向了正前方。平時訓練總偷懶的家夥無意間取代武士彠成了這個旅的刀鋒,周圍壓力驟然增大,手中的長槊卻因為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根本不聽使喚。
十幾把鋼刀同時向齊破凝砍來,沒穿衣服的高句麗人仿佛都瘋了般,根本不顧被戰馬活活踏死的危險。
“俺老齊完蛋了!”齊破凝胡亂用長槊掃翻了兩個人,然後閉上了眼睛。刹那間,他有些後悔,隨後,心頭湧起一片安寧。
酒徒注:隋史,遼東戰敗,猛將薛世雄軍在白石山被圍百餘重,四麵矢下如雨,薛世雄選200騎為敢死隊,縱擊衝鋒,破圍而還。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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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壯士懷著死誌而來,他們卻不願看到自己的同伴戰死於眼前,沒等敵人的刀鋒靠近齊破凝的身體,距離他最近的王元通揮動著一根著了火的長槊衝到了朋友的身側。
王元通的武藝和齊破凝在半斤八兩之間,但他的兵器卻大占便宜。為了在營寨中縱火方便,王元通特意把一捆幹柴挑在了馬槊上。著了火的幹柴迸射出無數紅星,逼得殺過來的高句麗人不斷後退。這些連鎧甲都沒穿就上前拚命的家夥也許不怕死,他們的身體和毛發卻沒人的意誌力一樣堅強。連聲慘叫之後,齊破凝轉危為安,武士彠和另幾名騎兵殺上來,把他和王元通擋在了攻擊隊列內。
“謝了!”齊破凝低聲說道,方欲縱馬繼續向前衝殺,忽然,他聽見了一陣詭異的“嗖嗖”聲。
“有人放箭!”狂奔中的騎兵們大聲喊道。高句麗人瘋了,根本不顧附近的袍澤身無寸縷。他們采用這種密集的射擊方式,殺傷最大的肯定是自己人。
漆黑的夜空突然塌下了一塊,近百支羽箭呼嘯著落下。射翻擋在騎兵們身前的高句麗人,射翻著了火的戰馬,射翻前衝的大隋騎兵。
死亡毫無預兆地疾掠而來,無情地奪走最外圍的騎兵和戰馬的生命。王元通身上挨了兩箭,胸口處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跌下馬去。衝在他正前方的那個不知名的弟兄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蝟,前衝數步,一頭栽進了赤裸的人群。武士彠被人射中了大腿,騎兵甲抵消了弓箭的大部分力道,但箭尖在肉裏隨著馬匹的顛簸一下下地刺激著他的經絡。
這隊人馬的攻擊速度猛然一滯,緊跟著,他們就看見有無數高句麗人衝上來,伸手去砍死去袍澤的頭顱。數十雙眼睛立刻紅了,王元通回手折斷身上的箭杆,縱馬上去用火槊將兩個高句麗士兵砸成了滾地葫蘆。武士彠不顧腿上疼痛,大吼一聲,揮刀掃開一片血霧。
“裏邊肯定是個當官的,跟我上啊!”武士彠淒厲的喊聲在夜空中回蕩。
“殺,殺當官的。殺一個夠本,殺啊!”王元通聲嘶力竭地大喊,一根長槊使得毫無章法,卻迫得身邊士兵連連後退。
更多的高句麗士兵聯手衝上,試圖給後排的弓箭手製造殺機。武士彠不顧頭頂傳來的羽箭呼嘯,一把橫刀舞得如轉動的車輪。車輪兩側,血光翻滾,四、五個先後高句麗士命赴黃泉。
猛然,他看見了前邊組織人手放箭者,一帶戰馬撞了過去。那個穿了半件鎧甲的異族將領轉身欲逃,被戰馬狠狠踢中後背,口裏噴出一股鮮血,慘叫著倒在了地上。
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將弓箭手盡數踏翻,然後,直接衝向對方要保護的營帳。雙方距離已經不足百步,火光下,他們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胖子,正在親兵的攙扶下向馬背上爬。
“哪裏走!”武士彠一馬當先,直撲胖子。這個家夥是個當官的,殺了他,就是陣斬敵方上將。即便自己隨後戰死了,二人的名字也要一起被載入大隋征戰史。
胖子身體很沉,心裏又慌,爬了幾次都沒能爬上馬背。聽到武士彠的喊聲,他反而跳了下來,從親兵手中搶過一把彎刀,正麵迎上了武士彠的戰馬。
“去你***!”齊破凝高速衝上,他的兵器比武士彠的長,與步卒做戰最為有利。長槊瞬間刺穿一個撲上來的親兵,借著慣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級,放火燒掉這個帳篷!”幾個騎兵吐掉口中木棍,大聲提醒。殺死敵軍主將可以最大程度動搖敵方軍心,這是每個士卒都知道的常識。齊破凝跳下馬,不顧身邊襲來的彎刀,抱起還地上打滾的胖子,把他舉到了武士彠身側。
盤旋著戰馬替齊破凝抵擋敵軍的武士彠毫不猶豫地揮刀,把一個碩大的首級砍飛上半空。
血光四濺!
