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 酒徒 著 (第四卷 揚州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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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園 - 酒徒 著 (第二卷功名誤)寂寞一城2009-02-04 13:27:13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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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飄起了雪。紛紛揚揚,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如若在往年,這倒是個吉祥兆頭。過早吹來的寒風把來不及鑽進地裏躲藏的蟲子都凍死了,雪又給黑油油的土地補足了水分,來年多下些辛苦,莊戶人家肯定能落個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業九年年注定是個多災多難的年景。夏天時為了討伐高句麗,邊郡上的莊戶人家都被征調去遼東聽差了。等他們千裏迢迢地趕回來,麥子大部分已經爛在了地裏。百姓們沒有足夠的吃食,天氣又冷,這一場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將凍死在家中。
“唉!”上穀郡守虞荷抱著白銅手爐,不住地歎氣。如若是往年,天災也好,人禍也罷,凍死幾個平頭奴子也不打緊。草民麽,不過是冊子上的一個數字,多幾萬少幾萬,隻要當官的會做事,塗塗抹抹總能糊弄過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車駕就停在上穀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禦林侍衛、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裏冒不冒炊煙,行人臉上有沒有菜色,他們都能看得見。一旦哪個不仗義的把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發怒了,這上穀郡大大小小二十幾個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到目前為止,陛下還沒有發怒的跡象。據在皇帝身邊行走的本家族叔指點,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錯,雖然早些的時候,因為右禦衛大將軍獨斷專行,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生了陣子氣,但到今天中午氣就順了。據說氣順的原因還是由於右禦衛大將軍宇文述,此人平定的楊玄感叛亂後,順手把梁郡人韓相國的叛軍也給剿滅了。一幹賊寇的首級已經用草灰裹了起來,送到東都城內等待聖駕回去驗視。此外,楊玄感、梁國相等人劫掠州縣所聚集的賊贓,和前楚公楊素家裏的積蓄,也被官軍抄沒。宇文述不敢擅專,將所有財寶都送進了東都皇宮,聽候陛下處置。
“這宇文大人甚會做官呢!”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上穀郡守虞荷羨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他亦有所耳聞。那個被宇文述奪了官職的將軍的老家剛好在上穀郡治下,此人還在縣學裏邊讀過書,按常理,虞荷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對方的半個恩師。但這個恩師虞荷可不敢當,那個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連大隋第一勳貴宇文述老將軍都敢得罪,跟他扯上關係,將來說不定會受到什麽牽連。
不與對方產生過多瓜葛,並不意味著虞荷對少年人的事情不聞不問。兩個多月前,虞荷還去這位大隋官場後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廬”探視過對方父母。見到對方家中稍嫌清寒,他還特意命令縣裏在依山傍水的秀麗之所畫出一塊地皮來,給大隋朝忠勇侯起府邸之用。怎麽說,這個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長出來的豪傑,萬一哪天真的成為陛下之肱股,上穀郡這些父母官說不定還能上門去敘敘舊情。
官場上的事情,虞荷自認為還算精熟。眼下朝政雖然還掌控在豪門大姓手中,但自從先皇開科舉以來,一些小戶人家出身的官員已經漸漸在朝中暫露崢嶸。雙方一個要保全自家利益,一個要爭取說話的機會。難免會發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與這方麵沾了邊,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牽連進去的人轉眼兒飛黃騰達,轉眼兒身敗名裂是常有的事兒,當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拿忠勇伯被許國公奪了雄武營郎將實缺這件事情來說吧,如果這事兒不涉及的雙方出身,恐怕皇上聽說都不會聽說。畢竟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大將軍、許國公職位比一個小小的連采邑都沒有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將高出太多,即便殺了他,也如同撚死個小蟲子,掀不起多大風浪。
但偏偏那些那個忠勇伯出身寒門,讓幾個同樣小戶人家出身,靠科舉得官的禦史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動,立刻,彈劾宇文述弄權,試圖擴大自家在軍中實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到了皇帝陛下案頭。而宇文家養著的那幾頭“狗”也沒閑著,洋洋灑灑,從李旭擅自處斬元務本開始寫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編叛軍,壯大擴充雄武營實力,不經戶部允許私分黎陽郡公糧等,各種惡行林林總總羅列數十條。
“嗤!他分了一部分糧食給士卒,但畢竟大部分都給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賊奪回去,甭說整個黎陽倉,朝廷連一粒稻殼都撈不到!”於理,郡守虞荷不認為李旭的做法有什麽錯。但他不敢把這話明著說出來。像他這種豪門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輩,哪一方的勢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左右逢源,兩頭押賭注。這樣做雖然永遠沒機會獨立潮頭,呼風喚雨,但即便輸了,也輸不掉太多,早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大人,縣學的劉老夫子請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廣達走到虞荷身後,弓著身子提醒。
“把他請到我的書房來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當在書房奉茶!”虞荷點點頭,背對著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個處理公務的地方與劉老夫子絮話。今天他要問的事情,是自家遠房族叔,皇帝身邊的內史侍郎,參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來的。具體得出什麽結論,怎麽向上匯報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對他來說越安全。
老管家悉悉嗦嗦地跑了出去,片刻後,縣學資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劉老夫子被帶到了書房。仆人送上一壺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書房裏立刻隻剩下了三個人,在縷縷茶香中聽著簌簌雪落,顯得異常悠閑。
“大人今天請學生來……”劉老夫子甚為知趣,明白自己沒有在郡守大人書房喝茶的資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嚨,便主動問起郡守大人邀請自己的用意。
“也沒什麽其他事情。咱們易縣縣學最近出了兩個有名的晚輩,作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關注一下。否則,一旦皇上問起來,我連這些庶政都不知道,豈不是要鬧笑話!”虞荷蓋好茶杯,伸了個懶腰,非常隨意地說道。
“學生明白。學生明白。這兩個後生都是學生親手教導過的弟子,想當年他們在縣學就讀時,學生就知道認定了他們氣宇不凡,總有為國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縣縣學最有名的兩個學生,劉老夫子滿臉自豪,聲音不知不覺間就提高了幾分。
“當真是夫子的得意門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軀,輕輕向劉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內,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們兩個學子方有成才機會!”劉夫子趕緊站起身,躬著腰還以長揖。“郡守大人給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這可是誰都沒有的榮耀。一郡之守給我這布衣之身作揖,隻為了那兩個後生有出息!”老人感覺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幾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張秀歸到自家門下。“楊老夫子已經走了,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回來。這功勞和臉麵都是老夫的,別人誰也搶不去!”
“是你教書育人,哪有我什麽功勞。夫子不要過謙,否則我這個父母官也會慚愧的。”虞荷擺擺手,製止了劉夫子的阿諛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學,咱易縣縣學怎會有今天這番成就!”劉夫子為人圓滑,主動將一部分“功勞”讓給了虞大人。從今天虞大人的說話的意思上判斷,他感覺李旭和張秀二人又立了什麽大功勞。所以朝廷關注到了縣學,向郡守大人問話。如果答對好了,兩個徒兒的功勞那麽大,老師還能不受些嘉獎?即便沒法入仕吧,至少幾匹絹帛的賞賜是少不了的。
“這老貨沒骨頭,估計教導不出李旭那種硬脾氣徒弟來。看來傳言是真的,李旭的授業恩師是夫子楊繼!”一邊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斷。但跟自己的族叔怎麽匯報呢?他有些犯嘀咕。
劉夫子卻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後隱藏的玄機,自顧絮絮叨叨地將當年李旭和張秀二人怎樣在縣學求學,自己如何誨人不倦,如何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如何傳授他們兵法、韜略。隻說得吐沫星子橫飛,連天外的雪花都為之帶上的絢麗的顏色。
“也好,有人願意做他的老師,省了很多麻煩事!”虞荷揭開茶碗,輕輕吹散如煙水霧。那小子是皇上禦賜金牌的,據說是在回鄉路上,還剛好碰到皇上的車駕。天下哪有那名巧合的事情,說不定皇上這次駕臨上穀這個窮鄉僻壤,就是為了解決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頭的用意,但已經想好了如何回複朝廷的問話。亂世快來了,這為官麽,如果能糊塗一點,又何必那麽清醒!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肱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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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穀郡守虞荷精心準備的奏折經過幾次周轉送到大隋皇帝楊廣手中的時候,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楊廣從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掃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隨即,他的笑意越來越濃,突然間,笑聲如洪水破堤般迸發出來,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
“壞了,咱們揣測錯聖意了!”內史侍郎虞世基嚇得一哆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上穀郡守的奏折是經過他檢視過的才放到禦案上的,雖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聖上需要的結果。但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會爆發出如此淒厲的笑聲。那決不是什麽吉祥的兆頭,大隋皇帝陛下雖然對寵臣們很容忍,但不意味著他暴怒時不會找借口殺人。事實上,對於冒犯他威嚴的人,皇帝陛下處罰起來絕不留情。
“難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為什麽還一直把此人留在身邊!”虞世基低下頭,納悶地想。最近兩年,特別是自從去年遼東戰敗後,陛下的心思可是越來越難猜了。用個大逆不道的詞匯來形容,說他是喜怒無常也不為過。對於沒有仆射之職卻行使仆射之權的虞世基而言,這等於無形中增加了他的輔政壓力。因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蘊等其他大臣不一樣,他沒有什麽固定的為政目標,揣測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務。
“哈哈,好,哈哈哈,好個會做官的虞郡守!”楊廣將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團,一邊笑,一邊用力捶打著書案。巨大的嘈雜聲驚動了許多人,門外侍立的武士們甚至握住了刀柄,隻要陛下一開口,他們立刻衝出去,把某個不開眼的倒黴鬼抓回來訊問。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兒,內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侄子倒黴。趁著皇帝陛下還沒做出拿人的決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禦案旁,替皇上捧著白銀炭爐的老太監文刖發出了一個求救信號。
“皇上,皇上小心氣壞了身子!”文刖怒氣衝衝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後壓低了聲音勸告。他對朝中是非不甚關心,相比之下,他更關心的是楊廣的個人建康。從前年開始,自幼與楊廣相伴的文刖明顯感覺到身邊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對,帝王家不應該被稱作衰老,而應該說更穩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確大不如前,整個人看起來也不像原來那樣樂觀,那樣雄心勃勃。有個別時候,文刖甚至看見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淚,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時真的覺得皇帝陛下很可憐。近幾年老天不開眼,把大小禍事一樁樁接踵降臨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讓陛下嚐了骨肉分離之痛。然後遼東慘敗,然後是楊玄感造反,緊接著餘杭民劉元進起兵,東海人彭孝才聚眾為盜。最近又出現宋子賢、門向海明、杜伏威、輔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餘夥賊寇。不知道什麽原因,一向軟弱的百姓們突然都暴戾起來,一個個比著賽幹這株連九族的買賣。
而這滿朝文武也不讓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將,還被這些老奸巨猾的家夥們握在手中當刀子使。
“生氣,朕有什麽好氣的。”楊廣笑夠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到屋子角落裏一丟,大聲說道。“李郎將的授業恩師不是楊繼,那姓楊的老頭隻是縣學一個普通教習,沒什麽本事。朕正想著怎麽處理李郎為報師恩私放欽犯的罪責呢,這份奏折一上來,還用得著朕操心麽?”
“這個上穀郡守想必不知道內情,被底下人給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飭他,一定把這事兒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湊上前,一個勁兒做保證。
黃門侍郎裴矩奉命安撫壟右一帶的蠻族去了,眼下給楊廣出謀劃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禦史大夫裴蘊身上。而那裴蘊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這次禦史們彈劾宇文述的舉動,就是他在背後撐腰。此人這樣胡折騰,讓一心想和稀泥虞世基非常頭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覺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願過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奏折上來,結果反而觸動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楊廣擺了擺手,說話的語氣讓人聽不出來是讚揚還是嘲諷。“虞世基,這個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這般會做人,怎麽你也不讓吏部把他的職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內史侍郎的虞世基臉色愈發蒼白,比窗外的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皇帝陛下這次可真氣壞了,可到底哪裏做得不對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昨天的種種端倪的推測,皇帝陛下分明是不想追究爭執雙方任何一方的責任。怎麽到了今兒晚上,他就完全變了卦。
“怎麽不敢,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麽?”楊廣嘴角微微斜翹著,繼續冷嘲熱諷。“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計你這個本家會將楊繼寫成縣學裏的打雜的,或者幹脆告訴朕易縣縣學根本沒出現過這個人。省得大家都跟著煩惱!”
“臣,臣親自去查,親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著楊廣的大腿乞求對方原諒。陛下不是生氣虞荷替李旭開脫,陛下是生氣大夥睜著眼睛說瞎話。可把實話告訴皇帝有什麽好處?李郎將已經把人放了,罪責可輕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將小鬼頭都沒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宇文述把李家小鬼頭踢出雄武營的理由是對方居功自傲,蔑視上司。姓李的小鬼頭做得更絕,千裏迢迢跑到薊縣迎住皇上的車駕,不喊冤,不告狀,隻是推說自己傷口養好,閑著無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邊來聽候差遣。
楊廣的回答是一聲深深的歎息,“算了吧,這事到此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內輕輕踱步。當李旭出現在早朝隊伍中時,他就猜到了小家夥在軍中那夥老狐狸手中栽了跟頭。那時他已經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寫來的,關於黎陽兩次攻防之戰的具體過程和善後處理措施。駙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請功,認為沒有此人對戰局的敏銳把握和作戰時不畏生死,黎陽城根本拿不下來,事後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來自宇文述,老將軍“非常大度”地將虎牢關之戰的首功記在了李旭頭上。同時說明了讓李旭回家養傷的理由,一方麵是因為惜才,不忍他帶傷作戰。另一方麵是為大隋長遠考慮,刹一刹年青人的傲氣,以便他今後的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來戶兒將軍所寫,他大力向朝廷保舉李旭,認為年青人智勇雙全,是難得的棟梁之才。具體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戰中的表現,來戶兒認為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狡猾奸詐,多虧了李旭識破其伎倆,才保證了大隋軍威未曾墜於叛賊之手。
“這幫老家夥,胡鬧就胡鬧唄,何必拉上一個不懂事的小家夥!”楊廣當時這樣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變得大度,沒有獨吞了全部功勞,想必就是因為來護兒等人把李旭推出來鬧事。而來護兒那份奏折,分明是說宇文述用兵失誤,虧了雄武營補救及時才免於一場敗局。
當時楊廣沒有生氣。將軍們互相傾軋,是大隋的傳統。從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將軍們過於團結。至於李旭被排擠的事,楊廣沒打算深究。反正小家夥的官職還在,又新立了功勞,等回到洛陽論功行賞時,給他升官進爵,然後重新授個實缺也就罷了。
可李旭出現沒幾天,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禦史們輪流上本,彈劾宇文述弄權誤國,居心叵測。而幾個和宇文家關係密切的官員奮起反擊,彈劾李旭擅分軍糧,收買人心。雙方越戰越激烈,結果把許多隱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處。楊廣再次檢視,才發現事情群臣之中居然沒一個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來的,他這個每月隻有六次上朝機會的五品郎將,跟言官們沒交情,也沒能力掀起這麽大風浪。按楊廣推斷,幕後黑手應該是禦史大夫裴蘊,內史令蕭瑀等。這些家夥早就對宇文家權力眼紅,為了李旭報打不平隻是他們應付局外人的一個幌子。
對此,楊廣也早就習以為常。權臣們互相製約,才更方便為君者駕馭。但大夥放著一大堆國事不去管,不分時間和輕重地互相拆台就讓他無法忍受了。他決定親自關注此事,通過此事處理過程中的具體表現,看看群臣之中誰忠心些,哪個對朝廷的事情比對自家的事情更關心些,結果,他霍然發現滿朝文武,除了幾個和李旭一樣剛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濟私。
並且,這些人都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來是這個樣子!楊廣覺得自己心裏很冷,比外邊的冰天雪地還冷。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告訴自己,蘇威、楊雄、裴矩都是良臣,高穎、宇文述、李子雄皆為名將。結果,這些良臣名將們要麽背叛了自己,要麽就變得碌碌無為,隻知道爭權奪利。
“難道是朕真的無福麽?”楊廣恨恨推開侍衛,伸手拉開窗子,飄舞的雪花被風吹進來,登時卷了他滿臉。
酒徒注:拿到了《指南錄》的樣書,還不錯的。希望喜歡該書的讀者買正版支持一下。酒徒在此多謝。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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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時喊了起來。外邊風雪正大,他們擔心楊廣被冷風吹傷身體。
“出去!”楊廣沒有回頭,低低地喝了一聲。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盡力將此事處理好,請陛下寬心。”虞世基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再次低聲乞求。他知道自己沒有裴矩那樣的謀劃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樣知兵善戰,能在皇帝身邊行走這麽多年,憑的全是過人的記憶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沒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出去,滾,你們全出去,全給我滾!”楊廣雙手扶著窗框,大聲咆哮。太監、侍衛、大臣,所有人都嚇得如受驚的老鼠般狼狽而逃。瞬間之間,臨時征做行宮的屋子裏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低聲喘息著,就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外邊的雪下得很急,濕冷的夜風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臉。楊廣不躲,不閃,盡情地享受著這鋼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後,他喘息著回過頭來,弓著身體走到書案邊,一揮手,將所有奏折掃落在地,又一抬腳,踢飛了檀木做的書案。
這位曾經指揮數十萬大軍作戰的皇帝很有力氣,被他踢飛的檀木書案在半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撞在了包裹著綾羅的牆壁上,一分為二。楊廣卻還不甘心,追過去,用腳尖將半截書案甩起來,摔到另一側牆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將整個書案恢複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終於累了,雙手抱著膝蓋蹲到了炭盆旁,望著裏麵跳動藍色的火焰,淚流滿麵。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門口,虞世基向老太監文刖作個了揖,試探著問。屋子內的“乒乒乓乓”聲停止了,這說明皇帝陛下的怒氣已經散得差不多。沒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麽處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亂去執行。
老太監文刖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作為回應。虞世基的嘴臉他實在看不慣,要不是這廝無能,大夥今晚也不用如此擔驚受怕。皇上的怒氣,你以為如此容易平息麽。他有時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責任,是因為他不想計較。而就是這些他不想計較的人,卻恃寵而驕,一次次讓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裏,楊廣的就像一塊著了火的冰。熱烈的那一麵感覺讓人如沐春風,甚至可以將人烤化。陰冷的一麵卻令人不寒而栗。這種性格在爭奪皇位時很適合,因為他可以讓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敵對方和那些中間派則不得不考慮得罪他的後果。但用來治理國家,卻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裏詆毀這個從小跟自己一同長大的皇帝。楊廣對別人來說是個威嚴的帝王,對文刖來說,對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維護的同伴。想到這,他歎了口氣,又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虞世基和眾太監,伸手推開了麵前虛掩的門。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楊廣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臉,低喝。
“我看看炭盆裏是否還有炭,然後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腳步盡量放得輕緩,仿佛怕走路的聲音會嚇到了屋子裏的人。他先走到牆邊,躡手躡腳地關上窗戶。然後走到楊廣身側,蹲在白銀炭盆旁,用鍍了銀的鐵筷子將炭盆上的鏤花銀炭罩勾開,向裏邊看了看,低聲問道:“陛下希望火緩一些,還是急一些!”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盡量不去看楊廣的眼睛。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紅腫眼皮,在老太監文刖心裏,楊廣是一個皇帝,同時也是一個愛麵子的男人。
“你隨便加,這點事情也來煩朕!”楊廣將身體向後挪了挪,懊惱地抱怨。善待自己身邊的人,這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好習慣。老太監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連“一刀”這個綽號都是他給取的。所以雖然此時心情依舊煩躁,楊廣卻不想再對文刖發一次火。
“陛下不說清楚自己想做什麽,我們這些打雜、跑腿的笨人,怎麽會懂得怎麽做。一不留神體會錯了陛下的心思,還不是又惹陛下生氣麽?”文刖熟練地用銀鏟從金麻炭袋裏鏟出了數塊半寸見方,大小整齊的香熏木炭,一邊往炭盆中加,一邊回應。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幾股金黃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內陡然一亮。然後,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數道帶著香氣的煙霧緩緩升起來,擰成一個團,在屋子中慢慢彌散。
“你是在替他們說話了?姓虞的給了你什麽好處?”楊廣無神地眼睛快速亮了起來,隱隱有火光跳動。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虛焰同樣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個孤兒,世上沒有親人。如果問身邊哪個臣子最清廉,楊廣知道身邊這個老太監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來,連自己賜給他的財產他都縷縷拿去周濟別人,外臣的賄賂,此人當然更不會去收了。
文刖用銀筷子在木炭上紮了兩個眼,露出黑炭下的紅炭,然後又輕輕地將炭罩蓋了回去。“我隻在乎陛下的心情,至於他們”他驕傲地向門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後宮內宦中,直接用“我”回話,是楊廣賜給文刖一個人的權力。老太監說起來順口順心,壓根不讓人覺得無禮。為自家辯解完了,他靜靜地坐在了楊廣身邊,與皇帝陛下一樣,雙手抱著膝蓋,望火。
“這死老頭子!”躲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氣得直咬牙。他本以為一刀公公心軟,進屋給大夥求情去了,結果老頭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觀的把戲。正當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時,又聽見屋子裏傳來了楊廣的問話聲。
“依你之見,朕該怎麽做?”
“天啊,你終於開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說幾句好話吧!”虞世基望著外間屋頭頂的天花板,喃喃祈禱。
也許是聽到了他的禱告聲,文刖沒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著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盡管將他奪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我是內宦,這外朝的事情,半點都不懂!”
“這老不死的老賊!”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濃煙。滿朝文武,如果說誰最被陛下信任的話,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這個主意,簡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卻沒有人被石頭砸到。楊廣聽完文刖的話,非但沒有跳起來宣布將虞世基趕出朝廷,反而長歎了一聲,懶懶地回答:“唉,換了誰還不是一個樣,還未必如這幾個讓朕順心呢。”
“謝天謝地!”虞世基猛然覺得心情一鬆,身體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般軟了下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耗盡了他的精神和體力。此刻危機終於解除,整個人立刻沒了支撐。
兩個和虞世基一樣緊張的侍衛手疾眼快,輕輕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謝!”虞世基俯在對方耳邊,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順著門縫,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機智啊!”虞世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隱隱泛起了幾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準備處置任何人,為什麽要這樣生氣呢?”屋子內,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聲問。
“對啊,朕為什麽如此生氣呢?”望著一點一點從木炭下滲出來的火光,楊廣奇怪地想。他記得當初自己的確沒打算處置宇文士及,也沒打算處置李旭。但後來禦史大夫裴蘊和幾個言官們彈劾宇文士及弄權,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後,然後是吏部尚書牛弘和另外幾個言官為宇文述辯解,將李旭私放欽犯的過錯抖了出來。接著,接著的事情就亂了套,滿朝文武分成數派,互相指摘,沒一個是好人,沒做一件好事。幾天來,唯一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滅了洛陽附近最大的一夥反賊梁相國,繳獲了大筆賊髒。
當最近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內的火焰一般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楊廣覺得很泄氣。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雞毛蒜皮一點小事,扯來扯去就被無限放大。開始隻是宇文述和李旭兩人有錯,自己已經以一個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諒了他們。但現在,兩個最初惹起麻煩的家夥已經退到了幕後,卻有一群其他人走馬燈一般竄到自己麵前。
“朕允許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發生在外朝,還是內廷!”楊廣沉重地歎了口氣,把雙腿張開,箕坐於炭盆前。他覺得太累了,簡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長眠不醒。滿朝文武,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太監。這樣的皇帝,讓自己如何能當得好!
“依照老奴之見,這是是非非,原本起於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之間,與他人並無幹係!”文刖向門口望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低聲說道。
“本來也沒別人什麽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楊廣點點頭,對文刖的分析表示讚同。
“那別人的對錯,陛下先暫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的功過分開,該獎地方的獎,該罰的地方罰。功過相抵了則不獎不罰,倘若功過不抵……”
“則獎功懲過!”楊廣拍了拍地毯,大聲道。
“陛下聖明!”文刖及時地拍了一句馬屁。
“宇文述麽,他為朕平了楊玄感,又滅了梁相國。運籌調度有方,的確居功致偉!”楊廣的心情慢慢恢複,頭腦也隨之開始清醒。“宇文述最大的好處是知道體會朕的心思,不像某些人一樣裝腔作勢!”他在內心深處追加了一句對自己麾下這名寵臣的評價。別的將軍,繳獲了叛軍的物資,要麽自作主張分給部將,要麽故作清廉上繳國庫。唯獨宇文述將軍,寧可自己背著個溜須拍馬的虛名,也要把財寶交給皇家處理。這些年來,別人彈劾宇文述貪婪,楊廣卻知道其中大半罪名宇文將軍是替自己背下的。當年和楊勇爭位,拉攏群臣需要錢,討好母親的族人,幾個姓獨孤的舅舅需要錢。而自己於表麵上又要做出清廉的姿態來,虧了宇文述將軍吞沒繳獲物資,才舍得各種手段得逞。繼承皇位後,安撫楊勇的餘黨,穩固朝政,剪除潛在威脅,還需要大量錢來擺平。當時的國庫不能輕動,所有暗處花費,當然隻能靠宇文述等人的斂財手段。
“但他排斥異己,在軍中安插親信,也的確是個大錯!”說完了宇文述的功勞,楊廣又想起了言官們的奏折。宇文述的其他作為的確觸了他的逆鱗,其所控製的左禦衛,已經是大隋四府十二衛常備兵馬中最為精銳的一支。而趁著這次剿滅楊玄感,此人又把同樣精銳的雄武營抓在了手裏。據知情人匯報,宇文述的另一個兒子宇文化及,如今正替身受重傷的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掌控右武侯兵馬。
三支軍隊加起來,總兵士數量已經超過十五萬。楊玄感造反,不過憑著幾千家丁和兩萬船夫。把十五萬兵馬放在同一家手裏,即便對宇文述再寵愛,楊廣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其實,駙馬這個人懂得進退,從他將黎陽之功全部加在李將軍頭上,就能看得出來!”文刖壓低了聲音在旁邊替楊廣分憂。
“駙馬的確是個懂得進退的!”楊廣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嘲弄的表情,和身體的動作非常不一致。
宇文士及將黎陽兩戰之功大部分送給李旭,表麵上顯得非常大度。但靠著算計親生哥哥奪位的楊廣卻能從其中看出一絲陰謀味道。隻要他冷靜的時候,這種陰謀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宇文士及這樣做,一方麵可以在李旭走後,讓雄武營將士歸心。另一方麵,私分軍糧和處斬降將元務本的罪名,也同樣落在了李旭一個人身上。
“算起來,宇文將軍有兩功,一過,應該是功大於過!至於其他請求,既然惹起了言官們的非議,陛下斟酌著駁了便是,沒必要生氣!”文刖順著楊廣的意思想了想,建議。
“高明!”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暗挑大拇指,一刀公公不愧為一刀公公,這一刀砍下去既符合了陛下的本意,又讓宇文家說不出什麽話來。宇文述老賊心中即便有怨氣也隻能抱怨言官們不開眼,怪不到其他人頭上。
正讚歎間,忽然聽到屋中有人喝道:“虞世基,別在外邊偷聽了,給朕滾進來吧。朕等著你擬旨呢!”
“臣,臣罪,罪該萬死!”虞世基被抓了個正著,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弓著身子賠罪。
“算了,你記著朕的意思!”楊廣擺擺手,不想在細節上追究過多。虞世基這個人沒膽氣,自己剛才讓他滾,他肯定隻敢躲在門口候著,什麽時候得知自己氣順了,什麽時候才敢進來告退。
“臣,尊,遵命!”虞世基再次施禮,看看楊廣和文刖的姿態,不敢站著跟皇帝說話,蹭過去,蹲在了文刖的斜對麵。
平素君臣議事,最終結果向來是由虞世基記在心裏,待退下後,再謄寫出來,第二天早上交到宮中用印。難得此人記性好,居然從來不出錯。今天,君臣之間自然也遵從著同樣的慣例。片刻功夫,關於宇文述獎勵和右武侯、雄武營的歸屬問題已經明確了下來。(注1)
“宇文大將軍有功,賞絹五千匹,賜田萬畝!待回到東都,朕要親自給他把盞慶功。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無能,罷了他吧。眼下叛匪張金稱正鬧得囂張,讓兵部侍郎馮孝慈帶著右武侯兵馬去剿了他,這個差事不好幹,派個老人去也穩妥些。至於雄武營,先讓宇文士及帶著!”楊廣想通了所有環節,微笑著做出最後決定。
“陛下聖明!”虞世基、文刖二人同聲恭維。
“我看你們巴不得朕糊塗!”楊廣望著炭盆,低聲抱怨了一句。炭盆內,來自底層的火焰已經將新加入的木炭完全烤透,溫暖的紅光穿過鏤花炭罩,照亮人的眼睛。
“臣不敢!”虞世基紅著臉,回應。
“那個李旭,千裏奔襲,替朕奪回黎陽,斷了叛軍糧草,是一大功。守住黎陽,擊潰李密、韓世萼,是第二件大功。虎牢關下識破李子雄陰謀,果斷出擊,是第三件大功!”楊廣一邊說,一邊屈著手指數。“殺了元務本,不算過。否則無法安撫降卒軍心。收編叛軍,也不算過,要不然他拿什麽替朕守城。至於私分軍糧麽,分得太多了,對那些降卒不追究罪過也就罷了,何必浪費朕的糧食!”
“算一場小過!小過!”虞世基見楊廣臉上沒有怒意,順著對方的話說道。
“嗯,小過。”楊廣點頭,讚同虞世基的看法。總體上,他心中對李旭的好感還是超過了惡評。特別是對方受了委屈後,不吵不鬧,直接來找自己效力的做法。讓楊廣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身為帝王的力量。
“朕給了他金牌,就是打算替他撐腰的!宇文述這個蠢貨,朕的人他也敢欺負!”楊廣把圈起的三根手指伸開一個,忿忿不平地想。
“但他私放欽犯的行為,的確不可鼓勵!”文刖公公在一旁低聲提醒。陛下還有兩根手指卷著,用過錯抵消一支,對年青人的安全構不成什麽威脅。如果一下子讓他升得太高,恐怕會讓借機鬧事的裴蘊等人得到錯誤的暗示。
“宇文將軍沒奏明此事,不知道別人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是否屬實!”虞世基趕緊替李旭辯解。他這樣做倒不是為了還李旭清白,自家的族侄做事糊塗,陛下還沒說是否追究。若是能一並遮掩了過去,當然是最合人願。
“以那小子行事風格,此事卻十有八九為真!”楊廣猶豫了一下,又伸開了一根手指。李旭當初既然明知道李淵不受朝廷器重,還不肯與之撇清關係。以他這種恩怨分明的秉性,恐怕私放楊夫子的事情十有八九為真。但宇文述卻沒將此事列為他貶斥對方的理由,顯然他也沒有確鑿證據,或是以此跟對方做了什麽交易。
“算了,朕說過要護著他!他是個知道報恩的,自然會懂得如何回報朕!”楊廣大度地想,晃了晃最後一根手指,向虞世基叮囑道:“按我大隋軍律,立一次首功,即升職一級。他三項首功抵消掉兩項,隻升一級軍職,為武牙郎將吧。至於爵位,也升一級,從三等伯升到二等伯,賜食邑五百畝。你寫道聖旨,把升職的功勞,和他的過錯都寫清楚了。先議功,然後再申飭。”
“尊旨!”虞世基大聲答應,心情十分愉悅。皇上不追究李旭放楊夫子的事情了,估計上穀郡守辦事不利的事情也能敷衍過去。宇文家和裴家瞎鬧騰,自己姓虞的受牽連,可真是十分沒趣。
“你那個親戚認真做事,反而擅自揣摩朕的心思,妄圖獻媚邀功,這種人,讓他回家去吧!”楊廣的思維方式,永遠不是別人所能理會。處理完宇文述和李旭的糾葛,他就想起了被人欺騙的這個茬。雖然是郡守虞荷心懷善意,但他覺得依然不能原諒。如果所有人都像虞荷這樣做,滿朝文武豈不全成了溜須拍馬之徒?
“今後,無論誰蓄意欺騙朕,全照此論處!”楊廣看了看虞世基愕然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補充。“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者,也同樣論處。所有旨意你們幾個先看了,有道理的送上來,沒道理的別再拿來煩朕!”
“陛下怎能把挑選奏折的重任交給此人,那不是閉塞視聽麽?”文刖猛然坐直了身體,試圖阻止這個荒唐的命令。看看楊廣那疲憊的眼神,他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算了吧,虞世基沒那個膽子!”他默默地想,“如果虞世基真的敢胡作非為,咱家也會提醒陛下!”
“是!臣尊旨!”虞世基心中悲喜交加,顫抖著聲音答應。透過炭盆中的火光,他看見自己和虞家的運氣像炙炭一樣興旺。
注1:關於虞世基的過人記憶力和憑記憶草擬聖旨的記載,見於史書。正因為他的記憶力好,楊廣才對其甚為器重。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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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的車駕一共在上穀郡停留了五天,等到雪完全停後方才離開。關於皇帝陛下為什麽光臨這個窮鄉僻壤的具體原因,上穀百姓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根據這次皇帝車駕南下途中突然改道的行為演繹出很多傳說。傳說之一,就是上穀郡守虞荷橫政暴斂,被聖明的陛下發覺,所以陛下親自來上穀處理這個大貪官。支持這個傳說的依據是在暴風雪停下來的同時發出的邸報,據上麵的文字所雲,郡守虞荷因為對皇帝的衣食“供費不給”而被免職,逐回老家,永不豈用。
百姓們總是善良的,在他們心目中,天子往往是正義和聖明的化身。至於那些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汙吏,所幹的壞事都是瞞著皇上的。一旦被皇上察覺,重瞳親照後,貪官就會得到嚴懲,他們頭上就會恢複朗朗青天。雖然新來的郡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前任郡守別無二致,皇帝陛下也沒對被暴風雪凍死的人表示過任何憐憫,但大夥寧願相信傳說,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於皇帝陛下光臨上穀郡原因的第二個傳說的流傳得更廣,並且在民間獲得了更多的支持者。很多人甚至信誓旦旦的以腦袋作證,他們親耳聽禦林軍的軍爺們說過,皇上陛下到上穀來,是為了看一看忠勇伯大人的出生地。這位令上穀郡百姓提起來人人覺得臉上有光彩的大隋二等忠勇伯是皇帝陛下的愛將,曾經匹馬獨槊在遼東救下了數十萬大軍。所以皇帝陛下親臨上穀,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風水為大隋培養出一位有功之臣。
“知道獨闖遼東的忠勇伯李爺麽,那是咱們上穀李家莊人。他們村子就跟我村挨著!”很長一段時間內,去外鄉走動的上穀人都會自豪地向對方介紹。
“旭官那孩子啊,從小就有出息。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當年在縣學裏幾十號學生,我就看好他們表兄弟兩個!”劉夫子不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謊言導致郡守大人丟了官,兀自在縣學裏吹噓。受到傳言的影響,第二年開春的時候,來易縣縣學的報名求學者猛然多了一百餘位,雖然上一年是災年,並且開春後道路上並不太平。
這些發生在背後的故事,旭子全然不曉。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背後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傳說。他也不知道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很多家長拿來教育孩子的偶像。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想當年人家李家旭官跟你這麽大的時候……”為人父母者望著滿臉泥巴的孩子,總是如是數落。而被數落的孩子不敢頂嘴,心中卻把奪走了他們玩耍機會的那個姓李的惡棍想象成了天下最大的流氓,土匪。
旭子總是忙忙碌碌的,從早上忙到天黑。自從在薊縣加入皇帝陛下的隨行隊伍中後,他就徹底地失去了時間概念。很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麽,反正一天接一天就在打招呼和拜望同僚的過程中流逝了,下一個早晨起來,他會發現新的一堆請柬,和新的一堆雜事。
在皇帝車駕離開上穀之前,旭子抽了一個下午跑回家看了看。這回,有皇帝車駕駐蹕上穀這個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裏人分不清虛職和實缺的區別,見旭子又升了官,並且爵位也從三等伯變成了二等伯,對他更是敬畏。兒時的許多玩伴,也躲躲閃閃地湊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個招呼,說上幾句客套話,從而得到一種滿足。這種敬畏和滿足讓人感覺很生分,但旭子已經開始習慣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親眼角的皺紋和父親臉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尋個媳婦了!”母親從廚房裏端上一大盤冒著油花的炒雞蛋,一邊命令兒子吃,一邊嘮叨。
“嗯,男人先立業,後成家,你現在的成就應該算立業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給你去做媒!”父親將酒盞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著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滿意足地建議。
“爹,不急,不急,我還小!還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親將酒盞斟平,再用雞蛋填滿母親麵前的飯碗,試圖用酒菜來替自己“擋災”。
“還小呢,馬上就十八了,前村劉二娃比你小兩個生日呢,已經當爹半年了!”母親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裝出一幅發怒的樣子地抱怨。緊接著,她把自己碗裏的炒雞蛋又夾回了兒子碗裏。雖然如今家裏寬裕,不缺這些東西了。但母親依然保留著看兒子吃菜的習慣。那是她的記憶,也是她的快樂。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來問,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經及笈,看能不能親上加親。你這次回來如果待的時間長,咱們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遠支。跟咱們上穀李家算得上門當戶對。”老李懋又幹了一盞酒,高高興興地向兒子介紹。博陵崔家是個遠近聞名的望族,據說做過宰相的就是十來個,其家子侄即便貧寒落魄,也輕易不與小戶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輾轉找上門來,說明兒子確實有出息,讓書香門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沒讓嘴中的雞蛋給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麽親戚,他實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雞的形象霍然於眼前出現。如果那雙屬於人類的溫馨眼睛再換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則所有的溫馨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雪一樣的冰冷。
“慢慢吃,別噎到!”李張氏趕緊起身,用力替兒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飯還噎在嗓子裏。”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額頭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個親麽,仗你都打過,還怕這!”
