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三卷 大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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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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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條燃燒著的河流,烏鴉在半空中盤旋,野狼在不遠處嚎叫,曠野屬於它們,四下裏都是他們的大餐。袍澤們在狼群中紛亂地奔跑,有人在操著不同的腔調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有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拚命享受著生命中最後一縷陽光。
那陽光也是紅色的,紅得就像河上燃燒的橋梁。無數高句麗人怒吼著殺來,把護糧隊的同伴們一個挨一個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戰,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頭被高句麗人割下來,壘成一座座佛塔。身披袈裟的和尚們坐在塔尖上念叨著古怪的經文,黑煙起處,牛頭、馬麵、夜叉、小鬼一個挨一個爬出來,用鋼叉叉起無頭的屍體。那些無頭屍體還沒有死,隻是不能出聲,他們在叉尖上用力掙紮,手臂、腿腳上下揮舞,然後猛地燃燒起來,烈焰般點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變成了自己的袍澤,披著整齊的鎧甲,結成方陣,肅立。人頭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身穿戎裝,奮力揮手。“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麽模樣。朕今天到這裏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裏江山。朕來了,朕看到了,朕沒有失望!”
他大聲高喊,手指東方:“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麽地方?”
“遼東!”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朕將那片疆土取過來?”站在骷髏堆上的皇帝陛下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呼,聲音響徹原野。
皇帝陛下笑著飄了起來,飄向了半空。然後,無數高句麗人與大隋兵馬戰在了一處。李旭發現自己被夾在人流之中前衝,衝著衝著就迷失了方向。四下裏突然著火,高句麗人騎著火焰戰馬向他殺來。他揮刀,手中的長刀卻突然折斷,這時候,煙火全散了,他看見自己站在血紅的遼河邊上,看見同伴們一個個在麵前戰死……“逃,向北逃!”有人隔著河大喊。李旭策動黑風向河上遊逃去,漫天的羽箭圍著他盤旋。幾根羽箭射穿了鐵甲,他卻感覺不到疼,隻覺得北風灌得自己喘不過起來,每呼吸一次都艱難萬分。
有高句麗人夾過來,被他用刀砍下馬。宇文仲死了,就死在自己馬頭前,一名高句麗武士砍中了他的腰,血順著刀口瀑布一樣噴了出來。
然後是宇文季,他用身體擋住了半空中飛來的小鬼刺向宇文士及的一叉。宇文士及恐慌地張開大嘴,那根總是噴射毒液的舌頭發不出半點聲音。
王元通不見了,齊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內。元仲文、高翔跟著劉弘基攔住了一夥敵軍,劉弘基大喊著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嬰戰馬被射死,抱著一個魔鬼跳進了遼河。河水打了個旋,就把他單弱的身體卷了個無影無蹤…..
路盡了,遼河折向東方攔住去路,高句麗人緊追不舍。忽然,黑風發出一聲長嘶,衝著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啊――!”李旭大叫著醒來,看見早春的陽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劉弘基、秦子嬰、高句麗人、魔鬼都不見了,自己是在做夢。這裏已經不是遼東,這裏是自己在上穀的家。
少年人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地,輕輕地推開窗子。晨風吹在臉上,有些乍暖還寒的感覺,不太舒服,但能讓人感覺自己還活著,活在中原的陽光下。
已經從遼東回來小半年了,他卻總被同一個夢嚇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遼河畔,從那天全軍覆沒後就再也沒回到自己的軀體內。李旭搖搖頭,把夢境帶來的疲憊和心裏古怪的想法一同驅散掉,然後走出門,端著臉盆到廚房去打水。
“少爺醒了?”忠嬸笑著走過來,伸手去奪李旭的臉盆。
李旭搖搖頭,躲閃著拒絕,卻被忠嬸一把將臉盆搶了過去,“那怎麽成,少爺現在怎麽說是官人了,怎麽能親自幹這些粗活。讓人家看到了,還不是說我和老忠不懂規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數落著,抱著臉盆走向廚房。李旭拗不過老人,隻好無奈地笑笑,站在院子裏享受早春的陽光。家中的老榆樹已經掛了錢兒,再過幾天就可以捋下來熬榆樹錢兒粥喝。李旭記得自己沒離開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幾回。
忠嬸年齡不小了,手腳卻甚為麻利,轉眼間已經把臉盆端了回來,拒絕李旭在院子裏洗臉的要求,徑直走入他的房間,把臉盆放到了木架上,緊接著,將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換了塊剛洗幹淨的,又伸手試了試水溫,最後才向李旭點點頭,告訴他現在可以洗臉。
“我自己來,忠嬸,您老歇歇。”李旭不習慣被人伺候,一邊向臉上掬水,一邊謝絕忠嬸幫他擦麵的好意。老忠嬸見他說得堅決,隻好放下了手巾,人卻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數落:“我這笨手笨腳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說給你去買個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誰不雇個丫頭來……”
“嬸兒,我不是什麽官兒。軍書已經來了,等張家五哥準備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懷遠鎮報到!”李旭淡淡地說道,打斷了忠嬸的羅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麽,怎麽還去?”站在李旭身邊的忠嬸嚇了跳,聲音瞬間提高了數倍。她這麽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驚動了,片刻後,院子內就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旭子,旭子!”母親站在窗外,低聲呼喊。
“哎,我正在洗臉!”李旭答應著,抓起手巾擦幹臉上的水,不待忠嬸幫忙,自己端著臉盆走了出去。
“又幹什麽呢,惹忠嬸生氣!”母親慈愛地笑了笑,問道。
“沒,我隻是說軍書到了,過幾天得去遼東!”李旭非常平靜地向母親解釋,仿佛去遼東打仗,就像到後山兜一圈般輕鬆。
兩個女人都不說話了,看著李旭端著洗臉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將水小心地倒在地溝中。
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需要她們時刻照顧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經比李父還寬,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頭。變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種沉穩和安靜,仿佛什麽事情都不值得驚奇般,即便是天塌下來,也可以揮揮手臂擋過去。
這個高大的身軀已經開始光耀門楣,前往遼東的上穀子弟有數千人,活著回來,並且取得了功名的隻有旭子一個。不但如此,他還為自己的表哥張秀謀到了隊正的職位,讓周圍的鄉鄰們都羨慕得紅了眼睛。
自從旭子回來後,郡守大人送來過名帖,邀請李校尉過府飲宴。縣令大人親自登門,表彰李懋教子有方,為國家培養了一名棟梁。縣學的劉老夫子也來過,一口一個當年他怎麽看好旭子。還有很多李父和忠叔從未打過交道的人,突然間都變成了李家的遠親。
“聽說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為義子?”有女眷借著走親戚的機會,拉著李張氏不斷追問。
“聽說你家旭子戰場上救了當朝駙馬,皇上要親自感謝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張氏打聽。
“那孩子有福,我從他小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張家小五的父親登門時,親口宣揚。
李張氏不知道這些流言從哪裏傳出來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釋,大夥越把這些當真。有人甚至拿來自家女兒的八字,問兩家是否可以親上加親。還有同姓晚輩幹脆拿來地契,要求闔家並入李校尉門下。
李張氏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而驕傲,但她又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擔心。眼前這個高大的身軀卻扛起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扛起的東西,有時候,忠嬸和李張氏都能感覺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這麽大一點兒,惡夢時發出的喊聲誰都能聽得見。每當聽到那無助且絕望的叫喊,李張氏和忠嬸都覺得心裏如同刀紮。但她們不敢問,也知道自己從旭子嘴裏問不出什麽來。
身上的傷口,可以用藥來治療。心中的傷,也許隻能留給時間來解決。
“唉!”兩個女人幾乎同時輕輕歎了口氣,撩起衣服來擦了擦眼角。這一刻,她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原來那個有些賴皮,臉上充滿陽光,偶爾還會向父母撒撒嬌的半大小子,還是喜歡眼前這個沉穩,厚重,就像一塊山石般的少年。
也許,那個陽光少年與父母更貼心些,至少他什麽都會和父母說,不會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裏。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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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兩個老人難過,李旭心裏也湧起了幾分別離之意。不想讓母親擔心,他笑了笑,低聲安慰道:“我隻是去護糧,又不用打仗,沒什麽危險!”
“沒什麽危險,沒什麽危險你那一身傷怎麽來的。誰不知道高句麗人凶惡,人都說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忠嬸卻是心急,大聲反駁。話快說完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少爺臨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兩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幾腳,訕訕地解釋道:“您看我這嘴,夫人少爺別怪,我老得有些糊塗……”
“你說他,是為了他好!”李張氏趕緊打斷忠嬸的話,低聲安慰道,“況且他是你從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親兒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張氏的話說完,忠嬸低著頭逃了開去。一邊走,一邊撩衣角擦眼睛。
“你別怪她,忠嬸是為了你好!”李張氏看看兒子瞬間鐵青的臉,低聲勸解。
“我知道!我沒怪他!”李旭無力地對母親笑了笑,掩飾掉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酸苦。忠嬸的幾句話出於好心,卻像一柄大錘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遼河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這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當日三百名護糧壯士馬踏連營,硬從死亡邊緣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夥帶著回家的渴望轉戰千裏,衝破重重阻攔,卻沒想到,在離家咫尺之遙看見了兩團烈焰。
橋斷了,回家的大門在孤軍踏上門檻前轟然關閉。兩千絕望的士卒麵對十餘萬高句麗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創造奇跡。仗著戰馬的腳力,李旭、劉弘基等人衝出重圍,且戰且逃,一直逃到武厲邏城的對岸,才被該城守軍用木筏接過了河。(注1)三百五十名懷著必死之心自願前去救人的壯士,一共回來二十三個!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無數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護糧弟兄用生命換回來的,隻是一個姓薛的將軍,還有一個姓宇文的駙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讓家人擔心,但此時他已經沒有了選擇。即便不為了功業,他也得趕回懷遠鎮去,參加第二次征遼。那埋骨遼東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屬,他必須讓弟兄們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張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兒子去捋耳邊的頭發,猛然卻發現自己要墊起腳來,才能夠到兒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蓋彎了彎,滿足了母親的心願。耳邊,母親雙手依舊是那麽溫暖,隻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那雙曾經柔軟的掌心已經變得有些糙,擦在臉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時,盡量別往前衝。萬一後撤,跑得快些!”李張氏哽咽著叮囑,手抬起的瞬間,她看見兒子眼中有隱隱的淚光。
因為提起了軍書,一家人的早飯吃得有些沉悶。李家現在已經不似當年的窘迫,為了給旭子滋補身體,每天早晨,幹肉、鹹蛋、醃菜在餐桌上都能擺起五六樣。一些原來李旭愛吃,但隻能在過節時才聞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隻是今天大夥都沒什麽胃口,草草地挑了幾筷子,就先後放下了飯碗。
“幾時走?”老李懋望著窗外漸濃的綠意,低聲追問。
“最遲這月底,皇上已經重新啟用了宇文老將軍,並且征募民間勇士為驍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體,低聲向父親解釋。
所謂驍果,即民間有勇力又想在馬上謀取功名之人。去年的遼東大戰中,府兵精銳喪失殆盡,所以,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銀來募集勇士。從過年後官府的邸報上來看,大隋皇帝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繼續向遼西運糧。初三,下令募集驍果從軍。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許死囚去遼東立功贖罪。二十四,調曾下令放火燒毀遼河浮橋的衛文升返回長安,任刑部尚書,輔佐皇孫楊侑監國。二十五,下令回家過年的將士們前往涿郡集結……老李懋的臉抽搐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囑道:“你現在身許國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經五、六代沒出過這麽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經幾代沒出過這麽大的官兒了,你能不能求求那個唐公,讓他安排你遠離戰場?’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問。他知道,李家現在的興旺繁榮都是兒子在外麵用命換回來的,現在,他比兩年多以前更怕失去這個兒子。但是,他終於忍住了這些見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補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
“爹!”李旭沒想到父親口中會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話來,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親的苦衷,點點頭,低聲回應:“我知道,我盡量保護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雙眼看著兒子。
“嗯!”李旭低聲答應。眼睛望向母親,看見母親緩緩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親的脊背已經有些馱了,腿腳也不像原來那麽利索。遲來的好日子絲毫沒有延緩她的衰老速度,綢緞做的新衣,反而襯托得她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李旭想站起來幫忙,卻被母親輕輕地按在了凳子上。“你們爺兩個難得說會兒話,我去收拾,有忠嬸幫忙!”說罷,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腳步聲在李旭耳邊回蕩。
“別擔心你母親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都還結實!”李懋望著妻子的背影,低聲說道。
“嗯!”李旭答應著,回過頭來,看見父親鬢角上的華發。
“晚輩們孝敬族裏的香火錢,已經有了我那份兒。咱家不做生意了,縣裏邊趙二哥也好久不登門了!”老李懋頓了頓,把說過很多次的話再度重複了一遍。
“錢如果不夠用,就把我帶回的那些東西賣幾件!”李旭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輕鬆的話題,笑著向父親建議。
“那些玉石”老李懋微笑著輕輕搖頭,“我和你娘商量過,那是你辛苦賺回來的,要給你留著做老婆本兒!”
“哪用得了這麽多!”李旭忍不住笑父親荒謬,“那些玉器、石頭是孝敬您和娘的,過些日子,您賣掉幾件,可以買個大一點的宅子,雇幾個丫鬟伺候我娘。如果我娘願意的話,也可以借些給寶生舅舅做本錢!”
“我跟你娘哪是那富貴命,勞碌了半輩子,真的什麽都讓人家伺候了,反而要鬧出毛病來!”老李懋被兒子幼稚的孝心所感動,一邊樂,一邊說道。“倒是你,現在好歹也是官府中人了,將來娶親,肯定也不能尋一個鄉間女子。把這些玉器,石頭留下來,好歹是個拿得出手得聘禮!”
“還早著呢!”李旭衝著父親一呲牙,難得開心地笑了一回。“再說,我現在隻是個校尉,也算不上什麽官兒……”
“你這孩子,咱老李家一共出過幾個校尉?前些日子有媒婆上門送八字,都被你娘和我回了。我們兩個想啊,等你這次從遼東回來,若是心情好,你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心意選一個…….”隨著兒子臉上露出笑容,老李懋的話語也漸漸輕鬆。
旭子這孩子生得福氣,從出生時就遇到了好年景。這一年年下來,身子骨長得結實,模樣也齊整。當年讀書時,就有很多家女兒盯著。如今又得了身官衣,更是遠近媒婆們努力的目標。前一段看孩子心事重,李懋和妻子也不願拿這些事情來煩他,今天難得他又開心了些,不如把終身大事給他說清楚。
想到這,老李懋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前年的時候,你送了信來,說要成親。我和你娘都替你歡喜。後來你去了遼東,有些事情我們也沒再問。想那蘇啜部的女兒也是好的,隻是她身為族長的女兒,很多事情未必由得了自己…….”
李旭靜靜聽著父親的話,他沒想到看似老邁的父親分析問題時的見解居然如此獨到。當年那一場夢,在他心中已經成了永久的追憶。提起來,不再痛,不再懊悔,隻是在淡淡的憂傷中夾雜著淡淡的歡樂。
“現在,那事情過去也快兩年了!”老李懋瞧了一眼兒子,繼續說道:“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人不能一輩子活在回憶中。你娘我們兩個不指望你娶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回來,隻要她人好,將來能對你好,我們也就開心了!”
李旭靜靜地聽著,笑容慢慢湧上了眼角。人不能總活在回憶中,但回憶中的那縷溫柔的憂傷,卻如醇酒般令人難忘。
忽然,記憶中的草原變成了失火的河流,有人在河對岸大聲地喊“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
他笑著衝父親點頭,任自己的記憶騎著戰馬一路向北。
注1:武厲邏,位於遼河大拐彎處,今遼寧法庫縣有其遺址。隋煬帝攻遼東不下,為了保存顏麵,將此城改名為遼東。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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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遍野的廝殺聲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劉弘基等人正是聽了對岸的提醒,才於亂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輾轉逃出了生天。大夥都猜測到了派數十人在河岸邊齊聲大喊的幕後主使者是誰,劉弘基事後說過,李建成不是一個有急智之人,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來的。而宇文述老將軍據說是一看見兒子的身影,當即昏倒在了河灘上。
“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李旭隱約聽見那幾十個人的呼喊中夾雜著一個焦灼的女聲。每次他從惡夢中醒來,那聲音就在耳邊一遍遍回響。今天,直到他牽著坐騎出了家門,喊聲還縈繞著不肯散去。
他記得在自己和劉弘基、武士彠等人於遼西養傷期間,李婉兒曾經來看望過大夥的次數。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後,或者與李世民同行,每次來時,都很少說話,隻是聽男人們談論片刻遼東戰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現出來的女孩子氣讓大夥很是納悶,武士彠還偷偷戲言,說什麽女大十八變,無論誰家女孩子長到待嫁之年,也會從獅子突然變成綿羊。
旭子不敢猜測李婉兒的溫柔是因為自己,雖然他於內心深處很渴望事實是這樣。李婉兒喜歡找李旭練武、聊天,這是整個護糧軍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兒喜歡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東西,比如說毛色怪異的小貓、小狗、馬匹、牛羊,甚至塞外風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飾。‘她對旭子,隻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好奇。’劉弘基曾經在大夥瞎嚼舌頭時這樣警告,李旭也隱隱讚同這個觀點。
‘她僅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著自己。‘兩家環境差異如此巨大,國公家的女兒對百姓的生活好奇,沒什麽大不了的!’至於這些理由能否騙過他自己,旭子盡量不去猜測。
二月的清風裏,滿身陽光的少年人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信馬由韁地走向舅舅開的酒樓。馬上去遼東了,他要跟舅舅告個別。寶生舅舅沒兒子,當年一直對旭子視若己出。
有間客棧如今已經變得非常熱鬧。自從李旭被當朝國公賞識的消息傳開後,以趙二哥為首的衙門大小幫閑就很少再來打秋風,一些欺負張寶生年老無子的地痞無賴,也規規矩矩地還了數年來欠下的酒帳。沒有了這些額外開銷,寶生舅舅的荷包漸漸豐滿。他又及時地招了一個機靈地夥計,聘了一個從城裏酒樓辭職的大廚,苦心經營下,整個客棧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裏,舅舅臉上的氣色比當年好了很多,連帶著妗妗張劉氏的表現也不似原來那麽一驚一乍。見到外甥進門,張劉氏趕緊起身去倒茶,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旭官啊,趕快進來坐。你舅舅正惦記著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時候,有個貴人給你捎了件禮物來!”
“貴人?”李旭詫異地問。抬眼看向舅舅,卻發現舅舅眯縫著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寶般對著自己看個沒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來了一個怪人!”張寶生一邊拉外甥坐好,一邊慢吞吞地解釋。“他一進門,不點菜,先問這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這麽魯莽之人?”李旭笑了笑,說道。這種行事風格,像極了他在護糧軍中的幾個朋友。猛然間,他意識到那幾個行事放任不羈的朋友已經永遠離開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黯然。
“我告訴他是,他就點了酒菜,請我坐下一起吃,還不住地打聽你的近況!”寶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嘮叨。因為外甥的緣故受了別人的尊敬,比對方直接尊敬他自己還令人開心。
“莫非老齊他們還活著?”李旭被心裏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打斷舅舅的話,急切地追問:“他告訴您他的名字了麽?說沒說他去哪裏?”
“我也覺著奇怪呢,問他名字,他不肯說,隻是說他有個朋友和你極熟,所以特地命他給你帶了件禮物來。我請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說你看了禮物就知道了。”
說罷,寶生舅舅跳下椅子,徑自拉著滿頭霧水的李旭到去後院看禮物。連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賞光品一下,氣得妗妗站在屋門口大罵:“這麽大歲數了,你就沒個消停勁兒?旭官剛進門,你連口水都不給他喝…….”
“一會兒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麽。旭官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禮物怕他不收,才想了這麽個古怪辦法。”說著話,寶生舅舅已經走到了院落中,從涼棚下取出一個長長的油布包裹,雙手抱著擺到李旭麵前。
“裏邊是什麽,我沒敢替你打開。我估摸著,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戶人家子弟,聽說了你的名聲,所以想和你結交一番。不過……”寶生舅舅猛地一皺眉頭,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如果他以前跟你不熟,怎麽知道舅舅的名字?”
“四下打聽的唄!旭倌現在這麽出息!易縣就巴掌大小,四下打聽打挺,誰還不知道他舅舅是誰!”妗妗張劉氏也追了出來,顯然,對神秘人送的神秘禮物,她心裏一樣好奇。
被舅舅和妗妗翻來覆去這麽一折騰,李旭心裏也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上的絨繩,又展開了厚厚的一層葛布,兩重毛氈,入眼的,是一根黑漆漆的長棍。
他強壓住激動的心情,用雙手把長棍提起來,然後輕輕抖落纏在棍棒頂端上的羊毛,一根丈八長,黑杆銀鋒的馬槊立刻橫在了三人麵前。
“好一杆長槊!”張寶生脫口讚道,伸手在槊柄上摸了摸,彈了彈,指間傳來的感覺溫潤如玉。
“怕是值不少錢吧!旭官倒正好用得著!”妗妗張劉氏即便不懂辨別兵器,也從槊杆的溫潤色澤上,看出了此物並非凡品。
李旭沒有回答兩位長輩的話,小心翼翼地握著槊杆,好像掌間握的是一件無價之寶。刹那間,與徐大眼在塞外共同經曆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第二次征遼之戰馬上又要開始了,徐大眼現在在做什麽?如果和朋友在一起,他又該指點江山,預測此戰成敗了吧。
“旭子,旭子!”張寶生小心翼翼地喊。外甥突然鄭重起來的表情讓老人心裏很不安,旭官現在是官場中人了,官場中人有官場中的規矩,自己平白無故替他收這麽重的禮,怕是會給他惹來很多麻煩…….
“要不,把這東西包好了。等再見到那人,叫你舅舅丟還了他!”張劉氏遠比丈夫利落,走上前,大聲建議。
“不是,這是一位很長時間不見的朋友送的。所以有些楞了!”李旭騰出一隻手,搔搔自己的腦袋,歉意地對兩位長輩解釋。
“你這位朋友好像很有錢吧?”妗妗驚魂稍定,試探著問。
“很有錢,也很講信用!”李旭點點頭,回答。隨後急切地向舅舅追問道:“他說捎禮物的人現在去什麽地方了麽?日子過得如何?”
“沒,沒說。那人怪異得很,吃完了飯,丟下禮物和一吊銅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說用不了這麽多,他卻死活不肯把錢收回去!”張寶生和妻子有些尷尬地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吃一餐飯賞一吊錢,這是他們平生見到過的出手最豪闊的酒客。待二人和跑堂從震驚當中清醒過來追將出去,那人早已去得遠了。甭說連送禮之人的詳情,連他自己的去向都沒說清楚。
“估計他走得著急,沒顧上說。送禮物的這個人叫徐茂功,就是我上次離家時,商隊裏個子高高,衣服很幹淨的那個!”李旭看出了兩位長輩的尷尬,撫摩著長槊,低聲替二人解圍。
“噢,我記起來了,是徐家的公子,家裏店鋪遍地那個!”寶生舅舅捂著後腦勺,恍然大悟般說道,“他不是跟你一起出的塞麽?後來沒跟你一道去投軍?”
“他說遼東之戰,有敗無勝,所以不肯跟我同行!”李旭善意地將自己和徐大眼在塞外的經曆掩飾了過去。
“原來是徐公子托人送禮,怪不得出手這麽大方。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豪門,不像那個五娃子,手頭沒什麽錢,還到處充大富豪!”張劉氏也想起了當日曾經在自己家出現過的那個藍衫少年,讚歎之餘,還不忘順帶打擊一下張家小五。自從去年打遼東回來,這個五娃子沒少帶人到酒樓吃飯,每次都不肯付足帳,賴著寶生舅舅給他折扣。
“別亂說,五娃子那是剛出息了,心中高興!”張寶生性情厚道,不想背地裏議論晚輩,瞪了妻子一眼,小聲嗬斥。
他在妻子麵前本來就沒什麽夫威,不瞪眼還好,一瞪眼反而把張劉氏的火氣勾了起來。也不管外甥就在麵前,寶生妗妗登時倒豎了柳眉,睜圓了杏眼,大聲反駁道:“什麽叫亂說,你算算,自從去年冬至月他回來,到前天晌午為止,他在咱們這裏會了多少次朋友,打了多少次秋風。說是出息了高興,人家旭官都做了校尉,也沒見在同窗,朋友麵前充什麽大頭蒜!他可好,仗著旭官的照應混了個隊正,就四下賣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當官了!”
“你,你小聲點兒,別,別讓前院的客人聽見!”張寶生看了看一臉尷尬的李旭,低聲向妻子乞求。
“聽見就聽見,本來他就是個喬裝大戶!”妗妗氣哼哼地扔下舅甥兩個,拔腿進了後屋。
“唉,你妗妗就是這脾氣!”張寶生無可奈何,紅著老臉向外甥解釋。李旭倒覺得眼前情景格外溫馨,搖搖頭,低聲說道:“五哥的確太過了些,哪天我見到他,叫他來還錢。他欠得多麽,用不用我先替他墊一些!”
“不用,不用還。一點飯菜酒水,本來也值不了幾個!”聽了外甥的話,張寶生連連擺手。好像想起了什麽事情般,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怎麽沒見你請過同窗和師長?還是請請吧,別讓人說你剛得功名,就忘了朋友!”
“我在上穀郡,沒什麽朋友!”李旭搖搖頭,苦笑。當年因為家境相對貧困,整個縣學裏邊沒幾個人願意跟他說話。唯一曾對他好些的人就是恩師楊夫子,可對方現在又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李旭回來後,曾專程去縣學拜望恩師,無奈撲了個空,縣學裏的其他幾位夫子都說楊老師不聲不響地走了,誰也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
想到這,旭子扯了扯張寶生的衣袖,低聲問道:“舅舅,您聽說過楊夫子去哪了麽?”
“你說楊老夫子啊,臨走之前到我這裏買過幾壇子酒,說路上解悶喝。”張寶生拍了拍腦袋,努力回憶道。“我跟他聊過幾句,問他去哪。他說應故人之子邀請,去給人家做什麽幕僚。讓我等你回來,跟你打聲招呼!你看我這記性,怎麽把這麽大事情給忘記了!”
“舅舅事情忙,不要緊,您慢慢想!”李旭怕張寶生著急糊塗,把楊夫子留下的關鍵話忘掉了,趕緊低聲安慰老人。
“他說仕途艱難,要你好自為之。寧為蒼生做人事,莫給君王敲響鑼!”張寶生記性不錯,隱隱約約地道出了楊夫子留言,“他還說此後相見艱難,叫你不必尋他。還說什麽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強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旭品味著楊老夫子的留言,半晌無話。能讓楊夫子不顧這麽大年齡還去幫忙的,應該就是越公楊素的兒子了。也隻有當今禮部尚書楊玄感,才有故人之子這份情誼。
可他找千裏迢迢地把楊夫子找去做什麽?少年人撫摩著手中長槊,心內波濤翻滾!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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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家被離愁別緒所充滿的時候,十裏外的張家也開始為五娃子收拾行裝。本來,按張父的意思,既然五娃子已經混上了一個小小的官職,不妨托些熟人上下打點,找個理由在家中多住些時日。等到遼東戰局明朗了,再決定是到軍中立功,還是準備趕考。但這個建議剛一出口就被五娃子當場否決了。
“萬一打點不周,像上次一樣被人強抓去運糧,弄不好就填了溝渠。與其到時候再去求旭子救命,不如現在就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混。旭子是個講情義的人,他現在剛當上校尉,我就是隊正。改天他升了別將,我就是旅率,他若當了大將軍,打仗親兄弟,我至少也弄個車騎幹幹,比天天背書準備考試不省事得多!再說了,現在皇上哪有心思弄科舉,高句麗人那麽不給他老人家顏麵……”張五娃搖頭晃腦,沉寂在升官發財的美夢中。
自打去年從遼東返回來,他就一天也沒讀過書。讀書沒用,功名還在馬上取。旭子的騎術,旭子的刀法,旭子的功業,李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楷模。沒人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李旭,熱血沸騰地在夢裏廝殺一番。
李旭年齡比他小,當年在縣學時讀書讀不過他,打架也沒他有水平。不過出去曆練了一年,就變得如此厲害。張五娃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表弟那樣,快速地在馬背上出人頭地。
他這種想法影響了周圍不少年青人。雖然去年上穀郡有很多子弟一去不回,今年皇帝下令募民間勇士充當驍果的時候,小小的易縣城居然有近百人應募。雖然很多子弟被父母得知消息後,硬生生又拖回了家中,最後在衙門裏留了名姓的也有四十幾個。
“去,去,你就不怕一去不回頭!”張父大聲咆哮道。咆哮夠了,卻不得不替兒子準備好馬,好兵器。五娃子在家中排行最小,一向是他的心頭肉。雖然生起氣來牙根恨得都癢癢,但能多保護他一分,家人就想多保護他一分。
“哪有那麽可怕,什麽遼水遼水向東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那都是胡扯,去年我跟著旭子從遼西殺到馬砦水邊上,幾百人走了個來回,也沒看見高句麗人敢出來迎戰!”五娃子自顧吹牛,絲毫看不見老父臉上的擔心。
運糧去了一趟馬砦水的英雄事跡,已經被他翻來覆去說過數百次。什麽以八百充當兩萬嚇得高句麗人不敢出頭呀,什麽三日夜強行軍五百裏及時將兵敗消息送回皇上手中呀。以及李旭和劉弘基帶人去解救被困袍澤,自己主動參加卻因為保護唐公世子而不得不回頭等壯舉,每次都被他添油加醋,一次比一次精彩。在說故事的時候,仿佛他也一下子變得刀馬嫻熟,成了萬夫不擋的勇將,可輕鬆在高句麗大軍中七進七出般。
“既然高句麗人那麽弱,怎麽大隋還戰敗了?”五娃子的哥哥張直對弟弟的囂張麵孔看不過眼,低聲質問道。
“不是有奸臣從中做梗麽,那個劉士龍不準將士們放手進攻,為了一人之名毀了三十萬大軍!這回皇上已經把他斬首示眾了,大夥放開了打,肯定能把高句麗平掉!”張五娃衝哥哥撇撇嘴,滿臉高深。“若是現在不去撈功名,等高句麗一平,大隋周邊再無戰事,想立功可就難嘍!”
“好,好,你去立功,去做將軍,我們不耽誤你的前程!”張直也拿自己的弟弟沒辦法,隻好在命下人在準備馬匹幹糧的同時,再準備上一份厚禮給李家送過去。雖然兩家原來走動的不多,但五娃子一年來多受李旭照顧。況且,如果事實真如五娃子所說的那樣,李家旭子飛黃騰達的時機指日可待,張家如果不趁現在套近乎,將來趕上門去走親戚人家都未必肯認。
“真的,你們別瞎擔心!”五娃子吹牛吹夠了,蹲在指揮仆人檢點包裹的父母身旁,低聲安慰,“旭子原來就受唐公賞識,又是皇上欽點的校尉,此番在遼東還救出了駙馬督尉宇文大人和皇上喜歡的猛將薛世雄,憑著這幾路關係,無論哪個將軍都不敢讓他有閃失。我就在他身邊跟著,寸步不離,他沒事我就也能混個平安!”
“哼,旭子如果真有你說得那麽灼手可熱,怎麽沒見皇上升他的官?”張直氣哼哼地嘀咕。
“二十四路大軍都敗了,連全軍而回的衛文升大將軍都隻落個不升不降,皇上怎麽可能光升旭子一個人的官?那不是明擺著讓人說他隻顧女婿被救的私恩,不顧喪事辱國的大事麽?這回衛大將軍已經升為刑部尚書,輔佐皇太孫監國,旭子升官還不是眼瞅著的事情!”
“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陷在遼東時,也沒見誰派人過河去救?”張直還不服氣,成心在弟弟的話中挑毛刺。
“誰說沒救,唐公把手裏的家將全派出找了,就是沒想到旭子他們從別處兜了一圈回來。橋斷那天,你們都沒看見啊。唐公世子隔著河岸大哭,李世民和李婉兒兩個人帶著親兵沿著河跑,邊跑邊喊旭子的名字…….”張五娃咂咂嘴,讚歎道。
表弟不但很受唐公賞識,很有可能還很受唐公二女兒的傾慕,但是這話五娃子張秀不能說。臨回家時,表弟曾親口叮囑過,吹牛可以,卻不準亂傳沒譜的謠言。萬一被他聽到壞人名聲的流言蜚語,無論出自誰口,責任都是張家小五的。五娃子雖然年齡比自己的表弟大,但打心裏頭有點兒怵自己這位萬馬軍中殺回來的表弟。真的得罪了他,這個傳說咬死過幾十號人的表弟萬一給自己來上一口,恐怕自己盡毀的不單單是前程。
“不過,婉兒好像真的很喜歡旭倌啊,難道他看不出來麽?”張秀蹲在地上,滿臉神秘地想。
“要不要教旭子幾招,他好像真的很笨呢!”他想著,想著,口水從嘴角邊流了下來,濕濕亮亮地流得老長。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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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娃子張秀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從上穀郡啟程之後,沿途中他就開始向表弟灌輸對待女人的手段。隻是旭子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每當張秀說到興高采烈處突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表弟總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軍中一直是個很能勾起人談興的話題,無論懂與不懂,說得對與錯,隻要有人肯接茬,大夥就可以在爭論中交流一個晚上。但李旭總是不置可否,張秀就很難一個人把話題繼續下去。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個固執的將軍,無論你如何給他出謀劃策,他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依舊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陣衝鋒。
這種態度未免太傷人自尊,嚐試了幾次後,張秀在絕望中放棄了努力。他順著李旭的目光向遠方望去,隻見平整開闊的田野間到處長滿綠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腳的農婦正弓著腰,不知道在田裏拔著什麽。田壟間,是她們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裏麵打滾,有的則在大聲叫喊著追逐匆匆飛過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們種這麽多韭菜賣給誰?”張秀猛然想起一個怪異的問題,衝口問道。
“麥子!”李旭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張秀砸了個大紅臉。
原地楞了好一會兒,五娃子張秀才拍打著坐騎追上前。“古語笑人麥椒不分,好像就是說得我這種!”他訕訕地笑著,解釋。“我以前就看過放在倉裏的麥子,地裏長的什麽樣,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麗人也種麥子,去年向回殺時,我們放火燒了很多!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有沒有飯吃!”李旭沒有回頭,自顧幽幽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萬弟兄都讓人給堆佛塔了,還管對方是否有飯吃!在他眼裏,高句麗人就是未開化的蠻族,茹毛飲血的禽獸,沒吃的正好,餓死倒省得大軍費力氣征討。
沒等張秀斟酌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李旭的自言自語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過去燒一次,估計用不了三年,高句麗就該亡國了吧!”
“啊!”張秀被驚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表弟在他心中都是個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運氣比較好的鄰家男孩模樣。他從沒想到對方的心腸突然會變得這麽狠,比高句麗人還歹毒。仔細看看李旭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開玩笑。突然間,他覺得脊背後有些涼,一股冷嗖嗖的風從脖子後鑽進來,沿脊柱一直衝到馬鞍上。
“抓緊時間走吧,別耽誤了出征!”李旭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嚇住了對方,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張五娃,低聲吩咐。
“哎,哎!”張五娃連聲答應著,策馬與李旭並絡。剛剛趕上,又忍不住拉了拉韁繩,讓自己的坐騎和黑風保持數尺距離,“你那馬性子太烈!”他訕訕地解釋,“我這馬有些怕它!讓它們離開點兒,省得,省得……”
“隨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側過頭去接茬看他的風景。已經快三月了,田埂邊的野花紅紅白白,趕趟兒般開得熱鬧。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錢被風吹落,紛紛揚揚的,仿佛在下一場大雪。
‘表弟變了!’五娃子望著榆錢飛舞環繞著的同齡少年,默默地想道。這個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也沒注意到。反正,現在表弟的行為和去年夏天時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時候,他令人感到親切,自在。而現在,他身上卻時不時散發出股冰一樣的寒氣。
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後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後,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複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為什麽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並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著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著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著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幹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麵。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為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夥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裏沒多少盤纏。可此人卻偏偏自稱周公之後,言談舉止頗為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隻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裏,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麽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周姓子弟帶著幾個同夥追過來,擺出一幅施舍的模樣建議。
對方隻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胯下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並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著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隻是當著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麵才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家夥。
“真的,隻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並且包他當上夥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徑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韁繩。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韁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韁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家夥伸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手?就賭胯下坐騎如何?你輸了,胯下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裏馬歸你?”姓周的家夥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夥剛好去軍中做見麵禮。
“你真的想比試麽?”李旭突然開口,笑著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裏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隻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胯下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裏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著在旁邊推波助瀾。
“你可不傻!”眾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麽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著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著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裏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看了看持刀在手,。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鬆了馬韁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麵傳來“當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著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餘,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隻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認輸!”張秀受不了對方羅嗦,大聲喝問。
“我,我怎麽敢跟校尉大人動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別記小人過,大人肚子能撐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無賴口中阿諛之詞滾滾如潮,腦門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滾落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其他幾個潑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為什麽棄刀認輸,張開了嘴巴,手中兵器“叮當”“叮當”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從軍中回來的老兵們傳說過,有個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隨薛世雄將軍轉戰千裏,從萬馬軍中幾度進出。大夥剛才肯定是被冤鬼附體了,居然想搶李校尉的戰馬。一旦對方把刀揮起來,不知道這邊有幾顆腦袋夠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煩你們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我忙著趕路!”李旭掃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眾潑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馬給了您,我們怎麽去遼東啊!”潑皮們哭喪著臉答應。想厚著臉皮向對方求個人情,卻看見李旭沒有將兵器收起來的意思,隻好紛紛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邊的草叢中。
“嗬嗬,謝謝了,承讓,承讓!”張秀一邊和潑皮們打著哈哈,一邊將六匹劣馬的韁繩拴在了一塊,見李旭騎著黑風,帶著兩匹馱馬已經慢慢走遠,他一抖手中韁繩,拉著六匹劣馬向前追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著潑皮們調侃道:“我在護糧軍做隊正,你們如果來投軍,我保證你們受照顧!別忘了啊,是護糧軍李校尉麾下張隊正!”
說罷,快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隻覺得耳邊的風輕輕柔柔,仗勢欺人的感覺,真好!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隻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彠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彠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麵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麽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著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著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裏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仿佛又聽見了眾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後,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為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煉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後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著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為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為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著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麵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操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呐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體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為主,很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曆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中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彠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應,目光依舊盯著遠方,盯著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彠看了看參軍秦師行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匯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後先去他那裏坐一坐,他要親自為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彠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裏邊署著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彠笑著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彠!”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裏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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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彠很高興自己的上司沒有拒絕其他兩家人的善意,無論是薛大將軍還是宇文大將軍,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對方隻要稍稍動些手段,就可以讓虎翼營再麵臨一次全軍覆沒的風險。關於禮物,他不建議李旭破費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視得要向下屬搜刮來滿足自己欲望的鼠輩,和這些人交往,禮物隻是代表著一種態度,而不在其價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歡李旭送給他的橫刀,雖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來說,李旭送的橫刀都上不得台麵。“其實應該我這當兄長的送你一件禮物,慶賀你傷愈歸來才是!”唐公世子摩挲著橫刀的皮鞘,笑逐顏開。“不過送你兵器吧,沒什麽比你那把黑長刀更鋒利。送你馬匹呢,整個軍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風!所以,我還是請你喝酒吧,把劉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幾壇禦賜的蘭陵精釀,咱們仨找個清淨之處不醉不歸!”
“還要算上我,四個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個人熱鬧!”李世民從屏風後竄出來,大聲抗議。順手奪下李建成手中橫刀,仔細把玩了兩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禮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堅兄不會把我們兩個都忘了吧!”
“胡鬧,咱家又不是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討要禮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搶回橫刀,微笑著嗬斥。
“能收到仲堅兄的禮物,我就是做一回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順口應付。
“胡說,也不怕爹聽見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聲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說是你的身教,我隻不過是效仿大哥所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辭地反擊。
“……”
對於兩兄弟相親相愛的氛圍,李旭一直比較羨慕。等二人鬧夠了,從身邊拿起三個小方盒,遞到李世民手中,笑著說道:“這三件小玩意,送給世民、婉兒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產,給大夥看個新鮮!”
“我又不是小孩兒!”李世民低聲抗議,顯然,對哥哥手中的橫刀比對自己手中的禮盒要感興趣。待把第一個盒子打開,他目光卻立刻被裏邊的“小玩意兒”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高興之情湧了滿臉。
盒子裏麵裝的是一排陶人,每個都隻有拇指大小,分別捏成了前代將軍,軍官,士兵的模樣,一個個惟妙惟肖。更難得地是每個陶人表麵都燒上了紅、青、黃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擻,盔甲鮮明。若是將每個盒子中的陶人按級別排開,則可以從大將軍、將軍、驃騎一直排到夥長,剛好代表了一府將士。
“難得他們燒得生動!”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湊上前說道。
“這裏可沒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個鬼臉,雙臂做了個保護私人物品的姿態。閑時他與婉兒紙上談兵,總是覺得沒有真刀真槍上戰場來得盡興。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與二姐畫地為陣,一方為高句麗,一方為大隋。每一個將軍代表一府兵馬,一個夥長代表一隊小兵,來來往往分個勝負。
陶人是李旭在離開上穀郡之前買的。李婉兒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無意識地開始留心地方特產。買時想著不能讓人說出是非這個環節,所以才給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見到李世民喜歡,李旭也覺得開心,拔拉了幾下陶人,信口問道:“婉兒呢,你們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離麽,今天怎麽沒見到她?”
“二姐啊,前幾天玩得太瘋,被娘關在後院裏做女紅。估計沒個三、五不會釋放。一會兒我把仲堅兄的禮物送過去,省得她憋出犄角來!”李世民信口作答,隨手打開其他兩盒陶人,在陽光下比較著欣賞。
“婉兒如果知道你這位胞兄千裏之外還想著她,不知道多歡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咱們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李旭的目光從陶俑上收回,眼裏刹那間湧滿了笑意。
饒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內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劉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彠等自己營中弟兄,第三次跟劉弘基、薛世雄老將軍和薛家哥倆兒。對於這位年齡不大,但勇悍異常,行事又大方得體的少年,大夥看重之餘,在酒桌上難免抬愛了些,總是把他當作敬酒的主要目標。李旭則有酒必飲,飲則必盡,幾輪酒宴下來,倒也落了個爽直的名聲。
沒有人看見旭子低頭向酒杯時眼中露出來的憂傷,人們熱衷於談論他馬踏連營時的勇敢,樂於談論他一箭射殺高句麗將軍的機智,卻都忽略了這些根本並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東西。隻有老於世故的劉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結伴從薛世雄將軍營壘歸來的路上,帶著幾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來容易醉,難道受了幾次傷,把酒量也打小了麽?”
“沒辦法,有時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齊他們幾個!”李旭歎了口氣,低聲回答。在劉弘基麵前,他隱瞞不住,也不想隱瞞太多的心事。當日一同喝酒胡鬧的弟兄們隻剩下了劉弘基、武士彠他們三個,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誼。
劉弘基啞然。他知道李旭重情義,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帶到唐公麾下共謀富貴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卻沒想到,事情過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對同伴的陣亡耿耿於懷。
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時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這,劉弘基低聲勸解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即使你再傷心,他們也不可能活轉過來。人活著總得向前看,況且唐公已經......““如果隻是為了救薛將軍一人,我們何苦賠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輕輕搖頭,打斷了劉宏基的話。唐公李淵不負仁義之名,所有埋骨遼東的護糧軍弟兄,他都盡所能及地為他們爭來了身後榮耀。在去年死於遼東之難的三十餘萬人中,三百多護糧軍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撫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這些能彌補什麽呢?能讓死去的人醒轉麽?李旭不敢相信。
“旭子,忘了這事兒吧。子固當時已經盡力了!”劉弘基停住戰馬,急切地勸告。
“我從來沒怪過建成兄,他隻是一個軍中長史,連宇文述老將軍都阻攔不住的事情,他更是無法阻攔。”李旭再次搖頭,澄清了劉弘基對自己的誤會。
李建成是個重情義的人,對浮橋被燒毀的事情,他已經多次當麵向劉、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從來就沒怪過他,他同意劉弘基的對李建成的評價,‘子固不是個有急智的人’!而當時事發突然,沒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邊為其謀劃,循規蹈矩的他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擋衛大將軍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衛文升心狠。犧牲掉可能生還的幾百殘兵,從而保護整個遼西大地,對見慣了死亡的衛大將軍而言不是什麽錯誤選擇。換了宇文述、李淵甚至劉弘基在那個位置上,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
下令毀橋的皇帝陛下沒有錯,執行毀橋任務的衛大將軍沒有錯,辜負了數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沒有錯。錯得隻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身份太低微。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每個人血脈如同他們自己平常吹噓得那般高貴,那兩座浮橋上就不會騰起大火。
換句話說,如果大將軍宇文述當時不被削職為民,工部尚書宇文鎧不待罪病死,衛大將軍絕對不會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還希望的情況下,還下令燒掉兩座浮橋。
旭子現在隻怪自己和袍澤們命賤,沒有人是大將軍,或者什麽王公貴族的子侄。自從活著回到遼西後,他特別理解為什麽徐家要竭盡全力將徐大眼培養成家族的希望!特別理解為什麽徐大眼的畢生誌向是讓家族崛起為真正的豪門!
每個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親身經曆有關,每個人眼裏都有自己認為的真相。
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這世界是為世家豪門而設,尋常百姓子孫的生也卑微,死也無人在乎。
“旭子,你得慢慢適應!”劉弘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誨。
“嗯!”李旭低聲回答。劉弘基曾經說過,這世上很多規則不合理,但你沒有力氣去改變,所以必須學著去適應。否則,除了讓你自己受到傷害之外,不會有任何其他結果。李旭知道自己領悟得比較晚,但既然領悟了,自己就嚐試著去做,去努力適應那一條條看不見的規則。
“我隻是心裏有些難過!我會努力適應!”快到軍營門口的時候,李旭抬起頭,送給劉弘基一臉坦誠的笑容。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出柙(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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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次來,李校尉這裏可隻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開始吐紅舌頭。
“去年駙馬督尉來得不巧,我的茶餅早就用光了。這次的茶餅是從老家帶回來的,估計能用上一、兩個月!”李旭輕巧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那說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馬紮上品了口茶,笑著說道。猛然間,他皺了皺眉頭,端起茶水又細細抿了一口,喉嚨上下動了幾次,驚詫地追問:“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與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裏莫非有人來自江南麽?”
“晚輩是按道聽途說的方法烹製,誤打誤撞,希望還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隻茶盞,品了品,微笑著回應。
“你總是誤打誤撞,進入護糧軍中,是誤打誤撞。救了唐公李淵一家性命,也是誤打誤撞。得來這身功名,還是誤打誤撞。仲堅兄弟,你這誤打誤撞的好運氣,什麽時候能轉給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盞,笑著打趣。
“以駙馬督尉的身份和作為,估計不會看上我這點兒好運!”李旭微笑著搖頭。
“你沒聽說過欲壑難添這句話麽?”宇文士及天生喜歡跟人鬥嘴,見李旭回應,立刻開始新一輪‘攻擊’。
“我還知道人力有所窮!”
“一人之力固有所窮,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況且路漫漫其修遠長,一個人獨行未免孤寂!”
“請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與對方無止無休地糾纏下去,李旭很幹脆地承認自己無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長。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卻無斷……”宇文士及卻不願就此放過李旭,繼續吞吐著血色的舌頭邀戰。
宇文述饒有興趣地看著兒子與李旭鬥嘴,不出言製止,也不替任何人幫腔。小半年沒見,他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機靈了許多。如果說去年這個時候,自己不經意把一塊璞玉當成了石頭的話,今年,這塊璞玉已經開始放出寶光。任何人,隻要還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溫潤顏色。
隻是這塊玉卻晾曬在了李家的樓台上,這未免讓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來,卻是個非常有難度的挑戰。萬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會變得更深,這塊玉將來光芒四射的時候,宇文家也難免被其鋒芒所傷。
“隻要生在世上,就難免與人打交道。若總是特立獨行,自然難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隻會越行越遠,越行越輕鬆。所謂得道多助,未必是道義之道,而是通曉和人交往的方法與門徑…….”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說著,今天的話不似往日般鋒利,與其說跟人鬥嘴,不如說試圖旁敲側擊地來教育李旭。過了一會兒,李旭自己也聽出了其本意,索性閉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說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後,三人都不說話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盞,一口口慢慢品嚐其中春天般滋味。隨著日影移動,懸在火上的另一壺泉水又沸聲如珠,李旭走過去,舀水,投茶,攪味,將養,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壺春茶,將兩個客人盞中的舊茶換掉,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舉盞於眉間相邀。
宇文述與宇文士及趕緊坐直了身軀,在驚詫中舉盞回敬。到了這個時候,二人才突然感覺到,此間主人應該是李旭,而不是他們兩個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的督尉和大將軍。
主人家以茶禮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閑言,未免汙了這營帳中的氣氛。父子兩個以目互視,除了驚詫之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讚賞和了然。
對方這套燒茶待客之禮雖然做得有些生疏,卻於舉手投足之間告訴來訪者,此間主人的獨立與好強。“這塊璞玉不屬於李家,這個少年一直在試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裏未免些遺憾,但刹那間比遺憾更多的則是輕鬆和歡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盞,笑著說道:““李公子不貪功自傲,若老夫再強說什麽報恩,未免大煞風景!”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拎起銅壺,在老將軍麵前的茶盞中添上半碗春綠。
“可老夫身負統帥大軍之責,這為國舉賢的事情,卻是不得不為的。”宇文述笑著繼續,“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常常飲此滋味!”
“如有時間,歡迎老將軍常來我營中小坐!”李旭捧盞為禮。宇文述要舉薦他,這個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經曆了今天交流之後的舉薦,與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東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注1:落花如雨。佛教傳說高僧在金陵講經,三天三夜不絕,天上落花如雨。至今留下遺跡雨花台和雨花石。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出柙(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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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知道他有誌氣,卻沒料到他誌向如此之高!”回營路上,宇文士及仿佛還在回憶剛才的春茶滋味,興趣盎然地說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著遠方的流雲,雙目之間精光流轉。此刻,流露在他半邊有表情的臉上的卻不是在李旭營帳中所表現出來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賞,又像是嘲諷。
坦誠地講,在遼東之戰前,宇文述並沒怎麽留意那個貧家小子。畢竟在宇文氏一脈樹大根深,有才能的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這些人中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比李旭值得籠絡。少年人的表現縱使有璞玉的潛質,但這塊璞也需要極其高明的匠人,花費很大的耐心和時間來雕琢。已經綿延了數百年的宇文家族沒那份耐心,也沒有付出那麽大代價的必要。
況且此人出身極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製了他的反展。縱使將來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終將被限製在固定範圍之內。如果沒有唐公這層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個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現再出色,也不值得駙馬督尉大人折節相交。但有了李淵的存在,少年人的身價立刻變得不同。挖掉它,對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幫助,對已經勢力單薄的李家而言,卻是不諦於重重一擊。
所以,帶著幾分玩鬧的心態,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沒完沒了地跟他糾纏。而正是因為這種糾纏,讓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發掘出少年人的價值。
他把自己的發現匯報給了父親,宇文述卻對兒子的見解不敢苟同。自古以來,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樹,草長得再高,也搶不到樹的陽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遼東之戰中,李旭這塊璞玉突然大放異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獨孤家,以及很多無法於宇文家爭鋒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們不會瞧得起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們不吝嗇收下這樣一個人才的效忠。據宇文述了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經有了五個家族和少年人發生了接觸。
然而,李旭卻對所有拉攏不置可否。少年人這種執拗讓宇文述有些進退兩難,雖然在他眼裏,李旭將來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淵麾下成長,總會有一天,此人將成為李淵這頭蟄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對於一向與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敵人的壯大就是給自己心頭捅刀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未雨綢繆。
但是,偏偏這個少年人對宇文士及有兩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貿然出手相害,非但會讓天下英雄齒冷,前來依附於宇文家的豪傑們也會覺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長為李淵的臂膀,又等於無視自己家族的未來。再三考慮之後,宇文述父子決定折節拜訪救命恩人一次。給少年人一個選擇的機會,也給宇文世家一個報恩的機會。
很高興,少年人雖然“不解風情”,卻以另一種方式規避了已經吹到眼前的風險。
“爹莫非還想向陛下保舉他?”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問道。
“當然,你爹我身負為國舉賢之責,怎能視才不見呢!況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總不能讓人說知恩不報吧!”老狐狸看著兒子,左半邊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萬別保舉他做得官太小!否則,會讓人家說我們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銀環噝噝吐著舌頭,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以旭子的才華,放在李淵麾下豈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皺紋都開了,沒有表情的右臉也開始不斷抽搐。玉的質地再完美,也是要賣給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那大夥不妨就把它擺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總有一天它會因為無所憑依而掉下來,至於屆時是將它納入懷中還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屆時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個噴嚏,吹散幾縷水霧。營帳內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品著清茶,少年人依舊在回憶自己剛才的應對。
“應該沒什麽不得體之處!”李旭笑著想。第一次與人鬥心機,他對自己的舉止很沒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經給了宇文氏父子足夠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並不像謠傳中那麽惡毒,至少對自己,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他不想把雙方剛才交流的細節告訴給劉弘基,因為旭子知道,以劉大哥的為人,他肯定不滿於自己不當場拒絕宇文述的好意。
“選擇宇文家絕對不如選擇李家,因為李家現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隻是錦上添花!”當日,劉弘基的勸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於任何人而獨立地存在。
已經被拋棄過一次,他不想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猶豫地作為棄子舍掉,也不想成為世家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他想憑借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身邊的人。他還想像羅藝那樣,從一個平民成長為一個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時徐大眼站在身邊,他一定會指點李旭,告訴他官場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置身於其中所麵臨的風險,遠遠高於戰場上的明槍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隻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試圖長大的旭子選擇了通往成功的諸多道路中最艱難的一條。他很坦然,因為他對周圍風險一無所知。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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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來臨前,有經驗的老狐狸總能從風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堅二人炙手可熱!”唐公行轅,素有李府第一謀士之名的陳演壽將一封信擺在書案上,低聲輕歎。
書案上放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信劄,有的來自朝中,看上去隻是一些禮節性的問候。有的來自軍中,言辭中充滿了尊敬。還有的用黑色木匣裝著,那是李家從特別渠道收集來的特別消息,幾乎每一封都關係到家族的興衰。
此刻,擺在陳演壽手邊的是一封來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關鍵人物禮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禮物後的感謝。在洋洋灑灑數百字讚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貴和為人仗義疏財之後,於信的結尾,毫不經意地提到最近有幾位大將軍先後上書給當今陛下,保舉護糧軍中一名姓劉的車騎將軍和一名姓李的校尉,並懇請皇帝陛下將二人調入他們的軍中為國效力。
“叔德兄慧眼識英才,擢壯士於行伍,辯珠玉自塵沙。小弟聞之,亦為感佩……”短短幾行字,就讓這封普通信件有了進黑匣子的價值。
“把這封信收起來吧,找人把從靺鞨人手裏買來的千年老參封一條給裴大人送去。順便問問他,陛下估計什麽時候能到,咱們好提前為陛下準備禦帳!”李淵苦笑著搖頭,低聲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堅挖走,去年的遼東之戰中,八百護糧軍是黑暗的戰場上唯一的亮點。大將軍們都不傻,他們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樣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們也很聰明,李家現在式微,養不起千裏駒,他們正好過來把千裏駒收歸門下。至於拿了這匹千裏駒後是拉車還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後的事情,大小家主們暫時不會考慮。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錯,在座的每個人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但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前途遠大的年青人被別的家族挖走而無能為力,這番滋味實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裏不用擔心,他已經是車騎將軍。萬歲即便有所封賞,也不會將他拔得太高。懷遠鎮的糧草需要人保護,所以萬歲暫時還不得不將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馬元規歎了口氣,小聲分析。“需要想辦法的是仲堅,據底下人匯報,自從他回到軍營,已經有五、六個大將軍請他去飲酒。宇文家和薛家還親自登門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確對兩家有恩,這種明麵上的往來,任何人都無法指摘什麽!”陳演壽皺了皺眉頭,點評。
“是啊,即便仲堅施恩不望報。那些人也要做番樣子給其他人看!”長孫順德目光掃過李建成,隱隱地透出幾分失望。
“問題都出在世子身上!”長孫順德默默地想。“如果當時他與劉弘基共同進退,而不是膽小怕死地先帶人跑回來,此刻薛家和宇文家應該感謝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動向他們要求回報,雙方的關係也會緩和一些。在李家目前於朝野中舉步唯艱的情況下,多兩個強援或少兩個對手,都能關係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來了,還振振有辭地說這是劉弘基的安排。作為李家附庸武將,劉弘基可能讓少主深陷險地麽?當時的情況下,作為一家的長子,就要拿出些勇氣和決斷來,毅然選擇和部屬們同生共死。這樣,非但可以讓將士們歸心,也會為他自己將來打出一條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長孫順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僅不懂,最後居然連部屬們的退路都沒保住。那場火一起,燒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隨多年的死士,沒有一個幕僚會死心塌地的為一個連他們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來鞏固的,不是僅僅靠感情。可惜,這一切身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李建成的臉慢慢開始變紅,他能從長孫順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對方心裏的失望。的確,目前的被動局麵自己有責任,但自己已經盡力了,並且一直在努力彌補和劉弘基、李旭二人的關係。為什麽這些人都看不到,為什麽這些人總是要求更高!
“我和弘基、仲堅吃酒時,跟他們聊過今後的選擇!”李建成清清嗓子,低聲向大夥匯報。“弘基覺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長時間。仲堅也總說過父親對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會有所回報!”
“有所回報!”長孫順德氣得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唐公,我認為仲堅已經回報過了您的知遇之恩,現在我們必須拿出些新的好處來給他。否則…….”
“如果仲堅是弘基就好了!當初咱們能給他爭取的職位也會更高些!”馬元規鬱悶地補充。如果當日唐公給李旭安排的職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試圖拉攏他的大人物們就會考慮他們的付出和收獲是否成正比。可現在李旭隻是一個校尉,幾位大將軍隨便一個出手,都可以把他推舉到督尉、車騎將軍甚至正五品虎賁郎將的位置上。當然,對方手中也會‘恰恰’空出一個適合李旭的職位。大戰在即,皇帝陛下不會追究一名大將軍小小違規操作。況且李旭身上也的確有著耀眼的功績。
“除了私情,眼下我們能給予仲堅的,實在不多!”唐公李淵看了看眾人,搖著頭感歎。
他自己現在也僅僅是個衛尉少卿,讓關係不深的年青人放棄遠大前程一直追隨著他,李淵自問自己沒這份人望。
“我們手中其實還有可攏住仲堅籌碼!”陳演壽的話聽起來有些淒涼的味道,“仲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看看李淵,又看了看在座諸位同僚,“隻是這個代價,對唐公來說是否太大?”
“陳先生,你不能憑臆測來玷汙李家的名譽!”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知道陳演壽想說什麽,也知道李旭對婉兒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為了攏住一個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兒。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還不都會笑掉大牙?
陳演壽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對自己胡言亂語表示謝罪。“屬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懷!”
“罷了,先生也是為了李家!”衝動過後,李建成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擺了擺手,說道。
“也不算莽撞,仲堅的確對二小姐有傾慕之心。隻是若唐公許了這門婚事,未免又樹了柴家這個大敵!”長孫順德站起來,謹慎而謙恭地建議,“如果擇一個庶出女兒嫁給仲堅,以將來仲堅的前途,對李家來說,也未必算是辱沒……”
“萁兒的年齡倒是和婉兒年齡差不多大!”李淵長歎了一口氣,沉思著說道。如果讓李旭娶一個自己的女兒,他終生都會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這個時候李家派人去說親,目的性未免太明顯。
“我可以派人把萁兒接來,她的性子和婉兒很像。但時間上未必來得及,並且,仲堅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我們卻讓他舍棄掉,實在有些可惜!”李淵繼續說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會為了一個自己並不滿意的婚姻放棄前程麽?恐怕即使勉強答應了,心中也會覺得非常遺憾吧!
“唐公可以先把仲堅的功勞向下壓一壓,或以護糧軍中事務繁雜為名留他一段時間。等萁兒小姐到了,讓她與仲堅先認識一下,跟世民三個一起練練武。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婉兒和柴紹的婚期。我想仲堅也是聰明的,他應該明白唐公的苦心!”長孫順德皺著眉頭,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等他接受了咱們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聯絡故舊保舉他到別處為官,如此……”
“問題是,那樣做可能會適得其反!”隻有旁聽資格的李世民終於按耐不住,衝口說道。“仲堅如果真的喜歡二姐,就不會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勞那麽搶眼,別人向上推的時候,咱們向下壓,難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會將細節透漏出去麽!”
長孫順德一愣,咽下了後半段建議。“二公子提醒得對,是我莽撞了!”他笑著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
“要我說,仲堅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未必能輕易把他拉過去。今後的日子長著呢,何必爭在這一時。”李世民站了起來,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錯,此子雖然出身寒微,心誌卻堅定異常!”陳演壽的目光也開始明亮起來,微笑著表示讚同。
“如果沒有任何家族撐腰,他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時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驚詫地想著,越想越覺得二公子不可小看。
“世民說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著上一本,將劉將軍和李校尉在遼東之戰的功勞一一奏明了。仲堅是個明白人,他會知道我們是真心為了他打算!”馬元規的臉上也慢慢浮現了笑容。
“可那樣,仲堅就會被調到別的軍中!”李建成猶豫地提醒。如果僅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興。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慮整個家族。
“好了,好了!”李淵揮了揮手,打斷了長子的羅嗦,“就按世民的提議來,我親自寫奏折,替弘基和仲堅請功!”轉過臉,他看看表情有些尷尬的李建成,又笑著追加了一句,“你還是和弘基和仲堅多走動,無論他們到了哪裏,畢竟是從咱們李家出去的。他們發展好了,對李家也是光彩。平時你多關心關心他們,若是他們兩個有什麽為難之處,咱李家盡力幫忙解決。”
“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親打算就這樣放手了麽?他覺得有些可惜。但能與仲堅一直做朋友也不錯,這個小家夥很講義氣。心中沒那麽多雜七雜八,跟他說話也不必顧忌太多。
“你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淵微笑著衝二兒子點點頭,叮囑。“但別再拉著你二姐,她已經大了,不能再由著性子胡鬧!”
“是!”李世民高興地答應。從父親的眼神裏,他看到了難得的賞識。‘隻是二姐……’想到不能拉著李婉兒同行,李世民又覺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紹的,這點他心裏也清楚。但二姐喜歡和仲堅一起騎馬、打獵、練武、聊天,這也是事實!
“二姐會不會真的喜歡仲堅兄?”小家夥心裏突然閃起了個促狹的念頭,他想找機會問一問答案。不帶著任何目的,僅僅是為了好奇。
傍晚時分,李世民鑽進了婉兒的房間,用白天的議事的機密換來了二姐口中的答案。
“小鬼頭,別亂嚼舌根子。”李婉兒戳了弟弟一指頭,帶著些惱怒說道。“該死的陳夫子,他知道些什麽!我怎麽可能喜歡仲堅,他連馬球都不會打。又倔,又懶,衣服也不整齊,還牛哄哄的總覺得自己本事大!”
李世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二姐說得是仲堅兄麽,怎麽聽起來和自己眼裏的仲堅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驚詫中,他看見二姐氣紅了眼角,淚水噗噗莎莎滾落了下來,“你看他那舉止,根本不像個有作為的模樣。又沒眼色,又好麵子,有了錯還不準人說。為了一官半職,轉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諾,這種人怎麽能跟柴紹比!該死的陳夫子,該死的長孫順德,他們怎麽能這麽說!”
“看你氣的,爹不是沒答應他們麽!”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過去。二姐不喜歡仲堅,他終於知道了答案。可二姐為什麽如此氣憤?為幾句閑言碎語麽?
另一個問題被他藏在了心裏,等到很多年後才找到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娶了長孫順德的侄女,在妻兄長孫無忌的謀劃些開始了輝煌的戎馬生涯。短短幾年內,他見過無數奇女子,也品嚐過無數眼淚。
有些答案,年少時不懂。待懂得時,當時的人,當時的風景,早已成為追憶。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出柙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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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九年三月戊寅(十六日),皇帝陛下自東都洛陽啟程,開始了第二次禦駕親征。四月五日,天子六軍來到涿州。四月十三,皇帝陛下在海邊擺六畜、水酒,祭奠去年戰死遼東的英魂。
同日,十七位地方大吏聯名上書,請皇帝陛下慎重考慮征遼之事。諸臣以為,“中國疲弊,萬乘不宜屢動”,天子以萬乘之身親自伐遼,非但會造成國力的浪費,而且會導致內政的混亂。
“朕親往尚不能克,非朕,何人能克之!”大隋天子擲表章於地,怒斥。當晚,聖駕駐蹕望海頓行宮,處理諸般耽擱政務。
去年這個時候,楊廣躊躇滿誌,以為一戰可以平定遼東。最後,三十餘萬大軍戰死他鄉,換回的卻僅僅是高句麗人的恥笑。今年,諸臣不想再打下去了,百姓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而他這個皇帝卻不得不將戰爭繼續下去。
楊廣以為,大隋國完全靠著兵威才鎮住了四方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麗一事上軟弱,周邊那些部族就會先後效仿。如此一來,兵禍連綿,大隋周邊戰事會更多,內部的流寇也會愈發猖獗。
“朕不是不體恤民力,而是騎虎難下啊!”楊廣歎了口氣,望著禦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反對征討高句麗奏折,不斷搖頭。
“萬歲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說辭,他們不過是為了博一個愛民的好名聲罷了!”黃門侍郎裴矩總是善解聖意,在一邊躬身勸解。
“他們全是妄人,就裴卿一個直人。不過,我怎麽聽人說裴卿是個奸佞呢?”楊廣從奏折上轉過臉來,苦笑著質問。
“臣本來是個奸佞,但追隨在聖人身邊,就隻好做直臣了!”裴矩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拍了楊廣一個馬屁。
“也就是說,聖人在堂,朝無奸邪了!”楊廣歎了口氣,說道。
“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著回答。
“你這油嘴滑舌的東西!”
雖然知道對方說得全是阿諛奉承之詞,楊廣還是覺得心裏稍微輕鬆了些。當皇帝不是為了給諸臣罵,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嚴。黃門侍郎裴矩無論是忠是奸,至少他能體諒帝王的難處,能處處為皇家著想。而那些阻攔伐遼的,他們拍拍胸脯,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算了,朕就聽你的,不理睬那幫佞人。把這些奏折封起來,一字不批轉回去!”楊廣用腳尖踢了踢禦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麽不反對攻遼的,揀幾份念來聽聽。朕就不信我舉國上下,沒人識得大局!”