“埃斤大人死了!”無數半裸著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們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麽東西!”齊破凝聽不懂對方的語言,身邊壓力一鬆,立刻跑上前撿起對方的首級。順便從地上揀了一根火把,扔進了不遠處那個暗紅色的大帳。
時值夏末秋初,這個季節所有營帳都是由葛、麻或者絲綢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紅色的大帳顯然是件高檔貨,被火星一沾,迅速著了起來。
失去主將的一營敵軍立刻大亂,擋在武士彠等人麵前的壓力驟減。幾個騎兵學著王元通的樣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氣地向前猛衝。來不及穿鎧甲護身高句麗人和遼東部族戰士無法忍受被燒成烤豬之苦,雪崩一樣後退。
此刻,整座連營的北側都騰起了火光,高句麗人,靺鞨人、還有其他不知名的遼東部族戰士被燒得東躲西藏。過分混亂的建製造成了統一指揮的不便,沒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營壘想過來救援,也無法及時做出有效行動。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麵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馬背,整支隊伍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前方的敵人比側麵的敵人更多,殺死了前方的敵人,就等於給落下戰馬的弟兄們報了仇。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今夜必死,每個人在死亡麵前都將生命的力量發揮到了極限。
在這種不顧生死的打擊下,北側高句麗人的第二道、第三道營盤在半個時辰內土崩瓦解。為了餓死在泊汋城裏的這股守軍,高句麗人投入了足夠的兵力。層層疊疊的營盤好像沒完沒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幾道營盤將士的犧牲,為駐紮在第五道營盤的高句麗將領苻駒贏得了時間。他是從國內城趕來助陣的將領,出身於高句麗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堅帳下做效過力,因此被賜姓苻。幾代人下來,苻駒對原來的姓氏已經記不清楚,但中原作戰的習慣在他身上還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覺時,苻駒不準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氈塌,而是命令他們把氈子鋪於地麵上,把箭壺當枕頭枕在後腦勺下。這個習慣讓他們很快就對劫營行動做出了反應。看到前方幾座大營中騰起的衝天火光後,苻駒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陣,在自家營帳附近以逸待勞。
敵軍推進的速度讓他來不及製造矩馬,就在方陣剛剛列好的刹那,幾千潰卒哭喊著衝了過來。
“射殺!”苻駒毫不猶豫地命令。弓箭手聞令彎弓,將自己的袍澤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殺戮讓暈頭轉向的潰兵找回了數分理智,他們尖叫一聲,繞開奪命的方陣,撞到礁石的洪水般從方陣側麵流走。
沒等潰兵散盡,劉弘基所帶的一旅騎兵已經衝到了。來自國內城的高句麗人毫不猶豫地鬆開弓弦,將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籠罩在同一片箭雨內。
在羽箭落下的一霎那,劉弘基的兩名親兵策動坐騎擋在了主將的馬前。當劉弘基掙紮著從親兵的遺體下探出頭來時,衝在最前方的二十幾騎已經有一半凋落。
火龍推進的速度登時停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沒等劉弘基在驟然打擊下緩過神,旅率李良大喝一聲,衝上前去。
“弟兄們,咱們不能停啊!”李良拚命磕打著馬腹,衝向敵陣。,的確,大夥不能停止攻擊。被困在泊汋寨的袍澤們還沒及時做出響應,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殺戮和混亂繼續進行下去。
二十餘騎快速殺出,跟著李良衝向敵陣。一邊跑,騎手們一邊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這是大隋騎兵的衝陣隊形,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以避免他們在敵軍羽箭打擊下全軍覆沒。同時,後排騎兵可以與前排騎兵錯開,在前方流出的空隙上,對敵軍施加新一輪壓力。
“護糧軍,三疊陣!”劉弘基沉聲怒喝,跳上一匹屬下讓出來的戰馬,衝進了第一波騎兵帶起的煙塵內。
三十騎,毫不猶豫與劉弘基跑成一排,透過火光和煙塵,他們看見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戰馬已經倒下了,有的戰馬背上永遠失去了騎手,有的人身中數箭,還在繼續衝擊。
最後三十幾騎狠夾馬腹,跟在了劉弘基等人留下的煙塵內,他們是第三疊,也是本隊最後一疊。
“衝啊!”李良揮舞著橫刀,衝向密集的羽箭。他聽見羽箭打在鐵甲上的叮當聲,聽見耳畔呼嘯的風聲,聽見背後的馬蹄聲,聽見遠處的號角聲猶如虎嘯龍吟。
虎嘯龍吟聲裏,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戰馬載著他的殘軀,狠狠撞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撞出了一條血色長河。
號角聲來自二裏之外。
“吹角,吹角,大聲,大聲!”宇文士及在千餘堆篝火間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蒼白的臉色。聽著遠處的喊殺聲,看著高句麗大營內騰起的火光,他突然間感到有一絲悔意。
‘以三百擊數萬,這真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情。’他微笑著想,‘老子這次腦袋肯定是被餓糊塗了,居然跑回來和兩個李家的人一起送死!’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廢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會衝動到自尋死路。但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心中有股從沒有過的痛快。沒有家族利益牽扯,不涉及到升官發財,隻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良心和良知這東西,我有麽?’宇文士及苦笑著自問,想起肩頭糾纏不清的責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羨慕李旭這種寒門子弟。
他忽然想放聲長歌,在這烈焰與喊殺聲中永遠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宇文士及把號角放在嘴邊,“嗚嗚嗚”吹得聲嘶力竭。
劉弘基成功地衝入了敵陣,隨即陷入了重圍。騎兵是步兵的天敵,此話適用於雙方人數差得不太多的情況下。此刻,在敵陣中衝殺的騎兵還剩四十幾個,而周圍的敵軍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長槊已經開始變得沉重,被夾在鐵甲縫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裏邊鑽。但他的手卻不能停下來拔箭,這一刻,隻要動作稍有遲緩,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這樣纏鬥下去,最後的結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軍覆沒,劉弘基沒有喪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突破點。他已經發現敵方主將距離自己不到二十步,但這二十步的距離卻怎麽也無法縮短。
對方主將是個知兵的人,不會傻到與陷入絕境的敵人單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縮著手中的兵馬,像一頭蒼狼小心地指揮著狼群靠近自己的獵物。最後那一擊已經不遠了,他從隋軍將領的動作上已經看到了疲態。隻要將疲勞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發出最後一擊。
“啊!”一個高句麗武士被劉弘基用長槊挑起,遠遠地甩出了戰團。但是,第二名高句麗武士又快速撲上,高速移動著,尋找戰馬和人之間的薄弱點。第三名高句麗人出現在劉弘基的馬鞍後,已經降下來的戰馬速度無法擺脫來自背後的攻擊,第四名高句麗人獰笑著持槍刺向馬腹…….