“娘,我這回陪著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兩位老人誤會,趕緊替自己解釋。世家大族的旁支,這種婚姻可不是那麽好結的。剛剛被蛇咬過一次,在沒弄清楚隱藏在這樁婚姻背後的彎彎繞之前,他可不敢輕易去冒險。
“咋,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盞酒全部潑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張氏顧完了小的又去顧老的,拿抹布挪盤子,手忙腳亂。趁著兒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轉身,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兒子是官場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後腿。自從他當了隊正那一刻起,這個家已經光鮮了許多。作為母親,她明白自己應該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數語後就匆匆而別。哪怕是對著一碗兒子喜歡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將兒子留在在身邊卻日漸困扃的生活,她寧願望著兒子漸漸遠去。
“看你,孩子這不是在皇上身邊聽用麽?自古以來,何時忠孝能夠兩全過!”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說出了一句與自己身份極其不相稱的話。這話是誰人來自己家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時說過的?老李懋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學會了用這句話來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隻是覺得,覺得旭子還沒來得及看看族裏為他起的忠勇侯府。還沒,還沒來得及進去住一天!”李張氏手足無措,端起桌上已經沒菜的舊盤子,匆匆走向廚房。
“那宅子不是沒幹呢麽?咱們今年冬天先給他燒燒炕,明年開了春兒回來,他不剛好住!”老李懋衝著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轉過頭,給了兒子一個寬厚的笑臉,“別跟你娘學,他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好好為皇上盡忠,等下次回來,咱們一家人搬到新房子裏,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個夠!”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沒事,我一定回來!”李旭高舉著筷子,手臂突然間有萬鈞之重。
“先公後私,先國後家!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還不老,這個家還能撐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盞往嘴邊送,手臂接連哆嗦了好幾下,終於一滴未灑地將那盞生活的瓊漿全部倒進了嘴裏。
“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們!”看著強顏裝笑的父母雙親,李旭心中也湧起幾分傷感。他很後悔上次過家門而不入,又很高興自己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明天的路上會很累,他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風雪、是非、陰謀、謠言將從此與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荊棘,稍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為在他身後,永遠站著互相依偎著的父母,頭發斑白,皺紋滿臉。
注1:隋代北平縣,即現在的河北完縣。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門提親,意味著李家漸漸被士族承認。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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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易縣向南,皇帝的車駕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時同一條官道,但於路邊看到的景色卻截然不同。官道兩側的餓殍已經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員早早出動人手丟到了溝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們強行驅散。再加上一場突然而來的大雪,整個大地上頓時一片白茫茫幹淨,再也看不見田地裏腐爛著屍體,也看不見百姓眼中隱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會熊熊燃燒起來。李旭好幾次夢見那個用身體換餅子的女人,還有那些拿著木棍、菜刀,硬生生擋在自己戰馬前的暴民。每當從惡夢中醒來,他背上的汗都是濕漉漉的,下體部位偶爾也是一片冰冷。但這個惡夢他卻無法告訴任何人,無法讓任何人分擔這種恐懼。
他沒有膽量將沿途的郡縣的災情稟報給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輕言文事。經曆過一次眾叛親離的他學會了更謹慎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事實上,即便他有勇氣反映民間疾苦,也沒辦法讓皇帝聽到。他現在官職是從四品武將,每個月可以上朝六次。遲到或衣冠不整,則要被扣掉一個月的俸祿。但由於對遼東戰事的結果過於失望的緣故,楊廣已經借天氣惡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從薊縣走到博陵,一個多月的時間內,旭子隻上了兩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見,皇帝問了他一句你怎麽不在家中好好養傷?他答了一句傷已經養好,願繼續為陛下奔走,然後,就沒有了繼續跟皇帝說話的機會。第二次上朝發生在十天後,朝中言官們因為他和宇文述之間誰對誰錯的問題爭執了起來,從早晨一直爭吵到下午,把他這個當事人反而晾到了一邊上。
在那之後,皇帝陛下就不再給任何人被扣俸祿的機會了。早朝成為虛設,皇帝找各種借口避免出席。即便發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們也需要將奏折交道裴蘊、虞世基等人手上,由兩個皇帝陛下的親信大臣負責根據奏折上麵的內容,分為輕、重、緩、急四類,依次轉給皇上處理。
在這種情況下,旭子即便寫了奏折遞上去,也要先經過虞世基、裴蘊等人之手。而這種不合體製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來,根本沒有讓皇帝陛下看到的機會。旭子私下拜訪過幾個文官,期望他們能為民請命。但那些很熱心替他伸張正義的文官們似乎對民間發生饑荒的事情漠不關心,任憑前來迎駕的地方官員信口開河地吹噓在聖人治下各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車駕到達博陵的時候,終於,太史令庾質大人實在看不過眼了,入內覲見,請求楊廣下旨賑災。楊廣大驚,將各部官員和親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議論了小半日,最後得出了一個“因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軍備糧倉不可輕動的結論”,下旨令地方官員自己想辦法。
“除了楊玄感這種人之外,家裏有糧食吃,誰還當叛匪?”李旭對聖旨的內容甚為不滿,但無計可施。這樣的朝廷遠非他讀書時所被人灌輸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應該是皇帝勤政愛民,臣子們鞠躬盡瘁,忠心梗梗。而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卻遠不是那麽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發泄途徑。好在經過了這幾年的摸爬滾打,他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才又沒有惹出什麽麻煩來。
他是一隻剛剛走入狼群中的獨狼,必須先學會適應,才能分享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紅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綻,那些眼睛的主人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給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這個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經出過六個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擁有很多富麗堂皇的宅院。得知禦駕經過,崔家人騰出了最好的幾處宅院給供皇上駐蹕,並進獻百壁兩雙,錢二十萬貫以表忠心。楊廣非常高興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於是在他離開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將軍和一位郡守。
“這樣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見識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經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兩年多仗,身上負了十幾處傷才換了個武牙郎將的虛職。而崔家的人以二十萬貫錢的價格,便“買”到了更高的職位。
類似這樣令人長見識的事情隨處可見。旭子幾乎每天都在增加著對大隋官場的了解。以前他與這些上層人物之間隔著一道水晶牆,隻能仰望,卻無法踏入對方的***。如今他一隻腳已經踏了進來,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應該再對官員們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懵懵懂懂。
一經留神後,旭子大有發現。
先帝在世時,共有十六人擔任過仆射或納言之類的職位,其中七人出身為世家,九人在軍中戰功赫赫,號稱軍中勳貴。而本朝十二位曾經和正在行使仆射職權的人當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達十個。
先帝設立了開科舉士製度,但先帝在位時,科舉出身的人沒一個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當今聖上喜歡讀書人,但如今朝中同時擁有權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蘊兩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誰也沒有應過科考。
大隋從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縣,即便是戶槽、兵槽這樣的底層小吏,也很少是科舉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規定,凡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紳保薦。而那些地方紳士們保薦的人才,絕對不會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較一下眼前事實,再想想自己當年於縣學苦讀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長歎。他更加理解了為什麽當年徐大眼的誌願是建立自己的家族。這個朝廷簡直就是為了世家大族而設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況下隻有膜拜的資格,根本沒機會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旭子不知道自己現在算寒門還是士族。他有著士族的官職,爵位,卻依舊保持著一雙寒門的眼睛。這種不尷不尬的身份令他極其孤單,越是盡力想融入周圍環境,,對孤獨的體會越深。
禦林軍的將校中有許多與旭子年齡差不多的少年,他們躊躇滿誌,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所以,大夥對李旭這些年的經曆很是神往。當與旭子有意或無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後,他們都喜歡哄鬧著,要求李旭講一講遼東和黎陽城下的故事。
每當旭子講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後,卻在大多數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當時我帶兵,就從爬到山穀頂上,居高臨下!”談到無名穀之戰,有人揮舞著手臂,奮力比劃。“幾十丈高的地方,隨便扔一塊石頭都會重逾千鈞。那高句麗將領真笨,居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此人說得吐沫星子飛濺,根本沒想想,如何爬上那麽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裏去找那麽多石頭。
“元務本根本不懂用兵,那麽多人,至少要擺一個八卦大陣。生、死、驚、兌……..戰馬衝進去,雲彌霧合,立刻迷失方向!”對於黎陽第一戰,有人的看法更是獨特。說話的家夥是一個易經八卦的擁敝者,臉色蒼白,嘴唇黑青。旭子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隻有經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會擁有如此虛幻的臉色。臉色每白一分,他們距離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將軍守城時,怎麽不在城牆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敵軍放進來,然後柴薪盡燃……..”有人幻想著烈焰騰空的樣子,兩眼星光直冒。至於黎陽城內的糧食會不會因此被點燃,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禦林軍的將校們出身都很高貴,幾乎從娘胎裏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優越的生活使得他們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時習慣於俯視,而旭子偏偏沒有學會怎樣仰臉裝出一幅獻媚的笑容。對於這些人的指手畫腳,他能敷衍就敷衍,實在敷衍不了了,就幹脆裝做沒聽見。少年們見自己的“高見”不被人接受,一個個氣得火冒三丈。但他們卻沒有當麵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氣,“那個新進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這個瘋子比武,氣勢上先輸三分!”。
“早知道伴駕是這種滋味,當時不如…….”李旭不止一次為自己輕易放棄的雄武營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當時向宇文述服軟,然後陽奉陰違呢?他不知道如果這樣做,自己留住雄武營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離開軍營這段時間裏真的很孤獨。
南行路上的風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樣慢慢變冷,像官道兩邊的積雪般黑黑的發著寒光。每當隊伍找到大戶人家騰出來的房屋宿營的時候,他總是懷念自己走過的戰鬥歲月。無論是在護糧軍還是在雄武營,旭子從來沒這麽孤獨過。雖然最後的結局是,他不得不從這兩支隊伍中離開,並且先後和兩個朋友因為選擇的不同而疏遠。但他懷念那些謎底沒有揭開前,並肩戰鬥、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裏回首望過去,就像野獸在瞭望著篝火。
“我一定要想辦法回到軍中去,那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炭盆前,抱著膝蓋,旭子愣愣地想。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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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做起來總是比想的時候艱難。
大隋朝在夏天時出動了一百多萬大軍進攻遼東,返回涿郡後,大部分兵馬就地解散,隻有那些內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數幾支隊伍還保持著完整編製。編製解散了,士兵們可以各自回家,一邊清理田地一邊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將軍們卻沒有事情可做,隻好跟在皇帝車駕後蹉跎。所以,眼下隨著聖駕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職就有二十多個,四品、從四、五品的各類郎將更是多得數也數不過來。其中家世顯赫,或已經年過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領一份俸祿悠哉遊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齡三十剛出頭,心裏有些建功立業想法的少壯將領卻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尋找實缺兒。
僧多粥少,實缺的位置自然貴得離譜。而旭子現在身為從四品武牙郎將,職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獨領一軍,則資曆顯得太單薄。給其他將領做下屬,則其戰功又過於顯赫。因此,他隻能慢慢候著,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修身養性。
這一年是閏年,有兩個九月。第一個九月下旬,東海盜賊彭孝才的勢力飛速膨脹,威脅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報後,認為賊人勢力不大,用不到興師動眾,所以派遣來護兒將軍之子來整領兵前去征討。
第二個九月到來的時候,餘杭盜賊劉元進拿下了毗陵、東陽、會稽、建安四地,實力擴張到整個東南沿海地區。在部屬朱燮、管崇等人的擁戴下,劉元進自立為帝。朝廷震怒,覺得需要派重兵剿滅,所以差遣左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光祿大夫下魚俱羅領軍出征。
尾隨著皇帝陛下的車駕,旭子從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從恒山郡走到了趙郡。眼看著閏九月都快過去了,他依然沒有補上任何一個實缺兒。
旭子終於感覺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鬱鬱不得誌,卻毫無辦法。該使的錢他已經使過了,收禮的人總是笑臉相迎,笑著臉誇讚他的卓越戰功,然後笑著臉將他送出來,讓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時才算盡頭。
可憐的旭子終於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麽那樣著急在自己手裏拿走雄武營。那是唯一一支規模不大不小,適合年青郎將做主帥的隊伍。手中擁有這樣一支隊伍,就等於騎上了一匹在加官進爵道路上飛奔的駿馬。不但能夠個人建功立業,而且還能在軍中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一派勢力。失去了它,自己這個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無本之木,無水之魚。而宇文士及擁有了雄武營,就等於讓宇文家在軍中又衍生出來一個生機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長起來的旭子對官場玄機越看越明白,也越來越無奈。,在等待補缺的日子裏,他認識了許多賦閑武將,卻很少交到朋友。他盡量讓自己合群,與眾將領們一同喝酒買醉,試圖忘記眼前煩惱,半夜之後,頭腦卻異常清醒。
可憐的旭子隻學到了官場皮毛,卻沒理解官場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幾位大人要麽不敢得罪宇文述,要麽說得不算。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送多少禮也收不到成效。
“李將軍,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來了,像您這樣的猛將,大人自然會做出合理安排。這次征討呂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經有了人選。主帥、副將,都有了,下官的確沒辦法幫忙!”兵部承務郎虞慶之一邊低聲解釋,一邊將旭子向院子外送。臨時征做兵部衙門的民宅過於狹窄,三步兩步就送到了門口。“做押糧官,那怎麽行。您是武牙郎將,好鋼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遠送了!”(注1)
大門“吱呀”一聲,再次將旭子的希望推進呼嘯的寒風裏。他無奈地搖搖頭,緩緩走向自己的戰馬。已經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裏就是黎陽。三個多月前,自己和黑風在那片土地上縱橫馳騁,意氣風發。而現在,自己這個主人賦閑,黑風也跟著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輕輕抹掉馬絡頭上的霜花。黑風也感覺到了主人的無奈,低下頭來,輕輕舔舔他的手背。漫長的冬天中,這是唯一的溫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馬脖子,給老朋友打氣。黑風搖了搖頭,棕毛飛舞,繼而發出一聲長嘶,寂寞而又蒼涼。
“好一匹特勒膘,終老槽廄,恐怕非其所願吧!”冷風中,傳來一聲獨特的問候。
李旭聞聲回頭,看到一張滿是笑容的麵孔。這張麵孔他在遼東時曾經見過,當時他剛剛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隊伍中間,笑容也和今天這樣,慵懶之外帶著幾分蕭索。
“見過獨孤大人!”李旭上前幾步,抱拳施禮。刑部侍郎獨孤學的名字他記得很清楚,當初大隋在邊郡各地通緝巨盜徐達嚴、李富梨的荒誕文告,就是出自此人筆下。
“李將軍不用客氣,大冷天的,禮來禮去的麻煩!”獨孤學帶住坐騎,從皮裘內伸出手,還了一個平揖。“李將軍不嫌冷麽,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還眼巴巴地趕到這裏來吃閉門羹!”
李旭知道剛才自己被人拒之門外的一幕都落入了這位獨孤大人和他的隨從眼裏,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崔潛告訴過他,豪門世家不會幫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人,除非你對他們有可用之處。把受到的磨難跟他們傾訴,除了給對方添加些霄夜時的談資外,不會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麽著急去補實缺作甚?”獨孤學仿佛沒感覺到旭子隱藏於笑容後的抵觸情緒,用馬鞭指了指緊閉的大門,低聲補充了一句。“他們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麽動作,都要別人擺弄的。求他們,一點用都沒有!”
“這是末將唯一知道的途徑!”李旭拉起韁繩,飛身上馬。這不是一句實話,其他途徑有的是。從他賦閑之後,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酒席前隱隱約約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兒還待字閨中;某位老人年過五十,膝下猶虛,期待有一個義子繼承家業;某人門下弟子無數,卻無人成才,衣缽待傳…….如是種種,每一條路都比賄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條路的代價都比贈送珠寶來得更大。
“建功立業,嗯,功名富貴,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盡頭呢?。”獨孤學故意放慢腳步,等著李旭的坐騎從後邊跟上來。
“末將隻是想為國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謹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獨孤學今天沒事跟自己搭訕抱著什麽目的,但對方的確曾經於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幾句就揚鞭而走,實在有失於禮貌。
“你真的長大了,居然這麽會說話!”刑部侍郎獨孤學搖頭輕歎,不知道想表達的意思是誇獎,還是諷刺。他今天好像閑得厲害,刻意與李旭這個不得勢的武牙郎將糾纏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為回答。他本來就不善於言辭,心中有了防備,出言更為謹慎。獨孤學見他談興不濃,也微笑著閉上了嘴巴。二人和眾隨從分成兩波,緩緩穿過青灰色,散發著淡淡白煙的街道。伴隨皇帝親征歸來的龐大隊伍給這座名叫安陽的小城製造了很多難題,主街兩旁模樣稍為齊整的房屋都被強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街道兩旁也沒有任何炊煙,風夾著碎雪在房簷下吹出嗚嗚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進入了鬼蜮。
“照這樣下去,各地盜匪隻會越來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將派出去都不夠用。到時候,還怕仗沒有你打的?”走了一會兒,獨孤學用馬鞭指了指遠處巍峨的城牆,悻然道。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陳述的卻是一個事實。秋天的時候,民間因為青壯短缺,沒有收上足夠的糧食。朝廷為了明年繼續征討高麗,不肯減免各地稅賦。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從上穀郡開始,風雪幾乎追著禦駕的腳步同時南下。百姓又冷又餓,在凍死和當流寇之間,他們之中大多數人肯定會選擇後者。而朝廷為了給剿匪士卒提供補給,愈發不敢動用倉庫裏的存糧。如此循環下去,結果必然如獨孤大人所說,旭子也的確不用擔心沒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繼續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對方姓獨孤,是已故皇太後的族人,無論如何大放厥詞,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親的份上都不會追究。但別人不行,他們既然沒有大放厥詞的本錢,老老實實地三緘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縱橫遼東萬裏的李將軍頹廢如斯!”獨孤學長歎一聲,繼續叨嘮。
“末將是武將,不可輕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經陪著對方走出很遠,從禮節上講,他今天做得足夠了,“如果獨孤大人沒有其他事,末將就告辭回營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風景!”獨孤學搖搖頭,用一種近於乞求的口吻說道。
“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無法拒絕,隻好陪著此人繼續在寒風中漫無目的的遊蕩。幾匹坐騎很快穿過了城門,走上肮髒的官道。城牆外是另一個世界,大大小小的窩棚以官道為主軸,散亂地向遠方攤去。為了保護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賤的人家都被官府趕到了這裏,在禦駕沒了離開之前,無論野外風有多大,他們都不得進入城內避寒。
獨孤學的坐騎在一座窩棚前停了下來。窩棚內的主人聽到馬蹄聲,拉開稻草和樹枝紮成的小門,探出了半個腦袋。待看清楚麵前是兩位身穿官府的老爺和數名讓自己無家可歸的差役時,他嚇得驚叫一聲,衝出“家”門,撒腿向遠方逃去。
此人的舉動影響了很多“鄰居”,很快,李旭和獨孤學二人坐騎附近的窩棚裏就沒了人。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們逃得遠遠地,仿佛一旦走得慢了,就會大難臨頭一般。待到達他們認為的安全區域後,眾人轉過身,默默地蹲成一堵牆,肩膀挨著肩膀,在寒風中瑟瑟。他們不知道兩位大老爺的目的何在。但無論對方做什麽,他們都沒有力量,暫時也沒有勇氣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運從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是寫好的,也許他們掙紮過。但發現一切掙紮都是徒勞時,他們學會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無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麽,這也是大隋!”獨孤學報以一聲長歎,他年齡本來比李旭大許多,由於保養得好,看上去卻好像僅僅三十出頭的模樣。隻是說話時意興闌珊,語調中帶著股難言的滄桑感。
“末將看到了,末將小時,家裏也很窮!”李旭點點頭,回答。這種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會麻木。對獨孤學等人來說,也許還可以抒發一下悲天憫人的感慨。對他而言,那是他經曆過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複的過往。
“而那,也是大隋!”獨孤學又指了指背後的青灰色城牆。秋天時為了防禦亂匪,安陽城的城牆剛剛翻修過。貼在城牆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剛剛興建起來的。
“末將知道!”李旭輕輕笑了起來。他明白孤獨學想表達的概念。在他認識的世家豪門中,此人算是為數不多還有責任心的。
城牆內外都是大隋,一麵是是繁華,一麵是貧困。也許不久之後,城內城外就會發生一場戰爭,作為武人,你必須選擇一麵去保護。
“其實你的性格,的確不適合留在朝中!”孤獨學也笑了,拉了拉馬韁繩,帶領大夥向回走。
“大人見過,末將一直在想辦法外放!”李旭點點頭,心中的戒備漸漸放鬆。對方不是代表某個家族來招攬自己的。這是一個有遠見的人,他已經感覺到了那來自地底層的,破壞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燒起來,可分不清誰的血脈高貴,誰的血脈低賤。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別人廢話!”獨孤學狠狠朝馬屁股後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城門奔去。
“皇上?”李旭楞了一下,轉而想起了懷中的金牌。他瞬間明白了獨孤學的全部暗示,同時,心裏又是一陣茫然。
皇上還記得我麽?旭子騎在馬背上,暈暈糊糊地想。
一名隨從的坐騎腳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馬糞。然後,再次加速,追隨著大夥一同衝進了安陽城。沒等馬蹄聲消失,遠處的窩棚中立刻衝出了幾個少年乞丐,光著紅腫的腳丫,向馬糞上踩去。
新鮮的馬糞可以治凍瘡,第一個衝到目標前的小乞丐感受著糞團中的溫暖,笑了起來,滿臉幸福。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一章 肱股 (四 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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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肱股(四上)
就在與獨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見。當傳達聖上口逾的老太監文刖轉過身時,李旭立刻被無數羨慕的眼光包圍。他卻早有了心理準備,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後。
“見到陛下後好自為之,哪些話該講,哪些話不該講先想想再說。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樣,你別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壞掉!”待離開眾人稍稍遠了,文刖頭也不回,低聲丟下這樣一句。
“多謝公公關照!”李旭上前幾步,將袍服袖子中事先預備下的一個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連續幾個月來四處求人,他已經習慣了官場規矩。每月到手的俸祿基本剩不下,就連在蘇啜部分到的那些紅貨,也不得不哪出來救急。
時間已經過去快三年了,那些財寶上的血腥味道已經被流光漂洗得幹幹淨淨。旭子幾乎忘記了當年自己是如何討厭這些硬搶來的財富,隻有偶爾看到其中幾件時,才追憶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為年少無知而留下的遺憾。
奚人的收藏品遠不如中原人製造的精美,但勝在塊頭大,質地純。這麽大一塊翠,少說也得二三十貫錢。李旭經過幾年來人世間的摸爬滾打,已經充分意識到這批寶物的價值。文老太監卻像當年的他一樣,對翡翠上散發出來的誘人光澤視而不見。
“你留著吧,我又不彎弓搭箭的,要這些東西做什麽用?”他輕輕甩了甩衣袖,將翡翠扳指又丟回了李旭懷裏。
已經熟悉了官場規則的李旭為對方的表現大吃了一驚,首先反應的是自己送錯了禮物,繼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眼前這位一刀公公是內宦之中唯一不收禮的,給他送禮非但起不到賄賂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少年人的臉登時紅了起來,從耳根到脖頸的肉皮全都火燒火燎。他後悔自己一高興後就疏忽大意,卻又找不到台階下。一雙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簡直比作賊被人抓了現行還尷尬。
文公公內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剛被人抽過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剛才自己的舉動過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鄉隨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讓對方難堪,主動放慢了腳步,等旭子跟上來,笑了笑,低聲解釋:“咱家素來不好這個,如此貴重之物,還是留給別人為好。再者說來,有本事的人不用關照,沒本事的人受到的關照再多,也是扶不起來的阿鬥!”
“公公說得極是!”大冷天,李旭的額頭上汗珠清晰可見。想到自己作為一個肢體健全的人行止卻不如一名太監坦蕩,他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可大隋朝官場慣例就如此,不適應它的人走到哪裏也吃不開。自己這麽做隻是隨波逐流,不能算是貪贓枉法。正當他在內心深處自我開解的時候,耳畔又傳來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嗨,才幾年的光景,外庭就變成了這樣,想為國家出力還得花錢,怪不得官員們越來越不爭氣!”文刖倒背著手,臉上的表情十分憤慨。沒等李旭搭話,老太監又自己搖搖頭,轉過身來叮囑道:“這些話不要在陛下麵前說,你管不了,提起來隻會讓陛下心煩。民間的事情,也少講為妙,你隻是一個武牙郎將,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盡自己分內之責,就好,就好!”
“末將遵命!”李旭抱拳,肅立,感謝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隨駕的文武百官之間早就傳開了。誰都怕晉見皇帝時一時應對失誤,把一場幸運瞬間變成不幸。有了文公公這幾句指點,就等於考試之前從先生那裏偷聽到了出題範圍。學子應付起來,隨即輕鬆自如得多。
今早楊廣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罷了早飯,就開始集中精力處理國事。有幾個郡縣出現了大股反賊,氣焰非常囂張。地方官員無力剿滅,懇請朝廷派遣精兵強將支援。
“嗤!精兵強將,凡事都找朕,還養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麽?”楊廣“低聲罵了一句,對官員們的無能表現非常不滿。猛然間,他想起昨天召見自家人問話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關於李郎將的笑話。想起少年人已經被晾了三個月,估計身上的棱角已經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強將條件,於是,他決定看一看這匹已經馴熟的千裏馬。
旭子上前行過君臣之禮後,被賜了一個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謝,才微微沾了半個屁股。見到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楊廣開心地笑了起來,擺擺手,大聲命令道:“不要裝了,朕知道你不怕的。萬馬軍中都殺進殺出好幾回的人,見了朕還會像個貓一樣,誰信!”
“陛下天威,更勝千軍萬馬。”李旭試探著拍了一記馬屁,然後坐穩了身體。
“你倒學會了說話!”一股笑意湧上了楊廣嘴角。他知道旭子說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這種蹩腳的奉承聽在耳朵裏卻比平素聽慣了的歌功頌德聲更新鮮。“怎麽樣,你身上的傷痊愈了麽?”他笑著問,同時也感覺了自己身體的力量在一點點恢複。
眼前這名青澀的少年身上充滿了陽光的味道,每次看到這個年青人,楊廣都會覺得自己也跟著多出幾分活力。這是他欣賞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歡衰老。
“蒙陛下垂詢,末將身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李旭盡量壓住幾乎狂跳出嗓子的心髒,抬起頭,迎住楊廣的目光。
“陛下問我身體狀況,是要派我出去領兵了麽?”他高興地想。為了給楊廣留下沉穩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將身體坐得筆直。兩眼也決不亂看,徑自對上楊廣的眼睛。
在旭子眼裏,此刻的楊廣比幾個月前在遼東時臉色更憔悴了些,身體也愈發顯得虛弱。兩次無功而返的征遼結果仿佛已經壓垮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如今,這具軀體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去年遼河畔校閱將士時那股霸氣,相反,旭子當年隔著禦輦感覺到的那股暮氣更濃了些,濃得令人有些無法適應。
“嗯哼!”皇帝身後傳來一聲輕輕地咳嗽,嚇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臉上的時間太久了,超過了一個臣子應該保持了禮貌範圍。趕緊將頭低下,將所有經觀察結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別嚇唬年青人!”楊廣卻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過頭,低聲對文公公嗬斥了一句。待目光轉到李旭這邊,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來。“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來老了,你還記得麽,朕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什麽樣子,你自己還有印象麽?”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記得陛下指點遼東三千裏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樣回答皇帝的問話才算得體,隻好說了一半實話,又補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當時說,要看看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麽模樣。陛下說,我等沒有令您失望!當日,諸將爭相請戰,弟兄們的喊聲震得河水都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為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麽不多叮囑幾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隨隨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遼東之戰。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遠的痛,這內廷中,無論誰提起來,隨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場狂風暴雨。
暴雨遲遲未見,空氣中卻彌漫起一股憂傷的味道。“是啊,朕依舊記得當年,麥老將軍橫槊立馬的模樣。當日河水都是紅的,一切猶在眼前啊!”楊廣歎息著附和了一句,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傷感,幾分激烈。
那段記憶是如此蕩氣回腸,讓很多人想起來都心潮澎湃。楊廣閉上了眼睛,麵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間出現了大片的潮紅。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顯然在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過了許久,他終於從回憶中將自己脫離出來,長長地歎了口氣,沉默不語。
臨時征做行宮的房間裏很安靜,卻沒出現文公公擔心的那種失控場麵。相反,君臣之間的關係猛然又被拉近了許多。顯然,楊廣在想起自己當年英姿的同時,也記起了眼前這名武將的青澀表現。
“日子過得真快,當年朕提拔你做校尉,還怕你不能勝任。轉眼,你斬將奪旗,已經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將了。”過了一會兒,楊廣睜開雙目,歎息著說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將永生不忘!”李旭趕緊站起來,再次施禮。這個感謝是發自內心的,雖然因為李淵這一層關係,楊廣對他的信任總時強時弱,態度也是時好時壞。但總體而言,楊廣一直沒忘記給他升官,並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賞。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職位置上徘徊一輩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運,也一直對楊廣心存感謝。
第一章肱股(四下)
“這小子倒是打蛇隨棍兒!”剛才還在擔心旭子表現的文公公不覺愕然。今天到目前為止有兩件事情讓他感到震驚,第一,陛下聽人提起首次遼東之戰居然沒有生氣。第二,那個看上去毛手毛腳的少年到目前為止整體表現非但不青澀,而且很會和陛下套近乎。
緊接著,令文刖第三次震驚的事情就發生了。聽了旭子的表白之言,楊廣沒有像以往一樣,以微微一笑或者哈哈一樂將這句明顯的馬屁話忽略過去,而是站了起來,走到李旭身邊,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朕相信你!”麵對著滿臉坦誠的李旭,大隋皇帝陛下楊廣亦是坦誠滿臉。
“陛下!”李旭和文刖同時喊了一聲,李旭的聲音裏充滿了感激,而文刖的聲音裏卻隱藏著不滿。作為皇帝,他必須保持高高在上,保持和臣子的距離感,這樣,才符合他天之驕子,不同凡人的身份。而楊廣這一站一按,等於把他自己從雲端降下來,落入凡塵。從此與世間那些凡夫俗子毫無差別。(wenxin8文學網首發)
“一刀!”楊廣回過頭來,白了文刖一眼。文公公知道自己放肆了,趕緊低下頭,把手垂到了膝蓋處。楊廣也不深究他的無禮,將頭扭向李旭,笑著追問:“你知道朕為什麽相信你麽?”
此時的旭子正感動得熱淚盈眶,猛然聽皇帝陛下如此一問,禁不住楞了楞,順口答道:“末將不知,請陛下指點!”
“就因為你實誠!”楊廣又將李旭的肩膀向下按了按,示意對方坐下,然後回轉身,慢慢走向自己的“龍椅”。他今天穿了一件滾花龍袍,料子有些柔,貼在身上,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了微駝的脊背。楊廣渾然不顧自己的帝王威儀,一邊走,一邊笑嗬嗬地說道:“朕就喜歡你這實誠勁兒,你明知道李淵在朕這裏不受寵,還死咬著認他這個族叔。你明知道那楊夫子是朝廷欽犯,還敢偷偷放了他……”
沒等楊廣把話說完,旭子已經嚇得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楊夫子的事情宇文述沒明著提,宇文家的爪牙在彈劾自己時亦說得捕風捉影,不盡詳實。升官進爵的結果出來後,旭子以為此事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過去了。沒想到楊廣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沒被那些亦真亦假的謠言迷惑住。
“末將罪該萬死,請陛下處罰!”想到這,李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緊抱著雙拳肅立在楊廣麵前,一動不動,大氣亦不敢再多喘半下。
“你知罪就好,朕豈是那又瞎又聾之人!”楊廣的聲音忽冷忽熱,瞬間又從紅塵中漂移到了雲端之上。他人繞到了“龍椅”前,卻不忙著坐下,雙手支撐在禦案上,仔仔細細又打量了一遍李旭,直到看見有明顯的汗珠從對方的額頭上滾下來,才歎了口氣,低聲道:“朕不聾不瞎,隻是不願意跟你們這些臣子較真罷了。如果朕想治你的罪,此刻你早已經住了大牢中了。刻意欺騙於朕,還能加官進爵,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兒?至於楊繼,你也不必擔心,那楊玄感已經敗了,楊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還能翻起什麽風浪來。朕已經下了旨,像他這樣罪責不顯,隻是一時受了叛匪蒙蔽者,一概不予追究。”
“還不趕快謝恩!”文刖公公扯著嗓子在一旁幫腔。
“謝陛下隆恩!”李旭舉手齊眉,上前一步,雙膝跪倒,把頭深深地俯了下去。剛才這一瞬間的變化太突然了,他感覺到自己就像在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心神慌亂不堪,根本來不及想出任何正確的應對舉措。
但楊廣直接把台階給他留了出來,不但放過了他,而且也給了他的恩師一條生路。這份深重的君恩,讓旭子無法不銘刻於肺腑。
“你起來吧,坐下說話!”楊廣擺了擺手,吩咐。
“謝陛下大度!”李旭依舊垂首片刻,然後才直起上身,仍舉手齊眉,起雙膝,雙手垂於身邊,恭恭敬敬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這是一個完整地稽首之禮,用於君臣之間。旭子幾次上朝時都是敷衍了事,唯有這次,他的尊敬發自內心深處,沉重而虔誠。
楊廣把旭子的一舉一動全部看在了眼中。無論是先前的恐慌,還是後來的感激,年青人的所有反映都沒有出於他的意料之外。楊廣平時對其他臣子也施加過類似的恩惠,但無論是親密無間的宇文述,還是善解君心的虞世基,他們身上的恐慌和感激都是裝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作假。隻有眼前這個年青人,對他的尊敬實實在在,對君恩的感謝認認真真。這讓楊廣的心情又好了許多,也更加一步感覺到自己還擁有強大的控製力。
“馭下之道,難道朕還用你來教導麽?”楊廣回頭,得意地瞟了文刖一眼。然後坐正身軀,輕輕地擺了擺手。“你是朕的愛將,如果這點小事兒朕都不能包容,那還做什麽帝王!”他頓了頓,繼續命令道:“抬起頭來,別學那些文官。朕喜歡你昂首挺胸,英姿勃發的樣子!”(wenxin8首發,敬請訂閱正版)
“末將遵命!”李旭答應著,緩緩抬起了腦袋。目光與君王的目光相對,從對方雙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
“你既然不肯為高官厚祿辜負他人,將來也必不負朕。所以,朕相信你!”楊廣微笑著,對李旭說道。“謝陛下!”
“你不必謝我,時刻記得為國盡忠就是。朕聽說你四處求人,希望被派遣出外作戰,可有此事?”
“陛下聖明,臣,臣是勞碌命,跟在禦駕後享福,反而不太習慣!”李旭偷偷在官袍上抹幹淨手心上的汗,低聲回答。這是遇到獨孤學之後,他刻意準備好的答案。不完全屬實,但至少聽起來不會讓對方覺得刺耳。
“嗯,你在軍中呆習慣了,乍一閑下來的確不太舒服。朕當年也是這個樣子,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楊廣果然接受了李旭的借口,想了想,說道。他又想起當年領兵北擊突厥,南平陳朝的往事,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好像還曆曆在目。
“這種事情,你應該來找朕,而不是找兵部那些官吏!”楊廣輕輕歎了口氣,把話題又岔回到了正事上。“朕既然給了你免罪金牌,就等於認可了你為朕之肱股。你的請求,朕豈會置之不理?!”
“末將多謝陛下!”李旭站起來,再次躬身,抱拳,肅立,施以武將之禮。楊廣笑著擺了擺手,又補充了一句,“送禮麽,也不用給他人送,直接送到朕的宮裏來即可!”
“末將,末將…….”李旭大吃一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句話。雙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皇帝陛下說得是一句玩笑。
“好了,好了,天下都是朕的,朕還缺你那點兒珠寶?別找了,你有一顆忠心,就是對朕最好的禮物!”楊廣哈哈大笑,眉宇間刹那恢複了幾分年青時的風采。
“這少年倒是跟陛下投緣。”站在楊廣身後的文刖笑嗬嗬地想。好久沒見到陛下這麽開心過了,讓他這個內臣也跟著覺得心情舒暢。他不禁又多看了旭子兩眼。發現少年人除了滿臉新生的胡子比普通年青人濃了些,肩膀比別人略寬了些外,也沒什麽特別之處。但他決定將少年人記在心裏。皇帝陛下很護短,凡是跟他投緣的臣子都官運亨通。這些人平素即便生些是非,也不會被嚴格追究責任。如今陛下的近臣名單上又要增加上一個人了,雖然此人出身寒微,做事也有些毛手毛腳。
“末將定以敵人之血來回報陛下的信任!”李旭搜腸刮肚,終於想出了一句合適的表白。回軍中去,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夢想。是雄武營麽?他又想起了慕容羅、李安遠等人誠摯的麵孔。猛然間,宇文士及、張秀的臉也在記憶中湧現,刺得他心裏一陣針紮般地痛。
“雄武營,你不能回去了。這支兵馬朕另有安排,此外,駙馬亦是朕的愛將,朕不能厚此薄彼!”楊廣相信自己已經徹底收服了眼前這匹千裏馬,笑著說道。
“末將聽從陛下差遣!”李旭想了想,回答,心情未免有些失望。
楊廣很敏銳地感受到了年青人的情緒,他今天心情很好,直覺敏銳程度和思路清晰程度都比平素提高了許多。“宇文老將軍私心太重,你去他麾下,用不了幾天又被他抓住小辮子。朕知道他這個毛病,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楊廣想想宇文述為國家做過的貢獻,繼續說道“用人要用其長,而能補其短,你說,朕的話可有道理?”
“陛下聖明!”李旭順著楊廣的意思回答。我沒看見宇文老將軍的長處在哪?他可以腹誹,但這話絕對不能明說。
“你們都是朕的肱股,所以朕不希望看到你們互相傾軋。特別是你,還年青得很,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楊廣把身子仰在座位上,盡量使自己覺得舒服。“朕派你去另一個地方,主將是朕的右光祿大夫張須陀,他素能容人,眼下又正缺得力臂膀。你去了後,齊心協力,地方定可恢複安寧。”
“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拱手謝恩。張須陀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如雷貫耳,最近一段時間在軍中賦閑,平素裏聽到的戰績大多數都是關於此人的。此人在開皇十七年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叛有功,被先帝授於儀同,賜緞三百匹。大業八年此人在岱縣擊潰反賊王薄,斬首數萬級。打得王薄狼狽而逃。逃到臨邑時,張須陀又從後麵追上,一場惡戰後,斬首萬計,繳獲賊髒不計其數。(注1)
今年夏天,王薄趁著大隋官軍俱在遼東,又聯合群賊,聚眾十萬試圖攻打章丘,被張須陀得知後,以兩萬步騎將其擊潰。十萬反賊幾乎全軍覆沒,僅有王薄、石秪闍、郝孝德等人僅僅帶著數百親衛逃離生天。
身為一名勇將,張須陀脾氣雖然不暴戾,反而心腸極其仁慈。他的兵馬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百姓感激其恩德,常常主動向軍中贈送米糧物資。此外,張須陀將軍為人素有大度之名,其麾下督尉、副都督一有戰功,即上報朝廷請賞,從不將屬下的功勞據為自己所有。
與這樣一個勇敢、寬厚的將軍共事,旭子當然是非常願意的。隻是張須陀麾下所帶為地方兵馬,而自己身為府兵將領,彼此之間原本互不統屬,驟然走到一處,關係著實有些不好安排。
“你莫小看了他,若論戰功,他在咱大隋可是首屈一指。朕一直想將他調到左右衛統軍,隻是地方治安混亂,沒有人能替代他而已!眼下他雖然隻掛著郡丞的職位,但河南乃腹心重地,郡丞亦為四品官。不比你這武牙郎將差!”楊廣見李旭謝恩後即沉默不語,以為他看不起張須陀,笑著補充道。(注2)
“陛下放心,臣去後,一定盡心盡力!”李旭察覺到楊廣心生誤會,趕緊保證。
“你抓緊時間和他一道把河南諸郡的流寇抓緊時間剿滅了。多立些戰功,朕明年還要征遼,那時再調你回來,也好大用!”楊廣在桌案之上攤開一張畫像,望著上麵的人,低聲叮囑。
那是張須陀的畫像,楊廣剛剛命令地方官員畫好後送到手邊來。大隋朝不是沒有名將,大隋朝人才濟濟,隻是看為君者如何使用而已。待平定了地方,張須陀將軍、秦督尉還有眼前的李將軍就都調到身邊來。到時候自己重新召集內外府精銳,不信拿不下小小的高句麗!不信洗刷不了這平生奇恥大辱!