“哎,臣還有一堆武將的奏折,臣這就給陛下抱來!”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轉身跑出了禦書房。不一會兒,捧著二十幾封奏折轉回,一邊喘息,一邊說道:“左十二衛大將軍主動請戰,說不必陛下親臨,他們就能把遼東拆成白地!水師揚帆待發,來護兒將軍說壯士時刻準備替去年戰死的袍澤報仇。張須馱將軍啟奏,他已經擊潰河南盜匪,正在尾隨追殺。但匪患起因多為地方官員不體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賢臣巡視地方,賑濟災民…….”
“這個張須馱,他還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楊廣搖搖頭,打斷了裴矩的匯報。“給東都下道聖旨,就說讓民部尚書樊子蓋酌情賑災。朕記得各地倉庫的糧食能吃數十年,讓災民們吃口粥,怎麽也不至於吃垮了大隋吧!”
“哎,哎,皇上聖明!”裴矩連聲讚道,“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關卿何事!”楊廣伸手在裴矩肩頭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員越來膽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結果張將軍一至,不是全解決了麽?再念,還有沒別的折子,趁著朕還沒到遼東,咱們能處理些就處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來了,朕即便想處理,也沒了時間!”
“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動奏折,順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歎。
“咦,這幾份奏折好生奇怪!”
“怪什麽?難道天上又現祥瑞了麽?誰告訴朕祥瑞,你就替朕殺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們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於屢出昏招!”楊廣冷笑了一聲,問道。
畢竟是戰敗了,雖然殺了劉世龍頂罪,但整個迂回襲擊計劃都是自己親手製定的。‘不準亂殺敵國百姓,對方投降後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為自己一時仁慈。這次,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高句麗反複無常,即使他們投降,大隋也不會再答應!
“天上沒出祥瑞,而是和幾天前那批奏折一樣,幾位大將軍都保舉了同兩個人。包括宇文述大將軍,還有,哈,還有唐公李淵!”裴矩故作驚詫地叫道,“這可真是稀奇,自從臣入朝後,就沒見過唐公和宇文將軍有過一致意見!”
“又是劉弘基和李仲堅?”楊廣劈手奪過了奏折,一個個翻過去,又一個個丟回裴矩懷內。“這兩個人如今很出風頭麽?難道真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依臣之見,這兩個人本事未必多大。隻是去年諸軍皆敗,這兩位帶著三百壯士轉戰千裏,救了一個將軍,一個督尉,算是難得的揚眉吐氣。眼下大軍再入遼東,將軍們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兒激勵士氣,所以才從人堆裏把他們兩個挑了出來!”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幾封奏折都是他事先看過後,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連哪份在先,哪份在後,都小心地整理過。唐公李淵和宇文述大將軍都給他送了厚禮,請他照顧劉弘基和李旭,做了這麽多年官,難得看到兩家宿敵齊心。這不得罪任何豪門,並且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豈能拒絕!
“也有道理,依卿之見,朕該大大封賞他們二人了?”楊廣點點頭,詢問。
“去年諸軍皆敗,按理說他們二人也沒什麽功勞,陛下不封賞他們,自然有不封賞的道理。但本著激勵士氣的目的,陛下少許賜他們個官職,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裴矩躬著身子,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好的壞的都讓你說了!具體怎麽做,你卻雲山霧罩,該死!”楊廣皺了皺眉頭,裝做十分不滿的模樣。
“陛下出口成憲,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畫腳的份兒!”裴矩笑了笑,回答。
“也是!”楊廣點點頭,說道。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壯士馬踏連營的故事,他在去年就聽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過。當時不給予封賞,一則是因為諸軍新敗,大將軍們全部削職待罪,這種時候沒有封賞兩個底層武將的道理。二則是劉、李二人皆出身於李淵門下,想到這個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覺得心裏別扭。
但是賞罰不明,的確不利於伐遼大計。無數驍果滿腔熱情來投軍,就是為了建功立業。有劉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麵擺著,大夥作戰時難免心裏會打個折扣,有十分力氣也隻拿出六分來。
“臣聽說護糧軍現在有兩千四百多人,劉弘基以車騎將軍身份帶這麽多士卒,官職的確小了點兒!”見楊廣的模樣好像很危難,裴矩想了想,低聲建議。
楊廣輕輕側過頭,用嘉許地目光掃了一眼自己的黃門侍郎。憑心而論,裴矩除了為人過於圓滑外,能力還是很強的。簡單一句話,就替自己解決了一個撓頭的大問題。劉弘基與李家交好,沒關係,朕可以隻升他的官職,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數量。這樣,即便他官職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
“你說,朕以戰功擢升劉弘基為鷹揚郎將,可否酬得他的功勞?”
“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認為劉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順著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淵的一個托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書給唐公,估計隨著回信來的又是一份厚禮。
“嗯!”楊廣一邊踱步,一邊點頭,“朕要讓天下勇士們看看,凡真心為國效力的,朕絕不會虧待他們。至於那個李旭……”他又開始犯猶豫,此人姓什麽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淵的關係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據宇文述老將軍說,此子在來遼東前,根本不認識唐公。是唐公愛才,特意認了一個族侄!”裴矩在旁邊微笑著,像說笑話一般替李旭解釋。
“當真?”楊廣的眉頭一挑,大聲問道。
“他們一個家在壟右,世代公卿。一個家在上穀,務農為業,貴賤簡直是天上地下,怎麽可能是一家!”裴矩鄭重地回答。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另一份禮物平安入囊了。宇文家的人在信裏特意叮囑過,讓他無論如何要給李旭謀一個不比劉弘基小的職位。以裴矩對楊廣的理解,一旦他喜歡上某個人,往往會破格提拔。對方出身越寒微,則施加的恩惠越重。
“原來如此,怪不得宇文述老將軍也舉薦他。朕還以為他是外舉不避仇,李淵是內舉不避親。原來,他們兩個都不像朕想象得那麽賢德!”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朕當日一見他,就覺得他質樸,不像李家的人那般奸猾,原來根子在這兒!”
“是啊,李淵愛才心切,硬認了個侄兒。您說他小小年紀,怎麽敢拒絕唐公的美意!”
“嘿,但願李淵當初安得是好心!”楊廣大笑著說道。“你替朕擬一份旨意,說朕念他殺敵有功,封他為,也封他一個郎將。不過,一個護糧軍安排兩個將軍,是不是太多了些?”
“臣以為,陛下對他施以如此厚恩,剛好可以用來激勵眾驍果奮力效命!”裴矩點了點頭,又開始為第三份厚禮而努力。這份禮物是薛世雄大將軍送來的,價值萬貫。薛將軍新被陛下親自點為東北道大使,他和‘孔方兄’兩人的麵子裴矩不能不給。至於薛世雄為什麽請他替李旭謀統帥一營驍果之職,裴矩不清楚,他受賄的準則也阻止他去探求幕後真相。
“統率驍果,嗯,他年少勇武,的確當得起這份責任!”楊廣略做沉吟,說道。“朕先曾經下旨,將天下驍果單獨建了十個營,正缺幾個合適的首領。就拜他為正五品雄武郎將,統領一營驍果好了。你用快馬將命令發過去,讓他盡快入營煉兵。朕到遼東時,要親自看看諸臣給朕舉薦的是不是一個賢才!”(注1)“是!臣遵命!”裴矩躬身答道。第三份厚禮已經到手,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是不是給那些幸運的家夥去一封信,恭賀他一下,順帶索要些禮物呢?”裴矩一邊替楊廣草擬聖旨,一邊斟酌。“還是算了吧,這種沒有根基的家夥向來跌得快,萬一將來他失勢,自己若收了禮物,還不好不出手相救!”想到著,他微笑著擬好聖旨,輕輕吹幹上麵的墨跡。
李旭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先於聖旨到了懷遠鎮。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失望,有人高興,還有皺著眉頭,心裏酸溜溜的,說不出對這個結果的態度。
幾位大將軍中,唯一高興的是曾被李旭救過性命的薛世雄。為了給救命恩人謀得這個職位,他整整付出了一萬貫肉好。在此之前,即便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薛大將軍都沒下過如此大的本錢。
“對咱家沒任何好處的事情,有什麽可以高興的!”薛萬徹不理解父親的作為,氣哼哼地問道。
薛家雖然沒有宇文家那麽大的勢力,在大隋也算得上望族。劉弘基和李旭對父親有救命之恩,薛家在皇上麵前舉薦他們也夠了,何必賠掉著自己的家產替他人謀劃?
“你知道薛家為什麽綿延至今,沒出過什麽大人物,卻也沒遭受過大禍殃麽?”薛世雄用眼皮夾了一眼兒子,笑著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親明示!”薛萬徹賭氣地拱手,做了個虛心求教的姿態。
“就是從不害人,能幫人一把時就幫人一把。他們一群老狐狸沒安什麽好心,把仲堅推到那麽高職位上,就是想看他日後怎麽摔下來。爹給他謀個雄武郎將的職位,獨領一營驍果,他背後被人捅刀子的風險就會小些,摔下來的風險也會小些!驍果不是正規軍,打了勝仗,固然可喜。打了敗仗,看在創立這一製度的皇帝陛下份上,哪個又好下死手追究責任?”薛世雄微笑著,右手輕捋自己的胡須。
“爹既然為他做了這麽多,又為何不讓他不知道?”薛萬鈞湊上前,順著父親的話題追問。
“他是個聰明人,早晚會知道真相。知道後,自然會報答你們兄弟幾個。世道快亂了,咱們廣積善緣,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出路!”薛世雄歎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注1:大業九年(613年)正月,楊廣下詔再征天下兵集於涿郡,並募民為驍果,置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郎將率領之。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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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事先已經聽到些風聲,李旭還是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自打聽到“雄武郎將”四個字開始起,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和嘴巴開始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木木呐呐謝了聖恩,又忘了給傳旨的中官“賀喜錢”。多虧了武士彠反應快,發現上差的臉色開始變冷後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貫“酒錢”讓傳旨的中官又高興了起來。
那中官也是禦前行走多年的,見到李旭的表現就知道他是光棍漢娶媳婦拉,既沒經驗又沒人照應。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說了些“莫負聖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話,帶領隨從,托著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欽差,三人坐在李旭的營帳裏又開始發傻。“旭子升官了,旭子做郎將了!”五娃子張秀口中翻來覆去叨咕著,“兩級啊,連升兩級啊,咱們整個易縣,百十年來也沒出過這麽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彠二人的表現比他穩重,一個望著書案上聖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動。另一個低頭托腮盯著地麵,仿佛地上能長出一朵花來。約摸過了大半柱香時間,武士彠終於從地麵上抬起頭,啞著嗓子問道:“仲,仲堅,仲堅大人,你在朝中沒有別的親戚吧?”
“啊,我!”李旭從聖旨上猛地扭過頭,瞪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問道,“沒,沒有啊,我要是有親戚,當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彠用力搓了一把臉,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兩晉之後,曆來是五品之上無寒門,除了羅藝將軍外,很多像你一樣出身的武將,徘徊一輩子也不過是個五品車騎。郎將位子向來都是死後才能撈到的殊榮…….”
“兩級啊,旭子一步就跨了過去!”五娃子張秀還沒從巨大的衝擊中清醒,喃喃地說道。
“其實是四級!”武士彠正色說道,“車騎將軍和雄武郎將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卻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將職位是大業三年陛下改製時,由驃騎將軍演化而來。驃騎將軍原本是個正四品的官,陛下將驃騎府改成了鷹揚府,驃騎將軍改為鷹揚郎將。雖然郎將的位置增多了,職別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卻依然保留著開府設幕的權力。隻要授了實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職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個郎將位置都被世家豪門盯得死死的,沒點兒背景人,根本別想得到。至於你我這樣的寒門出身,隻有望而興歎的份兒!想擠進去,卻是削尖了腦袋也不可能!”(注1)“啊!”張秀的眼睛瞪得就像燈泡,手指頭曲曲伸伸,仿佛剛剛學會數數般數個沒完,“一,二,三,四!是四級,連升四級啊,旭子,你們老李家祖墳上真的冒了青煙呐!”
李旭咧了咧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正式因為和武士彠一樣清楚朝廷軍製,他才會變得無所適從。
自大隋文帝開始,武將職位被逐步削低。其中驃騎將軍降到正四品,車騎將軍降到正五品,比北周開府、儀同九命(從一品)降低甚多。朝廷於大業三年改驃騎府為鷹揚府,府的長官稱鷹揚郎將,正五品;比之驃騎將軍(正四品)又降低一級。而後來又增設的各種郎將也參照此例,皆為正五品。快速壓縮的官位給大隋軍製帶來了很多混亂,同為五品將佐,郎將比車騎將軍熱門百倍,而車騎將軍又比車騎督尉價值高出甚多。
在李旭的期待中,他最大的夢想是自己能被升為車騎將軍。雄武郎將的這個位置,遠遠超過了他的期待。需要做些什麽,從哪裏開始入手,他事先沒有準備,倉卒之間,也理不出任何頭緒來。
“恐怕裏邊的事情不那麽簡單!”慢慢開始冷靜下來後,武士彠腦子裏充滿了懷疑。他亦是出身商賈,雖然家道豪富,卻和李旭一樣同屬於寒門行列。正因為有著相同的家世背景,二人彼此之間的交情才比跟其他人深一些。考慮問題時,也能理解對方外在條件和內心感受。從最近大人物們對李旭的反常禮遇上來推斷,武士彠知道旭子要升官了。但他認為縱使有唐公舉薦,李旭頂多爬到車騎督尉的位置上,再向上走,得不世奇遇和絕世戰功才成。要不然就死心塌地投了宇文氏家族,以宇文家的門生身份,也可以在世家大族們交換利益時得到升遷機會。除此三條之外,寒門子弟再無其他路途可走!
但旭子蹭地跳了起來,跨過了從五品別將、正五品車騎督尉、正五品車騎將軍,一步就從校尉跨到了正五品郎將位置上,那可是許多人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目標!至於統帥一營驍果的實缺,更是無數有著郎將虛銜的世家子弟打破腦袋都爭不來的好事!
“李,李大人,你,你在朝中使錢了?”武士彠想了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試探著又追問了一句。李旭的新身份讓他很不適應,不知道該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替他出謀劃策,還是知趣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武兄,老樣子,沒人的時候叫我旭子,不然,我渾身別扭!”李旭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抓出了幾道紅印,靠痛覺讓自己清醒,“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有錢人。剛才那三十貫,其中還有一大半是五哥的!”
“也是!”武士彠皺著眉頭回應。李旭不吝嗇,但他的確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護糧軍中隨便拉一個隊正以上的軍官出來,吃穿用度都比李旭奢華。若說他肯花錢去買官,那簡直是石頭開花一樣的鬼話,可第一沒人照應,第二沒花錢,憑什麽朝廷對他如此偏愛?
“武兄也知道,除了唐公,我不認識任何高官。即便想花錢,也找不到收禮人家的門檻!”李旭苦笑著站起來,一邊解釋,一邊重新打開聖旨。黃帛裁就的聖旨上,雄武郎將的官職在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皇上的嘉勉之詞和數日後要親臨雄武營檢閱效果的命令,也在上麵寫得清清楚楚。看著那遒勁的字體,李旭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仿佛毫無知覺地走近了一團濃霧中,四下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麽都看不見,卻不知道霧散後自己已經走到了哪裏!
“也許是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吧!”武士彠筋疲力盡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做了雄武郎將,還領了一營驍果,就不可能再歸唐公管轄,以後的路,就得自己小心了!”
“護糧隊出自唐公門下,皇上既然加了我的官,自然會對唐公和劉大哥也進行嘉勉!”李旭低聲回答。興奮過後,他的頭腦也慢慢開始清醒。獨立出來,不再依附於任何豪門,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但達到這個目標後,同時也意味著所有風雨要自己去扛,再沒有任何大樹可以乘涼,也沒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
李旭想邀請武士彠跟自己去雄武營履新,卻被武士彠卻婉言謝絕了。“我不想再去遼東,旭子,不是我不幫你。去年那場仗我打怕了,現在一做惡夢,還是滿地死屍。你還是找些強援吧,手中那些由你做主的空缺,想必有很多人盯著。如果我判斷不錯,那些與你結交的將軍們很快會給你推薦從屬,能給自己借一分助力就借一份助力吧,以後的路長著呢!”武士彠坦誠地說道,笑容中有些苦,還有些無奈。
“也罷,我盡力向唐公推薦,把這個校尉職位留給你!”李旭知道武士彠不是跟自己客氣,以前自己每次提升時,武士彠總是主動找上門來要求補新缺。這次自己主動相邀,他卻拒絕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恐怕,唐公手中另有人選。”武士彠微笑著搖頭,“無論如何,我承你的情便是。需要人出力的地方,別忘了你武兄!”
一時間,有股淡淡的離愁夾雜在了喜慶的氣氛中,讓李旭和武士彠都變得沉默。李旭笑了笑,小心地收起了聖旨,印綬,還有朝廷頒發的鎧甲。武士彠笑著看旭子忙碌,不說話,也不上前幫忙。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好運,武士彠看著朋友,默默地想。這世界上有一種無形的牆,由無數雙手維護著,隔開了世家和寒門。雖然它以肉眼看不見,但一頭撞上去的人,很少不落個頭破血流的下場。武士彠願意遙遙地在旁邊為旭子加油喝彩,卻不願意自己也上去撞一下。李旭手中有快馬長刀,而他武士彠,卻隻有謹慎的心思可以憑依。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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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入劉弘基業的軍帳前的一刻,李旭才從對方親兵口中得知劉弘基也升為了郎將。“鷹揚郎將!我家將軍被擢升為鷹揚郎將!”劉弘基的親兵昂首挺胸,刻意把“鷹揚”兩個字咬得極重。仿佛不如此,就無法顯示出此職是大隋傳統軍製中的一級,比李旭那皇上獨創的雄武郎將要正規甚多似的。
李旭謙和地笑了笑,沒時間和這些新來的親兵們計較。他和劉弘基之間的關係不需要靠彼此的職位來維係,在旭子心中,如果沒有劉弘基當初的入門引薦和平時指點,他永遠不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所以,劉弘基對他而言,既是兄長,又是老師和朋友。他這次送走欽差後就匆匆來拜訪,目的就是在自己履新之前,聽聽劉大哥對自己的建議。畢竟劉弘基為人處事比他老練得多,並且對官場上的勾當也比他這個寒門子弟看得清楚。
然而劉弘基的表現卻不像李旭期望的那麽熱情,接受了李旭的恭喜後,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就命人入帳獻茶,給新榮升的雄武郎將賀喜。
“什麽雄武郎將,還不是全靠著劉大哥的指點我才走到今天!”李旭搖了搖頭,感慨地說道。
“不然,不然,仲堅賢弟武藝超群,才華橫溢,即便當初沒有劉某,早晚也一樣會脫穎而出!”劉弘基向茶盞裏添了一點精鹽末,一邊吹著水麵上的雜質,一邊敷衍。
他話中的冷淡意味即使是站在帳外的親兵也能清楚感覺得到。李旭知道自己是哪裏惹了劉弘基不痛快,一時也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可以解釋。賠了個笑臉,低聲表白:“如果沒有弘基兄提攜,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亡命呢,怎有機會走入軍中。至於脫穎而出,那更是一句笑話,軍中武藝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如不是唐公大力舉薦,我想這郎將的位子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我頭上!”
“你能這麽想,就好!仲堅。今後你自立門戶了,做什麽事情莫忘了飲水思源!”劉弘基吹了口水沫,淡淡地回答。
一股冷冷的寒流在二人之間湧了起來,慢慢地充滿整個軍帳。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想就此離開,心中又十分不甘。沉默了好半天,才再度從茶杯上抬起頭,低聲說道:“我怎麽會忘記唐公和大哥的恩情,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是那見利忘義……”
“那可不一定,時間久了,什麽都會變!”劉弘基打斷了李旭的話,放下茶盞,笑著觀察對方臉上的表情。他看見旭子的笑容一絲絲慢慢凍結,心中感覺到了一絲絲針刺般的愉悅。
“劉大哥,莫非我不在護糧軍中,大夥就不是兄弟了麽?”李旭的嘴唇哆嗦著,滿口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劉弘基的友誼,並且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去年這個時候,二人曾經為效忠唐公家族的事情產生過隔閡。但在轉戰遼東的那十幾天裏,血和汗水又將友情上麵的裂痕粘合了起來。沒想到,事實上,共同的血與汗水根本做不了粘合劑,它隻是將裂痕掩蓋住了,當疤痕落下後,任誰都能看到裂痕越來越深。
“仲堅賢弟前程遠大,劉某怎能拖累於你。”劉弘基盯著李旭的臉,殘忍地說道。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很冷,如同結了冰一樣向下墜。墜得胸口和肋骨都開始發悶,但他不得不把話說清楚。旭子錯了,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歧途。自己必須讓他得到些教訓,否則他永遠意識不到自己錯在了哪裏。
“在我眼中,弘基兄卻永遠如兄長!”李旭幽幽地歎了口氣,苦笑著解釋。“我自問沒做過什麽愧對天地良心的事情。如果弘基兄覺得我才能有限,不配雄武郎將這個位子,不妨直說好了,你我兄弟一場,根本不必繞這麽大個***!”
“唐公對你有知遇之恩!”劉弘基將茶盞重重地磕在書案上,大聲說道。李旭越是不服氣,他心中越覺得窩火。自己是看中了這個小子的能力和品質才把他推薦給唐公,到頭來卻沒成想養了一頭白眼狼。
“我職位做得越高,越能更好地回報唐公。莫非劉兄所謂的報答,就是永遠追隨在唐公身後不成!”李旭也放下了茶盞,小聲咆哮。
他感到鼻子裏酸酸的,有東西在湧。但他克製著不讓任何東西湧出來。沒人能看到他的軟弱,劉弘基也不能。三百多人的血已經教會了旭子堅強,即便別人認為他錯了,他也毫不回頭地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兩個剛榮升的郎將用血紅的眼睛彼此對視著,仿佛兩頭即將跳起來的豹子。門外的親兵知趣地掩上了帳簾,遠遠地跑開。在旁邊冷嘲熱諷的膽子他們有一些,大人物們若動了拳頭,他們這些小親兵還是躲遠點好。
“你敢說你沒求過其他人幫忙?”劉弘基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直勾勾地盯著李旭,仿佛已經看穿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虛偽。
“每次人家宴請,都是宴請我們兩個。宇文述父子的確來過我的營帳,除了喝茶外,我沒答應過他們任何事情!”李旭毫不畏懼地和劉弘基對視,嘴角上也浮現了同樣的冷笑,“我記得你說過,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你若信他,別人說什麽你依然信他。你若自己心裏生了疑…….”
這句話說得極其到位,劉弘基本來心裏怒火中燒,聽他這樣一說,反倒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了。借著擦桌子上茶水的由頭扭過頭,沉默了半晌,才放緩了聲音說道:“雄武郎將這個職位雖然是個臨時生出來的缺兒,卻也有很多人一直在盯著!如果沒人幫你活動,即便你功勞再大,也不可能補到!”
李旭苦笑著搖頭,“我又怎知道誰這麽好心,放下聖旨,就急著趕來問你。誰知道你火氣居然這麽大!我的家底你知道,即便想活動,也沒有那份錢財應手。如果是別人想拉攏我,何必不把我調入他麾下去。費這麽大勁頭替我謀了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驍果營郎將,若是我事後反悔,他還能把我立刻搬下來?”
“也倒是”,劉弘基皺了皺眉頭,表情在憤怒之外多出幾分凝重,“以宇文家那兩父子的行事風格,不把你握在手掌裏不會放心。其他幾位將軍雖然愛才,但如此人才不能為其所用,他們何苦為一個不相幹的人費功夫。反正,你今後不在唐公麾下做事了,有什麽事情,不再有人為你遮掩,自己好自為之吧!”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當個校尉。既沒有大人物在上麵遮風擋雨,又沒朋友幫忙出謀劃策,以我這點微末本事,恐怕用不了幾天,就得被人給算計了。到時候是丟官罷職,還是發到嶺南去捉象,誰知道呢!”李旭做出一臉苦相,可憐巴巴地說道。
他期待著劉弘基能給自己一個笑臉,雖然二人之間的友誼不可避免地淡了下去,他卻依然留戀這縷曾經的溫情。眼巴巴看了半晌,劉弘基才如其所願轉過頭,苦笑了一下,說道:“也沒那麽難,你無根無基,一番苦是免不了吃的。如果事事都行得正,走得直,讓人挑不出錯來。再有一、兩件明白的功勞擺在那,恐怕想把你搬下來也不好找理由?”
“弘基兄可否為小弟指點一二!”李旭強壓住心中難過,趁機求教。這種感覺很屈辱,就像被人家打了耳光還要登門賠罪。但他不得不忍耐,旭子知道,如果今天自己忍不了劉弘基的冷落,日後其他人的耳光打上來,隻會更狠,更重!
劉弘基心中沒來由地一軟,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這個要求。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永遠回不到過去了,但放任著李旭被人當成靶子,他依然做不到。
“履新後,照例要拜會頂頭上司。驍果營是皇上親自下旨征募的,不屬於任何一路行軍,所以頂頭上司就是兵部和皇上。”劉弘基聽見自己的話就像在講課,冷靜,清楚,但不帶一絲感情。“拜會頂頭上司這關你不必做了,剩下的就是理順營內關係,做到令行禁止。應征驍果的人大多不是良家子,裏麵以市井無賴、贅婿、逃奴和被赦免的罪囚居多,這些人都不是什麽善茬,對他們不但要施恩,還要學會立威。”
“劉大哥說的可是恩威並施?”李旭盯著水中的茶末,低聲詢問。他覺得自己特別像這些泡在熱水裏的碎葉子,翻滾起伏,沒一刻是能由著自己。好不容易能安定了,也就被泡盡了味道,該向外潑了。
“但其中有些懷著封侯夢的大戶子弟,你也不要慢待了。他們的身份也好分辯,從衣著舉止上就能看出與眾不同的修養。”劉弘基喝了口茶,繼續補充:“再有的就是低級軍官,驍果營中會有將軍們推薦去的軍官,照例也給你留著很多空缺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以多帶些熟人過去,也免得到頭來指揮大夥不動!”
“護糧軍的弟兄,估計沒幾個願意跟我走。大夥都想留在後方躲禍,對建功立業的事兒不感興趣!”李旭搖頭,苦笑。劉弘基能做到這步讓他很滿足,雙方已經生分如此,他不能要求別人做得更多。
“你盡量爭取吧,我都放行就是了。另外,輜重補給我也不會缺你的!”劉弘基伸手拍了拍李旭的肩膀,猛然發現,比起二人初次相識那一刻,李旭的個子又長高了許多,肩膀也愈發結實了起來。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小山,沉默中透著一股穩重。
“好自為之!”劉弘基搖了搖頭,微笑著叮囑,“我想,給你的任命肯定出乎很多人的預料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向你麾下安插親信。如果來人真的有才華,能裝糊塗時,你就糊塗著用!若是有人存心拖後腿,也千萬別手軟了!”
“嗯!”李旭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謝弘基兄,我盡量努力!”
“不是盡量,你必須做到!”劉弘基站起了身,“如果事實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你這次升遷,恐怕背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表麵看上去風風光光,其實對你未必完全是福。官場上的東西,往往比兩軍交戰還來得凶險!”
“所以我想請弘基兄多多指點,你知道的,對於這些東西,我沒什麽見識!”李旭聳聳肩,說道。
“跟我一起去拜謝唐公吧,如果他不在乎你自立門戶,肯定會幫你拿主意。他經曆的事情多,眼界也比你我長遠!”劉弘基走到帳門口,吩咐親兵去替他準備戰馬。
“我也正想當麵向唐公致謝!”李旭站起身,輕輕地放下茶盞。水已經涼了,褐色的液體中,仍舊有幾片茶末,不甘心地翻滾掙紮。
此刻,唐公李淵家也籠罩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之中。大隋皇帝陛下有旨,因李淵為國舉賢有功,所以特地賜給唐公次子李世民一個千牛備身的官位。雖然這是一個世家子弟中常見的虛職,但有了這個身份,李世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父親麾下聽差,也可以被李淵舉薦到其他知交好友的門下行走,以便尋找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注1)得知兩個後起之秀登門拜訪,李淵帶著建成、世民親自迎出了前門。劉弘基和李旭以晚輩之禮拜見,李淵拱手回了,然後大笑著邀請二人到院中絮話。
“老夫正準備擺家宴慶賀世民得了功名,你們兩個來了,不妨一並慶賀,免得老夫還得分頭為你們準備,枉費了很多錢財!”李淵裝做非常吝嗇的樣子,皺著眉頭提議。
“世伯倒會省錢!”劉弘基和李旭異口同聲地回答,心中的疑慮瞬間減輕了許多。
唐公是個有氣度的人,這一點劉、李二人不得不承認。對於李旭的脫離,酒席間他非但一點不滿的意思都沒流露出來,反而主動給李旭鋪好了釋嫌的台階。
“弘基與仲堅拚了性命換回來的功勞,誰人能夠抹殺得了?自從你們二人平安回來的那一天,老夫就知道你們兩人要出去經曆些風雨了。與其死乞白賴留你們在老夫這裏耽誤前程,不如看著你們封妻蔭子!”
“多謝世伯舉薦之恩!”李旭和劉弘基感動地站起身,再度施禮。
“謝什麽,這是實打實的功勞,舉薦你們的人不隻是老夫一個。老夫本以為你們兩個都會被調入行軍,隨同陛下征遼。卻沒想到一個仍然留在了老夫麾下,另一個麽,居然這麽年青就獨領一營兵馬!”李淵抿了口酒,感慨地說道。“你們二人需要小心了,做多大的官兒,就要擔當多大的責任。弘基不能給父輩抹黑,旭子也肩負著家族崛起的重擔!”
“謝唐公教誨!”劉弘基躬身,施禮。
“無論在哪一軍中,晚輩依然是您的世侄!”李旭肅立,抱拳。刹那間,他感覺到心中的冰塊在一點點在融化。
“坐下,坐下,家宴麽,不說見外話!”李淵舉著酒杯,命令兩個晚輩不要客氣,“老夫已經老了,能看到後生晚輩有出息,比看到自己升官都開心。今後弘基和仲堅若有什麽難處,盡管說出來。幫忙老夫未必幫得上,但幫你拿拿主意,肯定還不會太差!”
“多謝世伯,小侄感激不盡!”李旭又想往起站,看看唐公高舉的酒杯,笑著坐直了身體,將杯中酒一滴不落地倒入了口中。
“不用謝,你們兩個都不是因人成事的廢物。閱曆雖然不多,學得卻比誰都快!”李淵的將手中酒杯傾翻於口,笑容裏充滿了鼓勵。
酒很濃,燒得旭子小臉通紅。熱氣順著血脈流經四肢百駭,一點點溫暖著他的軀體。我是不是誤會了唐公?是不是過於涼薄?是不是不該太早地追逐功名?是不是該聽劉大哥的,依靠著李家,與他們共損共榮?此刻,旭子心中無數個疑問,每個疑問,都令他頭腦發昏。他找不到答案,隻好一杯杯地將酒水灌進肚子。
“你們兩個,從今往後也算步入了高官行列,做事麽,就得多想想,多看看!往往你們無意間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別人一生!無意間做的一件事情,就會讓人一輩子嫉恨。所以呢,小心,小心,再小心,總是沒錯的!”李淵一邊喝酒,一邊介紹著為官心得。
李旭和劉弘基連連點頭,拚命把這些經驗之談寫進自己心裏。
酒越喝越熱鬧,一些平素不好提起的麻煩事,也都被大家一一想起。唐公李淵或者自己剖析其中關竅,或者讓陳演壽等人參謀,居然把每個問題都分析得頭頭是道。如此一來,非但提問者大有收獲,旁聽者也受益非淺。
唐公是個經驗豐富的高官,麾下的幾個幕僚的見解也很獨到。大夥七嘴八舌地,一邊祝賀三個年青人步步高升,前程似錦。一邊把將來可能遇到的某些麻煩在閑談中羅列了出來,互相提醒著,找出了相應解決辦法。眾人越說越開心,比比劃劃,不覺天黑。
“大戰在即,老夫也不玩什麽摒燭夜飲的把戲,免得讓人落下話柄。”李淵見天色已晚,拍拍手,命仆人上前撤走飯菜酒水,換上新茶,“大夥稍等片刻,喝一盞茶解解酒。老夫還有給晚輩的賀禮沒取來!”
說罷,他向一個家將吩咐了幾句。家將點點頭,匆匆地跑進了後堂。
“晚輩怎好讓世伯破費!”劉弘基和李旭趕緊謝絕。
“別推辭,如果你們還當我是個長輩!”李淵借著幾分酒意,大咧咧地說道。“你們兩個孩子,一個父輩清廉,沒留下積蓄。一個出身寒微,想必也不會有什麽餘財。如今都做郎將了,吃穿用度、與人交往,哪裏用不到錢。難道我李淵門下出去的將軍,還要被人笑話不成!”
劉弘基和李旭見唐公執意如此,不敢再多說客氣話。片刻之後,十幾個家丁抬著兩個木箱子走了進來。李建成上前指揮眾人打開箱蓋,把兩盤黃澄澄的東西和一個布包托到了李淵麵前。
“這點金子,是老夫給你們的賀禮。拿去留做賞賜弟兄,與同僚交往之用。誰也不準推辭,推辭我就打他板子!”李淵瞪著眼睛,跟晚輩們開起了玩笑。
“我也要一份!”李世民跳起來抗議。
“老夫這份家業,全是你們弟兄的,你還不滿足!”李淵吹胡子瞪眼,做出一幅生氣模樣。
眾人皆笑,鬧著奉勸劉弘基和李旭把金子收下。兩個晚輩推脫不過,隻好再度起身謝賞,然後將一盤金元寶接到手中。
足色的黃金在油燈下發著淡淡的光芒,照得人臉上暖暖的,心中也無比溫暖。
“這個,是一套鎧甲。老夫從西域得來,弘基在後方用不到,仲堅卻是要不日趕赴遼東的,有一套好鎧甲防身,就多一分安全回來的把握!”李淵親自打開家丁手上的布包,托起一套鎧甲。
鎧甲通體呈黑色,表麵上浮著一層柔蘭,水一般在燈下蕩漾開去。此甲不知道是什麽材質所造,看上非常沉重,唐公李淵用雙手托著都顯得有些吃力。李旭見此,趕緊跑上前,躬身從李淵手中接過禮物,四目相對的瞬間,眼睛不覺有些濕潤起來。
“謝謝世伯!”李旭抱著黑色鎧甲,躬身施禮。
“小心些,為將啊,可不僅是上陣殺敵那麽簡單!”李淵看著旭子,慈祥滿臉。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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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建成舉薦了十餘名老府兵來幫忙。旭子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將他們全部暫時委任為隊正、隊副、錄事、參軍等低級職位,秘密布置了些任務,讓他們自行去雄武驍果營報到。然後,李旭拉著劉弘基,在護糧軍中好說歹說勸動了一些有誌謀取功名的軍官,請他們暫時給自己充當幕僚。臨履新前,李旭又從虎翼旅中強拉了五十弓馬嫻熟,平素與自己關係近的老兵,當作貼身侍衛,集中交給張秀統領。
接下來數日,旭子在新職位上忙了個焦頭爛額。那雄武營的情況果然如劉弘基事先所料,裏邊魚蛇混雜,非但士卒不像護糧軍中的弟兄們那般老實聽話,各級將官們也仗著彼此身後的背景,根本不把新來的年青郎將放在眼裏。
按照唐公府幾個老幕僚在酒席宴前的建議,李旭也不立刻發作。一邊將護糧軍中帶來的軍官安插到關鍵位置,一邊抽時間回拜那些曾經向自己示好的大將軍。無論到了哪一位將軍的營內,不管對方是否曾經做過有利自己的事兒,都拜謝對方舉薦之德。然後旭子以晚輩之名,請軍中前輩指點治兵方略。幾個大將軍見後生小輩如此知趣,心中原來縱使有些不滿和失望,也隻好暫且擱在一旁,親自口授了他一些眾所周知的“秘訣”後,便開始推薦得力麾下到雄武營中“幫襯”。
對於將軍們推薦的“賢才”,李旭一一收了,皆不委職,暫且以普通幕僚身份聽用。同時,對捧著各種推薦信、名帖前來投軍的壯士,也全部笑納,以親衛身份安排在自己左右。
雄武驍果營的刺頭們鬧騰了幾天後,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幕後指示,主動偃旗息鼓。也有少數幾個不給顏麵,存心想將新來的郎將逼走。李旭先是處處忍讓,待“刺頭”們鬧的實在太厲害了,突然發作,命令自己從護糧軍中帶來的親兵將帶頭鬧事的人一鼓擒下。先以“蔑視上司,不服從軍令”為名,每人打了八十大棍。然後不論其原來職位高低,統統貶為普通士卒。
有人心存怨恨,半夜帶人蒙著臉跑到李旭寢帳裏下黑手報複。剛摸進帳篷,就被埋伏在暗處的親兵圍了起來。李旭也不問對方來頭,命親兵們彎弓攢射。將那些蒙麵人個個射得像刺蝟一般,第二天當作高勾麗奸細挑在旗杆上示眾。
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沒想到新來的少年郎將手段居然如此狠辣,風頭一下子就被打掉了大半截。李旭這才開始整頓軍中秩序,先根據心腹們的觀察結果,將一批心存不軌的低級軍官貶了,把空出來的職位以各位大人舉薦來的壯士填補。然後又根據張秀和親兵們的密報,將一些不稱職的文官也踢出軍營,以大將軍們舉薦的“賢才”來補充他們的位置。至於那些老實肯幹,盡職盡責的,則以大把地肉好賞了下去,讓他們一個個勞而無怨。
數日後,雄武驍果營終於有了些軍營的模樣。李旭擂鼓聚將,告訴大夥皇帝陛下即將親臨本營校閱士卒,如果大夥同心協力,本郎將得了皇帝嘉獎,好處自然少不了大夥那一份兒。如果有人存心搗亂,本郎將丟官罷職之前,殺人立威的事情肯定也要做一些的。
眾將佐已經明白郎將大人的厲害,凜然聽命。李旭參照唐公府幕僚的建議和自己的練兵心得,把短期練兵任務逐一布置了下去。校閱在即,此刻再練什麽臨敵應戰的真本事顯然已經來不及。但什麽方麵最能體現軍容軍貌,什麽方麵最能糊弄上司,唐公府的高人們早已替旭子籌劃清楚。所以大夥現在雖然是臨陣抱佛腳,也不至於摸不到任何頭緒。
從此之後,不刮風下雨,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就成了遼河邊的一道風景。隻見他們一個個盔甲整齊,兵器閃亮,喊著號子,列隊沿著河岸小跑。無論軍官士兵,上午列隊跑出十裏,下午還要列隊跑回來。到了晚上,還要挑燈在營中操練隊列。
四月庚午(二十七),其他諸軍渡過遼水,前去圍攻遼東城。十幾個驍果營卻因為形不成戰鬥力,被左路軍統帥宇文述統統丟在了遼河西邊做預備隊。
如是一來,李旭便有了更充足的時間練兵。每天從清晨練到半夜,隨時準備著在皇帝陛下麵前有所表現。
大隋朝一直實行的是府兵製度,而府兵以良家子侄為主。商販、贅婿、罪犯、乞丐等通常不被軍中接納,即便有機會投軍,他們獲得的軍功和獎賞往往也要比好人家出身的士兵少算一半。去年大軍東征,把三十萬府兵精銳葬送盡了,所以今年朝廷才想起了募驍果入營的主意。皇帝陛下曾親口在聖旨中答應,無論出身貴賤,隻要加入驍果,今後全以良家子看待。
因此,雄武驍果營的士卒雖然紀律散漫,體質卻比正規軍中的士兵好上許多。李旭每日煉兵的強度再大,也不用擔心會把人累死。為了不讓李旭剛爬上高位就被人搬下來,唐公李淵和鷹揚郎將劉弘基也大開方便之門,軍糧、軍械、酒水、肉食等諸般補給,都是優先向雄武驍果營供應。李旭則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不讓人看笑話,每日與士兵們同吃同住,隻要有時間,跑步、操練時也親自參加。
士卒們起初本來有些怨言,被掛在高杆上的屍體嚇住了,才不得不用心練習。後來見郎將大人與自己一同吃苦,本部人馬的鎧甲、器械、夥食待遇也好像比其他各驍果營略高,心中的不滿漸漸小了下去。待李旭又以重金賞賜了訓練出色的幾個旅,並及時舉薦了幾個非嫡係出身的旅率為校尉後,眾人對他更是心服。如是又過了半個月,三千臨時征募來的驍果居然表現出些精銳風貌來。
此時,遼河對岸已經打了個熱火朝天,皇上的禦輦也開到了遼東城下督戰。因為這次征遼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準許各路將軍放開了手腳打,所以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五月初,王仁恭率軍進攻新城(今遼寧撫順北),以千騎大破敵軍三萬,進而圍城,一舉克之。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右禦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等上次打了敗仗的宿將們四處攻掠,均有建樹。到了五月中旬,除了遼東城久攻不下外,蓋牟、新城、建安、扶餘等遼河附近的小城都落入了隋軍之手。
至於校閱新兵的事情,皇帝陛下本人早就忘記了,李旭不懂得使錢,朝中大佬們自然也不會給他創造在禦前賣弄的時機。雄武驍果營的驍果們練完了隊列煉陣型,練完陣型練配合,最後連實戰需要的弓箭覆蓋,輕騎迂回等科目都開始著手訓練,依然沒等到任何表現機會。
眾驍果們眼紅別人功績,紛紛向李旭請戰。李旭見士氣可用,親筆寫了請戰書送上去,卻猶如石沉大海。為了安穩軍心,他不得不想些別的辦法來分散將士們精力。先是做一些小範圍的競技、角力遊戲,用賞金轉移大夥的主意力。到了後來,競技,角力遊戲玩得無聊了,他幹脆把萬餘士卒分成兩部分,在遼河西岸玩起攻防演練來。,在楊夫子贈給的筆記中,有很多關於戰陣配合的詳細論述。李旭當年隻是為了討好夫子,死記硬背,沒做任何深入理解。此刻對照著雄武驍果營實際情況,再結合自己在蘇啜部的觀摩和在護糧軍中的經驗,重頭審視這份筆記,很多原來不明白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參透了練兵方法後,旭子再依次回憶筆記中論述的運籌、謀劃、迂回、陣戰、伏擊、強突等,對用兵的理解力不覺又提高了一層。
每有所悟,他便偷偷地在自己的營中實踐一下。反正驍果們閑得發慌,郎將大人玩的新鮮花樣越多,他們越好打發時間。慢慢地,李旭對於一些野戰陣型和臨陣機變也有了些心得,每當遼河東岸的戰報傳回,他都能跟親信們頭頭是道地分析出一番利害得失來。
等待出征的日子簡單而忙碌。李建成依舊是經常來他營中轉轉,拉著劉弘基和旭子找沒人注意的場所喝酒聊天。李世民也像先前一樣隔三差五跑來請教武藝,偶有所得,必歡喜異常。李婉兒卻很少再露麵了,即便偶然出現在旭子麵前一次,也是低著頭說幾句話就匆匆走開,不再像原來一樣任性胡鬧。她匆匆變冷的態度讓李旭感到有些鬱悶,轉念一想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少年人心裏很快又釋然。
“畢竟她是唐公之女,我高攀不上的!”一次次,旭子望著婉兒的身影,微笑著想。他感覺到嘴巴裏有些淡淡的苦味,同時也一次次被這份酸苦點燃心中出人投地的渴望。
五月底,左路東征大軍再度迫近馬砦水。右路大軍在皇帝的親自指揮下,造布囊百萬,在遼東城外堆成闊三十步,高與城齊的魚梁大道。同時,大隋皇帝陛下給遼東守軍下了最後通諜,‘如不投降,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遼東守軍回書,“唯願一戰!”。大隋皇帝陛下震怒,調集六十萬大軍準備踏平此城。雙方在城牆上廝殺了一日夜,難分勝負。士卒疲敝之機,有人突然發現大隋在遼河西岸還有一支生力軍。
“陛下,臣聞諸驍果營在懷遠練兵,近日已成規模!”黃門侍郎裴矩俯身在楊廣耳邊,低聲提醒。
“對啊,非愛卿提醒,朕幾欲忘之!”楊廣大喜,立刻拔出了令箭。
六月初一,帝令十二萬驍果渡遼,雄武營位列諸營之首。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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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李淵帶著建成、世民和一幹親衛,目送十萬驍果渡過遼河。沒經過良好訓練的驍果們秩序很混亂,不停地有人從浮橋上被擠下水裏。每當這時,橋上的人總是發出哄堂大笑,一邊互相“問候”著彼此的父母親人,一邊扔下救命的繩索。水裏的人拉住繩子的一端,哭叫著回罵,南腔北調的聲音不絕於耳。
“兒戲,他們把戰爭當成了兒戲!”李淵憂心忡忡地想。他不認為十餘萬地痞無賴們到了遼東城下,就足以突破遼東城牆。六十萬大軍沒完成的任務,增加十萬人於事無補。攻不下遼東城的原因並非是兵力不足,而是因為如今的百萬大軍中幾乎盡是新丁。有經驗的老府兵都在去年的那場糊塗仗中葬送盡了,新兵們以前連血都沒見過,怎麽可能攻下一座堅城?
大隋朝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衰敗了下去,如果說第一次征遼失敗是由於皇帝陛下任性胡鬧,朝中文官迂腐誤事的話,第二次久攻遼東城不下,正是對大隋此時軍力的真實寫照。每當想到這一點,李淵心裏總是覺得很失落。在他年青時代的大隋可不是今天這個模樣。當年的大隋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抵擋住突厥人二十萬大軍的狂攻,然後將那些來自草原的劫掠們殺得望風而逃。當年的大隋隻用了四十幾萬人,就徹底掃平了南陳,金陵、嶽州這些號稱固若金湯的城池無不席卷而下。但現在,這頭老虎卻失去了當年的牙齒和利爪,除了模樣還是頭老虎外,武力已經不足以拍死一頭野鹿。
大隋朝老了,他也老了。李淵的目光投向遠方,注視著最先過河,此時正在整理隊伍的一營人馬。隊伍中那襲黑色的鎧甲是他年青時從西域得來的,當年李淵曾穿著它追隨大將軍楊素北定大漠。如今,這身鎧甲對於發了福的身體而言已經太沉重,穿上它後,用不了多久臉上汗就會像雨一樣滾落下來。
河對岸,身穿黑色鎧甲,騎著黑色戰馬的旭子看起來非常紮眼。即便隔著一條遼河,李淵也能清楚地將他從人群中分辯出來。這個被唐公李淵白揀回來的同族晚輩像及了李淵當年的模樣。謙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不甘、孤傲。“他還是一頭沒被人馴服的老虎!”李淵微笑著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世界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
“仲堅的兵練得不錯!”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湊上前來說道。雖然同樣是訓練不足,在亂糟糟的人流中,雄武驍果營那一萬多士兵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專門為了應付皇帝校閱的針對性訓練很好地維係了他們軍容,與同樣是由驍果組成的其他各營相比,雄武營更像正規軍,而其他各營的表現就像山賊流寇。
“如果再給他一年時間,說不定仲堅能訓練出一支真正可戰的精銳來!”李淵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對岸。誰會第一個出手馴服這頭年幼的老虎,或成為幼虎爪下的犧牲呢,他不想知道。他有充足的把握保證,那些看不見的牢籠和枷鎖足夠讓旭子撞個頭破血流。哪一天旭子撞累了,倦了,自然會想起李家的溫暖來。那時候他再回頭,就會成為李家最得力的幹將。
“唐公的意思是說,驍果諸營的力量尚不足一戰?”陳演壽笑了笑,追問。
“六十萬大軍都不能攻下的城市,你以為去了一夥流寇就能解決麽?”李淵搖了搖頭,反問,撥轉馬頭緩緩向西。河畔上其他看熱鬧的李家親信見狀,趕緊策動戰馬跟了過來。
“不是說陛下已經壘土與城頭齊平了麽?”迷惑的問話出自李建成之口,他剛才將父親和陳夫子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雖然旭子已經脫離李家,建成還是希望他能夠做到別人無法完成的事。也許是為了麵子,也許在內心深處,此刻他已經把旭子真正當成了朋友。
“如果破城指日可待,兵部就不會調驍果上前。第一個入城的將軍升三級,封萬戶,是萬歲親口許諾的。如果這果子很容易摘到,你會拿來給別人分麽?”李淵回頭看了看兒子,淡淡地回答。
“他那人忘恩負義,又言而無信,輪到誰立功也輪不到他!”李婉兒的話聽起來異常尖刻,自從李旭被任命為郎將那一天起,提到旭子,她就是這幅咬牙切齒的模樣。
“的確輪不到他,卻不是因為他的人品不好。這十營驍果,除了仲堅一個,其他哪個為首的郎將不是出於高門大戶之家?封妻蔭子的機會他們不可能讓給別人,不過,這樣也好,仲堅不用衝上城牆去送死!”李淵瞪了一眼女兒,低聲解釋道。
“爹認為遼東城短時間內很難被攻下?”李世民也趕了過來,追問。
“三十步寬的土壘,隻能保證咱們的人衝上城頭。衝上城頭後,還得找馬道下城,斬關落鎖。地方越狹窄,人數的優勢就越顯不出來。相反,老兵數量和士兵個人戰鬥力卻成了關鍵…….”李淵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提問,而是用自己的戰爭經驗來分析眼前難題。
“不過,高句麗人也耗不了多久了。宇文述大人已經在馬砦水邊伐樹造橋,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也已經揚帆出海!遼東城即使能守到冬天,平壤被咱們拿下來,高句麗人一樣要亡國!”李建成一廂情願地分析道。作為大隋朝子民,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國家能百戰百勝。
“希望咱們這次東征能耗到冬天!”李淵苦笑著說道。建成是個好兄長,好朋友,卻缺乏做一個好家主的戰略眼光。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亂世即將到來了,每個家族都可能有機會向上發展,同時也有消失的可能。百年之前,江南大地上,人們言必稱王謝,如今,誰還看得到王謝兩家的門窗在哪裏?
“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說運河的河道被淤泥堵塞,暫時發不得軍糧!”陳演壽不忍心看建成繼續令他父親失望,故意把一些看似雞毛蒜皮的雜務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
“這個楊大人也是,怎麽不早早提疏通一下。大軍已經出發一個多月了,他又喊起河道淤積來?”李建成皺了皺眉頭,信口說道。猛然,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掃向陳演壽,卻看到陳演壽的目光正向自己看過來,裏麵充滿了鼓勵。
“那,那咱們怎麽辦?”李建成目瞪口呆,半晌後,才期期艾艾地追問。他是長史,對遼西各地存糧的數量一清二楚。如果楊玄感造反,切斷糧道,不出兩個月,百萬征遼大軍就無糧可食!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楊玄感意圖謀反!楊家兩代俱為上柱國,玄感又素得賢名。我們李家背不起一個“害賢”的名義,也不能胡亂向皇上進讒言!”李淵皺著鼻子,仿佛空氣中也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楊玄感是前上柱國楊素的兒子,相貌英偉,文武雙全,少年時即名滿天下。自從他繼承了楚國公的爵位後,門下賢者雲集,英才無數。連觀德王飛*庫*網之子楊恭道、名將韓擒虎之子韓世諤和少年即有才名,世襲蒲山郡公的李密都做了他的幕僚。此人當年曾隨宇文述一同西征吐穀渾,戰功卓著。轉任地方大吏後,察糾貪汙,彈劾奸佞,也使得治下歌舞升平。如果是這麽一個既會治國,又懂得兵略的人在後方造了反,大隋朝國運岌岌可危!
在東征之前,早有言官勸阻過皇帝陛下,請他不要將向前方督運軍糧的事情交給楊玄感。但楊家在朝中門生故舊無數,隨便一個人的擔保都比言官的捕風捉影之詞更能讓皇帝陛下信服。一番私下運作後,皇帝陛下不但不懷疑楊玄感的忠心,還賜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以示安撫。
即使有確鑿證據,李淵也沒勇氣向皇帝陛下揭發。大隋皇帝陛下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姓李的,一旦他的懷疑有誤,對李家就是滅門之禍。所以,眼下李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軍書,一遍遍地催促禮部尚書楊大人盡早將囤積在中原的糧草運過來。
“陛下以傾國之兵孤懸遼東,懷遠諸郡所存軍糧不足一月。若糧草遲遲不致,大軍危矣!”當晚,李淵四日前以八百裏加急送出的軍書,再一次遞到了楊玄感的手上。
“大軍不危,我又怎能成得了事!這個李叔德,真夠婆婆媽媽的!”楊玄感不屑地將軍書擲到了地上,心中對李淵充滿了輕蔑。
六月乙巳(初三),楊玄感反。天下震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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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城就像一塊茅廁裏的石頭,黑黑的散發著惡臭。
長時間的戰爭已經讓這座孤城四壁上沾滿了人血,黑色的蒼蠅蚊蟲就在黑色的血跡上尋找著食物。每當有石頭或弩箭砸下來,那些嗜血的昆蟲們就“哄”地一聲,煙塵般飛上天空,和飛濺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蒼白的太陽。
這絕不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卻不得不每天麵對它。如今,他已經是一營統帥,麾下有一萬戰兵,兩千多名輔兵,再不能像上次遼東之戰初始階段那樣,覺得戰事無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營中睡覺。
但在戰場上,他又的確無所事事。高句麗人用石塊和泥土自己堵死了遼東城所有的城門,大隋將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敵軍偷襲。但他們也攻不進遼東城內,盡管城外有將士們用泥沙包壘就的魚梁大道,沿著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牆上。但高句麗人守得很聰明,他們用木柵欄和沙包將城牆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頭的隋軍要麽站在城上忍受兩側敵樓上的羽箭打擊,要麽繼續向前,從兩丈多的城牆上跳下去。想要向城頭兩側擴大戰果,卻是萬萬不能。
在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高句麗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牆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所以,麵對著黑色的遼東城,大隋兵馬在生力軍到來後依舊一籌莫展。
五天前,當驍果諸營第一次到達高句麗城下的時候,幾個郎將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麵紅耳赤。前來介紹戰況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說了,城內的高句麗將士已經成了強弩之末。隻要我大隋勇士發起再發起一波衝鋒,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奪下來。
“先入之功,升三級,賞萬戶!”巨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除了一個姓裴的將軍和沒有根基的李郎將,其餘八個郎將都要爭這個首功。裴將軍不爭功是因為他家世顯赫,並且本來就有光祿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著跟小輩們爭搶。至於李郎將不爭的原因,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無數聲名顯赫的世家子弟還沒輪到,哪有他這個無根無基的新丁現眼的機會?
窄窄的魚梁道無法容下太多的兵馬同時發起攻擊,所以經兵部協調,將積極請戰的八營勇士分為八個班次,每個班次強攻一天。如果哪個營的攻勢堅持不了一整天,則由輪給在其下一位的郎將帶兵頂上。
第一天,折衝驍果營在一位出身天水趙氏的郎將帶領下,率先攻城。攻勢從正午開始一直持續到午夜,前後三千多名驍果陣亡在魚梁大道兩側,亦未能將城頭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後,趙姓郎將掩麵而哭,承認失敗,自縛到中軍請罪。皇帝陛下笑而釋之,命三軍休息,明日再戰。
第二天,果毅郎將元緯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率領麾下士卒負土囊登城,試圖在城牆另一側也堆出一條下城的大道來。將士們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進城內的土囊卻全被城中的高句麗人用獨輪車推走。未及天黑,元緯自認戰敗,主動致中軍請罪。楊廣看在已故內史令元壽的麵子上,寬恕了他。
抽到第三輪進攻的郎將名字叫虞世則,是現任內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兩位郎將大人的攻城教訓,他不敢再輕敵,一麵請求主帥以車弩和石炮壓製魚梁大道附近的高句麗軍,一麵派死士抬著雲梯衝上了城頭。但雲梯的長度無法夠到城內的地麵,高句麗將城牆附近挖得遠比城外低。虞世則無計可施,隻好轉而攻擊城牆上高句麗人壘起的障礙物,經過一日血戰,他破壞了十二道柵欄,拆除三堵沙壘,卻在傍晚的時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麵門,當場戰死。
沒經過嚴格訓練的驍果們在主將戰死後慌亂撤退,摔下魚梁道和被自己人擠下城牆的足有二百多人。
緊接著,第四輪和第五輪進攻亦無功而返回,抱著立功之心而來的驍果們一旦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輪攻勢剛剛發起不到一個時辰,旁邊觀戰的李旭已經預料到進攻的失敗。
“咱們不該隻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十萬大軍在城下幹耗,不如用魚梁道來吸引守軍注意力,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壘幾條魚梁道來,數個方向同時向城裏殺!”李旭低聲向自己麾下的幾個低級將領嘀咕。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最合適的進攻策略是圍城而不是強攻。但遼東地區的適合戰鬥天氣實在太短,一旦戰火延續到八月之後,突然而降的大雪對中原士兵而言不諦於滅頂之災。所以,皇帝陛下選擇強攻遼東城的戰略未必是錯,然而強攻的手段卻未免過於單一。
“大人說得極是,但不會有人聽咱們的!”雄武營別將慕容羅低聲回應。他是一個有著近二十年行伍經驗的老兵頭,自征開皇年間那次征遼之後,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軍職上徘徊。慕容是個胡姓,祖上殺孽太重,所以這個姓氏素來就不被中原的世家們所接受。而慕容羅本人又和軍中顯貴宇文家搭不上關係,所以混了近十幾年也隻是個校尉,還進不了升遷機會較多的天子六軍。李旭來雄武驍果營履新之時,一幹托關係入營當差的低級將校們試圖給新長官下馬威。慕容羅因為沒有背景,所以不敢參與。結果最後因禍得福,帶頭鬧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對低微的李安遠二人卻因為行事低調而得到了升遷。
李旭無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羅說得有道理。雖然擠入大隋武將序列的時間很短,旭子已經感覺到了身邊那一堵堵無形的牆。“那走了狗屎運的小子是誰啊,他父親立過什麽大功,祖輩出過什麽名士麽?”每天早晨去中軍應卯的時候,別人的竊竊私語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雖然他這個飛將軍李廣後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但如今大隋認可的兩個李姓一個是趙郡李家,另一個是壟右李家,與他這上穀李家可以算同宗,卻數百年沒什麽來往。
五品郎將是個“六參官”,每個月隻有六次參加朝議的機會。而在每天早晨軍中例行點卯時,他們也隻能站在武將行列西側倒數第二的位置。倒數第一的是天子六軍中當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內府校尉對品級比自己高三級以上的外府將軍往往都不屑一顧。
沒有人引薦,早晨點卯時李旭很難得到皇帝陛下的關注。由於站的位置太遠,他甚至常常聽不清皇帝陛下在說些什麽。所以,功勞和風頭他爭不到,出謀劃策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這小小新晉郎將的頭上。
“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都是臨時從地方征來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當過兵,這麽高的城牆,對方守將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衝上去也是送死。況且現在咱們士氣這麽低,真正肯上前拚命的沒幾個!”雄武營的長史趙子銘低聲給自家主將分析。他是薛世雄將軍推薦給旭子的幕僚,人長得像個癆病鬼一般,官場和沙場的經驗卻都豐富得很。剛到遼東城下的時候,李旭之所以沒冒冒失失地去搶著立軍令狀,就多虧了他和另一個李家推薦來的八品錄事謀劃。
“其實這樣也好,咱們撈不到立功受獎的機會,至少也沒什麽錯誤可犯!”五娃子張秀笑嗬嗬地說道。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衛長,雖然麾下人數不多,但級別卻是朝廷認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祿可拿,軍中同級的校尉、參軍們也都要高看一頭。所以他對目前情況滿足得很,根本不願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別將慕容羅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驍果營是臨時組建的,平定遼東後就得解散。如果咱們沒些實際的功勞,就隻剩下個官銜,今後很難在內外兩府中補到實缺兒。此戰之後,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歸田,沒地方上任的將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錢……”
“我盡力想辦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滿渴望的眾人,低聲安慰。“每個人都有出人投地的夢,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必須知道底下人需求什麽,並盡量別讓他們失望……”臨履新前,劉弘基的叮囑還在他耳邊回響著。旭子有些憂鬱,望著黑漆漆散發著惡臭的遼東城,他毫無辦法。
“李將軍!”慕容羅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聲呼喚。
李旭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見幾個皇宮侍衛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那些人個個出身高貴,從來不願意與旭子這樣的寒門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軍議事!”當先的一名侍衛冷冷地說道。
“末將遵命!”李旭肅立,抱拳,小聲回應。長史趙子銘發出了一聲輕咳,侍衛長張秀趕緊帶人衝上去,堆起笑臉拉住當先那名侍衛的胳膊。
“幾位將軍莫急著回去覆命,我們家郎將以前沒見過皇上……”張秀獻媚地笑著,將一小錠黃燦燦的東西塞入了那名侍衛的手心。
“你家郎將年少有為”領頭的侍衛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手攥了攥,憑借對黃白之物的良好直覺得出了對李旭的評價,“其實這很簡單,咱們一邊慢慢走,我一邊給你家郎將講解講解…….”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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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大帳內的官員很多,見到李旭進門,眾人齊齊地側過了頭。審視、猜疑、甚至帶著輕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幹,心髒也不爭氣地狂跳個不停。好在來時途中,那幾個皇宮侍衛看在孔方兄的麵子上已經仔細叮囑過了他所有晉見皇帝時的禮節,旭子才硬著頭皮將武將之禮行完,然後長身肅立,等著皇帝陛下的問話。
“朕聽說去年大軍戰敗之時,你曾領著三百將士在遼東殺了個來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聽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時怎麽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績,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回答:“啟奏陛下,去年前往遼東救人的行動,是受唐公李淵大人指派,由鷹揚郎將劉弘基大人帶領。末將當時隻是劉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實沒立下什麽功勞!”
“沒立下什麽功勞,就是說朕不該賞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頭上,說話的語氣很是挑剔。
“末將不敢!”李旭嚇得又行了個軍禮,大聲回答。
“哦,能在萬馬軍中殺進殺出的壯士,也有不敢為之事麽?”前方傳來的聲音稍顯平和了些,帶著些笑意追問。
“末將對著敵軍,怕也沒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結巴,也聽見了百官們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著大隋皇帝陛下還在身前,隻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頭的緊張硬壓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讓你害怕麽?你抬起頭來,仔細看看朕有何可怕!”見到李旭額頭上已經有汗水開始滾落,禦案上那個聲音愈發柔和,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將,末將尊旨!”李旭把心一橫,用力抬起頭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裏默默念叨著,目光和禦案後那個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後又低了低,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皇帝陛下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明顯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著華麗的錦甲,也掩飾不住他肩膀的單弱。位於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軟,拳頭無力地攥著,幾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從蒼白的皮膚下跳將出來。(注1)“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點就把這句帶著憐憫意味的問候說出口。這不是去年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那個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場出乎意料的戰敗對皇帝陛下打擊很重,甚至一下子從他身體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麽?李將軍?”楊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將領中最年青的郎將,微笑著追問。
“臣不是怕,臣為陛下天威所驚!”李旭望著楊廣,低聲回答。當將一顆心橫下來後,他的頭腦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典故中的馬屁詞也很自然的從口中滾了出來。
即使無所畏懼,此刻也必須說三分畏懼。史書上曾記載過鍾氏兄弟見主君,一個“汗出如漿”,一個“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雖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晉朝的皇帝,但古往今來,皇帝的喜好應該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楊廣在鼻子裏“嗯”了一聲,對李旭的回答還算滿意。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破格接見過很多低級官員、武將還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進門就低頭哈腰,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裝出一幅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模樣,舉止失禮。像李旭這般嘴巴上誠惶誠恐,但身體站得筆直的年青人,在位這麽多年來,楊廣還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讓楊廣的話在不知道不覺中就開始變多,探討完了自己麵相是否凶惡之後,這位聖人皇帝笑著補充:“你不必謙虛,每個人的功勞失,朕都記得。每個人犯的過失,朕也都知道。朕聽人說在生死關頭,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澤,可有此事?”
“啟奏陛下,末將當時隻是不忍心看著同伴戰死!”李旭的回答幹脆利落。他忽然發現皇帝陛下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息怒無常,至少到目前為止,站在自己麵前的皇帝陛下和一個普通中年官員沒什麽太大差別。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將軍個個像你,朕的三十萬精銳就不會盡沒於遼東了!”楊廣苦笑著搖頭,不知道為將軍拋下部屬獨自逃生的行為不滿,還是心疼被人割下頭顱累塔的三十萬老府兵的性命。
聽了這話,李旭腦門上剛落下去的汗登時又冒了出來。“末將,末將當時隻是蠻性發做,蠻性發做!不知道進退,不識大體!”他即便再自視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將軍頭上,隻好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將士多一點這樣的蠻性!”楊廣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帳中其他文武同時躬身向皇帝請罪。有人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有人卻用怨毒地目光掃視了李旭幾眼。
“哪來的野小子!居然還有人誇他識大體!”禦史大夫裴蘊心裏暗罵。今天帳內這名郎將據說是自己的本家黃門侍郎裴矩親自舉薦給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識人之名,這次恐怕是著實看走了眼。
正當百官心中腹誹的時候,禦案後又傳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說這事兒不追究了,你們還告什麽罪。李將軍,兵部新頒發的遼東地圖據說是你所繪,此事當真?”
“是,臣,臣的確根據附近獵人的描述胡亂畫過一幅遼東地圖,去年大軍東征時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來獻醜。後來此圖被薛世雄大將征用,後來去了哪裏,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剛才的教訓,這回他無論如何不敢把繪製地圖功勞據為己有。雖然今年軍中頒發的地圖的確就是去年他畫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來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將都像你……”雲雲。嘉勉的話,皇帝陛下說了估計很快也救忘了,但萬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個較了真兒,自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注1:綿甲:隋唐時期軍服,輕盈華麗,防護效果很差,隻做武將禮服用。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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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裏的幫閑。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勳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麽,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麽。
“你倒是有心,咳,可歎滿朝公卿……”楊廣當著無數文武的麵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麽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哦!”楊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看看李旭紅得欲滴出血的臉,再看看左右身側一個個麵無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後,他終於理解了少年人的難處,“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文武百官的功勞雖然比你大得多,卻都在別處,不在這幅地圖上麵!”
歎了口氣,他又補充,“上次是朕對遼東局勢估計不夠,所以大夥才準備不足。朕之過,又何必委罪於人。你能在大敗之時揚我大隋國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獻上了這份地圖,朕……”楊廣看看李旭,心中對眼前少年充滿了好感。他想再給賜少年人一個官職,轉念一想對方升任郎將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諸臣之中肯定有人會諫止。笑了笑,說道:“朕再賜你百煉寶刀一口,助你在疆場上大戰神威,再為朕殺敵立功吧!”