劉弘基手中的長槊刺穿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麗人的喉嚨,毒蛇一樣迅速收回,咬斷另一名高句麗人的脖子。然後橫掃,磕開了刺向馬腹的長槍,緊接著,他猛夾馬腹,試圖用突然提速的辦法躲開後方的敵人。
戰馬的體力被他壓榨到了極限,一個跳步跨躍了丈餘距離。來自背後的襲擊落空,劉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凍結在臉上,因為,那名總是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高句麗主將此刻也策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個跨越,就殺到了劉弘基身邊。
劉弘基的長槊被敵將的親兵架在了外圍。他棄槊,拔刀,刀鋒還沒等提起來,敵將的刀刃已經砍到他脖頸邊上。
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將後腦勺貼向了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過程中,這個動作足以躲開敵人的彎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現在戰馬的速度趨近於無,敵將手中匹練一樣的刀光在空中轉了個彎,徑直對著他的小腹抽了下來。
劉弘基棄馬,落地,在坐騎倒下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敵將馬腹旁,手中橫刀狠狠地刺進了眼前的大腿。他聽見一聲痛呼,然後看著敵將在自己眼前落馬,接著,四、五個敵兵圍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苻駒大聲喊道。眼前這個隋將太凶悍了,讓人不得不放棄了活捉他賣錢的念頭。
忽然,他的聲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見一根羽箭撕紙一樣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後,他帶著滿腦子發財夢想軟軟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彠先後靠攏過來,衝進了苻駒精心布置的方陣。理智尚存的人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輕易不會用騎兵衝擊有準備的方陣,但今天苻駒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瘋子。武士彠策動戰馬,在圍困在劉弘基身邊的數重敵軍中衝開了一條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記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將被殺,方陣中的高句麗士兵登時亂了套。有人試圖衝過來給將軍大人報仇,更多的人卻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身背後突然又響起了激烈的馬蹄聲。
“殺!”二百餘渾身是血的騎兵從另一側衝入方陣,最前方的一匹瘦馬上,有員壯漢手持鐵蒺藜骨朵,當者披靡。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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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認識來人手裏的兵器,當日在遼水東岸,劉武周手持一柄鐵蒺藜骨朵,與左武衛的將士們將高句麗人的軍陣衝了個七零八落。當日,他曾經為對方的壯舉熱血沸騰,今天,他知道自己可以和對方一樣勇敢。
“向這邊衝!”李旭一邊縱馬踐踏高句麗士卒,一邊向劉武周大喊。擋在他馬前的那夥腹背受敵的高句麗人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大部分人丟下兵器,沒有沒頭蒼蠅一樣瘋跑。慌亂之中,個別人甚至把身體主動湊到了馬蹄下,被戰馬重重地一踏,慘叫著,骨肉分離。
“這邊,這邊,衝散高句麗人!”武士彠帶著幾十名護糧壯士齊聲高喊。他們的聲音吸引了突圍者的注意力,劉武周抬起頭,看到騎在特勒驃上的李旭,精神登時大振,信手將擋在麵前的兩個高句麗士兵搗矮了半尺,扯開嗓子大叫道:“弟兄們,皇上派人接咱們來了。加把勁兒啊!”
跟在劉武周身後,已經筋疲力盡的騎兵終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援軍,一瞬間士氣暴漲。他們中間不少人認識劉弘基和李旭,當日皇帝陛下親授二人官職,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心存封侯之誌的武士。此刻,二位皇帝陛下親自授職的將領已經殺來了,百萬大軍還會遠麽?
心中存在希望,人就可能被激發出最大的活力。兩百多名騎兵同聲呐喊著,突然間氣勢如虎。在前後兩側同時打擊下,高句麗人最後一道防線土崩瓦解。兩方將士快速匯流到一處,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劉武周大聲叫道:“後邊還有三千二百步卒,劉將軍,是皇上派你來救我等的麽?”
“士彠,帶著劉隊正向外衝,走中間那條道,把擋在眼前的一切活物清理幹淨。仲堅,你和我帶人斷後。劉隊正,跟著武旅率向前!”劉弘基無暇向對方解釋自己受誰指派而來,也無暇考慮身為左武衛隊正的劉武周怎麽跑到了泊汋寨中,伸手向來路上三條火龍中間那條指了指,大聲命令。
武士彠一楞,本能想拒絕這個差事。看看劉弘基等人疲憊的眼神,咬著牙點點頭,撥馬向外衝去。
“弟兄們,跟我上啊!”劉弘基高興地喊。眼前高句麗連營到處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大隋兵馬在四下放火。援軍來了,大夥有救了,騎兵們衝著,衝著,忘記了一切疲勞。
此刻,來時的道路已經變成了一條火焰之河。河岸邊,所有的帳篷都在燃燒,人和馬的屍體都被燒了焦黑色,冒著油脂,火苗四濺。從天而降的災難將經驗不足且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打懵了,有人站在火焰河流中哭喊,有人拿著木矛徒勞地擊打著烈火,還有人茫然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望著被砍死和燒死的同伴發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結果,那些上當受騙的隋軍明明餓得已經拎不起刀。那些入侵者明明已經被擊潰,腦袋被壘成了佛塔,屍體被搭成了邊牆,從馬砦水的源頭一直壘到出海口。高句麗明明已經大獲全勝了,怎麽平地上又冒出來一支敵人的生力軍,並且這支生力軍出手又如此狠辣!