這樣想著,楊廣的心潮又彭湃起來,臉色忽然間再次變得殷紅,紅得就像被霜打過了牡丹花。
注1:儀同,隋代一種官職,為大將軍之下領兵將領,車騎將軍的前身。當時為正四品武職,後降為正五品。
注2:隋地方官製,郡分上、中、下。郡守為三到四品。京兆、河南則俱置尹,郡尹為正三品。郡丞在尹之下,從三或正四品。當時的河南諸郡包括現在山東大部分和江蘇、安徽、陝西一部分地區,地位類似現在的直轄市。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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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須陀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能容得下我麽?”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過一次大虧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過了齊河後,他終於不再煩惱了,因為更大的麻煩找上了他。一夥無賴從背後跟了上來,目標正是他胯下的黑風和另一匹坐騎背上的行李。
旭子數次縱馬飛奔,希望憑速度能擺脫這夥人。他的目的地曆城距離這裏沒多遠,快馬加鞭的話,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看到敞開的城門。但那夥流民顯然對這裏的地形非常熟悉,每當旭子認為自己已經將他們拋得很遠時,流民們總能從斜岔裏的小路或者某個山旮旯後鑽出來,吹著一種淒厲的號子,通知夥伴們“肥羊”的具體位置。
李旭對這夥流民非常無奈,如果他拔出刀來,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一個也甭想活著離開。但他不願意於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幾條無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萬不得已,來齊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悲劇。
河南諸郡的土地遠比河北諸郡肥沃,奔騰而過的黃河滋潤得這裏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養分和溫暖天氣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間也不乏油油綠色。那些碧綠整齊的東西是不是麥子?旭子不敢確認。他老家的地方每年隻能種一季莊稼,收完了第一季糧食後,即便抓緊時間灑下種子去,長出來的秧苗也無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氣候溫暖的地區應該更富庶才對。畢竟這裏在黃河以南,靠近東海,宇文述的大軍長途回援洛陽的時候,沒有糟蹋過這些地方。楊玄感的亂兵,也沒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實卻恰恰和他預想的情況相反,見過沿途風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否則都能明白河南諸郡上空為什麽騰起了這麽多烽煙。
河南諸郡的確富庶,特別是城市,隨便一個無名小縣拉出來,也比旭子老家上穀郡的治所易縣闊氣十倍。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朱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易縣見不到的景象。上穀郡的郡府衙門跟河南諸縣的富豪宅院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但出城兩裏遠後,眼前即是另一個世界。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著,從來就望不到頭。隻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沒有窗戶,門隻是一把麥秸,窩棚的主人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皇帝的禦駕沒有經過這裏,他們不是給官府強行趕出來的。除了官府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讓他們失去了住在城裏的資格。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肉類、魚、糧食、茶葉這些生活必須品供應,裏邊隻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錢,女孩一百錢,壯年半吊,少婦一吊半,及笈少女兩吊。如果你是個大買主,人販子會給你打折扣。偶爾有衣衫華貴的人從官道上經過,“掌櫃的”們立刻揮舞著手中的皮鞭,趕牲口一樣把幾十名活人陳列出來。而那些腳踝間拴著麻繩,頭上插著草標的男女貨物,則土偶木梗般任人擺布。他們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僵屍,隻有偶爾被北風吹得打起噴嚏,才讓人明白他們還在呼吸。
“難道這裏的官府也不管管麽?”在驛站飲馬的時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驛卒抱怨。老卒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個怪物般大叫起來。“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錢買上十幾個。這是就他們的命!有人買,他們為奴為婢還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黃不接時還找不到買主,人販子嫌賠本將他們攆了,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聽完老驛卒的話,旭子明白自己又因為泛濫的同情心鬧了笑話。於是,他愈發厭惡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處燒殺掠奪,朝廷就不用養這麽多兵。如朝廷不養這麽多的兵,賦稅就不會這麽重。如果沒有沉重的賦稅,流民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吧。旭子以最簡單的推理來麻醉自己,至於這個推理是否說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來,他怕自己晚上會做惡夢。
作為經曆過剿匪戰鬥的官軍將領,旭子決不相信叛匪們在“替天行道”這個說法。黎陽城外的事實告訴他,對民間破壞最嚴重的,恰恰是那些打著各種正義名號的叛匪。官軍的軍紀再敗壞,至少會在城市內或者主將麵前有所收斂。而叛匪則不然,他們根本沒有軍紀。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著打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韁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著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著什麽命令。緊接著,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二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著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著行李的戰馬“唏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麵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罵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麵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著官道衝上前麵的山梁。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著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柱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為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淒厲,更急促,還伴著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麽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才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著從穀地上衝出,前麵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著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麽銀(人),打那(哪裏)來。不準響千(向前)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著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衝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杆,隻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分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
“噗!”李旭隻一刀,就把來人連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兩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書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騎的行囊裏,一旦落入叛匪們手中,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這個即將去協助張須陀剿滅各路反賊的武牙郎將。
他聽到了嗖嗖的風聲,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賊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為舍不得射死兩匹駿馬。那些劣質的長箭從他身體兩側很遠的飛過,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兩邊的硬地上濺起了一溜溜煙塵。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憑沙場上用血換來的經驗得出結論。他的角弓就掛在馬鞍後,但他不敢取弓還擊。前方的叛匪越來越多,呐喊著向官道上壓過來。好在他們跑得都不夠迅速,或者說沒有人想重蹈那名頭領覆轍。所有叛匪都盡力和隊友保持步調一致,以便不第一個觸上那黑漆漆閃著寒光的刀鋒。
“殺了他,殺了他!”亂匪們氣勢洶洶地喊。聲音越來越高亢,膽子隨之也越來越大。“誰攔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馬!”不知道哪個頭目發出了命令,重賞之下多勇夫,有人大著膽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風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緊接著,耀眼的血浪就在陽光下跳起,帶著股煙霧地躍上半空,然後,煙霧越升越高,靈魂飛走,血如花瓣一樣被風吹散。
“殺了他,殺了他,他殺了土根兒,殺了他為土根兒報仇!”亂匪們發了瘋般叫喊,沒有任何隊形,一擁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個試圖攔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個。很快,第三條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賊人們大吃一驚,蒼蠅般向官道兩旁散去。但不知道他們的頭領又開出了什麽價碼,這些膽小卻貪婪的家夥叫嚷著再次圍攏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幾乎沒有人試圖傷害戰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濕透了,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別人的。這些亂匪比元務本麾下的反賊訓練程度還差,幾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記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見黑風用前蹄至少踢飛了三個。韁繩被拴在黑風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連踢帶咬,根本不給賊人們靠近它的機會。
“哄!”土匪的隊伍硬被旭子衝出了一條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揮刀劈飛一名追得最積極的賊人,然後快速抬頭。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個土丘,土丘上有個供過往旅人休息的涼亭。涼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幾個人騎馬的人正站在裏麵觀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將鐵鎧!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發現了同伴。幾乎在同一時間,涼亭裏的人也發現了他,兩名騎手留在了涼亭裏,彎弓警戒,另兩名打著馬衝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衝到他附近。
“攔住,攔住!別讓他們靠近,別讓他們靠近!”叛軍的叫嚷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幾十名壯漢從自家隊伍中脫出,試圖將旭子和前來救援的人隔開。大量的羽箭、竹槍、木棒從敵軍中飛起,叛匪急紅眼了,再也沒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邊的兩匹戰馬。
“他們非常忌憚衝下來的人!”李旭意識到了敵軍痛下殺手的原因。他自問沒有將所有羽箭一刀接下來的本事,一邊將黑刀舞成光團護住自己和黑風的要害,一邊拚命地催動坐騎,試圖利用速度逃離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標,兩根竹槍被黑刀挑飛,還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馱著行李的菊花青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斷韁繩,避免了黑風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劇。然後,他快速撥轉馬頭,以極短的半徑打了個盤旋,兜回來,將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斷。
幾名試圖奪取行李者抱著肩膀跳開,手指捂住斷臂,眼睜睜地看著血從傷口處向外噴。他們沒想到李旭是個舍命不舍財的主兒,眼睛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數息之後,幾個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相繼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這一瞬間,他真的對敵人有些憐憫。很快,他心中的憐憫就變成了恐懼,更多的人撲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餓暈了的群狼看見獵物。“馬背上有大筆財物,否則那個持著黑刀的家夥不會放棄逃走。”群盜們這樣想著,爭先恐後。
“裏邊沒有錢!讓開!”旭子怒喝著,以最快速度揮刀割斷綁著行李的繩索。然後俯身,單臂將行李卷提起,放在黑風背上。另一隻胳膊快速舞動彎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腦袋。
馱著太多負重的黑風身體不再靈活,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多處負傷。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腳亂,他氣得兩眼血紅,刀刀都是殺招。一杆木矛刺傷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氣太小,未能傷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奪過木矛,然後單臂將木矛刺進了來人的喉嚨。
兩把鐮刀,三根木棒。危急時刻,旭子的感覺變得萬分敏銳。他記起了當年銅匠師父教導的所有招式。磕飛了一把鐮刀,砍翻了試圖傷害黑風的另一把鐮刀的主人。同時,側身,躲開木棒的尖端,刀刃順著木棒溜下去,借著戰馬前衝的慣性,剁下數根手指。還有兩根木棒連不及對付了,旭子繃緊肌肉,試圖硬扛這兩下。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涼亭上飛出兩支羽箭,將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戰馬前。
這時,從左右夾擊而來的援兵也殺穿了攔截者的隊伍。是兩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青人,使得俱是長槊。借著戰馬的衝擊力和長槊的良好彈性,他們隻是揮了幾次手臂,就將那些上前拚命的壯漢們挑飛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揮舞著四肢從半空中落下,夾在旭子左側的將領用長槊一捅,瞬間將匪徒的脖子捅了個對穿。緊接著,他用力一甩,將屍體甩向敵軍。然後刺翻距離李旭最近的一個匪徒,在馬上橫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兩個人鼻子。
“我要記數!”此人將鼻子丟進馬鞍後的皮袋子裏,然後衝著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羅士信,羅士信!”旭子聽見亂匪們驚恐的喊叫,隨即發現自己身邊又空了。匪徒們快速後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後邊。
右側衝過來的那名將領騎馬追上去,長槊翻飛,瞬間捅翻了四五個敵軍。他斜著兜了半個圈,居然將周圍的敵軍硬生生逼開了二十多步。隨後,此人快速兜回,和左側那名將領一道,護住李旭的兩翼。
“曆城羅士信!”長著一張娃娃臉,有收集敵人鼻子嗜好的年青將領微笑著,向李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大手。
“上穀李仲堅!”李旭伸手,和對方雙掌相擊。
“曆城秦叔寶!見過李將軍!”另一名大隋將領隨即伸出手,與李旭雙手相擊。三匹戰馬轉過頭,快速向涼亭衝去。
“你就是那個橫闖遼東的李仲堅?”
“你就是被皇上專門命人畫了圖形的給群臣傳看的羅士信?”
“久聞秦將軍大名,沒想到在這裏遇見!”
“秦某亦久聞李將軍之名!”
三個人寒暄著,根本不在乎身後有多少雙惡毒的目光。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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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北海郡的盜匪郭方預再次下了牛山,試圖在歲末來淄川大撈一票。張須陀帶領齊郡的弟兄們狠狠賞了叛匪一頓“暴鑿”,將他們一直追進了堯山才奏鎧而還。昨夜半夜十分大夥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誰料今天上午剛吃完早飯,就有探馬跑回來報告,說裴長才、石子河兩名大賊三天前攻破濟北郡的長清縣,將城中糧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氣勢洶洶地越境而來,兵鋒直指曆城。(注1)
事發倉卒,召集郡兵已經來不及。張須陀無奈,隻好懇請郡守裴操之代為整軍,自己率領心腹愛將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敵情。大夥剛趕到西放鶴亭,就看見賊兵如同烏雲一般從天邊卷來。幾個人不忍心看著來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鄉親遭賊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涼亭旁扯起戰旗。賊軍素畏張須陀名聲,見其麾下隻有三名部屬,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馬停留在西放鶴亭附近,不敢發動攻擊。正當敵我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賊軍背後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有名勇士一人雙騎,透陣而過。
張須陀佩服此人英勇,趕緊命令秦叔寶和羅士信前去接應。結果這一下,剛好把朝廷派給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邊。
“末將李仲堅,奉命前來聽候張老將軍調遣!”李旭看見涼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將鐵衣的老將軍,知道此人必是張須陀無疑。緊跳下戰馬,急行兩步,抱拳問候。
“老夫聞聽朝廷派李將軍前來助陣,日夜期盼。沒想到李將軍居然在危急關頭,自敵軍背後殺到老夫麵前來!”張須陀剛才看見旭子一個人闖透敵陣,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聽其報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馬,拱手肅立,鄭重地還了一個軍禮。
“曆城郡兵副督尉獨孤林見過李將軍!”跟在張須陀身邊的另一名武將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職比李旭略低,按軍規,必須主動向上司施禮。但郡兵們向來和府兵不是一個體係,朝廷突然放下一個從四品郎將到他們中間,著實令人心裏不舒坦。
“見過獨孤督尉!”李旭側開身,雙手抱拳,還禮。初來乍到,他對本地將領的反應十分敏感。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方才跟他並肩戰鬥,彼此見識過對方身手,自然感覺親切些。張須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會對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這位獨孤督尉,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舉止之間都流露出了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
大敵當前,旭子沒時間跟別人計較。他四下看了看,快速觀察敵我雙方情況。發現身邊的涼亭距離曆城已經不遠,在這裏隱隱約約能望見曆城的牆。大隊的百姓正蜂擁著向城裏擁,兩隊士兵持著兵器站立,看樣子是在維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將士。而土丘之下,蜂擁而來的賊軍至少有一萬五千餘人。看旗號來自兩股勢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軍旗為暗紅色。
“敵軍來勢洶洶!”李旭向張須陀抱了抱拳,低聲總結道。腳下的土丘剛好擋在通往曆城的必經之路上。敵軍如果不想繞遠,必須從涼亭附近的官道上穿過去。張老將選擇了一個非常理想的阻擊點,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卻一個沒看見。
沒等他繼續發問,山腳下的賊軍卻大聲叫嚷起來。他們久聞曆城富庶,洶洶而來,卻被四個人阻擋在一個小土丘下,時間長了,難免心情煩躁。此刻見對方居然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自顧著“閑聊”,氣得破口大罵。南腔北調的汙言穢語一波接著一波,吵得人麵對麵說話都無法聽清楚。
羅士信大怒,跟張須陀打了個招呼,再度提槊上馬衝下土丘。一邊在敵軍麵前縱馬馳騁,一邊喝罵道:“有膽子出來單挑,難道你們都是賣肉的潑婦麽,除了罵街什麽也不會!”
兩軍作戰,比的是將領謀略,軍隊素質。又不是流氓搶地盤,哪裏有單挑這種戰法。但此刻郡兵們正在集結之中,一時半會兒無法出城迎戰。所以張須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軍的腳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們不知道羅士信使詐,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聲音瞬間小了下去。有心一擁而上,羅士信卻不肯站在原地挨打,策動戰馬在敵軍麵前快速兜了一個***,把威風撒夠了,一轉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後,他兜轉坐騎再次衝下去,邊衝邊罵,“有種就上來單挑,娘們兒才比誰嘴巴賤!”。沒等對方做出任何反應,又快速兜回。氣得裴長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夥山賊按耐不住,率先發動了攻擊。他們追著羅士信的腳步,試圖還之以顏色。涼亭上,獨孤林見羅士信力孤,也帶馬衝了上去。他一邊向羅士信靠攏,一邊挽起角弓,瞬間將追過來的敵軍射翻了三個。
敵軍的勢頭被羽箭所阻,頓時慢了下來。羅士信猛然帶住坐騎,原地打了個旋子,長槊烏龍般回轉,戳到了距離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鐵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隊脫節。見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長槊,來不及躲閃,隻好用鐵棍硬撥。羅士信豈肯讓他將長槊砸到,手臂輕輕抖了抖,讓開鐵棍。然後反手又是一下,將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個透心涼。
“呀!”羅士信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和尚的身體。直接向衝上土丘的那夥人摜過去。幾個叛匪逆著山坡正跑得氣喘籲籲,猛然間半空中突然砸下一個人來,躲避不及,當場又被砸倒了兩個。沒等其他人緩過神,羅士信的長槊已到。“噗!”“噗!”兩聲,將正對著自己的兩名賊兵刺翻,然後長槊向下,將倒在地上的另外兩人戳死。
這幾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賊人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等他們發覺吃了虧,羅士信又打馬走遠了,獨孤林挽著角弓給他斷後,有人敢追,迎頭就是一箭。
叛匪們彎弓還擊,手中弓箭的質量卻太過於低劣,瞄不上快速移動中的目標。偶爾有兩箭射正了,力道卻太弱,根本穿不透羅士信和獨孤林身上的鐵鎧。
“張將軍怎麽就帶了三個人迎戰?”李旭四下望了望,發現周圍不像有伏兵的跡象,壓低了聲音問道。
“郡兵們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倉卒之間很難召集!”張須陀苦笑著搖頭,解釋。
“老天!”明白了真實情況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來以為自己的膽子已經夠大,卻沒想到碰到了膽子更大的人。在黎陽城下,雄武營以五千對三萬,已經創造了近年來大隋官軍作戰的一個奇跡。此刻張須陀居然以四個人硬撼兩萬盜匪,無論此戰是輸是贏,後人都足以把它當作一個傳說。
“李將軍害怕麽,我剛才見你護著自家行李時,卻是毫無懼色呢!”獨孤林剛好打馬跑回涼亭,聽見李旭嫌自己這邊人少,忍不住冷嘲熱諷。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軍書和印信。李某雖然膽小,卻不敢讓它落入賊人之手!”李旭笑了笑,從行李中取出軍書和印信交給張須陀檢驗。獨孤林和羅士信二人都是眼高於頂的家夥,從他們作戰時的表現上就能看得出來。在驕傲的人麵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張須陀驗看了一遍軍書和印信,將其又歸還給李旭。他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李旭身份的真偽,駿馬、黑刀、年紀青青卻長了臉絡腮胡子,這些特征太明顯,賊軍如果想找人冒充,還真難找了得出來。
“你受傷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為人素來寬厚,見旭子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低聲建議。
旭子輕輕搖搖頭,慢慢地收起了印信。軍中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後永遠不用想在齊郡郡兵麵前大聲說話。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掃視了一圈,發現土丘下流寇們的氣焰已經不像剛才那麽囂張,在羅士信手中吃了一個大虧,他們正在更穩妥的進攻策略。
“末將需要一點時間!”旭子一邊跟大夥解釋,一邊從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他揮刀割開肩膀受傷處的衣服,然後用刀尖輕輕挑出肉裏邊殘留的木刺。接著,取了一包金瘡藥,封住傷口。然後,割下一段衣袖,將傷口和藥粉一並裹牢。
“這裏,有我們四個人足夠!”秦叔寶見李旭疼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吭,心中對他也升起了幾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議。
“既然來了,就算我一個。”李旭回以寬厚的笑容。同時從行李中取出唐公贈送的鎧甲,“叔寶兄搭一把手,幫我將係一係背後的絆甲絲絛!”他笑著請求,一絲不苟地將鐵甲穿戴齊整。
注1:牛山,在今天山東淄博附近。濟北郡,今天山東平陰一帶。長清縣即今日長清縣,距離曆城不足百裏。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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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須陀見到旭子在談笑之中拉近與自己麾下部將的關係,忍不住對年青人又高看了一眼。李旭的勇武之名他早有而聞,同僚口中,和勇武並稱的是此人的桀驁不遜。據說此人曾經在虎牢關之戰後當眾頂撞過大隋軍中第一人宇文述,所以才惹得宇文老將軍發怒,不得不奪了他的官職。誰知道這小子不服氣,居然又跑到皇帝麵前告禦狀,把滿朝文武攪得不能安生。令人驚歎得是,一番禦前官司打下來,平素威風八麵的宇文述居然沒占到什麽便宜。不但把已經到手一半的右武侯大軍弄丟了,而且還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給李郎將加官進爵。
對宇文述老賊,張須陀素來沒什麽好感。但這不等於他認可傳說中李旭那些冒犯上司,恃寵而驕的舉動。驕傲的人通常都是刺頭,他們經常因為過於驕傲讓自己和周圍的人付出巨大的代價,老將軍以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可以確保這一點。所以,他對朝廷派遣李旭來輔助自己剿匪的安排並不十分滿意。實際上,齊郡郡兵現在缺的不是什麽勇將,名將,而是物資補給。近幾年跟叛匪反複糾纏,民間越打越窮,已經不能再承擔得起郡兵們的裝備損壞。為了彌補虧空,老將軍已經被迫使用了許多不願意使用的手段,卻還是無法給麾下士卒們湊全合格的兵器與鎧甲。
如果張須陀強行從民間征守養兵費用,肯定能刮到大筆錢財。但他不忍心這樣做,在老將軍眼裏,所謂叛匪,大多數都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百姓。他們最初造反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有口飯吃,發現提著刀吃飯比提著鋤頭在田地中刨食效果更佳後,才成為四處打家劫舍的流寇。別的地方百姓安危張須陀無權過問,但在他自己防禦範圍內,張須陀不願意做逼良***書城為盜的事情。
山丘下的叛軍又開始鼓噪,大約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頭上包裹著灰巾的壯漢高舉著盾牌,列隊而上。這是石子河的灰衫軍,腦袋上灰撲撲的頭巾是他們的標誌。兩股盜匪合夥打劫,彼此之間的權力和收益卻要分得一清二楚。從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換錢的生意。張須陀笑了笑,從遠處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軍其實也差不多。郡兵們打仗,府兵們很少幫忙。這回皇帝陛下派一個府兵將領加入郡兵作戰,已經是打破了以往的慣例。
“敵軍並不和睦!”李旭提著弓,走到張須陀身邊,低聲征求對方的意見。“末將認為咱們痛打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時間久了,他們肯定自己要鬧起來!”
“腦袋上包著灰布頭巾的是一夥,首領是叫石子河,當年是個有名的泥水匠。腰間纏著白布帶的是另一夥,首領叫裴長才,是個賣老鼠藥的混混,人很齷齪!”張須陀點點頭,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議。年青人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桀驁不遜,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沒頭腦,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對李旭的評價。“也許是有人惡語中傷他罷!”老將軍暗自想,轉過頭,衝著大夥命令。“一會兒士信和重木先出擊,將這夥灰衫軍殺散則已,不要製造過多殺傷。叔寶和仲堅兩個打第二輪,能殺多少殺多少。石子河的人敗下去,裴長才的兵馬肯定殺上來燈,火~書城!”
重木是獨孤林的字,這個家世顯赫的年青人對李旭不服氣,張須陀早已看在了眼裏。所以他將羅士信和獨孤林放在了一組,雖然從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組合到一起更合適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幾人同時拱手。
“我和仲堅打第一輪罷!士信和重木剛出擊過,先緩口氣!”秦叔寶為人素來謹慎,想了想,建議。
“嗯!也好”張須陀點頭,答應。“你們兩個先上馬吧。老夫發第一箭後,立刻衝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寶答應一聲,飛身跳上坐騎。
秦叔寶身材與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卻比李旭還寬出數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長槊,槊鋒比普通槊長上半尺,兩側都開有鋒刃。見李旭的兵器過於短小,秦叔寶主動策馬擋在了對方身前。“我衝進去殺了他們的頭目,你用弓箭騷擾其餘的人,給我製造機會。流寇和正規軍不同,隻要帶隊的頭領一死,其他人立刻沒了膽!”
“叔寶兄不要急,這個距離,我應該能射得中!”李旭笑著用弓稍向敵軍中央指了指,正指向舉著木盾,弓著身子前進的流寇頭目。那個家夥戰場經驗不多,半個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麵。這個距離上的敵人,對旭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塊活靶。
秦叔寶的眉毛詫異地跳了跳,他沒想到旭子對自己的射藝如此有信心。“成麽,山上風向多變!”他善意地給旭子找台階下。對方急著豎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為一個已經四十三歲,在低級軍官位置上滾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個無本之木的悲哀。(注1)
沒等李旭再做解釋,敵軍已經開始衝鋒。逆著山坡,他們跑動的速度並不快,跑著跑著,隊形就開始變得散亂。張須陀默默地扣著箭,心中計算叛匪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鬆開弓弦,射出一支響箭。
“嗤――”長箭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從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處射進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滯,向後倒退了幾步,跌倒,咕嚕嚕滾下山坡。秦叔寶快速一磕馬鐙,胯下黃驃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四蹄騰空,直衝而下。他的騎術十分精湛,胯下戰馬也是一匹少見的良駒,兩個跳躍,已經衝進了敵陣當中。
手起槊落,秦叔寶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兩人挑飛。然後右腿輕踹馬鐙,命令胯下坐騎跑斜線,切開敵軍陣列,直奔隊伍中的小頭目。
他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撲空了,那名小頭目身上插著兩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進了眼眶。無論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寶快速掃了一眼李旭,然後手中的長槊橫掃半圈,將試圖奪回頭目屍體的數名草寇抽倒,緊接著來了個側麵橫切,將驚惶失措的敵人一個接一個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風闖入敵陣之前,射完了預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這夥人的頭目,又射死了舉著灰布戰旗的那個旗手。叛軍很窮,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買得起鎧甲。所以這三箭一點也沒浪費,直接奪下了兩條性命。
顧不上給敵人任何憐憫,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風前蹄踏入敵陣中的一瞬間,借助慣性用刀刃抹開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後噴起來,濺了臨近幾名亂匪滿臉。那些人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閉著眼睛狼狽而逃。
旭子沒有追殺他們,而是撥馬橫切,他也走了斜線,於秦叔寶的方向恰好相反。兩個人的任務是將敵軍完全衝垮掉,而不是多做殺傷。
在衝下土丘前的瞬間,旭子發現秦叔寶是個將帥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讓羅士信和獨孤林來完成這個任務,肯定是殺戮過重。所以他主動搶在第一輪出擊,既彌補了主將考慮不周全之處,又沒損壞同僚的顏麵。
對於沒有任何訓練的流寇而言,戰馬幾乎是他們的天然克星。他們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長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護。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個人,那是個四十多歲,胡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戰馬衝向自己,此人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其他同伴一樣抱頭逃走。這片刻的勇敢讓他付出了生命為代價,銳利的黑刀切斷了他脖頸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手機訪問***.net獨家首發著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頸,試圖把生命和血液留在體內。轉了幾圈後,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雙眼瞪得老大,留戀地看著生命中冬日最後一縷陽光。
橫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後,旭子再度撥轉馬頭。他的身邊已經沒有敵人了,銳利的刀鋒麵前,盜匪們鼓不起更多勇氣。他放慢速度,緩緩撤回涼亭。不遠處,秦叔寶也結束了對敵軍的追殺,策馬向他靠攏過來。
“我殺了四個!傷了大概二十幾個!”秦叔寶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誇讚對方的箭法好,已經被戰果證明了的事實不需要誇讚。他現在需要擺正位置,把對方作為朋友,同時作為一個不錯的對手。
“我殺了七個,傷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寶一拳。“我不會使槊,這把刀太鋒利……”秦叔寶比自己擅長控製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認。丈八長槊在對方手裏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隨意施展。這點他自問做不到,認識的朋友中,好像也沒人能做到。
“我們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藝不亞於你!”秦叔寶點點頭,理解李旭話語中不服的意思。不過他一點都不生氣,男人麽,心裏就得有這種不服輸的勁頭。
“願意為他們兩個喝彩!”李旭大笑著,和秦叔寶並絡而回。他們相繼跳下馬,在涼亭內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山坡下又傳來了喊殺聲,二人對敵軍的舉止視而不見。有張老將軍在居中調度,有兩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衝殺,他們對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寶出生於571年,書中故事是在大業九年。所以其虛歲四十三。本次戰鬥為真實事件,具體發生在大業九年春。筆者將其挪到冬天,是小說之曲筆,行家勿怪。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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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被弟兄們用血染紅的山坡,裴長才的心裏不住地犯嘀咕。“這老石會不會坑我?他當初可是說張須陀中了郭方預的調虎離山之計,跑到淄水邊上去了!怎麽這會兒張須陀又趕了回來,麾下還帶著四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張須陀的厲害,裴長才曾經親身體會過。那時候他還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個旅率,日子正過得開心。王薄號稱是南華老仙的嫡傳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經發生的和後五百年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誰這輩子能得到多少錢財,謀取多少富貴。他算出大隋官軍會在遼東兵敗,所以帶領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準大夥的心思,所以編了一首歌,告訴所有人跟著他能夠吃香喝辣。他幾乎算準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沒算到齊郡的張須陀是自己的克星。聽說這齊郡地方富庶,他帶著弟兄們來撈一票。結果被張須陀從華山一直攆到岱山,又從岱山攆到黃河北岸的臨邑,連纏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丟了一隻兒。多虧了臨邑附近的蘆葦叢密,才於野鴨子窩底下揀到了一條性命。
那一次,裴長才在泥漿裏蹲了三天三夜,隻餓得前胸貼了後脊梁骨,才壯著膽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後,他聽說王薄又在召集舊部,推算出大夥跟著他將來一定能封侯拜將。裴長才這回長了個心眼兒,沒聽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號殘兵,在東平郡的巨野澤邊上拉起了隊伍。
當山賊這行當,就跟街頭打群架差不多,誰心腸狠膽子大,誰手下的弟兄多,誰就能吃得開。裴長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學到了那些真諦和自己在街頭當混混的經驗,混得風聲水起,隻半年多的時間,身邊的隊伍就由當初的一百多人發展到上萬號。
他這人做事機靈,喜歡在村寨之間轉悠。選好了目標後幹一票就走,如果對方識相,肯花錢免災,他也不會把人逼到砸鍋賣鐵的份上。因為秉承著和氣生財的原則,所以他的隊伍一直沒受過什麽挫折。反而在綠林道上名聲甚好,當得起義賊這個美稱。
本來齊郡這塊骨頭,裴長才是說什麽也不願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攛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負的人,他認為放眼河南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來個,像目前這樣各自為戰下去,誰都成不了什麽氣候。這兩年朝廷忙著打高句麗人,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地方,大夥還能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麗了,把主要目標對準各路英豪,則大夥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誰也蹦達不了太長時間。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滅,大夥就隻能聯合起來共圖富貴。但合兵一處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誰來當這個大首領。本來知世郎王薄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隨著他縷戰縷敗,那套打卦算命的說辭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石子河以為,在朝廷開始把目光從遼東收回來之前,誰闖出來的名聲最大,誰就能取代王薄成為河南諸郡綠林的總瓢把子。而增長名氣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個比任何人名氣都大的人來對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撈到便宜,哪怕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也足以讓其他好漢們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諸郡,名氣最大的人就是張須陀。一年多來,已經有數十條有名有姓的好漢壞在此人手上。正麵打敗張須陀,大夥誰都沒那個本事。但趁其不備從身後捅他一刀,卻不是什麽難題。
所以,石子河大老遠地跑到巨野澤,與裴長才合兵共謀大業。他的計劃是帶領兵馬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轉圈。一得到張須陀離開曆城的消息,眾好漢立刻發兵抄了他的老巢。張須陀官拜齊郡丞,如果他把齊郡的治所曆城丟了,不用綠林好漢們動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們也饒不了他。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石子河以十頭牛,三十個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銅錢的代價請來了北海郡的好漢郭方預,由他出兵將張須陀從曆城引開。然後,石、裴兩位好漢帶著麾下弟兄趁著張須陀不在,直撲曆城。走到半路上,大夥還順手做了一票買賣,把濟北郡和齊郡交界處的長清縣洗劫一空,為兩支隊伍籌集了充足的軍糧。
誰料就比原計劃多耽誤了一天時間,居然被張須陀趕回來了。眼下,此人就堵在曆城西側五裏不到的放鶴嶺上的放鶴亭內。要說那放鶴嶺也沒多大,弟兄們繞嶺而過,頂多浪費一個時辰。可那張須陀是誰啊,沒點埋伏和後招,他敢以四個人迎戰兩萬大軍?
從戰鬥一開始,裴長才就覺得這裏邊有貓膩。他特地多長了個心眼,派自己的大兒子裴光帶著斥候搜索側後。事實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沒多長時間,一名比張須陀還狠的悍將就從大夥背後殺了過來。好在此人沒帶著任何兵馬,否則放鶴嶺下這兩萬弟兄非讓人包了餃子不可。
從那名騎著黑馬,拎著黑刀的壯漢透陣而過時起,裴長才就想撤兵。善戰者不打沒把握的仗,誰能保證那名黑大個不是個送信的,跟在他的戰馬後,還有大股的官軍隨時會殺過來。但他這個想法被石子河硬壓了下去。石子河認為張須陀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二人這次來大張旗鼓地來了,不試探一下對方實力就走,消息傳出去後肯定會被三山五嶽的豪傑們當作笑柄。
“呸!你是舍不得那三十個女人和五十吊錢!”裴長才翻著眼皮嚷嚷。氣歸氣,他到底拗不過石子河,隻得跟對方約定,雙方輪班派人前去試探。每波人數不超過三百,一旦發現敵軍有埋伏,立刻撤兵。
這個計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沒意見,還主動派自己麾下的灰衫軍打頭陣。裴長才見對方行事仗義,也暫時打消了退兵的念頭。可三輪試探過後,他發現自己又吃了大虧。張須陀和他手下的將領欺負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軍上前,通常是驅散了事。而輪到他的白帶軍出頭,則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前三輪試探,石子河麾下總計損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帶兵卻被那個天殺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用長槊捅死捅傷了七十多個。凡是從羅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沒一個願意再向前衝。其他人的情緒也受到敗回來的人感染,任裴長才把衝鋒一次的賞錢由六個白錢提高到十個肉好,都調動不起弟兄們的士氣來。
石子河認為,對方五個人即便是鐵打的,也有殺人殺累的時候。如果那時伏兵還不出現,則意味著前方根本沒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顧裴長才反對,他很快又組織了第四輪攻擊。
“左右他們看你老石的人順眼!”裴長才小聲哼哼。到了這個時候,他非常懷疑石子河與官府有勾結,否則,為什麽張須陀這麽快就從淄水旁邊趕回到曆城,誰給他通風報信?那郭方預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說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認真與跟張須陀糾纏,會這麽快就被擊敗麽?還有,石子河的人每次進攻都像演戲,幾乎走得是同一個路數。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著爬著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後那名使長槊的隋將打左邊,使黑刀的隋將打右邊,雙方就像約定好了般,還沒怎麽交手,戰鬥就輕鬆的結束。
越看,裴長才發現自己的懷疑越有道理。眼瞅著,石子河的人又敗了下來。這次他們損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帶隊的頭目外,其他的人幾乎毫發無傷。而那兩名隋將,一個黃臉黑須,和一個黑臉絡腮胡子的,居然也不認真追殺。轟鴨子般尾隨著潰兵轟了幾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回了涼亭。
“爹,這事情不對勁兒。你看那些官兵,怎麽隻殺咱們的人?”裴子才的二兒子裴幹湊上前,小聲提醒。他的看法與自己的父親極其相似,如果是白帶軍的攻擊行動失敗,對方可沒那麽好心腸。羅士信幾乎是追著潰兵屁股攆,直到快衝進大軍本陣了,才戀戀不舍地把戰馬兜回去。
“是不對勁兒,我覺著石當家在玩驅虎吞狼!”裴長才的三兒子裴淨讀過幾天書,見解最為透徹。
“別多嘴,叫咱們的弟兄也悠著點兒。如果攻不上去,別戀戰!”裴長才四下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吩咐。
有了大當家這句話,嘍囉們哪還肯真玩命。羅士信的坐騎剛從山坡上衝下來,白帶軍的弟兄已經在小頭目的率領下集體轉身向後。隻有兩個逃得太慌張,半路摔了跟頭的被羅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養的賊娃子們,就這點本事麽?”羅士信殺得不過癮,用長槊挑著個人腦袋,在半山腰間呼喝挑戰。獨孤林則平端著騎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對著山腳下的人群瞄。今天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戰都過癮。唯一令人覺得不滿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藝還在自己之上。
“李郎將出手時幾乎不用瞄!”獨孤林心裏計算著和李旭在射藝上的差距。今後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獨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個無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隨便射倒了山腳下的一名倒黴蛋,然後回頭看向涼亭。下一場惡鬥輪到該秦叔寶和李仲堅,有他兩個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涼亭中喘口氣兒。
“郡兵怎麽還沒到,長時間下去,我怕流寇們會狗急跳牆!”放鶴亭內,秦叔寶一邊整理戰馬的鞍絡,一邊低聲向主將提醒。大夥已經出城一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家住在城裏和城周圍的郡兵們應該得到消息,集結完畢。太守裴操之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知道憑著四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兩萬敵軍。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戰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滿臉狐疑。“沒等交手就向回退,這不是丟咱們河南好漢的臉麵麽?”
“我覺得這裏邊肯定有詐!”裴長才心虛,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咱們還是撤吧,張須陀是個精細人兒,他怎麽可能會如此冒險!”
為了讓自己的論斷更有說服力,裴長才指指涼亭中的幾個人。“你看,張須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臉漢子嘀嘀咕咕。看,那個大個騎黃膘馬的,他怎麽轉了身,牽著戰馬下山去了!”
裴長才指的是秦叔寶,對方正牽著坐騎向土丘另一側走。看樣子不慌不忙,好像一個人在遊山玩水。這更堅定了他認為眼前是個陷阱的判斷,“咱做買賣講就的是見好就收,反正已經打下了長清縣,咱們這票夠本了!”
石子河沒理睬裴長才的話,他的目光也轉向了秦叔寶。此人要去做什麽?難道涼亭附近真有埋伏麽?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斷,又一次一次屈服於來自內心深處的誘惑。“如果我不顧一切殺上去呢?”忽然間,石子河心中湧起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擊殺張須陀給弟兄們報仇,以老賊首級號令天下…….”