“謝陛下隆恩!”李旭後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後肅立。禦賜寶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著順手,也未必真有百煉之精,但無論換做誰也不會真的拿禦賜寶刀去砍敵人腦袋。這東西在大隋軍中代表的是一種尊崇,代表著軍功被皇帝認可並記在了心裏。持有此刀的人,日後提升的機會遠遠高於其他同僚。
如果說李旭剛入軍帳時,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數是輕蔑的話。此時,這些輕蔑的目光裏邊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開始盤算帳中這個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開始考慮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將麵臨威脅。朝中的職位就那麽多,世間的豪門望族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幾個,新的軍中權貴崛起,往往意味著擠占掉別人的利益。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變。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當有了利益衝突呢?是否要出手將那些可能長大的勢力掐死在萌芽狀態?
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內廷侍衛捧來百煉刀。大隋皇帝陛下親手取了,掛在了李旭腰間。“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謝的瞬間,楊廣一把搬住了他的肩頭,家中長者般慈祥地叮囑道。
“臣,末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旭聽見自己說話的聲調全變了。他無法壓抑住來自內心深處的激動。從前讀過的史書告訴他,做武將的最怕就是沒君王賞識,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在等待中埋沒一生。而老天對自己卻如此眷顧,在自己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便遇到了一個慧眼識人的偉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報!”楊廣笑了笑,低聲叮囑。目光離開旭子身體的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滾過了一層浮雲,很快就淡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你的甲,好像很精良麽?”皇帝陛下微笑著問。
“是唐公贈給末將的賀禮!”李旭的心還在熱血裏邊浸泡著,毫無戒備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沒錯,這是用西域镔鐵打造的甲葉,裏邊襯了犀牛皮吧?”楊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濃得像積了雨的雲彩。
“末將不知道,末將從來沒,沒買過鎧甲!”李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著藍光的甲葉,有些尷尬地回答。這副鎧甲是唐公李淵在酒宴後所賜,因為顏色和黑風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戰時總喜歡穿在身上。今天宮廷侍衛突然來宣召,時間倉卒,他根本來不及去換袍服,所以隻好穿著鎧甲來見駕。
聽了李旭的話,楊廣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沒買過鎧甲,難道你從軍前,沒自備戎裝麽?”
按大隋慣例,良家子弟從軍要自備戰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會高價購一幅好甲在身邊,那東西軍中雖然統一配發,但質量未必有自己買的結實,穿起來也未必有自己買的合身。而李旭居然從來沒買過鎧甲,當年其家的窮困程度的確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象。
“沒,沒備。末將,末將當初所有的錢都買馬了!”李旭非常尷尬地說道。他不能直說自己窮,否則等於指責皇帝陛下不愛惜百姓,讓即將上戰場的壯士連鎧甲都買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當年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則欺君罪名落下來,自己長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所以,他隻好用買馬一詞來搪塞,沒撒過謊的臉紅得比作賊被抓住了手腕還鮮豔。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販馬的事情!”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
他們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務,一半私事地閑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尷尬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煩悶不止的皇帝陛下怎麽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來。今日有人建議皇帝陛下召見李旭,是為了向他谘詢遼東地理情況。眼看著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皇帝陛下的談興卻還沒轉到戰事上。
“朕聽人說你與唐公是同族?之前卻沒有過往來?”楊廣想了想,又問。
今天他的問話全是隨意而為,沒有任何條理可循,這可苦了李旭這初涉官場的新丁。每個問題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錯。但每個問wenxin8題的答案卻總是不能讓所有人滿意。此刻再一次聽到皇帝陛下問及自己和李淵關係,李旭沉吟了一下,低聲回奏:“按輩分,唐公的確是末將的族叔。但當日末將投軍,卻是被劉弘基將軍引薦,沒想到能與自家族叔在懷遠鎮相認!”
這已經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經曆過上一次君前問答的事後總結,如今他已經知道楊廣不喜歡李淵的原因所在。通過剛才楊廣說話的口氣,他也能聽出來皇帝陛下問話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對他不薄,所以旭子實在無法順著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淵一家完全分離開來。
這個答案,讓滿朝文武的臉上再次變色。無論喜歡不喜歡旭子,大夥心中未免同時叫了聲‘可惜’。眼前少年也過於執拗,明知道一棵大樹將傾,卻還死抱著不肯鬆手。不過這樣也好,大夥今後倒犯不著費力去排擠他了。僅憑他今天的回答,短時間就不肯能再次得到升遷的機會。
“朕知道,你畢竟姓李!”楊廣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當然,他不能在臣子麵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轉身走向禦案,邊走,邊低聲問道:“朕記得跟你說過,來遼東後要校閱你部兵馬。如今,雄武驍果營可堪一戰?”
“啟奏陛下,雄武驍果營願為陛下效死一戰!”李旭大聲回答,繞著***,把楊廣的問話回避了過去。
雄武驍果營隻訓練了不到兩個月,擺擺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來攻城,結果不會比其他幾個驍果營好。但此時情況已經不容他再退縮,無論前麵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著腦袋向前衝。
忐忑之餘,旭子心中暗自盤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說服皇上多派幾支兵馬從其他位置佯攻,這樣自己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會小些,傷亡也不會那麽慘重。
“驍果們的戰鬥力,比起去年隨你去遼東的八百壯士,如何?”楊廣的思路卻如天外飛仙,讓李旭永遠跟不上其蹤影。
“啟稟陛下,去年前往遼東的護糧軍將士,皆受過一年左右訓練。”李旭偷偷的掃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臉色,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讓皇帝陛下失望。
楊廣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內,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攻城戰,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馬之戰鬥力遠遠不如去年那夥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經校閱過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衛精兵,想想已故的麥鐵杖老將軍和辛世雄大將軍,他心中不覺百味陳雜,歎了口氣,試探著問道:“如果朕命你領麾下將士再次前往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麽?”
“有何不可!末將願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軀,大聲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為什麽歎息,但就憑對方剛才親自給他係上寶刀的情義,旭子也要有所回報。況且此時馬砦水東岸的敵軍幾乎被大隋兵馬蕩空了,除了路過幾個孤零零的城市時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幾乎不會碰上其他任何阻攔。
文武官員們一下子熱鬧起來,陸續上前向楊廣進諫。說兵凶戰危,派一個聲名不顯的新銳擔當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請纓親帶大軍前去,隻請李旭做向導者有之,就是沒人對李旭獨領一路兵馬的願望表示支持。
從眾人七嘴八舌的諫言中,旭子慢慢聽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麽原因,大隋兵馬打算撤離遼東了,但宇文述將軍所部近三十萬大軍已經準備渡過馬砦水,所以,眼下必須有人前去接應,保證東征大軍的後路和糧道不為高句麗人趁機遮斷。而目前,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都出戰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別合適的領軍人選。並且對遼東地理情況,沒人比李旭和劉弘基二人最為熟悉。
“不知道是哪個瞎眼的‘伯樂’推薦了我?”李旭皺著眉頭,四下張望。這不是什麽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結果衛文升將軍燒了浮橋,讓三千多名殺破重圍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門口。這次自己再去救援,說不定等大軍來到遼河邊,盼望著的浮橋又被人拆毀了。所以,他也急著不爭這個功勞,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大夥討論出結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夥的諫言都是為了國家!”楊廣的手臂向下壓了壓,製止了眾人的議論,目光轉向李旭,繼續問道:“既然眾驍果訓練不足,為何你還願意去遼東建功?難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務被朕降罪麽?”
“還是讓我去?”李旭楞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湧起了幾分對未來的擔憂。看了看楊廣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後,朗聲回答:“陛下問驍果訓練情況,臣自然要實話實說。可沿途幾個孤城中的高句麗人不知道我軍實情,他們已經被宇文述老將軍打落了膽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軍威!”
這個答案卻是在座很多文武沒想到的,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其中不乏讚賞。
“你還要再多兵馬麽?”楊廣點點頭,微笑著追問。本來,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隻是詢問遼東地理情況,但見到少年人舉止憨厚中帶著沉穩,突然臨時起意想把帶領援軍的任務交給他。可以說,眼前這個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這一項不令他滿意外,其他各方麵表現出來的鋒芒氣度,都讓他非常讚賞。
年少怎麽了,朕當年第一次領兵時也不過十六歲。出身寒微怎麽了,麥老將軍,羅藝將軍都出身寒微,但他們兩個比任何人都英勇。對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楊廣不想再聽百官們那些陳詞濫調,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鮮血液,否則上上下下會永遠這麽死氣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樣是去冒險,與其給別人做向導,還不如自己帶兵來得自在。仔細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撤兵,人多了反而輜重補給困難。末將隻希望陛下答應末將兩件事,末將必不負聖上所托!”
“說,朕盡力做到,讓你無後顧之憂!”楊廣的臉色陰了陰,鄭重許諾。去年下令燒毀浮橋的正是他這個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來之前不要燒毀浮橋,豈不是讓自己太失顏麵!
“末將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禮,“第一,末將請陛下繼續派人攻打遼東城,不讓高句麗君臣感覺到我朝大軍有撤離之意!第二,末將希望陛下準許我放手施為,不為道義所羈絆!”李旭環視眾人,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拘謹和畏縮感覺盡去,代之的是年青人身上那種勃勃的生機。
“第一條,朕準了。這第二條麽?卻是為何?”楊廣略做遲疑,追問。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年青時的崢嶸歲月,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群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鮮感覺的緣故,他非常欣賞目前李旭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澀與豪邁。
“末將去年曾經放火燒了沿途所有麥田!”李旭咬著牙回應。他又想起了死於遼河畔那群袍澤,既然要去馬砦水,不妨再狠狠報複高句麗人一次。“馬砦水南岸高句麗山多,平地少。糧食全靠北方供應。末將去年燒一次,今年再燒一次,明年開春,看這些人吃什麽!”
“好狠的年青人!”諫議大夫裴蘊驚詫地想。他與同僚平時殺人,往往都要找到一個道義上的理由。而這個年青人發起狠來,居然一點道義都不講。看著年青人咬牙切齒的模樣,他心頭猛然湧起了一陣惡寒。
如果他沒惹到自己,自己犯得著出手對付他麽?同一時刻,很多人開始猶豫。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此計一行,高句麗人必餓死無數。”內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啟奏。回頭掃了一眼李旭,大聲質問,“少年人,高句麗數十萬生靈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麗生靈無罪!”李旭躬了躬身體,非常禮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壘成佛塔與城牆的三十萬將士,也是生靈!”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這位朝廷裏數一數二的權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後世史學家們詬病。但無論是誰阻攔了他替袍澤報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反擊。
必報此仇,這是當日逃離生天後,旭子在心裏對留下東岸的英魂們許下的承諾。
既為承諾,永生不會更改。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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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年少,雖然經曆過許多磨難,心智卻遠未成熟到睿智平和的地步。他曾在遼東親眼看到袍澤們的頭顱被高句麗人壘成佛塔,所以在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難免會被仇恨蒙蔽雙目。但滿朝文武的想法卻不能像個年青人般偏激。大隋朝討伐高麗,打的是吊民伐罪的名義,如果在對方境內一味地燒殺搶掠,會讓整個東征失去道義的支點。大隋皇帝陛下的聖人天子形象也會因此轟然而倒。所以,繼虞世基後,很快又有十幾個文臣出麵反對李旭燒光對方莊稼的提議。為了確保仁義之師的名聲,有人甚至堅決反對把接應大軍歸來的重任交到一個“殘暴野蠻”屠夫之手。而武將們的觀點卻恰恰相反,他們認為既然本朝還要進行第三次東征,就不妨在高句麗的國內製造更大的破壞,這次回撤之前燒毀的莊稼越多,下次東征也會贏得越輕鬆。
對於領兵去接應宇文述,眾將軍們也不十分感興趣。正如李旭先前所想,這是一項雞肋般的任務。領一支偏師入遼,即使平安接回了東征大軍,功勞也屬於帶領三十萬兵馬的宇文述老將軍。而一旦途中出現什麽紕漏,便要承擔很多無幹係的責任,弄不好自己連性命都得搭到這次任務上。
中軍帳內刹那間熱鬧起來,文臣們反對這項提議並進而反對由李旭出任主將,武將們則支持這項提議進而發展到支持李旭領兵,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好了,好了,援軍依舊由李郎將統率。隻是不要做無謂的殺傷與破壞,具體如何,李郎將便宜行事便罷!”楊廣揮揮手,打斷了眾人的爭執。作為一直負有仁慈之名的大隋皇帝陛下,他自然不能明白地支持李旭的提議。但李旭建議的破壞行動,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即使不為了給將士們複仇,對削弱敵方國力也甚有成效。所以他幹脆選擇和稀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讓李旭自己酌情去處理。
諫議大夫虞世基是個“菩薩”心腸,聽了楊廣的決斷後依然反對由李旭領兵。“萬歲,李將軍身上殺……”
“虞愛卿放心,朕給他派個監軍就是。士及,這次由你跟著李郎將去,行軍打仗多給他出主意,也別讓他亂殺無辜!”楊廣微笑著打斷了虞世基的諫言。
“臣,尊旨!”一直躲在眾文官身後的宇文士及快步出列,欣然領命。
“什麽事情,你們二人商量著決定。今晚大軍連夜出發,朕會命令百官配合你們做準備!”楊廣看了看滿臉失望的李旭,又看躍躍欲試的宇文士及,低聲叮囑。
“是,末將尊命!”李旭無奈,隻好殃殃地上前接令。讓宇文士及做監軍,比皇帝陛下駁了他燒毀高句麗人莊稼的諫言而令人失望。這個當朝皇帝的女婿長了根分了岔的舌頭,自二人認識以來,從他嘴裏,李旭就沒聽到過一句令人舒服的話。
果然,才出了中軍帳,宇文士及的嘲諷挖苦之詞就劈頭蓋臉的砸了過來。“嗬嗬,李將軍果然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放著伸手可及的富貴都不要,念念不忘的卻是和唐公的叔侄之情!哎,就是不知道唐公送將軍鎧甲時,心裏想的是親情多些呢,還是價錢多些!”
“隻要我自己想得不是價錢就成了!”李旭橫了他一眼,正色回答。“受人滴水之恩,當相報以湧泉。宇文老將軍的推薦之德,李某亦不敢忘!”
唐公李淵贈金贈甲,肯定有拉攏的目的存在。這一點李旭在酒後已經想得很清楚。但他同時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沒有李淵當初的破格提拔和舉薦,也沒自己的今天。況且無論別人說什麽,自己做人原則不能放棄。
“哈,好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但不知有人自己的前程都沒了,還能拿什麽報答別人?”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現在李某盡力為宇文老將軍打通退路,就是力所能及的回報!”李旭自知鬥嘴鬥不過宇文士及,幹脆把眼前任務扯出來招架。東征軍主帥是宇文士及老爹,他相信即使此人再渾,也不願拿老爹的性命開玩笑。
此言一出,果然堵住了宇文士及的嘴巴。雖然肚子裏有的是反擊之詞,駙馬督尉大人還真有些怕惹煩了李旭,害得對方故意出工不出力。憋了好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我就沒看出李淵這個人有什麽好來。明明這棵大樹都快倒了,你還藤兒般死抱著它不放幹!”
“如果李某是根藤兒,自然要早攀高枝!”李旭笑了笑,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宇文述父子的拉攏之意,在大隋朝,宇文家族的實力也遠遠大於李家。但他不想做藤,不想依賴別人的恩賜而活著。他想為自己爭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也許因為種種原因,自己注定成不了一棵參天大樹。但自己至少可以選擇做一株野草,可以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呼吸的野草。
“李郎將誌向不小!”宇文士及的話怎麽聽起來嘲諷的意味都多於讚歎。
李旭聳聳肩,不跟此人繼續鬥口。國公家的子侄永遠不會理解平民小子的想法,就像他理解不了為什麽必須宣誓效忠,宇文家父子才能對自己放心一樣。
宇文士及見李旭不說話,也失去了鬥嘴的樂趣。眼下救援東征大軍要緊,那些家族之爭可以暫且放到腦後。這麽一想,他的思路慢慢又走上了正軌,沉默了片刻,低聲詢問道:“說吧,出發前需要我這個監軍作些什麽?”
“調集戰馬,能調多少調多少。”李旭點點頭,把最棘手的問題交給了宇文士及去處理。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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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李旭去了中軍大帳,張秀、慕容羅、李安遠等人就開始忐忑不安的議論起來。以目前雄武營的戰鬥力,攻擊遼東城無異是上前去送死。可如果郎將大人真的帶著皇命而回,大夥無論如何也不能抗旨不是?
“真***倒黴,咱們驍果營果然都是些沒娘的孩子!”督尉李安遠悻悻地咒罵。“六十萬大軍攻城都沒奈何人家分毫,那幫腦滿腸肥的大人們不想個聰明點的招術,就知道拿人命往裏填!前六營驍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咱們上去還不一樣白給!”
“也不一定,說不好敵軍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咱們這一衝啊,剛好立了入城首功!”張秀看了一眼遠處再次被血染紅的魚梁大道,眼中帶上了幾分勝利的憧憬。他生來就是個樂天派,死不到臨頭不知道犯愁是什麽滋味。遠處城牆上高句麗人搭起的箭樓就像墳塋一樣林立,可他卻能選擇性地視而不見。
“也是,都這麽多天了,按道理高句麗人的箭支和石塊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長史趙子銘在旁邊附和。雖然知道這是一廂情願得想法,但作為心腹謀士,他不能帶頭動搖軍心。
“當然不用你們兩個去第一個攻城!”校尉李孟嚐狠狠地給了張秀一記白眼。他原本是護糧軍中的旅率,被旭子軟磨硬泡拉到了驍果營。官職的確是升了,可一條小命也等於賣給了旭子。
“還是想想怎麽樣才少死人吧!”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別將慕容羅看了大夥一眼,說道。如果雄武驍果營奉命攻城,第一波帶隊衝鋒的任務肯定要落在他的頭上。軍中混了小半輩子才混到這個位置,他可不想立刻就讓家人領朝廷的撫恤。
聲東擊西,引水灌城,圍三缺一,誘敵出戰,傳說中的經典戰例被大夥羅列了一大堆。卻沒一個有實施的可能。正當眾將佐唉聲歎氣,抱怨命運不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郎將大人回來了。
“傳令,雄武營全體撤離,回營休息,今晚出發前往馬砦水!”跳下馬背,李旭大聲命令。
“什麽,去馬砦水!”眾人喜出望外。不用去強攻遼東城了,大夥的腦袋就又多保住了幾天。
“將軍,是光咱們一個營去,還是有其他弟兄?”趙子銘身為軍中長史,自然要擔負起替主將謀劃的重任。此刻心中雖然歡喜,嘴巴上還是很謹慎地追問。
“就咱們一個營去,一會有人會通知大夥去領馬。記住,通知弟兄們,能領多少領多少,咱們路上全靠它了!”李旭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保持沉靜,“如果有不會騎馬的弟兄,就留做後隊,由慕容將軍帶領著緩緩追趕大隊人馬!”
此行好像不那麽容易?幾個將佐看著旭子的表情,有些尷尬地想。除了慕容羅外,他們都沒什麽實戰經驗。印象中現在從遼水到馬砦水一路暢通無阻,高句麗人都嚇得縮在城裏,烏龜一樣不敢出頭。
“難道還有人膽敢阻擋大軍前進麽?”長史趙子銘試探著問。
“去的時候沒有!”李旭歎息著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大夥這次任務的實情。是用善意的謊言來維係軍心?還是用完成任務後的封賞來激勵士氣?如何調度兵馬?如何保證弟兄們平安返回?眼前有千頭萬緒,卻一籌莫展。
“如果大眼在就好了!”迷茫中,旭子再次想起了徐茂功。但此時擺在他麵前的,卻是無數雙包含著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刹那間,他感覺到了肩頭上傳來的沉重。
如果徐大眼在,他會如何安排?如果換做自己是劉弘基,會怎樣處理這種情況?如果是薛世雄呢,麥老將軍呢?李旭心裏慢慢想著,慢慢將一個個命令傳了下去。
李孟嚐去挑選弓馬最嫻熟的人擔任斥候,趙子銘帶著文職去籌備軍糧、物資。慕容羅去籌建後軍,收容掉隊士卒,李安遠帶領一夥人盤點現有坐騎數量,並準備跟隨新來監軍大人去領取戰馬……硬著頭皮,李旭將一項項任務細化,分派。這是他第一次作為主將領軍,他本能地想做到最好。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軍營一個時辰之後,宇文監軍正式上任。作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負眾望,伸手就從掌管軍需的裴靜大人那裏要來了一萬五千匹上等戰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將軍的麵子上,裴靜大人還提供了五千副騎兵專用的輕甲,一千多枝長槊給雄武驍果營,算作對此番救援行動的支持。
“不知道這些戰馬,可能滿足郎將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將位置上後,得意洋洋地詢問。
“當然夠,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著稱讚。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達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又開始例行的說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轉身出帳去檢查將士們的準備情況。對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這次是救援對方的老爹,他不怕對方不肯盡心。
軍營裏人喊馬嘶,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不必去強攻遼東城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很興奮,雖然明天麵臨的危險也許比眼前還大。傳令兵快速在軍營中打馬飛奔,將各級將領們的命令送到每個角落。家境普通的驍果高興地牽著新領到手的戰馬,躍躍欲試地想跳上馬背。那些自帶了好馬前來投軍的,則笑罵著在旁邊指點,仿佛自己已經被提升做了騎術教頭,門生弟子滿軍。有人得意洋洋地將剛發的騎兵輕甲套在肩上,來回走動著炫耀自己的好身板。有人則眼巴巴地看著軍官們領到手的長槊,恨不得衝上前去搶過來耍一耍……“我要盡量帶他們回來!”旭子邊走邊想。六月的陽光很毒,曬得他額頭和鼻梁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卻不肯躲到樹蔭下去,而是挺直身軀,慢慢在軍中巡視。
“將軍大人!”有士兵看見了年青的郎將,主動上前施禮。
“免禮,大夥抓緊時間準備。騎術不精或體力欠佳的,主動向自己的隊正提出來!”李旭回了一禮,微笑著叮囑。這樣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穩?他不太把握。但他逼著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值得依賴的將軍。
“將軍大人好氣魄!”斜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腳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聽出了話中那玩笑的味道,轉過身,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
劉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彠幾個人顯然是自懷遠鎮匆忙趕來的,每個人都跑得滿身塵土。黑色泥汗在他們的臉上畫出了無數道條紋,遠遠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裏跑出來的小鬼兒。但那泥漿下的笑容令人很溫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與幾個朋友一一見禮。
“沒想到陛下這麽快就讓你單獨領軍出征!”在劉弘基的話語中,擔心的意味遠遠多於羨慕,“盡量小心些,沿途好幾個城市都沒被大軍攻下!”
“我盡量!”李旭微笑著點頭,不認為劉弘基的話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雖然眼下二人的關係已經慢慢開始疏遠,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把劉弘基當作一個老成持重的兄長。
“能虛晃一槍的時候就別硬拚,你麾下的驍果雖然個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戰鬥力卻未必比得上咱們護糧軍中的老兵!”武士彠向前湊了湊,建議。
“謝謝!”李旭低聲答應,目光掃過武士彠的上半身,發現對方胸甲、頭盔和護肩上依舊掛得是旅率的標誌。“進我帳中坐坐,我這就讓親兵給你們去打洗臉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馬韁繩,“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大夥剛好給我提點建議!”
“不用洗了,天太熱,再說,一會趕回去時還得弄髒!”李建成搖搖頭,四下看了看,發現李旭的親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遠處,低聲說道:“能早出發一刻就早出發一刻,早去早回。回來時盡量別斷後,這次任務沒那麽輕鬆,要輕鬆的話也不會留給你!”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李旭壓低了聲音追問。上午在中軍大帳,眾文武說議論了半天,卻沒一個人告訴他大軍要撤離遼東的具體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談不來,剛才居然忘了從這位駙馬監軍口中探詢內幕消息。
“你送我們出營,咱們邊走邊說!”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陸續跳下馬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
李旭向後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不必跟過來。然後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結實了不少,最近看樣子練武沒少吃苦!”
“不跟你對煉,索然無味!”李世民搖頭歎氣,硬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五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營門,繞著***遠離皇帝陛下的中軍。大約走出了二裏左右,看看周圍已經沒有什麽陌生麵孔在晃動,李建成停住腳步,以極低的聲音透漏:“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發生的事兒。如今,梨陽、東都到這裏的消息已經被隔斷,誰也不知道叛軍下一步準備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間浮起楊老夫子的麵孔。如果楊玄感將夫子召去是為了輔佐他造反,以夫子的為人,肯定要盡心替故主之子效力。隻是此刻傾國之兵幾乎都集中在遼東,楊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楊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陰狠毒辣。如果那廝給楊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議他北上攻打涿郡,斷掉大軍的退路!”劉弘基四下看了看,小聲分析。“囤積在遼西的軍糧隻夠大軍吃兩個月,所以你必須早些趕回來!”
“皇上答應在我回來之前,他繼續命人攻打遼東城的!”李旭衝口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答應自己的條件之時,陛下肯定已經知道軍糧不足的消息。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保證,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地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如果在預定時間內大軍無法返回,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須把人馬撤回長城內去。那時候,三十萬東征軍連同自己的驍果營就又成了棄子,想到這,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時候也得聽百官的諫言!”劉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麽,苦笑著開導他。“這消息本來不該告訴你,是唐公怕你吃虧……”
“謝謝唐公!”李旭衝眾人拱手。
“別這麽客氣!”李建成微笑著替父親還禮。“家父也要離開懷遠鎮了,皇上臨時授了他一個守捉使的職務,讓他出鎮弘化,調動西北兵馬以防各地流寇借機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個禮,非常高興地祝賀。守捉使是個權力很大的軍職,可以調動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馬。從皇上陛下的安排上來看,他對李家的懷疑已經慢慢減弱了。這樣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家父說如果你將來需要,可隨時到弘化找他!”
“等從遼東回來,我會登門向世伯道賀!”李旭向大夥保證。“你們幾個也小心……”
“我們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劉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話語中不無遺憾。對於旭子的離開,他至今不能釋懷。
“我盡量不給唐公丟臉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尷尬掩飾了過去。現在不是說這些遺憾之事的時候,他需要盡量多地了解中原的情況。楊夫子在叛軍手裏,徐大眼的家也距離梨陽不遠。“楊玄感手中哪裏來的兵?居然能威脅到東都安全?”
“什麽兵,都是運河上的船夫,還有護糧的民壯。大夥都說,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都在……”武士彠猶豫了一下,習慣性地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半句話的消息對李旭來說已經足夠了。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不埋骨遼東,任何人都難撼動大隋的根基。可現在不同,皇上麾下的也是一群臨時征募來的農夫,叛軍手裏也是。
如果自己是楊玄感,肯定也要將征遼大軍堵在長城外。前有叛軍,後有高句麗人,百萬大軍誰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涼,沉甸甸地直向下墜。猛然,他想起一個人,仿佛雨後看到了陽光般,欣慰寫了滿臉。
“羅藝將軍在涿州,皇上兩次東征,都沒將虎賁鐵騎帶出來!”他低聲叫道,仿佛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
那五千鐵騎可以說是整個大隋最精銳的部隊,有他們在,楊玄感未必敢北上。
“羅藝?”眾人同時楞了一下,臉上又同時迸發出驚喜。涿郡附近一馬平川,正是大隋具裝鐵騎發揮威力的好戰場。楊玄感手中盡是些未經訓練的農夫,如果帶著剛剛武裝起來的農夫去和大隋虎賁鐵騎硬碰,無論雙方人數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將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會請唐公把你的分析轉奏給皇上!”劉弘基高興地保證。搖搖頭,他發現李旭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了這個條件,大軍就不必撤得那麽匆忙了!”李世民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滿臉欽佩。“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還要跟你討教騎射!”
“一定不負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著說道。
眾人同時大笑,心裏都感覺到了友情在流動。李建成,劉弘基、李世民、武士彠相繼跳上馬背,將馬頭撥轉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來也想過河來送你,但她臨時有事情,脫不開身!”李建成策馬兜巡著,低聲替人傳話。“她說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載譽而回!”
說罷,他一抖韁繩,率先跑了出去。
“婉兒?”李旭仿佛在記憶中想起了這個名字般,喃喃地念叨。婉兒現在怎麽樣了,她要出嫁了麽?心中的感覺柔柔的,有一點點痛,更多的是錯過的遺憾。
“我忘了弟兄們給你捎的一件東西!”武士彠跟隨眾人跑出百餘步,又找了個借口將戰馬兜了回來。回頭看看無人跟著自己返回,他從戰馬上俯身,貼在李旭耳邊說道:“婉兒下個月完婚,柴家已經派人來接了。”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旭那幅波瀾不驚的麵孔,“婉兒托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我知道!替我祝賀她!”李旭裂開嘴巴,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武士彠跑出老遠,他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斜陽下,少年人心如秋水。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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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人喊馬嘶聲令人心煩,‘什麽事情麽!不過是搬家去弘化,卻弄得架勢就像出兵打仗一樣!至於麽,這麽大動靜!’婉兒心一亂,繡花針又歪了,透過繃子,徑直紮進了她手指頭。血珠和眼淚同時滾了出來,她扔下繃子,委屈地將手指伸向唇邊,剛欲用嘴去吮,旁邊卻伸來一方潔白的手帕。
“姐,我來幫你!”手帕的主人帶著幾分嬌憨叫道。
“拿開,誰用你獻殷勤!”李婉兒大聲怒斥道,仿佛紮了手的原因全來自手帕的主人。“侍劍,去門外喊一聲,讓他們少弄點兒動靜。會幹活的幹活,不會幹的滾開!”
後邊半句話她是衝著門口的侍女說的,從沒見過主人發這麽大夥的小侍女答應一聲,受驚的老鼠一樣貼著牆根跑了出去。很快,院子裏的吵鬧聲便嘎然而止,與此同時,屋子裏卻傳來了小聲的啜泣。
婉兒回過頭,有些難堪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父異母妹妹李萁。年齡比世民還小上一歲的萁兒剛被父親命人從老家接到懷遠鎮,整個人還沉浸在與家人團聚的興奮當中。她沒想到一直對自己不錯的異母姐姐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無論自己如何曲意逢迎,都得不到對方半點好臉色. 血腥地味道彌漫了滿嘴,婉兒用力吮著手指,不知道該說一句怎樣的話來安慰妹妹。她不是故意想傷害萁兒的,她可以對天發誓,自己從來沒抱過欺負妹妹的心思。雖然即便是存心欺負,也沒人能將她怎麽樣。同是唐公的女兒,正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身份差距如天上地下,沒有哪個不開眼的仆婦會為了一個庶出的女兒去竇夫人麵前打報不平,李萁兒自己也不會有勇氣在父親麵前告姐姐的狀。
李萁的手很巧,她繡出的牡丹被淚水打濕後,愈發顯得嬌豔。那是李婉兒的新嫁衣,老家那邊的習俗,如果新娘子的嫁衣由自己的親姐妹來手繡的話,會保佑她一生幸福。輕輕地擦去眼淚,她纖細白嫩的手指繼續在繃子上穿梭,房間裏不再有抽泣聲,但繡花針每一次紮下去,都像紮在了李婉兒的心口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心裏煩!”婉兒走近妹妹身邊,輕輕地擁住了對方的肩膀。這個明顯的示好舉動卻嚇得萁兒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確信了沒有什麽傷害後,一雙水旺旺的眼睛才緩緩地轉了過來。
“姐姐不是故意的,要出嫁了,心裏亂,你別放在心上。”李婉兒勉強裝出一幅笑容,心裏卻沒來由地覺得委屈。萁兒是被父親接來準備拉攏那個呆頭小子的,世民今後練武的同伴就將是她。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突然下旨,命令父親去坐鎮弘化,而那呆瓜小子也恰好去了馬砦水,此時她已經像自己當時一樣,開心地看著黑馬上的少年揮汗如雨。
“我知道,二姐是舍不得爹和大娘!”李萁兒善意地笑了笑,又抬手擦了擦眼角。臨來懷遠前,已經失了寵的母親不斷地叮囑,命令她不要與幾個正出的哥哥姐姐發生衝突。“娘知道這樣要求委屈了你,但這是你的命。誰讓你投胎時選了娘的肚子呢!你爹能在十幾個兄弟姐妹之中突然想到了你,已經是你的造化,你要好好珍惜,千萬別自己上不了台麵!”
為了表現得能上台麵,她就必須處處做得小心,不能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別人笑的時候,她必須跟著笑,別人不開心的時候,她也不能露出半點兒開心姿態。至於父親為什麽突然開始垂青自己,李萁兒也不敢問。庶出的女兒還能有什麽奢求,能在父親心裏占上一根釘子那麽大的位置,已經是多年修出來的福分。
“不光是舍不得,反正心裏很亂,一下子變得空空的,一下子又很滿!”婉兒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我聽人說”萁兒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發現不會有人偷聽,壓低了聲音向姐姐透漏,“柴公子人很英俊,文武雙全,曾經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臂膀之一!當年隨同太子殿下出獵,曾赤手空拳打死過一頭老虎!”
難得姐姐能跟自己說一說心事,小姑娘立刻將心中的委屈拋到了九霄雲外。水靈靈的大眼睛下,小臉變成了桃花般顏色,仿佛馬上出嫁的不是婉兒,而是她自己。
“不要聽別人亂嚼舌頭!”婉兒的手臂緊了緊,勒得妹妹呲牙咧嘴。這不是女孩子應有得表達感情方式,卻讓萁兒心裏突然變得很暖。小姑娘將身體向姐姐的懷著靠了靠,揚起臉來說道:“可人家的確都這麽說啊,還說二姐你和柴公子是郎才女貌,就像西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
“你見過隻會掄刀弄槍,攆不動針線的玉女麽?”李婉兒笑著啐了一口,反問。她有點羨慕自己的妹妹,小姑娘天真爛漫,還屬於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年齡。而自己,心裏想得卻全是現實!一下子,婉兒發覺自己有些老,仿佛比自己的真實年齡老上了很多。笑容又開始慢慢在她的臉上凝固,一點點凝結成冰。
“二――姐,你怎麽了?”李萁敏銳地感覺到了姐姐心情的變化,純淨的雙眼中寫滿了不安。
那是一種讓婉兒不忍傷害的眼神,雖然想到某件事情,她就心痛得恨不能找人打上一架。仲堅大哥要娶她,仲堅大哥要保護她一輩子!可仲堅大哥當時明明答應過要保護我,他言而無信!他…….
婉兒覺得心中氣苦,眼淚不爭氣地滾了下來。她伸出手去,用力抹了兩把,順便將淚水的源頭堵住。鹹滋滋的味道卻又順著鼻孔倒灌進了喉嚨,弄得滿嘴都是苦澀味道,仿佛剛剛喝了滿滿一大碗眼淚。
“二姐,你不喜歡柴公子,是麽?”李萁兒被徹底地嚇傻了,縮卷著身子,不安地追問。
“我又沒見過他,怎麽能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李婉兒搖頭,回以一聲長歎。喜歡怎樣,不喜歡又能怎樣,難道自己還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李家再豎強敵麽。這場婚事是有無數和父親一樣地位的國公們證明了的,如果任何一方毀婚,男女兩家都會結下幾輩子解不開的仇怨。而李家剛剛從低穀中爬出來,不能允許再招惹任何麻煩。
退一萬步講,即便爹爹真的疼愛自己,主動去解除這個婚約又能如何。李婉兒望著窗外的浮雲,低聲歎息。那個懵懵懂懂的鄉下小子從來沒說個他喜歡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對他的感覺是不是喜歡。
“二姐原來是擔心!”李萁自作聰明地猜測,“不用怕,像二姐這麽漂亮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憐惜。況且爹那麽疼你,他也不會讓你嫁一個沒出息的家夥!”
“小家夥,別亂猜,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婉兒伸出手指,在妹妹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長大,這個詞自己原來夢寐以求。現在卻發現,長大並不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自己是萁兒這個年齡,就又有很多時光可以揮霍。那個懵懵懂懂的家夥也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他是否喜歡自己,也會有充裕的時間去建功立業。等他的羽翼豐滿到可以獨享一片藍天的時候,兩個人的事情就又可以多一種選擇。
可現在,他卻遠遠沒長大。而自己已經十七歲,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齡。他可以繼續懵懵懂懂,而自己的青春卻再也消耗不起。
李婉兒突然覺得上天好不公平,好不公平。男人到了十八歲還可稱少年,女人到了十八歲未嫁就要被貫以一個老字。她又一次帶著幾分羨慕看向萁兒,卻發現妹妹托著腮,一臉憧憬地想著心事。
她在盼望著長大!婉兒敏銳地猜測。她覺得心裏有些悲涼,隱隱地又覺得有些羨慕。用手指捋過妹妹絲一般順滑的長發,婉兒低聲問道:“小萁,這幾年你學過武麽,會不會騎馬?”
“呃!”李萁從幻想中回過神,慌慌張張地答道:“沒,沒學過。娘說女孩子習武,會讓手指頭變粗,骨架變大!”她看了看姐姐,猛然意識到這話說得太魯莽,又迫不及待地補救道:“我說姐姐習了武後更好看了,娘卻不準我和你比!”
“傻孩子!”李婉兒被妹妹的話逗得愁容漸展,撫摩著對方的頭發歎道。
“可來到懷遠鎮,大哥和二哥卻非讓我練武。逼著我拉關節,踢腿,每一次都弄得渾身生疼!”李萁吐了吐舌頭,俏皮地抱怨。“不過,練完了武,心裏的確很清爽,睡覺時連夢都不做!”
“你以後盡力把心思放到練武上!”婉兒捉住妹妹手掌,話語裏充滿了愛憐。這雙手很柔,完全沒有自己手指上的力道。如果去拎刀動槍,恐怕不到一個時辰就能磨出血來。
“你以後盡量多練武,這對你將來的幸福很重要!”婉兒望著妹妹茫然的眼角,低聲叮囑。娶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孩子的人,一生應該會過得很幸福吧。她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濃,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陽光下那匹疾馳的黑馬。
那年春天,黑馬過處,曾有挑花落了滿地。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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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黑風的背上,李旭被侍衛們簌擁著向東行進。
大軍走的還是去年護糧隊趕赴馬砦水所循的那條路線。經驗證明,由此路趕往馬砦水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勢也最平緩。不便的地方在於途中有幾個城市和山寨還被高句麗人控製著,出於對於隋軍報複的恐懼,裏邊的高句麗人同仇敵愾,用生命衛護著城寨的安全。
驍果營擺出了一幅咄咄逼人的進攻架勢,大搖大擺向前走。有時候,他們甚至故意放鬆戒備,誘惑沿途的高句麗守軍出城攻擊。但高句麗守將都是疆場老手,從城外人馬帶起的煙塵上,他們就能判斷出敵軍的數量至少在兩萬以上。與風頭正盛的兩萬騎兵野戰,高句麗人不會做這種愚蠢選擇。所以從,遼東城到烏骨江,雄武驍果營一路暢通無阻。
眾驍果在故鄉時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行軍的頭一夜因為害怕受到敵軍截殺,軍紀還能保持。第二天下午路過白崖城的時候,高句麗守軍沒敢出城阻攔,就讓他們警惕心大幅度減弱。第三天全天,全營上下從前鋒到後隊也未遇到半個敵人,驍果們氣焰立刻高漲。到了第四天早上,大部分人的頑劣本性就徹底暴露了出來。有人在平原上放著好好的路不走,故意縱馬踐踏高句麗人未來得及收割的莊稼。有人路過無人的村落時,順手拆了鄉民的門框,推倒了院牆。還有人造飯時不甚失落了火種,把周圍莊稼地點著了一大片。如是種種,各級軍法官都本能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見長官們不在乎自己如何糟蹋東西,驍果們更是為所欲為。到了第四天下午,大軍所過之處,往往什麽都剩不下,遠遠看上去,那情景絕對比鬧了蝗災還慘上十倍。第五天,有些低級文職終於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進言請雄武郎將大人注意約束部屬行為。大夥苦口婆心地跟年少得誌的李郎將講道理,告訴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逃走的高句麗人,照理兒也是大隋聖人皇帝陛下的子民,仁義之師不能這麽糟蹋他們。這逆耳忠言說出來,讓郎將大人連連點頭。可點頭歸點頭,李郎將對驍果們的暴行依舊視而不見。有人氣憤不過,把問題直接反映到了宇文監軍那裏,宇文監軍好像也不願意搭理這件事情,隻是拉長了聲音反問了一句,“既然你等認為高句麗百姓是大隋子民,他們怎麽不夾道歡迎王師呢?”
聞者無不啞然,他們的確無法回答宇文監軍的疑問。有幾個趁隙想“有所作為”的家夥甚至萬分失望,他們拍碎了腦門也想不明白,宇文大人怎麽又和李家的人穿了同一條褲子?雙方明明是深仇大恨麽,怎麽暗地裏勾結得如此嚴密?
宇文士及可不在乎別人想什麽。他不是李旭,無論那些中、低級文職和武將存著什麽心思,也搬不動皇帝陛下的女婿分毫。事實上,相對於高句麗人被糟蹋的莊稼和村舍,宇文士及對李郎將的興趣更大。經過連續幾天的觀察,他發現李旭比去年成熟得多,處理問題也老辣得多。至少,到目前為止,李郎將的所作所為沒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雖然經過驍果們一番糟蹋的地方比放火燒了好不到哪去,但約束屬下不嚴和蓄意縱火殘害百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此事過後,言官們即便想彈劾李旭,羅織出來的罪名也無法令他傷筋動骨。
“這小子終於悟了!”望著在自己前方不遠處行軍的李旭,宇文士及感慨萬千。古語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自己從那天被選定做監軍開始到現在,與李旭隻有幾個時辰沒見過麵,而對方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卻令自己不敢相信麵對的是同一個人。眼下這個少年不再是那個衝動、熱情的莽撞後生,他已經慢慢變得冷靜,變得世故、圓滑。這些成熟的舉止卻沒有遮蓋住他的鋒芒。“也許他還沒學會遮蓋吧!”宇文士及一廂情願地想。現在的旭子在他眼中就像一把已經開了刃的鋼刀,無論怎樣遮蓋都遮蓋不住其鋒刃上放出的淩厲光芒。
三天來,宇文士及從各個角度觀察李旭。每個角度,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攏籌碼。兩個多月前,宇文家族通過保舉的方式讓皇上提升對方官職目的不過是為了令李淵沒有能力再將少年控製於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卻是把脫離了李淵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韁繩。
接連三天,宇文士及發現李旭很少說話。除了交代幾個心腹將領日常任務,並在幾個險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駐守外,眼前這個年青的郎將的嘴巴幾乎是緊閉著的。臉上和雙目的表情也顯示著,他時刻都在沉思。偶爾搖搖頭,或者目中放出些興奮的光芒,則意味著他又參透了什麽玄機,或對此番接應行動又有了什麽妙計。但具體對方想到了什麽,李旭不說,宇文士及也不好追問。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他絕對會氣得當場吐血。事實上,三天來,李旭想軍務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兩個時辰。更多的時候,他在想武士彠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雖然隻是短短的一句,卻令李旭反複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從來沒怪過婉兒。縱使他有一萬分把握認定自己將來能出人頭地,能拜大將軍,封萬戶侯,他也沒資格讓一個女子用一生的幸福來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暫,等著等著就會變老。這份責任,旭子自知無法承擔,也承擔不起。
“我真的喜歡婉兒麽?像喜歡陶闊脫絲一樣喜歡?”李旭花了好長好長時間,才給出了自己一個完整的答案。當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闊脫絲身影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感覺是傷心欲死。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直到今天還令人無法忘卻。每每回想起來,就如被人用馬槊重重地刺在了胸口上,從心底到全身都是痛。但對於婉兒的出嫁,李旭心裏卻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覺。不是痛,也沒有怨,隻是有種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著的糖果被人搶走後一般的失望。
婉兒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出身於豪門的她,大度、成熟,有時任性,但更多時候卻像他的父親一樣睿智果斷,氣度恢宏。這樣的女子從出現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吸引在另一個階層長大的旭子,但此時的旭子卻漸漸明白了,被吸引和有能力擁有,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
馬背上的他漸漸灑脫起來,目光亦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須把握住目前所擁有的,才能奢求將來的收獲。在自己真正達到某個位置之前,有些東西,注定是一種奢侈。
但自己距離這種奢侈已經不太遠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傳說中的大將軍、大尚書,就像現在抬頭仰望漸漸黑下來的夜空一般,遙遠,且不真實。那時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簡直是一個敗家子,糊塗蛋。滿朝華袞也都是腦滿腸肥的家夥,沒一個擁有智慧和遠見。如今,自己已經漸漸逼近了這個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細。那些先前以為是糊塗的舉措,實際上初衷未必糊塗。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為,往往都包含著很多玄機。隻是這些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舉一動,對民間百姓都是生死攸關。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頭去做一個百姓,他要闖入那個星空中,就像當年徐大眼說的一樣,要在那裏建立自己的家族。這樣,自己的後人就不會因為某個官員的心血來潮而遠走塞外,那些曾經經曆的苦難,將永遠不會在自己的後人身上重複。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李旭命令全軍在一個山穀裏紮營。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雲,千裏奔襲,必撅上將軍。他隻是一個小郎將,可不敢帶著部下冒上將軍才敢冒的險。
這個命令為他贏來了全軍上下一片歡呼,到現在為止,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將領外,大多數驍果們還不知道本軍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麽。連日來這種遊山玩水般的行軍很令人開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憊。因此,能走走歇歇,邊玩邊行是他們最大的願望。
唯一不讚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監軍職責,在大軍完全安頓下來後,非常生氣地闖入了李旭的軍帳。
“郎將大人,照這樣走,咱們,咱們是不是稍慢了些?”掃了一眼帳內因受到驚擾而顯得有些茫然的低級將領,宇文士及盡量把自己的語氣放得婉轉。無論眼前還是將來,宇文家族與對方打交道的機會還很多,作為家族中的年青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沒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質問,他命人給監軍大人搬來了一把胡凳,然後將擺在眾人麵前的巨大羊皮地圖挪到了宇文士及眼皮底下。那是一張按照大隋軍方新頒布的遼東地圖放大後畫出的遼東形勢圖。地圖上,有條黑色的墨線從懷遠鎮一直畫到了泊汋寨,然後從泊汋寨下折向東北,接著在北方的山林間兜了一個巨大的***,最終折回了遼河。凡是參加過去年泊汋寨解圍行動的人都知道,此條黑線是去年護糧軍三百壯士的行軍路線。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們心中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眼下驍果營走的是同一條路線的前四分之一,剛剛脫離大梁水流域,來到了烏骨水的源頭。再向東南,則可以沿烏骨水走到烏骨城,然後一直殺奔泊汋寨。接下來的路相對平坦,沿途經過的高句麗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脅性的一個是烏骨城,李旭已經用木炭將它標了出來。
“你是擔心烏骨城守軍出城迎戰?”宇文士及低聲追問。去年劉弘基和李旭曾經用疑兵之計欺騙過烏骨城守將,這次再跟對方玩同樣的招術,對方的確有不上當的可能。
李旭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塊塞給了宇文士及,然後追問道:“如果監軍大人是高句麗守將,聽到些不確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敵軍大搖大擺的撤離,會選擇在哪裏截殺?”
在不考慮自己家族利益的時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銳。眼睛在地圖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塊按到了距離目前大軍所處位置不到五十裏的一處無名山穀上。如果想阻攔驍果營的話,對敵軍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裏外的這個無名山穀。同樣,如果逆著這條路線從馬砦水撤兵,那個無名山穀也是大軍必經之地。
炭塊落下,宇文士及滿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幹二淨。如果大隋內亂的消息的確已經被高句麗人得知的話,高句麗人無論如何也會奪取遠處這個無名山穀。堵死了這條山穀,遠征大軍就不得不繞路西返,路繞得越遠,士氣就越低迷。
“下官幾個認為”行軍長史趙子銘向宇文士及施了一個禮,緩緩地解釋,“目前咱們行軍越匆忙,高句麗人就越警覺。所以這幾天郎將大人不約束軍紀,為的就是不讓敵軍心中生疑!”他混跡官場多年,很巧妙地把李旭縱容屬下禍害百姓的行為歸結到軍事行動的輔助舉措上,“但水師沒有登陸,而大軍又在馬砦水邊逡巡不進,高句麗人狐性多疑……”
接下來的話已經不必他再說,在座諸位無人會認為他的分析沒有道理。皇帝陛下給宇文述老將軍的撤軍命令先於驍果營東進之前已經發出,按軍書的傳遞速度推斷,宇文老將軍接到聖旨的日期應該在昨天或者今天。如果他接到聖旨後立即西返,隔著馬砦水的高句麗人肯定無法尾隨追擊,在不借助地勢的情況下,遼東境內幾個殘留城市的守軍根本沒有阻擋住三十萬東征軍的機會。
高句麗的人堵住宇文述老將軍的唯一機會就在無名穀。而雄武驍果營所麵臨的第一場考驗也在無名穀。
三支人馬,同時把目光聚集在了一個點上。
酒徒注:閱讀器已經改好,大夥應該不會再看老酒的盜版了吧。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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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軍剛剛貼近無名穀,就看見自家斥候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統帥斥候的李孟嚐是去年前往泊汋寨解圍的三百死士中剩下來老兵,無論是經驗和膽氣都很出色。即便如此,他也拿麾下那些從沒打過仗的菜鳥們毫無辦法。
“敵軍,發現敵軍!”幾個斥候一邊策馬狂奔,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生怕主將聽不見他們的示警。
“娘咧,這可咋辦啊?”大隊人馬中,有膽小者咧著嘴巴喊道。雖然大夥心裏都清楚這次任務肯定不是放火拆屋子這麽簡單,但猛然聽說與敵軍遭遇的消息,還是忍不住腿腳發軟。
“咋辦,自求多福唄!”有人一邊嚷嚷,一邊向中軍方向瞅。雄武郎將李大人是個殺人不紮眼睛地狠角色,他沒帶頭逃跑之前,大夥沒人敢逃走。可要大夥真的動刀子去和敵人拚命,誰也不心甘情願。
“哎呀,哎呀,肚子,我的肚子!早晨吃得不合適了!”有蹲在地上做西子捧心狀。
“我的腳,娘咧,誰踩了我的腳……”
眾驍果們亂紛紛地叫喊著,試圖給主將施加壓力,讓他放棄繼續東進的念頭。令他們失望的是,這種情況早就在幾個主要將領的預料之內。所以也不用李旭下令,校尉張秀帶著百餘名親兵衝進了人群。“嚷嚷什麽嚷嚷!昨天扒人家灶火的勁頭都哪去了。難道你們這些家夥都是就會在家門口欺負欺負孤兒寡婦的孬種麽?”
張秀等人掄著鞭子,邊罵邊抽,打得眾驍果們麵紅耳赤。前來遼東應募驍果的,基本上沒有誰是良家子出身,幾萬人中幾乎隨便拉出一個在從軍之前都是橫行鄉裏的“硬”角色。這些人愛麵子,講義氣,平時最怕人家說自己窩囊,此刻被張秀罵了,心裏邊雖然害怕,嘴巴上一個個卻硬氣了起來。
“誰怕了,咱們不是早晨吃幹糧吃冷了麽!”
“不就幾個高句麗人麽,來一個咱殺一個,來兩個……”有人拔出橫刀,虛晃著給自己壯膽。
各級將校們不聽他們瞎詐唬,按照中軍傳來的命令重新調整了隊形。散亂的兵馬按照訓練時的要求排成隊列,身強力壯的在前,麵黃肌瘦的在後。左右兩翼放出輕騎兵警戒,隊伍最後有督戰隊彎弓監督。
等全營兵馬安頓下來,幾個核心將領的意見也交換得差不多了。高句麗人占據了山穀,明顯打得是卡斷東征大軍歸路的主意。那個山穀為兩道峭壁夾一條大河的狹窄地形,能供大軍通過的隻是河水兩側各自不到五丈寬的沙灘。眼下高句麗人在山穀底重兵攔路,雄武驍果營除了強行攻擊奪取山穀外,別無選擇。
“趙長史帶輔兵就地紮營,文職留守,其餘將士跟我來,在距敵五百步處列陣!”李旭揮動著令旗,大聲喊道。第一次指揮上萬人作戰,他心裏也緊張得直打鼓。但周圍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就是裝,也得裝出些鎮定自若的形象來。
在他的命令下,雄武驍果營自動分成了前後兩部分。行軍長史趙子銘指揮著兩千多輔兵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留在了原地,砍伐樹木,搭建營壘。其餘九千多將士列隊前進,緩緩逼近死亡山穀。
占據了山穀的敵軍顯然也是匆匆而來,倉卒搭就的鹿砦、矩馬還沒有完工。東倒西歪的木柵欄被夏末的陽光一曬,濃鬱的鬆油味兒逆著風都傳到了半裏之外。當山穀出現在李旭視線之內的時候,躲在柵欄後的高句麗人也發覺了隋軍的迫近,立刻吹響了戰鬥的號角。
“你帶著五個團打頭陣,先試探一下敵軍的戰鬥力,別忙著立功!”李旭從親兵懷裏抓起令箭,交到了李安遠手上。雄武驍果營雖然有一萬多兵馬,前方的山穀卻容不下那麽多人廝殺。況且這一萬多名驍果隻經曆了不到兩個月的訓練,若是一對一打架,他們之中多數人都有必勝的把握。而爭雄疆場,卻不像在街頭往人腦門上拍磚那麽簡單。
李安遠咧了一下嘴巴,苦笑著接下了將令。他和慕容羅、李孟嚐都算是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嫡係,這個時候,嫡係替主將賣命毫無商量。一千五百名臉色蒼白的驍果很快被他拉出了大隊,眾人舉著盾牌,弓著身體,一點點向山穀挪動。
隔著二百步,就有零星的羽箭從高句麗營壘中射了出來。這麽遠的距離,羽箭根本構不成致命威脅。見此情景,小腿肚子都開始打哆嗦的驍果營前鋒膽氣漸壯,呐喊著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高句麗人的反擊很果斷。在眾驍果們迫近木柵欄五十步以內的時候,幾隊重甲步兵衝出了敵陣。雙方剛一交手,驍果們就以比進攻時利落得多的動作撤了下來,四十多具屍體被他們丟在了敵陣前,倉卒後撤時,還有近百人被身後飛來的羽箭射成了傷號。
“對方戰鬥力不強,有很多人是新手!”李安遠摘掉頭盔,訕訕地向主將和監軍大人匯報。李旭剛才的命令給他留下了充足的餘地,所以他還不至於因為一點小挫折就受到軍法的追究。
“他們的防守重點不在咱們這邊!”宇文士及皺了皺眉頭,低聲分析。他也沒奢求驍果營能勢如破竹般將攔路者擊潰,從剛才敵我雙方的表現來看,恐怕短時間內,驍果營很難取得什麽戰果。
“要不,咱們找人試試攀到懸崖上?”張秀看看山穀兩側的峭壁,試探著問。
“那沒用,峭壁上沒有足夠的石頭。羽箭從上麵射下來也失去了力道!”宇文士及搖搖頭,否定了張秀的建議。
眼前這條山穀很長,山穀兩側的峭壁陡如刀削,除非能將整個石壁推倒,否則占據兩側壁的頂端沒任何用處。所以高句麗人的兵馬也集結在穀底,利用地形狹窄的優勢抵禦隋軍的進攻。即將從馬砦水回撤經過此地的隋軍有三十萬,而前去接應的隋軍在高句麗將領眼裏最多不過兩、三萬之數,他們當然要把防禦的重點放在山穀的另一端。
無論對方的防禦重點在哪,雄武驍果營都必須進攻。第二波攻擊很快被組織了起來,五個團驍果在另一名督尉的帶領下,冒著箭雨再度靠近穀口。雙方廝殺了大約一刻鍾時間後,驍果們又紛紛和敵軍脫離了接觸。
大隋朝的驍果們身體素質比敵軍高出一大截,彼此配合的熟練程度和士氣卻遠不如對方。守衛穀口的高句麗人配合相對熟練,求勝意誌也高於隋軍,但身材和手中器械和驍果們比卻都有很大差距。所以,兩次戰鬥中敵我雙方的傷亡都不算大,對另一方的態度畏懼感覺也慢慢開始減小。
李孟嚐氣憤不過,主動請纓帶領一個團老兵和四個團驍果再次攻到了穀前。一陣箭雨過後,經過兩次接觸對隋軍戰鬥力已經有了些了解的高句麗人呐喊著衝了出來。雙方在西北側河灘上戰做一團,都試圖給對方一個慘重的教訓。這次戰鬥持續了近小半個時辰,李孟嚐憑著手裏的老兵成功地擊敗了敵軍的反擊,但其餘四個團的驍果們抓不住轉瞬即逝的機會,當李孟嚐將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的弟兄們組織起來撲向木柵欄的時候,穀內的高句麗守將已經從容地調整了部署。
數以千計的高句麗長矛手蹲到了木柵欄後,把整個穀口堵成了一個大刺蝟。如林矛牆後,千餘名弓箭手毫無目標地對大隋驍果展開了漫射。撞上去的驍果營弟兄們就像遇到岩石的浪花般退回了本陣,撤退過程中,竟然又有兩百多名袍澤傷在了突發的亂箭之下。
旭子的臉有些紅了,他知道自己麾下的驍果缺乏訓練,卻沒想到弟兄們戰鬥力居然如此之差。從他這個角度看,高句麗人射出的羽箭遠的遠近不一,節奏混亂,根本不像一支正規兵馬的表現。可這不正規的高句麗軍,依然比他麾下的驍果營正規甚多!
第四次、第五次強攻依然沒有進展。狹窄的地形限製了雙方戰鬥力的發揮。驍果營空有駿馬長槊,卻無法組織騎兵強突。高句麗人縷縷反擊得手,卻無法趁勝擴大戰果。
隨著時間推移,宇文士及也漸漸失去了耐心,他的父親是三十萬東征軍的統帥,奪不下這個山口,就無法保證三十萬東征軍平安回撤。一個沒有經驗的主帥和一個心情煩亂的監軍短暫協商過後,拿出了一條絲毫不見得高明的策略。二人以重金在營中招募了規模在五百人上下的敢死團,由宇文士及親自帶著衝向了山穀。
宇文士及雖然身份高貴,武藝卻不比任何行伍出身的將領來得差。在五名宇文家的死士的保護下,他冒著箭雨,順利突到了高句麗人的營壘前。左手大盾猛地一磕,砸開了迎麵伸過來的長矛,接著,右手橫刀劈進了高句麗人群中。
“跟我上,殺光他們!”宇文士及大喊著,戰靴踏過了木柵欄。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無數高句麗人呐喊著湧了上來,將駙馬督尉和第一波突破營壘的大隋將士困在了中央。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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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士及手上的功夫並不比他舌頭上的功夫差多少,在五個宇文家族死士的配合下,他的橫刀在敵軍中潑出了一片片血瀑。沒有任何一個高句麗小隊能擋住這六個人的組合,他們如同一個死亡漩渦般,在敵軍中來回旋轉,每將一名高句麗人卷入漩渦中,就會拋出一具屍體。
但周圍的高句麗人卻越殺越多,越殺越厚。並不是每個驍果都擁有宇文家的死士一樣的戰鬥力,其他的人的父親也沒被阻截在山穀的另一側。
宇文士及砍翻了一個長矛手,一轉身,他的橫刀又掃進了一名盾牌手的喉嚨。無法呼吸的盾牌手的臉瞬間憋成了紫黑色,他扔掉盾牌,拚命用手去捂自己的脖子。終於,他重新感到了空氣的味道,然後,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宇文士及看都沒看對方,一頭紮進不知道來自哪個遼東部落的勇士懷報,下一刻,他的橫刀如肉簽子般將此人的身體捅了個對穿。
緊接著,他就聽見左側傳來一聲悶哼,是宇文義,這個家將十四歲賣身宇文家,已經在宇文家族中做了二十年家將。宇文士及關心地側過頭,看見宇文義用手握住胸前突然生出來的矛尖,黑色的血,淌過他的胸甲、護襠,淅淅瀝瀝地落在沙灘上。
“少主,快退!”宇文義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放開手,也放棄了對生命的執著。那名高句麗矛試圖將他的遺體甩開,沒等抽出長矛,就看見了宇文士及火一樣的目光。
長矛手當即立斷,棄矛,急退,身體隱入自己同伴的身後。兩個夥伴立刻出矛攔截,卡住宇文士及追擊的路線。宇文士及一刀撩斷刺向自己腹部的長矛,對另一根長矛看都不看,徑直撲向殺死了宇文義的凶手。
另一根長矛在刺中目標前,被宇文福當了下來。少主人要給宇文義報仇,家將們懂得他的心思。宇文士及挑飛一柄單刀,踢翻一個弓箭手,又砍翻一名長矛手,又刺死一名刀手,呐喊廝殺,如附骨之蛆般追逐著仇敵。近了,近了,終於,他追到了烏骨河邊上,把無路可退的敵手砍進了血紅色的河水中。
“殺-殺╠╠殺!”他大叫著回頭,看清楚了身後那條近二十步長的血路。一路上,他至少砍翻了四個敵人,但肩膀,大腿上也挨了不止一下。一直護著他的家丁宇文福已經倒下了,如今兀自擋著他的後背的是宇文劍。不遠處,兩個宇文家的死士宇文安和宇文修已經陷入了敵軍重圍,彼此不能相顧。更遠的地方,是被敵軍分隔包圍的驍果們,危急時刻,他們一個個都很勇悍,但他們卻不懂得如何把分散的力量凝聚起來。
“往一起湊,大夥往一起湊!”宇文士及聲嘶力竭地喊著,一路殺向宇文安,在對方沒成為刀下之鬼前,他和宇文劍成功抵達了目的地。三個人背靠著背,組成一個小陣衝向宇文修。在不知道被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潤濕路上跌跌撞撞,當他們砍翻擋在麵前最後一名對手的時候,宇文修早已身首異處。
“往回衝,往回衝!”有人在遠處大聲疾呼。宇文士及知道這次攻擊失敗了,掉頭向營壘外衝去。四下裏的高句麗人卻不願放走這夥強敵,一層層圍了過來,殺透一層又堵上新的一層。
宇文士及的動作慢了一下,被人用彎刀在肩膀上掃出了一片紅色。他忍痛擰身,橫刀刺入對手的小腹。剛欲拔刀,卻感到了小腿部傳來劇烈的疼痛。是長矛,宇文士及清楚地感到刺入小腿部兵器的大小,他跌跌撞撞向前撲了幾步,猛地回身,用橫刀掃去了來襲者的半邊腦袋。
熱乎乎血和腦漿噴了他滿臉,同時也喚醒了他的理智。自己要死在這裏了,刹那間,宇文士及變得非常清醒。無論他的刀法多麽淩厲,身邊的死士多麽忠心,死亡已經圍繞著他的身體在徘徊。腿上的傷不是他身體上的第一處,也不是最後一處。每有一件兵器刺透戰甲,他的體力就會被消耗掉一分。
高句麗有足夠的人,足夠耗到他血盡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解決目前困境的可能隻有一個,就是李旭不顧一切派人來救他。可李旭會這樣做麽?在那一瞬間,宇文士及懷疑自己上了李旭的當。
從見到李旭的第一眼起,宇文士及就很欣賞這個年青人。像欣賞名馬、寶刀一樣的欣賞。為了家族利益,他試圖把李旭納入麾下。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可以不擇手段。勸告、利誘、挖苦、威脅,甚至在上次對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後,宇文家的報答方式依然別具一格。通過舉薦李旭做郎將,他們成功離間了對方和唐公李淵的關係。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從沒把李旭當過和自己同等的大隋將領。這個出身如草根一樣的少年威脅不了他的安全,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擊對方,捉弄對方,以看對方出醜、讓對方鬱悶為樂。如果換了別人這麽對待自己,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肯定想盡一切辦法置此人於死地。而現在,恰恰是上天賜給李旭的好機會。
如果我是李旭,宇文士及絕望地想。我隻要按兵不動,就可以讓宇文士及光榮殉國。然後再於山穀西側徘徊幾天,三十萬遠征大軍就會灰飛煙滅。驍果營隻有一萬多新兵,他攻不下眼前這道山穀情有可原。在李淵及其在朝中同黨的暗中斡旋下,皇上不會太深追究驍果營統帥的責任。
一陣悲涼的感覺湧上了宇文士及心頭,他徹底絕望了。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種下的惡因,今天所有錯誤都結出了果實。自己的命運已經握到了一個毛頭小子手中,而那個毛頭小子跟宇文世家嫌隙甚深。
“老子殺一個!夠本!”他聲嘶力竭地撲上前,砍倒一個又一個高句麗人,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宇文劍和宇文安二人倒在自己身畔。刀光劍影中,宇文士及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狂笑著繼續前衝,麵目猙獰如剛出地獄的厲鬼,哪裏人多就衝向哪裏。
快結束了,明晃晃的長矛已經遞到了胸口。“殺兩個賺一個!”宇文士及狂笑著,不理睬長矛,將砍豁了的橫刀掃向最近的敵人。
“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令宇文士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他感到脖子後一緊,有人拎小雞一樣倒拎著他的頸甲徑迅速後退。幾杆長矛交相刺來,一半落空,另一半都被此人用一把長得不像話的彎刀削成了兩段。
“混蛋,你是一軍主將!”宇文士及大聲叫罵,雙腿不由自主地交替後退,手中已經砍成了鋸子般的橫刀快速掠過身邊高句麗人的身體。他知道哪個混蛋這麽不禮貌地拎著自己的護頸皮甲,除了李旭那個混蛋之外,沒人有這麽大膽子,也沒人有這麽大力氣。
去年這個時候,在遼水之西,也是這個混蛋反複衝殺,瘋了般地救下一名又一名袍澤。“咱們不能丟下任何弟兄!”,當日,那個混蛋瘋狂地叫嚷。今天,這個不要命的家夥又回來了,沒多說一句話,卻用行動證實了自己的諾言。
宇文士及覺得心裏有些暖,他感覺眼中有熱東西在滾。“還能走麽?”身後的人氣喘籲籲地問,宇文士及點點頭,在對方鬆開自己頸甲之後,用脊背死死貼住了此人的脊背。
“旭子,把分散的人收攏到一起!”喘過一口氣來的宇文士及大聲建議。背後的人身體停滯了一下,然後快速斜移。下一個瞬間,宇文士及貼著李旭的後背殺入了另一夥高句麗人當中。李安遠、李孟嚐、張秀、趙易安,還有一個個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身影跟上來,加入戰團,驅散高句麗人,把陷入絕境的袍澤們聚攏成團。
高句麗人漸漸支持不住,緩緩向後退去。越來越多的驍果踏過木柵欄,將高句麗人擠向山穀深處。雙方都有生力軍加入戰團,彼此又開始膠著,然後互相拉開距離,給弓箭手騰出用武之地。然後,各自後退,退出對方的羽箭殺傷範圍外。
“稟將軍,咱們攻破了一壘!”殺得渾身是血的李孟嚐靠過來,氣喘籲籲地匯報。
“停止追擊,原地修複營寨!準備再戰!”李旭的聲音再度從宇文士及身後傳來,聽上去依然有些稚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將士們凜然受命,絲毫沒想到去置疑自己的郎將大人。就在半柱香時間前,那柄不肯放棄一個弟兄的黑刀,已經真正贏得了大夥的尊敬。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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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援救得及時,跟著宇文士及率先衝入敵軍營壘的五百弟兄還是陣亡了近四百人。活著被救下來的一百餘名幸存者幾乎個個帶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修養已經不能再投入戰鬥。而眼前這條無名的山穀很長,雄武驍果營隻拿下了其入口處很小的一段。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力量繼續發動攻擊。而能不能將浴血奮戰奪過來的營壘守住,從目前的情況上看,答案並不樂觀。
幾乎所有情況都對隋軍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戰中出現了這麽大的傷亡比例,雄武驍果營的士氣居然沒有被完全擊垮。也許是因為市井出身的驍果們的心誌本來就比一般人堅韌,也許是因為方才主將奮不顧身的行為短暫地感動了他們。無論是出於哪種因素,總之,士卒們執行命令的動作開始變得積極。而那些身後有著不同背景,抱著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驍果營的中、低級軍官,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主將表達了他們的支持。
這不是先前旭子靠鐵腕和威壓而獲得的支持,這種支持發自大夥內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將如膠漆一般把整個雄武驍果營粘合成一塊鐵板。
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到了將士們心態的變化,他有些替旭子慶幸,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忌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幫李旭出謀劃策渡過眼前難關。狹長的山穀阻斷了消息傳遞的道路,回撤的東征大軍如果不知道在山穀對麵還有一支援兵在,他們絕對不敢在上穀另一側逗留太長時間。如果兩支隋軍在三天之內不能順利會師的話,摸不清敵情的東征軍主帥絕對會選擇繞路而行。那樣,三十萬大軍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整個宇文家族也會因為三十萬將士的死亡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皇帝陛下已經原諒了父親一次,不可能原諒第二次!”宇文士及鬱悶地想。肩膀、左肋和右側小腿等處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呲牙咧嘴,但短暫的疼痛過後,他的臉色很快就會再次恢複到僵硬狀態。
這種表情看上去特別像他在強行忍痛以免自己發出呻吟,無意間為他贏得了幾道讚賞的目光。在任何時代,軍人都欣賞硬漢子。特別是他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家夥,隻要身上表現出一點兒普通人的硬氣來,贏得的尊敬往往是別人的雙倍。“大人若是疼的話,不妨喊出聲,天熱,這鹽水必須濃一些才好用!”隨軍郎中孫文晉笑著叮囑,手裏的葛布上下移動,很快將幾處傷口周圍的汙血清理幹淨。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斷斷續續地解釋。周圍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影響軍心,他不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這種欲言又止的表現更讓人誤解他在忍痛,幾個中級將領紛紛圍攏上前,對監軍大人的硬氣表示歎服。
“監軍大人是條硬漢子!”校尉李孟嚐伸手在宇文士及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讚道。對方肩頭皮膚的細嫩程度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嚐將自己的手快速縮了回來,難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緊跟著發出了一聲狼嚎般的驚歎:“乖乖,監軍大人平日吃的是什麽好東西呦,這皮肉,比小娘們還水靈!”