沒等高句麗人把一切想清楚,驟然折回的馬蹄聲又讓在上一輪打擊中的幸存者們魂飛魄散。武士彠帶著四十多名弟兄凶神惡煞般衝了回來,見到活物兜頭就是一刀。在他們身後是無數騎兵,領頭那個壯漢拎著一把碩大的鐵疙瘩……沒有人還能鼓起抵抗的勇氣,幸存者唯一的反應就是拔腿逃命,躲開這些凶神惡煞。有人躲避稍不及時,就被武士彠用橫刀跺翻。有人僥幸避開了護糧軍的刀鋒,卻逃不過劉武周的鐵蒺藜骨朵。
向外衝的速度比向裏衝至少快了三倍,片刻後,劉武周所帶二百騎兵已經闖出了高句麗人的包圍。“大軍在那邊,你先過去!”武士彠指指遠處那支聲勢浩大的火把群,大聲說道。然後,一撥馬頭,第二次闖入高句麗人的營寨。
“喂!”劉武周低低喊了一聲,不明白武士彠等人為什麽領路不領到終點。猛然,他發現武士彠跟在身邊隻有四十幾個士卒。
“他們不是皇上派來的!他們隻有那麽幾個人!”真相是如此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是如此令人凜然起敬。劉武周如同被人當頭澆了桶冷水,渾身上下,每寸肌膚,每個毛孔都冒出了絲絲寒氣。“劉將軍好像受了傷,還有那個李校尉,他身邊也沒幾個弟兄……”
“咱們不能看著人家去拚命,受傷的,去火把那邊!能掄動家夥的,跟我殺回去!”劉武周瘋狂地叫著,撥轉馬頭,追向遠去的武士彠。二百多剛剛逃離生天的隋兵愣愣地看了看遠處的火把群,然後看看發了瘋的劉武周和遠去的武士彠,近一半人毅然撥轉了馬頭。
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經受不住騎兵們的反複蹂躪,跑得動的,遠遠的都逃開了去。受了傷的人,也用雙手爬著,盡量遠離那條死亡通道。那夥大隋士兵是瘋子,同一片區域他們反複衝殺了至少四次。沒有人願意和瘋子玩命,即使對方身上的鎧甲再值錢也沒有人願意。
當武士彠第四次闖入高句麗營寨時,道路已經被清理得相當“幹淨”了。倒塌帳篷和焦幹的屍體上跳出火焰,照亮這條用血肉鑄就的通道。三千多步卒彼此攙扶著,在騎兵的指引下跑出重圍。一個騎在馬上的金甲將軍在數個親兵的護衛下向武士彠施禮,被他毫不客氣地忽略過去。這一刻,武士彠不關心誰能賞識他,讓他仕途順利。他關心的是隊伍最後,那裏有與他同生共死過的袍澤,當初他們有三百人,現在,無論剩下多少,大夥要一同走出高句麗的營寨。
他接到了王元通,接到了齊破凝,接到了臉色發白,渾身是血的秦子嬰,在隊伍的最後,他看到了被人攙扶著的劉弘基,看到李旭抱著旅率李良的屍體,緩緩向自己走來。他還奢望再看到幾張熟悉的麵孔,目光所及,卻是一片失了火的天空。
“不用再找了,全部都在這了!”劉弘基走過武士彠身邊,低聲說道。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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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劉弘基的話,眾人無不落淚,看了看身邊漫天火光,恨不得這場大火永遠燒下去,將高句麗人燒得亡國滅種才好。
是夜,護糧軍壯士三百殺入敵營,帶傷而歸的,隻有六十三人。
是年,高句麗君臣以隋軍屍體壘起長城,沿馬砦水南岸綿延竟達百裏。被劉弘基等人從泊汋寨中救出的這支殘兵,居然是馬砦水兵敗後保留最完整建製的隊伍之一。
這支隊伍完全是憑著心中的希望在支撐,才彼此攙扶著逃出了重圍。一直衝到宇文士及麵前,大夥兒還堅信是皇帝陛下派了精兵前來相救。及看到那數千根火把和火把下三十幾個吹號角吹得臉色都開始發青的士卒,才明白此地設得不過是疑兵,其他所有援軍,已經在敵營中跟大夥見過麵了。
眾人又驚又怕,有膽小者便要奪了馬匹先走。宇文士及卻冷了臉色,拎著橫刀站在馱馬前,大聲罵道,“你們還是帶把兒的麽,救命恩人還陷在敵營裏,自己就想跑了?遼東這麽大,四處都是敵軍,你們能跑到哪去?即便跑回了中原,你們有臉麵對祖宗麽?今天大夥要麽留下來與救命恩人共同進退,要從我宇文士及屍體上踏過去。想當白眼狼奪糧食和馬匹先逃,卻是門兒也沒有!”
他平素就以口舌淩厲見稱,此時心中動了怒,話更是說得尖酸刻薄。想奪馬的殘兵人數雖然多,一時卻誰也沒勇氣上前砍翻當朝皇帝的駙馬督尉大人。僵持數息之後,又有幾十名劉武周麾下的士卒策馬趕了過來,護在了宇文士及身側。
殘兵們自覺心虛,被宇文士及用目光逼得連連後退。回頭望著高句麗人那連綿數十裏的營寨,又唯恐敵軍追過來,自己再陷入重圍。正彷徨無措得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朗聲說道:“駙馬大人罵得極是,我等若是現在就走,這輩子也休想在人前抬頭。況且我等都不認識路,走也走不多遠。不如等劫營壯士歸來,大夥一同殺回遼西去!”
眾人聞聲回首,隻見沃沮道軍將薛世雄騎著匹羸弱的老馬,慢慢來到火把下。在馬砦水畔大軍被高句麗人殺散後,此人帶著幾十名親衛闖到了泊汋寨中。泊汋寨能堅守到今日,全憑他在其中運籌調度。今晚大夥能成功逃離,也是全賴薛將軍看到營寨外的火光後當機立斷,下來棄寨突圍。因此,薛世雄在這支殘兵中極負眾望,聽他這麽一說,不由得大夥不暫時把各種念頭放下來。
薛世雄行伍多年,遇到劉弘基時,已經隱約覺察到前來救援的將士不多。待見到這數千支火把,立刻就明白了所謂援軍,就是半路上碰到那麽幾個人。佩服之餘,心中難免升起幾分悻悻相惜之意,當即跳下戰馬,高聲喊道:“薛某平生自詡為勇,今日方知何為大勇大智。如此大智大勇不可不敬,大夥列隊,跟我去恭迎勇士歸來!”