仿佛感覺到了山腳下那瘋狂的目光,張須陀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他快速走了兩步,追上秦叔寶。
“你對太守大人說,唐公李淵的侄兒,陛下最寵愛的將領李旭李仲堅已經到了,就在我身邊。還有,上柱國獨孤楷將軍的族弟獨孤林也不肯單獨退回城內!”張須陀向山下看了看,以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
注1:文中華山為山東的華山,在曆城邊上。不是陝西華山。
注2:史書記載,此戰初始,張須陀來不及召集兵馬,隻帶了四個人出戰。後郡兵趕到,擊潰敵軍。非酒徒隨意杜撰。另外,有讀者認為隋唐時無馬鐙,據相關史料,中國的馬鐙最晚出現時間不晚於東漢。魏晉時期的壁畫中已經有騎兵和馬鐙側麵圖像。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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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馬臉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寶就知道大夥誤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誤戰機,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牆外,用以彌補防禦死角的馬臉上此時已經堆滿了幹柴,齊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襲幹淨整齊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掛著印信,滿臉肅然。十一月的天氣,城頭上的風有些大,老大人卻一點兒也不怕冷。沒等秦叔寶開口求援,他扯著嗓子衝城下喊道:“叔寶,既然你也跟著張郡丞自謀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煩勞你看在這麽多年來老夫並無慢待之處的份上,給張將軍帶句話。就說老夫祝他一路順風。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曆城,你且來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腳下的幹柴,一手高高地舉起了火把。“老夫不會半點武藝,卻舍得以這條命來報效國家!”
“這哪跟哪啊!”秦叔寶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為人沉得住氣,趁著裴太守沒下令放箭之前趕緊大聲解釋:“大人,大人不要誤會,張郡丞沒有投降敵軍。賊軍被我們擋在放鶴亭外了,我回來不是勸降,是替大人來求援兵的!”
城頭上的郡兵本來就不相信張須陀會投敵,但三個最有威望的將領都跟著張須陀出戰在外,剩下的人沒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說得不敢出城相隨。此刻聽秦叔寶這麽一解釋,大夥立刻鼓噪起來,歡呼著,準備衝下馬道去開城門。裴操之卻不肯相信秦叔寶的話,扭過頭去,連聲喝令,依靠親兵的家將的力量強行將郡兵們約束住。隨後,一心以死銘誌的太守大人將目光轉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將軍,老夫原以為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也學會了信口開河。以四個人擋住數萬賊軍,你當老夫是傻子麽?”
放鶴亭距離曆城不到五裏,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的人影。從曆城方向看去,張須陀從到了放鶴亭後,就一直坐在涼亭下看風景。賊軍從始致終就上來一個人,跟張須陀秦叔寶、羅士信幾個見禮,客套。然後羅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來。那情形分明是雙方在談條件,哪裏像是在拚命!
風中隱隱又傳來的喊殺聲,裴操之可以對此充耳不聞,秦叔寶卻心急如焚。張將軍的疑兵之計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賊人肯定踩著張將軍的血殺到城牆之下。到那時,恐怕城頭上的老家夥除了自焚之外,不會有任何退敵之策。
強壓著一箭將裴操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衝動,秦叔寶鼓足丹田氣,大聲反駁:“弟兄們,張大人這幾年四處征討,殺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會是變節投敵之人。哪個土匪膽子大,敢接受張大人的投降。”回頭焦急地向遠方望了望,秦叔寶又把目標對準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張大人和羅士信,難道還不相信獨孤林的忠誠麽,他可是上柱國獨孤信大將軍的弟弟,當今皇上的表親。陛下的心腹愛將李旭李仲堅也來了,正在和張大人並肩抗賊。他可是把三十萬大軍從遼東救回來的功臣,難道大人連他也信不過麽?”
最後兩句話極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慮再猶豫下去的後果。萬一秦叔寶所言屬實,自己現在的舉動恐怕不會像想象中一樣留下千秋英名。獨孤家會找裴家算這筆帳,皇帝陛下那裏也不會甘休。萬一府兵中再有幾個居心叵測的將領打起給李仲堅報仇的借口……
裴操之猶豫著,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煙。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複考慮後,他終於決定放棄殉國的機會,用火把指了指城門,低聲命令道:“開城,虎翼、鷹揚兩營郡兵出去隨秦督尉救援張大人。其餘人,繼續在城頭待命!”
“是!”郡兵們答應一聲,立刻敞開城門,衝了出去。秦叔寶顧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嘔氣,喊了聲“弟兄們隨我來!”帶領大夥向撲向放鶴亭。不算路上耽擱,光在城牆下等著裴操之做出決定就花了半柱香時間。他不知道那個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計此時是否還沒被人看破,如果露餡了,年近五十的張大人能否有機會活下來?一切都看運氣了,秦叔寶氣憤地想,回過頭掃了一眼曆城縣高大的城牆,他看見裴操之換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幹柴之上。須發飛揚,長袖飄舞。
此刻放鶴亭外的戰鬥已經進入到膠著狀態,張須陀帶著三個人,和數百名灰衫軍膠著。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後,終於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著,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後,監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隻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麾下的萬把人統統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著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願意走快,一上午的戰鬥已經耗幹了大夥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囉,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麽宏偉誌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幾個人不好惹,雖然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對方敵手。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黑,滿臉絡腮胡子的家夥,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麽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群,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後,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聽了喊聲,嘍囉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裏發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後露出半邊臉來,衝著弟兄們大叫。“不就是幾支箭麽?大夥既然幹了這行…….”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後,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來。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刹那間,舉著盾牌想起挪的嘍囉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下來。距離石子河近的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疊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牆。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並著肩膀在防護牆兩側拍出一個人字。
“上,上,都***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屍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囉兵砸了個人仰馬翻。“***,老子怎麽養了你們一群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後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囉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為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餘嘍囉在山腳下肩並著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奏。
“巨野澤畔好兒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這是王薄造反時的戰歌,裴長才拉杆子單幹後,苦於不識字,做不了屬於自己的戰歌,所以隻好將王薄的戰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矟天半,輪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著停了停,然後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高亢,嘍囉們憧憬著以前沒有過,今後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複。山坡上,舉著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衝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鬥!”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後,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鬥!”大小頭目齊聲響應,歡呼聲有如雷動。曆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把家都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衝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肉吧!”衝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著跌倒,一支淩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湧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著股子新鮮得肉味道。上一次聞到肉味是兩天前,大夥剛拿下長清縣後。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隻後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鬥米,兔子肉熬著鹹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時還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囉們踏著同伴的血向前衝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勇敢。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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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幾次出擊過於順利,所以李旭對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輕視。在撤回涼亭和羅士信等人輪換時,他笑著說如果流寇們用兵一直都像上午這般“謹慎”的話,四個人可以再抵擋對方半個月。但很快,旭子就發現自己笑不起來了,伴著那震天的歌聲,足足有六百名流寇衝上了山坡。
“羊一頭,酒半鬥!”頭目們提出戰鬥獎賞粗鄙不堪,從頭到腳也沒離開一個“吃”字。可一個簡單的“吃”字,卻令膽小的嘍囉們全都瘋狂了起來。“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他們哼著不切實際的戰歌,一擁而上,居然逼得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不得不後退。“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流寇們高歌向前,踏著袍澤的屍體,義無反顧。
是誰把這些老實巴交、胸無大誌的農夫變成了盜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沒有感悟人生的時間,也鼓不起割肉喂鷹的勇氣。為了拖延流寇們衝到自己麵前的腳步,他隻有不停地彎弓搭箭,每一次鬆弦,必有一人聞聲而倒。
騎在靜止的馬背上射五十步之內的目標,旭子幾乎不用瞄準。弓弦爆發出一聲脆響,他把試圖從背後偷襲羅士信的一名嘍囉兵射倒在地。然後,他快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錐,瞄準了帶隊衝殺的另一名小頭目。
長箭在半空中發出一聲低嘯,撕開布甲,射入那名小頭目的胸口半尺。哼著戰歌的小頭目遲疑地向涼亭這邊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緩緩地倒了下去。流寇們的隊形又是一亂,趁著這個機會,羅士信連揮長槊,將逼近自己身邊的人迫退數尺。敵軍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讓他一身的本事有點施展不開。正鬱悶間,在眼角的餘光中他看見自己側後有金屬的光澤閃動。
“找死!”羅士信猛磕馬鐙,逼得戰馬向前跳出數尺。旋即,他以槊為棍,轉身橫掃。槊身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襲失敗的流寇被槊尖掃中,肚破腸開。羅士信沒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戰果,快速把身體擰正,槊身有帶著風聲掃回,磕飛了兩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個繩子從半空中拋來,毒蛇般纏住了槊身。羅士信用力回奪,長繩另一端的敵軍小嘍囉卻死死握住繩索不肯鬆開。這名放羊出身的小嘍囉力氣沒有羅士信大,連人帶“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戰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雙腿緊緊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進身軀被山勢所阻擋,小嘍囉大聲慘叫,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個三角形,腳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兩道帶血的深溝。就在此時,一個不怕死家夥看到便宜,揮刀直奔羅士信的戰馬。
“無恥!”羅士信氣得破口大罵,卻無法及時扯回長槊保護自己的坐騎。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支長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經撲到戰馬脖頸前偷襲者。緊接著,第二支羽箭呼嘯而來,正中那名扯著繩索的小嘍囉的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涼亭這邊來!”張須陀在給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時,大聲命令。叛匪們拚命了,羅士信的威名已經鎮不住他們。接下來將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惡戰,結果如何,未可預知。他鬆開弓弦,射殺與獨孤林糾纏的嘍囉兵。然後飛身下馬,順勢從戰馬身側解下一根鐵脊蛇矛。
如果是兩軍在平地上對衝,戰馬的作用不亞於令武將多了一雙手臂。但在四個人沒法與數百名紅了眼睛的敵手對衝。如果不想逃走的話,采用徒步迎敵的方式更利於互相照應。張須陀側過頭,試圖建議李旭也徒步接戰。卻看見旭子在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後跳下坐騎。在身體落地的瞬間,又發出了第二箭,射翻對麵衝得最勇敢的一名對手。
“老夫無能,讓李郎將受累了!”張須陀非常抱歉地說了一句。揮矛,將衝到眼前的一名敵手砸得腦漿崩裂。接著,他以矛為棍,“嗚!”地掄開一個大圓,凡被鐵矛碰到者,無不筋斷骨折。
“能和張大人並肩作戰,是小子的榮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鬆開弓弦,將衝到獨孤林身邊的嘍囉兵射死。流寇們的攻勢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勁頭。羅士信和獨孤林幾度試圖衝回涼亭這邊,都被敵人纏得死死的,無法成功與“主力”匯合。
“你,退後幾步,進亭子!”張須陀頭也不回,命令。經過一上午的實戰檢驗,他對皇帝陛下給自己派來的這名臂膀非常滿意。少年人不但頭腦清醒、馬術、刀法和射藝也堪稱一流。特別是他手中那張弓,張須陀分辯出那是大隋開皇年間的兵部統一製造的極品,臂短而力足。能將這種弓使得如此嫻熟的,張須陀近十年內沒看到第二個人。能將這張騎弓當步弓用,還能箭無虛發的,張須陀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後退數步,整個人縮進了涼亭中。涼亭四周有一道齊腰高的圍欄,人站在其內,安全性大增。此外,張須陀舞矛的招式大開大闔,距離他太近了,也的確影響老人家的發揮。
張須陀沒了後顧之憂,兵器掄得更順手。一人一矛夾著一團風,快速在敵人之間遊走。石子河派來幾名精銳手下過來試圖纏住他。被老將軍一人一矛,連人帶盾牌砸了個稀爛。緊接著,張須陀大喝一聲,前衝數步,硬生生衝破盜賊們的隊伍,來到羅士信的戰馬前。
“跟我走,靠向涼亭!”張須陀大聲命令。隨後揮矛猛砸,將攔在羅士信戰馬前的兩名嘍囉砸翻,接著長矛突刺,直接將另一人挑起來,甩上了半空。
羅士信本來就凶如野虎,得到張須陀這個強援,誰還攔他得住。當下二人互相照應著,槊矛齊舞,從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路,衝回李旭用羽箭坐鎮的涼亭。兩個膽大的亂匪奮力來追,才邁動腳步,被李旭一箭一個結果了性命。其他盜匪見到自己一方屍骸遍地,對方的人居然一個沒能留下,驚叫了一聲,氣勢瞬間又是一沮。
“你護著李將軍,別讓其他人靠近涼亭!”張須陀丟下羅士信,轉身再度殺入敵群。一瞬間功夫,他身上的鐵甲先後被幾支兵器刺中,但對方在刺中他的同時,已經被鐵矛掃了出去。因為力道來不及用足,每一處傷口都無法給予其重創。
轉眼之間,張須陀又衝到了獨孤林馬前,頦下胡子和身上的鎧甲都被人血染了個通紅。那些嘍囉兵見了他凶神惡煞般模樣,心下膽寒,有幾個丟棄兵刃居然向遠方逃去。張須陀無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鶴亭指了指,帶著獨孤林再度於人群中衝開一條血路。
四個人匯合,站在涼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麵立刻大為改觀。試圖衝上前立功的山賊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過了羽箭,又要麵對兩根長槊,一柄鐵脊蛇矛。單打獨鬥,羅士信手中的一根長槊就已經令人威風喪膽,同時麵對三個與不亞於羅士信的好手,流賊們即便有那個勇氣,也沒那個本事。
“衝上去,衝上去,張老兒自己都上陣了,他們隻有四個人,根本沒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後聲嘶力竭地喊。他發現自己賭中了,張須陀的確在虛張聲勢。四個人,居然敢硬撼兩萬大軍,這老頭的膽子簡直是生鐵打的。
已經逼近到涼亭附近的流賊們麵麵相覷,石子河的命令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眼下這種情況,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會有埋伏存在。如果他們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勢頭不顧一切向前衝,就是累,也能把張須陀老兒累死。
但他們誰都不願意衝上去做第一個,甭說第一,就是前十名衝上去的人,也不見得有機會領到大當家許諾的賞賜。那胡子被血染紅的老家夥比少年人還有力氣,鐵脊蛇矛在他手裏簡直能當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還好說,萬一被砸斷了脊梁骨,山寨裏可沒有養“白吃飽”的規矩。
“爾等還要戰麽,盡管上來!”張須陀手持鐵矛,站在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中間,威風凜凜。這一年,他四十九歲,比起漢代老將黃忠,還算一個年青人。
流寇們發出一陣鼓噪,無一人願意打頭陣。“殺了老家夥,賞十頭羊,五鬥酒!”石子河咬著牙,把賞金向上漲了十倍。話音剛落,他心頭猛然感覺到一陣驚惶,本能地向旁邊躲了躲,羽箭破空帶起的勁風刮得他汗毛直豎。就在他身邊,一名身穿豬皮戰甲的親兵慘叫著倒了下去。
“晦氣!”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將箭搭上了弓臂。這一上午彎弓次數太多了,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兩臂已經開始哆嗦。為了不影響夥伴們的心態,他以極小的幅度喘了幾口氣,努力端穩弓身,將箭鋒瞄向距離張須陀最近的一名小頭目。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爾等到底要幹什麽!”張須陀橫眉怒目,質問敵軍。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頃刻之間就會把他和其餘三人射成刺蝟。為了不給敵人思考的時間,老將軍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虛玄。
“殺上去,殺上去,就算他渾身是鐵做的,也架不住咱們這麽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鋒兵馬後,又擠上前六百多人。裴長才與石河一樣,藏身於親兵中間,大聲給眾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沒有埋伏,他當然不能讓石子河一個人立了全功。響馬們合夥打劫講就的是誰出力多誰拿大頭,能分好處的時候,白帶兵向來不甘心屈居人後。
“殺上去,你們行不行啊,不行就下來,讓我們上!”裴長才的長子裴光口才不亞於其父,對著擋路的灰衫軍先鋒精銳煽風點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這最後一刻將功勞讓給別人。幾個小頭領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聲,同時帶著數十名兄弟撲向了涼亭。
“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齊魯男兒!”張須陀大喝,抖動鐵矛,迎住衝在最前方的敵人。秦叔寶能不能把援兵帶來,現在已經不需要他考慮了。戰到此處,敵我雙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擊飛敵人的兵器,又一矛將對方刺了個對穿。然後拔出鐵矛,快速後退。兩個蟊賊呐喊著追來,被羅士信和獨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緊接著,張須陀的身形再度前衝,於兵器叢中將一名叫囂甚歡的流寇頭目腦門拍碎。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張須陀鐵矛橫掃,蕩出半個***。羅士信護住他的身左,獨孤林擋住他右側敵軍。三人的動作配合默契,猶如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在群賊環攻之下,絲毫不落下風。
“繞過去,抄他後路!”有人大聲給灰衫軍出主意。眾盜匪們奮勇向前,從兩翼抄向涼亭。張須陀等人隻能擋住正麵,如果從側翼包抄過去將他圍起來。即便是真的三頭六臂之身,也有手腳忙不過來的時候。
敵軍一改變戰術,李旭所承受的壓力立刻增大。他隻有一張弓,而對方衝上來卻是二十幾個。他快速鬆開弓弦,射翻衝得最快那名盜匪。然後彎弓射倒第二個。沒等他將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蠟木杆的盜匪嘍囉已經靠近了涼亭。貼身肉搏,長槍兵自然不會懼怕弓箭手。口中發出一聲得意的歡呼,盜匪嘍囉將白蠟杆削尖的一端對準了旭子的胸口。這一擊,他誌在必得。連身邊的同伴都不忍與他爭功,刻意放慢了前衝速度。白蠟棒尖端沒有傳來期待的力道,小嘍囉發現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離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奪兵器,卻發現白蠟杆被那名弓箭手夾在了胳膊底下。隨即,他看見旭子變戲法般從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長刀,接著,他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看見曆城內炊煙嫋嫋,街道美麗得猶如人間仙境。
失去身體的頭顱歎息著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李旭一腳將無頭屍體踹飛,出柙老虎般跳出涼亭,逆著人流直衝上前。流寇們誰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氣砍翻了三個。血泉水般噴起來,染得冬日天空殷紅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紅了,他隻有一個人,護不住張須陀等人的背。加上張須陀,他這邊隻有四個人,扼守不住腳下的官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大聲怒吼著,衝散涼亭一側的敵軍,然後不與張須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脫離戰團核心,從敵軍相對稀落處徑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後的石子河。
沒有人想到旭子會這麽幹,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沒有。流寇們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遠距離用羽箭將自家主帥阻殺,卻不曾設想隻有四個人的敵軍會突出奇兵反擊。等他們聽到了石子河的驚叫聲,整個戰場已經亂了套。旭子大聲咆哮著,野獸一般,硬生生衝破了兩小隊人的攔截。轉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處傷,但是和敵軍主將之間的距離也縮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邊親兵眾多,在人群中殺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戰場上的形勢讓人無法保持冷靜的思考能力,前幾次試探性攻擊中,那柄黑色長刀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太驚人了,關心石子河安危的嘍囉們不敢拿大當家的性命做賭注。
張須陀又用鐵矛刺死了一個對手,接著,他敏銳地發現自己周圍敵軍稀少了許多。盜匪們紛紛轉身向後,頭也不回。張須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來被他保護在身後的李郎將不知道從何時起,也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已經衝到了敵軍主將身邊。追得敵軍主將與親兵大步後退。而在李郎將身後,數百灰衫軍士卒大叫著緊追不舍。
“好漢子!”張須陀心中暗讚,他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副手。雖然雙方彼此之間相處了不到半天,雖然馬上大夥就要一同戰死。但黃泉路上有這樣的勇者相伴,絕對無人會感到寂寞。用鐵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張老將軍對渾身是血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下達了總攻命令,“跟我衝上去,殺了姓石的!”
“是!”回答聲不僅來自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在山坡上,數百人轟然以應。張須陀驚喜地回頭,看見秦叔寶帶著四十幾個騎兵衝上了山梁,而在他身後的官道上,還有無數齊魯壯士呐喊著殺來。
“叔寶,速去救李郎將!”張須陀高興得聲音都變了調,指著緊追石子河戰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寶雙腿一磕馬鐙,順著山坡直衝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隊形本來已經非常混亂,猛然見到秦叔寶帶著大隊人馬衝下來,以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刹那間,石子河的灰衫軍衝散了裴長才的白帶軍隊形,裴長才的白帶軍倉惶下逃,又衝散了山腳下觀戰的灰衫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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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而激烈的戰鬥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處傷,全靠著鎧甲精良才不至於丟掉小命。他不知道援軍已經趕上來了,也沒意識到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麽事。他隻感覺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來肯定死路一條。同樣是死,不如先把前麵不遠處那個膽子甚小的土匪頭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嘍囉被旭子從背後追上,一刀砍去了半個肩膀。根本無視對方在地上翻滾掙紮的慘狀,旭子的靴子踏過此人的身體,追上另外一名流寇,從背後將其砍倒。他在跑動中發出的沉重腳步聲和拉風箱般的呼吸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有個小頭目受不了這種壓力,絕望之下扭頭拚命,被旭子一刀掃掉腦袋。
“噗!”紅色的血漿噴泉般跳起來,濺了旭子滿臉。他伸手抹了一把,繼續追擊著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裏去了,他已經看不見。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天、地、雲、山,一片殷紅。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殺人,那時的世界也是紅的。第一次殺人為了什麽原因來著?他一邊跑著,一邊迷迷糊糊地想,為了活命,對是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殺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們殺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蘇啜部消滅掉索頭奚部落的那個春日,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裏,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內。
蘇啜部殺人是為了供奉長生天,讓長生天賜給他們勇氣和好運。我殺人是為了什麽?這些流寇殺人是為了什麽?沒有答案,旭子感覺到眼前的紅色世界在搖晃,一個人影被他追上,那個人突然跪倒,叩頭,哀哭。
“你願意贖罪麽?”李旭聽見一個不是自己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然後,他揮刀,切開投降者的咽喉。
幾個已經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慘叫一聲,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個接一個將他們砍翻。“贖罪!”“贖罪!”每砍倒一個,他都嘟囔著喊一聲。眼前世界越來越紅,紅得像化不開的血。
他不想再繼續殺戮,卻壓抑不住心中的瘋狂念頭。第一次殺人,他記得自己是為了活著。以後的所有殺戮,突厥人、高句麗人、叛亂的大隋百姓,他記得自己都是為了活著。“我隻是為了好好活著,老天,你為什麽不讓我活得好一些!”他揮刀向天質問,嘴裏卻隻發出“啊――啊――啊”哀鳴,猶如蒼狼在嚎叫。每當我剛剛擁有一些自己的幸福,你就要把他無情地拿走。陶闊脫絲、護糧軍的夥伴、雄武營的弟兄,還有友誼、信任、親情……
“原來,我什麽都沒有!”他吃吃地笑了起來,追向另一夥跑不動的敵人。那些人見到一個渾身是血,獰笑著的魔鬼,不敢迎戰,四散奔逃。旭子單手舉刀追了過去,忽然,他聽到背後有急促的馬蹄聲。
“去死!”李旭大喝,擰身回劈。耳畔隻聽見“嗆啷!”一聲脆響,已經成為他生命一部分的黑刀居然被人擊飛到了半空中。“終於來了!”旭子感覺到心裏出奇的輕鬆,他挺直身體,微笑著去迎接死亡的到來。
遞到他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隻有力的大手。“李將軍,李將軍,我是叔寶!”那名砸飛了李旭兵器的武將跳下坐騎,扶助李旭的身體。李旭迷迷糊糊瞪大雙眼,發現周圍的景色又清晰起來。秦叔寶用大手攙扶著自己,不遠處,羅士信和獨孤林正牽著黑風趕過來。
“賊軍退了?”李旭用力揉了揉眼睛,結果把眼前景色又揉成了一片血紅。有人憨厚地笑著遞來一條汗巾,旭子重新擦淨臉上的血,這次,他終於看清出了戰場上的情況。周圍到處都是跪在地上請求投降的叛匪,秦叔寶帶著四十多名騎兵護在自己身邊,還有數以千計的大隋郡兵沿著官道跑過來,尾隨遠處的煙塵追殺。
“李將軍好武藝,獨自踏陣,嚇得石子河抱頭逃命!”羅士信走上前,笑著挑了挑大拇指。他長得很英俊,身側高大,皮膚白皙,對人笑的時候,嘴裏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
“是弟兄們來得及時!”李旭謙虛地笑著。他感到渾身發軟,這是戰後脫力的表現。
有名郡兵跑上前,替旭子撿起黑刀。大夥都看到了眼前這位將軍的兵器被秦叔寶一槊挑飛,但這並不影響大夥對他的敬重。此人是個英雄,獨自一人將石子河追得滿山跑。秦督尉那一下是在其心神大亂的時候,如果兩人真的交手,秦督尉未必能如此順利地繳了其兵器。
“李將軍,請恕秦某方才魯莽!”秦叔寶將黑刀接過來,雙手捧還給李旭。對方是府兵的將軍,他是郡兵的督尉。雖然彼此之間在級別上相差不大,但能不發生的誤會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叔寶兄客氣了,如果不是叔寶兄及時將我喚醒。我今天恐怕非瘋掉不可!”李旭雙手接過黑刀,笑著回答。他知道秦叔寶那一擊是出於好心,否則,今天自己還不知道要瘋多久。他知道自己剛才像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非常痛苦,又非常真實。想到這,旭子又用汗巾擦了把臉,感覺到心裏冷冷的,好一陣後怕。
“李將軍是戰得太久了,被血氣所迷。上馬走走,一會能恢複過來!”秦叔寶見旭子的眼神依舊有些迷茫,笑著叮囑。很多人初上戰場的時候,見了血,都會發生類似的情況。“可李將軍曾身經百戰的啊?”秦叔寶猛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出於謹慎,他把迷惑藏在了肚子深處。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四千郡兵追著兩萬多流寇殺出了二十餘裏,直到天色開始發暗,才陸續收兵回營。此戰,共計有七百多名流寇被陣斬,五千多流寇因為受傷或跑掉了隊被俘。而郡兵們的全部損失加在一起不到六十人。
齊郡太守裴操之確定了流寇被擊退後,帶著城中父老,敲鑼打鼓迎出了城。對自己未能判明敵情,及時出城接應的錯誤,裴操之非常慚愧。當晚的請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賠罪。張須陀和秦叔寶等人卻絲毫沒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過頭來向老太守敬酒,認為他“克盡職守,調度有方!”
李旭在旁邊看得暗自納罕,他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張須陀的位置上,即便不與裴太守翻臉,至少也要當眾抱怨一番。可張須陀、秦叔寶二人仿佛都忘記了血戰時的危險,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燦爛。即便是心氣十分高傲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也微笑著與舉盞相陪,根本沒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來郡縣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樣,背後充滿了玄機!”李旭望著頻頻舉盞的夥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覺得眼前有靈光一閃,自己仿佛抓住了什麽。就像行走在迷霧中的人突然看見了陽光,心中刹那間充滿了喜悅。仔細去想,卻什麽也沒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臉上的笑容時,卻覺得老家夥沒自己想像中那麽迂腐,好像對方那些無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諒的,雖然他差一點就把大夥送入死地。
正胡思亂想著,裴操之又舉起酒盞,把目光轉向了他這邊。“老夫聞聽朝廷派一員虎將前來協助剿匪,正準備派人去迎接。沒想到第一次與李將軍見麵,卻是在凱旋途中。將軍為我齊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盞薄酒敬將軍,以表我齊郡百姓謝意!”
“不敢,不敢。末將隻是克盡職守而已,願與老太守同飲!”旭子趕緊站起來,非常客氣地回答。不知不覺間,在官場上學到的套話和虛禮被他熟練地應用出來,應對得從容穩妥,落落大方。
“羅督尉和獨孤督尉今天血戰退敵,老夫不才,願以此盞為二位賀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親自把盞敬羅士信賀獨孤林,兩個職位低於李旭的副督尉也連忙站起來舉盞,口裏說著謙虛之言,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諸位今天都為保護自己的家鄉所流血,家鄉父老,對諸位的恩情永不會忘!”裴操之再度舉盞,衝著郡兵中的眾校尉、旅率們說道。“請滿飲之盞,來日奮力殺賊,保衛家鄉!”
“願與老大人共飲!”眾校尉、旅率們亦舉盞相應,一時間,屋子內杯來盞去,氣氛甚為融洽。
“這次我軍血戰退敵,俘虜了五千六百多名賊寇。其中兩千多名灰衫軍,末將準備將其放掉,以離間兩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張須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後笑著說道。
“張將軍想做什麽,盡管防守去做。朝廷那邊如何應對,自有老夫來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嗬嗬地與張須陀對飲了一盞,沒口答應。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們還按照老方式處理?”張須陀放下酒盞,笑問。
“當然按老方式了,他們四處搶掠,難道還能饒了不成!老方式,將軍盡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杯。從臉上笑容來看,仿佛剛剛完成了一筆大買賣。
“諸位大人運籌帷幄,使得我等糧草無缺,這保境安民之功,諸位大人理當居首”待太守和郡丞兩位飲完了,秦叔寶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齊郡眾文官、屬吏。
“豈敢,豈敢,我等皆盡職責所在,不敢貪弟兄們血戰之功!”金、戶、兵、法、士諸曹主簿趕緊站起身,笑著與秦叔寶共飲。大隋朝素重軍功,隋唐從當今聖上開始,有軍功者升官已經不像原來一樣快。但身為文職,不費一刀一槍分了許多功勞在手,還是令文官們非常開心。
“流寇皆屬狼性,傷之不死,必然會回來報複。此番我等隻使其遭受小創,未傷其筋骨。據我將推測,半月之內,其必然卷土重來!”待大夥都飲完了,秦叔寶又捧了一盞酒,笑著解釋。
“諸位將軍盡管殺賊,除惡務盡。至於輜重補給”戶槽主薄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對方暗示後,非常大氣地回應,“我等盡力挪一挪,肯定給將軍們湊出夠兩萬人吃一個月的口糧來,騾馬、牲畜的飼料也決不虧欠。”
“如此,叔寶代表弟兄們多謝諸位大人仗義!”秦叔寶老練地敲磚釘角,然後舉盞,一飲而盡。
“願在城門處看到將士們再度凱旋!”大小文官、屬吏亦幹杯,臉上的表情熏熏然,說不出地愜意。
“如果我當初……”看著秦叔寶、張須陀二人領著麾下將士熟練地與眾文官周旋,李旭的雙眼越來越明亮。當初自己在護糧軍的日子過得很舒坦,那是因為自己職位低,與別人沒衝突。另外,經驗老到的劉弘基把所有雜事替自己攬了過去。在雄武營,這些官場上的文章都是宇文士及來做,雖然平素軍務上宇文家的三公子從不插手,但此人對雄武營的發展功不可沒。
旭子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突然領悟到了什麽。自己先前所遭受的種種挫折和磨難,未必全是由於命運的捉弄。有些事情,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夠圓熟所至。就像眼前,如果張須陀將軍揪住對方的把柄不放,也許他可以暫時讓裴操之低頭。但出了一口惡氣後,郡兵們的處境必然越來越艱難。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許並不僅僅能用是非對錯來衡量。有時候明智地後退半步,給彼此之間留些餘地,包容一些錯誤,反而可以使雙方今後都會努力做得更好。
在官場中,個別時候,有原則的退讓,不代表著屈服,而是另一種前進方式。而一味的僵硬,往往會把本來不算糟糕的事態弄得更糟。
旭子發現自己來對了地方,他舉起酒盞,笑著走向裴操之老大人。剛裹好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但痛過後,人會變得更清醒,更成熟。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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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清楚的記得宇文士及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當時的他初識官場風雲,對此言一度視為至理。但在慶功宴上看了張須陀等人的作為,旭子才發現,宇文士及隻說到了人與人關係的一個層麵。人和人交往更深的層麵其實是:當利益可以共享的時候,不是朋友的人也可以互相幫忙!
在張須陀的暗示下,郡兵將領們將很大一部分功勞都讓給了太守府的文官和地方小吏。而老太守裴操之等人給大夥的回報是,充足的糧草和足夠數量的民壯。雙方之間的親密配合讓郡兵的戰鬥力得到快速恢複,吃罷慶功宴的第四天下午,張須陀已經帶著一萬六千多郡兵出現在了曆城至岱山之間的官道上。
據隱藏於被釋放的賊兵中間的細作舍命送回來的情報,在曆城外吃了一個大虧的兩夥流寇不敢直接撤向濟北郡,他們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兜了個***,悄悄躲進了岱山。岱山附近地形複雜,樹木茂盛,剛好為被嚇破了膽子的流寇們提供喘息之所。
張須陀召集了麾下的全部兵馬,發誓要把盜匪從齊郡境內趕出去。他麾下一共有兩萬五千多人,其中有五百多名輕甲騎兵,作為郡兵的牙齒被交給了羅士信和秦叔寶帶領。二人的任務是充當先鋒,檢視流寇的進一步動作,並收拾掉沿途所有敵軍斥候。
其餘兩萬四千多人裏,有八千多人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張須陀不願意拿他們冒險,隻準許他們擔任運送物資,打掃戰場和搖旗呐喊的任務。剩下的一萬六千老郡兵則被張須陀分成了八個營,每營兩千人,各由一名副督尉帶領。
李旭被張須陀留在了身邊與他一道統領中軍。這並不是旭子最情願的選擇,但老將軍覺得旭子在兩天前的戰鬥中流血流得太多,再領軍衝殺會傷身體,所以嚴詞拒絕了他獨領一營兵馬打頭陣的請求。
“你現在已經是虎牙郎將了,如果每戰都自己帶隊衝殺,那要麾下的校尉、旅率們做什麽?”老將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中明顯隱含著笑意。這是他年青時跟著行軍總管史萬歲征討羌族叛亂時,史將軍對他說的話。如今終於找到一個小輩來教訓,張須陀心裏十分舒坦。
“老將軍不也是掄著鐵脊蛇矛衝鋒在前?不如這次決戰時您老歇一歇,我替你去衝殺!”旭子能看出張須陀對自己沒有惡意,微笑著回應。
“那不一樣的,老夫今年已經四十有九,該經曆的,都經曆過了。你還是個半大小子,沒討女人,沒生兒子,自然要加倍小心些!”張須陀輕輕搖頭,否決。在提到年齡的瞬間,李旭從老將軍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無奈。
從張須陀的用兵手段和為人處事的圓滑上來看,旭子以為對方是一個能力不在任何府兵大將軍之下的優秀主帥。但朝廷為什麽把一名在開皇十七年就因功被授儀同的名將一直擱在地方上,而不在府兵中委以重任,恐怕背後隱藏著不少蹊蹺。
“其中最關鍵的還是出身問題!”旭子私下裏判斷。張須陀原籍弘農,弘農張氏和上穀李氏一樣,算名人後裔,但不是什麽大姓。而張郡丞顯然又沒有麥鐵杖老將軍的際遇,所以千裏駿馬老於鹽車,也不足為怪了。
想到這些,他不禁為張須陀的遭遇憤憤不平。但他同樣是無根基背景之人,自顧不暇,幫不上別人什麽忙。沉吟了許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說辭,笑著開解道:“比起黃忠,將軍不也是正當壯年麽?”
“是啊,老夫正當壯年!”張須陀為李旭的敏銳目光而驚詫,看了對方一眼,笑著自嘲。回頭掃視快速行軍的隊伍,低聲問道:“你來齊郡之前,是否見到了陛下。朝廷明年還要東征麽?可否有了定論?”
“陛下說,等我追隨老將軍平定了地方盜匪,就將你我召回去統帥府兵。第三次東征肯定會的,到時候老將軍必能帶領一支兵馬,直搗平壤!”李旭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令人高興的話題,說道。
“希望那時候,天下太平了吧!”張須陀四下張望冬日裏的齊魯大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在張須陀的夢想裏,作為一名合格的將軍,他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像衛青、霍去病一樣為國家開疆拓土。他希望自己也有機會封狼居胥,或重標界柱。大丈夫馬上取功名,上衛社稷,下安黎庶。即便馬革裹屍,也不枉此生。
可他的人生最精華歲月卻全浪費在與流寇作戰中。對手不是什麽名將,豪傑,而是不入流的蟊賊,剛放下鋤頭的農夫。一次次打敗他們,將他們追得雞飛狗跳,沒有任何可得意之處。並且一波盜匪被剿滅了,新的一波很快憑空生出來。他們就像田裏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們像田野裏的狼,被打傷了,躲進山裏自己舔淨傷口。沒幾天,又撲出山穀擇人而噬。
此刻,剛剛被張須陀在曆城外打得大敗虧輸的灰衫軍和白帶軍躲在岱山邊緣的一個小村莊內修養生息。為了防止被官軍找到蹤跡,裴長才下令將村內的僅有的十幾個男人全部殺掉了。女人們則根據他自己的審美標準排了個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頭目們按官職順序挑選。
岱山屬於齊郡管轄範圍內,照常理,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該在此地停留。但大夥來時在濟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濟北郡的郡丞聞聽他們在曆城外戰敗的消息後,立刻召集人馬準備痛打落水狗。所以,他們暫時無法取道濟北退向巨野澤。而從魯郡向回退,又要經過伯城、梁父、龔丘等地,路途太過於遙遠不說,那一帶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別的響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積攢的這點本錢就為人做了嫁妝。
左思右想,兩位大當家還是決定在岱山附近留下來。第一,當年王薄大當家帶領人光顧過這一帶,所以附近人煙稀少,輕易不會有膽大者發現義軍蹤跡,去給官府報信。第二,很多弟兄們被打散了,流竄在齊郡民間。如果有機會,他們兩個還希望能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
事實證明二人的選擇很有道理,入山後的第二天,已經有被打散的弟兄沿著山寨留下的獨特暗記跟了過來。還有一部分被官軍釋放的俘虜,發現自己沒有能活命的營生可做,不得重操舊業。石子河非常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需要在山中蟄伏的時間大大縮短。但裴長才非常不滿意,因為官府釋放的俘虜全是灰衫軍,被抓住的白帶軍卻一個沒有釋放。
如此明顯的厚此薄彼行為更加深了裴長才的疑慮。雖然在大部分時間內,他也覺得官府此舉,挑撥離間的意味很明顯。但看看迅速恢複實力的灰衫軍和自己身邊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山裏遠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風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長才的心裏卻如被點了一把火,烤得他口幹舌燥。他原本是個擁眾近萬,跺一跺腳整個巨野澤都晃蕩的大當家,如今卻不得不帶著兩千多人兒躲在深山裏掏老鼠窩。如果不是掌管輜重的老軍師退得及時,保住了大夥從長清縣掠奪來的大部分輜重,眼下這兩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風。而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曆城的重利相誘惑,裴長才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去招惹什麽張須陀。
眼下倒好了,曆城沒打下,還得時刻提防著張須陀老賊前來報複。如果明年開春之前還恢複不了元氣,不知道還有哪個仇家會找上門來。
琢磨來琢磨去,裴長才想到一個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將青衫軍和白帶軍合並。兩家雖然都遭受的重創,在逃命過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並之後還能湊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們就兩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卻有五千多手下。並且,灰衫子們手裏的長短兵器也比咱們多!”裴長才的大兒子裴光聽了父親的主意,立刻跳起來反對。自己關起門來當家,無論人數再少,都是個大寨主。投靠別人,就隻能做第二把凳子,這買賣實在不劃算。
“誰說手底下人多就一定當大當家的!”裴長才抬手給了兒子一個爆鑿,“你就不會動動心眼兒,做買賣,哪能實大實地做!”