“轟!”幾個中級將領全部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有人幹脆大著膽子在李孟嚐拍過的地方,摸了一把,邊搖頭,邊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氣。
“監軍大人好嫩的皮肉!”
“嘖嘖,真的比小娘們還細!”
“監軍大人若不是駙馬,一定會有很多女娃兒倒貼著跟過門!”
眾人哄笑著,嬉鬧著,對營壘外三百餘步處活動的高句麗兵馬視而不見。
宇文士及最煩的就是別人說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發生在平時,他一定想辦法將拿自己開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腦袋。但現在,他非但一點沒感到生氣,反而覺得跟周圍這夥粗痞很合得來。聽任大夥笑鬧了一會,他從氈塌上支撐起腦袋,笑著罵道:“別光知道想娘們,想想怎麽過了眼前這個山穀要緊。若是下午還是像上午那樣賠本打法,大夥都把卵蛋賠上也不夠!”
眾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莊重,苦中作樂的本事大夥都有,但臨敵應變的本領每個人都不足。雖然他們的年齡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實戰的經驗卻不比李旭這個十七歲的娃娃郎將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有人試探著建議道:“要不,要不咱們找幾個身手好的爬到兩側絕壁上去,從上邊向下扔火把?”
“去你***,這麽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會有準頭。萬一被風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燒身!”督尉李安遠罵罵咧咧地駁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麵向下看,估計雙方將士都成了小螞蟻。這麽遠的距離,連神射手都不能保證射中目標。從上麵往下丟火把,怎麽可能收到預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這幾天一直刮的是西風!”張秀跳過來跟李安遠抬杠,“即便火把被風吹歪了,也隻可能吹到敵營去!”
“指望著風幫忙,你還不如直接在自己營裏放火!”李安遠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跟張秀很熟悉,平時鬥嘴慣了,所以給對方的主意挑刺幾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議郎將大人火燒連營呢!”張秀抬起下巴來,得意洋洋。火燒連營是他從《三國誌》中看到的記載,眼前山穀中樹木甚多,若點起一把火來……。張秀癡癡迷迷地想著,仿佛已經看見了數萬高句麗大軍在自己的錦囊妙計下灰飛煙滅。
“張校尉,你看看那是什麽!”盤旋在宇文士及心頭的煩惱也被大夥的舉動衝淡了幾分,指了指不遠處反射著陽光的地段,他低聲問道。
“河,烏骨,烏骨水……”張秀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沮喪的表情刹那寫了滿臉。烏骨江直穿峽穀而過,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節,即便有人蓄意縱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邊燒得起來。
大夥又慢慢恢複了安靜,對於眼前的困局,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如果這場戰鬥發生在平原上,驍果營的將士雖然訓練不足,但靠著戰馬和長槊,亦有希望在對方陣地中闖開一條通道。可目前雙方的戰場隻有幾百步寬,非但無法采用騎兵突襲戰術,即便是步兵強攻,每次也隻能上去千十個人。
一上午時間,傷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價,大夥隻破了敵軍一壘。照這個進度和陣亡比例,突破整個山穀至少需要十天,前提還得是再有一萬援兵從遼東城趕過來!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眼下,這個少年已經成了大夥的主心骨。可自從穩住了營壘後,此人就站在木柵欄旁,望著遠處的高句麗人一動不動。將領們先前的嬉鬧,還有現在的議論,仿佛他都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不甚關心。
李旭岩石般站著,西風吹得他的頭發如絲線般縷縷騰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餘步外,那裏,高句麗人如螞蟻般忙碌著,用石塊和木柵欄加固著一道又一道營壘。層層的營壘間,是蟻群一樣的高句麗將士。對方已經開始重視自己這支援軍,不斷有新的旗幟從山穀深處移動到高句麗人所控製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趕來的高句麗士兵大多數都穿著鎧甲,鎧甲上的鐵葉子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戰的王者。李旭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戰鬥會越來越堅苦。缺乏訓練的驍果們幾乎沒有可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即便山穀對麵有大隋兵馬及時趕到,無法溝通的兩支隋軍也難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麽組織下一場進攻,而是讓宇文述老將軍知道咱們就在山穀的另一側!”旭子終於回過了頭,衝著大夥艱難地說道。
“我也這麽認為!”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回應。難得一次,他不再打擊李旭,而是主動對其意見表示讚同。
眾人望著滾滾流向東南方的河水,喉嚨不約而同地動了一下。天黑後找幾個水性好的死士遊到山穀對岸去?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但前提是驍果營中能找出這樣的死士,高句麗人在河道中也沒布下什麽陷阱。
後一個條件成立的希望,幾乎不存在。
“如果郎將大人隻想傳遞消息,我可能有辦法!”一直忙碌著為眾將處理傷口的隨軍郎中孫晉猛然抬起頭,低聲說道。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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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了沒有,快點,快點,出來了沒有啊!”張秀帶著一百多名用白布捂住鼻孔的親兵,在馬群外甕聲甕氣地催促。
“快了,快了,校尉大人,您老等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馬夫頭兒興奮地叫著,聲音聽起來就像剛揀到了金元寶。數百名輔兵、苦囚手拖著草袋子,可憐巴巴地盯著戰馬的屁股。終於,有幾匹戰馬被他們盯得不好意思了,尾巴根高高地撅起來。附近的馬夫歡呼一聲,撲將過去,用濕草袋子將新鮮熱乎的馬糞接住、攢到一起、湊成一個大大的糞包,以衝刺的速度抬到了張秀腳下。
“向前送,之前向前送,李督尉在前麵等著!”張秀用樹枝檢查了一下馬糞的厚度,狐假虎威地命令。兩個輔兵抬起馬糞包,飛快地跑向穀口,身影蔥蘢的樹木擋住,留下一路濃鬱的臭味兒。
還沒等馬糞味被風吹散,樹影一分,幾個滿臉碳黑的士卒又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張校尉,快點兒,快點兒,郎將大人命令你快點兒,供應不上了,供應不上了!”
“快著呢,快著呢,這就拉出來了,這就拉出來了!”張秀的回答聲被此起彼伏的哄笑聲所淹沒。
“趕快,趕快,把拉完糞的戰馬換下去,把今天還沒拉過糞的換上一批來!”馬夫頭兒一邊笑,一邊命令。
哄鬧聲裏,輔兵們拉起戰馬的韁繩,將做完“貢獻”的戰馬拉到遠處的山坡上吃草。後營的將士見前方有了空地,又把另外千餘匹戰馬趕到了山穀前。
“就剩最後一千匹了啊,真的沒了!”送馬的士兵低聲匯報。
“去野地裏揀,有多少揀多好。還有那毒蒿子、斷腸草什麽的,能采多少就采多少回來!”張秀不甘心地嚷嚷。
輔兵們哄笑著跑了開去,在行軍長史趙子銘的帶領下,滿山遍野繼續尋找有毒植物。郎將大人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戰術,估計不會被人載入史冊,但效果絕對一流。此招一出,高句麗人節節敗退,大隋將士也沒任何傷亡。
“什麽事啊,哪有用馬糞作戰的!下九流手法!”馬群中有穿著苦囚衣裳的人小聲詆毀。
“這叫上兵伐謀,你懂不?你管他下流還是上流,贏了就是第一流!”另一個胖胖高高的苦囚大聲反駁。
“你懂,你懂,你懂還在這當苦囚!”另一個苦囚悻悻地還嘴。數百人圍著上千匹戰馬等著收集馬糞,估計在古往今來用兵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但大多數人卻樂此不疲,至少,用馬糞破敵的招術雖然臭了點兒,比讓他們拎著刀子上前拚命來得輕鬆。
“哼,老子當年也是周公之後,要不是流年不利…….”高個子紅著臉替自己辯解,卻惹來了一串鄙夷的哄笑。
“你,動作利落點,馬糞都掉在地上,說你呢,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找抽不是!”張秀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打斷了眾苦囚們的口舌之爭。他有些等不及了,帶著幾個護衛親自衝進馬群裏監督“籌糞”工作。在剛才替本軍計策叫好的那名高個子苦囚腳下,張大校尉看見了幾個散落的糞蛋,立刻,他高高地揚起了手裏的馬鞭。
高個子苦囚趕緊彎下腰去,也不顧肮髒,用雙手將馬糞捧了起來,“我這就揀,我這就揀,張將軍,您多包涵,您老多包涵!”
張秀聽此人說得恭敬,手中的馬鞭就打不下去了。剛剛把裝出來的怒容從臉上移走,猛然看清楚了那名大個子苦囚的臉,胳膊立刻又高高地舉了起來。
“你不是那個…….?”張秀跳開半步,身體隱在了兩個親兵中間。眼前這個手捧馬糞的家夥他見過,正是春天時來遼東途中曾經試圖搶他和李旭行李的那名周公後人。這個“世代公卿,祖上曾經做過柱國重臣”的名門之後當時分明說是去左翊衛投奔做高官的親戚,卻不知道為何流落到了雄武驍果營中!
“見過張大人,熟人,熟人!”姓周的輔兵捧著兩手馬糞,訕訕地笑著。施禮也難,不施禮也難。他尷尬的笑聲很快把附近幾個苦囚給吸引了過來,裏麵每一張麵孔張秀都記憶猶新,正是當日幫著“周公子”攔路搶劫的那夥小蟊賊。
跟著張秀來的親兵們也發覺了雙方之間氣氛有些玄妙,幾個機靈一點兒的立刻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在整個雄武驍果營中,親兵校尉張秀的官職雖然不算高,但他可是郎將大人的親戚加嫡係。若是有奸細傷了張校尉,眾親兵也少不得受牽連。
“周公子”為人甚是機靈,見到親兵們手握刀柄,趕緊屈膝跪了下去,“張將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幾個本來想登門謝罪的,可您身份和咱們差了十萬八千裏,一直沒法靠近您!”
“張將軍,您別髒亂手,咱們當時也是不開眼!”周公子身後,幾個小弟也陸續跪了下去。雙方現在的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張秀此時公報私仇,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
張秀現在大小也是個吃國家俸祿的六品校尉了,一點沒吃什麽虧的小過節自然不會放在心上。見到對方手捧馬糞,奴顏婢膝的模樣,也不好再自降身份與之為難。用鞭子柄在“周公子”肩膀上磕了磕,拉長了聲音問道:“我說老周啊,你怎麽混到這地步了。早跟我說一聲,我也不至於讓你在這受委屈啊!”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周公子兩手馬糞,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什麽說來話長,就是投親不著,遇友不淑對不?”張秀得意洋洋地得出結論。“把這寶貝放草袋子裏去,你這麽大塊頭當馬夫可惜了,以後就跟著我。有我張秀在一天,就肯定虧待不了你!”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周公子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所擊倒,屁顛屁顛地回答。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到最近的一個草袋子旁放下馬糞,在眾馬夫羨慕的目光中,轉過頭來向張秀叉手施禮:“小的周大牛,感謝校尉大人栽培!”
“走,走,走,先跟著我收糞去。前方催的急,咱們今天破敵全靠它!”張秀用皮鞭指著馬群,意氣風發。
“小人遵命!”周大牛長揖,肅立,威風八麵。
一會兒功夫,輔兵們在張秀的監督下,就又湊夠了五、六包新鮮馬糞。周大牛為了在新上司麵前表現,親自扛了一大包,低著頭向前方跑去。他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半路上被人“搶”了坐騎,耽誤了到遼東集結的時間。去左翊衛投奔親戚時,又因為湊出來的禮品太薄而衝淡了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親情。無可奈何做了一名普通驍果,卻又走背運給分到了雄武驍果營。在驍果營時,又因為帶頭打架鬧事,被明法參軍判了苦役,和幾個小跟班一道發在苦囚團中喂馬。
此刻遇到張秀,對方能不計前嫌,立刻讓周大牛有了他鄉遇故知的幸福感。因此,他暗下決心努力表現,爭取早日博得上司歡心,好讓自己的幾個小兄弟也能脫離苦海。
“向前,向前,這裏的火堆已經滅了!”低著頭,周大牛聽見身邊有人命令。他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跑去,跑過了一排又一排已經被冷水澆滅的火堆,在累得快趴到地上之前,肩膀上的糞包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就在這吧,回頭催張校尉快一點兒。再有個三、五百包馬糞,咱們就能把整個山穀奪下來!”有人在他耳邊和氣地命令。周大牛用手扶助大腿,借著喘息的間隙打量周圍環境。此地已經深入的山穀有一段距離了,看情形,高句麗人在毒煙攻勢下不得不放棄了外圍營壘。而自己一方的將士卻得勢不饒人,借著風勢,將毒煙的發源地一步步向山穀深處推移。
幾波士兵用土筐抬著餘燼未熄的馬糞向前跑過,周大牛被糞筐裏淡淡的煙霧熏得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已經將近熄滅的毒煙還這麽難聞,難怪那些高句麗人不得不後撤。但自已一方的弟兄們怎麽不怕煙熏呢?他四下望去,看見除了和自己一起送糞包的人外,周圍每個人臉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濕葛布。
“把後邊那幾層火快澆滅了,多放點水,前邊的弟兄們已經受不了了!動作麻利點,把沒燒盡的馬糞向前推!”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地喊。
“快點。喊孫大夫,解毒湯來了沒有!快點,那邊又有人中毒了,趕快,抬下去,抬下去!”
“你,你們幾個,怎麽不裹濕布!”有人發現了邊喘粗氣邊看熱鬧的周大牛等,衝過來大聲質問。
周大牛想回答,張開嘴巴,卻感覺到口水淅淅瀝瀝地淌了滿胸。他覺得自己的頭也開始發暈,腳下開始旋轉。“我中毒了!救,救……”他伸出手呼救,沒等來人衝到自己身邊,已經一頭栽倒於地上。
嗬斥他的人是個校尉,見到周大牛等人軟倒,趕緊叫過幾個弟兄,七手八腳地將他們抬了下去。“有人中毒,快點,穀外的火堆趕快清理幹淨!”暈頭漲腦的周大牛聽到身邊很多人在喊,看見很多條腿跑來跑去。下一刻,他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大牛發現自己躺在山穀外的河灘上。附近躺著的弟兄有數百名,每個人頭上都搭著濕葛布。十幾個手腳比較利落的兵士在一名郎中的指揮下,挨個給大夥灌藥湯。喝過藥之後,不斷有人爬起來,跑到河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聽動靜,他們幾乎把膽汁都給吐了出來。
“造孽啊!”周大牛聽見那名郎中在自己頭頂附近大聲歎息。
“咱們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的半個山穀,多靠了孫先生的妙計。這怎麽算造孽呢,先生也不算算,按今天上午的情形,此舉等於救了多少條命回來!”有人在頭頂笑著搭腔。周大牛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說話的人是明法參軍秦綱。驍果營裏所有輔兵和犯了錯誤被打入苦囚團的人都由此人掌控。大夥適不適合轉為戰兵,何時能結束苦役全憑此人一句話,因此,很多人聽見秦參軍的名字比老鼠見了貓還老實。
“唉!”隨軍郎中孫晉苦笑哀歎,“秦參軍有所不知,這計策,怎可能出自孫某之手!”
聽到這話,周大牛本能地豎起了耳朵。他在山穀裏呆得時間短,中毒本來就不深。恐懼之心一去,好奇心立刻被頭頂上的談話給勾了起來。
這麽毒辣的計策,絕對不是一個醫者所能想出來的。周大牛深信自己的判斷。從秦參軍和孫郎中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中,他慢慢得知了“毒計”的出籠始末。
原來,在中午的時候,見到雄武郎將李大人為沒法傳遞消息給可能會出現在山穀另一側的宇文述大人而著急,孫郎中一時多嘴,就根據行醫多年的經驗,建議郎將大人在本側山穀點幾堆馬糞,利用動物糞便燃燒時產生的煙霧“凝而不散”的特點,告訴附近的兵馬有大軍趕到了山穀西北。
此番接應遠征軍行動,監軍宇文士及大人利用父輩的關係弄來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收集些馬糞自然不是什麽有難度的任務。可事情壞就壞在孫郎中過於心善,在李將軍派人收集馬糞的時候,他叮囑了一句:“不要收集太多,濕馬糞的煙有毒,濃了會把人熏壞!”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了孫郎中的話,李郎將和宇文監軍兩位大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用煙熏高句麗人的狠招。無名山穀內大河直穿,火不可能點起來,卻是個放煙的好地方。這附近高山橫陳,百十裏內就這麽一個大缺口,所以隻要穀口處有煙,肯定會被山風吹到穀中去。
主將和監軍都不在乎名聲,底下的士兵自然更是不擇手段。眾驍果當中很多人在應募入伍前就是橫行鄉裏的混混,堵個煙囪啦,下個毒啦,順風向人眼裏灑沙土啦,諸般陰損招術他們最擅長不過。很快,濕馬糞裏就被加入了巴豆、斷腸草、五步毒、蛇涎草、毒蒿子等遼東大地土生土長的“添料”,燒出的濃煙滾滾向山穀中灌去。
起初,李旭和宇文士及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念頭,沒指望毒煙真能起到克敵製勝的效果。但在毒煙湧起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內,兩位將軍就陸續改變了主意。毒煙的效果太好了,出人意料的好,隔著一千多步,大夥逆著風都能聽見山穀內高句麗人的慘叫聲。於是,越來越多的馬糞被堆到了山穀口,越來越多的毒草被放到了火堆上。
再往後,毒火木排的出現就順理成章了。看到煙熏攻勢能代替自己上前拚命,誰不想將戰果擴到最大程度。從督尉、校尉到小兵,群策群力,無數條建議被大夥提了出來。宇文監軍和李郎將兩人將建議逐個篩選,總是挑那些最狠,最毒的辦法付諸實施。
從第一股毒煙升起到現在,隻經過了一個半時辰。前方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小半個山穀已經易手。此刻李郎將正指揮著大夥將毒火堆向前挪,大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整個驍果營為毒煙戰術付出的代價隻是七百多個輕微中毒的傷號,眼下都躺在河灘上等待孫郎中帶人救治。
“此計無法長久,過了中段,山穀就會由窄變寬。毒煙的效果就會大大降低!”周大牛聽見自己頭頂上有人惋惜地總結。
“馬糞也不夠了,早知道那玩意兒有用,昨天就多給戰馬喂點料!”周大牛匍匐著抬起頭,小聲插了一句。
“這你放心,咱們李將軍早有準備。等會兒穀裏的煙一散了,他就立刻帶人殺上去。反正咱們在上風口,弟兄們的士氣正旺!”一名受了燒傷的校尉大聲回應。提起自家的李將軍,校尉大人滿臉自豪。
“嘿嘿,估計沒人能擋住咱們李將軍那把黑刀!”周大牛也跟著攙和。
“你也見過李將軍跟人動手?”附近,幾個中毒較輕的士卒都支起頭來,向周大牛羨慕地問。
“當然見過,我跟咱們將軍可老相識了!”周大牛毫不客氣地開吹,絲毫不在意自己還穿著罪囚的衣服。
“我來遼東的路上,剛好看見咱們將軍跟人動手。有幾個家夥想搶咱們將軍的戰馬,我本來想過去幫忙,沒等湊到跟前兒,隻見咱們將軍拔出刀來,就這麽一劈,那麽一砍…..”周大牛比比劃劃地吹噓著,眼前又晃過了那把黑漆漆的長彎刀。
此刀,不敗。他現在開始相信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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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彎刀的主人不是不敗,而是輸不起。
旭子沒有劉弘基的老成幹練,也沒有宇文士及的圓滑世故,但對於自己目前所處的微妙境遇,他卻絕不是一無所知。朝廷中比他經驗豐富的將領很多,他並不是領兵接應宇文述的最佳人選。但這個任務之所以最終落到他的頭上,首先是由於這個任務眾人避之不及,第二,才是皇帝陛下對他的賞識。
旭子明白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想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尊嚴在大隋官場中生存,他必須把握住一切機會。哪怕這個機會在別人眼裏不屑一顧,甚至危險重重。
此戰,隻有獲勝,他才有機會在郎將的位置上站穩腳跟。萬一失敗,他會輸得一無所有。他沒有宇文士及所擁有的國公父親,皇帝嶽父。也不具備劉弘基、李建成等人與生俱來的廣泛人脈。他隻是一個誤打誤撞闖到險峰上的鄉下小子,任何在別人眼裏微不足道挫折,都會將他幹淨利落地打到深穀中去。
因此,沒等最後一縷毒煙散盡,旭子就帶著六百死士潛伏到了山穀最窄段。山穀裏的能見度很低,河道中還有著了火木排在噴射著毒霧,但這些不利條件他已經全顧不上了。驍果營的將士們訓練不足,旭子沒把握帶著他們在夜間發動強攻。如果今天傍晚不一鼓作氣將高句麗人趕出山穀去,到了明天,誰也不能保證風會朝哪個方向吹!
馬糞毒煙不是什麽高深末測的秘籍,隻要風向一變,高句麗人就可以輕鬆地將隋軍的招術原樣奉還,對於遼東大地上的毒草模樣,他們肯定比雄武營的眾驍果們更清楚。
旭子調集了所有自己從護糧軍中拉過來的老兵和訓練時表現出色的驍果組成了第一攻擊梯隊。山穀中央處太窄,一次衝過去兩個團的人已經是極限。因此,他隻能分批次對敵軍發動攻擊。
李孟嚐被他留在了第二攻擊梯隊,李安遠被他放在了第三梯隊,出身博陵崔家的督尉崔潛和另一位別人推薦來的校尉被他放在了第四攻擊陣列,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也被旭子調上前線,負責指揮第五波進攻兵馬。第六攻擊梯隊被他交給了趙子銘,第七攻擊梯隊交給了薛文舉……受傷的宇文士及負責掌管督戰隊,如果發現遲疑不戰者,監軍有權當場執行軍法。
“從中央直接向前插,突破一個營壘就跳進下一個,別管落在身後的敵人,別給前方敵人喘息時間!”李旭回頭看了看,低聲叮囑,高句麗人退得不太遠,當初他們一道道營壘建得辛苦,此時寧可多挨些煙熏也不忍將峽穀中的營壘全部放棄。
“也千萬別給咱們自己人喘息時間!”旭子又看了身後用濕布捂著口鼻,螞蟻樣排成長隊的驍果們一眼,心裏暗暗祈禱。他麾下的這些驍果像極了當年蘇啜部的勇士,用徐大眼當年評價霫族戰士的話來形容,就是個人身手都不錯,但整體作戰能力缺乏。打順風仗則越戰越勇,一旦受挫則膽氣全無。所以,旭子必須趁大夥還沉浸在毒計得逞的興奮中時,把驍果營的戰鬥力發揮到最大。
“監軍大人建議你不要自己當先鋒!”張秀貼著峭壁擠過來,低聲乞求。“將是兵之膽,咱們驍果營全是些新兵蛋子,一旦你…….”後半段話他不能再說了,打仗時候最忌諱的是犯口彩。
“沒人比我自己更合適!”李旭搖搖頭,回答。“你去協助宇文士及大人,前一波攻擊隊伍衝過去後,後一波必須立刻跟上。消極避戰者,殺!”
說完,他再次緊了緊遮在鼻孔前的濕布,率先衝向了高句麗人的矮牆。
六百多名擔任先鋒的勇士跟在李旭身後快速前進,長蛇一樣撲向獵物。山穀中的毒煙剛剛開始變淡,高句麗人還沒來得及做出戰術調整。一個半時辰的毒煙攻勢,給他們造成的損失遠比隋軍自己的損失來得大。很多將領還在暈頭漲腦地嘔吐,顧不上觀察已經放棄了的營壘。而了望手們因為先前站得最高,因此被濃煙熏得最狠,此刻幾乎全部殉國。
為了保存實力,戰鬥力最強的重甲步兵被乙支文興調到了山穀的另一側換氣。因此,眼下留在最前方擔任警戒任務的都是些戰鬥力最差的部族武士和強行征來的農夫。當他們懵懵懂懂地發現危險臨近時,李旭的手臂已經攀上了石牆。
“攻擊!”旭子大喊一聲,整個人如蒼鷹般自石牆上掠過。兩個蹲在地上喘息的高句麗人慌忙提起兵器迎戰,被旭子連人帶兵器砍成了兩截。不管附近匆忙衝過來的敵人,他徑自向前方殺去。每次揮刀,必然砍一人倒地。頃刻間向前推進了二十多步。十幾名貼身侍衛死死護住他的側翼,將匆忙衝過來的敵人一一戳翻。
眾驍果們呐喊著殺了上來,將缺口越擴越大。主將衝在第一排,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受了毒煙攻擊的高句麗人戰鬥能力和士氣都已經大幅度下降。有人的腳步虛浮,手中長矛都端不穩。有人昏頭昏腦地衝上前,被驍果們輕輕一撥,兵器便脫了手。數息之後,留在第一道營壘中的高句麗人便崩潰了。膽子大些的紛紛退向兩邊的河道和峭壁,試圖憑險自保。膽子小的丟下兵器,轉身便逃。驍果們的兵器上染了血,同時發現戰鬥比自己想象得容易,膽氣愈發強壯起來,緊緊跟著自家主帥,不肯再落後半步。
驍果們相互之間的配合依舊生疏,但氣勢如虹。彈指之間,就衝破了本次進攻的第一道營壘。高句麗人在兩座相連營壘之間留出了供士兵行走的通道,戰敗的亂兵們紛紛向那裏擠。大隋朝的勇士們則尾隨著追過去,將逃得慢的敵軍砍翻在地,割下腦袋。
旭子尾隨著敵軍的潰卒,自通道口處擠入第二道營壘。視野剛剛變得開闊,他就看到一杆步槊刺了過來。擰身讓過槊鋒,長刀沿著槊杆前推,腳步加快,他看見一個身穿錦袍的高句麗將領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那個高句麗將領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丟下長槊,轉身向後逃去。旭子前衝數步,用刀背磕開幾把兵器的幹擾,然後順利地讓刀鋒找上了那件價格不菲的錦袍。
“嚓!”錦袍從肩膀到腰部被切了道口子,血瀑布一樣噴射出來。高句麗將領繼續逃了五、六步,全身力氣被抽幹,一頭栽倒。攔截旭子的其他高句麗人見狀,放棄對手,轉身爭搶自家將軍的屍體。驍果們怎麽肯讓出這已經到手的功勞,十幾把橫刀剁過去,手指和手臂落了一地。轉眼間,高句麗將領的人頭就被提到了旭子身邊,他的親兵找來根長矛,挑著血葫蘆般的腦袋繼續前進。
敵軍的抵抗很軟弱,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驍果們敢冒著毒煙發動攻擊。第二道營壘以比雪崩還快的速度垮了下去,潰兵們如沒頭的蒼蠅一般到處亂竄。奉李旭將令,擔任前鋒的眾驍果們隻管攻擊擋在他們眼前的敵人,對於逃向河水的和已經把身體貼到了峭壁跟兒上膽小鬼,他們根本不屑一顧。那些人自然有後邊的梯隊來收拾,李將軍已經追著敵軍殺進了下一道營壘,大夥不能看著李將軍自己去冒險。驍果們的衝著,殺著,有人在戰鬥中陣亡,他的位置立刻被後來者補上。沒人再想自己會不會戰死,這一刻,他們沉醉在敵人的鮮血中,酣暢淋漓!
第三道營壘裏躺了很多中毒較深的彩號,幾個脖子上掛著人頭骨的老薩滿正圍在三口大鍋跳舞,鍋裏的翻騰著綠色的汁液,那是他們從山野間采來的神藥。隻要他們全心全意完成這段舞蹈,神藥就可以見效。在舞蹈過程中,他們已經和冥冥中的眾神取得了溝通。神仙答應他們,隻要給中毒者喝下銅鍋裏的藥湯,就可以讓勇士們像原來一樣活崩亂跳。
潰兵的哭喊聲打斷了神明的囈語,帶隊的老薩滿抬起頭,嘴裏大聲發出一連串的詛咒。換做平時,聽到詛咒的族人肯定會跪地討饒,乞求薩滿原諒他們對神明的衝撞。可今天,那些不敬神明的家夥居然繞開薩滿的身體跑了過去,有人還不小心踢翻了熬藥的銅鍋。綠色的汁液四處飛濺,將躺在地上的彩號們淌得鬼哭狼嚎。
帶隊的老薩滿當即立斷,轉身加入了逃命的人群。追擊者的威力居然超過了詛咒,定然不是他們這些神棍所能抵擋的。至於躺在地上的中毒同胞,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大隋兵馬向來是仁義之師,很少殺害俘虜。
在進入下一道營壘前的一瞬間,老薩滿良心發現,匆匆回頭看了看被自己拋下的族人。他看見魔鬼的戰靴踏上了族人的身體,一把黑刀圍著族人的脖頸翻飛。在那頭高大的魔鬼身邊,還有無數惡鬼和夜叉。他們的臉上隻有眼睛,沒有鼻子和嘴巴。穿著紅色的鎧甲,拎著明晃晃的橫刀,見到一個人就殺死一個。
“鬼啊!”老薩滿發出一聲慘叫,撞翻幾個同伴,拚命向山穀東側跑去。
濕布遮臉的驍果們用刀鋒從中毒者之中硬切出一條通路來,敵人沒有還手之力,不意味著他們一定要心存憐憫。去年這個時候,對於餓得提不起兵器的大隋將士,高句麗人沒有給予任何同情。當形勢逆轉過來時,他們也不要指望驍果們能以德報怨。
“跟緊潰兵,跟緊潰兵,別給他們喘息的機會!”衝在最前方的李旭回過頭,製止弟兄們繼續在中毒者身上浪費時間。指揮第二梯隊的李孟嚐已經衝上來了,他的將旗距離第一梯隊隻有半壘之隔。失去抵抗力的高句麗人自然有他來收拾,此刻前鋒們的任務就是尾隨敵軍,將戰果擴大到最大。
“鬼才理這些中毒的家夥呢,弟兄們,跟住了郎將大人的隊伍,功勞不能全讓他們全撈了!”李孟嚐望著不遠處的帥旗,大聲叫喊。
太爽了,這仗打得太痛快了。即便是在去年隨同三百護糧弟兄轉戰遼東時,大夥也沒品嚐過這種砍瓜切菜般的滋味。大隋軍功怎麽記來著?斬幾首算一級?李孟嚐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使了,胸口完全被幹雲的豪氣所填滿。
“大隋,大隋!”第三梯隊的將士們大聲呐喊,催促第二梯隊的袍澤們加快前衝速度。這一刻,無數人的頭都暈了,卻不是因為中毒。
前方的營壘越來越寬,敵軍也越來越多。高句麗主帥已經做出了戰術調整,很多身披重甲的精銳士卒迎向李旭所帶的前鋒驍果。但前幾道營壘撤下來的潰兵卻阻擋了他們的道路,方向目標不同的兩夥人互相擁擠,互相推搡,罵聲和哭聲響成一片。
有一段木柵欄被擠塌了,逃命的潰兵被自己袍澤踩在了腳下。還有幾名重甲精兵被自己的同伴推倒,逃亡者的大腳毫不猶豫地從鐵甲上踩了過去。很快,倒在地上的士兵便不再漫罵,也不再發出呻吟,鐵甲癟了,血順著甲逢緩緩流了出來。
李旭再次追上了潰兵的隊尾,用黑刀從後邊將一名高句麗武士放倒,斜跨數步,他再度用刀從人流中切下一條大腿,一條胳膊,潰兵們頭也不回,羔羊般任由他在身後砍殺。受傷的躺在地上,兩眼發直。繼續逃命者亦是表情木然,直勾勾地瞪著雙眼。
“鐺,鐺,鐺!”他聽見了一串鑼聲。腳步本能地停了停,緊接著,他便看到了漫天的羽箭,黑壓壓地,每一根尖端都反射著夕照。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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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匠師父傳授的步下混戰中避箭方式有兩種,第一是倒地後滾,利用地麵上的坑窪保護要害。第二種是躲在最近一個人的身後,無論對方是敵是友。如果是在去年遼東之戰前,此刻的李旭肯定已經倒了下去。可今天,他卻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一名高句麗潰兵擋在了自己的胸前。
羽箭射入身體的噗噗聲和傷者的慘呼刺激著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間,旭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體內生命正一點點地流逝。他楞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竟然變得這麽殘忍。但在下一個瞬間,同伴的鮮血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以羽箭射殺己方潰兵,以免潰逃者衝擊本陣。這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曾經清晰記載的兵道。慈不掌兵,從楊夫子的筆記到徐大眼的言傳,再到麥鐵杖、劉弘基等人的指導,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向旭子闡述過這個道理。在旭子自己掌控的雄武驍果營中,也有專門的督戰隊存在。但眼睜睜地看到高句麗弓箭手將敵我雙方的士兵同時射殺在矮牆下,依然讓他覺得義憤填膺。
驍果們身上的鎧甲很結實,但不意味著這麽近的距離可以抵擋羽箭攢射。第一輪射擊中,有七十多名衝在最前方的驍果倒了下去。高句麗弓箭手快速彎弓,開始了第二輪無差別射擊。驍果們被羽箭壓得紛紛後退,潰敗的高句麗殘兵從驟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四散奔逃。
“彎弓―――”高句麗校尉大聲喊著。阻擊效果不錯,乙支將軍答應完成任務後給他重賞。正當他為自己的絕世戰功而得意時,他看見一具插滿了羽箭的屍體向自己衝來。
“放,快放箭!”校尉大聲命令。無數羽箭射在了那具活動的屍體上。屍體繼續前衝,貼近矮牆,突然騰空而起,向弓箭手們當頭砸下。
旭子將屍體拋了出去,整個人如豹子般跳進了弓箭手隊伍。倉卒趕來的弓箭手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居然能在這麽密集的箭雨下活著衝進他們的行列。一瞬間的功夫,李旭就用長刀在弓箭手隊伍中開了一條血口子,高句麗人的射擊也立刻嘎然而止。
李旭怒吼著,用膝蓋頂上了一個弓箭手的小腹。拿這個傷者為盾牌,他擋住了左側刺過來的致命一擊。隨後,黑刀掄起一道烏光,又切掉了另一隻拿刀的胳膊。銅匠師父當年教導的招術沒有套路,完全是根據對方的兵器隨機應變。經過當年錢世雄將軍的點撥,又經過一年多來沙場的磨煉,旭子已經完全理解了師父教導的精髓。
那根本不是什麽武功,隻是戰場上的殺人技巧。無論對方的兵器是長是短,是輕是重,勝負必須在一、兩個照麵之間決出來。以輕傷換重擊,以自己的非要害部位換取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尋常比武中沒有人會這麽幹。而戰場上,這就是生和死之間的差別。
有這麽一個殺神從天而降,弓箭手們沒有勇氣繼續封鎖隋軍前進的道路。他們必須先擊中精力解決這個殺神,耽擱到下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隻握弓的手臂會被他切下。逆流湧向前方的重甲步兵也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不能允許一個芒刺紮在自己的背上。隻是地形實在太窄,弓箭手們想讓讓不開,重甲步兵想往旭子身邊擠卻擠不近,時間在擁擠中慢慢流逝著,靠近旭子的弓箭手不得不拿木弓當作武器來抵擋他的長刀。而他手中的長刀卻又銳利無比,往往隻一下,就把木弓和木弓的主人同時切成了兩段。
旭子揮刀,潑出一輪又一輪血瀑。身上帶著羽箭,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血水濺了他滿臉,但他聞不到其中腥氣。鎧甲不再沉重,大腿不再酸澀,他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思維,沒有了自我。周圍的人在他眼裏漸漸變成了木偶,時間也一下子停止,世界凝固了,凍住了所有人,隻有一柄黑色的長刀,在人群中輕柔地舞動,舞動,盡情地收割著生命。
兩個弓箭手倒下了,被擋在他們身後的重甲步兵終於擠了過來。那個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他用盾牌擋下了黑刀致命一擊,手中利刃毒蛇一樣刺向旭子的腰部。旭子的身體在被利刃刺中之前歪了歪,讓過了毒蛇的信子。接著,黑刀如有生命一般回旋過來,將利刃主人的頭顱掃上了半空中。
“噗!”血如噴泉般從沒了頭的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整個天空。周圍的人紛紛避讓,旭子揮動長刀追過去,砍倒每一個站在自己身邊的活物。他砍斷一張弓和他的主人,砍碎一根長矛和他的主人,奪過一個盾牌,用它擋住一把橫刀,接著他用盾牌砸碎了對手的鼻梁,用黑刀切開了另一人的喉嚨。
周圍的兵器突然就散開了,亂紛紛向遠方散去。旭子邁步去追,腿卻被一個傷者死死抱住。他揮刀解決那個傷者,再抬頭,周圍已經沒有了對手。幾張熟悉的鎧甲出現他的眼前,同伴的呐喊聲讓他及時地收住了刀。是大隋朝的驍果,弟兄們殺上來了,將敵軍弓箭手、重甲兵、輕甲兵趕羊一般趕進潰卒的隊伍。
“將軍大人受傷了!”一名校尉發出驚呼,衝上前欲攙扶李旭。卻被旭子用血淋淋的彎刀將對方隔在了五步之外,“少羅嗦,帶人粘上去,別給他們喘息時間!”他大聲命令。那名校尉嚇得神色一凜,立刻轉身向前方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粘住他們,粘住他們!”
李旭的親兵也衝了過來,將主將團團圍在中間。看到了眾人眼中的關切,旭子笑了笑,揮刀砍斷了鎧甲外的箭杆。唐公贈送的鎧甲重是重了些,但防護效果非常好。幾根冷箭都被鎧甲擋去了大部分力道,剩下的部分已經不足以致命。
“弟兄們,衝啊,別讓將軍一個人把功勞全立了!”李孟嚐帶著第二攻擊梯隊,大呼小叫地從旭子身邊跑過。前方的山穀已經越來越寬,寬得足以容納下兩個梯隊協同攻擊。旭子所帶的第一梯隊在剛才敵軍的攢射中損失甚大,接下來的進攻中,李孟嚐和他的部屬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主力。
李旭帶著剩餘的三百多勇士繼續前進,又衝破了一個敵軍的營壘後,兩個攻擊梯隊在相對寬闊的穀地上組成了一雙平行的箭頭。高句麗人也調集了更多的士兵衝了上來,雙方開始一寸寸地爭奪戰場。對於那些逃向本陣者,督戰隊果斷地執行了軍法。失去勇氣的人不敢再衝擊自家營壘,轉身逃向烏骨河。河水淺處是個避難的好場所,督戰隊沒時間射殺他們,隋軍也騰不出手來到河裏追殺俘虜。
毒煙已經完全散去了,西沉的落日將最後一縷光透過山穀,和人血一道染紅河水,染紅沙灘,染紅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塊岩石周圍,都有人在疏死拚殺。仗打到這個地步,驍果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恐懼。而退到目前位置,高句麗人也不能再退。
再退,就要退出烏骨穀。在開闊地上攔截三十萬一心回家的大軍,這點高句麗兵馬根本不夠給人墊馬蹄!
“攻上去,攻上去,後退者殺無赦!”乙支文興聲嘶力竭地喊。衝過大半個山穀來的敵軍還不是很多,把他們頂回去後,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條山穀。時間不容耽擱,越耽擱殺過來的敵軍越眾。那些大隋驍果一個個都殺瘋了,根本不在乎雙方眾寡懸殊,也不在乎個人生死。如果他們全部殺過山穀東段來,乙支文興不敢保證自己還有獲勝的把握。
李孟嚐砍翻一名不知來自哪個民族的渠帥,沒有割對方的人頭,徑直撲向了下一個對手。他的親兵也再顧不上替主將補敵人一刀,提著盾牌,舍命護住他的兩肋。一個長矛手被他劈做了兩半,又一個被他砍掉了半截身子,第二梯隊的士卒以他為刀尖,一寸寸向敵陣的深處狠刺。
他是從護糧軍中被旭子硬拉到驍果營的,到旭子麾下做校尉本不是他的初衷。當時劉弘基將軍親自找了他,拜托他保護好李旭,並在適當時機表達唐公的善意,他才不得不來。而到了驍果營之後,他卻漸漸開始欣賞這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郎將。眼下,把命送到這個鬼地方是不是有些虧,李孟嚐已經不再去想。肩膀上的任務到底如何完成,也再構不成煩惱。他隻記得李旭交代的任務,向前衝,向前衝,不給敵人喘息機會,衝垮他們,衝垮他們,直到奪下整個山穀。
周圍的敵人越殺越多,李孟嚐覺得有些累了。在戰鬥的間隙,他扭頭快速掃了一眼,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李旭的帥旗還在繼續向前推進。“弟兄們,殺啊!”他大聲吼了一嗓子,他再次掄起砍豁了的橫刀,狠狠地鋸開了一名高句麗旅率的喉嚨。
乙支文興的群狼戰術收到了一些成效,衝在最前方的兩支大隋兵馬人數漸漸少了下去,攻擊力度也越來越弱。高句麗人、靺鞨獵戶、契丹武士,無數生活在遼東,為了金錢和家園和戰鬥的部族勇士交替著圍上去,從隋軍的外圍撕下一塊塊血肉。每次,他們中間也有無數生命跌倒在斜陽下,永生不起。“告訴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杆大旗我給他八萬石糧食。告訴白岩部的靺鞨人,殺了那個漢子我給他五十,不,五百頭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指著李旭的戰旗大喊。他不認為帥旗下的那個人一定是隋軍主帥,這不符合作戰規則,一軍之主絕對不會自己充當先鋒,萬一陣亡,他就是對全軍兵馬的不負責任。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的人頭自己要定了,自從他看見那麵戰旗,此人已經帶著他身後的一百多名弟兄筆直地向前推進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們都要以十幾個高句麗勇士的生命來墊腳。
紅色的戰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漢子突然抬起了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乙支文興的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了一陣寒意,立刻閉上了嘴巴。那個黑甲漢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來自一頭受了傷的猛獸。下一刻,乙支文興摸了摸自己暈呼呼的腦袋,再度舉起了令旗。
他調動了自己身邊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輕易不會投入戰場。但遠處那個黑甲漢子給他的感覺太恐怖了,乙支文興不得不盡早將此人殺死在戰場上。
兩夥部族武士,和一夥重甲步兵從三個方向朝旭子夾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隋軍的第三攻擊梯隊已經衝了上來,山穀深處,還有更多兵馬在向外湧。如果任由這些人聚攏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戰旗下,以今晚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這場戰鬥的勝負難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興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經可以確定站在遠處不停揮動令旗的那個人是敵軍主帥。對麵幾乎所有兵馬都圍繞著此人的調度也動作,如果能殺了他,高句麗人的防禦立刻會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麵的高句麗武士,順手到身後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步戰,沒帶舅舅贈給自己的殺敵法寶。他把黑刀向乙支文興的方向指了指,做了個攻擊動作,身後的親兵立刻揮動戰旗,把旗尖的方向對準了敵軍的主將。
“殺了戰旗下的那個家夥!”李孟嚐立刻做出反應,帶著自己的部屬衝向高句麗人的中軍。
李旭揮動黑刀,再次於敵軍當中砍出一條血路。
受高句麗人雇傭的契丹人衝了上來,被乙支文興收買的靺鞨勇士圍了過來,數百名身披重甲的高句麗精銳結成方陣,迎著李旭頂上前來。
敵我雙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層層倒了下去,揮舞著黑刀,李孟嚐揮舞著“鋸子”,一寸寸,一寸寸,艱難地向乙支文興所在位置靠攏,靠攏。
乙支文興盯著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鑲了寶石的腰刀,手顫抖著,慢慢又將腰刀按了回去。接著,他又將刀拔了出來,然後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沒攔住那頭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沒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訓練有素,器械精良,卻被那頭老虎和他身邊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驍果逼得節節後退。
他們真的沒受過訓練麽?乙支文興懷疑自己的情報又問題。斛斯政不會玩得是苦肉計吧?他忽然驚詫地想,冷汗順著頭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呐喊聲。不得不偏過頭去,發現數以千計的隋軍居然從踩著水麵衝了過來。
這怎麽可能?乙支文興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敵軍的虛實。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水麵,而是一個個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時候,那些著了火的毒木閥順流而下,撞毀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樁和漁網。現在,幾乎暢通無阻的河道剛好成為隋軍進攻的捷徑。
“弟兄們,殺啊,別讓功勞被李將軍搶光了!”博陵人崔潛、鹹陽人薛文舉各帶領一哨人馬跳上河岸,衝進高句麗人的側翼。在側翼警戒的高句麗人多數是下午中過毒的傷兵,體力還沒完全恢複,驟然遭受打擊,隊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塊。
“哄!”河邊避難的殘兵和中過毒的傷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陣型衝了個七零八落。
“督戰隊,督戰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被一夥毫無經驗的菜鳥打到這番狼狽模樣,這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敵人趕回去。他還有督戰隊,還有親兵衛隊,哪怕是帶著親兵和督戰隊逆流而上,他也要斬掉不遠處那顆高傲的腦袋。
負責督戰的將軍沒有回音,身後卻傳來更大的嘈雜聲。乙支文興不得不回過頭,他看見山穀外的方向煙塵滾滾,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從後邊殺來,一道道撕毀他進行構築的防線。
“大隋東征軍回來了!”乙支文興的身體晃了晃,他有點站立不穩。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弟兄放棄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驍果們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趕上他們,追上一個就剁翻一個。
“他們軍容不整、陣型散亂”乙支文興悲憤莫名,“他們沒打過仗,全憑著一腔蠻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寶刀,帶著自己的衛兵衝向了驍果的主帥。
雇傭來的契丹人跑了,收買來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興不能跑,他身上扛著自己家族的尊嚴。他衝向那柄黑刀,衝向那個殺死了無數袍澤的黑甲將軍。而那名黑甲將軍也衝向了他,濕漉漉的戰甲,拖著疲憊的身軀。
兩群人終於撞到了一處,轟然炸開,一瞬間,無數生命回歸塵埃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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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牛騎在一匹駿馬的背上,跟著大隊人馬興高采烈向東撤。
這次遼東沒白來,就在昨天,雄武驍果營以傷亡兩千餘人的代價擊潰了兵馬數倍於己的敵軍,並為三十萬遠征軍打通了回家的道路,這個功勞報上去,從主將到士兵,每個人都有受到賞賜的機會。作為雄武驍果營的一員,又在毒煙攻勢中奮不顧身,以至於中毒掛彩,周大牛理所當然地認為分到自己的功勞會比其他袍澤厚一些。這還沒算張校尉答應的照顧,如果在向朝廷報功時,趙長史能看在張校尉的麵子上將提一下自己的名字,周大牛可以預見,自己脫離普通士卒行列,成為夥長,旅率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說不定張校尉會舉薦我給李郎將當親兵!”周大牛的眼中充滿了夢幻的色彩,“可我是當旅率呢,還是給李將軍當親兵呢?”他很快就開始為自己的選擇而犯愁,當旅率,可以統領一百多弟兄,每天吆五喝六,想一想的確是威風八麵。可給將軍當親兵呢,則可以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立功升遷的機會更多一些,被人仰慕的機會也更大。想想軍中傳說李郎將隔著十幾步用飛劍砍下敵將首級的威風樣,周大牛就覺得當時自己其實就站在將軍大人身邊。“一個敵人殺過來,我用刀這麽一擋,護住將軍大人的要害!”他邊做夢,邊在馬背上比比劃劃“又一支流箭飛過來,我擋不及了,挺起胸口迎上去…”
就在他一個人“殺”死了數千名十惡不赦高句麗人,危急關頭“救”了主將數百次,並第一百零一次替李旭擋下致命一槍的時候,同伴的呼喚敲碎了他的美夢。“大牛,大牛,醒醒,張校尉喊你!”那名不知道尊重英雄的同伴以極大的聲喊道,仿佛周大牛天生就是個聾子。
“瞎嚷嚷什麽!誰喊我?”周大牛不滿地瞪大眼睛,語無倫次“誰,哪個張校尉,弓長張還是立早章,什麽,張校尉,我的姥姥,你們怎麽不早叫我!”
他終於完全從夢中清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把口水,沿著軍中給傳令兵留出的通道縱馬向前。才奔出五、六步,就聽見身後有一個熟悉的罵道“這呢,蠢材,我就在你身邊,你想往哪跑!”
周大牛帶住坐騎,訕訕地回過了頭。他看見親兵團校尉張秀就站在路邊,周圍,所有袍澤的臉上帶著猝狹的笑容,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
“剛,剛才騎馬睡,睡迷糊了!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勿怪!”周大牛伸手搔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尷尬地解釋。
“沒事,大夥昨天都累了。你能在馬背上睡覺恢複體力,也算是一種本事!”張秀微笑著替周大牛找台階下。剛剛打完一個大勝仗,大夥的心情都不錯,沒有必要在一些細枝末節過於較真兒。
“那,那,校尉大人有何吩咐?”周大牛試探著問,一顆心瞬間在肚子裏跳得像擊鼓。“校尉大人真的要提拔我,我終於遇到貴人了”他激動地想,“我要出人投地了,我有機會封妻蔭子了,我…….”
“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情安排給你做…….”張秀笑著招了招手,帶著親兵脫離大隊。這段路還算寬闊,他有充足的空間處理公務。
“哎,哎,我這,這就……”幸福的大牛快步向前,腰杆停得如路邊的古樹。
眾驍果目送著周大牛離開,眼中都充滿了羨慕。昨天的那場仗打得太精彩了,回去後,郎將大人想不升官都難。走狗屎運的周大牛在這個時候被親兵校尉張大人賞識,今後的日子自然是福星高照。誰不知道雄武郎將李大人是個講義氣的漢子,有他一分功勞,其身邊的人就會分到一份兒!
“你們說,咱們這次回到遼西,皇上會怎麽賞賜郎將大人?”路過的另一夥士兵望著周大牛遠去的身影,羨慕地問。
“那可不好說,咱家郎將大人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他這次露了臉,也相當於皇上自己露了臉。這回啊,弄不好直接封候萬戶都有可能!”走在隊伍前方的校尉王七斤笑嗬嗬地回應。他是旭子從護糧軍中帶過來的,因為表現出色,所以從小兵一路升到校尉。像他這種嫡係軍官,與主將的關係往往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以對朝廷封賞的預期值也最大。
“嗯,咱們大人有勇有謀,也的確給萬歲長臉!”有人湊上去,趾高氣揚地點評。
“當然,你不看咱們大人從軍以來的表現,他什麽時候敗過!”
昨天那一仗打得的確太漂亮了,王七斤想替自家主將謙虛都找不到可以謙虛的地方。雄武驍果營先利用地勢和風向,采取毒煙戰術令近半敵軍失去了戰鬥力。然後又以少擊多,連破敵軍七道營壘。雖然導致高句麗兵馬全軍崩潰的主要原因是由於三十萬東征軍及時趕到,抄了對方後路,但如果沒有驍果營將士的浴血奮戰,東征軍連回家的路都打不通,哪有機會在撤軍途中揀到這麽大一個便宜!
此戰唯一令人遺憾的就是未能生擒敵軍主將乙支文興,這位背運到極點的烏骨城城主在試圖挽回敗局的最後努力過程中,被一柄不知從哪裏飛來的長矛射穿了胸口。
“是啊,那個叫乙支什麽的家夥還想在給咱們將軍試巴試巴,結果連將軍的身邊都沒湊近,就被大人飛手一矛給釘在了地上!”沒人知道那柄飛矛出於誰人之手,驍果們自然把陣斬敵軍主將的功勞記到自家主將頭上。
“可惜了,要是活捉,咱們就可以押著他向皇上獻俘!”校尉崔潛不無遺憾地歎息。他所在的隊伍距離戰場中心遠,看不到當時情景。但如果換了他在李旭的角度,他肯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生擒乙支文興。同樣是報捷,抓著敵軍主將去獻俘和拎著敵軍主將的腦袋去報功,造成的轟動畢竟不一樣。
“咱們大人那是成全他的名聲,否則,立馬生擒了他!”王七斤大聲替李旭辯解。雖然明知道在當時情況下,已經累得快趴到地上旭子不可能有力氣去生擒敵將,他依舊願意把自家將軍形象捧得更高大些。
旭子是護糧軍的臉麵。或者說,旭子是像王七斤這樣,出身相對寒微,卻想憑借自身努力改變地位的人的楷模。很多人和他一樣,出生時沒有帶著金飯勺,沒有做國公的老爸和花不完的家資。大家和旭子當年一樣在溫飽和貧困之間掙紮,想為父輩們分擔一些責任,想讓自家的門楣看上去光鮮一些。
大夥一直找不到光耀門楣的途徑,旭子在兩年內從籍籍無名的隊正做到了正五品郎將的事實,讓驍果營的很多人重新擁有了夢想。
人隻要努力,是有希望改變自己地位的。旭子做到了,王七斤也能做到,張秀也能做到,無數同樣出身,同樣不甘平凡的人都能做到。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的!”崔潛不住搖頭。如果再能將乙支文興活著獻於闕下,朝廷那些大佬想掩蓋朗將大人的功勞都掩蓋不住!但獻上一個人頭,很多功績都可以被公卿們選擇性忽略。郎將大人雖然睿智,官場經驗畢竟少了些。
“怎麽不一樣?”王七斤皺著眉頭問。他不喜歡崔潛,或者說天生看著對方別扭。“要知道這是撤軍,百萬之眾沒有建立任何功勞,隻有咱們雄武驍果營,在大敗退的時刻替大隋保留住了最後一點顏麵!”
“我看這事兒難說,雖然通路是咱們冒死打開的,可三十萬大軍畢竟是宇文述老將軍帶回來的!況且此番征遼又是徒勞無功,滿朝文武都沒得到封賞,皇上怎麽好單獨封賞咱家大人!”校尉崔潛擺出一幅高深模樣,低聲解釋。他出身於博陵崔氏,閱曆比其他人稍微豐富些,提出的觀點也每每與眾人迥然相異。
“那可不一定,去年咱們從遼東殺回來時,大夥也像你這麽認為!”王七斤越看崔校尉越別扭,“當時誰都覺得劉將軍和李將軍白忙活了,結果過了半年,皇上給他們兩個都升了好幾級!”
“當時的情況,和現在不一樣!”校尉崔潛看了看周圍略帶敵視的目光,低聲反駁。在這種情況下掃大夥的興,是種非常費力不討好的行為。但熟知官場規則的崔校尉還是忍不住向眾人潑冷水。心中所報希望越大,將來的失望也越大。作為附近另外三百人的上司,他不想介時自己麾下的弟兄們因為過度失望而鬧出什麽亂子。
“當時情況怎麽不一樣了?你且說說?咱郎將大人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這麽不希望他被皇上提拔!”王七斤的臉色慢慢難看了起來,他的隊伍與崔潛的隊伍並列而行,麾下人馬不比對方少,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所以他也不用給對方留麵子。
聽被王七斤這麽一問,無論是王七斤的部屬,還是崔潛的麾下,眼睛都瞪向了崔潛。在無名穀之戰前,郎將大人隻帶表著一個官職。但無名穀一戰之後,旭子卻成了全體驍果心目中的大英雄。平時與大夥同甘共苦,作戰時身先士卒,危難時不放棄一個弟兄,這樣的上司到哪裏找去?所謂古之名將,也不外於此吧。說他壞話的人怎麽可能有良心?
“不是我不希望,是情況不像大夥想得那樣簡單!”自知犯了眾怒的校尉崔潛心中湧起了一種讀書人遇到兵的無力感,“今年東征,朝廷需要給大夥豎立個楷模,所以才大手筆封賞劉、李兩位將軍。並且,去年…….”
“照你這麽說,皇上他就不打算第三次東征了?”王七斤抓住對方言語的破綻窮追不舍。
“皇上怎麽打算,我也猜不著。但去年李將軍隻是個護糧校尉,連升兩級不過到雄武郎將。他現在是正五品官,如果再升,就是正四品虎賁將軍,眼下咱大隋目前做到這個位置上的不到三十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將門之後!”
“嚇,照你這麽說,平民子弟就沒機會做到四品以上了!那些將軍的祖輩就沒一個窮人?”王七斤大聲反擊。他出身相對寒微,最看不上有些人仗著世家身份目空一切。世家怎麽了,宇文士及是世家子弟,三番五次都需要李將軍救他性命。李建成也是世家子弟,去年大夥把退路交給了他,他卻連座橋都沒看住。所謂豪門就是爛到骨子的臭肉!秦子嬰當初說過的這句話被王七斤深深記在腦子裏。
“有機會,當然有機會。羅藝將軍就出身寒微,最後也做了虎賁將軍!”崔潛無可奈何地向眾人表示投降。說來說去扯到了出身這個敏感話題上,這真是自己找罪受。周圍眾驍果當中,隻有他一個出身於豪門,他可不想所有部屬都拿自己當敵人。小心看了看眾人的臉色,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不管皇上怎麽封賞李將軍,對大夥的賞賜是不會少的。咱們畢竟割了一大堆高句麗將士的腦袋,怎麽按人頭記功,朝廷自有相應法度!”
“這還差不多!”大夥見崔潛服軟,也不再對他的過錯表示深究。當驍果為的是什麽,不就為了朝廷答應的封賞麽?這次救援任務功勞這麽大……!眾人興致勃勃地繼續討論著,根據大隋的軍規計算著自己可能的收獲。每個人都盡量不再提起郎將大人和他的前程,那是朝廷的事情,沒有實力的人沒法幹涉。雖然大夥剛才辯贏了崔校尉,但眾人心中卻都清楚,其實崔校尉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李郎將出身寒微,這是他剛剛上任時,被一些人故意散布出來的事實。雖然經曆了生死考驗,大夥不會再因為郎將大人出身寒微而失去對他的尊敬,但朝廷中的人會怎麽想,卻是誰也預料不到!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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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隊伍很遠,確定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偷聽後,張秀才慢慢地帶住了戰馬。“你那幾個弟兄呢?他們去了哪裏?”他的第一句話令周大牛喜出望外。能不能盡快得到提拔和能否成為李將軍的親兵,這些對周大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與盡快救自己的幾個夥伴脫離苦囚團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
“回校尉,校尉大人,他們幾個還在苦囚團。是,是我帶著他們一塊來投,投軍的。進苦囚團,也,我們幾個也是一道,一道進去的!”周大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結結巴巴地回答。昨天張校尉的一句話,就讓他徹底脫離了苦海。如果今天張校尉能網開一麵把自己的那幾個夥伴撈出來,那自己就是給對方做幾年牛馬也值得。
苦囚團不是人待的地方,軍中最髒最累的活都由犯了錯誤的苦囚們承擔。他們去戰場上殺敵,不會有任何功勞。而一但戰事不順,卻往往會被主將第一個拋下斷後。想想過去兩個多月所經受的磨難,周大牛的眼眶立刻紅了起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滾到地下,衝著張秀頻頻叩首。
“起來,起來,你磕頭做什麽?我不過是問你幾句話罷了。路上的事情,我不跟你說過不追究了麽!”張秀誤解了對方的意思,以為周大牛是怕他挾私報複,微笑著解釋。本來他就不是個喜歡記仇的人,況且眼下旭子正缺嫡係班底,像周大牛這種沒有根基,功名心又重的人,其實是作為親信培植的上佳人選。
“謝,謝李將軍和張大人開恩,可我,我那幾個兄弟還在苦囚團中,求,求張大人幫忙想想辦法!”周大牛一邊頓首,一邊乞求。他雖然喜歡吹牛,有時候還愛做些白日夢,心眼卻不比任何人少。眼下既然有機會巴結到一個“上層”,定然要為弟兄們努力一次。成不成都得試一試,反正弟兄們已經落到那種境地了,即便張校尉不肯答應幫忙,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起來,起來,我得先弄明白情況再說!”張秀沒立刻答應周大牛的乞求,而是問起了對方進入苦囚營的具體原因。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力量幫忙,而是他需要充分了解對方情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昨日一戰,郎將大人的親兵陣亡近半。損失固然很大,但同時也給了他籌建自己近衛班底的機會。
“我們也不是故意鬧事,我們剛來雄武驍果營時,李將軍還沒來。營裏的幾個別將,督尉互相不服,有一個姓曹的旅率答應讓我做隊正……”周大牛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進入驍果營後的遭遇。原來,在李旭沒被皇上欽點為雄武郎將之前,雄武驍果營中的幾個核心人物一直為郎將的位置而明爭暗鬥。大夥都有背景,誰也不好親自出麵下黑手,所以暗地裏就都拉攏了一批嫡係,由手下的弟兄代替老大出麵鬧事。鬧來鬧去,文鬥就演變成了全武行,每天都有人在軍營裏大打出手。周大牛等人有一次下手太狠,把對方打成了重傷,結果答應“即便天塌下來都給他頂著!”的曹旅率頂不住了,導致他和幾個弟兄挨了一頓軍棍後,全被送進了苦囚團。
“後來呢,那個姓曹的哪裏去了?”張秀聽周大牛說完,瞪著眼睛追問。
“李將軍來後,辣手治軍。和曹旅率交好的王督尉被調職了,曹旅率也跟他離開了雄武營!”周大牛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他走得早,等我從苦囚團出去,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收拾了他!”
“就你那傻樣,恐怕沒出苦囚團就被人弄死了。”張秀搖頭,上前給了周大牛一腳,“你起來吧,等會兒路上打尖時,帶我去苦囚團認認你那幾個弟兄。若是犯了錯不嚴重,我就跟秦參軍打個招呼!”
“唉,唉,謝謝大人,謝謝張大人!”周大牛借勢向後滾了個筋頭,繼續給張秀磕了個頭,才興高采烈地爬了起來。“以後周某這條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說東,我絕不往西,風裏來,雨裏去,哪怕是刀山火海,皺一下眉頭算我孬種!”
“你先別忙著賭咒,我救你第一是看你塊頭挺大,為人也不像個沒義氣的。第二,是需要你今後努力為郎將效命,你半路截殺朝廷命官的罪,他都沒打算追究。你小子將來要是昧了良心……”張秀上下打量了一回周大牛,冷冷地說道。
“大人盡管放心,周某人要是對不起將軍這番栽培,讓我天打雷劈,無論生多少個兒子都沒*****,便便全從嘴裏往外走!”
“去你娘的,少拿兒子發誓,誰知道你媳婦還在哪個腿肚子轉筋呢!”張秀見對方說得實在醃臢,又上前踹了一腳,笑著罵道。“你這幾天先跟著我,學學怎麽長眼色。郎將大人身邊正缺機靈的人手,學得好了,我就給你個親衛隊正做!要是你自己不爭氣,老子就派你去苦囚團再蹲上十年八年,看你嚐沒嚐夠馬糞味兒!”