說罷,親自站在火把前抱拳肅立。眾軍士見薛將軍如此,也猛然想起了自己性命多虧他人所救。一個個紅了臉整隊,在薛世雄身後抱拳施禮。
須臾,劉弘基和李旭等人趕到。大敵當前,二人不敢與薛世雄過多客氣,立刻建議眾人撤軍。至於那數千支火把,則留在原地繼續發揮餘熱。連營中高句麗人不清楚到底來了多少敵軍,居然不敢來追。盡管如此,殘兵們也不敢再沿烏骨水大搖大擺地回家,而是在宇文仲的帶領下匆匆向北趕了一夜,到了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隱蔽的山穀暫時駐紮。
那三千多人已經數日沒聞過軍糧味道,腳步一停,立刻嚷嚷著要分米做飯。宇文士及卻板了臉,隻準每夥人共領半鬥米去熬粥,至於失去了建製的散兵,則要他們自己組夥,每十人推出個夥長來,登記了名姓,才準許領取口糧。眾軍士氣得破口大罵,想動粗搶奪,卻被王元通帶著人用刀背給硬砸了回去。
“我等舍生忘死,難道救得全是些個沒良心的畜生麽?懷遠鎮距此要走八百餘裏,一天把所有糧食吃光了,你們明天就等著高句麗人來割腦袋吧!”王元通氣哼哼地咒罵,將帶頭鬧事者打得滿地亂滾。一些有理智的軍官也明白王元通說得沒錯,因此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就是不肯為自家弟兄出頭。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眾軍士終於都吃到了早飯。沃沮道軍將薛世雄安撫好了麾下弟兄,訕訕地來到護糧壯士麵前致歉。看到劉弘基、李旭等人個個身上帶傷,薛將軍心裏感動莫名,恭恭敬敬地拱手肅立,說道:“兒郎們是餓暈了,神智不清,所以才一再做魯莽之事,諸位恩公不要在心裏計較。薛某保證,此事絕對不會再度發生!”
“薛將軍客氣了,大夥此刻同生共死,哪裏還分什麽彼此。隻是軍糧實在不多,無法讓大夥敞開了吃!”劉弘基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站起來還禮。
“薛某知道這個道理!諸位大恩,薛某不敢言謝。若此番僥幸逃得生天,陛下麵前,定要奏明諸位相救之功!”薛世雄目光掃過眾人,誠懇地說道。
如果這話說在昨晚之前,李旭等人定然會非常高興。薛世雄是當朝有名的勇將,有他的保舉,大夥升官的希望就又多了幾分。可經曆了昨夜一場血戰之後,此刻大夥寧願把身上的所有功名丟光了,也想把戰死的好兄弟們喚醒過來。因此身上的表現未免索然,隻是淡淡地拱了拱手,就算回應。
薛世雄身為從三品將軍,職位遠遠高於眾人。見大夥對將軍大人如此冷淡,他身邊的親兵不覺有些忿忿不平,鼻孔裏輕哼了一聲,便欲上前斥責。才邁動腳步,卻被自家將軍用目光給瞪了回來。
劉弘基為人老到,見幾個親兵的動作,已經知道薛士雄難堪,歎了口氣,低聲向對方解釋:“昨夜一戰,兄弟們死傷慘重。大夥此時心中難過致極,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薛將軍包涵則個!”
聞此言,薛世雄心下也是黯然。歎了口氣,回答:“若無弟兄們舍命相救,薛某的人頭必被高句麗賊子割去累塔。救命大恩於前,薛某怎敢胡亂挑理。諸位兄弟盡管放心,他日待重整兵馬,薛某必要重來此地,以高句麗人之血為死去壯士報仇!”
“報仇的事情,也不著急提,再這麽亂下去,不用高句麗人追殺,咱們自己就火並了!誰還有命回到遼西去!”宇文士及湊上前,帶著幾分譴責的意味提醒。
“那是自然!”薛世雄點頭,臉上未免帶出幾分羞愧意味。同時,他心中暗自納罕,不明白宇文家和李家之間的怎麽關係忽然好了起來。自從李淵在皇上麵前失寵後,善於逢迎的宇文述便一直明裏暗裏對李淵下黑手。沒想到關鍵時刻,送糧救宇文述的居然是李淵的部將。而昨夜舍命捍衛李淵部將利益的,居然是宇文述的兒子。
轉念一想,此刻大夥都深陷在高句麗境內,能不能活著回國還屬於未知。此時再分你家我家,未免太缺心機了。想到這,心中疑惑頓解,陪了個笑臉,低聲補充道:“所以,薛某才必須幾位壯士相助。我觀那高句麗之兵,人數雖眾,卻缺乏訓練。若同等人數正麵交戰,其未必是我等對手……”
“三十萬人都戰沒了,還提什麽驍勇…….”
“薛將軍有話盡管說,我等聽你號令便是!”
宇文士及、劉弘基二人幾乎同時回答。薛世雄又拱了拱手,壓低了聲音向大夥解釋:“咱這三千多兵馬本是百戰精兵,餓得久了,才失了鬥誌。如果能讓他們養足精神,定然能殺出一條血路來。隻是這些人並非全是薛某部屬……”
“非將軍部屬,那他們是誰的麾下?”宇文士及皺著眉頭追問,壓根不體諒薛世雄的難處。
薛世雄又歎了口氣,將這支兵馬的從屬一一道來。半個月前,宇文述老將軍曾派了數千騎兵先行返回,在泊汋寨等待軍糧補給。因此,在薩水戰敗後,數十萬大軍都把泊汋寨當成了救命稻草。馬砦水一戰,僥幸逃離生天的士卒皆向泊汋寨亡命,待逃到了寨裏,才知道那數千鐵騎出寨去救援大夥,早已經被高句麗人全殲於途中了。
大夥六神無主,欲轉身再逃,高句麗人卻已經將營寨四下圍住。不得已,眾人推舉了薛世雄這個殘兵中職位最高的人做頭領,出身於左武衛的隊正劉武周也因為其勇悍善戰,被薛世雄臨時提拔了作為騎兵旅率。
高句麗人生性殘忍,抓住俘虜後往往立刻就地斬殺。死亡的威脅下,寨中殘兵擰成了一股繩,拚命抵抗,打退了高句麗人數十次強攻。後來,高句麗人見強攻傷亡過大,便換強攻策略為久困,準備把營寨中殘兵活活餓死。虧了劉弘基、李旭等人冒死殺到,眾人才有機會逃出了生天…….
“薛將軍既然已經被推舉為頭領,就繼續號令大夥便是。我等不才,願在將軍麾下助一臂之力!”聽完薛世雄的介紹,劉弘基大度地表態。
“大夥性命都是劉將軍所救,這領軍之將,本該劉將軍擔任才是!”薛世雄連連擺手,小聲地謙讓。
領兵打仗,最忌諱令出多門。薛世雄官職雖然高,但眼下軍糧、馬匹、善戰的士卒,包括劉武周麾下的那些騎兵,都控製在劉弘基手裏。所以,他寧願讓賢於劉弘基,也不願將來行軍途中讓大夥無所適從。
劉弘基卻沒有心思爭這支殘兵的領導權,搖了搖頭,說道:“將軍行伍多年,閱曆、經驗和職位都高出末將甚多,所以,這支兵馬還是由將軍號令,劉某定全力協助,為將軍分憂!”