他有三個兒子,裴光,裴幹,裴淨。三人中頂數老大武藝好,也頂數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魯莽的性格讓裴長才經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幹大了,這份基業應該傳給誰。
“實力在哪擺著,咱再有心眼,還得石長才肯上當啊!”老二裴幹也不同意雙方合並。當初攻打曆城的計劃他就不同意,可大夥沒人聽他的。如今,說什麽他也得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
“上午的時候我打了頭麝,剛好派上用場。爹爹準備一下,我去石大當家過來吃晚飯。”老三裴淨素來有急智,一聽看父親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他攔住兩個還欲爭辯的哥哥,徑自去請客。快月末了,月黑風高,是個幹大事的好天氣。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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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們臨時駐紮的村子叫許家窩鋪,距離曆城不到一百裏。當張須陀帶著郡兵星夜趕到的時候,村子裏已經炸了鍋。
“怎麽回事?”張須陀對此非常不滿。他謀劃的是一場完美的奔襲戰,試圖一戰而竟全功。流寇們恢複能力太強,如果你不能一次將其全殲,沒多久,他們還會野草一樣重新生長出來。
為了確保任務萬無一失,臨行時,張須陀曾經多次叮囑秦叔寶,命令他隻負責在敵軍外圍監視。在大隊人馬沒趕到前,不得擅自出擊。而今晚,平素最為穩重的秦督尉居然違抗了他的命令。隻帶了五百人就衝進了駐紮著近萬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將軍,是,是村裏自己先著了火。土匪們四處亂跑,秦將軍怕耽誤了戰機,才不得不衝了進去!”被秦瓊留下來等候大部隊的小校張江畏懼張須陀的威嚴,說話有些結巴。但這並不影響他用極短的語言把敵情變化描述清楚。
聽了他的介紹,張須陀顧不上再發怒。人算不如天算,戰場上的情況就是這樣,對手不是死的,隨時會做出令你無法預料的舉動。他相信秦叔寶下令出擊自有他的道理,於是,把麾下弟兄分為兩部分,命令其中四個營繞到村子西頭去,堵住敵人逃命的出口。其餘四個營直接從村東殺入,支援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騎兵。
對流寇恨之如骨的郡兵們立刻衝進了許家窩鋪。他們都是本地人,流寇們禍害的就是他們的家鄉。所以大夥士氣很高,根本不用將領們做什麽動員。
村子裏的景象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屍體。田野裏、山坡上、還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壓壓地,一個挨著一個。他們不是被秦叔寶所帶領的騎兵砍殺的,他們死在自己人,或者說是從前的友軍手中。借著火把的光芒,郡兵們可以看見死者不肯合攏的眼睛。那一雙雙瞳孔中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舊充滿不甘,充滿了怨毒。
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的騎兵已經衝到村中心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戰馬的嘶鳴聲和敵軍絕望的哀嚎。騎兵們通過的道路上,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記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衝撞著人的眼睛。
郡兵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他們一度對侵擾自己家鄉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對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這種淒慘景象還是超出了他們心理承受極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顧上司就在身邊,大吐特吐。有人則閉著眼睛蹲在地上,眼淚忍不住淌了滿臉。
即便惡鬼從地下鑽出來,也未必能造成這種淒慘景象。這裏猶如和尚們口中的阿鼻地獄,或者說,在秦叔寶的騎兵殺進來前,這裏已經變成了地獄。
“衝進去,讓活著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殺無論!”張須陀長歎了一聲,把鐵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許黑暗處還有活人吧!”見慣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們以百人為基數分成小隊,開始拉網式搜索。很多沒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確還有活人,見到郡兵們到來,他們不想抵抗,乖乖地丟下兵器,跪倒在地。個別偏僻的角落裏,悲劇還在繼續上演。三四個灰衫軍的嘍囉圍住一名白帶軍,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對方身上招呼。寡不敵眾的白帶軍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爺”地叫個不停,卻換不回曾經為老鄉的友軍半絲憐憫。郡兵們衝上去,強令他們停止自相殘殺。灰衫軍的嘍囉們在投降之前猶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軍臉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僥幸逃得一命的白帶軍嘍囉卻不敢擦拭,任殷紅的血和肮髒的痰交替著,從臉上慢慢滑落。
戰鬥剛剛開始就毫無懸念地接近了尾聲。張須陀不再強行要求李旭跟著自己,他撥給了旭子一個營的精銳老兵,由對方帶著去肅清殘匪。待把所有善後的任務都分配完畢,老將軍找了一個相對幹淨的地方,將中軍大旗插了下去。然後,他命人從俘虜中押過幾個頭目模樣的家夥,從他們口中詢問流寇之間到底因何而發生了衝突。
“他們大當家請俺們大當家吃飯,在酒菜裏下毒!”灰衫軍頭目惡狠狠地瞪著身邊的白帶軍頭目,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下。
“胡說,我們大當家好心請客,他們卻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四下裏一起動手!”白帶軍小頭領知道的內幕消息遠比普通嘍囉清楚,因此不肯唾麵自幹,反駁起來理直氣壯。
“兩個沒出息的蟊賊!”張須陀冷笑一聲,罵道。他沒興趣繼續審問了,山賊火並,黑吃黑而已。這一年多來,每時每刻幾乎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河北的張金稱在酒桌上殺了孫安祖,杜伏威和輔公佑吞並了苗海潮;轉而,杜、輔二人的兵馬又被海陵軍統領趙破陳看上,雙方衝突不斷,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鴻門宴的過程中突然發難,親手砍了趙破陳的腦袋,他們之間的內爭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長才今天所做的,不過是兩支響馬在一起活動久了必定會發生動作,除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實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沒什麽好奇怪的。
“大隋朝對百姓雖然苛刻了些,畢竟它還有秩序!”老將軍在心裏長歎了一聲,擺擺手,命人將兩個小頭目帶走。他抬起頭,看見村子中的火光已經漸漸黯淡。
許家窩鋪中心的祠堂裏,戰鬥還在繼續。三百多名白帶軍憑借著相對高大的院牆,在此做最後的抵抗。石子河的臉已經變成了黑色,不斷有暗紅色的血從他的鼻孔中流出來,沿著兩腮淌滿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聽著院牆外的喊殺聲,石大當家不關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圍,反而更加“關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們一刀,捂著肩膀衝出去了,官軍已經殺進了村子,那個王八蛋跑不遠!”二當家張弘生走上前,握著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說道。他的另一隻手上拎著兩個人頭,一個是裴光的,另一個顆原來的主人是裴淨。
“裴家的三個小兔崽子,咱們也砍了兩個。剩下的那個中了咱們的毒箭,估計也活不長!”三當家趙連城走上前,笑著匯報。“您放心去吧,咱們的家業給姓裴的毀了。姓裴的也沒撈到好處,一樣是全軍覆滅。
“嗯!”石子河答應了一聲,心滿意足。呆滯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從那裏,他看到了自己曾經的理想。“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是這八個字鼓勵著他拿起刀來,殺掉前來征稅的衙門幫閑。也是這八個字讓他縱橫齊魯,闖出了赫赫聲名。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了,他這輩子走得轟轟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願殺了張須陀,反而白白送給了他一場勝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這,石子河努力張開嘴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石豹是他的長子,按理說應該能繼承他的家業,還有他的遺願。雖然他的白帶軍已經沒了,家財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戰當中。
“豹子帶人在院牆上呢,這附近的官軍都是騎兵,一時攻不進來!”二當家張弘生俯下身,大聲答道。
“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彌留之際,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兒子也許不會被官府放過,女兒應該不會被處死。
“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隻要郡兵攻破大門,咱們就四下放火。絕對不讓人侮辱了她!”三當家趙連城抹了把眼淚,回答得斬釘截鐵。
“讓,讓他們活……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從哪裏找來了力氣,抓住三當家的手,大聲喊道“不,不用…..”。話沒說完,又一口黑血湧上來,淤塞了他的喉嚨,“給,給我報仇!”他喘息著,吐出最後的心願,再次陷入昏迷。
“是,大當家,如果我們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給您報仇!”二當家張弘生哭喊著答應。
“大當家死了!”“大當家死了!”嘍囉們驚惶失措,最後一點士氣也消散殆盡。看到情況不妙,三當家趙連城當機立斷,高舉橫刀,大聲呐喊:“弟兄們,衝出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能衝出村子的,記得給大夥報仇!”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大小嘍囉們瘋狂地答應。絕望的時候,人的行為往往不能用理智來約束。木質的大門被流寇自己從內部打開,眾嘍囉跟在兩位當家身後,向秦叔寶的馬隊發動了決死反擊。
秦叔寶沒有和瘋子拚命的興趣,他用槊尖輕輕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從半空中飛了過來,將瘋狂的流寇們射了個七零八落。緊接著,眾騎兵藏弓,舉槊,在秦叔寶的帶領下驟然加速,斜著切出一個扇行,將試圖突圍的流寇們一一戳翻。
在高速奔跑的戰馬前,個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衝出院子的流寇無一幸免,被長槊戳倒後,隨即被馬蹄踩成了肉醬。剛剛衝到門口的其餘流寇們發出一聲慘叫,轉身逃了回去。大門再次轟然關閉,在四下湧來的火把中間,隔出一個黑暗的孤島。
沿著院牆向外跑出二百餘步,秦叔寶撥轉馬頭,又帶著騎兵們兜轉回來。他沒有命令弟兄們下馬強攻,而是衝著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舉起了長槊。
“放下武器,出來投降。如有抵抗,格殺無論!”二百名騎兵同聲大喊,震得院子內的殘匪魂飛膽喪。
“別上當,官府說話向來不算!”有人在院子內大聲鼓動。秦叔寶聽完,笑了笑,大聲反問:“無膽匪類,你們自己說,張將軍曾經食過言麽?”
“無膽匪類,你們自己說,張將軍曾經食過言麽?”二百們郡兵再次齊聲呼喝,將秦叔寶的質問傳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內的人無言以應,數年來,張須陀雖然與流寇們不共戴天,但他許下的承諾,從來沒有反悔過。
院子內的嘍囉當中有幾人是上次戰鬥被俘後又被釋放回來的幸運者。聽到秦叔寶的問話,忍不住跟同伴竊竊私語。
“投降吧,咱們衝不出去了!”
“投降吧,說不定張大人還會釋放咱們!”隨著越來越嘈雜的議論聲,流寇們的信心開始動搖。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門樓上瞥,剛才的冒險出擊中,二當家張弘生和三當家趙連城雙雙戰死,如今院子內這百十號人的首領就是石子河的兒子石豹。他不點頭,大夥無法做出決定。
“你們忘了老當家是如何對待大夥的了麽?”門樓頂,傳來石豹憤怒的質問。他今年剛剛十八歲,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時候。
“你們忘了當年是為什麽造反麽?難道你們回家去,就有活路麽?”石豹慢慢從門樓上站起身,衝著眾人高呼。數語喊罷,他一擰身,從門樓上跳下,手中橫刀掃出一片寒光,直撲秦叔寶梗嗓。
“找死!”秦叔寶悲憫地看了對方一眼,長槊輕輕向上一點,磕飛對方手中橫刀。緊接著又是一槊,將石豹的身體挑起來,遙遙地甩入了院子內。
“投不投降?”秦叔寶用染血的槊尖指著黑沉沉的院門,大聲怒喝。
無人敢再回答他的話。片刻後,一柄破舊的橫刀扔到了他的戰馬前,緊接著,又是一根長矛。失去勇氣的流寇們依次走出來,依次在他馬前放下兵器。
最後走出來的,是個眉目嬌好的少女。她手裏握著一把匕首,另一隻手中,高高地拎著石子河的人頭。
“我是他們搶回來的!”少女低低的說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頭,昏倒在秦叔寶馬前。
酒徒注:今天有事,就一更了。盡量在周六補。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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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郡並不是什麽特別富庶之地,但這兩年,因為有張須陀和齊郡子弟兵的存在,這裏反而成了一片難得的樂土。自從王薄舉義後,河南諸郡就“熱鬧”了起來。北海郡盤踞著郭方預;東平郡的巨野澤是個強盜窩;濟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縣都有被賊兵攻破的記錄。眼下,就連聖人教化了千年的魯郡都是遍地烽煙,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災,哀鴻遍野。隻有齊郡,在混亂的局勢中間保持著最後一片寧靜。幾年來,王薄、石秪闍、郝孝德,加上這次的郭方預、裴長才、石子河,先後十幾個大當家垂涎齊郡的富庶,卻無一人不刹羽而歸。
齊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們以最高的禮節歡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帶領下,父老士紳列隊迎出五裏。得勝鼓敲得震天,踏歌之聲動地,在一片快樂海洋當中,漂出整壇子整壇子的美酒,金燦燦淌著蜜汁的烤豬,還有女人們熱辣辣毫不避諱的目光,男人們欽佩中略帶羨慕的笑臉。
大夥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裏,這裏是大夥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罷,改朝換代,那是長安和洛陽之間的事情,距離齊郡太遠。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傳說中有從龍之功的勳臣、名將,而是眼前這些凱旋歸來的壯士。正是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錘子下去砸不出個屁的家鄉子弟保護了他們僅有的一點財產。也正是這些笑起來露出滿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沒的家鄉子弟,用生命和熱血捍衛了他們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在震天的鼓聲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酒盞,雙手捧過頭頂,敬到張須陀馬前。“張郡丞領我齊郡壯士,急行百裏,勇搗虎穴。大破巨賊,威振東夏。是酒,乃齊郡父老為郡丞所賀,願不嫌其薄,勉而飲之!”
“願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飲之!”二十幾名身穿綢緞長袍的白須老漢齊聲說到,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盞,一直捧過了頭頂。太守身後,赤裸著上身的齊魯壯漢們用力敲響牛皮大鼓,隆隆的鼓聲響徹雲霄。接過酒盞,張須陀在數萬敵軍麵前都沒變過顏色的臉慢慢地紅了,策馬尾隨其後的旭子看見老將軍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老將軍想說幾句客套話,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舉起酒盞,回過頭,先向背後的弟兄們示以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如無郡丞,我輩性命不保。如無郡丞,朝廷尊嚴掃地,此酒,乃為齊郡百官之心意,願郡丞不嫌其淡,再飲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雙手高舉過頭頂。雖然身為一郡之守的他個人風頭每每被張須陀所掩蓋,使得他私下裏經常忌妒得兩眼通紅。但這回敵軍突然來襲,如不是張須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擋,他這個郡守連性命都保不住,更談不上什麽風頭與官聲了。所以,老大人這碗酒敬得實實在在,不夾雜著半點異味。
“若無郡守大力支持,若無眾同僚齊心配合,若無父老鄉親鼎立相助。張某再勇,弟兄們再拚命,也無今天犁庭掃穴之全功。此酒,張某不敢獨飲,願與太守大人,郡縣同僚和家鄉父老共飲之!”張須陀接過酒,馬上躬身,將酒盞舉過眉心。
赤裸著上身的壯漢們再次擂鼓,隆隆的鼓聲敲得人心神激蕩。鼓聲裏,張須陀、裴操之,齊郡眾文職官吏,父老士紳,同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口倒過來,讓殘留的酒液在陽光下拖著尾跡一滴落入泥土。
眾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這的確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大勝。裴長才的白帶軍一年來作惡多端,隻要一出巨野澤,肯定造出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這頭野獸糟蹋過東平,糟蹋過濟北,唯獨在踏入齊郡後,全軍覆沒。雖然裴長才一個人逃進了深山,但他的三個兒子和起家的那些嫡係盡數被誅。在講究弱肉強食的綠林隊伍中,沒有嫡係家底,此賊等於永遠被抹去了名號。
“如無郡丞,齊郡城郭不保。如無郡丞,家園化為焦土。此酒,乃齊郡黎庶所敬,願郡丞不嫌其寡,再飲之!”鼓聲中,裴操之將第三盞酒舉過了頭頂。
張須陀飛身跳下馬,一步踏到裴操之對麵。雙手接過酒盞,大聲回答道:“保我家園不被賊人劫掠者,非張某一人,乃齊郡上下共為之。這第三盞酒,張某願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曆次戰鬥中付出性命的齊魯男兒!”
他說得言辭懇切,到最後聲音已經顫抖。場上的鼓聲猛然一滯,無數人將欽佩崇敬的目光投過來。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張須陀的意圖。老太守將手中酒盞捧給張須陀,轉身又自隨從手裏接過一碗酒。一文一武並肩而立,先舉頭過頂,向天,敬那些已經遠走的英魂。再躬身過膝,向地,敬那些剛剛長眠的壯士,然後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將金黃色的瓊漿灑入腳下的大地。
沒有鼓聲,也沒有歌,所有人閉上嘴巴,靜靜地用目光看著張須陀做完每一個動作。有人想起了戰死的袍澤,熱淚盈眶,更多的人則被濃烈的酒香燒得心潮彭湃。郡兵們不屬於朝廷正規編製,薪餉微薄,裝備低劣。他們也很難得到朝廷賞賜,很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升遷。但是,能有今天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滿意足。大夥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戰,百死,亦無須旋踵。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濃烈的酒香,熱情的百姓,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發生的事。同樣是為了保護家園而戰,同樣是歡迎自家的勇士凱旋。塞外和中原兩個地域,白霫和華夏兩個民族,風俗習慣竟然如此地相似,連采取的慶功方式幾乎別無二至。
第二輪酒敬給了果斷衝入流寇營地的秦叔寶。這位臉色微黃,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將軍在父老鄉親們麵前,表現得居然如小孩子般靦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馬,雙手接過裴操之敬來的酒。然後以最快速度喝幹碗裏的酒瓊漿,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齊郡官吏。然後,他又和捧著酒盞上前的家鄉父老們共飲了一杯,緊接著,他就拉起戰馬,快速走向了官道兩邊的歡迎人群。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通道,父老鄉親們善意地笑鬧著,目送秦叔寶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個頭上帶著鬥笠,以薄紗飾沿遮住麵孔的女子。那個女子非常文靜,一手拉著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著名七歲左右的小女孩,在眾人羨慕的注視下,迎到了秦叔寶身畔。
“二嫂,今天加幾個菜啊?”郡兵隊伍中,有人用手攏住嘴巴,高聲大喊。
秦叔寶和妻子聽到喊聲,同時回頭,向眾人輕輕俯了俯首,然後相跟著遠去。
無數人羨慕得眼珠子幾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個李旭。他忽然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眼前的氛圍,與府兵中的日子比起來,齊郡沒有那麽多鉤心鬥角,那麽多謹小慎微,卻多了幾分溫馨,幾分安寧。
“李郎將初來我郡,未入城門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齊郡父老之謝意,請將軍切勿推辭!”目送秦叔寶走遠,老太守裴操之端著酒碗走向李旭。初來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滾鞍下馬,以雙手相接。
“既然來此,自當與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願與諸位同僚共飲!”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誠意回敬。
他這一番得體的應對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齊魯人性子直爽,素來敬慕英雄。前幾天旭子與張須陀並肩抗敵的行為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大夥的敬意。如今,他凱旋歸來,卻不居功自傲,謙虛的舉止更贏得了大夥的讚賞。
“看來傳言也不一定對!”張須陀輕捋胡須,笑看李旭與齊郡諸位同僚舉杯豪飲。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飲過,勇敢、謙虛、舉止得當的旭子已經初步被齊郡人接納。看著他年青的臉龐,父老們用自己習慣的稱謂讚歎。
“能為齊郡鄉親盡力,能和齊魯男人並肩抗敵,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著,回答。踏著鼓聲的節奏,拉馬走入歡迎的人群。醺醺然,腳步虛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笑臉,熱情,誠摯。
他扭回頭去,看著眾將士一個個跳下馬,依次接過父老鄉親們的慶功酒。再轉過頭來,看見遠方寧靜的曠野和絲絲縷縷隨風飄蕩的炊煙。煙霧中,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輕輕唱著歌,飄到自己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個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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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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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們習慣於走到哪裏吃到哪裏,所以他們的隨軍輜重中很少有糧草。但是對於珠寶、玉器和黃白之物,無論敗得多麽狼狽,流寇們卻從來不舍得拋棄。那是他們重整旗鼓的本錢,也是縱橫鄉裏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銀珠玉,糧草並不重要,因為吃完了,大夥可以到防備虛弱的城市和大戶人家的堡寨中搶。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這年頭到處都是災民,隻要有了錢,就不怕沒人來當差混日子。
齊郡周邊所有流寇隊伍當中,裴長才的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剛剛攻破長清縣,有大筆的賊髒沒來得及處理。岱山一戰,二人全軍覆沒,於是,這筆橫財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齊郡郡兵之手。所以,當運送繳獲物資的牛車返回曆城後,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張須陀二人的眼睛一直樂得眯縫著。一眾地方文官見到郡兵將領,也愈發客客氣氣,仿佛對方身上隨時會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對文官們的客氣有些不適應,後來經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一解釋,才知道郡兵對繳獲物的處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樣。府兵的將領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餉銀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稅賦,順理成章,他們的戰利品通常也要上繳國庫。縱使朝廷有獎賞發還回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剩不下幾枚銅錢。而郡兵們的補給不依賴於朝廷,將領的餉銀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從地方上獲取。世道越亂,需要養的郡兵越多,給他們配備的兵器鎧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資供應和薪餉支付就成了地方財務上一個填不滿的大洞。為了彌補虧空,同時也為了照顧地方上的不滿情緒,從去年開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獲得的輜重歸郡縣自行支配。
“那弟兄們的鎧甲兵器不就有著落了麽?”李旭聽完秦、裴二人的解釋,也覺得非常高興。經過連續兩場血戰,他已經和郡兵將領們打成了一片。特別是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個,由於大夥武藝“難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間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夠!”秦叔寶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戰死的弟兄們需要撫恤,受傷致殘的弟兄們需要錢養活他們的下半輩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屬吏都沒少幫了忙,不能讓他們白白出力!”說著,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大概是對這種分配方式很不滿,同時有感覺到很無奈。
大隋朝對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幹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幹涉地方政務。但在實際運作中,文官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卡住武將的脖子。像張須陀這樣既能讓文官們傾力相助,又能另將士們舍命相隨的郡丞,實在是鳳毛鱗爪。為了維護這種文武和諧的大好局麵,弟兄們用性命換來的戰功和戰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犧牲。
但武將們的付出也不是沒有回報,在戰利品和俘虜被遞送到曆城的第二天,裴長才大人就寫了一封請功信,派人快馬加鞭的送到了東都。在信使出發前,老太守特意將內容給張須陀、李旭二人過目,裏邊不但詳細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謀,剿滅流寇的整個過程。還把此次剿匪勝利,描寫成一場“揚朝廷聲威,令群盜震梀!”“有大功於國家、免百姓於困厄”之戰。請求朝廷依律給予獎賞。
“太守大人客氣了,張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當太守如此讚譽!”張須陀放下請功書,拱手向裴操之拜謝。
“小子初來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豈敢領此奇功!還望太守將諸位同僚的運籌謀劃、調度接應之功也寫上,以免末將覺得心中慚愧!”李旭跟在張須陀之後,也從胡凳上站起來,向裴操之致謝。
“他們的功勞,老夫心裏自然有數。文官之功不在戰,能讓地方安寧,百姓豐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務。所以這功勞麽,二人將軍就莫要客氣了。”裴操之笑著還禮,很滿意張、李兩個武夫的表現。
自秦漢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數情況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雖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員的任命權收歸了朝廷,但此刻科舉剛開沒多久,朝廷無法直接收攏到足夠的人才,所官員委任政策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和前朝區別不大。地方文職在多數情況下還是由太守舉薦,朝廷的任命不過是走一個過場。
因而,裴操之一人說話,即代表著整個齊郡上下百餘名文職的共同意見。張須陀和李旭見老太守如此仗義,卻之不恭,隻好再次謝了太守舉薦之恩。同時,為了表達武將們對老太守和文官們對郡兵的大力支持,張須陀又提出來,把戰後收益再讓半成出來,彌補“地方”上因為遭受流寇過境造成的損失。老太守略做推辭,也代表齊郡父老鄉親謝過了。雙方相談甚歡,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數日前五個將領與兩萬人拚命而援兵被扣在城裏無法接應的事實。
“李將軍臨來之前,可曾見到皇上?”裴操之解決掉戰利品分配問題後,很快把話頭轉到了與朝廷動向相關方麵。
“末將臨來齊郡之前,曾經蒙陛下親自召見。當日情形,至今曆曆在目!”李旭衝著洛陽方向拱了拱手,回答。這句話大部分是假的,連日奔波,當時受楊廣召見時所說的話,旭子早就記得不甚清楚。但他這個當事人不能實話實說,裴操之這個問話人也不會較真到去打聽皇帝和其他人說話時的細節地步。
“陛下對李將軍聖眷正隆,著實令人羨慕啊!”裴操之也衝洛陽方向拱了拱手,恭維。緊接著,他又笑著追問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經許久未睹天顏,不知道聖體安康否?每日是否還是如當年一般操勞?”
“陛下聽聞楊逆服誅,心情大悅。每日奏章披閱得也高興!”李旭略做沉吟,又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楊廣自從東征無功而返後,心情就鬱鬱寡歡。楊玄感被殺隻令他高興了兩天,緊接著,他就又消沉了下去,連奏折都懶得披閱。這些消息對所有隨行人員來說不是什麽秘密,偏偏在正式場合,誰都無法宣之於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憂,實乃我輩之恥也!”裴操之搖頭,長歎。做官講究‘聞弦歌而知雅意’,從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經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守又接著問道:“派兵討平各地亂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將前來。兵部近期也會有所動作吧?”
“陛下命末將前來聽候張將軍調遣時,並未談及派遣府兵平亂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當時出巡西域未歸,如今是否回來了,末將並不知曉!”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軍迅速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但以他的短淺從政經驗來看,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在旭子尾隨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裏,他從來沒聽朝廷說過河南諸郡的亂匪有多嚴重。甚至在渡過黃河之前,他本人亦認為所謂亂匪流寇,不過是幾夥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賊而已。誰料道,這些蟊賊的實力如此之強,膽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滿足於打家劫舍,而是主動向縣城、郡城發動進攻。
“那陛下明年是否還要征遼呢?李將軍恕老夫羅嗦,人年紀大了,難免喜歡胡亂打聽不相幹的事情!”裴操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帶著幾絲歎息的口吻追問。
“沒事,咱們這次是私下閑聊,並未涉及公務。所以,仲堅知道些什麽,就隨便說兩句,滿足一下我們兩個多嘴老兒的好奇之心!”怕李旭為難,張須陀搶先打了一句圓場。
“遼東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遼患不除,大隋邊境永無寧日。所以末將以為,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遼東。隻不過朝廷具體什麽安排,末將人微言輕,實在沒聽到太多風聲!”李旭斟酌了一下,繞著彎子回答。
遼東之戰是應該的麽?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為一名年青的將領,想到能為國家開疆拓土,他總是熱血沸騰。但來齊郡路上看到那些淒涼景象,卻總令他希望朝廷能把邊事停一停,給百姓一點修養生息的時間。
隻是有些話,不應該出自他這個武將之口。經曆了那麽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輕易不留把柄給任何人。特別是與自己距離近,職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
“嗨,遼東那麽遠,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蠻荒之所。嗨,人老了,總是沒有什麽豪情壯誌!”裴操之搖頭,苦笑,長歎連連。好像是在說自己年紀大,熱血已冷。又好像在表達著什麽不滿。
歎息了一會兒,他又問起李旭在齊郡住得適不適應,飯菜可否吃得慣。當一切都得到肯定答複後,老太守站起身,從緊靠牆壁的櫃子裏拿出一份地契來。
“這是衙門旁邊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將遠道而來,為我齊郡父老出力。父老們也沒什麽好送的,暫時給你提供個小院子安歇罷!”
“老大人,這可使不得。末將初來,寸功未立,實在當不起齊郡父老如此厚愛!”李旭趕緊站起身,辭謝。
經過這幾天與秦叔寶等人閑聊,他已經多少對曆城的物價有所了解。由於周邊諸郡縷遭盜匪侵擾,而獨齊郡太平無事,所以附近幾個州縣的富人們早已將這裏視為桃源之地。如今曆城內的地價寸土寸金暫且還談不上,但一幢三進三出的宅院沒有數百貫錢根本買不到。
“仲堅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這個忠勇伯連安身之所都沒有,地方上也失臉麵。如果你心裏實在過意不去,等朝廷召還你時,再把此宅還給太守大人便是!”見到旭子窘迫的模樣,張須陀笑著命令。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再度躬身,向兩位老大人致謝。在接過地契的一瞬間,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喜悅。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一直居無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內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麽樣子。
又喝了一會兒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時命令身邊的長隨帶著旭子去“認家門”。在裴府家人的指點下,旭子很快就於太守府後街不遠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新家。那是一個占地三畝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齊。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廳,一幹官宦人家的設施應有盡有。在正屋之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裏邊用青磚砌了個小小的河塘。時值冬季,塘中殘荷早已衰敗,黑色的莖杆孤零零地映著水波,透出幾分冷清。
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樣,旭子記憶中隻有一個。當時他在懷遠郡,那座宅院屬於唐公,隻是一個臨時居所。旭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入唐公家府邸時,自己當時心中除了震驚外是怎樣的羨慕。此後,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時,一直期待著也能擁有那樣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臨時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種滿花,後院種上菜…….
如今,他終於美夢成真了。心裏卻沒有幻想時那樣高興,院子夠大,夠幹淨,給人的感覺卻好像缺了點兒什麽。賞賜並送走了太守家的仆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連於自家庭院。當炊煙再次升起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院子裏,或者自己心裏此時最缺的是什麽!
以前的幻想中,還有陶闊脫絲,偶爾或是婉兒。但眼前的院子裏,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誰也不肯能出現。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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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的煩惱隻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隻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仆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著他們過來!”
“想必因為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著也未必順手吧!”秦叔寶笑著搖了搖頭,製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為。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為疏忽,
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著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仆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為了避嫌,他隻好裝一次老糊塗。
羅士信年齡隻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為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裏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麽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灶,調製得一手好湯水,就為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夥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著捂個床暖個被子什麽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抬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為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著,誰還會到處沾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唇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於頂。氣得老娘從京城不遠千裏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麽時候回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鬥了幾句口後,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麽?”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後低聲回答。手邊銅壺、磁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買回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裏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豔。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後,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於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於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苟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著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麵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著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後就一直在遼東,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回想著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個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麽,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嗬斥。
“麻煩,我寧願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隻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後,茶味養足,他請眾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麵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係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回味了片刻,然後笑著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仆從同行麽?”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裏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著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作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回家將養。傷好後,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著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隻好匆匆忙忙趕來了。”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閑的機會!”秦叔寶笑著插言。關於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著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人生閱曆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借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為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幹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著大夥還沒解散回家,明天我帶著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於家中僮仆麽…….”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夥閑著,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於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願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雇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麽,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為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仆。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著,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於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曆城的街市上自然透著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著二十五文一鬥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注1)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鬥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隻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麵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雇傭一個管家,四下裏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麽世家勳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櫃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後才弓著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麽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雇生麵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雇傭這個層次的仆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麵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於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回答:“我這位朋友,朝廷裏有名的李郎將來曆城公幹,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麵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櫃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櫃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裏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曆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隻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糊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仆,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隻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櫃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裏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幹淨!”牙行掌櫃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幹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曆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裏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隻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隻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後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櫃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複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麵前問道:“這位兄台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麽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曆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麽?”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麽?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麽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裏,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眼。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於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後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後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為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別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麽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為伍”之類的醃臢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裏,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於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為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後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麽,我讀了這麽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櫃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著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聖人六藝,到這人手裏隻剩下了書,並且還都讀進了腸子裏!”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櫃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裏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後李將軍還有什麽人要雇,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麽一攪和,他也覺得心裏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著眾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才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願意侍奉鞍前馬後!”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麽投了軍?”牙行掌櫃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麵前短了香火,衝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麽!”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幹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麽不可以的!”秦叔寶笑著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為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雇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著說了幾句閑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曆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幾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鬥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雇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麽?”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裏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歎了口氣,說道:“一並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櫃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後,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後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櫃。掌櫃得卻自認為辦事不利,說什麽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櫃老實,索性把雇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櫃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後。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後,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後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於牙行經營範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後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著您去吧,小人家沒什麽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韁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後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點頭答應。
出了東門不遠,便是曆城的窩棚區。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此地的窩棚區更大,裏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裏的客棧,隻好於城外湊和著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後,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隻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為奴為婢。
秦、羅、獨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麽看不習慣的。管家如果兩個月之內找不到雇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裏,所以更沒什麽同情心。隻有旭子,看著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麽?”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群,心裏就會湧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為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如果當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城外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在他心裏。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願。如今,這個心願已經基本上達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會。喝著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屍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卜一樣挑選著奴仆。小半柱時間後,有八個看著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著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裏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裏:“你帶著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衝著李旭叩頭,口裏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抓緊時間帶他們回府。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大了最為忠心。”目送著管家走遠,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隻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麽下人,後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為旭子在感傷身世,笑著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令人羨慕得眼紅。並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順手,可以預見,不久以後,自己的職位還會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裏,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楞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於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然地將軍市當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內。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作規則。聖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著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給!”李旭點頭,回答。內心深處,他並不讚同類似的聖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汙良為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黴。(注2)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著馬韁繩,帶著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著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著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牢出現在李旭麵前。監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牢門口的是一個木製的平台,,一隊隊被繩索捆著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牢裏牽出來,依次在平台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台邊緣大聲吆喝。木台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著,興奮地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隻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隻巨大的火盆旁。光著膀子的郡兵們拿著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鬥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著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台上。然後,他拉走了木台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清了,入帳,才在一疊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著,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台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遠好於上一批,所以無數買主湧上前,操著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曆城將他們買走,轉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著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製或鐵製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天啊,我做了什麽?”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裏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湧。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麽餓死,要麽繼續為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的作為,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裏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讚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青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為了這事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現李旭的主意力並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落結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後,將家中沒有後台的被俘將領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屍體爛成肉醬,方才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後,屍體化骨揚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準再為官,由其父輩領回家中教育。
“你願意贖罪麽?”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著對長生天的讚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麵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衝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隻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麽,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著回頭,看到秦叔寶關切的目光。
注1:隋文帝時期,鬥米價格大概五個錢。煬帝征發動高麗之前,物價略有上浮,但也沒漲不到十個錢。貞觀十五年,一鬥米價格為兩文錢,而唐錢重量隻有隋錢一半,所以極盛之世。
注2:賊髒歸地方處理,官員可抄沒通賊者家財的旨意始於大業九年,相關記載見《資治通鑒》。
注3:嗬嗬,這章因為沒拆成兩部分發,所以發晚了,抱歉。請投貴賓票支持。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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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李旭的神智從迷亂中恢複清醒。
他知道自己沒有憤怒的理由,自己如今是官,那些被殺和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是賊,雖然他們長得和自己的父輩相似,雖然從對方身上能看到自己從前的影子,但官兵捉賊,自古以來天經地義。
他也知道自己什麽都幹不了,除非造反,否則自己沒權力,也沒有辦法救走這麽多人。即便不顧一切救走了這些人,自己也沒有力量安置他們。除非自己也學著石子河去做流寇,帶著一夥無辜的人去搶、去殺更無辜的人!
望著秦叔寶關切的目光,李旭覺得自己身子發軟,發困。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當年在蘇啜部他已經無能為力一次。今天,同樣的情況下,他依舊除了憤怒外,什麽也做不了。
“仲堅,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秦叔寶微笑著給李旭找台階下,剛才那一瞬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身上的怒氣。但眼前的少年定力驚人,怒氣很快就被他自己控製住了。這讓秦叔寶更加看重對方,因為自己在同樣年齡的時候,絕對做不到和對方一樣老成。作為過來人,秦叔寶明白,若覺得天下之事無不可為,隻能說明你還沒有長大。人什麽時候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了,他才真正地漸近成熟。
“嗯!有點兒累,也有點不習慣這裏的氣氛!”李旭回答如此之低,仿佛從靈魂內發出的呻吟。他無法跟秦叔寶解釋自己因何而失態,人對事情的看法與其的切身經曆息息相關,秦叔寶的父親不是瀕臨賠光家底小商販,他不會明白市井小民的生活艱難,也不會理解旭子為什麽會物傷其類。
“這人是太多了,亂哄哄的。若不是士信家裏急著用人,我也不會來!”秦叔寶非常寬厚地附和著旭子的話,臉上的笑容平靜而友善。
“我想先回去喝點酒,如果叔寶兄不介意,我先走一步!”憤怒過後,旭子感到的除了無力外,還有失望。當年在蘇啜部看著牧民們的野蠻行徑時,飽讀聖賢書的他堅信自己的大隋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當年,他還一廂情願地請商隊從中原帶些書來,希望讀了聖人之言後,那些野蠻的牧人們能受到中原儒雅之風的感化。但現在,苦笑著的旭子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麽的幼稚。去除那些繁華的表象,骨子裏的中原人其實和塞外民族一樣殘忍,一樣野蠻。
得到秦叔寶的肯定回答後,李旭緩緩牽著自己的坐騎,掉頭向回走。剛剛邁出幾步,周圍的人群突然一亂,更大的喧鬧聲從背後傳來。看客和買主們興奮地叫喊著,揮舞著錢袋朝監牢門口湧。
“怎麽回事?”旭子驚詫地轉過頭,看見咫尺之遙的木台上已經又換了一批貨物。確切地說,這次隻換上了一個人。一個衣衫襤褸,身體贏弱,手腳都被鐐銬鎖著的少女。頭無力地低著,身體由於害怕而不住地顫抖。
“官賣通匪犯婦,年方二八。黃花處女,童叟無欺!”司倉參軍老徐見台下人頭湧動,叫喊得愈發賣力氣。
“買回去為奴為妾隨意啊,匪首石子河的兒媳!”仿佛為了讓台下看清楚貨物的模樣,他用力拉了一下手中的鐵鏈。嘩啦一聲,少女被他拖得向前跟蹌數步,險些跌倒。有好心的士兵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在穩住身體的瞬間抬頭相謝,目光閃動之處,充滿了淒涼與惶恐。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髒。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羅,當自己殺了母狼,將其從岩洞裏帶回家後。甘羅睜開的,就是這樣一雙夾雜著惶恐、淒涼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錢,多少錢啊!”耳邊,無數人在大聲地叫喊。
“賣到窯子裏去,大夥晚上輪番去報仇!”台下的氣氛瞬間沸騰,看客和買主們互相推搡著,大喊。
他們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醜,也不在乎她是否有罪。他們在乎的是石子河這個名字,想一想昨夜自己睡了匪首石子河的兒媳,那不和戰場上打敗了匪首本人還值得驕傲?什麽秦叔寶,什麽羅士信,他們有這福氣,有這膽量麽?