“嘿嘿嘿,嘿嘿嘿,反正,反正我不會辜負大人就是了!”周大牛裂開嘴巴,露出滿口的黃牙。‘看樣子張大人是想收俺做親兵了,將來自己就能跟著李將軍衝鋒陷陣,如果有敵人從左邊衝過來,我這麽一刀,這麽一擰……’他又開始做白日夢,兩隻眼睛裏全是星星。
帶著難以置信的幸福感覺,周大牛陪著張秀在隊伍前後亂轉。對方是郎將大人的親兵校尉,自然走到哪裏都有人幫忙。經曆了一個上午的精挑細選,除了周大牛的幾個難兄難弟外,張秀又在底層挑出了其他一百多個身體強健,人也沒什麽背景的驍果,一股腦補充進了李旭的親兵團。
因為一生的前程都押在表弟李旭身上,張秀不得不用盡渾身解數替表弟的謀劃。眼下除了旭子,沒人能給他這麽大的信任。也沒人能這麽快地讓他升官。這種關係就好像藤和樹,樹如果倒了,藤爬得再高也得枯死。張秀知道自己目前的“根”在哪,所以不會放過一切將根基紮得更堅實的機會。
李旭原來的親兵除了他從護糧軍帶出來的百十號人外,其餘都是在他出任雄武驍果營郎將後,幾位大力提攜後起之秀的大將軍送的。這些人送他親兵的目的可能是出於好心,但也無法排除有人刻意在他身邊安插耳目的可能。所以,李旭一直沒有建立起完全值得信賴的親兵班底,在軍中基本上沒什麽秘密可言。這一點,在他將大部分護糧軍中來的弟兄們安插到底層充當軍官後,體現得猶為明顯。每當他召集主要軍官和幕僚議事的時候,有些親兵的舉止看上去就非常令人生疑。所以,一些涉及到個人前途的私事,旭子甚至不敢與張秀等人在中軍帳裏邊商量。大夥往往要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營地外,才能悄悄地進行交流。
如果當將軍的任務隻是領兵打仗,旭子也能夠以無所謂的態度看待此事。畢竟親兵的任務是保護主將,萬一主將戰死,親兵們往往要在搶回主將的遺體後集體殉葬。所以在戰場上,無論這些親兵帶著什麽任務而來,他們都不會不盡職。但在戰場之外,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誰也不想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並且監視者本身就居心叵測。
昨天,在關鍵時刻殺死乙支文興的那一矛,讓旭子不得不把組建完全屬於自己的親兵隊伍的任務提到了日程上。隔著至少二十步,一矛貫穿敵軍主將,就連李旭自己也不能保證有這樣的準頭和臂力。可偏偏身邊百十號親兵和驍果無人注意到是誰投了那一矛,也無人肯領取這頭等戰功。
殺死乙支文興的,肯定是親兵中的一個。旭子可以保證自己的判斷不會偏差太大。驍果們都是為了封妻蔭子而來,他們不會謙虛地把這麽大的功勞讓給別人。而擲出關鍵一矛的那位勇悍的親兵不肯承認,則肯定是為了掩飾什麽。
他到底要掩飾什麽呢?難道領取了殺死敵軍主將的功勞,會暴露他的身份不成?可暴露身份之後,對這個人及把他暗中安插進雄武驍果營的人有什麽害處?按大隋軍規,陣斬敵軍主將是一個極大的功勞,門下有人立了這樣的戰功,當家主的應該高興地保舉他為官才對,又何必遮遮掩掩,讓他有奇功卻不得受賞?
躺在用矛杆和葛布製成的擔架上,李旭百思不得其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他很煩噪,更令他煩躁地是眼下自身的處境。自從脫離唐公麾下第一天開始,他感覺自己就像闖進了一團濃霧深處。周圍遍是友好的呼喚,卻仿佛每個方向都布滿了陷阱。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走近了吧!’望著天空中的流雲,旭子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夏天快結束了,那些烏黑色的雲朵,東一塊,西一塊地在純淨的天空中遊蕩。陽光在雲層後透出來,給每一塊烏雲渡上一圈金邊,讓本身是黑色的它們,看上去竟充滿了誘惑。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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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刻劉弘基依然在身邊,他會清楚地告訴旭子,世家大族安插於雄武驍果營內的眼線未必是特定針對於他,眼下那些拉攏以及排斥的舉動,也不完全是因為旭子和別人有什麽利益衝突。這些小動作隻是那些豪門的本能反映,無論哪個出身低微的人走到這一步,都要麵臨同樣的難關。
那些豪門世家就像養在池塘中的錦鯉,偶爾發現自己的旁邊多了一條泥鰍,自然要集體做出防範和排斥舉動。至於那條無意間闖進來的泥鰍抱著什麽目的,是否真正對大夥的生存構成威脅,鯉魚們不會去考慮。他們隻要看清楚泥鰍的樣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經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旭子不懂,所以他隻能在一次次吃虧後學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領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麵對,直到將來某一天,他突然能領悟到官場的規則或人生的真諦。
正因為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擔架上看著天空中的雲彩發呆。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餘處,看上去非常恐怖,實際上卻都是些皮外傷。即便他現在爬起來騎馬,也不會對傷口的愈合造成太大影響。但旭子不願意那麽早從擔架上爬下來,宇文述老將軍還沒安排好由哪個將領負責斷後,他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站起來充英雄。
臨出發前,李建成和劉弘基曾特地叮囑他盡早返回遼西。躺在擔架上裝傷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斷後任務的辦法。利用這種的手段,他不但逃開了今天的例行點卯,還輕鬆地擺脫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為雄武驍果營將士擺的慶功宴。至於去中軍領受任務的重任,在主將傷重的情況下,自然要歸宇文士及監軍代勞。
旭子想用實際情況提醒宇文述老將軍,目前雄武驍果營主將已經無法領兵。如果在此種情況下宇文述老將軍依舊想留該營兵馬斷後的話,這支隊伍理所當然的指揮者就會是駙馬督尉宇文士及。至於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冒險,旭子相信對方自有分寸。
事實上,宇文士及的傷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鎧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遠不及旭子嫻熟。在昨天上午的強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處受傷,其中有一處矛傷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於他現在連長時間站立的能力都沒有。但宇文士及還是堅持趕到了父親的中軍帳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提醒父親注意雄武驍果營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現在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暫時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攏對方為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過急。
“你是說有人故意想將東征軍葬送在遼東?”在眾將散去後,宇文述皺著眉頭向自己的兒子追問。去年中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還沒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說話時右半邊臉依舊沒有表情。這使得他說話時的樣子很恐怖,即便麵對著的是自己的兒子,也很難表現出一絲溫情。
“萬歲派人通知您撤軍後,朝中文武卻遲遲無法關於派遣誰帶領第二支人馬前來接應達成一致。我查不到這件事情的幕後黑手,為了保險起見,才不得不說動了皇上派遣李旭前來接應。”宇文士及點點頭,小聲回答。
“那就怪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回去後報複麽?”宇文述的目光陰冷如刀,四下裏掃來掃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來了,難道他不怕斷子絕孫麽。要知道自從楊素和高穎死後,宇文家就是軍中第一大族。普通將軍見到宇文家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是誰這麽大膽子,居然敢主動捋老虎的胡須!
“恐怕,他們更願意相信您回不到遼水西岸!”宇文士及搖搖頭,壓低了聲音提醒。“皇上已經寬容過您一次,如果這次三十萬大軍無法全師而回,恐怕明年咱們父子就得在嶺南見麵了!”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當今皇帝楊廣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對於跟自己和得來的重臣素來很包容。宇文述去年喪師辱國,而今年依然能作為主帥領兵,就是因為皇帝陛下念舊的關係。但這種包容並不是無限度的,去年他帶領武將們把戰敗之責推到監軍劉世龍頭上,已經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夥在沒有監軍擎肘的情況下依舊不能全師而返,那些文臣們必將借勢反撲,到時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寬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頭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想到這,宇文士及的左臉猛地抽搐了幾下,嘴角和眼角同時扭曲成了弧線狀。右臉卻依舊平靜如石,兩相對比,顯得他越發麵目猙獰。
“還有,我們這次東來,居然被高句麗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沒有內應,我不相信乙支文興敢出城迎戰!”宇文士及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繼續說道。
這次雄武驍果營在接應途中遇到的阻擊確實很蹊蹺,從時間上推算,如果沒有人故意像高句麗人透漏信息的話,烏骨城的守軍根本不會提前出現在征軍回撤的必經之路上。而據昨天夜裏俘虜的口供說,乙支文興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編入了軍中,留在烏骨城的守軍不到五百,並且全是些老弱病殘之輩。如果不是有必勝的把握,相信這個去年能被八百護糧軍嚇得縮在城中不敢出頭的家夥也不會冒這麽大的險。
可到底是誰將隋軍的動向通知了乙支文興呢?這個幕後黑手一時還真難查找得到。朝廷中幾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興旺氣紅了眼,這種不顧三十萬東征軍死活,借敵國力量削弱政敵實力的事情,他們每家人都能做得出來。
去年因幹擾戰事受到武將們排斥的文臣們也可能借機下手。大隋一統天下後,文武之間對權力的爭奪一直沒停止過。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也是所有企圖以文治國者的首要鏟除目標。那些人為了目的向來不擇手段,把軍情透漏給高句麗人的事情,他們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來。
另一夥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經受到宇文家打壓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淵、東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親信。但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響力甚低,雖然與宇文家族罅隙較深,借機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對所有內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興,可他偏偏在戰場上被李旭給陣斬了,導致宇文家連問最後口供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會不會是那個小子!”沉思了一會兒,宇文述將目光盯向兒子,帶著幾分凶殘的味道追問。
“他不喜歡咱們家,卻還沒學會借刀殺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點從胡床上跳起來。“乙支文興也不是他殺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邊所有驍果找到麵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斬將之功的那個人,結果弟兄們卻都不肯冒領,大夥一推再推,才把功勞推到他頭上!”
“也是,諒這鄉下小子也使不出這麽大的手筆!”宇文述聳了聳肩膀,左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了輕蔑。“你身上的傷怎麽樣?如果傷得重就不要亂動!”
“我,我的傷沒事!他,他可不是個普通鄉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讓宇文述驚詫。看了看父親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補充了一句,“我見過的鄉下小子中,沒一個像他這樣有心機。嘶――!此人閱曆淺,但學東西的速度極快。嘶――!領兵打仗時心思轉得也極快。嘶――!昨天中午孫郎中剛提到狼煙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煙瓦解敵軍鬥誌的辦法!”
剛才過於激動扯到了傷口,小腿處如刀紮一樣疼。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宇文士及盡量不將痛苦的感覺表現出來,但在說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知不覺地連吸冷氣。
“我兒好像很欣賞此人?”宇文述皺著眉頭問道。這是又一件出乎他預料的事情。他有三個嫡出兒子,長子宇文化及狠辣果決,但行事有些過於魯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騖遠,華而不實。隻有這個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靈活機變,又懂得取舍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為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輩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極少,像今天這樣三番五次讚賞一個人,並為之進言的情況,在父子之間還是第一次。
“不僅僅是欣賞,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搖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很難想象,一個從沒獨立領過兵的人,懂得粘著敵軍潰兵窮追猛打。昨天的戰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驍果營總計陣亡了兩千多人,卻把三萬多高句麗兵馬打得潰不成軍!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夠解釋的,那些驍果原來的戰鬥力怎麽樣,相信您心裏也很清楚!”
“他的確是個人才,越是這樣,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搖頭苦笑。“你別忘了他是李淵一手提拔起來的,雖然眼下已經不歸李淵控製,但與李家的關係還是藕斷絲連。”
“以他的性格,未必會在李家的陰影下蟄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床上歪了歪身子,盡量讓大腿上的血脈能夠輸緩開,坐得時間太長,小腿肚子上又有鮮血滲出了裹傷的白葛布,但他沒時間去理會,眼下很多事情比處理傷口更重要,特別是關係到雄武驍果營的命運的決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來,父親有足夠多的辦法讓這支兵馬回不到遼西。
“爹,盡量別安排他斷後,這一次您得聽我的。”宇文士及看著父親,聲音細弱蚊蚋。
“聽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宇文述的眉頭猛地一跳,左右臉同時板了起來。
“別讓雄武驍果營斷後!”宇文士及的話語中帶上了了幾分乞求的意味,“這個人將來極有可能會建立自己的家族,咱們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你好像在給他求情?”宇文述的眉頭第二次跳了跳,追問。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機會,我想和他交個朋友!雄武驍果營的弟兄們對我都不錯,我想,我想幫幫他們!”宇文士及低下頭,艱難地承認。他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生怕從裏邊看到失望。對於世家大族的子弟來說,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絕對是一種奢侈。優柔寡斷,講感情,重義氣,在世家眼中比揮霍錢財,欺壓良善的罪惡還重。後者頂多會破壞家族的口碑,前者卻有可能在爭鬥中葬送整個家族。
“原來是這樣啊!”宇文述的語氣慢慢緩和了下來,一瞬間,他‘理解’了兒子的企圖。老三想保住李旭,給他自己收一個嫡係。宇文家基業將來肯定是化及的,士及雖然聰明,畢竟是老三。
家族權力傳長不傳幼,這是宇文家的規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給自己建立一個班底的話,做父親的的確不應該反對。弄“清楚”了兒子的目的後,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來。
他上前一步,和藹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答應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遼西後,我也盡量把雄武驍果營給你留住,不讓皇上直接將它解散。如果你們能在征討楊玄感時立下些功勞,我估計這支兵馬就永遠都會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時候想得少,沒太多東西留給你和智及!今後你有什麽需要爹幫忙的,盡管直接說。爹能幫你創造些便利,就創造些便利!”
“謝謝,謝謝爹!”宇文士及雙手支撐著桌麵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道。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答應得這麽爽快。人才不為我用,則必被我殺。這是從魏晉以來世家大族處事的準則,而今天,素來嚴苛的父親居然為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兩個親兵跑上前攙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輕輕地推開。“去,給我備馬!”他低聲命令。他想盡早把父親答應保住雄武驍果營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給所有軍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報的家族,他為父親的決定自豪,他想讓驍果營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驕傲。
“其實我拉攏他為咱們家效力,對他來說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宇文述笑著送兒子走到軍帳口,目光中難得地閃出了一縷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給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們宇文氏一家!”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起來。看著父親高深莫測的笑容,他突然間覺得腿上的傷口很痛,痛得銘心刻骨。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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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宇文士及帶回的消息,雄武驍果營上下一片歡騰。最高興的是那些剛剛混到實缺不久的軍官們,這意味著他們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四下尋找門路尋找差事。感激之餘,大夥對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來作戰勇敢,心思縝密,又肯盡心盡力替大夥的將來謀劃,當然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監軍。至於他平時那些說話尖刻,眼高於頂的壞毛病,念在其是含著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沒人願意跟他過分計較了。
而如長史趙子銘、校尉李孟嚐和明法參軍秦綱等身後背景與宇文家族罅隙頗深的將領則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幹糧,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動向雄武驍果營示好,心裏肯定打著什麽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眾人私下裏一遍遍提醒旭子,請他勿必對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範。李旭聽了這些話,每每宛爾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夥心裏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將大人到底揣著什麽念頭。
李旭心裏哪裏有什麽好主意,眼下無論智謀還是人脈,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個檔次上。目前情況,他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楊家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個郎將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現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幹脆就揣著明白裝糊塗,把彼此之間脆弱的好感維係下去。趁著別人的耐心沒耗盡之前,他努力讓自己的實力快速發展壯大。由於缺乏閱曆和高人指點,旭子一直對官場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當年草原上的教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別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而不是你表現得有多恭順。一旦自己身上利用價值失去了,無論與對方關係走得多近,也難逃被人當作用過了的草紙一樣丟掉的命運。
利用裝病節省出來的時間,旭子悄悄地總結了自己初次作戰用血和人命換回來的經驗。有些經驗,如怎樣凝聚軍心,怎樣鼓舞士氣等,在楊夫子傳給他的筆記中有相應的論述。此時與實踐相對應,旭子對這些兵道的理解不覺又加深了一層。有些經驗,卻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也沒有記錄的。如擊潰一部分敵軍後,就緊粘著潰兵不放,利用敵軍的潰兵衝擊他們自己的陣腳,把恐慌像瘟疫般傳播,最後導致敵軍崩潰等,卻需要旭子自己感悟總結。雖然一時半會兒捕捉不到其中關鍵,但這些支離破碎的經驗已經如絲絲縷縷的晨光,不知不覺中滲透過他眼前迷霧。讓旭子看向周圍如林旌旗的雙目不再像原來那樣茫然,而是一點一點地匯聚出屬於他自己的光彩。
與此同時,張秀也在李孟嚐和趙子銘二人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旭子的親兵團。三人都對宇文士及沒什麽好感,所以盡量避免在親兵團中出現與宇文家族牽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覺察到有人在提防著他,卻也不跟幾個級別和自己差了十萬八千裏的低級軍官較真兒,每天除了去中軍例行應卯外,其他時間都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養傷,很少過問軍中具體事務。
他突然變了性子,李旭反而覺得不好將他冷落在一邊上。借著探討給朝廷奏折具體落筆細節的機會,旭子主動和對方接近。宇文士及見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來,仔細指點他具體措詞,哪些話不妨誇張,哪些內容一定要謙虛,如是連續幾天下來,旭子自覺受益非淺。
至於具體功勞要如何分配才顯得公正,怎樣突出一些人的表現才會讓雄武驍果營內各方勢力維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幾個親信幕僚的參謀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著請教的心思,他將方案拿給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沒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幾條非常有針對性的建議,由旭子自己最後決定是否加以改進。
三天後,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遞給皇上的奏折終於發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氣氛中過了四天,大軍終於穿過烏骨水和大梁水上遊的崇山峻嶺,來到了白崖城附近。由於在來援路上,旭子在幾個扼守道路的關鍵之處都駐了兵馬,這次遠征軍回撤非常順利。自從通過無名穀之後,大軍一路上根本沒收到什麽警訊,所以當看到探路的斥候氣喘籲籲地跑向中軍時,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片刻之後,中軍有命令傳出。卻不是因為前方發現了敵軍阻路,而是大隋將作少監閻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時,被毒箭射中,後於在撤軍途中毒發身亡。此刻該路兵馬全軍皆潰,高句麗人尾隨追殺,目前已經追過了大梁水。
所謂白崖城,不過是位於遼東城東北三十裏外,位於大梁水北岸的一個彈丸之所。因為地勢險要,守將高解又是個出了名隻守不攻的縮頭烏龜。所以大隋遠征軍經過此處並沒有順路將其拿下。眼下卻不知道此人因為什麽緣故長了膽量,帶著不到五千兵馬就敢捋大隋虎須。
當即,宇文述派了一萬精銳前去迎戰。敵我雙方在大梁水南岸惡戰一場,高句麗軍陣亡過半。剩下不到兩千殘兵士氣崩潰,借著來時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遠征軍中糧草已經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貪功追擊。在高句麗人眼前大搖大擺地撤了軍,一日後,順利與其餘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遼東城下。
遼東城外大隋軍營,此時已經亂做成一鍋粥。原來,將作少監閻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為兩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帶著親信逃向了那裏。大隋軍中的物資供給情況,遼東兵力的詳細部屬情況,以及國內叛亂勢力的影響範圍,作為兵部二號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於將百萬大軍的後背賣給了高句麗,不由得大隋皇帝楊廣不氣惱。激憤之下,皇帝失去了應有的冷靜。放棄繼續攻打遼東城,連續兩日於軍中嚴查叛黨。自仆射之下,所有與楊玄感父子有關連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楚國公楊素文武雙全,前後執掌大隋軍務二十餘年,軍中將領近半出自他的門下。此外,他從開皇十二年起數度拜相,文臣中門生故舊不可盡數。楊廣這麽一追查起來,牽連可就大了。兩日內,竟然有尚書以下二百多名文職官員被撤職羈押,武將從將軍開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營中候審的大小軍官更是不計其數。
禮部侍郎高士廉因為與斛斯政多有交遊,被貶到交趾捉象。與楊廣素來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綽也因與楊玄感有短詩唱和而被貶到塞上作戍卒。有幾個在近期還與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沒人在皇帝陛下麵前辯白的武將甚至被直接推出轅門外斬首示眾,根本不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時間,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沒等宣布戰敗,軍心已經大潰。(注1)
宇文述見狀,趕緊去禦營晉見皇帝。看到老將軍入帳,楊廣從龍椅上走了下來,一把挽住對方手臂,仰天長歎道:“朕自從繼位以來,未嚐辜負諸卿。諸卿為何負朕致斯!”語罷,落淚不止。
許國公宇文述雖然素喜弄權,卻也知道此時不是打擊政敵的時候,賠了幾把眼淚後,低聲啟奏:“陛下高瞻遠矚,欲謀大隋萬世之基業。群醜目短,怎解九天龍吟之聲。隻是眼下亂兵氣勢正盛,陛下宜盡早回軍剿之。糧草不足,王師卻孤懸海外,終非長久之謀!”
聽肱骨重臣這麽一說,楊廣心中的怨氣稍微有所緩解。他本來就不算糊塗,略經點撥,已經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責,而是應該先回軍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會兒淚,楊廣長歎著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們一般計較。當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與陛下比肩!”宇文述趕緊躬身,謝過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對坐著歎了一陣氣,楊廣問起了此番東進始末。宇文述鼓動如簧之舌,將敵我雙方如何在馬砦水兩岸對峙,高元小醜如何嚇得膽子都裂了等情況一一奏明。歎息隻是千鈞一發之時大隋不得不撤軍,才讓高句麗人又能苟延殘喘。說到歸途中受阻於無名山穀,宇文述將兒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驍果營將士的功勞依次上奏,最後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達了對其派遣勇將接應的謝意。
“那李郎將領兵手段如何?”楊廣聽宇文述提到雄武驍果營,順口追問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將於行伍!李將軍勇悍絕倫,每戰必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鄭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個難得的猛士!”楊廣笑了笑,點評。猛士之可為將,不可為帥,此番其救援之功雖然大,也隻好將給他升官的想法先緩一緩了。
會師之後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布對所有與楊素父子有牽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經斬首者厚葬,已經發配萬裏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餘諸人皆遣使追回。庭議之後,楊廣下旨,命黃門侍郎裴矩執掌軍務,組織兵馬班師。老納言蘇威出巡關中,安撫各地。許國公宇文述統領十二衛府兵回軍征剿楊玄感,沿途各地駐軍統一受他調遣。鑒於雄武驍果營立下的戰功,朝廷決定將此營驍果盡數轉為府兵,去掉驍果二字,直接稱為雄武營,隸屬左騎衛,天子近衛府兵之一。待領取相應鎧甲兵杖後,該營兵馬隨同許國公宇文述去征討叛賊。
同時,朝廷下令除十二衛四府常備兵馬之外的其他臨時征調來的士卒們結隊班師,待兵過涿郡後即可還家。因百萬大軍勞師無功,所以一幹原來許諾的封賞俱留待班師後再議。消息傳出後,諸軍怨聲載道。及致當夜二更大軍拔營西返時,竟然有數萬士兵哄散而去。一時眾心洶洶,爭相奪路,亂成一團。諸道分散,人流滾滾,無複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遼東城守將發現大隋兵馬盡去,城外輜重丟棄如山。唯恐是計,居然不敢出城拾揀。待又過了四、五日,後方的軍令送來了,遼東守將才扒開城門,尾隨追殺。除了擊潰了斷後的幾千殘兵外,在遼水東岸居然一無所獲。
高句麗人整頓兵馬,欲奪遼西,東北道大使薛世雄領了本部人馬隔河相待。對於這個殺人不紮眼的惡魔,高句麗君臣素來忌憚。雙方對峙了半個月後,高句麗人糧盡,不得不撤回遼東城。大隋遼西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營將士功高,而朝廷卻沒有及時頒發賞賜。將士們難免有些怨言,麵對這種情況,李旭一時束手無策。監軍宇文士及見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禮送到了黃門侍郎裴矩手上。於是,在大軍撤過長城後,皇帝的聖旨就又傳到軍中。各級將佐,均有升遷。普通士兵,也按功勞大小,頒發了銅錢、布匹等物作為獎勵。隻是對於一個主將,一個監軍,皇帝陛下在聖旨中慰勉有加,對於封賞一事,卻隻字不提。
酒徒注:高士廉,長孫無忌兄妹的舅舅,長孫兄妹自幼喪父,高士廉將其養大。並且做主將長孫無忌的妹妹許配給了李世民。因為受楊玄感牽連,高士廉被發配到交趾,直到大唐建立後才得以返回。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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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士及對聖旨的內容非常失望。憑著自己駙馬督尉的顏麵和那麽厚的禮物,居然給朋友換不來一級升遷!怎麽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如果立下同樣功勞的是一名世家子弟,哪怕是出身於李淵、薛世雄那樣的三流世家,恐怕現在立功者也早已經封侯封伯,甚至獨領一衛兵馬了。然而,除了幾句好話外,李旭至今什麽也沒得到。非但他的官職不曾有任何變化,連朝廷專門為酬謝軍功而設立的策勳,他都沒撈到一轉半轉。(注1)
‘原來沒有宇文世家的顏麵,我什麽也不是!’失望之餘,宇文士及開始自憐自艾。‘如果此刻換了父親或大哥出麵,朝廷那些仰仗著宇文家族的官員們還不異口同聲地說旭子好話?可換了我,同樣的提議卻無足重輕!’
他光顧著抱怨,壓根兒忘記了此時旭子的軍職已經比他高出半級的事實。這種情況下,如果朝廷再讓旭子升官,或賜予旭子爵位,今後他將永遠甭想把旭子收攏在自己手下。宇文述曾經用這種辦法成功地使旭子脫離了李淵掌握,同樣的挫折,他當然不能容忍出現自己兒子頭上。所以,宇文述老將軍才不遺餘力地在皇帝麵前誇讚李旭的武功,把他形容成一個徒俱匹夫之勇的打手。為了給兒子創造機會,他甚至暗示自己的心腹,在宇文士及的功勞沒得到確認之前,誰也不準出頭替那個出身貧賤的野小子說話。可這種一相情願的做法又受到了其他家族的聯手抵製,在宇文述眼裏,立功受獎的隻是他的一個兒子。可在其他人眼裏,則意味著宇文家族的實力又壯大的一重,已經威脅到朝廷中幾大家族勢力的平衡。
眼下朝廷裏想壓製旭子的也不止是宇文氏一家。正如當日宇文述所預料,高、楊、王、虞、竇這些世家大族也不期望他們中間突然冒起一個來曆不明,立場不定的莽撞後生。自從大軍打遼東班師那一刻起,每天彈劾雄武郎將李旭借煉兵之機排斥異己,殘害士卒的奏折都能在皇上的禦帳內出現兩、三份。至於彈劾旭子在東進途中縱容屬下殺人放火,蓄意敗壞天朝形象的奏折,則更是屢見不鮮。
出乎幾大家族預料的是,朝廷中一些二流家族出身的言官卻開始力挺李旭。他們認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賞罰不明,則不利於鼓舞豪傑為國獻身。並且國家用人應該看重其能力而不是其出身,大隋自從先皇在位時就開始強調這一原則,每當落到實處,卻屢屢有人擎肘。眼下雄武郎將李旭的遭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沒有犯任何過錯,並且兩度在馬砦水前救回自己的袍澤。這種蓋世奇功朝廷非但不封,不賞,還任由一些別有用心地家夥對功臣進行打壓,實在是令天下英雄齒寒。
雖然在東、西兩都都有重臣留守,但一些臣子們不敢擅自做決定的大事每天都經快馬送到楊廣的行轅。這一年多來因為東征的失敗,大隋邊境上那些曾經臣服的部落一個個蠢蠢欲動,而各地的土匪流寇也履剿不滅。每天看這些奏折,已經讓楊廣看得頭大如鬥。所以連日來朝中各派勢力竟相向一個無名小輩身上潑髒水的無聊舉止,實在勾不起他幹涉的欲望。
但諸臣偏偏不能理解他的寬容,就在前天,出身關隴裴家的禦史大夫裴蘊再度提議,為了鼓勵將士們為國用命,朝廷應該重重封賞那些在今年東征時為國立下大功的將士。而素來懂得體察聖意的黃門侍郎裴矩也冒失地讚同了這一觀點,建議皇帝陛下立刻給李將軍賜爵。裴氏兄弟的提議一出,頃刻間整個朝堂就亂了套!眾文武放著如何調集全國力量,迅速撲滅楊玄感和各地叛亂等大事不提,為了芝麻綠豆大的矛盾打起了嘴架。楊廣氣得渾身哆嗦,依照他的性子,快刀斬亂麻地給李旭連升兩級,封個伯爵,也不算什麽不合理的決策。但多年的執政經曆又讓他把衝到嘴邊上的聖諭壓回了肚子內。
裴蘊和他的那些言官同僚向來不是仗義直言的人,如果沒有什麽企圖,他們不會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晚輩出頭。況且李旭不是出身於名門,至今和裴家沒扯上一點兒關係。裴蘊為了給他請功,不惜得罪其他幾個豪門,做出的犧牲未免太大。
想到這兒,楊廣再度推遲了自己的決定。結果就在他一猶豫之間,有人把李旭師承不明的舊事又給提了起來。“經臣暗中派人察訪,李旭與已故反賊孫安祖曾經過從甚密。在遼東有人曾聞其聲稱孫安祖與其有師徒之誼!”
“把這個人給我叉出去!”楊廣一拍禦案,命人把告密者叉出禦帳反省。孫安祖在亂匪火並中死了快一整年了,還是有人不開眼地提起他的名字。就是李旭當年給他有過交往又能怎樣,李旭入遼東為國效力在先,孫安祖造反在後,二人也攀扯不上半點瓜葛!
眾臣見皇帝陛下動怒,彼此之間的爭論聲立刻小了起來。最後,大夥得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朝廷立刻下旨嘉獎為國立有大功的雄武營將士,該升官升官,該賜錢賜錢。對於雄武營主將和監軍的獎賞,卻因為他們二人功勞太大,要留待群臣公議後再做定奪。
“這就是朕想要的大隋麽?”楊廣望著禦案上那一摞摞奏折冷笑。兩日前需要公議定奪的事情,至今群臣們還沒商議出來結果來。封賞旨意不出,兵部就不好將英勇善戰的雄武營投放到剿滅叛匪的關鍵位置。朝廷這邊拖拖拉拉,而楊玄感為表達其造反合理性而炮製出來的謊言,卻隨著各地流民逃難的腳步越傳越廣。
流言中說,當今天子得位不正,是靠詭計謀害自己的親哥哥才取得了皇位的繼承權。為了鞏固權位,他將一個親生哥哥,兩個親生弟弟,全部害死。甚至其嫡親叔叔,曾經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楊爽也是死於他的陰謀。
如果隻是攻擊自己為了獲取皇權不擇手段,楊廣還不覺得十分委屈。這些事情證據確鑿也罷,捕風捉影也好,畢竟他以弟弟身份奪取儲君之位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可流言中說他貪權好色,因為搶奪陳後主的妃子不著而懷恨在心,進而無罪誅殺功臣,就太令他無法忍受了。
高穎的確是被他下旨處死的。但高穎在帝位爭奪中一直站在楊勇那邊,並且其本人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任何一個奪得皇位的帝王,都不會容忍這樣一個芒刺長期存在。說他因為傾慕南朝皇後張麗華不得而懷恨高穎,簡直是血口噴人。楊廣自問風流倜儻,南征滅陳那年隻有二十歲,以二十歲的少年英傑身份去傾慕一個年過四十的半老徐娘,瞎子才會幹出這種無聊事!
“除了高穎,朕又何曾薄待任何人來!”望著楊玄感號召天下英雄起兵廢君的檄文,楊廣委屈地歎道。尚書左仆射蘇威是父親的舊相,自己任命其為仆射、納言,在一品文職的位置上一幹就是十幾年。納言楊達從先帝在位開始任職,自己讓他連任到死。還有蕭琮、楊約、裴炬、裴蘊、宇文述這些人,哪個不是在職十年二十年的老臣,自己何嚐慢待他們半分。說自己喜歡屠戮功臣,證據在哪,事實在哪?
“如果比誰不貪圖美色,朕肯定在曆代清心寡欲的帝王中排得上前五!若論誰不亂殺功臣,朕也能在曆代帝王中排進前十。若論武功,哪個帝王曾在二十歲之前吞並敵國?若論文治,哪個地方被那麽國家稱為天可汗!”楊廣越想越委屈,一雙眼睛中幾乎冒出火來。
偏偏朕是一國之君,不能屈尊跟土匪流寇去辯論。偏偏那些無知百姓以傳播流言為樂,從來不想去辯明其真偽。火焰一樣的目光四下巡視著,他想找什麽東西發泄一下怒氣。掃來掃去,除了一大堆無聊奏折外,卻實在找不到可以向下亂丟的廢物。
“嘩啦!”楊廣將麵前的奏折全部掃到了地上。禦帳中侍奉他披閱奏折的幾個太監趕緊衝上前,將臣子們咬文嚼字寫出來的東西向懷裏揀。“不要動!”楊廣大聲製止,走上前,搶過太監們懷裏的奏折,大笑著再次拋向半空。
“朕不是昏君!”他帶著幾分癡狂喊道,“他們都在汙蔑,汙蔑!”奏折如鵝毛一樣在空中飛舞,太監們嚇得躲在帳篷角,瑟瑟發抖。
“你們過來,跟著朕一起踢!”楊廣一腳又一腳地將落下的奏折踢上半空,邊發泄,邊向太監們發出邀請。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這些日子以來彈劾李郎將的人那麽多,很簡單,因為他沒法為自己一一辯解。
“你沒法為自己辯解,朕也沒法為自己辯解!”楊廣狂笑著,發現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將的處境沒有什麽分別。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甚至還不如李旭。李旭上邊好歹還有個皇帝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麽都沒有。
注1:策勳,隋唐年間興起的一種獎勵戰功的方法,類似於現代的記功。以轉為單位,策勳一轉,相當於記功一級。最高為十二轉,故而木蘭辭中有“策勳十二轉”之語。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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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素手悄悄地伸過來,將地麵上的奏折歸攏到一處。“別收拾!”楊廣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憤懣統統化成了委屈。衝上去,他再度將對方歸攏到一起的奏折踢散,邊踢,邊大聲命令,“不準揀,朕命令你不準揀,停下,這些都是廢料!”
手的主人卻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動幾步,再度歸攏四散的奏折。
“朕都說過不準你收拾了!”楊廣咆哮著將奏折再度踢飛,手的主人再度去揀。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終於,楊廣和手的主人都累了,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坐在地氈上,相視苦笑。
“誰,哪個叫的你?”楊廣扭頭四下張望,尋找下一個發泄目標。幾個太監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受驚了的老鼠般將頭貼在禦帳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們。如果是國事,則妾身不該前來。但我夫君氣壞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來!”手的主人溫婉地回答,仿佛跌坐於自己麵前的是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
對於妻子蕭氏,楊廣向來敬愛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蕭姓,無論血脈、人品還是容貌、智慧,都是萬裏挑一的人才。結發這麽多年來,春風得意的日子也罷,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好,兩個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著走過。在晉王府為了奪嫡假裝節儉的那些日子,蕭氏沒抱怨過生活艱辛。走入皇宮母儀天下時,蕭氏也沒有因為開心過頭而忘記一個妻子的本分。
“唉!”楊廣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推開身邊的奏章。他不想讓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內容。個別笨得像豬一般的地方官員為了表示忠心,根據民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給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蕭後微笑著挪了挪身體,手腳並用將周圍的奏折攏到自己身邊。一份份撿起來,一疊疊擺放成摞。她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掃到奏折上,後宮幹政會遭人詬病,丈夫已經很煩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上另一重麻煩。
“唉!”楊廣又歎,側開身子,將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斂做一堆。
“妾身來吧,陛下歇歇!”蕭後溫柔地叮囑。手上動作加快,騰空了二人之間的地氈。
夫妻兩個相對笑了笑,都在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關愛。兩個疲勞的身軀慢慢靠近,靠近,終於靠在一起,相互間構成支撐。
“陛下何必發這麽大的火!”蕭後信手將奏折擺到腳邊,低聲勸慰。
“他們捕風捉影亂造謠!”楊廣直了直身體,盡量讓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別的謠我還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卻全像親眼看到了一般,說得頭頭是道!”
“謠言止於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會平息!”蕭皇後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溫柔去感受身邊的堅實。
“他們說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還……”楊廣無奈地搖頭,“還因為貪圖張麗華的美貌不得,所以殺了高穎!”
“噗!”蕭皇後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這些東西查無實據。即便陛下真的喜歡哪個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與他們有什麽關係!”
她笑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已經不再年青,卻依然讓人感覺到帳篷裏瞬間亮了一下,然後,大家的視覺又慢慢恢複如常。
“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楊廣驚詫地追問。
“張麗華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當年沒死,到現在也是年過六十,雞皮鶴發的老太太,我沒來由地跟她爭什麽風?至於宮中這幾個姐妹,陛下沉迷誰,不喜歡誰,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聽外人嚼舌頭!”蕭後望著窗外的流雲,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個好色的人,如果硬說他沉迷美色的話,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說喜歡江南風光,他就帶自己下揚州。自己說在長安住不慣,他就帶自己去洛陽。自己不想與他分開太久,所以遠征高麗,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許這麽做有些過分縱容,可民間夫妻之間還講究個你恩我愛呢,大隋朝的皇帝對皇後溫柔一點,難道就一定是罪名麽?
“你雖然是個女子,卻比那些官員們聰明得多!”楊廣苦笑著誇讚了一句,伸開腿,用靴子尖兒將剛才盡力推遠的那份奏折勾了回來,展開,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寫的奏折,此人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民間謠言,卻勸皇帝勤政愛民,遠離後宮,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顯然在骨子裏,此人已經將那些流言全部當成了事實。
“這是陛下的私事,他們離得遠,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蕭皇後以最快速度掃了一眼奏折,微笑著提議。
“朕又怎麽追究。真要是貶了他,天下讀書人都會以為朕不知好歹。可留著這糊塗家夥,他過幾天不知道又要怎樣給朕添堵!”楊廣將奏折再次丟向半空,看著它慢慢落下,慢慢飄到帳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幾次後宮,多上幾次朝就可以讓反賊偃旗息鼓,朕倒也願意答應了他。可就怕是朕這麽做了,反賊們卻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撫並重了。朝廷的兵馬不到,賊人怎麽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蕭皇後搖了搖頭,微笑。大概也是覺得某些官員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眉眼間閃出了幾分嘲諷。
“朕也這麽說,可是有人偏偏把沒關聯的事情往一起扯。說實話,即便是國事,有些人的見識也遠不如你!”楊廣亦跟著搖頭,順手將剛剛整理好的奏折挪過來,一份份在地上鋪開。
“你看看他們,這就是我大隋的官員。看看,他們放著遍地的土匪流寇他們不操心,卻都在操心什麽?你看看這份,再看看這份…….”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份份給妻子看仔細。“看看,這麽大一堆,那邊還有一摞,有幾份是談正經事的。以一品官職,極品名爵,終日去糾纏一個五品郎將。朕也不知道他們是事情太少閑的呢,還是覺得當官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蕭皇後本不想幹政,卻又不想讓丈夫繼續煩躁下去。隻好半推半就地跟著楊廣的手指掃了地上的奏折幾眼,一掃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眼前被攤開的奏折有十幾份,除了一份說地方水災請求朝廷賑濟,一份說匪患嚴重、官府征剿失敗外。其餘的居然全是圍繞著該不該賞賜一個叫李旭的五品郎將而寫。
“這個李將軍,得罪過很多人麽?”蕭皇後側頭看著丈夫,詫異地問。
“他剛當上郎將不到三個月,能有機會得罪誰?”楊廣垂頭喪氣地回答。他覺得恥辱,為大隋的文武官員令他在妻子麵前丟臉而感到恥辱。
“他,他出身於清河李家還是壟右李家?”蕭皇後身上不愧流淌著南齊武帝家族的血脈,第二句話已經接近了重點。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壟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點!”楊廣繼續搖頭苦笑。朝中無人難做官,這句民諺他曾經聽說過,現在看起來,當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麽出格的事情?”蕭皇後繼續追問。
“他在去年大軍回撤時逆向而行,於馬砦水邊救了薛世雄。幾年朕又派他前往馬砦水,順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萬大軍!朕剛想賞他,可他突然間在群臣嘴裏就變成了十惡不赦!”
“陛下這麽說,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蕭皇後的眼睛轉了轉,目光靈動如水。
“你明白什麽了!說來聽聽!”楊廣一邊收拾那些攤開的奏折,一邊追問。
“此人立得功太多,諸臣拈酸,防他專寵唄!”蕭皇後特意用了一個形容女人的字眼來形容群臣的心思。這個詞用得是如此貼切,以至於躲在帳篷角的幾個太監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你們滾外邊去!”楊廣抬起頭,笑著嗬斥。妻子這句話說得太解氣了,滿朝華袞,一個個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心胸開闊程度還真不如一群爭風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話誰也不準外傳,否則,別怪朕不客氣!”衝著太監們的背影,他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回過頭,伸開雙臂將妻子攬在懷中,一邊笑,一邊問道:“那你說朕該怎麽辦?”
“不會,不會沒一個人替他說話吧!”蕭皇後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有臣子出沒的跡象,身子一軟,舒舒服服地躺進了丈夫的懷抱。“他出身寒微,你身邊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順眼。但這幫人向來不和睦,不至於全都團結起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
“如果他們全都彈劾一個人,朕還真不會太為難。大不了給他一個虛職,然後讓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煩!”楊廣又揀出其他幾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開。“看,這些是誇他的,簡直把他誇成了孫子轉世,吳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識英才,昏庸糊塗!”
“此人真有這麽厲害?”蕭皇後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話。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蘊、王安之、楊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證實李旭的功勞。
這些文官們幾乎一致認為,李旭在兩次東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別是最後這次,如果沒有他,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這是借勢分寵!”蕭皇後宛爾一笑,又說出了一個後宮女人們的專用術語。
注:蕭後,即民間傳說中的蕭妃,梁簡文帝蕭巋的女兒,隋煬帝楊廣的正妻。梁亡後蕭巋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後她被接到突厥,後歸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終。據正史記載,楊廣與蕭氏感情甚篤,導致楊廣所納的妃子極少,與野史中那個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蕭後在楊廣十七歲時為他生下楊昭,按女人生育年齡計算,她歸唐時年齡已過六十。所以野史說李世民納之於後宮,也純屬扯淡。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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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借勢分寵,是前朝妃嬪們為了爭奪在後宮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種手段。如果發現皇帝陛下總是臨幸某個妃子,而對其他人不屑一顧。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設法舉薦一個出身低微,但貌美異常的女子給皇帝。這樣,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轉而冷落了先前的寵妃。而那個沒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對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勢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開始新一輪角逐。
細品妻子話中意味,楊廣不禁撫掌。他一直沒弄清楚裴矩和裴蘊兄弟兩個怎麽突然間轉了性子,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小輩不惜得罪群臣。經妻子一點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來這二人本意不在為國舉賢,而是想借著舉薦李旭來分薄宇文述的功勞。
如果三十萬大軍全師而回的功勞都歸到雄武營的頭上,自然說明宇文述不但勞師無功,連平安撤軍都全靠了一個無名小輩相救。再算上他去年喪師辱國之罪,即便今年宇文述能順利平定楊玄感的叛亂,罪功兩抵之後,宇文家想再把自己的勢力發展壯大一步,也是萬萬不能了。
“至於這幾個附和裴蘊、裴矩的言官,如果臣妾沒記錯的話,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吧!”蕭後指了指其餘幾個文臣保舉李旭的奏折,微笑著提醒。
“你不說,朕還真注意不到!”楊廣將手邊的奏折一一合起來,信手丟到了禦案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彈劾李旭的,隻是怕他成長過快,威脅到自家利益。而大力保舉李旭的人,也隻不過是為了借此機會削弱他們朝廷中的對手。至於那些非士族出身的言官,之所以大力保舉李旭,卻是為了發泄心中對世家大族長期把持朝政的不滿。沒有人真正出於公心,也沒有人是真心為國而謀。
想到這兒,楊廣不由得怒由心生。“這幫殺材,當真連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聲罵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個正在鼓氣的羊皮筏子。
“諸卿才華高出妾身百倍,隻是總是先謀自家,然後才替陛下謀劃!”蕭後慵懶地伸了伸手臂,歎道。
“朕這就下旨封李旭一個大大的官職!”楊廣大聲宣布,他衝動起來,往往就不考慮後果。“他不是沒有靠山麽,朕就做他的靠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個大過我楊家!”
“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蕭皇後從丈夫懷中坐了起來,鄭重地反對。“從先前的奏折上來看,此人不是個八麵玲瓏的。陛下猛然把他提拔到一個高位上,群臣們明裏必然反對不說,暗地裏也會把他當成眼中釘!陛下須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有朕給他撐腰,怕什麽?”
“如果他成了眾矢之的,恐怕馬上就有無數圈套在前麵等著他。即便陛下再信任他,如果他上當違反了國法,恐怕您也難護得他周全。”蕭皇後拽平了衣角,端正地跪坐在丈夫麵前。“陛下仔細想想,自我朝開科舉以來,多少個寒門出身的才俊慘遭橫死。加他們頭上的罪名全是證據確鑿麽?恐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楊廣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向後蹭了蹭,和妻子一樣跪直了身體。自從兩漢以降,士族和寒門之間的地位差距就如天壤。本朝雖然為了打破這種界限做出了諸多努力,但得到的收獲卻聊聊無幾。從先皇開始,文臣武將裏邊偶爾出現了幾個寒門出身的人為點綴,但他們如果不找個世家依附,很快就會在權力的爭鬥中被傾軋得屍骨無存。幾個世家聯起手來,自己也沒有辦法與之硬抗,更何況李旭這種無根無基的新銳。即便他被豪門大族暗地裏殺了,朝廷恐怕都無法找出真正的凶手來為其伸冤。
“那朕該如何是好?”楊廣喃喃地問。‘朕還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麽?那些拿了朕俸祿的,領了朕官職的,有幾個真心替朕做事!朕想提拔一個青年才俊,也要看世家們的臉色,早知如此,朕爭這皇位何用!’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不覺悲從心來。這麽多年,除了一個麥鐵杖,一個羅藝,自己幾乎沒能順利地提拔起任何英才。倒是在想殺人時,那些豪門世家全力配合,因為他們的眼睛一直盯緊了被殺者空出來的權位,等待事後大夥瓜分!
“陛下也不必煩惱,妾身聞聽在南朝時,世家權力更大,但仍有寒門子弟脫穎而出。凡事總得一步步來,陛下今年提拔一個寒門出身的進士,明年提拔一個寒門出身的將軍,早晚能在朝中建立起士庶之間的平衡!”蕭皇後見丈夫失望,又溫柔地出言安慰。
“就眼下這件事情,你說朕該如何處理才好?”楊廣想了想,追問。妻子算是出身於南朝皇族,想必類似的事情聽說過很多。其中某些先例未必和眼前情況完全附和,拿些相似的來借鑒一下,總是比沒有的好。
“陛下再升他的官職,恐怕群臣中大部分人都要反對。既然如此,何不賜他的爵位,讓他先脫離了寒門出身。過上三五年,等他再立些紮實的功勞,群臣對他的新身份也認可了。陛下自然想怎麽提拔就怎麽提拔!”蕭皇後想了想,建議。
“真是一個好主意,不知道此計出自何典!”楊廣拊掌,大笑,臉上的表情頃刻間轉憂為喜。
“臣妾自己瞎想的,臣妾出生在江北,前朝的舊事,怎會知道太多!”蕭皇後笑了笑,話語中露出幾分得意。
前朝並非沒有先例,隻是這個先例她不能跟丈夫說。當年宋武帝劉裕就是這樣被南晉皇帝提拔起來的。如果自己實話實說,肯定是害了那個年青人。況且,此人還偏偏姓李。
想到旭子的姓氏,蕭皇後的眼神不覺一暗。“我今天主意出得對麽?”她在心中悄悄地問。‘那些卦像巫卜之事,還是不信的吧!天下那麽多姓李的,哪個不比他出身高貴!’
楊廣沒看到妻子眼中的陰影,解決了煩惱他很久的一件無聊事,他覺得非常高興。無論這個少年和孫安祖有沒有關係,自己總算酬謝了他的功勞。想到孫九,他心中又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滋味。當年為了給自己積累功勞,自己的確對不起孫安祖。‘可這下封賞了他的弟子,也算把欠他的功勞歸還給他了吧!’楊廣這樣想著,慢慢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開始親手擬定聖旨。
當他在第二天庭議時把準備封賞李旭和宇文士及兩人的決定說出來後,底下果然響起了一片爭論之聲。楊廣揮了揮手,命令眾人肅靜,然後拿出了自己的折中方案。
“諸位卿家的話俱是老成謀國之言,朕心裏清楚。但國家現今正是用人之際,求賢不宜過苛。古人千金買馬骨,朕今天不妨效仿一下。李旭有斬將殺敵之功,也有縱容部屬殘害百姓之過,功過相抵之後,朕以為,朝廷仍應嘉獎其勇。因此,朕決定封其為三等忠勇伯,策勳四轉,仍領雄武營,任雄武郎將,眾卿家以為朕的處置可算公道?”
“陛下聖明!”黃門侍郎裴矩第一個出列讚同。雖然沒能替李旭謀取更高的官職,但為他謀得了爵位,也算對得起他暗地裏送來的孝敬了。況且封爵可以世襲給子孫,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升官還要實惠。
“陛下高瞻遠矚,社稷幸甚,國家幸甚!”禦史大夫裴蘊上前唱和。皇上既然賜了李旭的爵位,就等於注意到宇文述兩度東征都勞師無功。這個小小的絆子使得神不知鬼不覺,恐怕等宇文述老兒明白過來,再呼痛已經來不及。
“皇上萬歲!”幾個低級文官大聲歡呼。終於把一個寒門子弟推上了顯爵,大夥贏了第一步。第二步想必亦不會遠。去年東征,宇文述將兵敗之責推到了文臣身上。這筆帳,大夥早晚要跟他算回來。
見裴家兄弟和一些低級文官讚同皇上的主張,一直全力打壓李旭的幾大家族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結果。那人的功勞是明擺著的,皇上不升他的官,不增加麾下士卒數量,隻賜給他虛爵,已經等於變相讚同了大夥的彈劾。‘凡事看長遠,將來說不定此人還能成為自家助力呢!’眾人這樣想著,口不對心地大讚陛下的決策英明。
待到討論給宇文士及的封賞時,一切就變得簡單了。宇文家在朝廷中樹大根深,誰願意明著跟宇文家的三公子過不去。況且此人還是皇帝陛下的女婿,駁了皇帝對他的封賞等於直接得罪了帝王家。
楊廣見眾人不反對,立刻下旨封賞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原來的官職為從五品督尉,此番接應大軍有功,所以升兩級,為武牙郎將,從四品,依然實授雄武營監軍。賜爵柏鄉侯,食五百戶。(注1)
這下,雄武營監軍和主將之間的職位次序終於回到了正軌。按大隋軍製,武賁郎將改自護軍將軍,為正四品。武牙郎將為武賁郎將之副,從四品。鷹揚郎將雖然同為郎將,但改自驃騎將軍,所以為正五品。旭子所擔任的雄武郎將職位是東征前楊廣臨時增加的官職,與鷹揚郎將同級,也是正武品,恰好比宇文士及目前的職位低半階……
“萬歲聖明!”宇文述的黨羽第一個跳出來,為皇帝陛下的決定歡呼。
“萬歲高瞻遠矚!”群臣同聲讚歎。
“嗯!”楊廣得意地向下看了看,清清嗓子,說出了自己今天最重要的決定。“此番前往遼東接應遠征大軍,李旭衝鋒陷陣,不避矢石,陣斬敵將,鼓我三軍士氣。割首萬級,揚我大隋國威。為此,朕賜其免死金牌一麵,縑三千匹,以示天下英雄朝廷尚武之意!”
“陛下――”,無論是幾個世家重臣,還是寒門新銳,誰也沒想到楊廣把埋伏設在了此處。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注1:大隋軍製,護軍將軍改稱武賁郎將,正四品。武牙郎將副之,從四品。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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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聖旨在淶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二人見欽差來到,趕緊命令雄武營就地駐紮,立了中軍,擺了香案,帶領麾下將士洗耳恭聽聖訓。
第一道聖旨剛念完,闔營將士便沸騰起來。近幾日大夥都得了封賞,朝廷卻唯獨對主將和監軍大人的功勞隻字未提。這種反常安排,已經引發了許多猜測。有人認為,朝廷此番定然要給監軍和郎將一個大大的賞賜,所以聖旨才來得晚了。有人卻以為朝廷處事從來就沒公道過,一直拖延不賞,說不定是想將郎將大人的那份功勞都奪了去,賞給哪個公子王孫。若是功勞都給了他人也好,隻怕所有功勞最後皆歸到宇文士及一人頭上,那樣,監軍和主將不和,大夥將來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此刻聽聞宇文士及和李旭一個封了鄉侯,一個晉為伯爵,眾人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刀敲鐵盾,歡呼不止。
“諸位莫急,咱家這還有兩份聖旨!”傳旨的太監四下掃視了一圈,自隨從手中捧起第二份黃絹,清清嗓子,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善武者吝殺,能戰者止暴……”文四駢六,晦澀無比。洋洋灑灑四百餘言,居然通篇都是斥責和不滿。宇文士及見慣了這種陣仗,還能笑臉以對。李旭、趙子銘、慕容羅幾個土豹子,則嚇得冷汗淋漓,麵如土色。
刹那間,全軍上下鴉雀無聲。好不容易捱到欽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責讀完了,幾個心腹將領正準備上前替自家將軍分辯幾句,那欽差卻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聖旨。這一份聖旨卻寫得足夠簡單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覺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書讀的少的緣故,所以聊聊隻有百十個字。告訴李旭皇家對他先前的勇敢行為很欣賞,特地賜免死金牌一麵,縑三千匹,以嘉其忠勇。
免死金牌?李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朝廷封自己個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為,他勉強能理解為這是天子的駕馭臣下之道。雖然他這個忠勇伯隻是三等空頭爵位,沒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個食五百戶柏鄉侯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但既然出身不如別人好,旭子也能認命地知足常樂。可皇帝陛下欽賜免罪金牌一事,卻徹底令他幸福暈了。要知道,大隋朝隻是在立國之初和掃平南陳時,賜給過功臣們有限的幾麵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楊素、高穎、賀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誅的被誅,除了一個宇文述外,幾乎無人再能享受如此殊榮。並且,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從沒賜過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賜下的是第一麵,也是唯一的一麵!
旭子覺得自己血管裏的血都被點燃了,從頭頂到膝蓋,全身上下熱乎乎的,就像隨時會如水汽般飄起來一樣。俗話說,英雄亦老,如果沒有英明的君王賞識,很多人就要蹉跎終生。薑子牙八十多歲出仕,後人羨慕其少壯。李廣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終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將、封伯、賜金牌免罪,短短幾個月間,就像做夢一般,一躍而就。這種際遇,旭子以前不敢想象,旭子現在心裏充滿感激。
“臣等謝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長了聲音,在旭子耳邊高喊。聽到附近弟兄們山呼謝恩聲,李旭才從木然狀態回過神來。一邊高聲拜謝皇帝陛下的恩賜,一邊以目光示意張秀,令他趕緊去給欽差大臣準備程儀。
“兩位將軍公務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擾了!”欽差將聖旨和金牌依次捧給宇文士及和李旭,“聖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將軍都能清楚,東都戰事正緊……”
“文公公但請放心,我們驍果營以騎兵為主,日夜兼程,半個月之內肯定能趕到洛水!”宇文士及雙手捧旨齊眉,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文姓欽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又看看捧著一麵漆盤匆匆跑回來的張秀,笑著叮囑:“古來亂兵皆如匪,想那黎陽百姓,可日日盼望著王師呢。”說罷,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饋贈,交割完賞賜物品,轉身告辭。
李旭和宇文士及兩個送出轅門老遠,才讚歎著走回中軍。太監中居然也有不貪財的,這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連串的震驚徹底擊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後,他暈暈呼呼地走進大帳,暈暈呼呼地坐上帥位,暈暈呼呼地看著前來賀喜的諸將和擺在眼前的兩份聖旨、一麵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該如何做。
‘倘若不遇,老了英雄。’這一刻,他隻想到了自己的幸運,能在少年時遇上慧眼識得英才的主公。至於原來在鄉下時所感受過的種種苦痛,官吏的蠻橫,政令的苛苟,此時居然全被這一連串的幸福衝淡了,主動隱藏進了記憶深處。
“那個文公公是陛下身邊最信任的內監之一,為晉王時就追隨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宇文士及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知道他肯定是喜歡傻了,放低聲音,以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啊,陛下宏恩!”李旭順口歎了一句,目光依舊凝固在金牌上,仿佛一回頭它就會長翅膀飛走。
“此人姓文名刖,皇上欽賜小字一刀,據說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閑扯。
“是啊,陛下派他前來宣讀聖旨,足見對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舊不離聖恩。
“嗯哼!嗯哼”宇文士及氣得大聲咳嗽,試圖讓李旭把頭從金牌上轉開,連咳數聲,卻均無結果。他氣得用力一拍桌子,低聲罵道:“你禍害高句麗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寫這麽長的聖旨斥責一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
“啊,是麽?”李旭終於從幸福的漩渦中把魂魄抽了回來,瞪大眼睛問道。
“你這個……”宇文士及雙拳緊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幾個大耳光把他打醒。“呆子,你可知道萬歲為何連發三分聖旨給你我。又為什麽把封賞留到今天?你今後如果不想稀裏糊塗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給我清醒一點兒!”
他是被李旭的態度逼急了,所以用詞極重。此話一出,不但把李旭罵清醒了,帳中其餘諸將也跟著神色凜然。大夥今天都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將和監軍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意味著全營所有將士的前途都跟著一片大好。至於那篇充滿斥責之言的聖旨,大夥當初還有幾分害怕,見到金牌後,早已將其忘到九霄雲外。
宇文士及對大夥沒惡意,這一點諸將從他盡力為大夥謀取官職的行為上就能看得出來。對於官場風雲,在座諸位誰也沒有宇文士及見識多,所以旭子恢複正常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請教。
“請宇文監軍指點!”李旭拱了拱手,虛心請求宇文士及點撥迷津。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第一份聖旨,是庭議之後而發。代表著陛下的諸位肱骨之臣將你我的功過相抵後所達成的一致意見。”宇文士及歎了口氣,低聲地向大夥解釋。遇到這麽一個“笨”主將算自己倒黴,以後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這麽多,他還未必承自己的交情!
“無論你我承不承認,雄武營將士一路上在高句麗境內放火拆屋,就是大過。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一誇大,足夠讓你丟官罷職。所以,你得了爵位,軍職卻沒有升遷。我雖然既升了軍職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八九是靠父親的麵子,而不是自己的戰功!”宇文士及的話裏充滿無奈,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如果朝廷按實際戰功賞賜他,雖然不會有這麽厚,卻能令他心情舒暢許多。
“那叫什麽過錯,高句麗人什麽時候跟咱們講過道義!”李孟嚐撇了撇嘴,不滿地問。
“李郎將竄升得太快,觸動了別人的利益。沒有把柄,人家還想抓他的把握。何況我大隋官軍一直以仁義之師自詡!”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嚐一眼,反駁。“是非對錯不是咱們說得算的,評判權在人家手裏,所以你要麽別犯錯,要麽別讓人抓住把柄!”
“這斥責的旨意,想必就是諸臣的彈劾了!”李旭點了點頭,舉一反二。
“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讓咱們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責的聖旨跟著嘉獎的聖旨一道來。先揚,後抑!”宇文士及點頭,回應。
“既然如此,皇上還賜李將軍金牌做什麽?”長史趙子銘上前幾步,低聲追問。雖然知道對方這麽做是為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慣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測的模樣。
“這個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實際上,如果朝廷想殺一個人,賜了金牌也不管用!這東西,高穎元帥有過,賀若弼老將軍也有過。”宇文士及指了指金牌,笑著奚落。高穎和賀若弼都是被抄家滅族的,先皇所賜金牌在握,連一個後人都沒保住。
“但皇上賜了你金牌,等於說他自己看好於你。將來如果有人故意在雞蛋裏挑骨頭,就等於掃陛下的顏麵!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輕扣帥案,篤篤有聲。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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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東都洛陽的情況正如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所說,闔城軍民日夜盼著援兵的到來。不知道是刻意而為,還是另有苦衷,反賊楊玄感的用兵方式極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陽據城而叛,征集了漕夫、民壯一萬餘人入伍。緊接著,他揮師向西直取河內。結果強攻了兩天河內未果後,叛軍又掉頭向東去攻打修武。修武縣令王玄義帶領百姓據守臨清關,楊玄感沒有雲梯、衝車等物闖關,一轉身,繼續東進撲到了汲縣渡口,從那裏南渡黃河。
渡河之後,叛軍放棄沿途城市要塞,沿著黃河大堤向西直撲洛陽。一邊走,一邊強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陽城外,兵馬總數已經到達十萬。楊玄感命其弟楊積善率兵三千為左軍從偃師以南沿洛水西進,命令另一個弟弟楊玄挺帶領精兵五千為右軍自白司馬阪(注1)越過邙山迂回進攻洛陽,自己帶領本部人馬為後軍,四下接應。留守東都的民部尚書樊子蓋見敵軍來勢凶猛,不得不趕鴨子上架,派河南令達奚善意帶兵五千抵抗楊積善,派河南讚治裴弘策帶領將士八千迎戰楊玄挺。達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楊積善所部三千民壯打了個落花流水。裴弘策獨木難支,且戰且走,轉眼已經敗了四場,從郊外一直敗到了洛陽城牆根底下。
老將軍宇文述接到東都的告急文書,命令各路兵馬分頭前進,沿途自行補給,務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趕到洛陽。由於早在接應東征軍返回時,宇文士及給雄武營搜刮到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諸路援軍中雄武營走得最快,日前已經渡過淶水,從逎縣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萬餘將士縱馬疾馳,洪流一般從官道上滾過。先皇在世時組織民壯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從淶水南岸的逎縣一直到黃河畔的汲縣,數千裏暢通無阻。除了幾處翻越山嶺的地段比較狹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寬度可並行六馬。按照目前速度行軍,十天之內,雄武營將是第一支從遼東趕到洛陽附近的援軍。
得知官兵即將經過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遠遠地躲開了去。眼下已經是七月上旬,地裏的麥子卻依然沒有人收。黃黃的麥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麥芽從穗尖上長了出來。成群結隊的鳥雀在麥田裏歡唱,跳躍,聽到馬蹄聲,拍打著受驚的翅膀,雲煙般逃向遠方。行軍途中,大夥經常看見各種各樣的田鼠、倉鼠,還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動物拖著圓滾滾的肚子,搖搖晃晃地橫穿官道,在即將被馬蹄踏成肉醬的一瞬間,滾入路邊田壟。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麽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邊,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時,他也摸過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艱難。眼下這地方百姓放著好好的麥子不收,卻任由其在地裏邊發芽,喂家雀喂老鼠,這不是敗家行為是什麽?不收糧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們嚼裹什麽?難道老天爺慈悲,會用大風把穀子給人刮到家門口不成?
“沒辦法,男人們還都在涿郡呢,沒幾個能及時趕回來!眼下家裏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沒那份力氣!”張秀在旁邊大聲替自己的家鄉父老辯解。逎縣也屬於上穀郡管轄,距離他和旭子的家鄉易縣隻有一百多裏。兩年來,皇上為了征遼,把幾個邊郡青壯抽得一幹二淨。像張家這種地方大戶,家主都逼得快親自下田了。那些買不起僮仆,雇不起長工、短工的小戶人家,還不是隻能眼瞅著麥子爛在地裏?
“都是楊玄感這廝鬧的。如果他不在後方造反,咱們今年已經平定了遼東。遼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調民壯。地裏的莊稼有人收了,咱們也不用趕路趕得如此辛苦!”雄武營長史趙子銘信誓旦旦地跟大夥解釋。
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還有幾個核心將領商議出來的說辭。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兵馬沿途自行補給,三十餘萬大軍蝗蟲般過後,地方上的官庫甭指望還能剩下什麽東西。官軍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筆爛賬必須算在楊玄感頭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們將他點天燈!”周大牛氣哼哼地罵。
“他***,隻有窩裏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麗人去啊!”幾個親兵大聲附和。
馬蹄聲很響,所以士兵們說話時的嗓門都放得很大。各種各樣的抱怨和議論一波波傳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煩亂。
‘此地距易縣不到二百裏。騎馬一天一夜可以趕個來回。’濃烈的鄉愁不斷襲擊著他,讓他幾度想命令將士們把腳步停下來。雖然爵位和金牌帶來的興奮還在,但離家越近,思鄉的感覺也越強烈。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旭子很想讓雄武營在遂城修整一兩天,這樣,自己和張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讓父親和母親看看聖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樂。
古人雲,“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讓父母和鄉親誇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隻是想看看母親臉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著父親再喝一碗濁酒。當上雄武郎將後,他品嚐過很多好酒。迄今為止,任何一種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釀那樣濃。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說過的那幾句話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督促著將士們抓緊時間趕赴戰場。
“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無名穀之戰後,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樣吐舌頭,但他的話卻越來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當著那麽多將士的麵,許多話宇文士及隻說了一半。但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隻鱗片爪的分析,已經讓他受益匪淺。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劉弘基一樣,事事都替自己考慮並解釋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沒那麽深,遠沒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沒有提攜他的責任。昨天夜裏入睡前,旭子將聖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綜合起來,推測出一個結論。朝廷中某幾個世代簪纓的豪門很可能會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賜自己金牌,就是為了提醒那些豪門,有皇家為自己撐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這個結論曾經讓旭子激動了小半夜。作為讀過很多忠義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靜下來後,他又開始隱隱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皇帝陛下對自己的支持能維係多久,旭子沒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這個剛入官場的菜鳥能猜測得到的。從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隱隱感覺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個高興起來不管不顧,但事後很容易忘記承諾的人。旭子認識的很多大戶人家子弟都有這種毛病,因為生活太順,他們看問題往往好高騖遠。遇到挫折後,又特別容易自暴自棄。與朋友交往,他們喜歡輕易許下承諾,但應該兌現承諾時,他們又習慣逃避責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該以看尋常人的眼光去揣測一個皇帝,也明白這種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運時,他還是忍不住就把情況向最壞處猜測。
考慮來考慮去,旭子決定自己還是聽宇文士及的話,盡量少給人留把柄。所以,雖然家門就在咫尺,他還是決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後半夜,他爬起來在燈下寫了一封家書,約略向父母介紹了一下自己獲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訊。今早大軍出發前,他讓張秀派了一隊信得過的親兵快馬將信送回了家中。順道,旭子讓親兵將皇帝陛下賞賜的縑運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兩百匹給張家。
“有了這些縑,爹和舅舅足夠囤積些糧食,渡過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騎在馬上,旭子鬱鬱地想。依照連日來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斷,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鬧糧荒。特別是河北諸郡,連續兩年時間裏大量青壯被征發入伍。百姓家中隻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裏的出產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們吃什麽?就算家家都有錢,可又到哪買糧食去?”周大牛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地在身邊響起,聽得周圍的人心裏直冒煙。他和他的五個難兄難弟都被張秀從苦囚營中撈出來作了親兵。因為不打不相識的緣故,張秀安排大牛做了隊正,統轄五十人,伺候主將的飲食起居。如願做了軍官後,周大牛幹得也算盡心盡力,隻是他這一張嘴,除了吹牛就是嘮叨,從來不得片刻輕閑。
“周大哥,噓――”走在張秀旁邊的親兵錢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囂張。周圍馬蹄聲雖然亂,但大夥的說話聲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到主將耳朵。剛才周大牛瞎嘮叨時,李大人的眉頭已經皺了好幾次。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惹煩了主將,說不定哪天他又得滾回苦囚營受罪。
“郎將大人怎麽了?”周大牛壓低聲音詢問,根本沒意識到李旭皺眉是因為自己亂說話的緣故。“怎麽了,小六子,你說麽?”他向前帶了帶馬韁繩,不依不饒地追問。好心腸的錢小六怕被人誤解背後議論主將,窘得滿臉通紅,拚命向路邊躲,卻逃不開周大牛這附骨之蛆。
“誰惹大人不高興了,六子,你說啊,大人對咱們恩重如山,誰惹了他,就是跟咱們兄弟……”周大牛沒完沒了地嘮叨著,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湊得太近,不覺已經攪亂了騎兵隊形。校尉張秀策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記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終於記起了自己已經是一名隊正,於眾人的哄笑聲中跑回了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一邊齜牙咧嘴地吸著涼氣,一邊在心裏問候張秀的父母。
“狗娘養的*****,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對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裏將張秀用不同招術‘殺’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戰場上‘救’了張秀若幹次,心裏終於恢複了平衡。百無聊賴地沉默了一柱香時間後,又開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將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長得這麽高,這麽寬,自然身大力不虧!”周大牛默默地在心裏嘀咕,“如果我長得像他一樣高,說不定也能當郎將。那身黑色鎧甲不錯,不知道值多少吊錢。大橫刀也不賴,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麽寬,這麽彎的橫刀,不知道他從哪買的。還有昨天那塊金牌,不知道是純金的還是鍍金的。”他眼睛放著光,憧憬著有著一日自己也弄塊金牌花花的美夢。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將身邊另一匹空鞍戰馬所馱的長槊吸引。
“這馬槊看樣子不錯,郎將大人好像沒使過?他會使槊麽?不會使他留著長槊幹什麽?”周大牛抬起頭來,四下觀望。他想找人問一下這個問題,卻看見大軍在官道左邊刻意留出的空檔處,有幾匹驛馬快速馳近。
“緊急軍情,緊急軍情。奉宇文大總管之命傳信李將軍,東都軍情有變。東都軍情有變!”信使一邊打馬飛奔,一邊大聲匯報。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時被勾了起來,伸長脖子,雙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見裹著紅色火漆的軍書被張秀從信使手中接下,捧給李旭。然後看見李郎將展開軍書,臉色瞬間發生了無數次變化。
傍晚紮營的時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終於得到了滿足。在中軍大帳外,他聽見參軍趙子銘向前來議事的將領們轉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敗,樊子蓋斬之。此後,兵敗者皆不敢入城,俱降於玄感。’
降將之中,有開國元勳韓擒虎之子韓世、觀王楊雄之子楊恭道、內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將軍來護兒之子來淵、禦史大夫裴蘊之子裴爽、大理卿鄭善果之子鄭儼、周羅喉之子周仲等四十餘勳貴子弟。
反賊之中,至此涉及當朝七卿。(注2)
洛陽危在旦夕。
注1:即白馬山,在今河南洛陽北邙山北麓
注2:關於來淵等人投楊玄感,見於《資治通鑒》而不見於《新(舊)唐書》。可能為司馬光杜撰。本書為小說,所以采用花哨些的說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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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初八,樊尚書以戰事不利斬裴弘策。諸將聞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長史趙子銘的讀軍報聲在中軍帳內回蕩。雄武營的將領們難得地安靜了一回,整座大帳內除了夏蟲偶爾不知趣地唱和幾下外,其餘什麽雜音都沒有。
“五品以上從賊者,計十一人,七品以上從賊者,四十三人……”趙子銘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這份軍書後,主將和監軍兩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趙子銘知道任何一個對大隋朝廷派係稍有常識的將領,看到這份軍報後心肝都會抽搐。就像他現在這樣,每讀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胃腸肝脾腎就一塊兒打哆嗦。
這串名單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東都的樊尚書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他幾乎把當朝七大姓中留在東都的少壯弟子們全逼到了叛軍一方。而這些人的父親,要麽是當今聖上身邊的近臣,要麽此時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軍拜楊恭道為征東大將軍,虞柔為行軍長史,出兵守慈道!”念到這句,趙子銘心裏又是一哆嗦,楊恭道是觀王楊雄的次子,虞柔的父親是皇帝身邊的重臣虞世基,兩家的黨羽加起來,占了文臣的兩成。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讀軍書上的文字,“拜來淵為平南將軍,周仲副之,取伊闕道。拜韓世萼為討逆將軍,領兵攻打滎陽,遣郎將顧覺、鄭儼攻打虎牢關!”