“不如這樣,薛將軍做主將,劉將軍副之。軍糧且由王參軍主管,騎兵便由李校尉統領。大夥分工協作,盡量把全部人馬從絕境中帶出去!”沒等薛世雄再度推辭,宇文士及出麵建議道。
他是當朝皇帝的女婿,軍職雖然不高,地位卻是數一數二的尊貴。由他提出建議,眾人豈有不遵從之理。況且這個建議也不偏不奇,剛好照顧到了將來可能發生衝突的各方。所以大夥都出言表示讚同,七嘴八舌,片刻功夫就捋順了軍中上下關係。
當下,薛世雄將所有隊正以上軍官召集到一處,向大夥說明整軍的目的。眾人見救命恩人都不反對此支兵馬以薛世雄為主,自然紛紛點頭答應。薛世雄先謝過了大夥信任,然後任命劉弘基為這支兵馬的副將,與主將一道掌管軍務。宇文士及為監軍,負責督促將士們遵守號令,嚴肅紀律。王元通為行軍主薄,齊破凝為司倉參軍,負責決定每日的軍糧開銷,並且組織人手沿途射獵,補充軍需。然後把所有騎兵集合起來,並從運糧的馬匹中挑出百餘匹腳力相對強健的,組成了一支足額的騎兵團,校尉職務由李旭暫領,劉武周副之。又找了五十多名有經驗的老兵,配上戰馬擔任斥候,由宇文仲、宇文季兩個人負責統領。
待把軍官團隊確定後,薛世雄又把其餘所有殘兵召集起來,打亂原來建製,粗略分成了九個團,各自指派了校尉,隊正。然後再次向大夥申明軍紀,表示雖然在混亂之中,如果有人私自離隊,或者不從號令,一樣適用於大隋軍法。
“弟兄們,我們還有兩千石糧食,四百匹馱馬。”薛世雄跳上一塊大石頭,衝著眾人喊道。這個數字是他剛從王元通口中問到的,在跳上石頭的一瞬間,他把糧食的數字誇大了三分之一。
“如果省著吃,按每人每天一斤米計算,咱們可以再吃十五天飽飯,而從這到遼水,有十二天路程。中間有山,有河,還有數不清的高句麗人。我不想勉強大夥,隻想問一句,你們是願意在此坐以待斃,還是跟我殺回自己的家!想回家的,抽出你們的刀來!”薛世雄抬高了聲音,對著眾人怒吼道,仿佛這一刻,他帶領的依然是數萬百戰精銳。
“回家!”將士們振臂高呼。
“再說一遍,你們願意低頭就死,還是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士兵們大聲呼喊著,舉起一片刀矛組成的森林。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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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攏殘兵,最關鍵一步在於收攏其心。薛世雄不愧為行伍多年的老將軍,簡單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標,士卒們的表現便不再像剛逃離生天時那麽混亂。主將發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順利地執行,大軍行進時的秩序也比夜間好了許多。
雖然眼下深入敵境,高句麗人隨時都可能追上來。薛世雄卻不肯讓將士們抓機一切機會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裏,便選了一塊有險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帶,紮下營寨來讓大夥休息。
第二日,大軍休息到巳時才拔營,上下午各走三十裏路,到了下午申時三刻,又早早地紮下了營盤。薛世雄一邊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敵軍動向,一邊派出射藝比較出眾的士卒隨著王元通到營地周邊打獵。同時還選了三百多身體較強健,在家時做過農活的老兵到山穀裏尋找野菜、蘑菇、黃花等物,替大夥改善夥食。
如此三天走下來,士卒們的腹中漸飽,心中的恐慌感覺漸去,身體上的疲勞也慢慢開始恢複。薛世雄見此,又適當地派出三個團的步卒,襲擊了一處偏僻的遊牧部落,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隋軍自然是大獲全勝,牛羊、駑馬搶了不下百頭,尾隨潰兵追殺出十五裏才奏凱而還。薛世雄大喜,給出戰將士每人記下大功一次,賞米兩鬥。同時下令,將劫掠來的牲畜盡數殺了,烤成肉塊供大夥進補。一時間,這支軍中歡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堅信在如此英明的將領統帥下,大夥可以平安撤回遼西。
見薛世雄如此會收買人心,護糧軍中便有人暗生不滿。眼下這支兵馬是大夥救出來的,所用糧食也是大夥舍了性命從遼西運來的,就連現在的行軍地圖,都是護糧軍校尉李旭在懷遠鎮時所畫,而不是大隋軍中頒發的遼東地形圖!但所有讚譽都被薛世雄一個人擔了,這算個什麽道理?
找了個洗傷口的機會,武士彠湊到劉弘基身邊,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慨。劉弘基卻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安慰道:“薛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到,無論聲望、能力俱遠在我之上,兵馬歸他指揮無可厚非。大夥此刻還在危險當中,些許虛名即便爭來有何用處!況且咱們當初救人又不是為了讓人感激,雞毛蒜皮的勾當,士彠不要太看不開了!”
“三十萬大軍都被人壘了牆,還誇什麽用兵老到!”武士彠不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
“遼東兵敗,實非將士之過!若是……”劉弘基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將後半句話吞入了肚子。
從當夜踏營時敵軍的慌亂表現上來推斷,高句麗士兵遠稱不上驍勇善戰。如果雙方都放開手腳硬碰,十萬隋軍足可掃蕩半個遼東。遠征軍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遼水東岸直殺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謂之勇。宇文述將軍在糧盡時的應對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這樣一場必勝之戰落到如此結果,恐怕罪責不該往將士們身上推。但應該負責任的人到底是誰,卻不是劉弘基這小小車騎將軍能胡亂點評的。
“嗤!”武士彠從鼻孔裏噴了股惡氣,不理睬劉弘基,轉頭去找李旭發牢騷。卻看見李旭像隻鴨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腳地用布條沾了鹽水擦脊背上的傷口。當夜踏營時,他背上挨了兩記流矢,而那個受傷的部位又剛好在兩扇肩胛骨之間,自己弄起來分外廢力氣。
“我來幫你擦!”武士彠趔趄著走上前,奪過李旭手中的濕布。
隋軍身上的鎧甲都是先皇在位時督造的,做工精良,質地堅實,所以流箭並沒有射入李旭身體內太深。但因為天氣炎熱,連日來大軍行走的又全是樹林茂密,濕氣深重的丘陵地帶,所以李旭背上的傷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紅紅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狽模樣,武士彠忍不住搖頭。先到溪水邊將濕布重新洗淨了,然後沾了濃鹽水,一點一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膿血,邊擦,邊小聲嘟囔:“那個薛大將軍也太會用人,明知道你受了傷,還每天讓你帶著騎兵隊前隊後往來照應…….”