“至少,至少五吊。不,誰,誰出得多,我,我就賣給誰!”負責處理俘虜的老徐也沒想到人們居然如此熱情,先本能地報了個高價,然後迅速改口,爭取最大的收益。
在官府的默許下,周圍郡縣都有人市存在。未經人事的及笈少女頂多賣到兩吊錢,縱使長相清麗可人些的,充其量也不過被賣到三吊錢。老徐給一個匪屬報出的五吊身價,已經遠遠超過了市場上的行情。因此,人群中立刻湧起了很多不滿的聲音。
“呸,又不是絕代佳人。居然賣這個價錢!”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轉身離去。
“就是,不就一個女犯麽!那裏又不是金子打的!”有人用極其粗俗的語言附和。
同時,卻有更多的人被老徐說出的新鮮玩法吸引,開口報出了更好的價錢。“我加三百文!”“我加五百!”“六吊!”“六吊一百文!”轉眼之間,少女的身價已經漲到七吊之上。
“十吊,老徐,把人給我留下。”旭子忍無可忍,大聲喊道。台上的少女和甘羅一樣,是從命運之河中飄來的。他無法拒絕,無論伴之而來的是幸福還是禍患。如果今天他什麽不做就轉身走開,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也無法安寧。
嘩,無數雙目光回了過去。十吊錢,即便在曆城這個糧價昂貴的地方,也夠五口之家花上七、八年!哪來的財主如此闊氣?難道是大戶人家的敗家子麽?帶著滿腹的懷疑,眾人看到一名牽著黑馬的少年,虯髯、闊背,大踏著步分開人群,一步步走到木台之下。
“是李將軍啊。您真的要買這女子?”老徐點頭哈腰的舉止,讓台下的看客明白了來人的身份。是十八歲就做了虎牙郎將的李仲堅,怪不得敢出這個價。但他沒必要買啊,如果他喜歡這個女子,戰後直接向張郡丞討回家去即可,何必等到現在,多花這份冤枉錢呢?
“老徐,把鎖開了。這人我帶走。錢,隨後你派人到我家裏取!”旭子不理睬周圍迷惑的目光,沉聲命令。
“唉,唉!”老徐連聲答應著,把目光看向了秦叔寶。十吊錢為一萬個,夠推個小車來搬了,誰也不會帶那麽多在身上,所以他也沒打算立刻收到現錢。但手中這個女子身份蹊蹺,別人都可以買,唯獨李郎將買了去是個禍害。
此女子秦叔寶俘虜來的,戰場上,她曾經自稱是石子河搶來的兒媳,並親自手刃了奄奄一息的石子河。但事後經其他俘虜舉報,此女子就是石子河的女兒石二丫。石子河去裴長才那裏赴宴時中了劇毒,在官軍攻破許家窩鋪祠堂時,早已經氣絕。
識破了對方伎倆的郡丞張須駝大人不能放了匪首的嫡親女兒,卻又不忍心將其問斬。所以才揣著明白裝糊塗,命令老徐將其賣給大戶人家為奴。這樣做,等於給對方留了一條生路,同時也替秦叔寶等人免去一些麻煩。
“老徐,既然李郎將要買,你就賣給他好了。你也別要他十吊,還按五吊算吧!”秦叔寶向老徐笑了笑,命令。
“唉,唉!”老徐伸手擦了把腦門上的汗,“***,這大冬天的,日頭還挺毒。”他一邊自我解嘲地嘟囔著,一邊解去女子腳上的鐵鏈。手上的鐵鏈卻不解,將鑰匙、鐵鏈一端和官府打了印記的賣身契一並遞到李旭手中。
“李將軍,您拿好了。這女子凶得狠,你既然買了,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麻煩老徐了。麻煩叔寶兄!”李旭接過老徐遞來的一幹雜物,先向秦叔寶打了個招呼,然後輕輕牽著女子走下木台。
仔細看清楚了剛才發生的所有事情的石二丫不再反抗,低下頭,跟在李旭的身後慢慢地走。圍觀的百姓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對於朝廷派下來的將軍,大夥心中永遠存著一絲敬畏。
不過數百步路,旭子走得滿頭大汗。離開人市後,他轉身替石二丫打開了手銬。雖然那女子的哥哥不是他所殺,把她賣為奴婢也不是他的主意,但旭子依舊覺得心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何如促衝動,在人群中看到對方無助的目光時,他已經有些方寸大亂。
“你走吧!”他低聲說道。沒等對方做出感謝的表示,他已經飛快地跳上了坐騎,雙腿一磕馬鐙,就向城門奔去。
背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虛浮,但十分清晰。李旭知道石二丫在追自己,不得不拉住黑風。
“將軍大人是不要我做奴婢了麽?”追上來的人氣喘籲籲地問。
“你本來也不該是奴婢!”李旭跳下馬,回頭說道。“走吧,別再去做流寇,打家劫舍沒什麽前途。”
“可我的賣身契還在將軍手裏!”仿佛感受到了李旭身上的窘迫,石二丫輕輕笑了笑,提醒。臉上的笑容,很快隨著呼吸進入她的心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髒也跟著笑了起來,刀一樣紮在靈魂深處。
“噢!”李旭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找出賣身契,塞回了石二丫之手。做完了這些,他又從馬鞍後的荷包裏找出了二百餘個錢,連同荷包一古腦也遞給了石二丫,“錢,你也拿著,路上,路上買點吃的!”
“將軍貴姓?”石二丫仰首問道。
“免貴姓李!我是新來的!”旭子語無倫次地回答。他不想被對方當作恩人記一輩子,恍惚中,他總覺得是諸神假自己之手而為,就像當初自己留下了甘羅。至於冥冥中的諸神還想假他的手做些什麽,旭子不想弄得太清楚。自己是官,對方是賊,雙方都記住這一點,已經足夠。
“小女子石嵐,謝李將軍活命之恩!”石二丫捧著荷包,屈身跪了下去。她的雙眼亮亮的,火辣辣的目光掃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少年每一寸肌膚。高聳的鼻梁,濃密的雙眉,初生不久剛剛開始密集起來的胡須,堅硬的唇角,結實的臂膀……。與自己平素見過的每個男人都不同,雖然青澀,卻令人覺得十分安全可靠。
“姑娘快快請起!”李旭見對方向自己跪拜,連忙伸手攙扶。二人肌膚相接的一刹那,有股異樣的感覺湧上了他的心頭。溫潤、細膩,這種感覺已經許久未曾品嚐,旭子已經慢慢忘記了其中滋味。
鬼使神差,他看著對方的眼睛,低聲又叮囑了一句:“別再想著報仇,戰場之上,要麽被殺,要麽將敵人殺死。過後,誰也不是誰的仇家。況且,秦叔寶武藝很高,你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我從來沒恨過秦將軍!”對麵的女人永遠比旭子想象得冷靜。從他說出第一句話時已經預備好了所有說辭,當好心的叮囑結束,她立刻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複。
至於這個說辭是否為真,誰也無法判斷。
“那好!”旭子點點頭,如釋重負。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想了想,發覺這次沒有什麽遺漏,再度跳上了馬背。
“將軍就這樣走了麽?”石嵐抬起頭,目光中,依稀有一絲期待。
“我,我在城中還有點事兒!”李旭覺得自己的心髒又不爭氣地狂跳了一下,趕緊快速撥轉馬頭。“城門口可以雇到車,姑娘慢走!”丟下一句頗為得體的告別話後,他終於風一樣逃遠。
“原來是個不通世事的莽撞小子!”石嵐捧著荷包,目送著黑風的背影消失於城門內。這樣的少年人可不多見,她默默核計著,眼神慢慢變得淒涼。
她沒恨過秦叔寶,一點也沒恨過。但她卻在一夜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
一顆淚從她的眼角落下,滑過肮髒的臉,露出灰塵下白皙的肌膚。然後與嘴角邊流出的血混在一道,慢慢滾過下頦,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石嵐用力抹了把臉,仰首走向了城門。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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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就在城門口,搭一輛遠離曆城的牛車,她就可以遠離這場惡夢。亂世是男人們的遊戲,不是她這個小女子能玩的。石嵐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哥哥和夥伴們玩官兵捉賊,她跟在哥哥身後要求加入,卻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們驅趕、嘲笑的情景。她去父親那裏告狀,父親將哥哥捉回來,用粗壯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遊戲重新開始,她卻被拒絕如故。
“如今,你永遠不能拒絕我玩了!”石嵐又擦了一把臉,抹去悄悄流出來的淚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鐵銬留下來的痕跡。監牢內所有苦痛的絕望,她都記得。甚至導致這苦痛的絕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記得對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戰馬的鑾鈴聲,都不曾忘記。
“叮,叮鐺,叮鐺鐺”熟悉馬掛鑾鈴聲再度響起於身後。石嵐本能地將脊背縮了起來。,憑直覺,她知道這匹戰馬是衝自己來的。警惕地轉過身,她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嵐一輩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帶著官兵將百餘名親衛砍死在許家窩鋪祠堂門口,是此人一槊捅死個她的哥哥。也同樣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從她手上拿走父親的人頭,然後命人將她繩捆索綁。
她用力扭轉身,加快步伐奔向車行,好像不願再看見對方胯下那頭英俊的戰馬。但身背後的馬蹄聲卻不依不饒,如影隨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寶剛才一直在遠處墜著,雖然聽不清二人的對話,卻把旭子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李郎將要上當!”當看見石嵐追向李旭的戰馬時,秦叔寶就暗暗得出結論。在騙人方麵,同樣年齡的女人遠比男人拿手,特別這種在土匪窩裏長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騙得暈頭轉向才怪!果然,沒多久,秦叔寶就看見李旭就把賣身契、荷包都掏給了對方,而且擺出了一幅施恩不望報的模樣。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從追趕他戰馬那一刻起,石嵐已經轉了千百個心思。身上的動作,臉上的表情,甚至連腳步聲的輕重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見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寶不敢輕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馬快速上前,用一種不容辯駁的語氣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話要說!”
聽到秦叔寶的話,石嵐的眉毛輕輕向上挑了挑,同時,嘴角露出了一縷怪異地笑容。她快速將所有表情收拾起來,緩緩扭頭,冷冷地問道:“名滿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子!”饒是秦叔寶見慣了人間風浪,也被擠兌得呼吸一滯。他慶幸自己來得還算及時,眼前這名女子被李旭買下,絕不是純粹的偶然。也許被拉上木台的一霎那,她已經看出了誰可能是自己的救星,並向對方釋放了足夠的誘惑。想到這,秦叔寶輕輕拱了拱手,笑著應道:“石姑娘見諒。吩咐,秦某不敢,秦某隻是有幾句話,想和石姑娘交代一下而已!”
“督尉大人有話,民女敢不洗耳恭聽麽?”石嵐把雙手齊於左胸側,右腿後支,然後微微蹲身,莊重而遲緩地回了半個萬福。緊跟著,她利落地後退半步,以方便自己能直麵秦叔寶的逼視。過去所有罪孽,在李旭將賣身契歸還到手中時,她已經償還完畢。如今,已經回歸到草民身份的她,著實沒必要畏懼秦叔寶什麽。
“石姑娘,無論你自認是石子河的兒媳,還是她的女兒,我想請你記清楚了兩件事情!”秦叔寶在馬背上坐直身體,正色說道。女兒兩個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雖然他此時再多拆穿一次對方的身份於事無補,但他寧願讓對方明白,並非所有人相信她的謊言。
“第一,令尊死在裴長才手中,令兄在陣前為我所殺,兩件事,都與旁人無關!”說到這,秦叔寶故意停了停,用目光緊盯對方的麵孔,直到從石嵐臉看到了自己預料中的驚詫,他才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第二,姑娘要想替兄報仇,隨時找秦某便是,請勿殃及他人!”
眼前麵孔上的表情快速發生著變化,先是驚詫,後是悲憤,隨後,震驚悲憤全部崩潰掉。秦叔寶看見了清晰的淚痕,這讓他多少有些不忍。但幾乎就在頃刻之間,淚痕被石嵐用一雙髒手抹盡。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般,倔強的女子搖了搖頭,給了秦叔寶一個非常清晰的回答。
“石豹在兩軍陣上死於秦督尉這樣的名將之手,可謂死無所撼。小女子不才,但‘當麵不讓步,舉手不留情’這句話還聽說過。”說到一半,她也刻意停住話頭,用還帶著淚花的目光毫無畏懼地盯住對方,直到把秦叔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笑了笑,繼續說道:“第二,我想將軍自己也明白,憑小女子的身手,再練一百年也難望將軍項背。所以報仇一說,更屬無稽之談!”
“好一個刁鑽古怪的女子!”秦叔寶聽得心中又是一歎。幾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把右手伸向了馬鞍橋。他有些後悔放過眼前這名女子了,多年的行伍經驗告訴他,對方表現得越鎮定,將來反噬的風險越大。但他卻無法對一名手無寸鐵的女子下手,雖然從石嵐眼裏他已經看到了濃濃的怨毒。
“怎麽,秦將軍還怕我一個小女子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於生死關頭走了一圈,石嵐輕輕上前半步,逼問。
二人目光於半空中再度相遇,碰撞,仿佛迸射出一串淒厲的電火,令秦叔寶身邊的日光都為之暗了暗。沒來由地,身經百戰的秦叔寶被那熱辣辣藏著毒液的目光逼視得心裏發慌,逼得想用武力直接解決。如果對方是個男人,他可以一笑了之。連握刀的正確姿勢都不懂的人,根本不配他秦叔寶出一次手。但對方是個女子,一個具備八分姿色,十分心機和滿腔怨恨的女子。對著這樣一個女子,秦叔寶驕傲不起來,也發揮不出原有的威風。
“連親生父親腦袋都敢割的女子,叔寶兄跟他費什麽話,一鐧打死便是!”羅士信策馬從後邊匆匆趕來,看見秦叔寶居然被一個犯婦逼得縮手縮腳,氣憤不過,大聲喊道。
“這不是羅督尉麽?不知道民女身犯何罪,值得羅督尉喊打喊殺!”石嵐猛然扭頭,衝著羅士信追問。
氣勢洶洶衝過來的羅士信也被問了個一愣。他今天陪李旭去“人市”,同時打算順手為自家挑了二十幾個健壯的俘虜。本來這些無聊的事情該由羅府的管家去做,但羅士信怕管家無法威懾住那些叛逆,所以才親自動手。誰料剛挑到一半,卻看見李旭把叛匪頭目石子河的女兒給買走了。緊接著,他又看到秦叔寶策馬追了出去。羅士信怕其中有什麽誤會,不得不放下手頭事情,匆匆忙忙地追趕秦叔寶。誰成想被擁擠的人群耽擱了片刻,等他趕到了正地方,卻隻看到了一個稀裏糊塗的結尾。
“她不是已經成了仲堅的家奴了麽?怎麽這等刁奴,仲堅也不教訓!”羅士信用力呼了一口氣,向秦叔寶質問。他承認自己剛才說得是衝動之言,打狗也得看主人,沒來由殺了李家的奴才,雙方麵子上肯定非常難看。
“你已經是自由身,我們兩個當然不能殺你。但希望你記得是誰把賣身契還給你的,切莫做出什麽恩將仇報的事情來!”秦叔寶擺擺手,沒有回答羅士信的話,而是對石嵐說道。
“秦將軍放心,小女子的武藝,也絕對不是李將軍的敵手!”石嵐笑著回答,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發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這樣傻瓜般地甜甜笑著,目送秦叔寶和目瞪口呆的羅士信遠走。然後,她笑著頓下身來,撕下一片破爛的裙角,沾著吐沫,擦幹淨臉上的灰塵。帶著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緩緩走向城門,錯過車馬行,走進曆城喧鬧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遠了,李旭說得對,憑借武藝,她這輩子都打不過秦叔寶。但女人不需要武藝,男人憑武藝征戰沙場,女人隻需要用心去俘虜一個男人。
城裏邊有一個男人,幾乎對她是不設防的。從複仇的角度來看,那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機會,最好的獵物。
石嵐使勁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個布店。荷包裏的銅板嘩啦啦地響著,提醒著她自己還擁有一部分家底。在雙腳邁過門檻的一瞬間,她將嘴裏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滿了仇恨的味道。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鋒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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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漫無目的地逛遍了整個長街,旭子也未能忘記那個單弱而無助的身影。那身影就像順著溪流飄下來的一朵花瓣,漂著漂著就漂到了他的眼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哀憐。讓人忍不住就想伸手將其從流水中掬出來,掬過之後,似有餘香滿手。
旭子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軍營裏呆得時間太長了,所以對任何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沒有定力。騎在馬上,他偷偷地放眼四下張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匆匆而行的女子很多,其中不乏滿身陽光味道的紅粉佳人,但那些人卻隻是在眼前匆匆經過,沒一個可以牽引他的視線。
“那是李將軍麽?好像是李將軍吧!”旭子聽見街道邊的閣樓中有人竊竊私語。他猛然回過頭去,看見幾個少女如鳥雀一樣驚散。紅巾翠袖,給冬日的城市平添幾分勃勃生機。但那些女子就像身邊拂過的風一樣,沒有任何東西留在他的心底。
不像陶闊脫絲,旭子在心底將石嵐跟自己見過最美的女孩比較。陶闊脫絲的笑容晴朗得如雨後的天空,而石嵐的笑容卻如雨中的野花,柔弱中掩飾著曠野。也不像婉兒,婉兒整個人都如一朵怒放的牡丹,美得炙烈、濃鬱。即便不為任何人,她也會快樂地盛開下去,一直開到整個生命的結束。
這時無論怎麽比,都沒有意義了。他已經放走了她,二人今生幾乎沒可能再度相遇。旭子輕輕歎了口氣,把馬頭撥向自己的院門。宅子剛到手,把它完全變成一個家的樣子還需下很多功夫。與其沒來由的東想西想,不如做一些實際的雜務。
管家已經回來了,帶著一群穿著嶄新粗葛衣裳的小廝們正在院子裏忙活。看到家主進門,眾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一並迎了上來,跪倒謝恩。李旭揮手叫他們站起來,然後問管家是否帶他們吃過了飯。話音剛落,眾小廝們又齊整整地跪了下去。
“回老爺的話,我們已經吃得不能再飽了。”
“謝老爺恩典,小人們從來沒吃得這樣飽過!”
一幹小廝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他們長得都很端正,特別是吃飽飯並換上幹淨衣服後,生命的活力迅速在他們臉上體現了出來。旭子知道自己的管家沒有苛待他們,這讓他低沉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和氣地笑了笑,他對其中一名看上去最機靈的小廝問道:“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回老爺,小人今年十三,原來叫王狗剩,請老爺賜予新名字!”貴在左首的小廝用頭碰了一下地麵,恭恭敬敬地說道。
“賜?”李旭驚詫地把頭轉向管他家。這幾個小廝的行為和說話方式肯定是被管家訓練過的,否則他們的動作絕不會如此整齊。旭子發現自己有點不適應做別人的老爺,就像在牙行看見到趙無咎被聘用為管家後,立刻將姓名改為李無咎一樣不適應。
“老爺買了他們,給了他們吃、穿和住的地方,於他們有再造之恩。所以隨便賜個名字就可,一則您使喚著方便。二則咱們這個家也會顯得有規矩!”管家李無咎見旭子征求自己的建議,趕緊出謀劃策。
“再造之恩?”李旭有些愕然。他沒想到買了別人當奴才還是這樣大的一種恩惠。自從離開家後,他的生活幾乎就是練兵、打仗、打仗、練兵,再不就是急行軍。因此,對生活中瑣事的理解,他幾乎還停留在易縣那個淳樸少年層麵上。雖然現在他已經是二等伯,但對伯爺家到底應該是什麽樣的生活,他的確一無所知。
“當然是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您老大發善心買了他們,他們自己,還有他們的父母、家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餓死!”管家點點頭,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
東家是個厚道人,這點李無咎自己能體會到。他倒不覺得李旭的舉止有什麽奇怪,很多人家這個年齡的大少爺都不太愛管家中雜務,像東家這種少年成名,跟著皇上幹大事的人,要是懂得這些雜七雜八的俗務才怪!
為此,懷著報恩之心,李無咎決定把所有能攬下來的雜事全攬下來。一則這樣可以讓東家後顧無憂,更踏實地去建功立業。二則,這個家沒其他人,如果把管家的位置坐穩了,隨著東家的地位逐漸高升,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自己這個管家,將來地位可不比衙門裏的那些縣尉、戶槽差。
想名字的任務不比打仗簡單,在管家的協助下,旭子攪盡了腦汁才找到了八個既符合對方身份,聽起來口彩又比較吉利的名字。口齒最伶俐的那個少年被他賜名為來福,其他幾個,一並排在了來字輩,來壽、來寶、來喜……。按管家的說法,如果將來忠勇伯的府的人再多了,就換一個字來排。這樣,從名字上就能分辯出奴仆們入府的先後次序,可以最大限度上保持忠勇伯府秩序井然。
“八個人已經足夠了,這麽小一座府邸,要那麽多仆人幹什麽?”李旭聽管家說得有趣,笑著回答。
“那可不一定啊?將來老老爺,老夫人,夫人一並搬過來。還有小少爺,小姐。將來少爺大了,再娶了少夫人,反正隨著您官越做越大,咱們李府肯定也會人丁越來越興旺……”管家搬著手指頭,興奮地計算。
“如果真的如此,咱們還得抓緊時間去買個新宅院!”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轉身走向正房。把父母接過來,大夥一起籌劃一個興旺發達的李府,每天能看見母親慈愛的微笑,偶爾還能跟父親坐在燈前一起喝上幾盞。如果再有一個妻子,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他忽然發現自己當年的夢並不遙遠,幾乎已經伸手可及。
無論如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幸運的。他們不用在著令人看不清前途的時局中忍受凍餓之苦,也用不到為明年的生計擔憂。這樣想著,一股發自心底的笑意讓他暫時擺脫了眼前的煩惱。旭子聳聳肩,伸手推開正堂雕著花的門。
“老爺!”來福的聲音突然從身背後響起,拉住了旭子已經邁入房間一半的雙腿。他微笑著回過頭去,看見對方神秘的眼神。
“老爺,有一位姑娘,說是您買回來的婢女,在門房求見!”來福雙手垂在腿邊上,半躬著身子匯報。
“奴婢?”旭子覺得自己的心猛然又跳了一下。這輩子,他隻有過兩個婢女。一個留在草原上,另一個剛剛被他放走。不是阿芸,他知道。用最快速度走到門廳,他看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依舊是那樣柔弱,但柔弱中已經帶出了一點點嫵媚。洗去臉上灰塵,上身套了件淡粉色短襦,裏邊穿著淡綠色長裙的石嵐就像一朵曠野中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麵前。
幾個剛買回來的小廝的眼睛已經發直,手不停地忙碌著,腳卻來回圍著門房打轉。他們雖然小,但已經到了能夠分辯出美醜的年齡。來客長得並不是風華絕代,但身上卻帶著一種動人的柔弱,令人見了後不由自主地便心生憐惜。
“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李旭有些尷尬地追問。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了自己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把這句話的意思延伸開,很容易令人理解成他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詫對方會來找自己,隻是驚詫對方能這麽快找準家門。
“我沿街打聽李將軍府,大夥都說不知道。”石嵐低下頭,輕輕用手擰短襦的綢邊。劣質的綢邊很快就起了皺,透出另一側晶瑩的手指。“後來碰到了一個衙門的人,才知道恩公原來住在這!”
“老爺,我這就命人燒茶,給您送到客廳去!”少女在瞬間流露出來的羞澀,讓管家心頭湧起了無數聯想。他不敢得罪這個未知身份的客人,所以繞著彎子提醒李旭待客的禮貌。
有錢人家的少爺在外邊沾花惹草,經常發生類似的故事。看樣子東家還沒打算始亂終棄,看樣子這名女子長得也不賴,東家比較有眼光…….
“不用了,算了,你還是送到客廳裏來吧。燒得濃一些,順便再找人去買些點心。”李旭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麽,他覺得心裏很亂。一種直覺告訴他,應該把眼前這個女子拒之門外。對方來之前曾經精心打扮過,這身頗為得體的衣服和頭上幾件白銅首飾估計花光了自己給她的所有銅錢。這麽精心打扮的她絕不會是順路來說一聲感謝,也許她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另一種感覺卻命令他將眼前的女子留下,沒有理由,隻是覺得這個女子單弱,單弱的背後還隱藏著一股神秘。
那股神秘的感覺如酒香,吸引著李旭去冒險。他發現自己的手心有汗,心情居然比第一次上戰場還緊張。與和陶闊脫絲相處是不同,沒有那種安寧與祥和。與和婉兒相處的情況也不同,沒有那麽多隔閡與誤解。
除了對方的長相和身份,他對跟著自己走入客廳的女子一無所知。但他發現自己好像也不願意探求太多秘密,隻想隨便和對方坐一坐,閑聊幾句,看看對方的笑容花一樣在臉上綻放。
“我沒地方去,也不想知恩不報。所以,還是回來給你當婢女!”在屋門關上的刹那,石嵐輕輕地跪了下來,同時將賣身契舉過了頭頂。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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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取走你一些東西,肯定也會有所補償。”早晨起床後,旭子開始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四個月前,他稀裏糊塗地丟了一手帶起來的雄武營,丟了一夥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最近十天,他又突然擁有了幾個可以交往的朋友,擁有了一座家具齊全的大宅子,擁有了一個很得力的管家。同時,這座宅子還多出了個長相不錯,頗為善解人意的女人。
旭子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由於對安寧、富足的生活過於渴望而深陷夢境。但身前巨大明亮的銅鏡子和鏡子裏邊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了進一步做出證明,他用力拔了一根胡子。結果,鏡子裏的人疼得呲牙咧嘴。
“如果是好夢,就讓他長久些吧!”旭子無端地歎了口氣,把遺憾留在鏡中人的臉上。自從當年從遼東逃離生天後,他已經很久沒做過好夢了。每次從血與火的夢境中醒來,額頭上都濕淋淋的,冷汗幾乎是成串地向下滾。
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他已經過得有些倦了。心中充滿了換一種活法,或休息一段時間的渴望。特別是參與平叛以來,雖然每每立下戰功。但在激烈的戰鬥過後,旭子總覺得自己殺了很多無辜者。那些人像極了他自己和他的父輩,而他卻靠著對方的腦袋染紅了自己的仕途。
“其實,做一個富家翁就挺好!”旭子衝著鏡子裏的自己做了個鬼臉,暗想。他發現自己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雖然偶爾也喜歡冒一點點險。
做富翁的日子是很愜意的,至少寒冬臘月起床後不需要自己去打洗臉水。聽到臥室裏的動靜,機靈的來福立刻端著一盆冷熱適中的水來伺候主人淨麵。擦牙用的青鹽、漱口用的濃茶和茯苓膏,還有很多旭子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辰起用品,也被另一名喚做來壽的小廝端了進來。
待李旭收拾完行頭走入正房,管家便躬著身子前來請教老爺對新的一天有什麽指示。這個經曆過富貴日子的中年人的確很能幹,幾乎是在一下午時間置辦齊了府中所有日常用品。此舉讓旭子的錢袋子又輕了些。但比起他現在的俸祿,生活的花費實屬於九牛一毛。
“還缺些什麽,你看著買吧。”旭子將鑰匙隨便向管家手裏一塞,命令。“買完了記帳就行了,箱子裏銅錢若是不夠了,我還有些其他積蓄!”
“足夠,足夠,哪裏用得完!”管家忙不急待地回應。對於主人家的信任,他非常感激,所以用盡渾身解數想把李旭伺候得周全。
“還有那個緤布,若市麵上還有,不妨再多買些。等道路太平了,我找人捎回老家去!”旭子回憶著緤布擦過臉上的幹爽滋味,信口吩咐。緤布是胡商從西域九死一生帶回來的新鮮物事,比絲綢吸水性好,也比葛布柔軟。上穀的天氣比曆城還冷,還幹,寄一些給家中二老,春來之後,他們手上裂口也會少些。(注1)
“好的,我上午就去買!老爺是寄給老老爺和老太太麽,您可真是個孝子!”管家連聲應承。把需要商量的事情商量完了,他卻不肯離去。目光照著牆角打轉子,仿佛那裏生有新鮮的蘑菇般。
“無咎,還有什麽事情麽?”李旭知道管家肚子裏有話,微笑著問。
“還,還有一件事情請老爺吩咐。”管家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又做了個揖,吞吞吐吐地請示,“昨天,昨天來的那個姑娘,老爺準備怎麽安排。是一直住在客房呢,還專門給她安排房間?”
“住在客房吧。你出門前順便問問她,有什麽需要的沒有!”李旭不知道住客房和專門安排房間兩種待遇有多大區別,想了想,回答。
“那老爺是準備給他名分呢,還是…….”管家又做了揖,小心翼翼地尋求最終答案。他已經給了東家足夠的暗示,但東家卻聽不懂,逼得他不得不直奔主題。一般人家發生類似事情,如果住客房,則代表著幾天後即將此女子趕走或安排到不起眼的小巷子做外室。住到跨院或後院,則意味著女人有可能成為主人家的小妾。雖然地位不高,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卻不可失了禮數。,
“我跟她也是昨天剛剛認識!”旭子發覺自己被人誤會了,紅著臉解釋。他理解管家的想法,也明白這事不能怪管家誤會。昨天來福向客廳送茶點時,剛好看見石嵐跪在地上向他請求收留。小孩子肚子裏肯定藏不住話,經過昨天一晚上的胡亂猜測,此刻下人們眼中肯定把石嵐當成了被拋棄的野花。至於李旭這個折完花後隨手丟的家主,在他們心中的剛剛建立起來的慈愛形象未免就打了數分折扣。
“小人明白,小人會替您安排好!”趙無咎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倒退著走出了門。那女子命苦,怪不得別人。可東家昨天看向她的目光分明很火熱的啊,怎麽一夜之間就變了想法?實在摸不清楚李旭的真實打算,轉身之前,滿腹疑團的管家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那夫人呢,她什麽時候來和老爺團聚?”
大隋人講究多子多福,擁有像李旭這樣好的前途的才俊到了他這個年紀時基本上都已經妻妾成群。其中也有個別人因為家裏妻子善妒,所以才不敢納妾。即便偶爾在外邊偷吃,也是吃完了一抹嘴巴就開溜,從不肯被妻子抓住把柄。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下去,李旭不肯長留那名女子的決定也很好理解了。畢竟夫人和老爺的身後,都站著各自的家族。為了一個送上門來的小女子弄得兩家傷和氣,這買賣實在是不劃算。
所以,管家決定盡力把一切解決在夫人到來前,絕對不讓家主多沾半點麻煩。
“無咎想歪了,我還沒有成親!”李旭的回答再次令管家驚詫。看看對方無意中瞪大的雙眼,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十四歲出塞,然後就一直漂泊在外。直到奉命到曆城剿匪,才終於安定下來!”
“原來老爺年少時就已經為國效力,比羅督尉從軍的時間還早!”管家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寫滿了佩服之意。羅士信十四歲應征入伍的故事在齊郡已經成為一段膾炙人口佳話。李旭說他十四歲出塞,那也是朝廷剛剛做征遼準備的時候。按管家的理解,他肯定是十四歲就去遼東了,怪不得年青青地就封了侯。
可既然沒成家,他怎麽不肯納妾呢?瞬間之後,管家的好奇心又炙烈起來。他不敢再纏著李旭把一切弄明白,隻好在心中暗下決定,想盡一切辦法把家中的貴客伺候周全。那女子表麵上雖然柔弱,行為舉止卻甚有條理。誰能保證她將來不會不飛上枝頭變鳳凰?
如果知道對方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管家李無咎絕對不敢這麽想。但他現在不知道,所以總覺得旭子有些辜負了人家。女孩子不顧一切地追上門來,難道來希望都不給人家一個麽?這也太狠心了,實在不像好心的東家能做出來的事!
旭子不知道管家在肚子裏如何腹誹自己。衝動過後,他發現自己的確給自己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客房中那個柔弱和堅強交雜在一起,帶著一種神秘感覺的匪首女兒對他誘惑很大,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上樹摘桑椹,明知道會被樹枝紮破手,還忍不住想湊上去。但現在,除了可能的風險之外,他還要考慮張須駝、秦叔寶和羅士信等人的想法。畢竟大夥還要共事很長一段時間,旭子不想和新結識的朋友之間產生什麽芥蒂。也不想留下一個無論走到哪裏都與他人相處不融洽的名聲。
“阿欠!”想到這,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如果石嵐住進自己家的事情傳揚出去,被人背後議論的結果是難免的了。他希望大夥不會太介意此事,畢竟,灰衫軍已經覆沒了,一個小女子不可能再掀起什麽風浪來。
“李仲堅這小子啊,簡直是色中惡鬼!”不出旭子所料,聽到石嵐沒有離開曆城,而是住進了李郎將的新居,羅士信第一個跳了起來,向周圍朋友抱怨。
“大丈夫何患無妻!真的想要,憑他李將軍的名字,還愁娶不到個美嬌娘!真是的,怎麽對一個匪首的女兒看對了眼!”獨孤林也覺得此事過於兒戲,忿忿不平地議論。那女子連自己的父親的腦袋都毫不猶豫向下砍,哪天睡著了,一刀子把你腦袋割了都不一定。
“仲堅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他想必心裏早有安排。”秦叔寶為人最為寬厚,雖然此事對他的潛在負麵影響可能最大,但他依舊能平淡地看待李旭的選擇。在他心目中,李郎將雖然有些心腸軟,卻不是個會被女人左右的廢物。也許石嵐身上某一種氣質打動了他,也許他像羅士信一樣,隻是喜歡嚐嚐新鮮。誰能預料呢,況且兩個人之間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事情,其他人沒處於其中,永遠是霧裏看花。
“也是,如果他連個女人都製服不了,也枉擔了個英雄之名!”羅士信的火氣素來消失得快,聽完秦叔寶的話,搖頭晃腦地補充。
李旭和他年齡差不多,武藝差不多,除了對方偶爾的濫好心令人實在無法理解外,大多時候,羅士信還願意交這個朋友。
“但此事畢竟過於出格,可能會驚動太守和郡丞兩位大人。如果他們兩個表示反對,恐怕仲堅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安撫住羅士信,秦叔寶又開始設身處地地替李旭考慮。
“張大人恐怕不在乎。裴大人麽,恐怕也樂得裝糊塗!”對於官場上的事情,獨孤林看得最透。張須駝氣度恢弘,隻要手底下的人有真本事,一些小節上的事情他根本不願意糾纏。裴操之大人屬於膽小怕事的典型,得知李旭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後,他想方設法和對方套近乎還唯恐來不及,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找李旭的麻煩。
他這番分析很有道理,當張須駝聽說李旭贖買並收留了石子河的女兒後。老郡丞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用力拍了下桌案,哈哈大笑。
“這個李仲堅,的確夠特立獨行。老夫先前還想著送他一個妾,省得他的宅子空。現在不用了,他自己已經有了暖被窩之人!”
“是啊,李郎千裏迢迢來我齊郡,的確也該有人照顧一下他的飲食起居!”太守裴操之的反應更為平淡,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那女子出身低,李郎將再傻,也不會傻到娶了他做正室。至於把對方領回家的舉動,更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在老太守眼裏,這世間哪有那麽多“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真情。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走到一起,十中有九是因為寂寞而已。
既然沒有什麽真情,李郎將的行為就不會被這個女人所左右。既然李郎將的行為不會被這個女人左右,自己又何苦多事!
十天之後,一份聖旨從東都洛陽傳到了曆城。朝廷對亂匪石子河與裴長才雙雙被剿滅的結果十分滿意。特地嘉獎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絹,提拔他的一個幼子為勳侍。張須駝戰功顯赫,升為齊郡通守,掌管齊郡兵事,並有越境追擊流寇而不需要和周邊郡縣協商之權。
秦叔寶被賜絹十匹,永業田二十頃,著地方官員即行兌現。
李旭因為功勞累積,封爵從皇帝陛下臨時拍腦袋想出來的二等忠勇伯正式改封為遒縣伯,食邑三百戶。
羅士信、獨孤林的官職從副督尉升為督尉。
沒等大夥開始慶賀,傳旨太監又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右候衛將軍馮孝慈討張金稱於清河,中計身死,全軍覆沒。
事情發生在大業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和光祿大夫魚俱羅二人擊敗反賊劉元進。劉元進退守建安,吐萬緒和魚俱羅因為天冷,上本朝廷請求開春再繼續戰鬥。有人進讒言說魚俱羅試圖謀反,楊廣發怒,遣使斬魚俱羅於軍中。召吐萬緒回東都問話,吐萬緒驚怒交加,死於途中。
注1:緤,即棉布。印度棉花比中國古代棉花絨長,紡出的布料質量上乘。隋唐時期,從西域有流入。為奢侈品。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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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人的待遇來,皇帝陛下對曆城君文武官員的賞賜可謂慷慨得驚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駝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關隴裴氏,與當朝禦史大夫裴蘊,黃門侍郎裴矩同屬一脈。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勳侍,的確沒什麽太值得高興的。而張須陀本來就總領齊軍兵馬,眼下官稱從郡丞改為通守,名字上好聽了些,實際職權卻沒有太多變化。
二人的誌趣皆不在此,準確地說,相比於官職的輕微變動,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亂局。隻有平息了叛亂,裴操之才能理直氣壯地謀劃入朝一展所長。也隻有地方上安寧了,張須陀才有機會到邊塞上為國開疆拓土。但朝廷的聖旨裏卻刻意忽略了他們的需求,既沒有提及太守大人最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沒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軍械和鎧甲。
“朝中,朝中諸位大人沒說,沒說什麽時候派府兵來徹底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麽?”謝罷了聖恩,裴操之將傳旨的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地向對方手中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然後不甘心地問。
“老大人客氣了。這個,這個咱家可沒聽說。”中官熟練地捏了捏荷包內藏物的形狀,憑著重量和手指頭上傳來的感覺迅速判斷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壞。對於知趣且聰明的地方官員,他向來不吝於給對方更多的指點,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者說了,府兵來了,也未必有你齊郡的郡兵頂事啊。大人沒聽說麽,右武侯去河北討賊,結果全軍覆沒了!”
“可是,可是我這裏沒有糧餉,也沒有好鐵匠、木匠去打造鎧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該張須駝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並抱怨了出來。齊郡郡兵驍勇善戰,的確不是虛言。但那主要因為他們在家門口作戰,沒有退路。同時,郡兵們的訓練和裝備也比流寇略強。但眼下周邊郡縣越來越亂,前來騷擾的土匪們的作戰經驗越來越豐富,實力越來越強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漸精良。如果朝廷依舊像從前那樣一毛不拔的話,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間的戰鬥力對比就會掉個。到了那時候,朝廷再想剿滅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準許你抄沒土匪家財了麽?那流賊四處劫掠,最後就在你這栽了跟頭,不等於把糧餉給你送到了家門口了麽?咱家在朝裏可是聽說,光在石、裴二賊老營裏抄出來的金珠,就得用車來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說道。
笨蛋手中才會缺錢,從先時的表現上,東都來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絕對不應該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許地方官員們隨意抄沒通匪者家產後,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錢,笑話?隨便找個大戶人家問一問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戶裏邊某些人的下落,對方還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來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些貓膩,宮裏的人誰願意大老遠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風吹日曬得,還要時刻提防著被流寇劫了車駕,不就圖的是從地方官員手中分一杯羹麽?