幾個文職官員取出一份大隋軍圖,用炭筆在上麵一一勾勒出敵軍動向。這份先皇在世時製作的河南諸郡形勢圖畫得很詳細,東都洛陽周邊的每一處山川、道路、河流都標記得清清楚楚。楊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對於前來投降的貴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這些世家子弟們帶領著叛軍,封鎖了從水麵到陸地通往洛陽的所有通道。
“韋福嗣從賊,為之草檄文,遣使遊說東都周邊郡縣……”趙子銘隱約感覺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圍燃燒,他微微側過頭,看見督尉李安遠血紅的眼睛。
“這幫敗家玩意兒!”李安遠忍無可忍,終於罵出了聲音。他一帶頭,趙子銘的讀軍書聲立刻被將領們的痛罵聲所淹沒。
“什麽東西,脊梁骨比娘們還軟!”
“樊大人莽撞了,這不是逼著大夥投敵麽?”趙子銘無可奈何地停止朗讀,一邊低聲替從賊者叫屈,一邊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駑嘴巴。但他的小動作非但沒引起大夥重視,卻帶來了更多的抨擊。
“什麽都不能成為從賊的理由。這幫紈絝子弟,白吃了那麽多年俸祿!”李孟嚐大聲反駁。在寒門出身的他眼裏看來,多吃一份飯就該多幹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來就享受朝廷俸祿,理所當然要為國家多付出一些。而叛軍攻城,他們卻投敵爭先恐後,對不起的就不隻是他們的父母家人了。
“***,平時看上去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銀樣蠟槍頭!”慕容羅難得和李孟嚐意見一致了一回。他在軍中熬了小半輩子,如果不是最後得到李旭賞識,一直到六十歲也未必能熬到從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裏就帶著封爵,生下來就有官坐,普通人奮鬥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隨便補個缺,就是從六品開始。無論因軍功受賞還是牧民有功,同樣的做為,他們收獲的功勞永遠都比別人大。
平素享受了這麽多令人眼紅的優待,可真的到了需要為國盡忠時刻,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變節得快。
“紈絝麽,從小嬌生慣養的,當然沒長膝蓋骨!”眾人亂紛紛地罵道,壓根兒忘記了監軍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紈絝。不算宇文氏等軍中豪門,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親楊家外,其餘六家的實力拚湊起來才能與軍中豪門宇文氏抗衡。如果說來淵、鄭儼等人是紈絝的話,宇文士及則是紈絝中的紈絝,家世隻比這些投敵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臉色陰沉如水。他很生氣,但理智告訴他,此時不是跟眾將們較真兒的時候。雄武營剛剛從臨時編製轉為大隋正規府兵,家中背景著實非常過硬的人,不會到驍果營中謀出身。所以,整個雄武營除了他這個監軍外,別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為幾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臉的話,這一刻自己絕對是極少數。
既然已經決定在雄武營做一番事業了,他就不想被大夥拋離在***外。至於自己什麽時候做出了上述決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在替李旭求情時,被父親誤解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反正,從那之後,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輩和家族的餘蔭,而是盡力憑自己的本事去解決一係列問題。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李旭,卻看見李旭用一種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著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靜的頭腦。要知道,楊玄感之所以對楊恭道、韓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這些家夥的身份。眼下,援軍無論想從任何方向逼近洛陽,都得先和投敵的世家子弟們惡戰一場。萬一戰敗,朝廷軍法不容兒戲。而萬一在戰場上獲勝了,如何處理那幾個世家子弟,對領軍者領來說則是一個艱難的考驗。
“哈,傻小子不清楚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為什麽對軍書上的名字無動於衷,哭笑不得。眼下這個傻頭傻腦的主將大人估計第一次聽說軍書上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沒將人名和他們背後的家族聯係到一起!
“看來糊塗也有糊塗的好處!”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現徹底氣樂了,坐直了身體,就當眼前的眾將罵的人和事情與自己無關。
“笑罵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讚歎宇文士及的涵養。接到軍書之後,他已經偷偷研究過上麵的人名。沒有什麽功勞,卻那麽年青就做到那麽顯赫的官職,這些人的來曆,旭子即便再愚頓,也猜到了一二。但是,與眾將不同,他並不沒有把韓世萼等人的投敵行為和他們的出身聯係到一處。雖然在迄今為止尚為短暫的官場生涯中,旭子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豪門世家的排斥。但他記得徐大眼在一個酒館中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隻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麽區別!”
大眼的這些忠告,旭子從沒敢忘。雖然在個別時刻,他依然對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時間裏,他努力地將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類。不刻意地區分彼此之間地位的差別,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聲討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證自己於那種情況下,能在敗退回城被樊子蓋削首示眾和投降楊玄感苟延殘喘這兩種行為之中選擇哪一個。從讀過的書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訴他,後者距離現實更貼近些。
“諸位安靜一下,聽趙長史將軍書讀完!”見宇文士及沒動怒,李旭也收起了替眾將打圓場的念頭。拍了拍麵前的桌案,命令諸將稍安勿燥。
“……亂匪韓相國舉兵從賊,聚眾十餘萬。陸渾、興泰、陽城已陷賊手。據河內太守急報,賊軍目前已經聚集三十萬餘眾。大業九年七月十三。”趙子銘終於讀完了最後軍書上最後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根據軍書上的情報,眼下叛軍的人數已經上升的到了三十萬眾。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將領接到軍書後,晝夜兼程去援救洛陽。但目前這種情況下,第一支到達洛陽附近的援軍,未必能落到什麽好結果。
參照大隋朝律法,叛亂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軍的公子哥們被俘後肯定難逃一死。而俘虜他們的將軍呢?誰能保證他今後不成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釘!
隱藏的危險誰都能看得到,但誰也不能主動把一些敏感的話題說出來。特別是李安遠、崔潛和慕容羅幾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們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門的厲害手段。說實話,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緊,至少皇帝會讓你死得明白。而沒有什麽背景的人若與那些世家交惡,則根本預料不到對方會以什麽殘酷的手段報複。那些世家豪門已經延續了幾個朝代,手中有上百種整人的辦法。並且,憑著這些人在朝廷中盤根錯節的關係,足可以保證他們在犯了罪後逃脫應有的處罰。
趁眾人都陷入沉默的當口,長史趙子銘指揮著幾個低級幕僚搬來木桌,用黍粒和算籌堆出洛陽附近的地貌。這是漢伏波將軍馬援首創的一種敵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圖上推演軍情稍為直觀,但具體操作起來難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堅持,趙子銘根本不會去弄這些費神費力的鬼花樣。
高低起伏的山脈和厚重的城牆初具規模後,諸將的心情更為沉重。黍籌示意,隨著周圍的幾個縣城相繼被叛軍拿下,東都洛陽已經徹底成為一座孤島。方才還有人心裏暗罵樊子蓋愚蠢,不該擅自誅殺重臣,逼得那麽多人從賊。而看了黍粒和算籌堆出來的形勢,大夥卻不得不承認樊子蓋那樣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敵眾我寡,如果沒有嚴格的軍令約束和統一的指揮,洛陽城早已成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走慢些好了!”親兵校尉張秀膽子最大,率先開口出了個餿主意。“反正援軍不止咱們這一路,咱們在路上拖延幾天,等別人把道路打通了再衝上去。隻要不和那些敗家玩意兒交手,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今天雄武營隻走了八十餘裏,對於一支純騎兵組成的大軍來說,這個速度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但張秀還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諸路兵馬平叛結束,雄武營才“及時”趕到現場。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的這個建議代表了很多剛受到封賞的軍官們的念頭。大夥混到今天這步不容易,沒必要為了平叛,反而將前程和性命搭進去。況且即便雄武營及時殺到洛陽附近,對方三十餘萬兵馬,雄武營又怎能撼得動?
“恐怕這招誰都能想到!”別將慕容羅輕輕搖頭,“除了咱們雄武營,其他任何一路都沒有這麽多的戰馬!如果騎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還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煩,兵部裴大人第一個要衝出來跟大夥過不去!”
拜監軍宇文士及所賜,雄武營前往遼東接應遠整軍時所調集的戰馬事後都留在了軍中。遼東之戰後,雄武營闔營共計還剩下一萬多名士卒,可供騎乘的戰馬和拉輜重的挽馬加起來卻足足有一萬五、六千匹。在沒接到最新一份軍報前,大夥都為本軍的行軍能力和突擊能力而自豪,但現在,過人行軍能力反而成了阻擋眾人偷懶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當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聲嘀咕。
“對啊,對啊,咱們賤命一條,怎配跟豪門公子交手!”有人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監軍,又開始冷嘲熱諷,。
眼下雄武營所麵臨的困境全是幾個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著宇文士及不順眼。
“說那些牢騷話沒用!救援不及時,兵部肯定不會跟咱們善罷甘休”行軍長史趙子銘用眼皮“夾”了發牢騷的人一下,不滿地提醒。
幾個說怪話的人聳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覺得很無趣。雄武營的諸將中,除了監軍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騷也好,不滿也罷,仗還是要打。否則朝廷追究起怠誤戰機的責任來,沒有重臣幫忙解釋,大夥再多的苦衷也沒人諒解。
中軍帳內又回複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氣般的沉默。眾將不再抱怨,而是絞盡腦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對軍令陽奉陰違這招外,再找不出別的能不引火燒身的辦法。
崔潛和趙子銘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從無名穀之戰後,二人已經習慣了拿旭子當主心骨。當時幾乎無解的困局,都被郎將大人輕輕鬆鬆地用一把火解決了。現在不過是想一個規避風險的對策,最後應該難李將軍不住。
但旭子的表現令大夥有些失望。從開始議事到現在,他隻維持了幾次秩序。需要做的決斷,郎將大人一個都沒做。位於他身邊的宇文監軍也如此,皺著眉頭,閉著雙眼,不知道是在想對策,還是已經在借機昏睡。
“喂,老趙,其他幾路援軍到了什麽位置?”張秀用手捅了捅趙子銘,低聲追問。
“還都沒過拒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們落下了近百裏!”趙子銘想了想,回答。“不過從京城來的援軍據說已經過了澠池,共四萬禁軍精銳,由衛文升大將軍帶領,順路在華陰挖了楊玄感家的祖墳,據說這樣可以破壞風水!”
“這個姓衛的,更不是個好東西!”張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腳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過扒人家祖墳來謀取戰爭的勝利,虧他能想得出!幾個出身護糧軍的低級將領輕輕搖頭。想想去年秋天衛大將軍不待大夥歸來就放火燒橋的舉止,此人今年的行為在大夥眼裏倒不難理解。
聽到衛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複了精神頭。“衛大將軍的兵馬到了何處,其他各路兵馬呢,子銘,你能在地圖上標清楚麽?”
“屬下盡力!”趙子銘點點頭,抓起炭塊走向鋪在大帳中間的羊皮地圖。不是主帥,卻擅自打聽友軍的動向,是一種很犯忌諱的舉止。但利害攸關時刻,趙子銘也顧不了那麽多。“據最新軍報和屬下道聽途說,衛大將軍已經到了這裏。”趙子銘用炭塊在洛陽西北澗水附近畫了一個箭頭,“楊玄感親自帶隊迎了上去,估計這幾天就會決戰。”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張幹淨的羊皮,在上邊畫了十幾條弧線,指著對最右側一條說道:“我們在這,按正常騎兵的行軍速度,十天之內肯定要趕到黃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馬步騎相混,行軍速度最慢情況下可以是我們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趙長史的話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時間,第一個衝上去觸黴頭的也肯定是雄武營。除非他這個監軍動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否則,大夥沒第二條選擇。
“洛陽城是不是比遼東城的城牆還高些?”正在宇文士及為難的時候,李旭也走了過來,低聲詢問。
“遼東城跟咱們大隋的洛陽比,隻能算個賊寨!”宇文士及側過頭,忍不住又嘲諷了一句。居然有人長這麽大了還沒見過洛陽城?他心裏湧起幾分輕蔑。但旭子的話很快就讓他的輕蔑轉為了驚詫。
“楊玄感麾下人數雖然多,卻沒有攻城器械,短時間內,他攻不下洛陽!”李旭圍著黍籌轉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圖,低聲道。
“那咱們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聲反駁。他已經在心裏立過誓,輕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誤戰機,無根無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禦史們的一輪彈劾。
“不拖延,咱們從明天開始晝夜兼程,還是由慕容別將斷後,跟不上大隊的人直接閃在路邊等待收留。李校尉帶著斥候出動,一人每人雙騎,路上遇到任何騎馬的人,都直接扣下來!”李旭點點頭,給了宇文士及一個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韓世萼!”慕容羅驚叫。韓世萼是已故老將軍韓擒虎的兒子,名將之後,素有善戰之名。雖然他背後的家族勢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來都未必是韓世萼的對手。
“我沒把握打得贏韓世萼!”李旭搖頭,不在乎在眾人麵前承認自己用兵的本領差。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敵軍人多勢眾,咱們去了,杯水車薪,未必,未必能幫上多大忙!”慕容羅非常慚愧地解釋。雖然主將脾氣好,但自己剛才太衝動了,居然當麵置疑郎將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們硬拚,也沒船渡河!”沒等慕容羅向他表達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塊,在黃河北岸,永濟渠畔的某個城市上畫了個圓圈。“我打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陽,大隋屯糧重地躍入了眾人的眼睛。楊玄感能養活三十萬大軍,靠的就是黎陽倉中儲藏的軍糧。而此刻叛軍主力都忙著在黃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陽城的將領元務本,此前隻是個縣尉,沒有任何領兵經驗。
注1:在今河南滎陽東北
注2:伊闕道,位置在伊水畔。慈道位置不祥,本書中方位為筆者杜撰。
酒徒注:年底事情雜,今天發晚了。明天盡量發兩章,抱歉。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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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宇文士及推開眾人,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目前大軍所在位置,又指了指黎陽、滎陽和洛陽,搖頭冷笑。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在誇讚,不如說是在嘲諷。
如果換做以前,宇文士及肯定以‘匹夫之勇’四個字來打擊李旭。現在改做似褒還貶,已經是為對方留了顏麵。黎陽城是一座位於黃河以北,永濟渠南岸的屯糧重鎮。此城距離叛軍重兵集結的洛陽有三百多裏,水路來往十分方便。此外,目前正在攻打滎陽城的韓世萼所部叛軍和黎陽之間的距離也僅僅二百裏出頭。兩座城市以南、北運河相連。一旦叛軍如期將滎陽拿下,借著通濟渠和永濟渠兩條水道,三天內肯定能趕到黎陽戰場。
而眼下雄武營所在位置是河間郡與上穀郡的交界處,距離黎陽有一千多裏。李旭遠在千裏之外發現敵軍破綻,然後妄想著一擊致命。這種舉動不是匹夫之勇是什麽?恐怕沒等大夥趕到黎陽,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而一旦雄武營千裏奔襲卻挫於堅城之下,韓世萼、周仲領兵再從水路殺來,眾人就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眾將領無奈地搖頭,臉上的興奮表情頃刻被失望與困惑所取代。宇文士及指點得沒錯,楊玄感不是傻子,他不會棄囤積總量相當於大隋全年收成的黎陽倉於不顧。眼下他之所以把兵馬都放在黃河以南,是因為他知道東征大軍趕回來的速度沒有那麽快。如果他能在東征軍趕到黃河渡口之前打下洛陽,扣壓百官的親屬為人質,則黎陽倉的糧食完全可以不要。而一旦有朝廷方麵的兵馬在他打下洛陽之前威脅到黎陽倉,為了維持叛軍的軍心與士氣,楊玄感肯定派大將重兵前來拚命。
“眼下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我們沒有太多選擇!”長史趙子銘沉思了片刻,意見開始向李旭方向傾斜。當著眾人的麵,他把河南河北諸郡的羊皮地圖拚在一處,在地圖上將敵我雙方的所有力量一個不落地標記清楚。“如果我們不強攻黎陽”他用炭塊點點衛文升所處方位,就得再向西行,翻越王屋山,在澠池西側渡過黃河,在那裏與衛文升大將軍共同麵對楊玄感主力!”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繼續這個沒意義的話題。眾將士卻騷動起來,紛紛表示抗議。與衛文升合作,還不如與叛軍硬拚。衛大將軍最擅長保存實力,跟他合作的人,往往死到臨頭都不知道被誰出賣的。
“王屋山有一千多仞高,咱們牽著馬,怎麽往過爬!”別將慕容羅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趙子銘的假設。以王屋山的高度,步兵翻越此山都很艱難,而雄武營現在卻全是騎兵。
“扯淡,咱有本事翻越王屋山,也不翻!”張秀跳起來,大聲說道。去年遼河西岸的教訓在眼前明擺著,李旭和宇文士及可以好了傷疤忘了疼,護糧軍弟兄們的冤魂可不願意。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校尉李孟嚐就站出來表示支持。他是遼水西岸那場三千壯士被殲滅戰的幸存者之一,恨透了衛文升。雖然此刻雙方都為大隋效力,李孟嚐卻巴不得衛文升被楊玄感給幹掉。在他看來,這種時候雄武營不從背後給姓衛的下黑手,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爬山涉水趕過去和對方並肩作戰,簡直就是在犯賤找死!
“好了,好了,眼下要緊的不是抱怨,而是到底該怎麽辦!”李旭見眾人提不出更好的建議,隻好再次出言打斷了大夥的議論。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郎將大人今晚的表現有些焦躁,按以前的印象,他的性子要比今天平和得多。也許是被軍務給逼的,將士們理解地想,陸續站直了身體。
“我的意思是,咱們還是要偷襲黎陽!”李旭看了看宇文士及,又看了看眾人,果斷地說道。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探討對敵策略。剛頒發了賞賜的皇帝陛下在等著他的回報。朝中大佬們的眼睛在盯著他這個突然崛起郎將。而叛軍當中,可能就有他的授業恩師在運籌部署。
“咱們全營都是騎兵的情況,楊玄感肯定不知道!”李旭頓了頓,慢慢說出自己堅持攻打黎陽的理由,“黎陽附近的官道四通八達,即便咱們偷襲不成,也能快速遠遁。”
“你幹脆就直接說,咱打不過就跑!”宇文士及輕聲笑了起來,話語中不再帶有嘲諷的意味。也就是李旭這種出身寒微的家夥,才這麽不在乎為將者之名。一擊不中,轉身就逃,這是草原馬賊的慣用戰術,而不是堂堂大隋官軍應有的作為。但眼下,這個招術卻非常實用。
“第一,叛軍追不上咱們。第二,楊玄感從洛陽分兵來保護黎陽,就等於咱們牽製了敵軍,緩解了其對洛陽的攻勢!”李旭點點頭,承認自己的心思再次被宇文士及猜透。這沒有什麽好丟人的,宇文士及天資本來就聰明過人,閱曆比自己深了更是不止一點半點。
他微笑著走回主帥座位,舉起令箭,一一派發出去。然後在鼓勵或欽佩的目光中宣布,新的征程明天早晨開始,今晚,大夥還可以痛快地睡一個好覺。
第二天,雄武營突然加速。
大隋的官道旁邊每隔百裏左右都設有一個驛站。雄武營將士沿著官道狂奔,遇到一個驛站則停下來休息一次。每當大夥休息的時刻,宇文士及就帶著親兵以武牙郎將的身份,將驛站裏的良馬搜刮一空。而那些跑得精疲力竭,看情況跟不上大隊速度的戰馬,則被宇文士及作為抵押,強行塞給了驛卒。
“這可是大隋軍馬,好好喂,等我們的後衛慕容別將跟上來時交給他!放心,本將軍不會貪汙你的驛馬!”宇文士及笑著向驛卒交代“對了,此事你可以如實上報,我姓宇文,表字仁人”。不用亮出他駙馬督尉的身份,光宇文這個姓氏就讓驛卒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大批的驛馬和馬料被征調入了雄武營中,最大可能地保證了將士們的行軍速度。
當天夜裏大夥隻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三天天不亮就又繼續開始狂奔。很多戰馬在上午就脫了力,李旭命令跟不上大隊的士兵更換坐騎,精疲力竭的戰馬則被他丟在了路邊,留給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來收容。
下午,有些體弱的士卒也受不住了,臉色蒼白,身體在馬鞍上直打晃。宇文士及準許體弱者脫離了本隊,集中在路邊驛站中等待後衛收容。其餘將士速度不減,繼續沿官道向西南方疾馳。
“咱們在跟楊玄感比速度,看他打下洛陽的速度快,還是咱們殺到黎陽城下的速度快!”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張秀這樣給弟兄們做動員。“皇上剛剛賞賜過咱們,咱們不能知恩不報。咱第一個趕過去砸了楊玄感的飯鍋,這麽大的功勞朝廷肯定看得見!”
“砸了他的飯鍋!”士兵們哄笑著回應,泥漿和汗水流了滿臉。沒有人會料到他們有這樣快的速度,兩天以來,其他各路援軍已經被雄武營拉開了二百多裏。楊玄感的注意力應該全在主力那邊,對這支剛剛轉為府兵的小部隊,他未必放在心上。
即便叛軍注意到這支飛速趕來的騎兵,他們的主將也難及時收到消息。李孟嚐帶領斥候搜索了大軍前方五裏之內的範圍,如果在官道上發現騎馬向南飛奔的家夥,無論他是商人還是驛卒,統統拿下候審。
雄武營不準許任何人沿著官道超過他們的隊伍。腳下官道是前往黎陽方向的最佳路線,倘若沿途有人心向楊玄感,試圖給叛軍示警,也隻能跟在大軍身後慢慢趕。假如送信人越嶺抄小路,他到達洛陽附近的時間肯定在官軍到達黎陽之後。
第三天夜裏,雄武營在欒城附近收到了前方向北傳遞的緊急軍情。滎陽守將是韓擒虎的舊部,不忍和故人之子動手,帶領全城投降。韓世萼兵不血刃拿下了滎陽,轉頭向北,與顧覺合力去攻打虎牢關。
“五十裏而爭利,必蹶上將軍!”李安遠有些為自己的弟兄擔憂。如果韓世萼再輕易地拿下虎牢關,雄武營就失去了趕往黎陽的必要。兩天來,掉隊的士兵已經接近七百。照這個速度減員下去,最後能趕到黎陽附近的兵馬不會超過五千。
五千疲憊之師,無論麵對黎陽守軍和韓世萼所帶的叛軍,都不堪一戰。
“我們必須趕過去,韓世萼未必能及時回師黎陽。即便他及時回師,叛軍的情況和咱們一樣累。”關鍵時刻,旭子突然表現得極其倔強。
他不想半途而廢,無論對手是韓世萼也罷,元務本也好。是騾子是馬,跑起來才知道
“並且,叛軍沒有鎧甲!”旭子盡力克製住內心深處的疲憊和軟弱,大聲說道。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十分渴望與韓世萼交手。
注1:上一節關於馬援發明原始沙盤的文字見於《後漢書馬援傳》
注2:關於隋軍的回撤速度,史書記載,隋軍在六月二十八撤離遼東,而八月初,宇文述已經擊潰了楊玄感主力。所以本書假設騎兵沿官道每日可以跑一百五十裏以上。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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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知道眾將校畏懼什麽。韓世萼背後的家族雖然不如其他降敵將領背後的那樣強大,但韓世萼本人,卻是個早已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據說此人在兵法方麵的領悟能力和武技方麵的造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過楚國公楊素的稱讚。這些年來由於天下太平,他雖然沒得到什麽單獨領兵的機會,但才名卻越傳越廣。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後,待大隋老一輩將領陸續作古,韓世萼將繼承宇文述成為軍中第一人。其餘少年才俊,如來護兒的五子來弘、虎賁將軍羅藝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韓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傳說中那麽強。並且,對方的名氣越大,越令他心裏升起躍躍欲試的念頭。從軍之後,他已經接觸過一些有名望的貴胄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經驗告訴他,這些人除了對官場風雲的洞察力敏銳一些外,其他方麵,和自己差不多。他們也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方麵,也有膽怯和失去冷靜的時候。麵對危機時也會驚慌失措,冷汗直流,無論外在表現和內心感受,普通的什麽樣,他們也什麽樣。
“如果我在野戰中擊敗韓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時在書院,總是希望取得比同門師兄更好的成績般熱烈。他不畏懼韓世萼的名頭,至於對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營主動攻擊他,而是他帶著叛軍追殺過來,韓氏家族再不講理,也不能要求雄武營挨打不還手吧?
抱著這種心態,他帶領著雄武營瘋狂趕路。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戰馬支持不住掉隊,但剩下的士卒卻越來越精幹。開始長途奔襲的第六天傍晚,雄武營終於在一個名叫安陽的小縣城內停下了腳步。此地距離黎陽隻有一百多裏路,距離汲縣渡口也不到二百裏。大軍的行蹤,已經無法繼續隱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幹脆讓士兵們進入縣城,好好地養精蓄銳。
新一天到來後,雄武營分成兩部分。主力兵馬偃旗息鼓,沿安陽至黎陽的官道悄然行軍。另有三百多名身體狀態已經無法參加戰鬥的士兵由別將李安遠帶領,打著雄武營的旗號繼續向汲縣渡口趕路,擺出一幅即將攻取汲縣,切斷黃河南北兩岸叛軍聯係的姿態。
當大軍經過湯陰縣時,宇文士及和李旭發現自己的疑兵之計實屬多此一舉。敵軍不會上當的原因不是由於其主將多聰明,而是自安陽致永濟渠之間的寬闊地域,除了幾個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門都用石塊塞起來的湯陰城外,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人煙。沒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有叛軍的斥候和細作在附近隱藏。大軍行動被泄漏的可能更是無從談起。
實際上,即便楊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經沒有人居住的村莊裏埋伏下細作,那些人也分辯不出雄武營是官軍,還是響應楊玄感號召從附近趕往洛陽助戰的土匪。自從楊玄感在黎陽舉起了“義旗”後,河南諸郡隱藏在深山野嶺的土匪馬賊全都下了山。這些人打著“為天下解倒懸之急”的旗號,四下劫掠,逼良為盜。不到一個月,各自的隊伍就都膨脹了數十倍。其中規模最大者如韓相國部,人數已經達到十多萬。即便那些規模稍小些的,人馬數量也在一萬之上。
經曆連續數日的長途行軍,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還有五千出頭。比起橫行鄉裏的土匪流寇的規模來,他們簡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馬賊。外表上,這夥人除了戰馬的數量多一些外,也的確看不出與流寇有什麽區別。特別是身上那身髒兮兮的鎧甲,還沒有叛軍身上的帆布甲光鮮。附近規模大一點的綹子發了財都知道弄些錦緞來,給頭目們做件幹淨整齊的綿甲、戰袍,而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騎兵,卻自稱是大隋官軍,問天下誰人敢信。
李家集、蔣家寨、周家莊,先後有三四個結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營後就點起了報警的狼煙。他們把官軍當成了土匪,用長弓大弩遠遠地問候。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湯陰縣,見到雄武營靠近城牆,該縣縣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亂箭。然後親自登上城樓,請教前來打劫的好漢們需要多少孝敬才肯離開,如果數量合適的話,湯陰縣令願意出自己的家產為百姓謀條活路。如果數量太多,湯陰縣就寧願戰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沒時間跟這些人解釋,帶著弟兄們繞城而過。在湯陰縣東南五裏外,眾人穿過橫跨永濟渠的浮橋,轉道向南。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麽糟蹋的!”張秀嘟嘟囔囔,將數日前周大牛描述上穀郡百姓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周大牛。他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小肚雞腸,黎陽附近的的風貌確已經不像人間。如果把上穀郡麥子熟了沒人收的景象稱作淒涼的話,黎陽周圍地區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到處是被踐踏成荒地的農田,到處是被焚毀的房屋。有些瓦片和磚牆還呈青黑色,仿佛大火剛剛被雨水澆滅後不久。有些土坯卻已經被風雨弄酥了,斷裂處又長出茸茸的新綠來。
“我,我們汝南郡的土比這肥,人,人也比這心善,也比這的人愛惜糧食!”周大牛臉紅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鄉人辯解,“不信你問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們汝南人的秉性!”
他把頭轉向同伴求援,素來與他交好的錢小六卻不肯再為大牛打馬虎眼。南岸各地的亂兵比北岸各地還多,據晚上在中軍帳外偷聽來的消息,韓相國的隊伍已經攻取了陽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楊玄感的將令攻取襄城。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紛紛響應,焚毀村寨無數。而汝南距離襄城不過百裏,楊相國的兵馬雖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可殺人和燒房子也是他們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們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無奈又焦急地低吼。叛軍們做的事情和雄武營在遼東對高句麗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樣。都是肆無忌憚地破壞,所過之處,唯剩焦土。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他忽然發現自己十分渴望戰鬥。不是為了建功立業,也不是為了炫耀。
他想讓自己的家鄉恢複安寧。雖然安寧的日子裏,大多數人都過者饑一頓,飽一頓的窘迫日子。但至少大多數人能夠活著,不像現在這樣無處容身。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們圍在中間的主將看去,從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樣的焦急和憤怒。
李旭的眼睛早就急成了血紅色。在遼東縱兵破壞時,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甚至帶有某種複仇的快意。而此刻看到楊玄感的叛軍以同樣手段對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覺出離了憤怒。
“夫子會不會已經死在亂軍中了?”這個想法令李旭心中一個勁兒地冒煙。如果夫子在楊玄感身邊,他應該不允許眼下的慘劇發生。在旭子的記憶中,授業恩師楊夫子是個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有他輔佐,楊玄感應變不會殘害百姓才對。可事實不像他猜測得那樣簡單,號稱要“解民倒懸”的楊玄感殺起自己的同胞來,並不比殺外寇來得手軟。如果他們殺人的原因是為了奪取補給,這種罪惡還可以原諒。但事實上,黎陽倉裏的糧食夠亂軍吃上好幾年,叛軍對周圍村寨的洗劫,純粹是為了發泄!
亂兵如匪,旭子深刻地體會到了古人用詞的準確。自從過了永濟渠,空氣中就一直彌漫著或濃或淡的惡臭味道。他清楚這種味道的來源,去年前往馬砦水送糧時,那些被高句麗人壘城骨寶塔的人頭上就散發著類似的味道。
這種味道一次次衝撞著他的理智,幾度將手伸向黑刀,他又強忍著怒火將手扯開。距離叛軍的老巢已經很近了,將士們不能再像前幾天那樣急行軍。他們需要慢慢前行,在行軍途中恢複近日來消耗掉的體力。
“理由都會很動聽,包括搶劫和殺人!”宇文士及盡力用平和的語言安撫主將的情緒。他也被楊玄感的作為驚呆了,雖然那些百姓在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賤若螻蟻。可如果螻蟻們如果都死絕了,接下來要餓死的就是蟻王、蟻後和蟻兵。同一個螞蟻窩遭了災,大夥誰都跑不掉。
“希望他們將來有勇氣麵對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為生擒某些人或陣斬某些人再費心思了。除了恩師楊夫子外,這些人都該死。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子,家族曾經為大隋立下過什麽功勞。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怒火燒焦了的時候,在距離目的地五裏左右,斥候發現了敵軍的旌旗。
“嗚╠╠嗚╠╠嗚!”警報聲接連從遠方傳來,旭子帶住了戰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嗚嗚嗚,警報聲越來越急,折磨著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陸續跑了回來,除了校尉李孟嚐直接衝向中軍外,其他人都遠遠地避開本軍正麵,打馬向側翼繞去。跟在斥候帶起的煙塵後,是一股巨大的煙柱,遮天蔽日。
“敵軍出城迎戰,大概三萬餘人,打得是黎陽郡守的旗號,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戰馬,不到百匹!”李孟嚐氣喘籲籲地匯報。在斥候頭領這個位置上,他做得非常盡職。李旭點點頭,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把黑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斜指向前:“搶站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攻擊陣形!“
“將軍有令,搶戰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列攻擊隊形!”傳令兵們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旗,高舉起來,大聲叫喊著向隊伍後方馳去。
整隊人馬驟然加速,飛卷過原野,在敵軍之前衝上右前方的一個緩坡。以主帥為中央散開,列出一個巨大的牛角形陣列。
大隋兵馬以團為基本單位,戰時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如果訓練有素且士卒人數滿額的話,五軍可以再變化出雁陣、缺月、鋒矢、利錐等二十餘種陣型。而眼下雄武營的訓練程度遠沒達到隨意變陣的地步,所以隻能勉強擺出各牛角形。分出左右兩翼和中軍,以應對戰場上的變化。
“快,快點,抓緊著!“親兵校尉張秀氣喘籲籲,催促著周大牛等人從馬背後的行囊中找出一麵幹淨的大纛旗,綁在長槊上,由幾個人合力舉直,重重地插入地麵。
“大隋”“雄武”旌旗兩側,四個金色的大字迎風飄舞。
“雄武,雄武!”李旭縱馬出列,在軍前揮刀呐喊。四千餘人立刻跟進,用橫刀和長槊舉出一片鋼鐵叢林。
對麵的煙塵慢慢凝固,叛軍陸陸續續停了下來,一邊議論著,一邊用驚詫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飄揚的戰旗。
‘敵軍訓練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斷。‘他們的兵器很差,鎧甲很差,隊形很差,主將?’他目光看向對方中軍,卻看到一群身穿錦緞的家夥。
楊夫子的筆記上,隋軍突然遇到缺乏訓練的陳軍,采取的戰術極其簡單。
“敵軍沒準備,咱們一鼓而破之。一會兒,我帶左翼騎兵直搗其中軍,士及兄從側麵繞過去,擊其後路!”李旭回過頭來,對著宇文士及命令。目光轉向張秀,他的話變得嚴厲,“你,帶著大牛他們幾個守旗,人沒死光,戰旗就不能倒!”
“怎麽又是我╠╠╠遵命!”張秀抗辯了半句,後半句話被李旭的目光硬壓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卻仿佛受了什麽打擊,反應速度遠比平時慢。“你叫我什麽?”他如夢初醒般追問,壓根沒注意到旭子以主將的身份給監軍下命令是否越權。
“左翼各團,跟我來!”李旭躍馬向前,舉刀高呼。劇烈的馬蹄聲瞬間淹沒了宇文士及的聲音。十幾個團兵馬洪流一般衝下了山坡,以李旭為刀鋒,直搗對方中軍。
“仲堅,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聲嘀咕,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右翼兵馬,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
“右翼,跟我迂回,殺他娘的!”宇文士及縱馬衝下山坡,心中覺得說不出地痛快。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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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準的騎兵攻擊陣型為多重橫隊,每重橫隊之間,同一橫隊每名成員之間都有固定的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防止敵軍羽箭齊射。在衝鋒時,前排騎兵和後排騎兵的位置也要交錯開,以避免因接觸敵軍,速度驟減而引發的誤傷。雄武營的將士們沒經曆過嚴格的軍陣訓練,自然無法達到動作標準。他們軍官們的大聲指點下,剛剛勉強地在疾馳中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叛軍一百步之內。
好在叛軍的訓練程度更差,兜頭一陣稀稀落落的羽箭射來,竟然有一半沒射達騎兵們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從騎兵們頭頂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沒有擊中目標。隻有少數幾支幸運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卻被胸甲和頭盔抵消,造成的傷亡如同嬰兒搔癢。
騎兵們見對方戰鬥力如此之差,興奮地大聲嚎叫起來。“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著,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雖然隻有三千多人,氣勢卻好像百萬之眾。馬蹄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遮住了叛軍的視線。對麵的叛軍有些害怕了,顫抖著雙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於雙方距離的迫近,這輪箭雨造成的傷害稍大些。但騎兵們已經收不住速度,他們無視身邊袍澤的死亡,拚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速度壓榨到極限。
李旭收起了橫刀,從親兵的手中接過長槊,提臂,沉肘,將長槊端平,伸直,借著戰馬的速度衝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衝在第一排的騎兵與主將做了同樣的動作,提臂,沉肘,端平長槊,微弓下腰,將槊尖對準敵人的胸口。
他們不再喊叫,屏住了呼吸,耳邊除了轟然的馬蹄聲和流箭發出的噝噝聲外,再沒有別的雜音。這種死亡的沉默比剛才的呐喊更令人感到恐怖,叛軍的陣腳鬆動了,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將校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幾個低級軍官大呼小叫,用鋼刀斬殺退縮者,用刀尖逼著自家弟兄們上前迎戰。
“迎上去,迎上去,把矛端平,把矛端平!”一個衣著光鮮的叛軍將領大喊。同時帶著自己的親兵先前,給身後的弟兄們做出示範動作。密集的步槊陣列的確是對付騎兵衝擊的好辦法,但他可以教導身後叛軍們作戰技巧,卻無法短時間內提高他們的勇氣。隻有不到五十人跟了上來,其他人居然試圖觀望。這個猶豫是致命的,五十人組成的前鋒瞬間就被鐵騎踏碎,雄武營的將士們不做絲毫停頓,借著慣性撞入敵軍主陣。
李旭感到了手臂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見一個隻有布甲護身的敵兵被自己挑到了槊尖上。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杆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敵人挑離地麵的刹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杆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敵兵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壓根來不及做出姿勢調整,他的長槊就又接觸到了另一個目標。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杆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緊借著,他的槊鋒找上了第三個人,將他刺倒,借著戰馬的慣性拖出老遠,然後抖落,任那條尚未結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滾掙紮。
長長的馬槊對付沒有鎧甲,不懂得結陣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間發揮到了極致。旭子身邊大部分騎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備主將手中那杆複合槊所擁有的緩衝和蓄力能力,但憑借著戰馬的速度,他們依然敵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叛賊的前軍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體竟然被硬槊刺透,整個人糖葫蘆般在槊杆前段掙紮,哀嚎。長槊的主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隻是咬著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壓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個目標,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長槊不住。
頃刻間,第五個對手倒下了李旭馬前。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駝,長得十分像舅舅張寶生。見到李旭的戰馬衝來,他嚇得丟下手中木棒,轉身就逃。驚慌之中,但不懂得向旁邊閃避。銳利的槊尖從他背後捅入,前胸刺出,帶著他的身體向前衝了十幾步,然後將他遠遠地甩入了人群。
馬槊就像一頭不受主人控製的烏龍,將所有擋在馬前的生命吞沒。刹那間,李旭心中覺得有些不忍。但戰場上的喊殺聲很快令他清醒,敵軍是己方的五倍,生死關頭容不得軟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將長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點寒光,在戰馬的驅使下奪走新一條生命。
敵軍主將擂動了戰鼓,催促左右兩翼向中央合攏。前來衝陣的騎兵人數不多,叛軍的主將非常慶幸自己能發現這一點。他不斷增派人手,不斷增大賞格,甚至將自己的親衛,家將也統統派向前去。
“圍住他們,圍住他們,他們速度慢了,慢了!”半年前最多隻指揮過二十餘人,如今卻一躍成為三萬人統帥的黎陽郡守元務本聲嘶力竭地呐喊。“殺,殺,後退者殺!”麵前的戰鼓被他敲得如驚雷般轟響。他看見眼前人流湧動,不斷有膽小者被自己的親兵執行軍法,但被鋼刀逼出的勇氣卻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當那些船夫和民壯發現前方的騎兵殺人手段比後方的督戰者更狠時,他們往往用比前衝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壓得本軍陣型不斷收縮,不斷破裂,馬上就要破裂到主將腳下。
“元升,元升!”元務本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元升是他的侄兒,年少且有勇力。當數月前他和家人商量是否接受楊玄感的拉攏時,元升第一個跳出來,表示要在亂世中建立一番功業。
侄兒元升的背影如願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帶著元家的家丁和二十幾名黎陽縣的衙差,逆著人流衝向了敵騎。有一個衝得過快的敵軍騎兵正從屍體上向外抽馬槊,被元升用刀砍斷了槊杆。接下來的瞬間,元升又一刀砍對方落馬,帶著家丁們從側麵衝向另一名的敵騎。
“殺,殺,殺!”元務本大叫著,手中鼓錘又是一頓亂敲。那些騎兵的戰鬥力也不怎麽樣麽?前衝的速度比剛才明顯慢下來了!自己這方畢竟人多,畢竟,正義在自己手裏!
雄武營的騎兵被叛軍的屍體擋住了去路。已經衝到了敵陣中央,叛軍的帥旗近在咫尺。但周圍的叛軍也越來越多,有人正在逃走,卻恰巧攔在了戰馬之前。有人逆向殺來,推推搡搡,趕集一樣塞住人群中所有縫隙。馬槊已經施展不開了,戰馬的速度也幾乎變為了靜止。騎兵們從背後抽出橫刀,四下裏亂剁。被人血燒紅了眼睛的戰馬也放聲狂嘶,前蹄高高抬起,直接踢向擋路者的脖頸。被踢中者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倒在同伴的背上。他的同伴卻渾然不覺,沒頭蒼蠅般亂撞。
有人提著斧頭向旭子衝來,被李孟嚐用戰馬踢翻在地上。沒等此人爬起身,戰馬的後腿又踩上了他的腰杆。此人像蒸鍋裏的螃蟹般張開四肢抽搐了一下,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李孟嚐帶馬又向前移動了幾步,橫刀疾揮,切下幾隻胳膊。胳膊的主人丟下兵器,用另一隻手捂住傷口,嘴裏發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李孟嚐卻不懂得憐憫,再度對受傷者揚起了橫刀。砍翻一個,又砍翻另一個,擋在他麵前的第三人轉身逃走,撞得自家弟兄東倒西歪。
“殺!”博陵人崔潛催動戰馬,順著李孟嚐砍出來的缺口撞了進去,馬蹄撞翻了三、四個敵軍,人亦向前突進了十餘尺。他身邊頓時沒有了自己人,情況大扃。幾個看到便宜的叛軍用木棒沒頭沒腦地打過來,被崔潛用刀背一一隔開。正當他準備反擊時,一根削尖的木樁冷不妨刺入了戰馬的臀部,受痛的畜生長嘶著仰起前蹄,將崔潛摔下了馬背。驚馬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翻了六、七名敵軍,最後被人從側麵捅死。手忙腳亂的叛軍對付完戰馬後再試圖攻擊崔潛,卻被一柄黑色的長刀掃到了***外。
“別管左右,徑直向前!”李旭殺散圍在崔潛身邊的敵軍,回過頭來,在馬背上大聲命令。雄武營的訓練時間太短了,很多弟兄徒有一腔血勇,卻根本不懂得把握戰場上的機會。如果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一年多訓練的護糧軍,他們會放棄左右湧來的敵軍,直撲叛亂者的主將。但雄武營的弟兄們卻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亂砍亂殺上,白白浪費了坐騎帶來的速度優勢。
周圍的空間已經不能讓長槊發揮威力,所以旭子換回了慣用的黑色彎刀。黑色的刀光從人頭上滾過,潑出一片又一片血瀑。“跟我來,別戀戰!”他大聲喊,用行動給大夥做出表率。“將軍有令,別戀戰,跟上,跟上!”親兵們齊聲高呼,將命令放至最大。
崔潛又找了匹戰馬,跟在了主將身側。李孟嚐呐喊著衝來,砍翻了旭子戰馬另一側的敵軍。三人並力前行,不斷將麵前的缺口擴大。陷入混戰的騎兵們又慢慢找到了主心骨,收攏陣型,以李旭為刀鋒繼續向敵陣核心切入。四下裏依然不斷有叛軍湧來,被騎兵們用橫刀一波波砍翻在地。
一隊手持橫刀的敵軍逆著人流殺上,凶悍異常。這夥人身上都穿著鎧甲,手中的兵器也比其他人精良得多。他們不但攻擊隋軍,也攻擊自家弟兄。隻要有人與他們對麵跑,就被他們兜頭砍上一刀。
這夥人的首領年齡和李旭差不多,長得很白淨,臉上凝了那麽多血痂,喊聲裏卻依然帶著斯文之氣。“解民倒懸!”他前衝數步,用刀光攔住李旭的馬頭。“替天行道!”他又義正詞嚴地宣布,刀如匹練,卷向黑風的脖頸。
李旭用黑刀擋住了來人對戰馬的致命一擊,下一個瞬間,他和敵將戰到了一處。來人的同夥試圖幫忙,被李孟嚐、崔潛還有旭子的親兵擋在了圈外。趁著大夥捉對廝殺的時候,其他叛軍又紛紛逃遠了十幾步。
李旭揮刀向對手脖頸抹去,敵將快速後退,讓開刀鋒。然後跨步先前,用刀刃去找旭子的胳膊。旭子反手回撩,二人的兵刃結結實實地碰到了一處。“當啷!”敵將的橫刀因為太單薄,被旭子的黑彎刀削成了兩段。一段飛上了半空,另一段被其主人拿在手裏,用難以置信的眼光凝視。
“噗!”李旭的彎刀直接抹斷了敵將的脖頸。隨後,他聽見周圍的戰鼓聲猛然停滯,抬起頭,他看見百餘步外,那名一直在擂鼓的敵軍主將扔掉了鼓錘,從腰間抽出了裝飾用的寶劍,大叫著向自己衝來。
“升兒!”元務本痛哭失聲。他的侄兒死了,死在了那名持黑刀,騎黑馬,全身鎧甲都是黑色的魔鬼手下。他不能接受這個戰果,升兒隻有十七歲,是元家下一代的希望。他要報仇,將那名黑甲將軍親手殺死,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老爺!”幾名家丁衝上前,死命抱住元務本的腰。“老爺,咱們撤吧,趁現在隊伍還沒大潰!”忠心的管家哭喊著勸告。此戰不可能獲勝了,敵軍太狠,自家老爺強征來的百姓和永濟渠上討生活的船夫根本不是人家對手。剛才驟受打擊,大夥來不及逃走,所以還能勉強將敵軍的攻勢阻一阻。眼下侄少爺戰死了,軍中再無大將,誰人還敢上前捋敵將的虎須。
“撤?你說回城?”元務本憤怒地質問。以三萬擊數千,這個必勝之仗敗了,自己怎麽有臉麵回黎陽。但他聽到的回答卻是一片肯定之聲,“對,回城。黎陽城高池深,咱們堅守待援!”管家、護院們紛紛點頭,讚同老爺的英明決斷。
“傳本大人將令,後隊……”元務本慢慢恢複了理智,大聲喝道。他想鎮定自若地喊一句“後隊變前軍,且戰且退!”命令還沒喊完,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
“殺啊,別走了元務本!”宇文士及帶領兩千多名弟兄,從背後直搗元務本的中軍。他終於完成了戰術迂回,及時趕到了叛軍身後。為了給敵人製造更大的混亂,他在遠處留下了五百多匹戰馬,由二十幾個弟兄驅趕著,往來馳騁。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溫暖著,暖得他通體舒泰。放著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被稱呼者為了表達自己的抗議,往往不惜與失禮者絕交。可宇文士及卻覺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氣氣呼一聲“仁人”或宇文監軍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進了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進去。雖然這些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有數不清的壞毛病。但在這夥兵痞中,他卻覺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龍,自由,愜意,隨時都能發起一波風浪。
他用馬蹄踏出的血浪徹底擊潰了叛軍的抵抗。楊玄感倉卒起事,主力兵馬本來就是由船工、民夫拚湊而成。此刻隊伍雖然膨脹到了三十萬,但協裹而來的百姓和混水摸魚的蟊賊卻占了隊伍中的大多數。而為了早日拿下洛陽,楊玄感又聽從了韋福嗣的建議,把能戰者都調到了黃河以南,所以此時留在黎陽為叛軍守老巢的,是叛軍中戰鬥力最弱的一支。
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帶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帶人從背後一衝,立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來自背後的煙塵令他們不知道來了多少官軍,所以大部分人絕望地丟下刀矛,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膽子稍大的,則撒開雙腿,四散著逃去。他們不指望自己能逃過戰馬,隻想著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於被他們糟蹋過的荒野裏能否找到吃食,有什麽命運在前麵等著,他們一概不顧。
家丁給元務本牽來戰馬,請他上馬逃走。元務本將靴子踏入馬鐙,用力,腳卻滑了出來。他再次伸腳,再次用力,大腿卻哆嗦著,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將元務本頂上馬背。元務本滿懷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剛欲揚鞭,胯下戰馬突然發出一聲悲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狽地從地上向起爬的過程中,身邊的家丁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倒。
“大勢去矣!”元務本心中發出最後的哀鳴,拔出佩劍,試圖自我了斷。手臂剛抬起來,耳畔卻聽見“叮”地一聲,緊跟著,有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劍柄,三尺青鋒飛上了藍天。
“元大人,你輸了!”李旭抬手,將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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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幹幹淨淨。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著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曆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眾,能得當對方幾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後,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著如何為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嚐已經衝了過去,用刀尖指著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裏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醜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隻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為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拚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匯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裏之外,根本不可能這麽快衝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願相信李孟嚐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眾將士,不準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於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著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著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夫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後願望,他心情稍安,淒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準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裏,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凶極惡的模樣,這才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準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著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
“好處?”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他不想強攻黎陽城,雄武營的弟兄們人數有限,而黎陽城一直作為大隋糧倉而存在,城牆想必修得不會太單薄。但避免生靈繼續塗炭這個說辭顯然打動不了元務本。按大隋律法,元務本作為反賊骨幹,肯定要被抄家滅族。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殺光時,有人再勸他對百姓發善心,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狗娘養的,還牛氣了你!”李孟嚐咆哮著跳下馬,上去就是幾記老拳。見過當俘虜地,沒見過這麽牛氣的俘虜。今天不打他個滿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著寫。可三、五下之後,他的拳頭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務本擺出一幅坦然模樣,不躲,不閃,不求饒,不呻吟,仿佛正在挨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別傷了元大人!”李旭趕緊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嚐拳頭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務本打死了,大夥攻城還要多費周章。
李孟嚐氣哼哼站到了一邊,雙眼不斷在元務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簡直就不像一個俘虜。自從被擊潰後,其餘叛軍將士黑壓壓跪了滿地。而這個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郡守”,舉止卻可以用泰然自若四個字來形容。
“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氣!”元務本再次直起腰來,抹了把臉上的血,傲然說道。停頓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謝將軍手下留情,元某沒齒難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禮相還。對方的氣度、膽識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連死都不怕了,的確誰也拿他沒辦法。
宇文士及結束了對叛軍的追殺,匆匆地趕了過來。離著老遠,他就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憑借直覺,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務本是為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陽。但士大夫之間玩的勾當旭子顯然不懂,眼前的元務本趾高氣揚,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嚐等人卻悻悻然,仿佛剛剛打了一場敗仗。
宇文士及跳下戰馬,微笑著走向元務本,在對方麵前五尺處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輩之禮作揖,“宇文士及久聞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見,榮幸之致。”
“久聞公子之名,幸會,幸會!”元務本側開半個身,平揖相還。他聽說過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駙馬督尉手上,心裏覺得反而越發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經過,根本不會相信元務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還是生死對手。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客客氣氣地感歎造化弄人,居然在戰場上相逢。客客氣氣地把李旭和雄武營其他人當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敵軍的將士們趕回來了,依次向主將繳令。負責收斂傷號,清點陣亡人數的參軍也完成了任務,捧著一摞人名單,等著主將和監軍大人查驗。負責收容俘虜,收集戰利品的士卒們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務,走上前,請教如何善後事宜。看見宇文大人與敵將聊得熱鬧,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邊。
“此時勝負已見分曉,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務本感歎夠了命運,慢慢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元某已經認輸,元某方才隻是詢問,倘若元某獻城,諸位將軍以何相酬!”元務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樣,回答。
這種態度又激怒了很多將領,大夥紛紛圍上去,欲再給此人一點教訓。宇文士及卻擺擺手,製止了大夥的進一步行動。“取了黎陽後,我會將你斬首示眾。至於你的家人,無論老幼,將全部成為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道。仿佛剛剛跟元務本達成了一筆交易。
包括李旭在內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個人之前告訴對方自己即將殺了他,還要把他的家人都變成奴隸,這種“酬謝”條件,也隻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來!可偏偏元務本就吃這套,閉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馬前,長身跪倒,叩首相謝。
“元某多謝宇文將軍!”元務本撫手及額,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務本三拜。然後用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將軍姓名太顯,我也隻能如此!”他客氣地解釋,語調裏充滿無奈。
元務本輕輕搖頭,退開幾步。宇文家的家將又牽過一匹馬來,攙扶著元務本爬了上去。
“敢問兩位將軍,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處置?”爬上馬背後的元務本又恢複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傲然追問。
“這個?”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對方能說出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剛才趙子銘何崔潛已經把他的將令傳達下去,除了極個別跑得太遠的將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策馬趕回。眼下雄武營將士隻有四千多人,而周圍跪在地上等待處理得俘虜卻高達兩萬餘!在整個戰局形勢不明朗情況下,將如此多的俘虜收容在身邊,絕對是個累贅。一旦在與敵軍交戰時俘虜突然炸營,後果將不堪設想。
“請元大人賜教!”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出謀劃策的機會交給了元務本。
“黎陽存糧,至少夠十萬大軍消耗五年!他們”元務本冷笑著指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俘虜,“大人以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麽?”
“他們知道,他們隻是沒有選擇而已!”沒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剛才沒親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頓。右手握在刀柄上,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酒徒注:好消息,經過有關編輯修改後,指南錄終於出版了,近期各大新華書店會陸續到貨。請喜歡此書的讀者相互轉告。又即:按有關部門要求,該書中漢軍統一改成了降元宋軍。因此造成的曆史錯誤和名稱混淆,酒徒除了深表歉意外,別無他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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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堅,先生也是為這些人著想!”宇文士及一邊替元務本解釋,一邊向李旭連連搖頭。
“哼!”李旭冷哼了一聲,轉身去檢視安慰自家傷號,心裏的感覺比吃了一百隻蒼蠅還難受。對於元務本於戰敗後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勇氣,他很是佩服。但此人視百姓如芻狗的態度,卻實在招人討厭。在旭子眼裏,那些俘虜雖然勇氣差了些,戰鬥力也十分薄弱,但都是些像舅舅張寶生那樣老實巴交的無辜百姓。若不是楊玄感、元務本等人野心太大,此刻這些俘虜還好好地在家種田耍子,誰會跑來做掉腦袋的買賣!
眼下戰敗了,元務本還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聖人姿態,仿佛他自己可以承擔下一切責任,憑借勇氣和智慧能為治下“群氓”謀得一條活路。卻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們幾個為了虛名和貪念,連鎧甲和兵器都沒有就敢倉卒起事,那些人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雄武營其他將領對元務本也沒有什麽好感,見李旭來檢視戰果,立刻故意提高了嗓門。“回稟將軍,我軍陣亡兩百一十二人,重傷四十七人,輕傷六百。尚能戰者,四千三百五十八!毖敵三千有餘,俘虜敵軍將士兩萬零三百六十三。其中校尉六十人,督尉,別將十一人。郎將一”長史趙子銘捧著清冊大聲讀道。粗略統計上來得數字本來沒有如此精確,但是為了羞辱元務本,他故意在把數字讀到個位。
“偽郡守元務本投降,正等候將軍發落!”趙子銘將清冊上繳,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元務本一下,抱拳,肅立,然後轉身站到了一旁。
“稟將軍,此戰繳獲旌旗二十麵,鎧甲一百五十副,橫刀五百餘把,菜刀六千,鐵叉六千,木棒一萬四千有餘!”司倉參軍秦行師故意把木棒讀數拉長,讓在場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雄武營諸將大聲哄笑,元務本卻仿佛沒聽見他人的笑聲般,繼續鎮定自若地跟宇文士及探討軍務。須臾,李旭把軍中雜務處理完畢,宇文士及也結束了向元務本問計的舉動。幾個軍中核心人物略做協商,留下長史趙子銘和一千兵馬,負責照顧己方傷兵,並押送俘虜慢慢向黎陽行進。其他三千多將士跟隨李旭和宇文士及,由元務本帶路,徑直去取黎陽。
那留守黎陽城的叛軍早就從潰卒口中得知已方兵馬全軍覆沒的消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待看到郡守元務本領著敵軍前來取城,竟提不起任何勇氣抵抗,乖乖地按照元務本的命令開城投降。
李旭和宇文士及大喜,立刻派人接管城防,安頓士卒,封存府庫,整飭治安,從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想起來打了這麽大一場勝仗,還沒有派人向主帥報捷。二人趕緊商量說辭,統一意見,將白天的野戰和傍晚的取城情況一並寫了,分為兩份,一份命人飛馬稟報老將軍宇文述。一份用火漆封好,以八百裏加急速度回報大隋皇帝陛下。
待信使奉命離開,二人又想起此刻李安遠還帶著數百兵馬向汲縣佯動。趕緊又派了親兵出去,沿官道堵截李安遠,命他迅速向黎陽靠攏。接著,又派張秀領人去接應趙子銘,命他將降卒全部帶回黎陽,安置到城中軍營監管。待一切雜七雜八的事情忙活完了,天色不覺已經大亮。敵我情況不明,二人也不敢休息,隨便弄了點東西吃,就帶著親兵出門巡視城防。
黎陽城位於永濟渠邊,是大隋朝糧草囤積和運轉重地,因此城牆修得十分高大。甕城、馬臉、敵樓、箭塔,一幹城防建築應有盡有。城牆上,備有大量的滾木、擂石,釘拍、長鉤等守城利器。正東和正北兩座高大的門樓裏,還存貯著十幾張床子弩,隻是年代已經久遠了,不知道是否堪用。
城中人口不多,因而民居甚少。在方方正正的城池內,每隔三十餘步,便是一座磚石壘就的糧倉。每座糧倉圓五丈,高兩丈餘。數十座糧倉加起來,裏邊的糧草足足有幾千萬石。正如元務本昨日所說,即便十萬大軍吃上五年,也未必能將這些存糧消耗得完。
“這麽多糧食!”宇文士及一邊看,一邊搖頭。當初決定輕兵奔襲黎陽,打得本是趁叛軍不備,將其糧倉一把火燒毀的主意。可如今看到這麽多糧食,又看到如此高大的城池,他心中未免舉棋不定。
“是啊,這麽多糧食!”李旭以歎息聲相和。此刻他想的卻不是黎陽城如何高大,而是上穀郡沒人收割的麥子和黎陽周圍被焚毀的農田。三十萬倉卒回援的大軍把補給都拋棄在了路上,如果把黎陽的糧食留下來,大軍就不用再四下征收。來年周圍那些百姓的日子就多少好過一些。
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舍之意。雖然彼此的出發點不同,卻難得地想到了一處。
“此城修得甚為結實,如果昨天不是元務本領著我們進城,憑咱們那四千多弟兄,一時半會兒很難入得了城門!”宇文士及衝著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
“那是自然,咱們倉卒而來,什麽合手的家夥都沒有!即便造雲梯,沒三五日光景,也造不出足夠數量!”李旭點頭回應,眼裏充滿笑意。
“咱們沒趁手的攻城器械,楊玄感也未必有。即便是韓世萼親自來了,我就不信他能徒手爬上城頭!”宇文士及指點遠處的山川河流,大聲說道。
“宇文老將軍接到咱們的捷報,肯定會星夜來援。如果韓世萼敢在城下久留,你我就叫他來得去不得。”李旭緩緩抬起頭來,心中豪氣萬丈。
二人相視大笑,決定堅守到底。李密也罷,韓世萼也好,名氣都是別人傳出來的。宇文家的三郎和李家的小子沒他們名氣大,閱曆多,但真正打起來,卻說不定鹿死誰手。
既然決定了守城,二人當即就開始探討兵力部署。眼下雄武營還能參加戰鬥的將士隻有四千多人,將他們全部安排到城牆上去顯然是個愚蠢的想法。除了自己的袍澤外,二人還能用的就是城中的俘虜。眼下那些人都關押在軍營中等候處置,經受了昨天一場打擊後,每個人都恭順得如綿羊一般。趙子銘以一千兵馬押送兩萬多俘虜,中途居然沒有任何人試圖逃走。
“將是兵之膽,把夥長以上的軍官換成咱們的人!有這些軍官在其中鎮著,他們想造反也造不起來!”宇文述拿了塊石頭,在地上畫出一串數字。“兩萬人,需要兩千個夥長。加上隊正、旅率、校尉,咱們雄武營弟兄,倒有一大半人暫時要過過官癮!”
“留下三個團騎兵待命,如果敵軍攻得太肆無忌憚,我還可以帶人出去衝殺一回!”李旭抓了根樹枝,蹲到了宇文士及旁邊。
“三公子越來越像兵痞!”宇文氏的幾個家將皺了皺眉頭,心中暗罵。“都是被這野小子帶的,不知道這野小子有什麽好處,居然讓三公子與他那麽投緣!”
腹誹歸腹誹,家將們還是盡職地散開,四下警戒,以免閑雜人靠近,打擾兩位大人商量軍務。宇文士及和李旭蹲在碩大的一座糧倉下,以地為案,揀石為筆,慢慢將城防部署勾勒出大致輪廓。
“跟俘虜們說,如果他們能在守城戰中立下功勞,則和大隋府兵一樣記功、受賞!”李旭又檢視了一遍二人的商討結果,低......聲補充道。
“嗯,首惡是元務本。首惡既然伏誅,協從一概不問。待今天晚上問完了敵情,再請元先生吃頓酒,咱們就送他上路!”宇文士及丟下用完石塊,拍拍手,站起身來,臉上表情格外輕鬆。
“利用降卒守城的計策,不是元務本獻給你的麽?”李旭輕輕地放下手中樹枝,問話中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他本以為元務本又獻城,又獻計,念在他態度那麽恭順的份上,至少宇文士及會考慮在皇帝麵前給他求個情,免他一死。卻沒想到宇文士及根本沒把元務本的性命放在心上。
“那當然是,你甭看他附逆投敵,卻也是心中裝著百姓好官。他說從賊的將士,都是他強行抓來的,心中沒什麽是非善惡。建議我把他們重新整頓,和雄武營弟兄一道固守黎陽!”宇文士及歎了口氣,回答。在他眼裏,元務本能在戰敗後把黎陽城交出來,不失為一個磊落的名士。但在叛軍中名氣越大,行蹤也越難隱藏。
“可,可他已經將功,將功贖罪了啊?”李旭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又瞪了老大。他並不喜歡元務本,在他看來,此人行事從頭到腳透著古怪,把家中老少都送給別人當奴隸了,自己的頭也即將被砍下來,卻好像甘之如飴。但像宇文士及這樣一邊誇著人家,一邊想著如何割人家腦袋的舉止,卻也太出人意料。
“咱們大隋,不會追究死人的罪責!”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像安慰小弟弟一樣為他解釋,“我現在殺了他,皇上將來就不會滅他的族。他的家人既然已經成了我宇文家的奴隸,刑部自然也不會深究到底。如果咱們把他當作俘虜獻給皇上,將來恐怕不但他本人要被淩遲,家中妻兒、老小,還有兄弟、子侄,都逃不過一死!若遇上個酷吏審理此案,就是元先生那些旁支、表親,也要發配到塞上去戍邊,這一去,永遠都不可能回得來!”