“皮外傷,不打緊。”李旭咬著牙,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輕鬆。鹽水浸入傷口後,惱人的麻癢感覺輕了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卻令人直打哆嗦。
“還不打緊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鎧甲結實,這兩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彠非常不滿意地嗬斥。李旭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的年齡比李旭打了好多,雙方關係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間說話也沒那麽多尊卑之分。
“校尉鎧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氣,問道。
“當然,你以為這甲就是好看麽?咱大隋規矩,級別越高,鎧甲越堅實,校尉之上,甲襯內都加了镔鐵尺的。老齊他們跟你又好,所以你這身甲比尋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彠看見齊破凝就在不遠處洗傷,故意提高了些說話的聲音。
他自顧說得高興,卻沒發覺手下的脊背卻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濕布直接抹進了傷口裏,疼得李旭身體一哆嗦,整個人僵成了一條死魚。
“呃――”李旭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武士彠趕緊向李旭表示安慰。剛才手太重了,傷口處已經又新的血液流出來。也就是李旭,換了別的上司,肯定抬手就賞他一記大耳光。
“沒,沒事!”李旭有氣無力地呻吟。自從入了護糧軍,他的鎧甲都是老齊主動配給。從隊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級,齊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鎧甲,順便把原來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習慣了這種照顧,隻覺得不同級別將校穿不同鎧甲是為了嚴肅軍容,卻沒想到其防護性能上還有這麽大差別。
偷眼向臨近擦洗傷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發現,當日踏營回來的六十三人,其中夥長、隊正、旅率居然占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隻有李良一人陣亡,同去踏營的六個隊正也隻陣亡了一個,三十個夥長至今還有二十二個活著,而普通士卒,在敵人的流矢攢射中卻遠遠沒有那麽“幸運”!
他偷眼看向劉弘基,看見平素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麵朝天躺在一塊石板傷曬太陽。兩個親兵輕手輕腳,蹲在他身邊用幹淨的白布替他擦洗傷口。在劉弘基不遠處是宇文士及,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家夥此時正在坐在一塊石頭上品茶,而宇文家的兩個家將,無論是勇武異常的宇文季還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著頭弄火,一個用搶來的鐵鍋替宇文士及熬棗葉茶,另一個在小心翼翼地烤著一隻剛打來的野兔子。
“原來當校尉,還有這點好處!”李旭低低的歎道,聲音裏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疲憊。當日三百壯士踏營,自己以為大夥麵臨的是同樣的危險。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死亡麵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當然,否則誰還拚命往上爬!”武士彠不屑地回了一句,拎著髒兮兮的布條,到溪水邊清洗。
溪水邊,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們吃東西沒有那麽講究,臨時用石片磨出來的鍋灶上,偶爾有人放下一塊肉,或者幾個蘑菇,就能激發出小聲地歡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他突然覺得很衝動,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緊了拳頭,身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
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個。數百裏之外的馬砦水邊,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也特別鬱悶。一夥煮熟了的鴨子全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雖然敵軍突圍的當日,乙支文德並不在場。但讓這麽大一夥子人逃了出去,幾乎玉一般完美的遼東殲滅戰就出現了暇疵。若從全局角度看,這個瑕疵還不止是小小的一點!
利用敵方君主喜好虛名這個弱點,高句麗君臣把投降和背信兩條妙計反複使用,玩了個精彩絕倫。三十餘萬武裝到牙齒的隋軍,就這樣活活被拖死在了遼東境內。這場勝利不可不謂恢弘,在高句麗國內,國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聲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雖然他們取勝的手段看起來有些不光彩,但隻要結果漂亮,誰在乎過程和手段呢?況且耍無賴是小國的專美。如果哪個小國跟大國玩什麽正大光明,這個國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這是上蒼賜給高句麗的崛起良機,眼下,大隋在遼東城外的其餘近七十萬兵馬已經軍心浮動。如果高句麗派人將遠征軍盡沒於馬砦水的消息透漏過去,加以推動,貌似強大的隋軍肯定不戰自退。高句麗士兵借著大勝之威殺過遼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數代都夢寐以求的遼西大地。
隻是,大舉反攻的前提條件是高句麗境內不再有殘敵。遼東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們習慣於追隨強者。今天高句麗大勝,他們可以跟在高句麗身後打秋風。如果高句麗兵馬的後路被人抄了,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贖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殘兵,必須盡快被找出來。隻要他們還存在一日,高句麗大軍就不能無憂無慮地殺過遼河。
可這支殘兵卻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過對手遺棄的營地,看到過那數千座已經熄滅了的火堆。從火堆周圍的腳印和馬糞數量上來估算,他知道當夜敵軍前來劫營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就是這區區一千死士,卻不但給高句麗軍製造了幾乎三倍以上的傷亡,並且將餓了數日得殘兵救了出去。如果讓帶領這一千死士的將領藏在了高句麗大軍身後,乙支文德永遠都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派了五千騎兵沿著烏骨河追殺了兩日,卻沒發現敵軍任何蹤跡。據烏骨城守將匯報,當日的確有支人數近萬的騎兵試圖強攻烏骨城,但在守軍的迎頭痛擊下,敵軍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後敵軍倉惶撤退。至今,那些屍體的頭顱還在烏骨水邊堆著。
“一萬鐵騎,要是敵軍有一萬鐵騎,你們這幫笨蛋早把烏骨城丟了!”乙支文德對著烏骨城的信使痛罵。他絕不相信有一萬鐵騎曾經在烏骨城附近出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支兵馬利用快速移動,騙過了烏骨城守將,並於同一天夜晚偷襲了泊汋寨外聯營。
利用騎兵反複奔襲,給敵軍造成大軍壓境後又撤退的錯覺,半夜時又快速殺上來,衝進連營,然後風一樣溜走!如果事實真如此,這支騎兵可以說是支鐵軍,他們一天一夜至少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裏,並且還有體力向高句麗大營發動一次決死衝擊。
“可如果那樣,從泊汋寨衝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裏?總不成前來劫營的隋軍還帶著數千匹戰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從繳獲的隋軍輜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頒發給將領們的遼東地圖,在其上麵,隋軍掌握的道路隻有從大梁河轉烏骨水這一條,在大隋軍用地圖上,除了國內和扶餘二城外,其他地域是一片空白。(注1)“來人!給哥勿、木底和倉岩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來。那不是空白,身為高句麗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嶺邊緣存在幾所剛剛歸附高句麗沒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時隋軍手中有一幅地圖,幾個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給三寨留守送信,讓他們勿必注意附近動靜。本相馬上派大軍趕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給挖出來!”