流賊如果那麽有錢,還用四處劫掠麽?裴操之氣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賬本搬過來,讓該死的太監好好看一看府庫現在已經空虛到了何等地步。但他還是盡力壓住了內心的衝動,為官多年的經驗和教訓已經足夠讓他能做到唾麵自幹了,輕易不會在人前失態。“流賊經過地方,破壞甚大。光事後撫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戰場所得。況且他們之所以四處流竄,也是因為窮瘋了,手中根本沒什麽積蓄。不瞞公公,就連將士們的餉銀子,都是百姓們湊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但百姓們家底有限,一直這樣湊下去,恐怕會心生怨恨!”
“這個,咱家回去自然會在皇上麵前替你分辯一二。但眼下東征在即,估計兵部和戶部也顧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錠麵子上,東都來的中官決定給裴操之交個實底。“若不是大軍兩出遼東都勞而無功墜了威風,想必流寇也沒膽子造反。待高麗臣服了,看哪個反賊還敢繼續囂張!”
“什麽,陛下立刻就要東征!”雖然曾經從李旭口中聽說過相同的話,但裴操之依舊被嚇了一跳。大隋朝國力已經虛弱到一陣風來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將隻有十八歲,他因為立功心切看不出來。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看到這點麽?大夥即便拗不過皇上,至少也能把東征之舉向後拖上一兩年,待國力稍稍恢複了,再從長計議啊!
想到這,素來有膽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聲音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可各地民壯剛剛返家啊,他們已經連續兩年沒好好種莊稼了。再去一次遼東,秋天回來他們吃什麽?”
他作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絕不是朝廷兵馬在遼東墜了威風。那些平頭奴子在沒吃上飽飯之前,不會在乎麵子。但你真的將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沒了,他們絕對可以讓你變得灰頭土臉。
“咱家,咱家也覺得太守大人說得有道理。可朝堂議政,哪有我們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兒?況且文武百官都讚成了,誰還敢再胡亂伸舌頭。”中官被裴操之濺了一臉吐沫星子,厭惡地直皺眉。“要不,您老寫一份奏折,我替您麵承皇上?也許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折,會放棄東征之舉呢!”
這種不鹹不淡的回答隻為了點明對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這個老家夥出手還算闊綽,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聽完了他的話,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禮後,老太守喘息著說道:“下官也是一時心急,公公見諒。地方上的難處,還請公公能如實稟報陛下知曉!”
“好說,好說。你是民之父母,為民請命也是份內之舉!”東都來的中官拱手還了個半禮,仿佛很理解裴操之剛才為什麽失態。
“多謝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臉相謝,心中卻開始問候對方的祖宗八代。“沒卵子的東西,就知道收錢,見識卻比女人還短!”想起剛才對方話裏提及的百官公議,他的滿腔怒火立刻轉換了目標,“一群隻懂得爭權奪勢的廢物,難怪被人比成褲襠裏的虱子。待外麵的火燒起來,看最後誰能跑得掉!”(注1)
詆毀歸詆毀,老太守卻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付即將到來的難關。雖然見識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員,並且是“褲襠”上最靠外層的那一個。禮送中官出城後,他立刻召集屬下文官議事。
“上次打仗俘獲的輜重,還有出售俘虜的收益,還夠應付一次戰鬥。但鎧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們第一沒那份錢,第二,也找不到那麽多會製造鎧甲和兵器的匠人!”戶曹令狐威低聲匯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曆城現在的情況是不但沒有米,連巧婦也沒有。
“賦稅已經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來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尋常百姓!”聞聽朝廷依舊不肯派餉,並還要從地方征集糧草和民壯,主簿楊元讓憂心忡忡地補充。在他麵前,擺著厚厚的一大摞帳冊。有些大戶人家去年的時候已經開始拖欠地方錢糧,衙門裏催了無數次,差點兒動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將欠帳催上來。如果明年再增加攤派,肯定有人會鋌而走險。
“今年隨陛下征遼的士兵和民壯剛剛返家。如果剛一開春咱們就下令他們再去遼東,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趕到王薄帳下去!”兵曹嵇有正歎息著補充。王薄雖然縷縷敗於張須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卻在民間廣為流傳。朝廷如此頻繁征發,無異於在給王薄招兵買馬。
“咱們這也不太平,昨天窩棚區有人為了一袋子牙發麥子鬥毆,待衙役們趕到時,已經死了三個!”曆城縣令王守仁的表情仿佛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錢,“杵作驗屍結果卻說,有兩個人身上的傷根本不致死。”(注2)
“是餓過了頭!”父母官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今天聽到的最壞消息,比皇上即將展開第三次東征還壞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窩棚區的流民基本上已經一無所有,如果他們連最後的生機都看不到了,難免會威脅到城裏的人。盡管曆城的城牆修得足夠高,但實際上,在洶湧的人潮麵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從明天起,在城門口開設粥棚,每天早晨施舍每個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飽,但盡力別讓人再餓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會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曆城來,並且,咱們的糧倉裏也沒足夠的糧食!”戶槽韓夫之小聲表示反對。曆城外的流民數量已經和城裏的百姓數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來這裏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亂,糧價越貴,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線增長。如此循環下去,曆城終有供應不起的那天。
“一會我去拜會張通守,讓他在軍營隨時保留一千郡兵!至於施舍粥用的糧食,先挪一部分軍糧,然後把還沒運往東都的糧食也暫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慮了一番,命令。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卻嚇得幾個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來。“大人,此舉萬萬不可!”“請大人一定三思!動了本應上繳給朝廷的糧食,萬一被人誤解,大人百口難辯”幾個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議。
齊郡郡兵善戰之名已經傳開,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糧,極易被人誤解為圖謀不軌。在眾人的記憶裏,向來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從沒做過類似瘋狂的舉動。
“頭疼先醫頭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歎息著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糧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況且弟兄們要吃飯,天這麽冷,大夥雖然住在城裏,卻也得給城外的人留條生路!”
這是他平生做得膽子最大的一個決定,做過之後,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裏一陣輕鬆。
“大人,屬下倒是有個主意,可以讓本郡渡過明年難關!”注簿楊元讓見太守帶頭違法,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向上拱了拱手,說道。
“講吧,這裏都是咱們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沒人會說出去!”裴操之點點頭,回應。
“流民們需要糧食糊口,地方百姓不願意去遼東服兵役!”楊元讓拿起兩本帳冊,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後,他把兩本帳冊交疊在一處。“如果咱們把兩夥人換個身份,雙方倒也能都安寧下來。”
用流民冒充該服兵役的當地人陪同皇上去征遼,讓當地人出糧食供流民的妻兒老小糊口。這是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但確實符合裴操之所言的,頭疼醫頭的原則。
“這麽大規模,怎麽可能瞞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對。往年,也有大戶人家不願子弟從軍,幹過找人冒名頂替的勾當。但那隻是個別現象,官員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遼東的兵馬全是麵黃肌瘦的流民,肯定會被將軍們發現端倪。
“你以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壯麽?恐怕,到時候能把人數湊齊的郡縣都不會有幾個吧!真的追究起來,到底是缺額嚴重罪過大些,還是名姓對不上號罪過大些,也不好說!”楊元讓搖頭,反駁。
這恐怕也是實情,眼下各地局勢混亂,很多郡縣的政令已經無法管轄到離城五十裏外的村野。光憑著城裏的大戶人家,不可能湊出朝廷需要的兵馬。“估計各郡都會想些非常之策!”“估計到時候法不責眾!”大夥又開始低聲議論,此事關係過於重大,他們即便心裏讚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現得過於明顯。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但百姓們私下勾結,我們難免會失察。”裴操之聽大夥議論的一會兒,最終拍板。
“是啊,百姓們長得都差不多,衙門裏人手有限,不可能挨個去認!”兵曹嵇有正小聲補充。
“此後東門外的窩棚區,又多了一項交易內容!”戶槽令狐威笑著搖頭。在他看來,今天的所有辦法都是飲鴆止渴。但作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員,此時大夥已經沒有太多選擇。
“如果可能,你盡管派人從中收稅好了!”裴操之難得說了回俏皮話,引發了一屋子苦笑之聲。
“你們糊弄,我也糊弄吧!大夥拆了東牆補西牆,看大隋這所房子,還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見所聞,他不由自主地又追憶起自己剛剛由南陳入隋時的情景。那時的大隋四處充滿生機,皇上聖明,百官盡力。兩個本家裴矩和裴蘊,一個有是被百官眾口稱頌的賢才,另一個以過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聞朝野。如今,一切都變了,裴矩是前兩次東征的主謀,裴蘊當麵索取賄賂時理直氣壯。
而當年的大隋距離現在的大隋,不過才二十年光景。
注1:褲襠裏的虱子,原語出自晉朝的阮籍所著《大人先生傳》。
注2:芽發麥子,發了芽的小麥脫殼後產生的麥粒,有輕微毒性。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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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在沒有其他穩妥計策可以實施的時候,“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失為一個應急的選擇。至少,官員們決定對“買伕自代”的行為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後,曆城外窩棚區的炊煙就日漸濃了起來。因此,在寒冷的大業九年冬天最後半個月裏,齊郡凍餓而死的人數遠遠比前半個月少。雖然在開春後來郡上集結的良家子弟和民壯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和軍書上的描述對不上號,但畢竟他們沒有揭竿而起。
大業十年春,太守裴操之再度因為善於料民而受到朝廷表彰。郡上去年拖欠朝廷的糧食的舉動也因為老大人的兩位本家善於運作而不了了之。闔郡百姓們都稱頌太守賢德,官吏愛民如子。雖然這些父母官刮起地皮來未必比其他郡縣官員的手段差。
而周邊各郡的官吏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他們的太守在朝中沒有像裴矩、裴蘊這麽硬的靠山,郡內也沒有可以和張須陀、秦叔寶比肩的武將。為了避免重蹈吐萬緒、魚俱羅二人的覆轍,他們不得不將府庫中最後的一點糧食運向了東都。朝廷方麵算是打點妥帖了,百姓的日子卻過不下去了。特別是那些徘徊在城外的流民,一場暴雪下來就要凍死成百上千。
官府不給活路的時候,就怪不得百姓鋌而走險。從大業九年十二月到大業十年二月,北海、高密、琅琊、魯郡,整個河南東部處處是烽煙。待二月中旬,朝廷的征兵令再次下達後,非但活不下去的流民和窮漢們陸續造反,連一些大戶人家也不得不舉起了反旗。
為了保證寶貴的春耕機會不被流寇破壞掉,張須陀在軍營裏每天都保留著一千將士。這部分人全是騎兵,戰馬品種雖然很差,軍械和鎧甲卻是整個郡兵裏麵最精良的。大夥平素以府兵的方式訓練,家中的莊稼皆由郡裏指定專人代為照管。士兵們的格鬥技巧由秦叔寶、羅士信、李旭、獨孤林四員將領輪流負責指導,戰陣變化和彼此之間的配合卻是由張須陀親自來訓練。郡兵們的裝備和身體條件遠不及旭子先前帶過的雄武營,但士氣非常高。訓練時吃苦流汗從不喊累,即便從馬背上不小心摔下來,隻要胳膊腿沒斷掉,下一刻肯定又鼻青臉腫地端坐在雕鞍之上。
“他們的老婆孩子,田地房子都在這,除了拚命,沒有別的選擇!”訓練間歇的時候,張須陀指著身背後近在咫尺的城牆,對旭子解釋。皇上沒有兌現去年所許下的,待齊郡安寧後就征召張、李二人帶領府兵一同去伐遼的承諾,這令二人都感到有些遺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心中的遺憾也就慢慢被衝淡了。特別是張須陀,仿佛已經認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和流寇打交道的命,從來不在人前發牢騷。私下裏,他還經常開導旭子,勸對方立足眼前,不要老想著去遼東建功立業。
“其實,咱們於這裏也一樣是在盡武將之責。和高句麗人作戰也是戰,和流寇開戰也是戰,區別未必有你想得那樣大。你看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總是自豪地指向田野中綠油油的麥苗和弓著身子忙碌的農夫,“若沒有咱們這些人,齊郡百姓哪裏能過上安寧日子!”
“通守大人說得極是,末將現在也覺得保境安民的滋味不錯!”李旭笑著回答。隻要不想起“人市”上那些被出售的“貨物”,大部分時間裏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沒有那麽緊張的廝殺,也沒有太多的鉤心鬥角。平素無論在軍中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看過來的目光裏都充滿了敬意。齊魯大地有尚武之風,郡兵們欽佩這位年青郎將嫻熟的馬術和淩厲的刀法。而城內百姓知道是誰在保護著他們,對老家在千裏之外卻為齊郡而戰的人非常感激。
“小子言不由衷!”張須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明亮的目光從眼瞼的縫隙射出,仿佛能照清楚李旭心中的所有秘密。“我跟你這樣年青的時候,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武將就是武將,硬是要插手文官的事務,難免會費力不討好。有些事情啊,你沒辦法將其變得更好,努力嚐試著別讓它變得更壞,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末將曾經聽說過大人當年的戰績,心裏邊一直佩服得很!”李旭拱拱手,笑著拍了一下對方的馬屁。內心深處,他對眼前的老將軍也的確非常佩服。治軍嚴謹、為人正派、作戰勇猛,還能做到和士兵同甘共苦,懂得維護下屬利益。這樣的德才兼備老將軍在大隋已經非常難找。所以,在大多時候,旭子和秦叔寶等人甚至是把張須陀當作人生楷模,而不是頂頭上司來看待。
我年青的時候,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張須陀眯縫著眼睛想。先是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定羌人叛亂,然後隨同楊素去平定漢王楊諒的叛亂。除了勇敢之外,還在朝廷中留下了‘剛烈、忠直’之名。那時候,自己也對敵人充滿了同情,也希望朝廷能多一些善舉,少激起一些民變。但時間久了,人慢慢會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責任。
“咱們武將的責任是開拓和守護,至於怎麽治理國家,文官比咱們有經驗。大隋朝百姓近幾年日子雖然過得苦了點兒,但有朝廷和官府在,至少還有個秩序。那些流寇的德行你也看到過,他們打的旗號都非常響亮,可手底下做的事情……”老將軍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他要留一點點時間給旭子自己去琢磨領悟。對於新來的臂膀,老將軍非常看好,偶爾甚至有衣缽相傳之念。在他看來,有一點憐憫之心不算錯,做武將的如果一味追求殺戮的快意,他永遠不會有太大成就。
隻有心存善念,才能勇於除惡。隻有懂得珍惜的人,才懂得去守護。這一點上,張須陀覺得獨孤林不如李旭,由於出身高貴的原因,他從小養成了目空一切的稟性。羅士信也不如李旭,他性子太狠,無論對敵人和對自己麾下的弟兄都非常狠。秦叔寶是不錯的將軍,隻是年齡太大了,僅僅比自己小六歲。而大隋朝剛剛建立了三十幾個年頭,今後的日子還很長…….。
不遠處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將張須陀的視線從李旭身邊引開。秦叔寶正帶著人和羅士信、獨孤林二人演練戰術配合,他帶著二百多名騎兵向一群稻草人排成的陣列正麵直插,羅士信、獨孤林佯攻側翼,避免敵軍側翼兵馬對中軍做出配合。士兵們做得很出色,他們在主將的率領下排成三個槊鋒形狀,一豎兩橫,豎著的一個迅速穿“敵陣”而過,橫著的兩個斜向推進,將外層的草人齊齊整整地“剔”掉一層。緊接著,秦叔寶從背後抽出一根角旗,用力揮了揮,帶著騎兵們再度踏入稻草人大陣。其他兩支騎兵則倒卷烏龍,從側翼的側麵縱橫穿插。
這是一種騎兵對步兵的典型戰術,利用重甲騎兵強大的攻擊和防禦能力衝鋒,反複打擊敵軍關鍵部位,如中軍將旗附近,以期待最大程度上降低對方士氣,並打亂對方指揮。而輕甲騎兵則與敵陣之前快速奔跑,尋找對方薄弱點,騷擾弓箭手和對方將領注意力。一旦重甲騎兵的第一次突擊完成,或者中途受阻,輕甲騎兵則根據自己找到的薄弱點進行打擊,以期擴大戰果或減小主攻方向的損失。
郡兵們湊不出太多的重甲,所以秦叔寶麾下的二百具裝甲騎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人和戰馬身上都配備了鎧甲,總重量超過了六十斤,正前方隻有人和馬的眼睛沒被皮革和鐵片包裹起來。重騎兵們手中的兵器則是清一色的長槊,槊鋒部分長達三尺開外,直刺,橫掃都可以造成巨大的殺傷。除了長槊,每個人馬鞍下還掛著一件短兵,或斧,或鐵鐧,在長槊斷裂或失去作用時,可以憑短兵給予敵人致命打擊。
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騎兵沒有配備馬甲,士兵身上的皮甲很薄,僅僅能保證他們不被流矢直接射殺。弟兄們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槊和騎槍是有錢人家子弟自備的奢侈品,大多數家境寒微者則習慣性地使用步兵常備的橫刀。他們在戰場上主要以速度取勝,張須陀根據實戰得到的經驗判定,隻要輕騎兵不主動停住腳步,兩軍交戰時,弓箭手很難將他們直接射中。
“叔寶,注意保持攻擊節奏!”張須陀看了一會,將手攏在嘴巴上大聲喊。
將士們訓練得過於投入,震天的喊殺聲中很難聽見他的命令。張須陀縱馬向前衝了幾步,來到校場中間的戰鼓前,從士兵手中接過鼓錘,用力擂動。
“咚,咚!”高低起伏的鼓聲穿透人喊馬嘶,將老人的建議直接送到秦叔寶耳朵裏。秦叔寶用力單手提槊,另一隻手從身後取出第二杆角旗,用力揮了三下。興奮得有些忘形的鐵騎快速在他身後收攏,凝聚成一把刀,鋭不可擋。
“為將者要著眼全局,不能逞一時之快。勢強時不可輕敵,勢弱時不可慌張。”一邊擊鼓,一邊對跟上來的李旭指點道。
“騎兵長於奔襲,步卒長於守險。兩軍相遇,搶得先機者易勝。若敵我雙方俱已結陣,則先探其虛實,惑其強,攻其弱……”老將軍根據場上實際情況,低聲總結。片刻之後,他命人揮動戰旗,撤回秦叔寶。
“帶著你麾下訓練好的弟兄去試一下,你為主,士信和重木為輔,三股輕騎兵攻陣,想想該怎樣打!”張須陀用鼓錘指了指草人大陣,向李旭命令。
“遵命!”李旭接過將令,上馬而走。他麾下的士卒在旁邊觀戰,早已急得抓耳撓腮。看見主將騎著馬衝過來,立刻自動拍好了隊列。
“士信兄,重木兄,還煩勞二位看我的號令!”李旭帶著麾下兩百輕騎與羅士信、獨孤林二人的隊伍匯合,二人行了個禮,命令。
“願與仲堅一道殺賊!”獨孤林和羅士信抱拳還禮,然後奔回本軍。三組輕騎兵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個品字型。李旭身邊的旗牌官向後聯絡了一下,從張須陀那裏得到了允許進攻的命令。他將令旗呈給自家主將,旭子將令旗接過來,先向左揮了數下,接著向右急揮數下。
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呐喊,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再次衝向“敵軍”兩翼。李旭給他們的命令和剛才秦叔寶的命令不一樣,要求他們從敵軍麵前斜向掠過後旋即撤回,卻不準突入敵陣。
“李將軍的戰術很怪異!”走到張須陀身邊的秦叔寶小聲點評。
“我讓他自己想辦法破陣!”張須陀攆了攆胡須,回答。對於麾下幾個將領,他總是不遺餘力地去培養他們獨當一麵的能力。“你仔細觀察他的戰術,仲堅曾經在塞外作戰,他的經驗和咱們積累的經驗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秦叔寶低聲回了一句。目光再度被遠處的騎兵吸引,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郡兵已經開始轉向,他們風一樣從“敵陣”前掠了半個***,然後快速撤了回來。而就在他們撤離敵軍弓箭射程的刹那,李旭所部人馬卻剛好趕到,排得不是一個緊湊的縱向攻擊隊列,而是一個鬆散的橫陣。所有士兵將近戰武器都橫在了馬背上,人頭貼著馬頸,於距敵軍一百五十步處,突然加速。
戰馬風馳電掣般前衝,在距離七十步左右,隊伍的方向再度生變,所有人撥轉馬頭,由直衝改為斜衝,再由斜衝轉為橫掃,一邊衝,一邊彎弓攢射,每人放了差不多三箭之後,他們與敵軍的距離也從七十步變成了五十步,眾人突然把馬一撥,潮水般撤了回來。
一百五十步外,羅士信和獨孤林再度發動佯攻。李旭和麾下弟兄在羽箭射程外略做調整,再度衝向敵陣。依舊是羽箭攻擊為主,衝著敵軍陣列無目標的漫射。甚至在回撤過程中,還有人不斷馬上轉身向後攻擊。
“這是什麽戰術?”秦叔寶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沒想到還有如此打法。對付移動速度緩慢,弓箭配置奇缺的義軍,這簡直就是在耍無賴。但這種戰術卻不能說沒有效果,秦叔寶以自己的多年行伍經驗判定,如此反複騷擾下去,不出三次,對方的士氣就能被打掉一半。
“突厥狼騎的戰術!”張須陀捋著胡須,非常滿意地回答。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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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李旭已經帶著騎兵在稻草人擺成的敵陣之前往來的三次。郡兵們的射藝雖然參差不齊,但累計起來射入敵陣的羽箭也超過了一千支。遠遠看去,正對著騎兵衝擊麵的稻草人從第一排到第五排幾乎每個上麵都掛上了箭,如果它們不是稻草而是普通士兵,估計此時早已經奪路而逃了。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李旭再度揮動角旗,向敵軍開始了第四掄進攻。這一次,弟兄們沒有分散為橫陣,而是跟在主將身後凝成了一把利刃。每個人手中持的也不再是弓,大隋軍中製式橫刀在他們馬前閃閃發光。為了不給自己增添麻煩,騎兵們在策馬衝過稻草陣地時並沒有真正地用力大砍大殺。他們隻是在戰馬和獵物交錯的瞬間,按照主將交待的方式斜著向下虛抽了一刀。不是砍,而是向掄鞭子一樣抽,每一次抽落,刀光都如閃電一樣映入遠處觀戰者的眼睛。
須臾,李旭帶著自己的部曲透陣而過,又返身殺回。在同一時間,羅士信自左,獨孤林自右,斜插入“敵軍”大陣。三夥騎兵在敵陣中央會師。然後,大夥在李旭的號令下再度分散,彼此配合著,將“敵軍”分割成無數碎片。在三方身影又一次相遇的瞬間,獨孤林和羅士信不約而同地抓住槊身中前方,將槊鋒用力向上舉了舉。這是兩軍交戰前向對手致敬的一個姿勢,用在此處恰恰能表達二人的心情。
李旭把黑刀豎在身前,刀尖上挑,向兩位同僚致意。下一個瞬間,三人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會心的笑容。旭子知道自己做對了,又過人生難過的一關。自從他冒冒失失地收留石嵐的那一天起,幾位同僚和他之間就起了隔閡。雖然大夥嘴上都不說,但那層冰一樣的隔閡卻是明顯存在。而今天,這層冰卻在不知不覺間薄了三分,今後隻需要再做一些努力,就就可能讓它土崩瓦解。
少年人之間的友誼是靠時間累積出來的。而成年人之間的友誼卻多是靠自身能力贏回來的。彼此之間能力相差甚遠的人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即使勉強混在一塊,也很難推心置腹。再一次領悟了人生奧秘的旭子微笑著,從背後抽出角旗,於陽光下奮力疾揮。隨著震耳欲聾的呐喊聲,將士們再度變陣,這次,他要衝到敵陣的最後方,在那裏豎起自己的大纛。
“把突厥戰術和中原戰術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道,我平生還是第一次看見!”秦叔寶望著李旭和羅士信等人的背影,大聲讚歎。他認出了旭子最後衝陣時所采用的戰術正是他和羅士信等人剛剛演練過的配合。雖然這種戰術完全由輕甲騎兵使用起來,遠沒有具裝甲騎和輕甲騎兵協同衝鋒時那種聲威,但其攻擊速度和自身靈活性,卻遠遠超過了具裝甲騎。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我軍真要練熟了,恐怕將在齊魯大地卷起一片血雨腥風!”張須陀點點頭,發出一聲輕歎。李旭剛才演練的這種戰術雖然還有缺陷,但用來對付沒有鎧甲亦缺乏弓箭的流寇武裝,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更重要一點是,采用此種戰術的騎兵,根本不需要配造價昂貴的鐵具裝,就可發揮出極大威力。如此一來,維持郡兵日常開銷的花費就會大大減少,在不久之後,齊郡也終於能省下些資金為普通士兵更換稍為像樣的衣甲。
“若是在塞外遇上數量為此十倍的突厥狼騎,大隋何以為戰?”秦叔寶沉思了片刻,向張須陀拱了拱手,非常禮貌地請求指點。
“若是兩年前的大隋,三十萬府兵精銳俱在,縱使來再多的突厥狼騎有何懼哉!”張須陀驕傲地捋了捋胡子,說道。“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麵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麵以具裝甲騎衝之,哼哼,不怕其不來,來多少咱們殺他多少!”
“若是敵我兵士數量相當,我軍具裝甲騎隻有少量,剩下的全是普通步卒和輕甲騎兵呢?”秦叔寶想了想,指著遠處的幾位同僚追問。
他從來不在張須陀麵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對付突厥狼騎,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暫時不需要他來擔心。但如果在齊魯大地上遇到和李旭采用同樣戰術的敵手,他自覺沒有必勝把握。
“步兵結寨駐守,裝甲具騎正麵迎敵,不讓敵軍靠近。輕甲騎兵突其側翼!”張須陀看了秦叔寶一眼,笑著回答。“但這不是必勝之法,具體結果,還取決於雙方主將誰更擅長把握機會。還有,偶爾一戰得失是小,取勢、伐謀之策,至關重要!”
“末將希望永遠不在戰場上於李郎將相遇!”秦叔寶仔細品味了一遍張須陀給出的答案,苦笑著說道。
“你們都是我大隋將領,怎可能自相殘殺。況且,仲堅心思還在塞上啊!”張須陀再度發出一聲長歎,揮舞令旗,要求李旭和羅士信等人結束演練。
李旭心思不在此,雖然他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根據齊郡郡兵的實際情況想出了一整套能有效對付流寇的戰術動作。但張須陀能看出來,那一整套馬上動作的假想敵人不完全是裝備和戰鬥力都差到極點的流寇。那套複雜的戰術動作中很大一部分是用來對付塞外騎兵,特別是由流浪牧人的組成的塞外輕騎的;而戰術的另一部分,用以對付結陣而守的步兵亦甚有成效。大隋周邊同時擁有牧人騎兵和大規模步兵的國家隻可能是高句麗或突厥,李郎將做夢也想著去攻打高句麗!也許少年人自己在練兵時沒有想這麽多,但他的心事已經不知不覺滲透到一舉一動之間。
“李郎將曾兩度隨陛下東征,唯獨這次留在了齊郡,難免會覺得遺憾!”秦叔寶見張須陀歎氣,笑著安慰。回頭看看正在收隊返回的騎兵,於輕鬆之外,一股豪情又湧現在他心底。能和這樣一個戰鬥經驗豐富,頭腦靈活的同僚並肩剿匪,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十四歲,嗯,男人在這個年齡上還不算老。
“嗯,也好,他在咱們這裏磨煉一段時間。將來即便回到塞上去,也是一個能保我中原百姓安寧的強將!”張須陀微笑著回答,片刻之間,他已經把心頭的遺憾甩在了腦後。
大隋朝當年與突厥作戰可是鮮有敗績,從大將軍王楊爽到後來的楊素、宇文述,每個人都曾打得塞外狼騎落荒而逃。可如今三十萬府兵連同他們的兵器鎧甲都葬送在遼東了,如果此刻突厥狼騎再度入侵,誰來為大隋橫刀豎馬?
李郎將是個人才,秦叔寶也是個人才。二人之中,有一人傳自己衣缽已經足夠了。張須陀又看了看秦叔寶,心中再度改變決定。“這樣,對叔寶也更公平些!”他微笑著想,放下手中令旗,快步迎向三位策馬而還的心腹愛將。
“向張大人繳令!”李旭飛身下馬,將張須陀賜予的令旗平舉過眉。
“收令!李將軍辛苦!”張須陀雙手接回代表陣前指揮權的令旗,轉身將其交給身邊的旗牌官。然後,他挨個拍了拍三位將領的肩膀,大笑著說道:“老夫今日可算開了眼界,我齊郡有此精兵強將,何愁流寇來犯!”
“全賴通守大人不吝指點!”三個年齡差不多的後起之秀同聲回答。
“你們三個小馬屁鬼,自己帶兵帶得好,關老夫什麽事!”張須陀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過李旭胳膊,“仲堅啊,你這騎射之法是從哪裏學來的。如果把咱們齊郡這一千有馬騎的人都教會了,需要多長時間啊?”
“咱齊郡弟兄本來就訓練有素,這幾個簡單動作,一個月之內,應有小成!”李旭想了想,回答。
“那好,從明天開始,羅某麾下的士卒全跟著你!”沒等張須陀說話,羅士信搶先叫道。
“大夥並肩作戰,當然要互相取長補短嘍!”獨孤林的反應速度也不慢,緊跟著羅士信說出求教的話。
他二人數日前曾經見過李旭單獨訓練隸屬於他自己的那兩百部曲騎馬射箭,都沒太放在心上。郡上的騎兵數量太少,馬上射箭準確度又低,戰陣時突發幾支白羽,對數量龐大的敵軍而言無異於隔靴搔癢。可今天見了李旭所采用的戰術,大夥才明白原來騎射的威力如此巨大。所以,他們巴不得賴上李旭,把剛才見到的戰術統統據為己有。
“那從明天開始,士信和重木二人也帶著部屬,跟仲堅一道練習騎射之術。等你們三人麾下的騎兵都練熟了,叔寶帶著具裝甲騎也加入進來,咱們重組一個必殺陣勢!”張須陀聽著心裏高興,笑嗬嗬地吩咐。
“謹遵通守大人之命!”羅士信等人迫不及待地回答。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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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方預從女人身體上爬下來,不舒服,但極其滿足。
他身邊的女人不漂亮,無論麵孔、身體還是四肢都完全沒有長開,看上去澀澀的,就像一顆沒有褪毛的桃子。她的塌上表現也與長相一樣青澀,剛才郭方預在她身體上來回努力時,她如同一個啞巴般哼也不哼。這讓郭方預感覺自己特別像當年做小蟊賊時抱著枕頭一個人瞎折騰,每一次都戰栗帶來的都是寒冷。
但一想到對方的身份,他就高興得不能自已。太守鮮於樂的女兒啊,河南有名的豪門鮮於家的血脈。幾輩子都是給人趕馬車的郭小三能幹了鮮於家的女人,哪怕是強奸,也是在給祖宗長臉。當然,如果此時那個女人能把眼睛睜開,再說兩句溫存話就更好了。那樣,郭方預會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男人,肩膀比北海城的城門樓子還高。但那個該死的女人偏偏不懂得她的心思,要麽不吭聲,一旦開口就大煞風景。
“秦叔寶會殺了你的!”氈塌上的女人突然睜開眼睛,預言般說道。
“放屁,他敢來,老子把他碎屍萬段!”郭方預大聲喝罵。他突然想再來一次,“秦叔寶”這三個字聽起來太令人感到空虛了,如果不做點什麽,夜晚的寂靜就壓得人難受。氈塌上的女人冷笑著把雙腿張開,“歡迎”他的發泄。這次,她沒有閉眼睛,目光裏全是輕蔑。
“你個小娘皮,年青青的就知道想男人!”郭方預怒不可遏,一記耳光抽過去。女人被他打得向塌邊上滾了滾,發出一聲痛哼。但很快,她就又轉過頭來,用悲憫的眼光看著他。“秦叔寶會殺了你!”這次她沒有直接說,但他知道她在想。
“小騷貨,想漢子的小娘皮!”郭方預被女人的眼光看得頭皮發緊,衝上去,翻來覆去地打對方的耳光。“秦叔寶來了,你也是老子的女人,不可能嫁給他,他也不會要你這爛貨!”
女人忍受著郭方預的暴虐,眼中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那笑容很殘忍,仿佛郭方預越瘋狂,她報複的感覺越強烈。待郭方預打累了,她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然後從牙鋒裏擠出了一句話。“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但我知道,他會讓我看著你去死。”
“老子打下北海後,就把你扔給弟兄們勞軍。看你先死還是我先死!”郭方預像狼一樣發出絕望地嚎叫,他知道自己不會那樣做,甚至連剛才這十幾個耳光也不是自己真心想打的。遠近聞名的郭大寨主在塌上征服不了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小女孩,這話傳出去並不好聽。但他控製不住,看到對方輕蔑的眼神和提起“秦叔寶”三個字時那肯定又崇拜的語氣就控製不住。秦叔寶怎麽了,不過是一個郡的督尉,每年俸祿不過才三百石穀子。他郭大寨主此番下山搶到的金銀珠寶就有三十幾車,至於裝滿糧食的小車,那得用千來數!
伸手,他拎著女人的頭發,將對方從氈塌上拎起來,拖行數步,摜到大帳中央的矮幾旁。華麗的大帳內點著八根牛油大燭,照亮女人身上緞子般光滑的皮膚。郭方預沒心思繼續欣賞,他大踏步走到矮幾另一側,從擺著八根毛筆的黃金筆筒裏抽出一張羊皮地圖,刷地一聲展開。然後以握馬鞭的姿勢握住一根毛筆,用軟毛部分敲打著地圖上一個打滿了記號的部分,大聲喊道:“看著,小娘皮。這裏是曆城!”他將筆挪開,敲打著另一個位置,“這裏是北海,裏邊的人支持不到明天天黑!”
“你的秦叔寶和張須陀大人還在曆城征集兵馬,眼下他們手頭隻有一千個人,老子有十萬大軍。敢來招惹老子,老子不用刀,每位弟兄一泡尿就淹死他!”郭方預將手探過矮幾,再次揪住女人的頭發,硬揪著她去看清出眼前形勢。
他不是吃多少次虧都不知道長心眼的傻子,如果不能確定齊郡沒有援兵可以外派,他才不冒險攻打益都。根據可靠消息,在自己打下北海郡治所益都城的當天,齊郡的郡兵還於各自家中忙碌。張須陀即便得到北海郡的求救信,一時也沒有可派之兵。
隻有裴長才和石子河兩個傻子才對五個敵將束手無策。如果張須陀敢再玩一次疑兵之計,他郭方預剛好可以借著對方的腦袋立威。如今半個河南的豪傑都唯瓦崗寨翟老大的馬首是瞻,一旦能殺了張須陀,他郭方預的名頭就蓋過翟讓。
女人不說話了,她能看得懂那張簡陋地圖,也知道曆城和北海城之間的距離。城中守軍快撐不下去了,郭方預剛才說得是事實。打下這個全郡最富有的一個城市,賊寇們就可以帶著髒物快速溜回山區,永遠逍遙法外。但秦叔寶是不會讓他們得逞的,女人相信這一點。這是她支撐活到現在,看著親人一個個慘死卻依舊於姓郭的賊頭胯下苟延殘喘的唯一動力。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裏。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鐧,鏟奸除惡!”女人想著傳說中的英雄模樣,目光越發堅定。
“你個想漢子的小娘皮!”郭方預見女人不再與他對抗,以為自己勝利了,罵罵咧咧地鬆開對方的頭發。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他心中的欲火也耗得一幹二盡。自己披了件衣服,走到了大帳門口。
替他站崗的侍衛頭子原來是個屠夫,身子骨像野豬一樣壯。“去問問瞿軍師,曆城那邊最近有沒有消息傳來。另外,讓他夜裏多派些人手巡營,防止敵軍偷襲!”郭方預向對方胯下掃了以一眼,低聲命令。
“界,界方圓三百裏哪還有人啊!”屠夫侍衛大聲抗議。他胯下某處鼓了個包,一看就知道剛才偷聽了個過癮。
“快去,耽誤了事情我扒你的皮!”郭方抬腿踹了對方一腳,大聲威脅。
“界,界,我馬上就去。界,界用得著界麽著急麽!”屠夫侍衛在同伴們的哄笑聲中跑遠。他說話有些大舌頭,總把“這”說成“界”。這是郭方預老家那邊人的習慣,幾百年了,想改也改不掉。
哄笑聲剛剛散去,屠夫的身影又從不遠處的營帳口跑了回來。“軍師說界會兒沒什麽事兒,前天他還收到細作送來的情報,張須陀和他手下四員大將到下麵的縣城召集郡兵去了,分散著走的,界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前天,前天到現在都三天了。小心使得萬年船!”郭方預見催不動軍師,決定自己去傳令。他的軍師是一個神秘人物派來的,據說飽讀詩書,見識深遠。此番郭家軍能橫掃北海郡,就多虧了軍師神機妙算。但除了見識深遠外,此人手腕也非常了得。郭方預有時真想派人將對方一刀剁了,以避免將來的麻煩。但為了在東夏大地站穩腳跟,他還是將這個念頭埋在了心底。先打家底再搶鑰匙,先後次序不能忘。如果像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那樣,隻會讓天下英雄們笑話。
大部分將領已經睡下了,打下益都後,郭方預麾下的大小頭目們都做了大戶人家的便宜女婿。這使得他們自覺身份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同時,也讓他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間提前的許多。郭方預敲開幾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帳篷,將數名滿臉不情願的老弟兄從被窩裏揪了出來,低聲命令:“你們幾個,各帶著五百弟兄去巡夜。他***,老子總覺得最近眼皮在跳!”
“你折騰什麽啊,大當家。秦君弘跟咱們一起打北海,白天他們偷懶耍滑,晚上巡夜,也該他們多出一把力啊!”一名臉上有很多疤痕的大頭目不耐煩地抱怨。他跟了郭方預三年多,資格老,所以說話也不太注意禮貌。況且此時被窩裏還有人在等著,任務剛完成了一半時被強行中斷,實在令人心裏癢得難受。
“讓你們去就去,信不信我閹了你!”郭方預一瞪眼睛,怒喝。
“去,去,誰讓咱們大當家仗義呢。不過咱可說好了,明天早晨攻城,讓姓秦得帶著人上。別總是他偷驢,讓咱們替他拔撅子!”疤瘌臉無可奈何,隻好表示接受命令。他搖著頭,撇著嘴回到自己得帳篷,從氈塌邊上撿起橫刀、皮甲、木盾,慢吞吞地給自己裝備起來。然後低頭用下巴上的胡子蹭了一下剛搶來沒幾天的細皮女人,轉身再度出帳。
鬼才信今晚會有人來偷營,周圍的人要麽跑到遙遠的鄉下避禍,要麽就被“征募”到了郭家軍和秦家軍。這方圓二百裏,連老鼠都搬家了,怎麽會有敵人存在?頭目們打著哈欠,遠離郭方預的視線。他們要分頭去召集弟兄,大半夜的,誰知道大當家折騰什麽勁兒。
“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別讓那小騷貨滿足心願得好!”郭方預目送弟兄們走遠,躬身走回自己的營帳。“明天強攻一天,如果北海城還***打不下來,有多少財寶老子也不稀罕了!”站在跳動的火燭麵前,他暗自做出決定。“老子要麽躲回山裏去,要麽帶著隊伍投瓦崗寨,你秦叔寶有本事到東郡來追老子。老子打不過你,總有人能打得過你!”