“啊!”李旭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已經能塞下一整個雞蛋。大隋朝關於叛亂的律條,他原來一點不懂。所以一直幻想著能在疆場上與授業恩師楊夫子相逢,然後偷偷地將恩師藏起來,待風聲小時再放走。如今他卻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幼稚,幼稚得簡直令人發笑。
“中原各地有規矩,非地方望族子侄不可為吏。元務本雖然隻是個縣尉,可元家在地方上也算大戶。全家老少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口。咱們殺了他,其實是救了他全家!”宇文士及話如同驚雷,聲聲在李旭頭上炸響。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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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人生如登山,總於不上不下時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狀態正是這樣,論官職爵位,他這個大隋忠勇伯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歸屬方麵,他依舊眷戀著自己的父老鄉親。
抬頭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纓的豪門大戶如同隔著一塊碩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見,卻融不進去。低頭向下看,父輩的笑臉和音容卻早已經模糊,無論他如何依戀,都再回不到起點。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裏走。而四野的風卻不斷地吹過來,一點點把少年人的熱情吹冷,心吹得越來越麻木。
好在這次他沒有被“吹”多久,楊玄感麾下的將士不給他自憐自艾的時間。就在元務本被殺後的第二天下午,斥候們帶回了一連串壞消息。
衛文升戰敗了,四萬府兵被楊玄感麾下連鎧甲都沒有的船夫和盜賊打了個落花流水。號稱一代名將的衛文升兩天內連敗十二場,多虧了樊子蓋從洛陽城內出兵牽製,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同時,韓世萼帶著叛軍順利攻下了虎牢關,留下叛將顧覺鎮守此城,然後親自帶著七萬大軍渡過黃河,沿永濟渠向黎陽撲來。
“你可打聽清楚了誰在韓世萼手下替其謀劃?”聽完負責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嚐的匯報後,旭子忍不住追問。韓世萼用兵迅速果決,幾乎每一步都符合楊夫子筆記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時就在他的帳下,師徒兩個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嚐大聲回答,“據斥候打聽來的消息,自從收降了前中書舍人韋福嗣,楊玄感就漸漸疏遠了李密。所以李密現在給韓世萼做長史,同時負責替叛軍聯絡各地山賊!”
李密?是他?臨時充做帥殿的縣衙門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蒲山公李密,這個名字大夥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氣,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數情況下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當李密像你這麽大年齡時,就如何如何。說話時長輩臉上的失望與羨慕交加,挨訓的晚輩則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關於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貫耳。在縣學讀書時,他甚至曾一度將其視為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鄉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國公,父親李寬為一代名將,被封為上柱國,蒲山公。作為本朝最顯赫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李密從小就有誌氣,好讀書,文武兼備。有一次騎在牛背上讀書,一時入神,居然衝撞了大將軍楊素的車駕。而楊素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李密的刻苦與博學讚譽有加。這進一步提高了李密的聲名,使得京城貴胄子弟皆以與李密交往為榮。繼承父親的爵位後,李密仗義疏財,名頭更響。以致當今皇帝慕名征召,拜其為親衛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為富貴所動,做了將軍後不到半個月,便報病辭去。
“法主善謀,世萼悍勇,此戰定然是一場硬仗!”司倉參軍秦行師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同伴感歎。怕主將聽了不高興,所以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但此刻眾人的聲音都壓得很小,他的讚歎反而以比平時說話更清楚的程度傳入了主將的耳朵。
“楊玄感放著李密不用,反而用韋福嗣,真是……”崔潛搖頭替李密趕到惋惜。據元務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於和楊玄感交好,顧及朋友義氣才不得不參加了叛軍。他曾給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軍躍進千裏,直趨涿郡,將大隋百萬東征軍堵在長城外活活餓死。中策是揮兵西進,奪取關中,利用長安周圍地形險要,關卡甚多的優勢憑險割據。這樣,大隋東征軍即便及時回師,也沒辦法進入函穀關。下策是攻取距離黎陽最近的洛陽,扣壓百官家屬,逼迫參加東征的將士投降。當時楊玄感身邊的諸謀士大多傾向於北進,但楊玄感卻最終選擇了就近攻打洛陽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韓世萼,別人來了,咱還嫌打得還不痛快呢!”見都眾人在誇讚李密,校尉張秀不高興地吼道。
此言一出,滿室震動。待大夥的目光都看過來,張秀又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將頭轉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釋,“我是說,咱們不能總在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啊。李密到底多厲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麽。眼下咱們不說如何破敵,在這裏誇他有什麽好處!”
“張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稱讚張秀的話有道理。“那個李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家夥而已。他家幾代為公,居然窮得連馬都騎不起,非要弄頭牛來衝撞楊素老賊的儀仗。這話說出來騙騙孩子還行,想騙咱們,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騙鬼啊!”幾個出身寒微的校尉放聲大笑。比起崔潛、趙子銘這些讀書較多的人,他們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頭所懾。書讀得多未必打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沒本事。當然,咱家虎牙郎將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個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的確有招搖撞騙之嫌。甚至那個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沒什麽道理!”李旭見大夥的士氣已經被宇文士及給調動了起來,微笑著在旁邊補充。
“咱們全是騎兵,從上穀郡趕到這,還趕了六天,弟兄們也丟在路上一大半。楊玄感麾下都是臨時抓來的民壯,沒有馬匹,他怎麽可能在大軍回師前趕到涿郡去。況且在一千多裏路上,各個城池關卡的官軍又不是吃白飯的,豈能放任他縱橫馳騁?恐怕他前腳向北殺去,後腳被樊子蓋把黎陽端了。到時候他飯都沒地方吃,哪裏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趕到涿郡,難道手持木棒的亂軍,還能跟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硬憾不成!”
當日在遼東,旭子就於李建成和劉弘基等人麵前置疑過李密的所謂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從涿郡趕往黎陽的經驗和對叛軍戰鬥力的初步認識,更認為那是紙上談兵。
在他眼裏,李密的所謂中策,也隻能拿出來糊弄外行。聽起來,直趨關中,依靠關中和中原之間的關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馬繼續西進。問題是,關中當時在衛文升手裏,楊玄感從黎陽向關中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關。衛文升不用出戰,憑險而守就能把叛軍的力氣耗幹了,哪會給他們西進的機會。屆時,叛軍西進無望,退路再被洛陽守軍切斷,更是死無葬身之所。
“就是,長安距此也有八百餘裏。衛文升老將軍用兵能力再差,死守潼關總也守得住吧。他楊玄感連個小小河內都久攻不下,憑什麽去取潼關!”宇文士及大聲拍案,替李旭的分析喝彩。他先前故意把李密的才學人品說得如此不堪,就是為了通過貶低對手來增強將士們的信心。眼下李旭的一番補充分析,正好合了他的意。因此,每當聽到精彩處,他便拍案叫好。一時間,主將指點江山,監軍擊節唱和,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至於李密眼裏的下策,對叛軍而言倒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隻是楊玄感在起兵初期舉棋不定,先殺向河內郡,又折回修武,然後再向汲縣,光在黃河北岸就耽誤了半個多月。等他渡了河,洛陽城內早就做好了準備,自然什麽都撈不到了!”旭子麵對眾人,侃侃而談。
從在霫部與徐大眼一道練兵那時開始算起,至今旭子已經有了三年多的領兵作戰經驗。所以李密所謂的神機妙算在別人眼中高明,在他眼中自然是漏洞百出。
雄武營眾將本來對韓世萼與李密這對組合有些怕,經主將和監軍二人這麽一吹一唱,心中的怯意登時變成了戰意。一時間都覺得叛軍七萬人馬,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功勞,大夥要不趁機多砍些腦袋下來,就對不起這天賜的機會了!
“要不是將軍大人分析得透徹,咱們還真被李密的虛名給騙了。末將這就鬥膽向兩位大人討一支令,待李密來時,先出城稱稱他的斤兩!”校尉崔潛為人最是機靈,第一個跳出來表態。
“別爭別爭,上次的功勞都被你們立了,俺老李佯攻汲縣。這回來了大買賣,輪也輪到老李打頭陣了!”督尉李安遠趕緊衝出來阻攔。先前他被李密名頭所懾,一直沒敢大聲出氣。現在想想這些叛軍連沒多少兵馬駐守的河內和修武都拿不下來,立刻看到了立功的機會,與崔潛搶著要出城迎敵。
“探路的累活都是咱李孟嚐的,打仗時你們卻先占便宜,這不太公平吧!”李孟嚐也跳出來瞎攙和。李旭和宇文士及希望看到大夥什麽表現,他心裏跟明鏡般亮堂。正所謂不怕勤快不怕懶,就怕有人不長眼,因此由著性子胡攪。
李旭轉頭看向宇文士及,剛好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向他掃了過來,二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欣賞與包容。
注1:李密的家世和他所獻的上、中、下三策,見於史書,非杜撰。小時候俺讀李密刻苦用功的故事,自行車把上也夾個單詞本。可惜沒撞到楊素,撞到大樹。後來想想,如果是騎牛,就不會摔得那麽狠了。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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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言語上雖然對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時卻不敢等閑視之。此刻叛軍固然沒經曆過什麽正經訓練,雄武營的訓練程度也不比對方好太多。隻不過是經曆過一場遼東血戰,多了些膽氣而已。拿著如此訓練程度的將士去欺負欺負元務本這種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的文官還可以,若帶著四千多弟兄們出城去迎戰韓世萼和李密這種將門後代統帥的七萬大軍,的確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製止了眾將的胡鬧。命趙子銘取來黍米算籌,當著大夥的麵,一一推演起黎陽城攻守方案來。那長史趙子銘也是個有心機的,自從大軍入城後,一直盡心研究著黎陽附近的山川地勢。幕僚們在他的指點下,七手八腳,一會功夫就用黍米堆出了黎陽城的大致輪廓。趙子銘用手指在城牆外抹了道小溝做永濟渠,用算籌碼了個四方型做山川,整個地圖雖然略顯粗糙,看上去卻也一目了然。
黎陽城夾在黃河與永濟渠之間,周圍地勢甚為平緩。離城西三裏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隻是離城太遠了,此時士卒戰鬥力又實在虛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為犄角。眼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緊閉四門,龜縮不出。黎陽城乃屯糧重地,為了防賊,城牆修得頗為高大。大夥如果一味死守的話,隻要不出什麽指揮上的大錯,李密和韓世萼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入不了城。此外,敵人如果舍命強攻,擺在城牆上的那些滾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場。唯一遺憾的是城樓裏的那些開皇年間打造的床子弩,因為年代太久遠了,已經無法繼續使用。否則趁李密等人不備轟他幾下,大夥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
眾將士商量著,慢慢敲定了守城細節。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營的兵馬也分成了四份。由趙子銘、李孟嚐、李安遠和崔潛各帶五千兵馬負責一麵城牆,剩餘的一千多原雄武營那些沒分散到降卒中間去做官的“老兵”,則統一留給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們兩個負責隨時對各方進行支援。
還有一些實在上不得戰場的老弱殘兵,則留給了明法參軍秦綱。黎陽城是楊玄感的起家之地,敵軍攻城時,說不定有人試圖裏應外合。秦綱做事謹慎嚴苛,剛好可以擔任鎮壓叛亂的職責。
又過了一日,韓世萼領兵殺到。這七萬餘人算是叛軍主力,兵器鎧甲看上去比當日元務本麾下的強了不少,但尋常士兵手中的家夥依舊以木棒和菜刀為主。見敵軍不肯出城野戰,李密和韓世萼也不著急攻城,領兵在城門外大張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後把軍營紮在了黎陽城西的大坯山上。
“這幫叛軍好生奇怪,糧倉都被咱們端了,卻又不肯往回搶!”站在城樓上,張秀對著遠處的旌旗指指點點。
“他們越著急奪回黎陽,越是要在咱們麵前顯得好整以暇。這樣,讓不明就裏者以為他們底氣十足,沒等戰,氣勢上先輸了三分!不信你們等著瞧,最遲到今天傍晚,叛軍肯定大舉來攻!”宇文士及笑著在旁邊解釋。他出身將門,見過的世麵和聽說過的戰例都比別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對敵情的判斷講出來,倒也能鞭辟入裏。
果然,才過了下午申時,叛軍已經又迫不及待從大坯山上殺了下來。這回,眾將士手裏除了菜刀和木棒外,又多了十幾棵大樹做成的撞錘,還有幾十張新造的雲梯。由前排的士兵們抬著,看上去氣勢洶洶。
“李法主就是沉不住氣,樹皮都沒剝幹淨,就好意思拿來做雲梯!”宇文士及向城下看了一眼,淡淡地點評。
眾將聞言遠眺,果然在在雲梯的邊緣看見一抹綠幽幽的東西。當即指指點點,把這個新發現傳了開去。被強征入伍的俘虜們本來嚇得要死,見將校們談笑自若,膽子就稍稍壯了些。待敵軍靠近了,看清楚了雲梯和撞錘上的樹皮,更覺對方形象滑稽可笑。不知不覺間,緊張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叛軍的攻城技巧乏善可陳,剛靠近城牆,便是數輪仰射。當發現自家弟兄的箭法實在收不到什麽殺敵效果,中軍旗號一變,立刻有死士抬著撞錘和雲梯撲向了城門和城牆。守城者的射技與攻城者在半斤八兩之間,羽箭攔截了幾次沒攔住,眼睜睜地看著攻城器械和城牆有了接觸。
“扔滾木!”李安遠“騰”地跳了起來,大聲喝道。
守城的士兵放下弓,從城垛口後抬起滾木,順著雲梯的砸將下去。城下陸續響起一片哀嚎之聲,試圖爬城和扶雲梯的叛軍紛紛被砸倒,攻勢登時一滯。幾個參加過遼東戰鬥的雄武營老兵趁機抄起撓鉤,鉤住雲梯末端,沿城牆方向用力一拉,表麵還帶著樹皮的雲梯扒不住城牆,順著撓鉤的方向滑倒,將城下的叛軍又砸翻了一大片。
“放釘拍!”李安遠一擊得手,繼續發威。守衛在城門上方的將士們放開鐵鉤,三把五尺多長,兩尺多寬,上麵布滿鐵釘的厚木板伴著鐵鏈聲砸了下去。正抱著巨樹和城門叫勁兒的敵軍猝不急防,被釘拍拍倒了十幾個。幸存的人力量不足,整根撞錘脫手落地。霹靂吧啦,將撞門者壓了各人仰馬翻。
叛軍的士氣本來就不高,受了迎頭一擊,立刻潮水般後退。“別浪費滾木,放箭,放箭,瞄準了射!”李安遠見敵軍氣勢稍沮,立刻改變策略。在雄武營的老兵帶領下,新入伍的降卒從城頭上撿起弓,探出半個身子,瞄準了匆忙後撤敵軍又是一通箭雨。
這回射擊的效果比剛才好得多,匆忙逃竄的敵軍既沒有弓箭手掩護,也沒有盾牌遮擋,傷亡慘重。“繼續射,繼續!”李安遠大喊大叫,督促著弟兄們搭上箭,從背後又把五、六十名運氣不佳者射死在回撤途中。
“收釘拍,收釘拍。停止放箭,停止放箭!”李安遠在城頭來回跑動,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攻打黎陽的時候,他因為帶兵向汲縣方向佯動而未能立功,所以今天特意搶了最容易受到敵軍進攻的西門來守。果然,叛軍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西門。第一個回合結束,他麾下的弟兄損失了不到二十個,而城牆下的死者和傷者,加在一起卻足足有三百餘。照這個樣子再來幾回,記在他頭上的首級就能有幾十個,即便不能再升官,策勳三轉也是穩保的了。
匆匆退下去的敵軍被集中了起來,當著敵我雙方的麵,剛才帶隊的叛將被執行了軍法。經過簡單的威脅和動員,叛軍在一名新任督尉的帶領下,再次向城牆靠攏。先是羽箭壓製性射擊,然後是快速衝鋒。在同伴的屍體上扶起雲梯,抬起撞錘,試圖以生命為代價創造奇跡。
李安遠決定不給敵軍創造奇跡的機會,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城牆上來回跑動,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著戰術。滾木、擂石、釘拍、撓鉤,黎陽城頭配備多年的防守器械終於派上了用場。叛軍一波波靠近,又被一波波砸死在城牆下。屍體很快堆成小山,叛軍卻踩著同伴的屍體,螻蟻般向城頭攀爬。
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守軍的動作還有些生疏,漸漸的,他們殺人就殺出了經驗。在“老兵”的帶領下,新卒們一次又一次把雲梯上的敵人用滾木砸落,一次又一次用撓鉤將雲梯鉤翻,一次又一次放下釘拍,又攪動轆轤,將帶著血和碎肉的釘拍拉起。
雙方的士兵很快都開始變得麻木,守城的隋軍看見同伴中了箭,在自己身邊翻滾掙紮,不再害怕,也顧不上去救人。攻城的叛軍眼睜睜地瞅著滾木將自己前方的一排袍澤變成殘疾,卻熟視無睹,口中銜著菜刀,繼續沿雲梯向城頭努力。
終於,有人爬上了城頭,用菜刀占據了一塊地盤。沒等他發出歡呼,十幾根長矛同時刺了過來,將他叉肉般挑起。緊接著,尚未斷氣的屍體被守軍掄出,在半空中飛舞,掙紮,然後絕望地落下,落入塵埃。
新的一排羽箭射上城牆,將站得過於靠近城垛口的長矛手射傷了四五個。受了傷人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血沿著箭杆噴出,放下矛,用手去捂,卻怎樣也無法將傷口捂住。他跌跌撞撞在城頭上跑了幾步,突然,被腳下的屍體一絆,慘叫著跌下城頭。
又有十幾個叛軍士兵爬上來了,新入伍的雄武營士兵有些慌亂,中斷了向城牆下丟滾木的動作,提刀衝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攻城者。這個常識性的錯誤導致更多的敵人湧上城頭,城牆頂,敵我雙方開始一小團一小團的廝殺。每一塊巴掌大的落腳點上都染滿了鮮血。
“不要慌,繼續扔石頭,扔石頭啊!”李安遠氣得兩眼通紅,大聲命令麾下老弟兄們約束士卒,防止更多的叛軍爬上城頭。他自己則帶著親兵,向著最近的一夥敵人衝去。
一把菜刀連同握刀的手一道被李安遠挑飛,毫不猶豫,他把抱著斷臂慘叫的叛軍踢下城牆。一根削尖了的木棒從側麵伸來,李安遠用刀背將木棒隔開,複一刀,砍斷木棒主人的脖頸。
敵人絡繹不絕,好像怎麽殺都殺不完。就在李安遠感覺到自己一方即將崩潰的時候,眼前突然幹淨。衝上城頭的最後一夥敵兵,被宇文士及帶著親衛逼入了死角。
第二輪進攻隻持續了一刻鍾,敵我雙方的將領卻都感覺像過了一天般漫長。終於,參與進攻的叛軍喪失了勇氣,倉惶撤向了遠方。李安遠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覺得頭發粘粘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濺滿了血。
城下的敵軍又開始變陣,旌旗反複湧動,金鼓之聲不絕。當一切喧囂漸漸變小後,兩百多名衣甲整齊的壯漢,用巨盾保護著一個金鎧將軍走向了黎陽城。
“李將軍,李將軍!”叛軍大聲呐喊,為自家主將歡呼。伴著歡呼聲,壯漢們在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金甲將軍從木牆後探出半個身子,先揮揮手,讓周圍的歡呼聲降低一些,然後抱拳,衝著城頭大喊道,“守城的哪位英雄,可否出來一見!”
“守城的英雄,我家將軍邀你一見。”壯漢們壯漢們趾高氣揚地呐喊,仿佛他們已經勝券在握。
“有本事就露出頭來,別做縮頭烏龜!”無數叛軍大聲喧嘩,聲震霄漢。
“李密這個王八蛋,若老子的床弩還能用,直接把你穿了曬人幹!”宇文士及悻然罵道。打嘴架的勾當,雄武營以他為最,所以他不得不從垛口處露出身體,虛抱雙拳回了個半禮,在周圍喧囂再次低落下的一瞬間喊道:“法主兄別來無恙啊,多年不見,你看上去越發風流倜儻了!即便潘安再生,宋玉複世,恐怕相貌也要輸於兄台呢!”
城下的金甲將軍正是李密,聽見宇文士及加槍帶棒的話,他也不惱。將擋在正前方的盾牌撥到一邊,縱馬向前走了幾步,誠懇地勸告:“多年不見,沒想到仁人賢弟語鋒還是如此銳利。衛文升兵敗伏誅,東都指日可下,仁人賢弟又何苦困守黎陽,替那昏君陪葬?”
他的嗓音寬厚洪亮,隔著一百多步,依舊讓城頭上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一些剛剛加入雄武營的降卒不明白戰場情況,未免被其言語所迷惑。抬起頭看向宇文士及,眼巴巴地等著他一句回應。
城下的叛軍自覺地把喊聲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宇文士及,等著看他如何回答。
“法主兄若能攻下洛陽,再來說我不遲!若自覺攻城無望,糧草又已經見了底兒,不如現在主動降我。咱們兄弟二人領兵滅了楊玄感,我加官進爵,你也能待罪立功。否則,隻怕三日之內,我東征數十萬大軍齊集於此,屆時法主兄想投降,恐怕也沒機會了!”雲山霧罩地撒謊騙人,宇文士及又何曾找到過對手。一半真話,一半假話地回了過去,反倒讓李密身邊的將士臉上顯出了幾絲驚惶。
“仁人此言差矣!”李密見自己在敵我形勢對比上說不過宇文士及,立刻扭頭去搶占道義製高點,“我身為蒲山公,,家累巨萬金,至於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若能鏟除昏君,救民水火,我即便粉身碎骨,有何可怨!”
“你說的昏君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高句麗是外人,有人在我們與外敵作戰的關鍵時刻,在窩裏造反,把黃河兩岸的千裏沃野搞得一片荒蕪。”宇文士及用手指了指黎陽城外被燒焦的土地,大聲喝問:“法主兄,你不會不知道這些莊稼是誰一把火燒掉的吧。請問法主,這是解民倒懸呢,還是謀財害命!”
雄武營剛剛趕到黎陽,城外莊稼被燒的事情當然與他們無關。自古以來,倉卒起事之師,軍紀鮮有不壞者。這一點,李密想辯解也辯解不了。手指城頭,他剛想說這不過是一時之策,將來楚國公和自己定然會給受害者以賠償。宇文士及卻趁著他語塞的時候又追加了一句,“對了,法主兄自然不在乎。我在遼東聽說,法主兄和楚公已經把黃河以北的千裏沃野都割給了高句麗人。此時燒了地裏的莊稼,等於燒了高句麗人的,法主兄又怎會心疼呢!”
黎陽郡就在黃河岸邊,此刻城內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為主。大夥聽了宇文士及這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登時氣惱起來。刹那間,城上城下一片鼓噪之聲。李密氣得臉色青黑,手指城頭,大罵宇文士及撒謊騙人,不知廉恥。宇文士及卻鼓動如簧之舌,反過來喝問道:“我撒謊?到底何人撒謊?你敢說楊玄感起事,沒聯絡過高句麗人?你敢說洛陽城已經被爾等攻下,城中守軍喪失了鬥誌?你敢說你軍中還有糧食,夠幾十萬兵馬吃上數個月?你敢說你能把黎陽輕鬆拿下來,我不會一把火將糧倉全部燒掉?”
“回答,回答!”李安遠在宇文士及身邊,跳著腳呼喊。
“回答,回答!”城頭上,雄武營的新兵老兵們齊聲追問。
“你,你!”李密本來想擾亂雄武營軍心,卻沒想到自家的軍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說亂了,氣得一轉身,拍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衝著李密的背影繼續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隻誅首惡,協從不問。你可想清楚了!”
“隻誅首惡,協從不問!弟兄們,大夥散了吧!”李安遠在旁邊火上澆油。他的話被城頭上的守軍齊聲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軍一片喧嘩。
“小樣,跟我鬥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總結。回過頭來,試圖聽聽李旭對自己剛才表現的評價,卻猛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旭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李將軍呢?你們誰看見了?”宇文士及大聲追問。忽然,他覺得城內城外的嘈雜聲有些詭秘。風中不光是西城牆這些弟兄們的轟鬧聲,風聲中隱隱還藏著殺機。
“敵軍第一輪進攻剛結束的時候,李將軍就下城了!”有士兵大聲匯報。城牆下叛軍的戰鬥力那麽差,想必不值得李將動一次手。
“西城牆交給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過李安遠,大聲叮囑。然後,他帶著親兵,飛快跑下城牆,跳上戰馬,向黎陽城另一側疾馳。
傍晚的日光有些熱,宇文士及感覺到有汗從腦門上滾了下來,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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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跑出的西城牆陰影範圍,宇文士及就看到對麵有一匹戰馬匆匆忙忙的向自己衝來。馬背上的人正是張秀,看見宇文士及,他連禮也顧不上行,趴在馬鞍上氣喘籲籲地喊道:“宇,宇文大人,將軍請你趕緊,趕緊帶人增援城,城東,敵軍,敵軍,殺,就要殺進來了!”
“啊!”宇文士及驚得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栽下去。“李將軍呢?”他用馬鞭指著張秀大聲追問,“李將軍在哪?他還說了什麽?”
“李,李將軍已經帶著親兵去,去堵城門了,讓,讓我來求援,快,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張秀抹了一把汗,邊喊,邊撥轉馬頭。
西城外又傳來劇烈的喊殺聲,敵軍開始了第三次強攻。宇文士及顧不上回頭,跟在張秀馬後直向城中心衝。縣衙附近,還集結著一千多名雄武營弟兄。那是他和李旭留在備用的最後家底。除了無法親自趕回來調兵的李旭外,隻有他這個監軍有權差遣這波兵馬。
“我怎麽這麽笨啊,連這麽明顯得聲東擊西計謀都沒看出來!”宇文士及一邊瘋狂地縱馬狂奔,一邊懊悔地想。昨日分配防守任務,李安遠主動請纓,拿下了任務最艱巨的西城防衛工作。諸位核心將領中實戰能力最差的長史趙子銘,被宇文士及和李旭安排在了東城。大夥都認為李密著急奪糧,決不會舍近求遠,不攻城西而攻城東。誰料到反賊李密最擅長玩的就是陰謀,他今天下午這手聲“西”擊“東”,不但成功吸引了城中防守者的主意力,並且恰巧打中了黎陽城的防禦薄弱點。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過於輕視了李密,此人既然能攛掇著楊玄感造反,手中肯定不止下午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實力。如果不是旭子反應得快,恐怕黎陽城現在已經落入敵手。急中生亂,宇文士及就打算從南北兩門就近抽調人馬,剛把這個命令吩咐給自己的家將,跑在前麵的張秀然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李,李將軍命令你隻帶預備兵馬。不得從其他城牆向下撤軍!”
“知道,你趕快去保護李將軍!”宇文士及用非常不耐煩地語氣回答。張秀在話中用了命令一詞,讓他感到非常刺耳。無論按大隋軍規還是眼下官職,作為主將的李旭都沒資格向宇文士及這個監軍發號施令。但眼下顧不得爭這些虛禮,守城要緊。一旦東城門被敵軍攻破,大夥就麵臨戰敗,什麽主將,監軍,落到李密手裏都難逃一劫。
李旭的判斷有道理,叛軍之中有用兵的高手。如果出現在東城外的兵馬也是佯功,敵軍的重點放在南門或北門附近,撤下來的兵馬可就再也派不回去了。想到這,宇文士及皺了皺眉,收回從南北兩門調兵的亂命,徑直衝向縣衙。好在此刻城中百姓都被李旭嚴令關在家中了,否則他真難在長街上跑這麽快。戰馬距離衙門口尚有數百步距離,就看到一千多名作為預備隊的雄武營弟兄已經列隊站在了長街上。
“隊伍已經集結完畢,請監軍大人下命令!”明法參軍秦綱看見宇文士及的身影,迎上前,大聲匯報。
“弟兄們,跟我來!”宇文士及手指城東,衝著袍澤們大喊。“增援李將軍!”
“增援李將軍!”一千多名弟兄齊聲呐喊,邁動腳步,跟在宇文士及的戰馬後向東門方向狂奔。
從遼東到黎陽,處事公證,待人厚道,每戰必身先士卒的雄武郎將李旭早已成為大夥的主心骨。即便宇文士及不趕來,弟兄們也要冒著被軍律懲罰的危險去救援郎將大人。郎將大人在疆場上不肯丟下一個袍澤,大夥在關鍵時候自然也不能背棄他。
與西城外那半真半假的戰鬥相比,東城門附近傳來的呐喊聲格外蕭殺。離城門越近,喊殺聲越強烈,伴著嘈雜的兵器撞擊聲和羽箭破空聲,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當宇文士及終於帶著人衝到城門口的時候,透過重重人牆,他已經能看見敵軍的鎧甲。
叛軍不知道采用了什麽方法,居然在頃刻之間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眼下,大股的叛軍正潮水一般從城門口湧進來,而雄武郎將李旭正帶著自己的幾百兵卒,分三個方向堵在城門附近的街道上。
令宇文士及感到欣慰的是,那個平時最喜歡一個人衝在前頭的楞小子這回終於有了幾分主將的模樣,沒有親自提刀與人對劈,而是理智地坐鎮在距離城門六十步左右的地方擔任指揮。隻是在調度兵馬的時候,楞小子也沒忘了殺敵。隻見他手持一張步弓,搭箭而立。站在他身邊的親兵隊正周大牛,抱著半壺羽箭,正隨時準備向將軍手裏遞箭。
“啊!”有名叛軍將領慘呼一聲,被李旭發出的冷箭射倒。敵軍的攻勢停滯了一下,守城的官軍立刻奮力前衝。砍翻數名因將領慘死而分神的叛軍士卒,將防線向前推了四、五步。很快,又有一麵新的叛軍將旗在城門洞下豎起,恢複了士氣的叛軍士卒呐喊著,再度將守城的官軍從城門附近逼退。
這夥叛軍的裝備和戰鬥力簡直和西城外擔任佯攻的那些家夥有天壤之別。他們每個人右手中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大隋橫刀,左手中提的則是以厚重堅實著稱的大隋步盾,身上的頭盔是開皇年間製造的镔鐵盔,就連皮甲也是經過多層牛皮加厚的大隋軍鎧。武器優勢一失去,由雄武營老兵和黎陽城降卒混編而成的守軍就再擋不住對方攻擊。雖然此刻擠在主城門口的他們人數足有對方的三倍,卻被叛軍逼得接連後退。若不是作為主將的李旭親自帶著人在身後督戰,恐怕黎陽城內門早已落入叛軍之手。
雖然平時總被李旭傻頭傻腦,並土氣十足的舉止氣破肚皮。看到對方安全,宇文士及還是精神一振。眼見自己一方防線吃緊,他趕緊加快腳步,急衝到李旭附近,大聲喊道:“弟兄們莫慌,援軍來也!”
“弟兄們莫慌,援軍就在你們身後!”跟在宇文士及身後的一千多名老兵齊聲呐喊。城門附近的空間過於狹窄,大夥一時半會兒無法衝上前幫忙。因此,隻能對自己的袍澤進行聲援。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喊,正與敵軍接戰的官兵士氣大振,齊心協力,再次又將敵軍推向了城門洞。
“你速帶五百人上城,城頭危急!”這時候,李旭也看見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好,你小心些!”宇文士及答應一聲,喊齊兩團老兵,沿著馬道直奔城頭,壓根沒顧得上計較自己和李旭到底誰該指揮誰的問題。
長史趙子銘倒在與城牆相接的馬道上,被一群親兵圍著,不知道是生是死。大部分身穿大隋雄武營號衣的老兵都被擠了下來,站在馬道上束手無策。不斷有失去了膽氣的新兵從城頭跑下來,又被馬道上的老兵們攔住了去路。“為什麽不準我們下城!”絕望的新兵們哭號著,拚命向前擠。攔路的雄武營老兵毫不客氣,直接用刀刃來回答他們的質問。
“住手!”宇文士及大喝。帶領著家將,快速擠到馬道與城牆相接處。“怎麽回事?”他大聲質問,沒等周圍的士卒回答,一夥新兵已經哭喊著向他擠了過來。
“監軍大人,你不說既往不咎了麽?”帶頭的新兵一邊哭,一邊指責。“你說話不算。借刀殺人!”
“什麽?”宇文士及被問得一楞,這才發現,城頭上根本沒有他預料中的敵軍和雲梯,隻有無數身穿民壯服色的雄武營新兵拿著菜刀、木棍“乒”、“乒”、“乒”相互亂砍。沒有人在乎自己的對手是誰,仿佛不砍翻身邊所有人,他們就沒有了生路。
“全都給我住手!”宇文士及鼓足中氣,向城頭斷喝。炸營,這是新兵臨戰時最容易發生的倒黴事,偏偏今天所有厄運都被雄武營趕上了。沒等他做出進一步行動,擠到他身邊的幾個新兵突然同時舉起了菜刀。
“找死!”宇文家的家將拔刀,將試圖謀殺監軍的新兵砍下了城頭。“監軍來殺我們了,大夥和他們拚了!”城牆上,立刻有人大聲鼓噪。靠近馬道,親眼目睹宇文士及的家將殺人的新兵們放棄了與同伴廝殺,一起紅著眼睛衝了過來。
“弟兄們別上當,有細作,有細作從中挑撥!”宇文士及大聲為自己辯解。生死關頭,誰肯聽他的解釋,越來越多的新兵放棄對手,拎著帶血的刀衝向馬道。
好一招離間計!宇文士及立刻明白了敵軍為什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李密利用雄武營收編了大量新兵,各級軍官對士兵麵孔不熟悉的漏洞,安插了大量細作進來。或者說,這些細作本來就藏在黎陽守軍中,在元務本投降後,他們不得不跟著投降。但看到李密和韓世萼領軍前來,他們立刻趁機反水。
“靠近馬道者,一律格殺!”宇文士及大聲下令。此時他已經別無選擇,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一個細作衝到城門下。他身邊的親衛舉刀迎了上去,與城頭上衝下來的亂軍戰到了一處。沒有合手兵器的亂卒自然不是雄武營老兵的對手,一瞬間,就被砍死了幾十個,剩下的發出一聲哀嚎,又亂紛紛向城牆中央退去。
“傳令其他幾側城牆守將,有躁動不安者,殺!”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將屠殺令傳達到全軍。“如果其他幾麵城牆上也有細作潛伏,不知道李安遠他們能否震得住場麵。”聽著近在咫尺處的慘呼聲,他痛苦地想。“剛才趙長史肯定也是這樣下的令!”宇文士及猛然意識到為什麽剛才自己上來時,發現所有老兵都堵在馬道上。這已經是最佳處理方案,雖然長史趙子銘沒能守住城頭和城門,但他已經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了應急辦法。
“子銘,你千萬不要死!”宇文士及默默在心中求乞。強忍心中的懊悔抬起頭,他看見城牆上的亂兵又互相砍殺起來。無數人稀裏糊塗地死在同伴的刀下,無數人絕望地砍翻自己身邊的袍澤,然後被其他人砍成肉醬。有人被心中的絕望折磨瘋狂,直接跳下了城牆。有人則丟下了兵器,蹲在了城垛口。但這種求饒的舉動並沒有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安全。殺紅了眼的袍澤衝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他砍死。
“殺!”“殺了他!”“殺!”“殺!”“殺!”城牆下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分不清是來自敵軍還是自己。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眼睛像著了火般在城頭上巡視。東城門分為內外兩重,兩重城門之間,是十丈方圓的甕城,如果城牆上的情況不像眼下這般混亂的話,站在城頭的隋軍完全可以居高臨下的,在四麵對衝入甕城的敵軍進行打擊。而現在,他卻隻能站在馬道上,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自相殘殺。
忽然,一個巨大的鐵製部件映入了宇文士及的眼簾。那是控製內城門的鐵轆轤,隻有搖起它,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才會被吊起來。敵軍在這麽短時間衝入城內,肯定不是用強力將鐵柵欄撞毀的。宇文士及覺得有靈光在自己眼前閃動,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向鐵轆轤附近的一夥亂卒掃去,發現那夥人沒有自相殘殺,而是冷靜地站在鐵轆轤旁,警覺地四下張望。這幫家夥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臨時係上了一根黑布條。雖然在髒兮兮的步甲襯托下不怎麽紮眼,但足夠他們互相之間彼此識別。
“你們排隊向前推,命令所有人放下兵器,不放下兵器的,殺無赦!”宇文士及叫過自己的親兵校尉宇文信,大聲命令。
“監軍大人有令,所有新兵放下武器,不放下者,殺無赦!”宇文信大聲喊道,帶著三百名衣甲鮮明的親兵,直接衝上了城頭。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親兵們大聲喊道。他們之中很多人是宇文家培養多年的武士,身手遠遠強於一般人。狹窄的城牆上,未經訓練的亂兵哪是這幫殺星的敵手,頃刻間,城牆上已經被推出了一條血路。堅持不放下武器的亂卒,和沒來得及放下武器的亂卒,全部被宇文士及的親兵們砍倒,血,河水一般順著城牆向下淌。
“大夥別上當,他們要殺了所有人!”亂軍中,有人大聲抗議。沒等他的號召得到別人的讚同。宇文信拋出一柄長矛,直接把此人釘死在城垛口。
血的震撼讓亂軍慢慢恢複了秩序,大多亂兵發現自己沒有力量和配合嫻熟,武器鎧甲精良的親兵團抗衡,乖乖地放下了武器。少數人不肯從命,被親兵們逐一砍倒。慢慢地,親兵們掌握了主動,慢慢向前,一點點靠近城牆中央。
“你帶人上去,專抓手臂上有黑布條的人。”宇文士及見自己的應急舉措奏效,叫過家將宇文雙,低聲命令。
宇文雙為人原本就機靈,聽了少主人的話,目光再向城牆上一瞥,立刻明白的士兵們混亂的根源在哪裏。他揮揮手,帶著二十多名宇文家的家丁跑上了城頭,在已經蹲下的亂兵中,將幾名臂纏黑布條的人一一揪了出來。
“弟兄們,他們撒謊騙人,秋後算帳了!”被揪出來的人大聲哭喊,試圖再度製造混亂。宇文家的家丁將其快速打倒,繩捆索綁,然後從其肩膀上解下標誌身份的黑布條。
“就是這些臂纏黑布條的人通賊,窩裏反,害死了這麽多人!”宇文雙高舉這黑布條,大聲宣布。驚惶失措的新兵們回頭,看見宇文雙手裏的黑布條,再看看被揪出來幾個家夥的左臂,隨即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韓將軍就在城外,弟兄們,跟他們拚了!”守在鐵轆轤旁的叛軍細作見自己身份被識破,沒等宇文信帶人殺到身邊,先不打自招。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宇文士及的親兵們再度高呼。製止了欲上前和細作拚命的新兵,大步向鐵轆轤殺去。
新兵們丟下兵器,主動讓開了一條通道。宇文信帶人衝上,快速將最大一夥細作砍死。個別漏網之魚見大勢已去,在親兵們殺到之前,悄悄地解下了手臂上的布條。這個輕微的動作瞞過了宇文信,卻沒瞞過他們身邊的人。數個紅著眼睛的新兵丟下兵器,揪住細作,將他推下城頭。
城外的叛軍發現了城頭上的新變化,射上一排排箭雨,以求將混亂持續下去。但宇文士及已經穩住了城牆上的局勢,羽箭隻能製造殺傷,卻無法再製造新的混亂。冒著敵軍的箭雨,宇文士及不斷地發出命令,用雄武營的老兵替下城牆上新兵,命人將驚魂初定的新兵押著,帶到馬道附近的民居中休息。新上城的老兵都是經曆過遼東戰鬥的雄武營精銳,雖然訓練度和大隋府兵還有一定差距,但建立在上兩次戰鬥大勝上的信心保證了他們的士氣。他們高舉著盾牌,陸續走上城牆,控製住每個垛口,控製住甕城四周的守城利器。
“釘拍準備!”宇文士及用橫刀指了指簌擁在甕城中的敵軍,大聲命令。
不知道是出於自信,還是為了節省時間,叛軍居然沒在東城牆外假設雲梯。“李密,你今天輸就輸在自信上!”宇文士及惡狠狠地想,橫刀在落日下劈出一道金光。
注1:甕城和古代城牆上的防護設施參見山西平遙古城實例。該城始建於漢代,隋唐重建,八十年代初,因為地方過於貧困,該古城一直沒被地方政府拆除,所以至今保存完好。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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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在甕城周圍的十幾把釘拍是一等一的守城利器。每個釘拍五尺多長,兩尺多寬,重達六十多斤,上麵布滿了生鏽的鐵釘,從兩丈多高的城牆上嘩啦一聲砸下去,就是下麵碰到一頭駱駝,也給砸成了爛西瓜,更何況是轉圜不開的大活人了。
隨著宇文士及回落的刀光,隻聽得“嘩啦!”“嘩啦!”聲不絕於耳,十幾把釘拍落下,再被將士們搖起,搖起,落下,頃刻間,將靠近牆壁的叛軍砸得人仰馬翻。蜂擁在甕城內的叛軍抵擋不住,隻好拚命遠離城牆,擠向自己的同伴。狹小的一座甕城中,哪裏有那麽多空地可擠。眼看著落下去的釘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將底下的倒黴蛋又掃傷三、五個,然後被城牆上的隋軍搖動轆轤,“嘩啦!”“嘩啦!”地攪起來,接著再用長矛遠遠地推離城牆,拖著鐵鏈,在半空中盤旋著砸將下去。
“蹲身舉盾,蹲身舉盾!”甕城中負責指揮的叛軍將領大聲命令。距離城牆根兒較近的士卒們蹲下身體,用盾牌遮住頭上的天空。落下的釘拍最初沒掃到任何目標,然後被鐵鏈帶著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在落到最低點之前,掛到了幾麵盾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叛軍頭頂上響起,躲在盾牌下的士兵臉色蒼白,被噪音折磨得幾乎瘋掉。當刺耳的刮擦聲結束,他們知道自己依靠群體的力量幸運地躲過了一劫,抬頭身邊的同伴,卻發現這次身邊被盾牌下的袍澤的手臂軟軟地垂在體側,整個人早已經被砸昏了過去。
“後排弟兄退到門洞內,左右弟兄向中間靠攏。弓箭手,封鎖頭頂城牆,防止官軍再放釘拍!”站在甕城中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發現了釘拍的攻擊弱點後,再度調整戰術。
站在外門附近的叛軍士卒如蒙大赦般退入了門洞下,靠近兩側城牆的士卒拚命擠入自家隊伍,把隊伍擠成一根麵條。麵條正中央,二十幾名弓箭手拉開步弓,對準正前方的城牆頂就是一輪急射。
“啊!”幾名正在攪動釘拍的大隋官兵被羽箭射中,慘叫著倒了下去。內門上空被拉起來的釘拍失去了牽引,頓時軟軟地落了下來。叛軍士卒看到機會,用橫刀和木棍砸向了係在釘拍後的鐵鏈。幾輪猛砸後,粗大的鐵鏈經受不住這麽強的力道,“喀嚓”一聲斷裂。叛軍中響起一陣歡呼,立刻把攻擊目標又轉向了其他的十幾麵釘拍。
城頭上的官兵也抄起弓箭,與底下的叛軍展開對射,繽紛的白羽中,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搖動轆轤,升起釘拍。也有人不惜被羽箭射成刺蝟,在釘拍再度升起的瞬間,拉住染血的鐵鏈,奮力下拽。為了勝利,雙方的士卒都付出了最大代價,漸漸地,能用的釘拍越來越少了,對敵軍的威懾力量也越來越差。
“滾木準備!”蹲在一座城垛後的宇文士及再度下令。命麾下將士把大量的滾木抬到甕城四周的城牆上來。雖然占據著人數和地勢之利,官軍的弓箭手卻沒討到多少便宜。甕城內和外側城門附近的敵軍弓箭手訓練得非常到位,每一次射擊發出的羽箭都能覆蓋住城頭的某一片區域。這不是倉卒集結起來的船夫和民壯所能達到的水平,宇文士及甚至懷疑楊玄感和李密為了造反,至少準備了花費了五年以上時間做準備。那些持盾的叛軍士卒也堪稱精銳,在上一次反擊中,宇文士及至少看到十幾個人被自己一方的羽箭射中,而那些中箭者卻揮刀砍斷了箭杆,然後跟上隊伍,繼續向擋在內城門附近的官軍發起衝擊。
“放!”宇文士及大喊,同時揮刀擋開飛向自己的一支流矢。蹲在城垛後麵的雄武營士卒探出身體,將二十幾斤的滾木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拋下去。狹小的甕城內立刻下起了一場木樁雨。盾牌碎裂了,盾牌下的人直接被滾木砸折了脖頸、砸斷了脊梁,慘叫著在地上掙紮。幸運沒被砸中的人則拚命擠向內城門洞,或者退入外城門洞。那裏最安全,不會落下石頭也不會落下羽箭。
“弓箭手反擊,弓箭手反擊。其他人舉盾,舉盾!”甕城內的敵將喊得聲嘶力竭。在他的約束下,弓箭手們從門洞內跑出來,邊跑邊將白羽射向城頭。城外的叛軍也呐喊著靠近城牆,將更多的羽箭射上半空。幾個高舉起滾木的雄武營弟兄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來自半空中的羽箭從他們的鎧甲間隙中鑽了進去,瞬間切斷了他們的生機。遠處又有新的弟兄們跑過來,撿起血泊中的滾木,重重地拋將下去。
羽箭在半空中呼嘯,滾木砸在盾牌上的聲音響若驚雷。敵我雙方在這一瞬間都出現了巨大的傷亡,無數生命歸於塵土。叛軍的受傷的原因是由於甕城過於狹小,他們對從天而降的打擊避無可避。守軍受傷的原因卻主要是由於訓練不足,不懂得如何規避戰場上的危險。
片刻僵持後,甕城內的敵軍漸漸支持不住了。那名負責指揮的將領沒能逃過最近一次生死之劫,被一根失去方向的流矢射中了眼睛。那根羽箭直接貫穿了他的腦袋,箭尖從後頸處冒出,帶出一大股紅紅白白的東西。失去的將領的指揮,甕城中叛軍一下子就失去膽氣,借著一次滾木下落的間隙,用盾牌遮住腦袋,向城外逃去。
城牆的叛軍主將果斷地執行了軍紀,一大排長矛手衝上前,當著敵我雙方的麵,將膽小者捅成肉串。緊接著,又有一個團的悍卒在一名校尉的帶領下衝進甕城,前排冒著羽箭和滾木擂石穿過兩道城牆之間的死亡地帶,闖入黎陽城內。後排則躲在外城門洞下,等待前方的將士戰死後,把空間留出來,他們再毫不猶豫地殺上。
“好在他們沒有雲梯!”俯身在城垛口後指揮的宇文士及被叛軍的勇悍舉止驚得渾身發冷。從東方進攻黎陽城的叛軍士卒不多,但幾乎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甕城內這麽大的傷亡都沒讓他們失去繼續進攻的勇氣,如果這夥人抬著雲梯和撞城錘而來,就憑城牆頭雄武營這千十號弟兄,未必能擋住對方三輪強攻。
“可惜沒來得及製造雲梯!”城牆外,征東將軍韓世萼遺憾地想。他已經發現防守一方布置在東側城牆的力量十分薄弱,無論是剛才敵軍被自己一方細作弄得暈頭轉向時,還是他們已經恢複了秩序的現在,隻要自己一方將雲梯搭上去,不出一個時辰,東側城牆必然易手。但是為了保證這次偷襲的速度和突然性,他無法攜帶雲梯,也沒有時間打造足夠的攻城器
]械。眼下局勢微妙萬分,在黎陽城外多耽擱一天,手下這幫兄弟就多一分全軍覆沒的危險。
“吳將軍,下一輪你帶人上!”韓世萼抬頭看了看血色長天,低聲命令。
“是!”一名身材高大,古銅臉將軍走出隊列。他向後揮了揮手,立刻有兩個團,六百多名身穿鐵甲的精銳步卒跟了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是清一色的厚背環手刀,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堅毅。
“不怕死地向前三步,沒卵蛋的留下!”古銅臉將軍大聲喝道。
六百名重甲步兵齊齊地向前跨了三步,沒有任何人稍做遲疑。“好兄弟,咱們今天同生共死!”古銅臉將軍動情地喊道,然後轉身,大踏步走向了黎陽東門。
“同生共死!”六百重甲齊聲呼喝,跟在古銅臉將軍身後,腳步踏得地動山搖。
內城門附近的局勢已經漸漸向官軍方向傾斜。得到自城牆上方的支援,堵在城門口附近的弟兄們壓力大減。在旭子的指揮下,他們從北、西、南三個方位一步步向東擠壓,將敵軍的防線擠得越來越靠近城門洞。
“滾木準備!砸!”宇文士及又一次揮動橫刀,雨點般的滾木和擂石隨即砸落,將試圖從外城門洞衝向內城門洞的叛軍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弟兄們,將他們推出去!”李旭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從腰中抽出黑彎刀,帶頭衝向了敵軍。
擋在他正前方的叛軍將領措手不及,被他一刀砍成了兩段。緊接著,他用黑刀抹斷了一名叛軍的脖子,一名弓箭手的胳膊。兩名叛軍試圖對他進行夾擊,卻被周大牛用盾牌死死頂住了其中一個。
“保護將軍!”周大牛聲嘶力竭地喊。用膝蓋頂住盾牌,靠著一身蠻力,推得對手連連後退。突然,他感覺到前方阻力一輕,身體差點被閃了個跟頭。然後,他看到了錢小六那張友善的臉。
“大牛,我斬首一級,斬首一級!”錢小六揮舞著帶血的橫刀,得意洋洋。
“詐唬什麽,保護將軍!”周大牛瞪了他一眼,舞動著盾牌,繼續用盾牌護住自家主將的左肋。
“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弟兄們上啊,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雄武營的將士們呐喊著,氣勢如虹。一步步將敵軍逼入門洞,一步步將敵軍從門洞另一側推進甕城。一步步在內城門洞內站穩腳跟,將叛軍繼續推向城外。
叛軍漸漸退向了外門,官軍漸漸占據了甕城內的優勢。宇文士及擦了把頭上的汗,微笑著地站直了身體。
勝利就在眼前了,隻要重新關上兩道城門,除非是神仙,否則誰也沒辦法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順利殺進黎陽。
隻要守住三天以上時間,韓世萼想活命的話就不得不從黎陽城下退走。
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看見了城外的煙塵,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兩個團的叛軍重甲,鐵錘一樣砸進了甕城內,將正在敗退的自家弟兄和追擊出來的雄武營老兵,同時砸了個四分五裂。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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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李密對黎陽城發起第一波攻勢那一刻起,旭子就意識到了敵軍的舉動不對勁兒。
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釣譽,也可以嘲笑叛軍的裝備低劣,但他決不敢輕視給叛軍出謀劃策之人的智慧。事實上,旭子心底有一種直覺,自己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就隱藏在對麵的軍陣裏。眼前這場黎陽攻防戰,就像當年師徒之間的一場小考試,是師父對自己學業的一場檢測。隻是當年在上穀郡,考試通過與否的彩頭不過是幾句褒獎,或者不痛不癢地打幾下手心。而今天,師徒兩人之中卻必然有一個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過這場大考,還是通不過。他隻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應付。楊夫子當年不經意間聊及的一些戰術心得,還有那本筆記上的所有類似戰例,逐一被他從內心深處翻出來,帶著幾分激動在眼前溫習。幾個經典戰例翻過後,他敏銳地判斷到,西城外的進攻可能是一個陷阱。隨著敵軍第一波攻勢的結束,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愈發強烈。以叛軍目前窘迫境況,黎陽城對他們涉及生死存亡,他們應該不顧一切來爭才對。而李密的舉止卻太從容了,從容到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悄悄地走下城頭,奔向了黎陽城另一側。他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再將其他幾側城牆的防禦再檢查一遍,結果,在東城門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擁而入的叛軍。
敵軍的細作和自家的弟兄擁擠在一起,分不清旁邊的人是敵是友。而殺入城內的叛軍卻不管這麽多,揮動著橫刀,他們將擋在麵前的所有人砍倒。東門下的士兵們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們已經絕望。但在下一個瞬間,勇氣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頭。
“弟兄們,把城門堵住!叛軍入城,大夥都沒好活!”亂作一團的雄武營兵士聽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緊接著,他們看見了自家主將那杆大纛旗。親兵營的弟兄們像一堵牆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門口的官道。在他們中央,自家將軍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敵軍倒地。
“李誌、韓建,帶人封鎖街道兩側,有亂跑亂撞者,殺無赦!”李旭穩住頹勢後,立刻下達了第二條命令。他身後的兩個親兵旅率快速帶人衝向了街道兩側,趁著混亂,將自己人和敵軍一並擋在街道中央。
跑動的新兵沒勇氣衝撞主將的親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背後的叛軍卻毫不留情,舉刀將他們砍倒。這種不分敵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憤,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新兵們的求生欲望再次戰勝了恐懼。
“弟兄們,轉身殺回去啊。他們入了城,全城殺光!”幾個機靈的親兵在人群中大喊。
“弟兄們,殺賊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邊的張秀、周大牛等人齊聲高呼。“李將軍來了,咱們不會敗!”
“李將軍,李將軍來了!”雄武營的老兵呐喊著,轉身殺了回去。纛旗下,站著的是年齡比他們小,但數度與他們共同進退的李郎將。有他在,雄武營就不會輸,大夥的封侯夢想就不會破滅。功名但在馬上取,有多少男兒是做著這樣的夢想成為大隋驍果。但在入伍後,無數軍中前輩卻告訴他們,大隋朝注重等級,注重門第,寒門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於人則難以出頭。在他們對自己的人生瀕臨絕望時,李將軍以自己為例子告訴他們,那些全是騙人的假話。男人隻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機會。因為在三年之前,李將軍的境況比他們還窘迫,家世比他們還寒微。而現在,他卻是大隋朝的虎賁郎將,是許多豪門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將在鎮場,混在新兵中的細作們便無法掀起更大的風浪。很快,他們或被叛軍自己殺死。或者因為衝動本陣,被親衛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剔除了毒癰後的雄武營重新恢複了力量,堵在內城門附近,寸步不讓。敵我雙方開始在城門下膠著,叛軍一時無法擴大戰果,雄武營一時也無法重新奪回城門。
僵持了數息之後,李旭就發現了城牆上的混亂狀態。他立刻派出張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當對方帶著援軍趕來後,雄武營慢慢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作為後備隊的四個團驍果們的戰鬥力和裝備本來就比混編後的新兵強上許多,宇文監軍又非常及時地控製住了城牆上的局勢,在城頭守軍的支援下,大隋官軍漸漸將叛軍推出了內城門。
“弟兄們加把勁兒,把他們推出去!”雄武營的老兵們呐喊著,一波波向叛軍發動反擊。來自眼前和頭頂的雙重壓力迫使叛軍不斷後退,片刻之間,半個甕城易手。見到敵軍力乏,雄武營弟兄們鬥誌愈發旺盛,爭先恐後地向前,眼看著就要接近外側城門。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個!”錢小六的聲音在甕城內回蕩。他是跟著周大牛從汝南郡去投驍果的,本想著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誰料到去了遼東後沒幾天,就被打成了苦囚。遼東之戰後,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張秀從苦囚中挖出來重見天日,並成了主將的親衛。
“美,美死你個小娘養的!”周大牛小聲嘀咕,忌妒得心裏直冒酸水。將大夥的鬥誌激勵起來後,主將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衝殺,帥旗的位置也相應地從最前方移動到衝鋒隊伍的中間。作為將軍大人的親衛隊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丟下主將不管,像錢小六那樣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搶戰功。但他又無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勞就這樣溜走,氣得雙眼冒火,恨不能將錢小六揪回來與自己換換位置。
臨入親衛團之前,親兵校尉張秀大人曾經親口對他說過,郎將大人喜歡身先士卒,所以作為親衛,他們的訓練要比普通士卒嚴格得多。同時,立功的機會也遠高於其他人。眼下雄武營大部分旅率都是監軍或主將大人的親衛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證。周大牛記得,從城門口的戰鬥開始到現在,錢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戰果。斬首五級的戰果報上去,此戰結束後,錢小六的職位決不會比他這個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覺到自己一方的攻勢滯了滯。緊接著,他就看見幾隊全身包裹著鐵皮,隻露出兩個眼睛的步卒逆著人流衝進了甕城。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無論是叛軍還是雄武營袍澤,都被他們撞翻在地。一直衝殺在最前方的錢小六來不及後退,被三把碩大的環首刀同時砍中,連人帶兵器斷成了數截。
“小六子!”周大牛覺得心裏像被紮了一樣痛。錢小六是他從小玩到大,一起橫行鄉裏,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慘死在麵前,這種打擊他實在無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過幾具屍體,橫刀潑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軍的肩膀上。耳畔隻聽見“咯”的一聲,銳利到可以將馬頭從馬脖子上一刀砍下來的大橫刀卻隻砍透了敵軍的鎧甲,陷在敵兵的肩頭,無法再深入半寸。說時遲,那時快,受了傷的叛軍士卒手中的厚背環首刀一掄,硬生生地將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兩段。
論鋒利程度,厚背環首刀遠不及大隋軍中慣用的大橫刀。但論重量和厚度,環首刀卻比大橫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衝進甕城的叛軍個個都是彪形大漢,重達近二十斤的厚背環首刀在他們手中揮得嗚嗚生風。雄武營的弟兄們殺上去,要麽兵器砍中了對方身體,卻未能造成致命創傷,要麽兵器被人家用環首刀砸折,瞬間變成了以赤手空拳對付敵軍的鐵甲鋼刀。
兩名鐵甲叛軍齊齊跨步,一左一右,用環首刀向周大牛劈來。周大牛手持鐵盾,利用在親衛團裏苦練出來的本事左擋又磕。他被人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屍體絆了一下,跟跟蹌蹌地向後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沒法報了!”周大牛悲憤地想。他看見一把鋼刀向自己劈來,然後覺得頸部傳來一股大力,拖著他整個人快速向後退去。
“帶著弟兄們後撤!”死裏逃生的周大牛聽見郎將大人如此吩咐。抬起驚魂初定的雙眼,他看見李將軍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隊伍的最前方。
一把環首刀劈來,被李將軍磕飛上半空。然後,那把嗜血的黑刀劈開厚重的鐵甲,將前衝的敵軍砍成兩半。
“長矛手跟我斷後,其他人退入內城!”旭子從敵軍屍體上拔出刀,大聲命令。緊接著,他後退一步,躲開側麵砍來的一擊,黑刀逆勢上兜,找上了來人的脖頸。
鐵環編製的頸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開,身披鐵甲的敵方校尉捂住喉嚨,瞪著難以置信的眼睛蹲到了地上。他身邊的兩個親兵試圖替自家校尉報仇,被李旭一刀一個劈了回去。敵軍的攻勢登時一滯,借著這難得的喘息機會,雄武營的弟兄們調整陣型,將刀盾手圈在了隊伍中央,長矛手列在了隊伍最外側。
“別戀戰,後退!”李旭一邊抵擋叛軍的進攻,一邊命令。新衝上來的這夥重甲步兵無論在裝備精良程度方麵還是在士卒訓練程度方麵都是雄武營驍果的數倍。這樣的對手無法力敵,此刻雄武營最好的選擇便是縮回城內,放下隔離內城和甕城的鐵柵欄,然後利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來解決戰鬥。
“粘住他們,粘住他們!”鐵甲步卒後,叛軍的將領大聲下令。不能讓隋軍撤入內城,隻有粘住這夥隋軍,甕城周圍城牆上的隋軍才會投鼠忌器。否則,一旦城牆上的敵軍放開手腳,鐵甲步卒就麵臨滅頂之災。這類昂貴無比兵種的防禦力雖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嚴重限製了他們行動的靈活性。
“不要慌,且戰且退。長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揮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敵軍,大聲命令。十幾杆聚集在他周圍的長矛奮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鐵甲,給予敵人致命一擊。衝在最前方的一層叛軍慘叫著倒了下去,他們的袍澤卻毫不猶豫地踏過自家弟兄的軀體,揮刀橫掃,將數杆長矛同時掃斷。
內城的門洞很窄,雄武營的弟兄門一時無法全部退回城內。落在後方的人,不得不轉身迎敵。不斷有衝上來的敵軍被砍倒,刺穿,也不斷有雄武營的弟兄倒在敵軍的鋼刀下。雙方有著同樣的麵孔,帶著同樣的勇氣,甚至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輾轉廝殺。血柱一道接一道飛濺起來,染紅甕城的青灰色的城牆。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牆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如果旭子不在甕城內,此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鐵柵欄,將甕城中的自己人和敵軍一道隔離在外。然後用滾木擂石從四麵八方打下去,將底下的人不分敵我全部砸成肉餅。
慈不掌兵。這個慈字,不光指的是針對敵人,也包括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但現在,落下鐵閘的命令他卻傳不下去。事實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氣下達關閉內城門的命令,城牆上的袍澤們也不會去執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身旁這些驍果們正是看到了主將的親身經曆,才滿懷希望地留在雄武營中為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博殺。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拋棄旭子,無論黎陽之戰結果如何,大部分驍果將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監軍。甚至,這些無法五天的家夥都通過行刺他這個監軍的方式來為郎將大人討還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過什麽手段握住了雄武營弟兄的心。但他卻能聽得見袍澤周圍焦急的呐喊,能看見許多兵器被劈斷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邊,與主將大人共同進退。能讓很多你連他名字都記不住的人選擇與你同生共死,這是何等的榮耀。為將者能讓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複何求。刹那間,宇文士及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經沸騰,恨不得殺跳下城去,把那個被士兵們仰慕著的少年人,換成自己。
有這樣一群弟兄在身邊,足以縱橫天下。宇文士及感慨著,用橫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門一側。“到那裏去扔滾木,切斷敵軍,切斷敵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然後,看見城牆上百餘名弟兄爭先恐後跑到城門頂,下暴雨般的將滾木、擂石、甚至叛亂者的屍體一同砸下。
甕城中的叛軍沒料到宇文士及還有這一手,登時被砸了個人仰馬翻,整個攻擊節奏再度為之一緩。甕城內的雄武營弟兄把握住戰機,快速後退,又一批滯留在外的人順利躲回了城內。
韓世萼迅速調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牆,將羽箭層層疊疊地射進城門上的敵樓中。支撐敵摟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間就紮滿了白羽,沒被敵樓擋住的羽箭刺破長空,刺透鎧甲,將幾十名正在高舉滾木的大隋勁卒射成了刺蝟。
“啊――!”受了傷的雄武營弟兄慘叫著從城門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滾木一道,完成了對敵軍的最後一次攻擊。得到己方支援的鐵甲叛軍越戰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對手,從數個方向擠往內城門。
大多數雄武營的弟兄門都退入了城內,內城門口,隻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幾名負責斷後的悍卒。他們以主將為核心,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且戰且走。而敵軍如狼群般四下咬上來,將最外圍的士兵肉片一樣撕下。敵軍已經看出來旭子是這夥人,甚至整個黎陽守軍的核心。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將麵前這二十幾人咬住,黎陽城內門就永遠不敢關閉。
但是,他們想錯了。
“關城門!”李旭劈翻自己的對手,衝著城牆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傷,虧得李淵給的鎧甲結實,才沒有喪失戰鬥力。但這種幸運不會持續太久,衝過來的敵軍戰鬥力越來越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順利擊敗下一個對手。
“什麽!”宇文士及大驚,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
“不能關,不能關!”城牆上,忠勇的士兵們大聲抗議。有人順著馬道跑下城牆,試圖給自家主帥以支援。有人則冒著箭雨衝進城摟,將大量的石塊和滾木砸落。
以命換命,城摟內的雄武營士卒扔下滾木,砸翻數個叛軍。叛軍的羽箭同時也射穿了他們的身體。不斷有人衝進城樓,舉起滾木擂石。也不斷有鐵甲步卒湧進甕城,踩著血漿向前推進。
“粘住他,粘住他!別放他走了!”鐵甲步兵的主將帶著親衛衝進了甕城,用鋼叉指著李旭大喊。幾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將麵前表現,奮不顧身地衝上前。但是,他們手下的功夫實在不濟,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輪廝殺結束,又幾名斷後士卒倒下,城門口,除了李旭外隻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夥冷笑著,聚集在主將周圍,就像一塊礁石,死死擋住湧向城門的人浪。
“讓開,我來!”鐵甲叛軍的主將,擠開身邊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撲來。“狗官受死!”他大聲斷喝,身體騰空,人隨叉走,瞬間已經撲到李旭身前。
“鐺,鐺,鐺!”李旭連接對方從半空中刺來的三叉,後退半步,揮刀向敵將腰間砍去。
“啊!”敵我雙方士卒都發出一聲驚呼。這幾下快若電光石火,沒等他們驚呼聲結束,那名姓吳的叛軍將領於半空中一擰身,鐵叉順勢向下一橫,擋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後飄然落下。挺叉再刺。
“鐺!”李旭又擋住了對方致命一擊,被黑刀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兩膀發麻。
“鐺!”吳將軍大步後退,看著和自己一樣勇悍的對手,滿臉都是驚詫。
“是你!”二人同時驚叫。下一刻,又揮舞兵器戰到一處。“你居然做了狗官!”吳將軍憤怒地罵,恨不得將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賊?”李旭一邊隔擋,一邊追問。黑刀潑出一團烏光,再度將吳將軍逼退數步。
“關城門!”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係著半塊釘拍的鐵鏈,雙腿猛用力,整個人躍到了半空中。他的身體借著鐵鏈的牽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死亡之圈,兜過叛軍的麵甲和頸甲。叛軍的麵甲和頸甲均為鐵環編製,防禦最為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無不碎裂。麵甲的主人或者捂臉,或者掩喉,慘叫著蹲在了地上。
“把李將軍他們拉上來,關城門!”宇文士及終於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聲中帶著狂喜。
與他一樣機警的敵軍士卒也識破了李旭的打算,呐喊著再度衝上。被李旭身邊最後幾名士卒一一逼退。敵軍退開後,幸存的親衛學著主將的樣子抓住頭頂上的鐵鏈,腳踩城牆,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時,他們還沒忘記再狠劈幾刀,讓敵軍無法順利接近。
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轟然而落,隔斷城牆內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後的幾名親衛快速騰空,在敵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準備滾木擂石!”李旭望著腳下的吳黑闥,大聲喊道。快走,他心裏默默禱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無法大聲,隻能期望吳黑闥懂得審時度勢。
“嗚!”一杆烏黑的鋼叉淩空飛來,擦著旭子的臉,射入青灰色的城牆。
“啊!”城上的雄武營將士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見鋼叉走空,他們又興奮地發出了一陣狂呼,“李將軍,李將軍平安!”