“給三寨送信,千裏火急!”空曠的田野裏,信使的快馬敲出一片金鼓之聲。
注1:扶餘,即今四平。國內,即今集安。下文的哥勿寨,即現在的通化,隋代地圖上此地無城,唐在此設哥勿州。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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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裏被人挖,在離開泊汋寨後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汋寨東北方四百餘裏的倉岩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一個靺鞨人的部落,打劫倉岩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岩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倉岩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征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為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隻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岩寨,縱兵大掠一番後,將倉岩寨付之一炬,然後,軍出倉岩,兵鋒直指距離倉岩寨不到百裏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一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裏的莊稼燒了幹淨,然後又消失在群山深處。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征集”幹淨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遊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後,還讓近一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恢複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於山中爬行,他們以一日夜強行軍一百五十裏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一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靺鞨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著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後往往不會再禍害地裏的莊稼,欄裏的牲口,這夥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後又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為難得多。
八月初,在突圍後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這夥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著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為了盡快解決這隻四處遊蕩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一萬精銳追擊敵軍。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後,薛世雄冷笑一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一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裏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幹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裏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麽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隻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欲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梁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幹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夥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盡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裏堆著!”武士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後,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複快感,另一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麽。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盡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彠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眾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眯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凶光。
十餘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複,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隻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裏,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麵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麽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勳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裏,李旭隻能收獲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裏總是帶著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裏跟武士彠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麽,你們知道麽,就是狼王!”武士彠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麽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閑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衝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借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後,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麵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後,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麽都不去想的專注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彠、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紮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麽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占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著,自己一方並不占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占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占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麵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仿佛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衝。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裏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隻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麽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注:小遼水是遼河的支流,由東向西南流入遼河。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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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夥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夥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麵衝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衝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麵對麵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麵,跟跟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衝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拚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借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借人數優勢用力前衝,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隻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豔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纖夫,每前進一步,都喊著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隻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舍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栗。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麵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一心隻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裏,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裏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鬆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麵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為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遠以你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舍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麽,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鬆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衝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一刻鍾,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隻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隻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隻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後,每前行一寸,大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衝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隻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衝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拚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衝出山穀,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麵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隻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拚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裏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麵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餘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衝陣,憑借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杆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裏,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隻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麵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胡同。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隻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隻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裏,都始終割舍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梁,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麵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麵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麵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卷來,煙塵掃過的地方,隻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著高芮的心髒。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衝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裏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卷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呐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衝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後。血一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杆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須發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五章 無家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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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並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為香,裁葉為錢,燒起一股青煙為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裏,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後,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征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回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占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隻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麵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遊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麽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麽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嗬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黴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著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麽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著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著,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皇上自己怎麽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著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隻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一腳把多嘴的家夥踢了個屁墩,再一腳踏上去,手握著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麽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你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挨了打的兵卒哭喪著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你們也聽著,互相提醒著點,誰還想活著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著,他眼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麽為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著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裏邊動靜,趕緊衝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一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麵,伴著“嘿!”地一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麵的年青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隻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著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發。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麽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裏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著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麵孔,還有一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一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毀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麽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著李建成,第一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仿佛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為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世交哥哥,一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為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著再直起來,就像一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夥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曆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一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為昔日功勳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為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宇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一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曆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為什麽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著,心裏充滿了內疚。
一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發一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安慰宇文述,隻好站在老人身邊,陪著他一同向東瞭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靜,隻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你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著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隻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麵。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毀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隻是礙著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麵,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人大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麵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淒切而悠長。天邊仿佛飄著一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麵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衝上半空。
“舉火燒橋!”一個傳令兵騎著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一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幹柴裏。
“不能燒,求你們。不能燒!等一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拚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著家將跑上橋,一腳一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幹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麵。
“李公子,你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一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跡,但他不能為了一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著歸來除非有奇跡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隻見老將軍不出一言,蒼老的軀體哆嗦著,就像一株風中的殘荷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鬆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著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著,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麵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衝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衝向浮橋,衝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隻有一橋之隔。四下裏,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著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紮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麵,衝著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杆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裏消失不見。
第二卷功名誤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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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 酒徒 著 (第三卷 大風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1934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39:02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三卷 大風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190561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41:08

家園 - 酒徒 著 (第四卷 揚州慢)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77483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4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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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龍吟)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39355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1:21

家園 - 酒徒 著 (第六卷 廣陵散)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80562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3:53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95221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3:56:19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18223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1:42

家園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遙遊 - 完本)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3014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02:48

終於貼完,真長啊!! 我花了整整一周看完.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67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14:10:35

剛看完指南錄, 太好看了。這個剛剛在卓越買了實體書。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2:43:26

是啊,可恨目光短淺的書商,隻出了《指南錄》第一本見銷量不好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5/2009 postreply 19:55:59

是啊。 這麽好的書不收藏流傳太可惜了。 -嘉年華- 給 嘉年華 發送悄悄話 嘉年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8/2009 postreply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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