“李將軍,李將軍!”城上城下,歡聲雷動。
“咳咳!”旭子被鋼叉濺起的塵土嗆得大聲咳嗽,身體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他手臂猛扯鐵鏈,腳尖一踩叉柄,整個人再度竄起五、六尺,如頭蒼鷹般,穩穩地落上了黎陽城頭。
“準備滾木擂石!”旭子登上城頭,立刻用黑刀指向敵軍,拖長了聲音命令。在關切的目光中,他看見吳黑闥帶著鐵甲步卒,倉惶敗退。自從李密對黎陽城發起第一波攻勢那一刻起,旭子就意識到了敵軍的舉動不對勁兒。
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釣譽,也可以嘲笑叛軍的裝備低劣,但他決不敢輕視給叛軍出謀劃策之人的智慧。事實上,旭子心底有一種直覺,自己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就隱藏在對麵的軍陣裏。眼前這場黎陽攻防戰,就像當年師徒之間的一場小考試,是師父對自己學業的一場檢測。隻是當年在上穀郡,考試通過與否的彩頭不過是幾句褒獎,或者不痛不癢地打幾下手心。而今天,師徒兩人之中卻必然有一個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過這場大考,還是通不過。他隻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應付。楊夫子當年不經意間聊及的一些戰術心得,還有那本筆記上的所有類似戰例,逐一被他從內心深處翻出來,帶著幾分激動在眼前溫習。幾個經典戰例翻過後,他敏銳地判斷到,西城外的進攻可能是一個陷阱。隨著敵軍第一波攻勢的結束,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愈發強烈。以叛軍目前窘迫境況,黎陽城對他們涉及生死存亡,他們應該不顧一切來爭才對。而李密的舉止卻太從容了,從容到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悄悄地走下城頭,奔向了黎陽城另一側。他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再將其他幾側城牆的防禦再檢查一遍,結果,在東城門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擁而入的叛軍。
敵軍的細作和自家的弟兄擁擠在一起,分不清旁邊的人是敵是友。而殺入城內的叛軍卻不管這麽多,揮動著橫刀,他們將擋在麵前的所有人砍倒。東門下的士兵們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們已經絕望。但在下一個瞬間,勇氣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頭。
“弟兄們,把城門堵住!叛軍入城,大夥都沒好活!”亂作一團的雄武營兵士聽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緊接著,他們看見了自家主將那杆大纛旗。親兵營的弟兄們像一堵牆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門口的官道。在他們中央,自家將軍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敵軍倒地。
“李誌、韓建,帶人封鎖街道兩側,有亂跑亂撞者,殺無赦!”李旭穩住頹勢後,立刻下達了第二條命令。他身後的兩個親兵旅率快速帶人衝向了街道兩側,趁著混亂,將自己人和敵軍一並擋在街道中央。
跑動的新兵沒勇氣衝撞主將的親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背後的叛軍卻毫不留情,舉刀將他們砍倒。這種不分敵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憤,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新兵們的求生欲望再次戰勝了恐懼。
“弟兄們,轉身殺回去啊。他們入了城,全城殺光!”幾個機靈的親兵在人群中大喊。
“弟兄們,殺賊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邊的張秀、周大牛等人齊聲高呼。“李將軍來了,咱們不會敗!”
“李將軍,李將軍來了!”雄武營的老兵呐喊著,轉身殺了回去。纛旗下,站著的是年齡比他們小,但數度與他們共同進退的李郎將。有他在,雄武營就不會輸,大夥的封侯夢想就不會破滅。功名但在馬上取,有多少男兒是做著這樣的夢想成為大隋驍果。但在入伍後,無數軍中前輩卻告訴他們,大隋朝注重等級,注重門第,寒門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於人則難以出頭。在他們對自己的人生瀕臨絕望時,李將軍以自己為例子告訴他們,那些全是騙人的假話。男人隻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機會。因為在三年之前,李將軍的境況比他們還窘迫,家世比他們還寒微。而現在,他卻是大隋朝的虎賁郎將,是許多豪門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將在鎮場,混在新兵中的細作們便無法掀起更大的風浪。很快,他們或被叛軍自己殺死。或者因為衝動本陣,被親衛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剔除了毒癰後的雄武營重新恢複了力量,堵在內城門附近,寸步不讓。敵我雙方開始在城門下膠著,叛軍一時無法擴大戰果,雄武營一時也無法重新奪回城門。
僵持了數息之後,李旭就發現了城牆上的混亂狀態。他立刻派出張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當對方帶著援軍趕來後,雄武營慢慢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作為後備隊的四個團驍果們的戰鬥力和裝備本來就比混編後的新兵強上許多,宇文監軍又非常及時地控製住了城牆上的局勢,在城頭守軍的支援下,大隋官軍漸漸將叛軍推出了內城門。
“弟兄們加把勁兒,把他們推出去!”雄武營的老兵們呐喊著,一波波向叛軍發動反擊。來自眼前和頭頂的雙重壓力迫使叛軍不斷後退,片刻之間,半個甕城易手。見到敵軍力乏,雄武營弟兄們鬥誌愈發旺盛,爭先恐後地向前,眼看著就要接近外側城門。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個!”錢小六的聲音在甕城內回蕩。他是跟著周大牛從汝南郡去投驍果的,本想著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誰料到去了遼東後沒幾天,就被打成了苦囚。遼東之戰後,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張秀從苦囚中挖出來重見天日,並成了主將的親衛。
“美,美死你個小娘養的!”周大牛小聲嘀咕,忌妒得心裏直冒酸水。將大夥的鬥誌激勵起來後,主將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衝殺,帥旗的位置也相應地從最前方移動到衝鋒隊伍的中間。作為將軍大人的親衛隊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丟下主將不管,像錢小六那樣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搶戰功。但他又無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勞就這樣溜走,氣得雙眼冒火,恨不能將錢小六揪回來與自己換換位置。
臨入親衛團之前,親兵校尉張秀大人曾經親口對他說過,郎將大人喜歡身先士卒,所以作為親衛,他們的訓練要比普通士卒嚴格得多。同時,立功的機會也遠高於其他人。眼下雄武營大部分旅率都是監軍或主將大人的親衛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證。周大牛記得,從城門口的戰鬥開始到現在,錢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戰果。斬首五級的戰果報上去,此戰結束後,錢小六的職位決不會比他這個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覺到自己一方的攻勢滯了滯。緊接著,他就看見幾隊全身包裹著鐵皮,隻露出兩個眼睛的步卒逆著人流衝進了甕城。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無論是叛軍還是雄武營袍澤,都被他們撞翻在地。一直衝殺在最前方的錢小六來不及後退,被三把碩大的環首刀同時砍中,連人帶兵器斷成了數截。
“小六子!”周大牛覺得心裏像被紮了一樣痛。錢小六是他從小玩到大,一起橫行鄉裏,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慘死在麵前,這種打擊他實在無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過幾具屍體,橫刀潑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軍的肩膀上。耳畔隻聽見“咯”的一聲,銳利到可以將馬頭從馬脖子上一刀砍下來的大橫刀卻隻砍透了敵軍的鎧甲,陷在敵兵的肩頭,無法再深入半寸。說時遲,那時快,受了傷的叛軍士卒手中的厚背環首刀一掄,硬生生地將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兩段。
論鋒利程度,厚背環首刀遠不及大隋軍中慣用的大橫刀。但論重量和厚度,環首刀卻比大橫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衝進甕城的叛軍個個都是彪形大漢,重達近二十斤的厚背環首刀在他們手中揮得嗚嗚生風。雄武營的弟兄們殺上去,要麽兵器砍中了對方身體,卻未能造成致命創傷,要麽兵器被人家用環首刀砸折,瞬間變成了以赤手空拳對付敵軍的鐵甲鋼刀。
兩名鐵甲叛軍齊齊跨步,一左一右,用環首刀向周大牛劈來。周大牛手持鐵盾,利用在親衛團裏苦練出來的本事左擋又磕。他被人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屍體絆了一下,跟跟蹌蹌地向後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沒法報了!”周大牛悲憤地想。他看見一把鋼刀向自己劈來,然後覺得頸部傳來一股大力,拖著他整個人快速向後退去。
“帶著弟兄們後撤!”死裏逃生的周大牛聽見郎將大人如此吩咐。抬起驚魂初定的雙眼,他看見李將軍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隊伍的最前方。
一把環首刀劈來,被李將軍磕飛上半空。然後,那把嗜血的黑刀劈開厚重的鐵甲,將前衝的敵軍砍成兩半。
“長矛手跟我斷後,其他人退入內城!”旭子從敵軍屍體上拔出刀,大聲命令。緊接著,他後退一步,躲開側麵砍來的一擊,黑刀逆勢上兜,找上了來人的脖頸。
鐵環編製的頸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開,身披鐵甲的敵方校尉捂住喉嚨,瞪著難以置信的眼睛蹲到了地上。他身邊的兩個親兵試圖替自家校尉報仇,被李旭一刀一個劈了回去。敵軍的攻勢登時一滯,借著這難得的喘息機會,雄武營的弟兄們調整陣型,將刀盾手圈在了隊伍中央,長矛手列在了隊伍最外側。
“別戀戰,後退!”李旭一邊抵擋叛軍的進攻,一邊命令。新衝上來的這夥重甲步兵無論在裝備精良程度方麵還是在士卒訓練程度方麵都是雄武營驍果的數倍。這樣的對手無法力敵,此刻雄武營最好的選擇便是縮回城內,放下隔離內城和甕城的鐵柵欄,然後利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來解決戰鬥。
“粘住他們,粘住他們!”鐵甲步卒後,叛軍的將領大聲下令。不能讓隋軍撤入內城,隻有粘住這夥隋軍,甕城周圍城牆上的隋軍才會投鼠忌器。否則,一旦城牆上的敵軍放開手腳,鐵甲步卒就麵臨滅頂之災。這類昂貴無比兵種的防禦力雖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嚴重限製了他們行動的靈活性。
“不要慌,且戰且退。長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揮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敵軍,大聲命令。十幾杆聚集在他周圍的長矛奮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鐵甲,給予敵人致命一擊。衝在最前方的一層叛軍慘叫著倒了下去,他們的袍澤卻毫不猶豫地踏過自家弟兄的軀體,揮刀橫掃,將數杆長矛同時掃斷。
內城的門洞很窄,雄武營的弟兄門一時無法全部退回城內。落在後方的人,不得不轉身迎敵。不斷有衝上來的敵軍被砍倒,刺穿,也不斷有雄武營的弟兄倒在敵軍的鋼刀下。雙方有著同樣的麵孔,帶著同樣的勇氣,甚至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輾轉廝殺。血柱一道接一道飛濺起來,染紅甕城的青灰色的城牆。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牆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如果旭子不在甕城內,此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鐵柵欄,將甕城中的自己人和敵軍一道隔離在外。然後用滾木擂石從四麵八方打下去,將底下的人不分敵我全部砸成肉餅。
慈不掌兵。這個慈字,不光指的是針對敵人,也包括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但現在,落下鐵閘的命令他卻傳不下去。事實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氣下達關閉內城門的命令,城牆上的袍澤們也不會去執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身旁這些驍果們正是看到了主將的親身經曆,才滿懷希望地留在雄武營中為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博殺。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拋棄旭子,無論黎陽之戰結果如何,大部分驍果將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監軍。甚至,這些無法五天的家夥都通過行刺他這個監軍的方式來為郎將大人討還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過什麽手段握住了雄武營弟兄的心。但他卻能聽得見袍澤周圍焦急的呐喊,能看見許多兵器被劈斷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邊,與主將大人共同進退。能讓很多你連他名字都記不住的人選擇與你同生共死,這是何等的榮耀。為將者能讓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複何求。刹那間,宇文士及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經沸騰,恨不得殺跳下城去,把那個被士兵們仰慕著的少年人,換成自己。
有這樣一群弟兄在身邊,足以縱橫天下。宇文士及感慨著,用橫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門一側。“到那裏去扔滾木,切斷敵軍,切斷敵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然後,看見城牆上百餘名弟兄爭先恐後跑到城門頂,下暴雨般的將滾木、擂石、甚至叛亂者的屍體一同砸下。
甕城中的叛軍沒料到宇文士及還有這一手,登時被砸了個人仰馬翻,整個攻擊節奏再度為之一緩。甕城內的雄武營弟兄把握住戰機,快速後退,又一批滯留在外的人順利躲回了城內。
韓世萼迅速調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牆,將羽箭層層疊疊地射進城門上的敵樓中。支撐敵摟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間就紮滿了白羽,沒被敵樓擋住的羽箭刺破長空,刺透鎧甲,將幾十名正在高舉滾木的大隋勁卒射成了刺蝟。
“啊――!”受了傷的雄武營弟兄慘叫著從城門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滾木一道,完成了對敵軍的最後一次攻擊。得到己方支援的鐵甲叛軍越戰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對手,從數個方向擠往內城門。
大多數雄武營的弟兄門都退入了城內,內城門口,隻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幾名負責斷後的悍卒。他們以主將為核心,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且戰且走。而敵軍如狼群般四下咬上來,將最外圍的士兵肉片一樣撕下。敵軍已經看出來旭子是這夥人,甚至整個黎陽守軍的核心。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將麵前這二十幾人咬住,黎陽城內門就永遠不敢關閉。
但是,他們想錯了。
“關城門!”李旭劈翻自己的對手,衝著城牆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傷,虧得李淵給的鎧甲結實,才沒有喪失戰鬥力。但這種幸運不會持續太久,衝過來的敵軍戰鬥力越來越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順利擊敗下一個對手。
“什麽!”宇文士及大驚,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
“不能關,不能關!”城牆上,忠勇的士兵們大聲抗議。有人順著馬道跑下城牆,試圖給自家主帥以支援。有人則冒著箭雨衝進城摟,將大量的石塊和滾木砸落。
以命換命,城摟內的雄武營士卒扔下滾木,砸翻數個叛軍。叛軍的羽箭同時也射穿了他們的身體。不斷有人衝進城樓,舉起滾木擂石。也不斷有鐵甲步卒湧進甕城,踩著血漿向前推進。
“粘住他,粘住他!別放他走了!”鐵甲步兵的主將帶著親衛衝進了甕城,用鋼叉指著李旭大喊。幾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將麵前表現,奮不顧身地衝上前。但是,他們手下的功夫實在不濟,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輪廝殺結束,又幾名斷後士卒倒下,城門口,除了李旭外隻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夥冷笑著,聚集在主將周圍,就像一塊礁石,死死擋住湧向城門的人浪。
“讓開,我來!”鐵甲叛軍的主將,擠開身邊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撲來。“狗官受死!”他大聲斷喝,身體騰空,人隨叉走,瞬間已經撲到李旭身前。
“鐺,鐺,鐺!”李旭連接對方從半空中刺來的三叉,後退半步,揮刀向敵將腰間砍去。
“啊!”敵我雙方士卒都發出一聲驚呼。這幾下快若電光石火,沒等他們驚呼聲結束,那名姓吳的叛軍將領於半空中一擰身,鐵叉順勢向下一橫,擋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後飄然落下。挺叉再刺。
“鐺!”李旭又擋住了對方致命一擊,被黑刀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兩膀發麻。
“鐺!”吳將軍大步後退,看著和自己一樣勇悍的對手,滿臉都是驚詫。
“是你!”二人同時驚叫。下一刻,又揮舞兵器戰到一處。“你居然做了狗官!”吳將軍憤怒地罵,恨不得將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賊?”李旭一邊隔擋,一邊追問。黑刀潑出一團烏光,再度將吳將軍逼退數步。
“關城門!”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係著半塊釘拍的鐵鏈,雙腿猛用力,整個人躍到了半空中。他的身體借著鐵鏈的牽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死亡之圈,兜過叛軍的麵甲和頸甲。叛軍的麵甲和頸甲均為鐵環編製,防禦最為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無不碎裂。麵甲的主人或者捂臉,或者掩喉,慘叫著蹲在了地上。
“把李將軍他們拉上來,關城門!”宇文士及終於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聲中帶著狂喜。
與他一樣機警的敵軍士卒也識破了李旭的打算,呐喊著再度衝上。被李旭身邊最後幾名士卒一一逼退。敵軍退開後,幸存的親衛學著主將的樣子抓住頭頂上的鐵鏈,腳踩城牆,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時,他們還沒忘記再狠劈幾刀,讓敵軍無法順利接近。
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轟然而落,隔斷城牆內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後的幾名親衛快速騰空,在敵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準備滾木擂石!”李旭望著腳下的吳黑闥,大聲喊道。快走,他心裏默默禱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無法大聲,隻能期望吳黑闥懂得審時度勢。
“嗚!”一杆烏黑的鋼叉淩空飛來,擦著旭子的臉,射入青灰色的城牆。
“啊!”城上的雄武營將士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見鋼叉走空,他們又興奮地發出了一陣狂呼,“李將軍,李將軍平安!”
“李將軍,李將軍!”城上城下,歡聲雷動。
“咳咳!”旭子被鋼叉濺起的塵土嗆得大聲咳嗽,身體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他手臂猛扯鐵鏈,腳尖一踩叉柄,整個人再度竄起五、六尺,如頭蒼鷹般,穩穩地落上了黎陽城頭。
“準備滾木擂石!”旭子登上城頭,立刻用黑刀指向敵軍,拖長了聲音命令。在關切的目光中,他看見吳黑闥帶著鐵甲步卒,倉惶敗退。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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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武營的弟兄們用滾木擂石“留住”了十幾名撤退不及的敵軍,接著,東城外的戰鬥就陷入了沉悶的僵持狀態。韓世萼麾下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在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協助,他們一時無法奈何黎陽城高大的城牆。雄武營的弟兄們占據地利優勢,士氣高昂,但敵軍不進入甕城,他們也沒法對其製造更大的殺傷。大部分時間內,雙方都在以羽箭互射,叛軍射出的利箭從天空中落下來,紮得城頭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白羽。而那些靠近城牆外側城垛後邊的死角,則成了守軍理想的避風港。他們把身體蜷縮在那裏,用盾牌蓋住小腿,不時探出頭去放一支冷箭,像敵軍示威。雖然大多數情況下羽箭距離目標都差了十萬八千裏,但也射得不亦樂乎。
李旭抱著自己的黑刀,縮卷在敵樓外側女牆下喘息。剛才的戰鬥太緊張,此刻轉危為安,他覺得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力道。而胳膊和大腿上幾處小小的傷口也開始疼了起來,隨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宛若有刀子在向肉裏紮。這些都不是讓他最煩惱的事情,此刻他最頭疼的是在敵軍中又發現了一個朋友。一個曾經彼此救過對方性命,眼下卻不得不拚你死我活的朋友。
吳黑闥和他麾下的鐵甲步兵沒有撤得太遠。不甘心失敗的他此刻就站在距離外城門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官道上,等待下一次進攻機會。城頭上零星射下的羽箭到了這個位置已經失去了力量,即便射中,也無法穿透鐵甲。除了那個曾經的好友,吳黑闥不相信黎陽城內還有第二人能在這麽遠的距離外給自己致命威脅。他將手中的兵器換成了巨盾和厚背環首刀,不安地來回踱步。不知道是因為舍不得失落在甕城內的鋼叉,還是出於其他原因。旭子看到他幾次試圖衝向城門,但幾次又在半途中退了回去。“他是想跟我說話!”李旭覺得心口有一股氣憋得難受,他也想從城牆上探出頭來,問一問吳黑闥好好的江湖遊俠不做,為什麽去做被抓住後要抄家滅族的叛賊勾當。但在幾度權衡後,旭子心中的衝動終於被理智給壓了下去。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旭子了,官爵和名聲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人身上背負的東西越多,往往做事越需要考慮後果。
“熟人?”宇文士及弓著要,貼著女牆跑過來,笑著追問。
“算不上太熟,一道在塞外販過馬而已!”李旭聳了聳肩膀,懶懶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反常表現瞞不過宇文士及,索性幹脆地承認。經曆了這麽長時間交往,他也發現宇文士及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可惡。
“用刀子付的帳吧!”宇文士及犀利的舌頭成功地為他自己換回了一個白眼,笑了笑,他繼續說道:“那家夥好身手,難怪能和你一道去禍害阿史那卻禺!可惜走的不是正道,白白辜負了一身武藝!”
“他性格和你很像!”李旭用黑刀磕了磕宇文士及的戰靴,示意對方把腿盡量向牆根縮,以免被流矢所傷。“他說當官的全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所以這輩子生不入公門,死不入地獄!”
“是麽?”宇文士及臉上湧起一層促狹的笑意,“能在叛軍中號令兩個團鐵甲的,至少也是個督尉吧。難得叛軍的官兒就不是官兒麽?若是楊玄感真有幸取了天下,難道他肯將舍命換來的功名白白送人?”
如果這兩個人放手打一場嘴架,場麵一定會很精彩。李旭回頭從望孔裏看看肅立在城外官道中央的吳黑闥,又看看吐著舌頭逞威風的宇文士及,不無惡意地想。關於這個話題,他不打算討論太深,所以主動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戰況上。
“趙長史傷得怎樣?有性命危險麽?”
“挨了三刀,傷口挺大。還好,都是菜刀砍的,沒傷到骨頭。有孫郎中在,他死不了!”宇文士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仿佛發現了什麽得意事情般,樂不可支。
“笑什麽,我都說過和他不太熟了!”李旭被宇文士及笑得有些發毛,板起臉來強調。
“熟也沒用,疆場無父子!他不殺你,不代表別人不捅你一刀!”宇文士及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後,伸手在自己護鐺中上方比了比,齷齪地笑了起來,“你猜趙長史有一刀挨在什麽地方了,大腿根兒,再偏半寸…….”
李旭目光順著宇文士及的手望去,猛然,他明白了趙子銘差點被人砍成太監的窘境,心中感到好笑之餘,又升起了對宇文士及的幾分不滿。“有什麽好笑的,他是咱們的弟兄哎!你可是雄武營監軍,當朝駙馬……”
原來駙馬督尉也這麽粗俗!旭子被自己的新發現嚇了一跳,敏感地閉上了嘴巴。在他心中,大部分豪門世家出身的人都是彬彬有禮,冷漠而陰險。即便跟宇文士及這麽熟,他也沒想到對方性格中還有如此惡俗的一麵。“他好像越來越惡俗了”旭子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不已,同時覺得和宇文士及彼此之間的關係快速被拉近。一瞬間,李建成、劉弘基、李淵、宇文述等人留在旭子心中的印象也愈發清晰。
“噢,我忘了你還沒成親!”宇文士及被旭子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迷惑,一廂情願地揣測起對方不為趙子銘的傷勢慶幸的原因來。“沒關係,包在我身上。此戰之後,你肯定一舉成名!很多人巴不得將女兒送上門。”
“監軍大人,敵軍還在攻城!”李旭窘得耳朵都紅了,低聲抗議道。
“強弩之末耳!我不信他韓世萼能用手把城牆推倒。如果他再派人進入甕城,剛好咱們再湊一批首級去領功!”宇文士及自信地回答。他非常喜歡少年人窘迫的模樣,在自己原來那些朋友中,提起婚事會臉紅的人可是不多。那幫家夥從小就有貼身侍女服侍,不到十四歲就明白了什麽是人道。婚姻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場交易,家族和家族之間的交易。宇文士及看著麵紅耳赤的旭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妻兒。已經結婚好些年了吧,宇文士及不記得那場交易發生在什麽時候了,他隻知道,娶一個公主決不意味著幸福。
“將來你看上誰家的女兒,我替你去說項!”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用微笑掩蓋住心中的感慨。他清楚自己並不是完全在說笑話,像李旭這樣快速崛起,又沒有家族依托的少年將軍,與某個家族聯姻,的確是一種可以保持自身獨立,又能獲得強援的好方式。而某些對門戶看得不那麽重的家族,也不吝嗇嫁出一個庶出的女兒,以拉攏一個大有潛力的軍中新秀。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真的會一舉成名麽?’他不敢把自己的前程想得如此平坦。但下一刻,各種期待卻亂紛紛地湧入他的心頭。‘會升官?還是加爵?還是賜給食邑?’他不無開心地想,幻想著自己衣錦還鄉時,父母臉上滿足的笑容。爹肯定說,“旭子,你為咱李家爭光了,你爺爺在世時,就說你是咱李家墳頭的一根蒿子!”而娘呢,她會幸福地穿上皇家賜給的錦緞所做的衣服,然後不甘心地問自己,為什麽不抓緊時間找個媳婦,讓她也早日報個孫子。
‘陶闊脫絲已經嫁了吧!’猛然,一股憂傷的感覺湧遍李旭的全身,他緩緩地站起來,用盾擋住身體,慢慢地向馬道走去。
“你去哪?”宇文士及追問,不明白少年人又犯了哪根筋,剛才提起軍功,臉上還陽光燦爛,轉眼就陰雲密布。
“此刻東門平安,我去其他幾個城牆巡視一下!”旭子沒有回頭,背對著宇文士及回答。腿上的傷口隨著走動,慢慢地滲出幾滴血。被城上的夕陽一映,顯得格外紅豔。幾根流矢飛來,旭子抖動黑刀,將箭杆一一劈成了兩半。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張秀帶著十幾名親衛,快速跟過來,在旭子身邊圍出一堵盾牆。
“請孫郎中,請孫郎中,將軍身上有傷,將軍身上有傷!”周大牛驚惶失措地喊道。
“別一驚一乍的,這種小傷,晾著最好!”李旭用刀背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低聲吩咐。他不想驚動更多的人,疼痛可以令他清醒,可以讓他忘記很多煩惱。可以讓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會因為周圍的幹擾而在旅途中迷失。
大隋的將軍,在蘇啜部那些長老的心中,分量應該能比得上一個突厥的王侄吧。隻是這一切,來得都已經太遲。不是造化弄人,而是自己和陶闊脫絲,相逢實在太早。
少年人慢慢走下馬道,腳步也慢慢堅定。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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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陽城的南北兩側城牆並未受到敵軍攻擊,因此,那些手臂上纏著黑布條的細作們沒等有所作為,就被得到宇文士及親兵提醒的守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潛伏在西側城牆上的叛軍細作之表現最為離奇,不知道是因為李密示弱佯攻表演得過於逼真而令他們對前途絕望的緣故,還是因為受了宇文士及刻意製造出的那段關於楊玄感把黃河以北土地都割讓給了高句麗人的謠言的盎惑,他們中間的意誌不堅定者在接到城下叛軍發出的指令前,悄悄地向李安遠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得到情報後的李安遠立刻采取行動,將所有臂纏黑布的人從守城隊伍中剔除了出去。當李密得知東城奇襲失敗而欲在黎陽西側製造混亂時,回答他的隻是一陣嘲諷的罵聲。
緊張戰鬥在太陽落山後草草收尾,韓世萼帶著筋疲力盡的叛軍精銳不知去向。李密也帶著擔任佯攻的弟兄撤回了大坯山。作為低估守軍實力的代價,叛軍總計拋下了大約四千多具屍體。大部分都在城西側。城東側的戰鬥激烈程度雖然遠遠高於城西,但那些擔任主攻任務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所以全身而退的機會遠遠高於在黎陽城東側擔任佯攻任務的袍澤。
盡管知道敵軍在夜間攻城的可能性很小,李旭還是在各側城牆上安排了三百名守夜者。“夜襲對士兵的訓練程度要求非常高!”宇文士及搖晃著腦袋,譏笑李旭膽小。但看到李旭剛剛包紮好的傷口,他又快速地改變了主意:“叛軍中有一部分人相當善戰,幸好他們數量不多,並且今天陣亡了不少!”
他的話在將領們之間引發了一陣哄笑,同時也給每個人心裏留下了陰影。能把旭子傷到這種程度的人不多,至少帶著同樣數量的兵馬,雄武營諸將都沒把握能取得如此戰績。如果有兩百名訓練到這種程度的敵軍半夜時分冒險爬上黎陽城,大夥沒把握能保證城門不失。
“最好咱們學高句麗人,把四個城門全塞死!”校尉崔潛低聲建議。這是高句麗人死守遼東的辦法,他將之搬到黎陽來,倒以算得上活學活用。
李旭和宇文士及商量了一下,立刻把任務布置了下去。性命比麵子重要,傻瓜才在兩軍陣前裝君子。用沙包堵死了所有城門後,宇文士及和旭子又安排人手,抬著沙包,將城牆分割成以五丈距離為一個間隔的數小段。每段城牆之間由隻供一人通過的間隙相連,萬一某段城牆失手,相鄰區域的士卒可以快速用沙包堵死與失陷段落的聯係。
李孟嚐帶人拆毀了靠近城牆的房屋,李安遠帶人在內側牆根釘滿了木樁。高句麗人守遼東的招術,被大夥根據自己道聽途說來的信息一個不落地布置在了黎陽城內。城中的存糧夠雄武營吃上二十年,他們不相信,高句麗人頂住了六十萬隋軍的策略,拿來對付叛賊會收不到奇效。
大夥一直忙碌到後半夜才輪流回縣衙休息。李旭躺在寬大的木床上,感覺到一陣陣倦意上湧,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身上的傷口被隨軍郎中孫晉敷了很多藥,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但白天戰鬥的場景卻總是在他眼前回放,讓他無論怎麽閉眼睛,都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你居然做了狗官?”旭子聽見吳黑闥在自己耳邊追問。此時在他眼前晃動的不隻是吳黑闥一個,還有話不多,但人很厚道的獸醫牛進達;大大咧咧,一心想證明自己是正宗草原主人的劉季真,還有……,最後一個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待人熱情,但做事淄株必校的土財主張亮。迷迷糊糊中,旭子想起來張亮是吳黑闥的雇主,牛進達好像也跟張亮是一夥。激靈一下,他如同被當頭潑了桶冷水,思路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劉弘基當日說:張亮的東家所謀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膽氣之人,恐怕將來會害人害己。這句話所指的應該不是李密就是楊玄感。“如果當時我不選擇跟了劉大哥,而是跟了張亮!”旭子非常恐懼地想,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李家世代忠厚,如果家中出了一個亂匪,爹娘一定傷心死。旭子對當日的情景心有餘悸。親身經曆告訴他,吳黑闥、張亮等人都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但讀過的書和成長的環境還是令他無法認同吳黑闥的選擇。
天快亮的時候,旭子終於睡著了。迷迷糊糊地,他夢見與吳黑闥再次重逢,兩個人身後都帶著兵,毫不猶豫地向對方衝了過去。
“嗚――嗚――”淒厲地號角聲在天地間回蕩,旭子橫刀胸前,刀刃向下,刀背外傾。這是被銅匠師父所教,經錢世雄將軍指點過的破槊式。吳黑闥一叉刺來,旭子抬臂翻腕,一刀磕開鋼叉,又一刀抹向吳黑闥的脖頸。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不停地響,他看見吳黑闥的血從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黑色的天空。
“嗚――嗚――嗚!”號角聲就在耳邊。旭子翻身坐起,衝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強壓住心頭的狂跳。敵襲,天亮了,刺耳的警報聲將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幾個親兵衝進屋內,七手八腳地幫助郎將大人穿上鎧甲。緊接著,衝進來的是親兵校尉張秀,“西城牆外發現大股敵軍,抬著很多沙包!”張秀一邊匯報,一邊替李旭帶起頭盔,佩好兵器。“預備隊已經集結,諸將等著你的進一步指示!”
“命令諸將各自守衛各自負責的城牆,預備隊進入在縣衙內一邊休息一邊待命。親兵團,跟著我上西城敵樓觀戰!”李旭正了正頭盔,毫不猶豫地下令。
當他帶著親兵趕到西城敵樓時,敵軍的進攻已經開始。數千名手持樹枝編就的巨盾,上身什麽都沒穿的壯漢在城牆下三十步處豎起了一道綠色的木牆。木牆後,至少三千多名弓箭手輪番引弓,壓得城牆上的守軍無法抬頭。而數以萬計的叛軍士兵扛著沙包,快速向城牆根移動。轉瞬間,他們就用稻草袋子和泥沙在城門偏右五尺處鋪出一條三丈寬,二十幾丈長的通道來。
丟下沙包的叛軍士兵繞行幾步,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跑去。新一波士兵跑來,用沙包將通道加高一層。在震天的金鼓聲中,一條攻城用的魚梁大道漸漸成形。尾端與地麵形成坡度,首端一點點迫近城頭。
城頭上的弓箭手拚命反擊,不斷有扛著沙袋的叛軍士卒被射倒在城下。可那些士兵卻像中了邪一般,根本無視同伴的生死。踩過血泊,跨過同伴屍體,向魚梁道上丟下沙袋,轉身跑回本陣。本陣中,有士兵用木鍬鏟起泥沙,裝滿草袋子,再次將草袋子放到築路者的肩膀。
“傳令給秦參軍,讓他把預備兵馬拉到西城外空房中,一邊吃造飯,一邊等待戰鬥。命令其他各城牆弟兄輪流用飯,時刻準備過來支援!”李旭看了觀察了一會兒敵軍的動向,低聲命令。
這次不會是佯攻了,昨天與他沒分出生死來的吳黑闥正帶著數百鐵甲步卒,站立在二百步外,等待魚梁大道抵達城頭的那一刻。每名鐵甲步卒都拉下了遮擋麵孔的鐵網,城頭上的人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感覺到隊伍中衝天的殺氣。
“命令李安遠多準備長矛,待鐵甲軍衝上來時,弟兄們以長矛迎戰!”李旭想了想,發出第二道將令。昨天戰鬥的經驗表明,橫刀很難對身披鐵甲的敵軍造成致命創傷。但長矛卻可以尋找對方兩片鐵甲的縫隙或者防守薄弱的腿部進行攻擊。
“讓秦行師將糧倉裏的菜油運二百桶來,放在城牆上和馬道附近待命!”宇文士及想了想,在旁邊補充。
這是一個高句麗人示範過的歹毒辦法。李旭抬頭看了看宇文士及,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李密夠聰明,居然能想到利用人數優勢修築魚梁道攻城的大手筆。但是他的運氣卻實在差到了極點,大隋府兵在遼東城外剛剛用過這一招,進攻一方的策略和防守一方的破解辦法,雄武營的將士們在遼東城下看了個一清二楚。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拿下黎陽後,每人分三百斤稻穀!”少年時即名滿天下的李密可不知道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經想到了應對之策。看著越來越接近城頭的魚梁大道,他輕搖羽扇,意氣風發。
楊玄感趁大隋以傾國之力伐遼之時起兵造反,完全是李密的主意。雖然楊玄感舉兵的時候李密並不在黎陽,並且在對方起事後,裝做為了成全朋友之義才不得不前來幫忙。但為了這一刻,給家族的榮耀再添上濃重的一筆,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這些年,大隋朝三山五嶽的豪傑,天南地北的幫派,很少沒得到過他的恩惠。憑著自己的過人才華,還有在官場和民間的傑出口碑,李密認為輔佐明主取得天下應該是傳檄而定的事情。可惜楊玄感這個人不肯完全遵從自己的意見,可惜韋幅祠等人處處對自己擎肘。更可惜元務本這個人無能,居然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帶著數千兵馬殺了個全軍覆沒。
通過斥候和細作的打探,李密已經掌握了此時守衛在黎陽城中隋將的底細。不是值得他認真應對的大隋府兵老將,而是兩個誤打誤撞奪下黎陽的莽撞之徒。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李密比較熟,是大隋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在李密的印象裏,此人除了長相比較俊秀之外沒什麽其他長處。另一個幹脆連姓名都未曾被他聽說過,居然也敢領著些許兵馬,與他麾下的七萬大軍對峙。
雖然昨天奇襲東城失敗後,征東將軍韓世萼和折衝督尉吳黑闥都對敵將的武藝讚口不絕,但李密不認為那是真話。打了敗仗的家夥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哪個不將敵手的本事誇到天上去!此人既不是將門之後,又不是名師之徒,憑什麽會擁有那麽強的本領?
“李軍師,李軍師?”有低聲的呼喚傳來,將李密從沉思中喚醒。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張蒼老而愁苦的麵孔。因為過於操勞,此人已經瘦得沒了幾兩肉,幹巴巴的骨架子頂著一襲青灰色長袍,仿佛風一吹就可以被吹倒。
“楊長史,什麽事情?”李密皺了皺眉頭,問道。喊他的人姓楊,據說曾經追隨楊玄感的父親,已故的楚國公楊素平定過南陳,經曆戰陣無數。但李密從對方身上看不出一點老謀深算的氣質。相反,這個人見識短淺的很,總是和他唱反調。當初楊玄感起兵,李密提出上、中、下三策,其中最有把握實現的,北進千裏,奔襲涿郡,將百萬大軍餓死於長城之外的上策,便是被此人帶頭否決的。
“李軍師,你看城頭,敵將在城頭上堆了很多沙包,將城牆完全分成了數段。魚梁道鋪上去,恐怕也難擴大戰果啊!”楊老夫子喘了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本不想提醒李密,但又不忍心看著七萬大軍折翼堅城之下,考慮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勸告。
“無妨,我已經命令吳將軍麾下的每夥名重甲步卒攜帶一根長索。隻要衝上城頭,就可以用長索拴住城垛墜到城內,奪取城門,放大軍進入!”李密搖了搖羽扇,微笑著說出用兵的玄機。
“可敵軍在城內也會藏有重兵!”楊夫子向遠處的敵樓看了看,繼續提醒。黎陽城頭飄蕩的將旗上有個鬥大的“李”字,據斥候回報,守城的將領姓李,名旭,字仲堅。楊夫子有七成把握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但他不敢說出來,這個話題太殘忍。直覺和對自己弟子的了解告訴他,如果守城的真的是仲堅,李密未必能順利拿下黎陽。
而黎陽是不得不取的。聚集在洛陽城外的三十萬大軍眼巴巴地等著這裏的糧草。此外,收複黎陽後,就能讓遠道而來的大隋官兵失去補給。東主那邊再調遣兵馬卡死黃河南岸的幾個渡口,在前路被堵,後方不靖的情況下,宇文述一時就難以威脅到大軍的後背。
這支偏師不需要把宇文述拖在黃河北岸太長時間,大夥收複黎陽後,隻需要堅守半個月,就可收到成效。退一步講,隻要少東主在黎陽再度陷落之前拿下洛陽,三十萬大軍就會重新得到補給,並且能以百官家眷為人質,威逼當今聖上和談。
“不妨,魚梁道隻是攻城手段之一,我還命人連夜趕製了一百多架雲梯,兩架攻城車。”李密用羽扇指了指隱藏在背後樹林裏的大軍,笑著解釋。“待魚梁大道與城頭接上,各路兵馬就同時出動。敵軍數量遠遜於我,定然首尾不能相顧!”
“況且隻要爬上城頭,站穩腳跟,我就可以源源不斷派人上去,將城頭上那些障礙拆除。據我所知,城中遠道趕來的大隋官軍不過四千多人,剩下的全部是元郡守麾下殘兵。他以四千疲敝之師統帥兩萬狐疑之眾,士氣必然不會太高。隻要我們開局順利,敵兵定然軍心大亂,用不了太久就會崩潰!”
“願如軍師吉言!”楊夫子拱拱手,退到了一旁。沒有必要再提建議了,無論自己提醒什麽,李密嘴中都有相應對策。至於這些對策管不管用,要打起來才知道。現在兩軍還未發生接觸,結果很難預料。
“聽說夫子曾經在易縣隱居?”楊夫子不繼續叨擾了,李密卻突然對他的個人經曆來了興趣。
“蒙軍師垂詢,上穀郡治所就在易縣,小老兒曾經在郡學討生活!”楊夫子想了想,客氣地回答。
魚梁道越來越高了,守軍的反擊也越來越激烈。不斷有扛著沙包的弟兄被流矢射中,慘叫著從魚梁道上滾下來,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整條通道。軍師李密卻對此視而不見,仿佛楊夫子的個人經曆,要比幾百名士卒的性命重要萬倍。
“對麵的敵軍主將也是上穀人,不知道與夫子可曾有瓜葛?”李密用羽扇遙遙地點了點黎陽城敵樓,笑著追問。
“怎麽可能,我教導的學子,年齡最大不過十八、九歲,父輩官職最高不過戶槽、縣尉。名聲不顯,怎可能拜將封侯?”楊夫子手捋虎須,笑嗬嗬地回答。
“倒也是,朝廷什麽時候重用過寒門子弟!”深知大隋官場規則的李密點點頭,說道。他不再把城頭上的將領和楊老夫子胡亂聯係,那個姓李的據說是李淵的族侄,正經的世家子弟,都是請了先生到家中的,誰又會跑到縣學和那些下等之家的兒朗廝混!
“朝廷開了個好頭,隻是有些晚了!”楊夫子抬起頭,目光躍過本軍將士,遙遙地落在黎陽城上。城頭,兩杆紅色大纛呼啦拉地舒卷,就像兩團跳躍的火焰。
“大隋、雄武”其中一杆大旗兩側書著四個大字。
“李”另一杆大旗上,主將的姓氏被映襯得濃墨重彩。
“他是我的弟子,我的衣缽傳人!”楊老夫子望著雄武營將旗,默默地想。不知不覺中,老淚已湧了滿眼。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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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從城頭下漸漸升到人的後腦勺,烤得頭盔開始發燙。天空中的雲慢慢被風吹散去,隨後,風也停了,整個天空呈獻一片純淨的藍。敵我雙方的戰旗都垂了下來,搭在旗杆上一動不動。淙淙的流水聲消失了,蕭蕭的風聲也止了,城上城下的呐喊聲卻愈發強烈起來,夾雜著傷者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絕望的悲鳴。
魚梁大道的頂端距離城牆還剩下一人多高的距離,叛軍們還在繼續努力築路。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那些扛著沙包的士卒簡直是弓箭手的活靶子。每一層沙包堆上來,都有一成左右的運送者倒在魚梁道上。叛軍的將領對這一切熟視無睹,隻是命令士兵將催戰的鼓聲敲得更歡。
“讓秦參軍派人運一些沙包上來,把正對著魚梁道兩側的城垛加高兩尺!”李旭估算了一下敵軍的工程進展,大聲命令。“還有敵樓外側的女牆,也加高兩層沙包,以防止叛軍的冷箭!”他指了指敵樓外側的矮牆,繼續補充。
城下木盾牆後的弓箭手不是敵軍最精銳的那一批,如果是旭子自己指揮,他肯定將昨天奇襲東城那夥精兵留在正式開始攻城的那一刻。所以,他命人在正對魚梁道兩側的城頭壘出一個屏障,防止敵軍正式進攻時對雄武營的士卒進行羽箭壓製。
“可能來不及準備那麽多沙包!”張秀在一旁小聲提醒。
“用糧袋。寧可糟蹋了也比便宜了叛軍強!”宇文士及果斷地決策。四下看了看,他又追加了一句:“把敵樓和正對魚梁道城牆之間的那個隔斷挪了,保持敵樓和城牆之間的暢通!”
叛軍正在修築的魚梁道過於靠近城門,因此敵樓和魚梁道所對城牆幾乎是緊挨著。昨夜雄武營士卒連夜將城牆分割成數段,同時也在敵樓和城牆之間的通道上壘出一道間隔。這道間隔給守軍帶來的不便比對敵軍的阻礙作用更大,所以宇文士及命人抓緊時間將沙包挪用到他處。敵樓內地形寬闊,差不多能藏兩旅步卒(二百人)。關鍵時刻從敵樓中殺出一支生力軍,絕對可以打進攻者一個措手不及。
看見守軍開始在城牆上壘沙包,城下的叛軍忍不住破口大罵。對他們而言,這太不公平。他們的魚梁大道在增加高度的同時還要保持坡度,而守軍隻要將城牆外側加高,就會讓他們付出三倍或者更高的代價。如果城牆上的矮牆可以無限製加高的話,魚梁道永遠也夠不上城頭。
城下盾牆後的敵軍弓箭手開始了更瘋狂的射擊,白羽如同冰雹般向城頭落下。不少士卒在抬運糧袋和沙包的途中受傷,周圍的袍澤快速將他們抬起來送下城去。然後有人從血泊中扛起糧袋,將其擺放到應該擺放的位置。
“兩天,我們隻要守兩天,兩天之後,援軍趕來,大夥都是功臣。以前的事情,保證沒人計較!”李安遠拎著塊盾牌,在城牆上跑來跑去給弟兄們鼓勁兒。
“監軍大人說了,隻要守住黎陽,每個人分十石麥子,兩石精米,決不虧欠!”他喘了口氣,繼續鼓動。給士兵分糧食是宇文士及臨時想出來的點子。周圍的農田都被叛軍破壞光了,無論此戰誰勝誰負,城市周圍的百姓明年都麵臨著沒飯吃的問題。讓新入伍的降卒知道他們有糧食分,就等於給了他們一家大小活命的希望。為了自己的家人能得溫飽,士卒們無法不把自己的命運和黎陽城的安危聯係到一塊。
宇文士及並不想與敵軍比建城速度,所以當城牆外側的遮蔽物高到可以預防羽箭攢射時,他就下令停止了壘牆行動。“不要再運沙包了,抓緊時間把菜油滾上來,每段城牆至少五桶!”他指了指敵樓內的空地,“那裏多擺幾桶,像米店那樣摞好。一會兒大夥用起來也方便!”
“把引火之物準備好。敵軍攻城時,大夥就用火燒他***!”李旭想了想,替宇文士及補充。
兩個人相視而笑,都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默契。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指了指城牆下已經開始活動的鐵甲步卒,小聲提醒:“第一波順著魚梁道衝上來的,肯定是這些精銳。咱們必須將他們打下去,刹一刹叛軍的氣焰!”
“先放他們走近,然後用油將魚梁道澆濕,用火燒!”李旭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你那個朋友,肯定衝在最前頭。旭子,沙場無父子,這時候,不是他死,就是咱們死!”宇文士及還是有些不放心,歎息著強調。
“到司倉參軍那裏給我取一張三石弓,兩張普通步弓來。再調三壺破甲重箭!”李旭沒有直接答複宇文士及,而是將命令傳達給了親兵隊正周大牛。
“哎!”還沉浸在喪失夥伴之傷心中的大牛答應一聲,轉身跑到敵樓內側,身體輕輕一縱,猴子般順著栓在內側的長繩墜了下去。被隔成數段的城牆彼此之間的通道太狹窄,親衛和傳令兵們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因而,親兵們幹脆在敵樓的柱子上拴了幾條長索,需要下城時,直接走這條“快捷通道”。
跑出了十幾步,周大牛才意識到郎將大人命令自己去拿什麽。大隋步兵用弓的力道通常在一石半左右,很多南方士卒用的弓力道隻有一石。能拉得開兩石弓的人,在軍中已經可稱壯士。因此,那些瞧不起武夫的窮酸文人才有“與其能引兩石弓,不如識得一個字!”之語。而郎將大人居然要自己去取三石弓,真是莫名其妙。那種弓在軍中平日隻是擺設,除了賣弄臂力的家夥,很少有人拉得開,更也很少有人能在拉開如此硬的強弓後還可以保持準頭。
他回了下頭,想重新核實一下主將的命令。轉念想想自遼東之戰以來郎將大人的表現,又加快腳步跑遠。
“郎將大人說三石就是三石,憑他的身量,四石弓也拉得開!”周大牛邊跑,邊為主將的命令找借口。令他意外的是,司倉參軍秦行師絲毫不為李郎將的命令所驚詫。聽完了周大牛的口信,他快速從兵器庫裏找出了所需物品,並命人拉了頭戰馬,幫周大牛將三張弓,三壺破甲箭掛到了馬背上。
破甲箭比普通羽箭略長,箭尖呈黑藍色,冷森森的令人想起某種動物的牙。周大牛在路上抽出一支掂了掂,感覺到此箭遠比自己平常用的箭沉重。將箭插回箭壺之前,他發現所有箭杆都用油浸過,又韌又滑。箭頭為四棱型,每條棱兩側都刻有極深的溝槽。
周大牛策馬跑到敵樓下,招呼自己的下屬用繩索將弓和箭吊了上去。然後他將戰馬交給了城下休息的士兵,自己順著繩索爬回了敵樓。他是親兵隊正,不想逃避自己的職責。另外,他想站在主將身邊,親手給自己的好兄弟錢小六報仇。
魚梁道距離城頭隻有半人高了,來自城牆上的反擊力度更大。接連幾批叛軍士卒扛著沙包跑上前,都被城頭的長矛刺翻在地上。李密見狀,在遠處晃動了戰旗,將築路者全部撤了回去。隨著嗚咽的號角聲,城下的盾檣慢慢向魚梁道兩側挪動。新的一夥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快速跑上前,替下了一直與城頭守軍對射的弓箭手。
旭子用手指勾了勾三石大弓的弓弦,試了試它的力道。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每天都沒忘記練習射藝。九叔認為,射藝無其他竅門兒,手熟是第一秘訣。“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九叔於出塞途中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蕩。“九叔會不會也在叛軍當中呢!”旭子為自己的大膽想法而驚詫,但很快他就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全部精神去感受弓臂的力量。
敵軍開始進攻了,弓箭手們射出的羽箭令天空一暗。隨著氣流被撕破的呼嘯聲,剛剛搭起的防護牆上插滿了白羽。黃的砂子,白色的米,從草袋的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城牆濺落。“舉盾,舉盾,蹲身,蹲身!”軍官們的喊聲此起彼伏。與人的呼喝聲相伴,頭頂的瓦片發出“啪啪”的碎裂聲,身邊的木柱發出“咄、咄”的撞擊聲。遠處的城磚火星飛濺,摩擦聲令人牙酸得難受。
有新兵因為將盾舉得過高,手中的盾牌反而成了箭靶子。十幾支長箭一齊射到了盾麵上,木製的盾牌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衝擊,刹那間四分五裂。盾下的士兵沒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被天空中落下來的羽箭奪走了生命。血溪流般順著城磚的縫隙四下蔓延,染紅了同伴的衣服,也染紅了人的眼睛。
順著眼前盾牌的縫隙,旭子看見叛軍的鐵甲步卒開始移動。他調勻呼吸,將箭壺中的破甲箭抽出一支來,插到身邊的糧袋上。敵軍前進了十步,他抽出第二支箭,插到第一支箭的旁邊。
城下的鐵甲步兵踏著鼓聲,走上了魚梁道。吳黑闥舉著把巨盾,走在隊伍最前方。由沙包堵出來的魚梁大道不夠平整,身穿重甲的人在上麵很難走快。為了保證第一波攻擊就取得戰果,吳黑闥刻意放緩腳步,等待身後的弟兄和自己一同走入衝鋒距離。
來自城頭的羽箭叮叮當當地砸在鐵甲步兵的包鐵盾牌上,沒有任何收效。個別羽箭貼著盾牌的邊緣射中了持盾者,卻穿不透持盾者身上的重甲。這些重甲是楊玄感傾盡家財打造出來的寶貝,一共才八百多副。每副鎧甲的外側都排列著密密麻麻的鋼片,內側襯著浸過油的厚牛皮。尋常羽箭在二十步之外射在甲麵上,根本就是在給披甲者搔癢癢。
糧袋上的破甲箭慢慢插成了整齊的一排。八十步,李旭決定不再等。他俯身,拔出一支長箭,搭上弓臂,然後借著起身的瞬間發力,將三石弓拉了個全滿。
他的眼睛、破甲箭尖頭的寒光和遠處的吳黑闥連成了一條直線。旭子不再呼吸,箭尖和弓臂也不再晃動。他的目光穩穩地咬住吳黑闥,順著對方頭顱、脖頸、肩膀,上下逡巡。隨著“嘣”地一聲弦響,破甲重箭如閃電般衝出盾牆,直撲吳黑闥。
吳黑闥手中的巨盾快速舉了舉,然後,整個人從魚梁道上栽了下去。他沒來得及擋住那支破甲箭。旭子清晰地看到那支破甲箭將吳黑闥的護肩甲撞了個粉碎,然後把他整個人帶離了地麵。
“吳將軍!”鐵甲步兵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能射得這樣準,這樣疾。幾個親兵裝束的人驚惶失措地爬下魚梁道,去救護自家將軍。其他士卒發了一聲喊,居然在七十步之外開始了衝鋒。
身穿四十多斤重的鐵甲跑七十步,還指望能有體力爬過半人高的城牆,就連李安遠這樣自詡為有孔武有力者都沒把握做到。下一刻,驚喜異常的李安遠在沙包後大聲喊了起來,“長矛準備,長矛準備。端平,殺!”
“殺!”三十幾把長矛猛然從城頭刺出,將撲上來卻失去了靈活性的重甲步兵捅翻在城下。趁著敵軍發楞的機會,毒龍般的矛尖迅速回撤,然後,又快速刺出去,刺向下一批重甲步兵的胸口。
“啊!”一個手臂扒上的城垛,卻沒來得及用力騰起身體的重甲步兵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倒下。他身後的袍澤毫不猶豫地踏上他的身體,將上半身探過城牆,揮刀,後背環首刀卻掃了個空。矛杆長達兩丈,守軍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和矮牆保留足夠的空間。貼著環首刀的刀光,長矛刺了回來。不偏不倚,剛好頂上進攻者的胸口。
“噗!”一股鮮血泉水般射出,染紅城垛,然後噴向蔚藍的天空,沿著戰死者屍體倒下的方向畫出一條淒美的弧線。
“噗!”無數支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射中持矛者。敵我雙方的血線交織在一起,落下城頭,繽紛如雨。
“精米,十石!”遍身插滿羽箭的長矛手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城頭。彌留中,他唯一惦記的是宇文士及的承諾。十石精米啊,夠他一家吃整年。明年收了秋,賣了糧食就可以買頭水牛。被馬蹄踐踏,野火焚燒過的土地依然肥沃,刨一刨,就是糧食。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先入城者,賞米八百斤!穀十石!”城牆外,李密揮動羽扇,下達了總攻命令。
無數麵雲梯抬過來,無數支羽箭射上來,無數名沒有衣甲手握菜刀、木棒的士卒衝上來。
無數單純的靈魂在血光中飛起,飛向碧藍碧藍,水一般純淨的長天。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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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弓箭手的指揮者經驗非常老到,在他的號令下,射上城頭的羽箭節奏均勻,落點密集。每一波羽箭下來,都能給城頭造成極大的殺傷。特別是對於戰鬥最激烈的魚梁道附近,叛軍的羽箭居然能斜向上方高升,然後於半空中拐出一道堪稱完美的弧線,越過他們自己的弟兄,越過城牆,整整齊齊地砸向守軍的頭頂。
敵我雙方的損失都堪稱慘重。從雙方的士卒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是數息之間的功夫,倒在魚梁道上的屍體已經超過百具。而在正對魚梁道的城牆上,守軍也換了三波。宇文士及不斷把躲在敵樓中的將士派出去,又不斷地看見弟兄們的屍體被抬進敵樓。
“該死,我沒機會布置陷阱!”宇文士及喃喃地罵,恨不得將敵軍弓箭手的指揮者拖出來,活活撕成兩半。
“此人必定出身於大隋府兵!”旭子皺著眉頭,對指揮叛軍弓箭手的將領做出如是判斷。據楊夫子的筆記記載,越公楊素煉兵時,對武將和射藝和士兵的射藝要求完全不同。他對武將的要求是準,五十步之內可以射中冒出地麵的野兔頭顱者為優。而對於士兵的要求卻是可以在最短時間,以最快速度,將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將的指定區域內。
這個要求聽起來令人費解,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你就會對楊素的用兵造詣大加歎服。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為將者不可能有時間為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標。所以,他會判斷敵軍與自己之間的大概距離,然後讓麾下士兵將羽箭都射到那個距離上。幾百支羽箭鋪天蓋地的砸下去,壓根兒不需要準確,憑著密集程度也能讓敵人無處遁逃。
又一輪羽箭從半空中砸下,砸得城牆上碎石飛濺。在白羽升空那一瞬間,旭子看到樹枝編造的盾牆後,有一麵角旗晃了晃。
“在那了!”旭子躬身,拉起第二支羽箭。瞄準角旗前的盾牆,射出。然後快速躬身,拉起第三支羽箭,與第二支羽箭以同樣的軌跡射出。重箭無風,第一支箭無聲無息撞在盾牆上,將敵將麵前的樹枝盾撞飛出去。第二箭尾隨而來,結結實實地射進被盾牌保護者的胸口。
旭子扔下三石弓,他沒有力氣把這樣的強弓連開三次。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射第三次了。指揮弓箭手對城頭進行壓製的敵將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令旗脫手飛上半空,引得弓箭手們一片混亂。
“把油桶刺破,從城頭推下去!”宇文士及與旭子配合非常默契,趁著敵軍羽箭間歇的刹那,大聲命令。
長矛手同時前刺,將迫近城頭的鐵甲步卒逼開數尺。後排的士兵衝上來,兩個人抬起一個裝滿菜油的木桶,用匕首胡亂捅上幾刀,齊心協力將油桶砸向魚梁道。
“骨碌碌”油桶順著斜坡,快速下滾。撞翻數名鐵甲步卒,將菜油灑得滿道都是。幾個快衝到城垛口的叛軍破口大罵,腳下一不留神,又被灑了菜油的土袋子絆了一跤,滾地葫蘆般順著魚梁道的邊緣溜向了地麵。
“再扔,多刺些洞!”宇文士及不依不饒。
“第二批裝滿菜油的木桶被扔下城頭,將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撞了個東倒西歪。憤怒的鐵甲軍揮刀猛剁,將木桶砍出一個個巨大的口子。明澈的菜油淌出,水一般地潤濕鋪建魚梁道的泥沙。油香味撲鼻而來,誘得人直流口水。
血腥味被衝淡,空氣中彌漫著菜油香。“閃開了!”在敵軍驚愕的目光中,李安遠用角弓挑著一支火箭衝出敵樓。一鬆手,他把火箭射到了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腳下。緊接著,二十多名老兵舉著火箭衝出來,將魚梁大道射成一條火龍。
正在前衝的鐵甲步卒從來沒遇到這麽無恥的戰術,亂哄哄地向後逃去。“火上澆油!”宇文士及瘋狂地喊。更多油桶被刺破,滾下魚梁道,追著鐵甲兵的腳步,將烈火引到他們身上。
戰鬥瞬間停止。抬著雲梯前衝的叛軍驚詫地停住腳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精銳,全身裝備造價過萬錢的鐵甲步卒在火海中翻滾掙紮。剛從主將陣亡打擊下恢複過神智的弓箭手們張大了嘴巴,無法判斷眼前接踵而來的災難是惡魔還是事實。
城頭上的守軍也驚呆了,他們沒想到烈火的殺傷力有這樣厲害。靠近城牆的三百多名鐵甲步卒隻有隊尾的十幾人平安逃離,剩下的全部被卷入了火海。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魚梁道邊,縱身滾落。沾滿了菜油的鎧甲卻把火苗帶到了魚梁道下的油窪中,在那裏引發了另一股烈焰。
還有三百多名幸運的鐵甲步兵作為第二梯隊,沒有參加強攻。失去了主將,又目睹同伴慘死的他們喪失了勇氣和理智,一個個靠著盾,柱著刀,站在魚梁道尾端如泥塑木雕。無論身後催戰的鼓聲敲得多急,都沒有人肯向前挪動半步。
“繼續進攻,繼續進攻,用沙土滅火!”一名騎著戰馬的金甲將軍帶著幾十名侍衛衝到城下,用皮鞭將呆立的叛軍將士抽醒。像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叛軍將士發出一聲慘呼,亂哄哄向城牆湧去。
有抬著泥土的步卒從敵軍本陣跑上前,試圖用沙土撲滅魚梁道上的烈火。但火勢太大了,他們的行動一時半會兒收不到明顯成效。金甲將軍憤怒地在城牆下跑動著,直接給各個低級將領下達指令。在他的督促下,雲梯又開始向前挪,人流又開始向前蠕動,盾牆後的弓箭手又開始向城頭發射白羽。隻是所有的動作節奏都緩了下來,喊殺聲也不再如先前一樣有力。
旭子抓起普通步弓,把破甲箭再度搭上弓臂。長箭飛向金甲將軍,卻因為戰馬的跑動而走了個空。羽箭帶出的呼嘯聲嚇了那個人一跳,快速向敵樓看了看,他打馬跑出了羽箭攻擊範圍。
“此人就是韓世萼,要是你剛才能射死他,今天咱們這仗就勝了一半!”宇文士及走上前,指著那名金甲將軍,大聲喊道。
李旭用一記苦笑來回答宇文士及。在極短的時間內開了三次強弓,到現在他手臂還在發軟。否則,最後這一箭也不至於走偏。
第一批雲梯搭上了城頭,叛軍冒著滾木擂石快速向上攀爬。數名勇敢的守軍從城垛口探出身體來,試圖用撓鉤拉翻雲梯,卻被叛軍弓箭手一一射死。
“能不能派人用火箭破壞盾牆!”李旭指著城下敵軍保護弓箭手的樹枝盾牆,衝著宇文士及大喊。
“你說什麽,火箭,讓我想想!”宇文士及用手遮住耳朵,回應。片刻之後,他開始命人收集布條,將軍的披風,士兵的衣袖,褲腳,周圍所有能扯下來應急的葛布都被他收集了起來。然後,他取來一桶菜油,將布條沾濕,命人將油布條裹在羽箭上,一支支散發給弓箭手們。
各個垛口處開始發射火箭,陸續釘在城下敵軍的盾牆上,引起一股股輕煙。樹枝編就的盾牌不防火,敵軍的盾牌手驚惶失措,從盾後探出兵器,拚命拍打。輕煙卻逐漸轉濃,隨著射到盾牌上的火箭數量增加,烈焰終於騰了起來。
光著膀子的盾牌手陸續丟下“火把”,楞在了原地。他們赤裸的上身立刻引起了城頭上守軍的注意,無數支羽箭飛來,圍著他們的胸口呼嘯。“我的娘咧!”光膀子大漢們慘叫一聲,轉身逃走,把弓箭手的隊伍給衝了個七零八落。
“繞行,繞行到二百步外集中,本陣馬上會送盾來!”韓世萼的鼻子都被將士們的表現氣歪了,在幾名侍衛的保護下,策馬去攔截臨陣脫逃者。李旭抬起弓,瞄準韓世萼的脖頸,沒等羽箭脫手,一名侍衛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將箭尖下指,瞄向韓世萼的胸口,目標很快又變成了侍衛的盾牌。將弓臂稍稍調整了個角度,旭子鬆開了弓弦,穿甲箭流星般掠過戰場,直直地紮進了戰馬的脖頸。
韓世萼的身影一下子從戰場上消失,數十名侍衛同時圍了上去。“韓世萼中箭了,韓世萼中箭了!”張秀在敵樓中大聲喊。緊接著,周大牛帶著李旭的侍衛同聲喊了起來。將這個消息傳到了戰場上每個人的耳朵中。
叛軍的攻擊又是一滯,幾乎所有人都向韓世萼落馬的位置看去。趁著這個機會,城頭上的守軍舉起撓鉤,將剛剛架起來的雲梯向旁邊盡力一拉,雲梯不情願地,發出一陣咯咯吱吱地抗議,然後轟然而倒。
“放火,放火!”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事先擺放在各個城牆段的菜油都被潑了下去。守軍從城頭上丟下引火之物,將城下的屍體、雲梯還有來不及逃開的傷兵一並點燃,滾滾升起的濃煙中,慘叫聲不絕於耳。
“韓將軍沒有死,韓將軍沒有死。大夥別上當,別上當!”韓世萼的侍衛齊聲呼喊,試圖穩定軍心。敵人太卑鄙了,從雙方開始交手到現在,他們沒有一招能見得人。可偏偏這些見不得人的招術十分有效,居然讓反手之間連取虎牢、滎陽兩座險要城關的韓將軍對於無險可據的黎陽城奈何不得。
“本將軍尚在!”韓世萼從侍衛的包圍中走出來,舉刀高呼。話音剛落,一支羽箭“嗖!”地飛過來,在他的腳下濺起一溜塵土。侍衛們趕緊上前,將盾牌韓世萼包圍,簌擁著他,緩緩向後退去。
李旭惋惜地放下了弓。那一箭不是他射的,有人搶先嚇了韓世萼一跳。他扭過頭,剛好看見周大牛舉著步弓,將另一支穿甲箭放到了弓臂上。“別浪費,射近處的目標用普通箭!”李旭趕緊提醒。“噢!”沉寂在興奮中的周大牛聞言轉身,抱歉地放下破甲箭,躲到了敵樓和城牆的交界處。
“鐺,鐺,鐺鐺鐺!”敵軍本陣響起了清脆的鑼聲,李密把所有士卒都撤了回去。士氣大沮,城牆下火太大,第一波攻擊繼續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是有勇無謀的悍將,知道如何調整進攻節奏。
“讓預備隊上來,替換今早守城的將士下去吃飯!”李旭放下弓,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油汗。
西城牆各個地段陸續響起了抽泣聲。很多被強行編入雄武營的降卒都是同鄉,彼此從小玩到大,上次大夥僥幸一起死裏逃生,好日子沒過幾天,卻又被拉回到死亡麵前。
“把死者抬下去,放到空院子裏。等敵軍退走後,好生安葬!”宇文士及歎了口氣,低聲命令。
這個命令讓很多士兵哭得更加傷心,幾乎變成了嚎啕。“號什麽,號什麽,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低級軍官大聲嗬斥著,將哭聲壓了下去。大夥抽泣著站起來,抬著自己的鄉親、同伴,穿過各城段之間的小門,順著馬道走到城下。負責夥食的弟兄抬來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燉馬肉,士兵們端起碗,用筷子夾起平生沒吃過幾次的美味,卻無法將食物放到嘴中。
“吃吧,這仗啊,且打呢!”一個剛當了夥長的雄武營“老兵”拍拍自己麵前的新卒,安慰。
“還打?”新卒瞪大淚眼,發出無聲的抗議。“不打成麽?”他低下頭,小聲嘀咕,“沒冤沒仇地!”
“你以為我想打啊!要不是他們造了反,老子在遼東都不知道立了多少戰功了!”老兵放下飯碗,恨恨罵。
新卒低下頭,不再說話了。夥長大人的話他不理解。他就知道,地裏莊稼長得正喜人得時候,楊大人說來大人造反了,讓大夥當兵為國除奸。然後奸賊又變成當今皇上,罪名寫了好大一張紙,很押韻,可惜自己一個字都聽不懂。然後自己的身份就變成了義士,由元大人帶領堅守黎陽。接著元大人又變成了反賊,被眼前的官軍抓住,砍了腦袋。然後,自己的身份也從反賊變成了官軍,麵對的敵人則從義士變成了反賊。變來變去,整個人都變糊塗了。隻是長官的許諾越來越好,身邊的死人也越來越多。
“總之再堅持一天半,活著領到米,就是勝利!”老兵刨光碗裏的飯和肉,放下筷子,交代了一句大實話。
“活著領米!”新兵抹了把淚,將肉塊囫圇吞進了肚子。領米的承諾,元大人也說過,但他死了,承諾就做不得數了。眼下這夥人兌現承諾的日子最近,自己無論如何要活下去,活到承諾兌現的那一刻。
“旭子,你信不信,打完了這一仗,咱們雄武營將成為可以縱橫天下的精銳!”宇文士及放下筷子,指著正陸續走回城牆的老兵新卒,低聲說道。
“啊,精銳!”正在埋頭吃飯的李旭差點噎到,遲疑地問。他心中的精銳,就是步校尉口中的虎賁鐵騎。人家馳騁塞上很多年了,自己麾下這才上戰場的幾天的新兵如何能比?但是,被宇文士及一提醒,旭子真覺得眼前這些士卒變了樣。原來他們之中大數人看上去茫然木呐,毫無生機。眼下,這些人身上的生機還是不多,卻帶上了一股濃濃的殺氣。
“這將是咱們兩個在朝中立足的之本!”宇文士及望著一隊隊忠勇的士卒,默默地想。沒有家族的支撐,有一支完全歸自己掌控的家底也不錯。憑著這支勁旅,不愁無法建功立業。
功名但在馬上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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