突然,他發現燭火跳了一下,很輕微,但極其不尋常。他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度細看。八根牛油大燭都在跳,非常整齊地跳,“突突,突突,突突”,帶著股妖異的節奏。
“秦叔寶會殺了你!”已經穿好衣服坐在氈塌邊緣的女人冷笑著詛咒。郭方預顧不上再打她耳光了,抓起佩刀,快速衝出了帳篷。
他看到一道流星從東北方滑來,快速落入自己的營寨。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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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滑過墨一般黑的夜空,在連營之上散開,絢麗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麵上,跳了跳,瞬間便熄滅了。也有小部分橘紅色的“花瓣”不幸濺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帳上,迅速便引起一團火光。
“敵襲,弟兄們,趕快起來迎戰!”郭方預大聲叫喊了起來。那不是什麽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利用火箭在襲擊他的大營。“這該死的軍師,還蒲山公門下高人呢,!”在發覺自己受到襲擊的一瞬間,郭方預開始後悔。這次席卷北海郡的行動是軍師一手策劃的,據說得到了蒲山公李密的傾力協助。隻是從大夥開始行動到現在,那個名滿天下,曾經把楊玄感忽悠到死路上的李密從來沒有露過臉。
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流星接踵而來,伴著壓抑的雷聲,將死亡之焰帶入軍營。最靠近軍營外側的帳篷裏有人被驚醒了,披著一件衣服跳到了營帳外。他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當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時,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很快,這種淒厲的尖叫聲就交織起來,匯成了一曲來自八層地獄的哀歌。
黑夜裏不知道來的是什麽妖怪,低沉的雷聲類似馬蹄擊打地麵,卻又比馬蹄落地的聲音悶,薄,短促。他們在連營外風一般的卷過,把無數支火箭射入到流寇們休息的帳篷上。烈火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在軍營裏蔓延,比烈火蔓延得還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多的嘍囉兵衝出了營帳,沒拿武器,衣不蔽體。出於人類的本能,他們向營寨深處逃去。在營寨深處休息的人被周圍紛亂的腳步聲從睡夢中驚醒,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他們就加入了逃命行列,與潰下來的人一道哭喊著奔向連營的更深處。同時,也把恐慌傳播到連營的更深處。
“站住,敵人沒幾個兒,大夥不要逃,合力把他們殺出去!”郭方預急了,扯著嗓子大叫。敵軍人數不可能太多,否則軍師安插在齊郡的細作不會發覺不了郡兵集結的跡象。況且在曆城通往北海的路上還有益都與海昌兩座大城控製在自己人手中,如果有大隊官軍從城下通過,弟兄們即便不敢出城迎戰,至少也能及時將警報送過來。
但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衝到了自己麵前,這隻能說明他們來的人不多,絕對超不過五千之數。而此刻,在他郭方預和另一名大當家秦君弘麾下,有嘍囉三萬,強征入伍的百姓近七萬。“別逃,傳我的命令,準備反擊,亂逃者斬!”郭方預一腳踢飛了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嘍囉兵,再一把,拎住另一個逃命者的脖領子。他喊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人聽他的。包括被他拎住脖領子的小嘍囉,用力一掙,把唯一的外套留給了大當家,然後頭也不回,赤身裸體地加入了逃難行列。
“站住,我是你們大當家!殺回去,敵軍不到五千!殺了他們,我明天給你們吃肉!再逃,再逃者殺無赦!”憤怒到極點的郭方預撥出佩刀,在麵前用力揮舞。以往當他試圖殺人立威的時候,總是能將麾下的大小嘍囉們嚇得站在原地,哆嗦不已。可今天,他發現自己的辦法不靈了,當他和身邊的侍衛砍翻了第一個人後,其他逃命者便蒼蠅般炸開去。血並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盡量不靠郭方預太近。一邊逃,還有人用北海方言向郭方預等人嚷嚷,“後生崽,一塊跑吧。秦叔寶來了,刀劍不長眼呢!”“腦袋被驢踢了你,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這些話裏邊沒有太多惡意,甚至還包含著隱隱的關切。郭方預楞了一下,仔細檢視才發現自己居然隻穿了一件長度僅可及膝的葛袍,而平素用來表明身份的衝天冠,黃金甲此刻卻全部扔在營帳裏。他身上這副打扮和大多數逃命者差不多,也怪不得對方不把他當大頭領。
“英雄難過美人關,老子披掛起來,就能帶隊反擊!”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著,放棄對潰兵的阻攔,轉身走向自己的寢帳。剛剛前行幾步,卻又覺得身邊的逃命者打扮過於怪異。再仔細一看,他發現十個逃命者中居然有九個沒拿著兵器!
天啊!郭方預覺得心頭一痛,有股熱乎乎甜腥腥的東西立刻向嗓子眼裏湧。他知道弟兄們為什麽毫無反抗之力了,問題就出在他這個大當家身上。為了防止強征入夥的百姓們夜裏逃跑,宿營的時候,他和秦君弘命令新兵老兵混和居住,每個嘍囉負責監管著三名新人睡覺。而那些新入夥的菜鳥們根本沒有兵器,也沒有經曆過任何大陣仗。讓他們搬石頭、抗雲梯還湊合著能用,突然遇到襲擊,他們除了逃命外不會做任何其他選擇。
用力將湧到嗓子眼的血吞進肚子,郭方預低頭衝進了自己的營帳,他要趕快收拾些細軟,拖著帳篷中那個小娘皮一道逃命。這一戰已經徹底的敗了,雖然到現在他連敵軍的影子都沒看見。當超過三分之二的弟兄開始逃命的時候,郭方預對聚攏其餘三分之一人手反敗為勝不做任何幻想。
如果此時有逃命者大著膽子回頭,他們會發現事實正如郭方預所料。敵軍很少,甚至比郭方預所說的五千還要少。距離郭方預的寢帳最近處,此刻隻有五十餘匹戰馬陸續躍過了營寨外側的木柵欄。
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們,嘍囉和被強征入伍的百姓不是郭方預,沒有郭大當家那麽清醒的頭腦。在官軍沒有殺入營寨之前,他們已經被接踵而來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氣。
一部分人持著弓箭,另一部分人持著火把和橫刀。來自齊郡的郡兵們在木柵欄內集結,燃燒的帳篷照亮他們身上的鎧甲。他們沒有立刻向敵營深處突進,而是兩兩組合到一起。“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吹響號角,持弓者立刻將手中長箭在臨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點燃,然後,他們快速鬆開弓弦,將無數燃燒的“火鳥”送上夜空,當那些火鳥從空中撲下來,便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
最靠近連營外側的帳篷幾乎都跳起了火焰,有的是被偷襲者用火箭點燃的,有的是被風中卷來的火星引燃的。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刹那間燒紅了半邊天空。詭異淒厲的火焰一側,流寇和剛剛被協裹入夥的百姓們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燒的帳篷之間,一小隊一小隊來自齊郡的輕騎兵緩緩向前推進。
各隊兵馬的推進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說,他們在遷就逃命者的速度。如果發現自己追得太近了,帶隊的將領便吹響號角,命令弟兄們停下來,用火箭招呼周圍沒有被點燃的營帳。當發現對手亂哄哄地逃遠,他們又不急不徐地追了過去。
在沉睡中剛剛醒來的流寇們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衝到郡兵們的馬前,或者被亂箭射翻,或者被橫刀砍死。郡兵們的射藝不算精湛,手中的角弓力度也僅僅達到一石左右。但四下橫飛的羽箭剛好是流寇們的克星,郭方預和秦君弘的隊伍都是在短時間內快速膨脹起來的,嘍囉們身上根本沒有合格的鎧甲,對正規軍隊構不成威脅的羽箭,射到他們身上卻是必死之傷。
十幾名嘍囉兵背著大包小包在猩紅色的火焰間鑽了出來,他們是流寇中膽子較大者,還記得自己四處劫掠得來的財產被大當家存儲在什麽地方。郭家軍今後是否還存在與他們關係不大,隻要保住身上的包裹,他們就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
一支輕騎兵從側麵快速撲過來,將貪財的嘍囉們衝散。馬背上的騎手揮刀橫抽,將逃命者和他們背上的包裹一並割裂。血在火焰的照耀下發出妖豔的光,比血光更妖異的是地麵上滾動的金銀珠寶。有人扭動著受傷的身體,匍匐著,試圖把散落的金銀珠寶壓在身下。馬蹄從他們身上毫不留情的踩過,受傷者吐出最後一口氣,死去,臉上卻帶上了滿足的笑容。
“界,界太欺負人了吧!”一名長得非常像屠夫的漢子帶著五百多名嘍囉衝向了正在放火的郡兵。此人是郭方預的侍衛,在郡兵們偷營之前,他剛好奉命召集人手巡邏。眼下,他手中幾乎掌握著唯一一支建製還算完整的隊伍。看到郡兵們囂張的表現,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反擊。
“嗚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張江吹響號角。五十幾名郡兵快速轉身奔遠,拉開與反擊者的距離。四條腿的戰馬總是比兩條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衛領者嘍囉們撲了個空,隻好望塵興歎。
“界,界叫什麽事兒!”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數十支羽箭從夜空中飛了下來,將其身邊的嘍囉射到了十幾個。對手又兜回來了,邊策馬邊放箭。“頂住,頂住!他們沒多少銀(人)。”屠夫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不講理的騎兵們兜轉馬頭,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嗚――嗚嗚――嗚嗚!”校尉張江吹響號角,第二次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屠夫侍衛組織人手反擊,卻根本碰不到對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嘍囉倒在了紛飛的羽箭下,幸存者打著哆嗦,四下張望,口中不停地發出逃命的請求。
“鄭頭領,撤吧。弟兄們都跑光了!”
“鄭頭領,撤吧,咱們打不到他們,老挨打也不是事兒!”嘍囉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惹得屠夫侍衛火冒三丈。“撤,撤什麽撤,咱們逃了,這些細軟都便宜誰!”他罵罵咧咧的反駁,舉起盾,帶頭向對麵的騎兵攻去。
如果敵人不敢纏鬥,他就可能一直將他們趕得遠遠得。雖然今夜的戰鬥義軍肯定輸了,但有了這批珠寶,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會兒大夥拿些珠寶,趁亂逃遠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諸郡的群英榜上就會多出一名叫鄭恩的大當家。這樣想著,屠夫侍衛膽氣越來越盛,雖然明知道身後跟上來的袍澤沒幾個,依然腳步不停地奮勇反擊。
忽然,他發現不再有亂箭射到自己身邊。抬起頭,名叫鄭恩的屠夫侍衛看到不遠處的騎兵們散開了。而他身邊,剩下的兩百多名鐵杆弟兄個個腿打哆嗦,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界,界是什麽玩意啊?”屠夫侍衛驚詫地瞪圓雙眼。他看見那夥輕甲騎兵的側麵出現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隻露出兩隻暗紅色的眼睛。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麵獠牙,巨齒紅發。持著丈八長槊的他們前進速度不快,卻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衛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幹二淨。對麵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麵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屠夫侍衛身邊的弟兄們陸續轉頭,以平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大營深處衝去。他們的動作提醒了屠夫侍衛,丟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追!”校尉張江隻說了一個字,策馬追向潰散的流寇。輕騎兵們以最快速度從背後趕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沒人敢再回頭迎戰,那些畫者鬼臉的具裝甲騎成了嘍囉兵心中的永久夢魘。直到若幹年後,這場戰鬥中幸存的流寇提起此夜來,說話的聲音依舊還會打哆嗦。
“界,界,爺爺那天倒黴,碰上了秦叔寶的具裝甲騎!”若幹年後,終於弄明白了對手是什麽怪物的鄭恩對著自己的孫子說道。那場戰鬥是他平生參加的最後一戰,逃離戰場後,他便找了個偏僻的村落隱居下來,任誰來請,也再不出山。他承認自己被嚇落了膽子,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那個漫長的亂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條性命。而當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對手後來都戰死在沙場上,為著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注!:具裝甲騎,隋代重騎兵,戰馬除了馬鞍和馬鐙外,還配有:麵簾;雞頸;當胸;馬身甲;搭後;寄生。人披鐵甲,多以長槊為兵器。此兵種攻擊力和防禦力都非常強大,後因為造價過於高,機動性差還沒落。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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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對手的本意在於製造混亂而不是在於殺戮,也許是因為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們追不過來。總之,郭家軍的侍衛統領鄭恩於亂軍中逃離生天。但他的大當家郭方預就沒那麽好的命了,當夜死在秦叔寶的槊下。秦叔寶的所率領的具裝鐵騎速度那麽慢,怎麽可能追上輕裝逃命的郭大當家呢?其後很多年裏,鄭恩一直為其中緣由而困惑。“也許郭大當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力氣!嗨,界,界,紅顏色的禍水,界,其實沒大錯的!”憑著前半夜偷聽的印象,鄭屠夫得出如是結論。“你們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襲了,卻非把所有責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聽到這話,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聲反駁。
鄭恩不敢還嘴,隻好把所有疑問憋在肚子裏。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確是紅顏禍水啊!”一邊吃著豬頭肉,他一邊歎息。說這話時,他婆娘已經做古多年,幾個兒子也開始張羅著娶媳婦。
當晚,郭大當家的確是間接死於女人之手。隻是和鄭恩最初想象得不一樣,郭方預不是因為前半夜耗費了太多力氣,導致後半夜逃命時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軟刀子殺死的,一直到死都沒明白過對方的心思。
發現敗局無法挽回後,郭大當家的立刻決定放棄弟兄們,帶著女人一同逃命。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對帳篷裏的女人心生憐惜,隻是覺得對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兒,實在逃不掉時也可以架在刀下當人質。誰料到那個女人很聰明,當他衝回帳篷的時候,立刻主動幫你收拾行裝。郭方預最喜歡的衝天冠、黃金甲和鍺黃披風都被她親手取來,利落地幫他穿戴整齊。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寶殺了我麽?”郭方預不明白女人為什麽溫柔起來,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問。
“我想親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亂軍當中!”女人咬著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後舉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牽戰馬。
“發騷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預破口大罵,心中卻沒來由地湧起一縷溫柔。“她心裏不是完全沒有我!”這個答案讓其精神為之一震。帶著幾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牽著女人的馬韁繩,從人流中硬闖開了一條血路。
“大當家,大當家救命啊!”途中,無數被自己人踩傷或者被燒傷的嘍囉們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預充耳不聞。欲成大事者必須心黑手狠,這些嘍囉們丟就丟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樣規模的隊伍。
“跟著大當家,跟著大當家殺出去!”有人在逃命的關頭似乎還沒忘記尊卑秩序。這讓郭方預更頭疼,他沒想到弟兄們對自己這麽崇拜,也沒想到自己在人群中這麽容易被認出來。身邊的嘍囉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時間湊了近兩千人。這些人圍在郭方預的鞍前馬後,發誓要追隨大當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女人麵前,郭方預不想表現得太熊。同時他也不願意做孤家寡人。於是,他做了這輩子最笨的一個決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流寇們缺乏戰馬,並且很多舍命不舍財的家夥把搶來的輜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將來還能搶到!”郭方預用刀尖指著一個嘍囉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對方卻不肯理會,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著他身邊的女人。
允許大當家的帶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嘍囉背著箱子逃生。流寇的規矩向來如此,混亂之中,郭方預不敢再多羅嗦。隻好一邊督促著大夥快速趕路,一邊祈禱敵軍不要追上來。
他的祈禱顯然不太靈驗,在半個大營都被火光籠罩後,敵軍立刻開始對逃命者展開了尾隨追擊。對流寇們而言,戰場上的情景很慘烈,因為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騎著高頭大馬的輕騎兵快速從背後追過來,將躲避不及者一個接一個砍倒。而連日來一直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馬衝出城門接應,抓住俘虜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來的兵馬大多都是臨時躲進城裏的普通百姓,見到城外的火光,他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後。
一小隊輕騎發現了郭方預,呐喊著從背後追來。另一小隊騎兵也被這邊的人流吸引,迂回著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雙方眾寡相差太懸殊,他們不敢迫得太靠近,卻狼群般在前後徘徊著,一邊跟蹤,一邊放箭。逃命的隊伍稍不留神,就會被咬下一大塊。
郭方預麾下嘍囉數量是對方二十倍,他卻隻能且戰且逃。每當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們調轉方向,從敵軍側麵衝過去。導致這種被動局麵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如果停住腳步和追殺者糾纏,他無法保證大隊官軍會不會很快攆上來。第二,大夥雖然跟著他走,這個時候卻不肯認真聽從指揮。每當他試圖指定一個人作為留下來阻擊者的臨時頭領,那個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被人追殺了小半柱香時間後,剛才還信誓旦旦說要跟著郭大當家重整旗鼓的嘍囉們開始四下逃散。身後人數陸續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追兵們的視線卻沒有被這些四下逃命的嘍囉們所吸引,他們全力加速,緊銜著郭方預的馬尾。
越來越多的騎兵向這裏追來,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們居然能清楚地從亂軍中分辯出郭方預是個大人物。嘍囉兵們崩潰了,他們提不起與騎兵對抗的勇氣。那個扛著楠木箱子的小嘍囉也丟棄了他的財寶,敞開的箱蓋中,郭方預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亂逃命!”郭方預一邊逃,一邊對身邊的女人大聲命令。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周圍的包圍圈暫時無法合攏,嘍囉們逃散後,他的目標也會降低到最小。但那個女人卻好像嚇傻了,不但沒有聽,而且把火把舉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這個笨蛋!否則咱倆都會成為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預氣急敗壞的命令。已經有羽箭交替飛來,不斷擦過女人和他的耳邊掠過。但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隻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著郭方預,仿佛看著一個小醜。
“你這個騷娘們!”郭方預發覺自己上當了。揮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如願砍中了目標。但身邊的火把卻沒有滅,女人用身體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馬的瞬間,把火把戳到了他胯下坐騎的眼睛上。
受了傷的戰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將郭方預摔下馬背。身邊的嘍囉們丟下武器,財寶,四散奔逃,沒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當家一眼。
衝天冠、黃金甲、鍺黃披風,不用問,騎兵們也知道落馬的人是條大魚。他們呐喊著從四麵八方圍攏上來,試圖將郭方預生擒活捉。最後關頭,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當家卻突然來了勇氣。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丟棄的木棒,將衝過來的騎兵一一逼在***外。
“我就是郭方預,我要死在秦叔寶手裏!我要與秦叔寶單挑!”郭方預揮舞著木棒,大聲嚷嚷。“這是她的願望,他是北海郡守鮮於樂的女兒”指著血泊中掙紮的女人,他狂笑著叫喊。
騎兵們在十步外停住了馬頭,他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瘋子。他們都看到了郭方預因何而落馬,實際上,大夥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裏沒有追丟目標,也是得益女人手裏始終照亮郭方預一身金鎧的火把。
“我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郭方預緩緩走到女人身邊,用手托起對方的頭顱。那雙曾經充滿仇恨的眼睛已經慢慢黯淡,最後一縷閃亮,卻依稀帶著幾分欣賞。
遠處傳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二十餘匹具裝鐵騎緩緩而上。郭方預扶正女人的頭,讓她看清楚鐵騎上人那個人的身形。
然後,他放下女人,拎著木棒,衝著當先一名騎手擺出了個挑戰的姿勢。來人臉上帶著麵甲,麵甲上為了嚇人而畫著獠牙和巨齒。但郭方預知道麵甲後的人就是秦叔寶,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手中的長槊鋒刃長達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裏。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鐧,鏟奸除惡!”臥在血泊中的女人動了動,微笑著合上了雙眼。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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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方預的武藝並不差,可惜他挑戰的是秦叔寶。對方隻用長槊輕輕一撥,就撥飛了他手中的木棒。然後又順勢橫著掃了一下,這不是馬槊常用的招式,卻更有效率地要了郭方預的命。鋒利的槊鋒貼著他的喉嚨滑過,將氣管和血管一並割裂。
“呃!”郭方預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拚命地喘息著。當他發現自己已經戰敗的事實後,鬆開手,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屍體倒地之前,他吐出了一聲歎息。不知道是驚歎對方武藝高強,還是心有不甘。
“把他的頭收好,身體葬了吧!”秦叔寶掃了倒在地上的屍體一眼,命令。對方死得像個男人,按道理他應該給對方留一具全屍。但對方的名字叫郭方預,他的頭顱注定要掛在高杆上被冷風吹。
馬背上跳下兩個輕騎兵,將郭方預的人頭割下,用泥土止了血,然後用繩子拴了頭發掛在馬鞍子後。做完這些,士兵們沒有上馬,而是看著血泊裏的女人,臉上充滿了不忍之色。“郭方預說他是鮮於太守的女兒!”一名郡兵向秦叔寶匯報,“這個女人一直把咱們弟兄引到郭方預身邊!”
秦叔寶提了提馬韁繩,向前走了數步。血泊中的女人已經氣絕,有道傷口從她兩乳之間一直割到小腹。這幅身軀很嬌小,充其量不過十四歲。破碎的衣裳下露出十分細嫩的肌膚,雖然此刻已經被血汙染,但依然可以分辨出來肌膚的主人沒受經過什麽風霜。
“郭方預說,這個女人想看著他死在秦將軍槊下!”那名郡兵還記得郭方預最後的瘋狂言語,大聲轉達給了秦叔寶。
“什麽?”秦叔寶驚問了一句。旋即,他便迅速恢複了冷靜。“把這女子的屍體帶回城裏去,著地方官員安排厚葬。就說”他頓了頓,著重強調後半句話,“就說她是為了反抗郭方預強暴而死的,致死未曾墜了鮮於家門風!”
“是!”又有幾名郡兵答應著跳下坐騎。
“你們也都回城吧,窮寇莫追。黑燈瞎火的,傷著自己不劃算!”秦叔寶又叮囑了一句,用力撥轉了馬頭。
在轉過身的刹那間,他覺得非常疲憊。領著騎兵奔襲三百餘裏,一千破十萬,陣斬郭方預,這場勝利不可謂不巨大。但秦叔寶總覺得其中缺了些什麽,就像烤肉沒有放鹽,雖然眼看著肉上麵油花四濺,吃在嘴裏卻少了很多滋味。
“這女孩生前,估計對咱秦督尉崇拜得很!”郡兵們的議論聲從背後傳來,一字不落地飄入秦叔寶的耳朵。
“是啊,周圍這十幾個郡縣,提起咱秦督尉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皇上還命人將他和羅督尉畫了相,掛在宮中,不時觀看呢!”又一句議論聲傳來,語氣中充滿崇拜。
“這幫無聊的家夥!”秦叔寶苦笑著搖頭。被人議論習慣了,他已經懶於再表現自己的謙虛。“郭方預說,這個女人想看著他死在秦將軍槊下!”這句子話對他衝擊力比弟兄們崇拜的議論聲重得多。“原來,我在別人眼裏,是如此英雄!”他覺得很自豪,但同時心裏亦湧起了幾分淡淡的失落。
“不知道另一個土匪頭子秦君弘會死在誰的手裏?”有人意猶未盡。
“不知道,我估計會是李將軍吧,聽說這次奔襲方案就是他向張大人提出來的!”有人信誓旦旦地回答。新來的李郎將武藝高,待人和氣,謀略也極其出眾。郡兵們日日跟他在一起訓練,早就把他接受為自己的一員。
“胡說,這麽大的事兒,張大人自己不會做主,還能聽一個外人的!”有人偷偷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反駁。
“就是,那個李郎將,可是色得很呢。甭管香的臭的,是女人就敢往家裏拉!”
聽著身背後的竊竊私語,秦叔寶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這場大勝味道寥寥的原因了。原來自己居然在忌妒李仲堅,真沒出息。他無法容忍自己這種墮落的行為,抬起手,用力敲了敲頭上的鐵盔。清脆的咚咚聲讓他清醒了些,但當日信使到來時同伴們的表現,在記憶裏卻愈發清晰。
秦叔寶清楚地記得信使吳麒到來的當日,眾將都在為手頭無足夠兵馬可用而犯愁時,李郎將越眾而出時的情景。當時李將軍的樣子看上去是那樣的睿智,那樣自信,鎧甲上仿佛反射出一道光彩,刹那間遮蓋了所有人的鋒芒。
“賊自恃強,謂我不能救,吾今速去,破之必矣!”張須陀大人聽完李郎將的話後如是總結,然後就有了這次三百裏長途奔襲。
事實正如張須陀和李旭所料,流寇們被接踵而來的勝利徹底衝昏了頭腦。他們幾乎沒有做任何戒備地把一座不設防的營地暴露給了遠道而來的齊郡郡兵。在距離敵營十裏外的一個被殺光了百姓的村落裏,秦叔寶帶著弟兄們休息了一下午。子夜時分,大夥把複仇的羽箭射入了流寇大營。
流寇們突然遇襲的表現也被李旭猜了正著,慌亂中,他們根本不去想對方有多少兵馬。被協裹而來的百姓第一先亂了起來,他們的行為舉止影響了所有嘍囉。於是,戰鬥剛剛開始,結局就已經非常明顯。
此戰結果極其輝煌,另一位流寇首領秦君弘剛跑出軍營,就被從北海城衝出來接應的當地郡兵用亂箭射成了刺蝟。匯集在北海縣城外的十萬流寇自相踐踏,戰死一萬三千多人,被俘人數高達三萬餘眾。而剩下的五萬餘人中大部分都是被協裹入營的百姓,戰鬥一結束,他們就成群結隊跑到了北海城外,高呼著張須陀的名字,請他盡快攻打被殘匪占據的城市,為大夥報仇血恨。
還有一些真正的盜匪,他們群龍無首,一部分藏入深山,另一部分則逃離了北海郡,到臨近郡縣的其他大當家手下討生活。經過昨夜一戰,這些人今後見到郡兵們的戰旗,腿肚子肯定會打嗦嗦。
由於郭方預和秦君弘二人都沒料到齊郡的郡兵能這麽快地趕來,所以,他們四處劫掠而得的輜重全部成了齊郡郡兵的戰利品。秦叔寶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把所有糧草輜重全部拉回曆城的話,大約能裝滿三千輛大車。
有了這批糧草和輜重,齊郡的郡兵就能更換一大批鎧甲。甚至連造價高昂的具裝甲騎,都可能再擴遍五十人。但是,北海郡的淒慘現狀與豐厚戰利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流寇們在春耕時節席卷了大部分北海郡,將益都、壽光和都昌三個城市和周圍的鄉村統統卷入戰火。數十萬間房子被燒,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畝耽誤了春耕的良田今年秋天將燈火書城獨家首發顆粒無收,明年青黃不接時,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被餓死。
“請吳大人幫我們通知北海父老,如果他們肯出青壯和我們一道收複失地的話,所有應征入伍的年青人,都可以分到二百斤糧食和一匹絹布。入伍當日兌現一半,剿滅亂匪後兌現另一半!”秦叔寶反複考慮了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向北海縣兵曹吳麒抱了抱拳,說道。
吳麒是整個北海郡既沒戰死,又沒有臨陣投敵劣跡的唯一一名武職。當日也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闖出亂匪包圍,將救求信送到了張須陀手裏。在朝廷沒給北海任命新的太守和郡丞之前,齊郡郡兵和北海郡郡兵之間如何配合,秦叔寶隻能與他商量。
“啥!”吳麒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從周圍其他人驚詫的表情上確認過秦叔寶剛才所說的話後,他趕緊抱拳還禮,結結巴巴地回答。“怎麽好,怎麽好讓齊郡再破費,當初說好了,這次出兵全部費用由我們北海縣負責!”
他一著急,話就有些不利落。但頭腦卻清醒得很,知道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如果沒有齊郡精騎冒死來援,甭說那些繳獲的戰利品,就連北海城都保不住。所以,吳麒認為,北海父老無論如何不能再打戰利品的主意,雖然整個民間都在嗷嗷待哺。
“光憑麾下這一千多弟兄,我們打不下三座大城。等張大人帶著郡兵趕到時,恐怕三個城市也被流寇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況且”秦叔寶向軍帳外指了指,補充,“百姓們剛剛逃出賊手,總也得讓他們有口飯吃啊。否則,不是逼著他們去提刀麽?”
帳中將士本來還準備出言反對,聽了秦叔寶的話,大夥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巴。將郭方預和秦君弘的殘部從城裏趕出去,隻是剿滅流寇任務的第一步。如果不想辦法安撫百姓的話,今年失去家園的人無力生存,很可能也會成為流寇。於是,大地上又開始了新一輪循環,直到血流到無可再流。
“那,那就隻發糧食,不用發絹布了。北海還有幾家大戶,眾人湊湊,也就把青壯們的軍餉湊齊!至於老弱,縣令王大人已經寫奏折向朝廷告變,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朝廷就有糧食撥下來。”吳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眾人的臉色,決定部分接受秦叔寶的建議。
“這就對嘍,假如鮮於大人有玉麟兄你一半遠見,也不會落個家破人亡的命運!”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羅士信怕秦叔寶再多出讓齊郡的利益,趕緊上前拍了拍吳麒的肩膀,大聲誇讚。
“如此,吳某代北海百姓,多謝幾位大人恩德!”吳麒不太習慣羅士信的熱情,後退半步,再次長揖及地。
大夥笑著散去,分頭做攻打都昌城的準備。當軍帳中走得隻剩下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人士,後者突然轉過身來,用一種非常奇怪眼光上下打量秦叔寶,說道:“咱齊郡弟兄千裏迢迢來救人,不取報酬也就罷了,你居然把繳獲的糧草物資再吐一半出來。這事情要被裴大人和張通守知道,肯定不會給你好臉色!”
“張大人知道我為什麽這樣做。裴大人既然不管軍務,想必也不會插手戰利品分配的事情!”秦叔寶搖搖頭,微笑著回答。
張須陀教導他要做一個有遠見、懷有慈悲之心的將領,這一點上,秦叔寶不認為自己比李旭差。此番領軍出征,安撫北海郡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表現機會。定謀時被李仲堅比了下去,做事時,秦叔寶必須將顏麵爭回來。
“張大人也許不會說你,裴大人那關卻未必好過!況且咱們是齊郡的武將,卻做了該他北海郡文官的做得事情,這不是費力不討好麽?”羅士信搖頭,不相信秦叔寶能順利過關。
“咱們今年如果不留一些糧食在北海郡,明年青黃不接時,這裏還得成為流寇的天下。這次咱們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明年呢,人家還會吃同樣的虧麽?後年呢,這樣下去,咱們齊郡的弟兄還不累死!”
“那剛好,咱們又多了立功的機會!”羅士信分明認可了秦叔寶的意見,卻兀自搖頭強辯。
秦叔寶輕輕捶了羅士信一拳,說道。“為將者要有慈悲之心,張大人剛跟咱們弟兄說過,難得你這麽快就忘了麽?”
羅士信作戰勇猛異常,不懼生死。但他同樣太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張須陀認為這種做法早晚會惹禍及身。秦叔寶原來並不覺得羅士信身上的缺點有多明顯,但隨著李旭的到來,他愈發覺得張須陀對羅士信的評價有道理。
“這也是有了比較,才看得更清楚吧。”秦叔寶心中暗道,轉過身,準備去籌劃新一輪戰事。
“也許張大人說得有點道理,但叔寶兄真的變許多!倒是有幾分像了李仲堅,一點不如原來那般勇敢果決!”羅士信見秦叔寶搬出了張須陀,嘟囔著抱怨。
“那士信覺得愚兄身上這種變化是好呢,還是壞呢?”秦叔寶笑著回頭,追問。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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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更喜歡原來的你多一些!”羅士信被秦叔寶問得楞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回答。
“其實,我們大家都在變,隻是快慢不同而已!”秦叔寶長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聳聳肩膀,他又給了羅士信一個燦爛的笑臉,“你放心好了,無論怎麽變,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每個都在變,在這個世界上,人隻有不斷變化,不斷適應,才能活得更精彩。秦叔寶當然明白迫使自己變化的壓力在哪裏,那也正是他積極向上的動力所在。以前的日子太平淡了,平淡得他都忘記了少年時的豪情壯誌。此人的到來,讓他齊郡第一豪傑的位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同時,此人亦在他眼前推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
“功名自在馬上取!”秦叔寶在那個比自己小了二十多歲少年的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夢想,亂世已經來臨,男人都可以憑借手中長槊闖出一片天空。
事實證明,秦叔寶的剿撫並重策略很有成效。協助郡兵剿匪便可以領到二百斤口糧的消息傳開後,前來參戰的青壯絡繹不絕。甚至有很多被關在北海城校場上等待甄別的俘虜也嚷嚷著表示願意戴罪立功。二百斤糧食不算多,但熬成粥在拌些野菜進去,絕對可以保證一對夫婦捱過這個災年。如果夫妻兩個能找塊無主的荒地,補種一些糜子、蕎麥之類產量低但收獲周期短的急糧,說不定明年就有機會翻身。
在北海城父老鄉親的積極配合下,僅僅用了一天半時間,秦叔寶就把麾下隊伍擴大到了一萬五千人。繳獲的輜重中有得是短刀、木棒之類的劣質兵器,每個人發上一把後,這支隊伍立刻雄糾糾、氣昂昂地向三十裏外的都昌城開進。
留守都昌的流寇頭目名叫劉文忠,一直以“謹慎”而聞名。遠遠地看到敵軍大隊人馬踏起的煙塵,他就立刻決定棄城而走。“兩萬齊郡精銳,帶隊的是秦叔寶,怪不得大當家被他給殺了!”一邊倉惶逃命,他一邊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一路上,麾下弟兄不斷失散。當他逃入四十裏外的壽光縣的時候,身邊隻剩下了不到一百嘍囉。
駐紮在壽光城的流寇頭目齊國遠早就從潰卒口中得知大軍於北海城外戰敗的消息。隻是不曉得郭方預的死活,所以他一直無法決定是堅守高城等待大當家回來共同進退,還是一個人帶著麾下五千弟兄偷偷開溜。聽見劉文忠的哭喊聲,趕緊命人打開城門將其放進城內。
“劉兄弟怎麽如此狼狽,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郭大當家怎麽樣?秦大當家呢?”沒等劉文忠把氣喘均勻,齊國遠上前一把揪住對方脖領子問道。
“郭大當家,沒了!秦大當家,十萬大軍,都沒了!”劉文忠放聲大哭。周圍大小頭目麵麵相覷,誰也無法相信他說得是事實。
“怎麽可能,北海郡已經被咱們打得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了。張須陀老賊還在曆城征兵,也壓根兒沒有過濟水!”齊國遠狠狠地把劉文忠摜在地上,反駁。軍心不能亂,即便對方說得全是實話,也不能把這個消息傳到所有嘍囉的耳朵。
“秦叔寶,秦叔寶帶著一萬五千兵馬繞過了壽光和都昌,直接殺到了北海城下。兩位大當家沒有防備,當場被殺了!”劉文忠不理解對方苦心,坐在地上繼續哭鼻子抹淚。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心口一痛。茫然地低下頭,他看見半截刀刃從自己體內拔出,紅色的血泉水般四下噴濺。“你,你,…”他手指齊國遠,不明白對方為何要突然下黑手。“亂我軍心者,死!”齊國遠衝著他脖頸又補了一刀,轉身走向了帥案。
“傳令給兄弟們,就說奉郭大當家將令,讓咱們先行撤回牛山老營!”齊國遠沉著臉命令。
“齊頭領,咱們不戰而走,終歸不太好吧!”一位姓李的小頭目出言反駁。“壽光縣城高池厚,守得一時片刻,說不定蒲山公答應的援軍就會趕來!”
“對,左大當家也答應起事。他在東萊那趕過來,用不了幾天!”有人大聲附和。
“郭大當家待咱們不薄,咱們即便不能給他報仇,至少也該把他的頭顱偷回來!”眾人亂紛紛附和,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好日子,就這樣把到手的城市丟了,大夥實在不甘心。
“好啊,你們誰領兵去會會秦叔寶。不用把都昌奪回來,在巨洋河邊擋他三天,我就推他做大當家!”齊國遠吹了吹刀尖上的血珠,冷冷地回答。
刹那間,四下鴉雀無聲。野戰去挑秦叔寶,那不是和找死差不多麽?望著齊國遠擺弄著橫刀,冷冰冰的模樣,大夥終於明白了聰明人該如何選擇。
“請問齊大當家,城裏的糧草輜重怎麽處理?”一名機靈的頭目上前請示。
“燒掉,把帶不走的東西全燒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避過了這陣風頭,咱們要什麽有什麽!”齊國遠的決定很果斷,渾身上下充滿了“王者氣概”。
“請問齊大當家,女,女眷呢?”有人舔了舔嘴唇,不甘心地追問。
“照老規矩。”齊國遠回答非常平靜,就像丟了一塊抹布。
所謂老規矩,就是出發前將拖後腿的人殺掉。女眷都是頭目們入城後的福利,雖然起初不清不願,但一起過了十天日子,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了一點感情。有小頭目向前湊了湊,試圖給家中女人求個饒。沒等他開口,齊國遠就拆穿了他的心思。
“王兄弟如果舍不得熱被窩,盡管留下。反正壽光城這麽多人,官兵未必能把你給揪出來。”齊國遠收刀入鞘,冷笑著掃視全場。“如果今後想溜下山會她們,恐怕山規容不得!地方官員也容你們不得!”
“謹尊大當家號令!”嘍囉們抱拳,肅立。
一個時辰後,五千餘名大小嘍囉,包括劉文忠帶入壽光城的那一百多名弟兄迅速撤離,沒有再去管劉文忠的屍體。一山難容二虎,郭方預已經陣亡了,牛山急需換一名新大當家。劉文忠和齊國遠資曆相當,所以,他必須死。
他們將冒著濃煙的城市拋在身後,背著搶來的大小包裹,趕著牛羊,走過曠野。所過之處,一片狼藉。有時候他們搶劫是為了籌集更多的糧食,有時候他們隻是為了搶劫而搶劫。秦叔寶暫時不會追上來,北海郡治所益都還控製在張衡手裏。在將北海郡治所攻下之前,郡兵無暇顧及曠野中的小股流寇。
半個月後,齊國遠從另一夥被打散的弟兄們口中聽說益都失守的消息。這時候,他正在後悔自己撤離壽光的決定太匆忙。有確切消息表明,所謂的兩萬齊郡精銳,其實隻是一千騎兵帶著萬餘北海民壯。
“那秦叔寶背上又沒生著翅膀,益都城那麽高,他怎麽會這樣快就破了城?”齊國遠擺出一幅大當家的姿態,居高臨下地詢問。
益都城守將張衡是地方大戶,雖然是借著郭方預來攻的機會倉猝起兵,但他身邊有很多武藝高強的家族子弟,麾下弟兄手中的裝備也遠遠好於其他幾路兵馬。秦叔寶遠道而來,又沒攜帶攻城錘、石炮等重家夥,能在短短數日攻克益都,的確出乎眾人預料。
“回,回大當家的話。本來,本來大夥也,也有把握守住益都。但,但張大當家在城頭督戰時,被敵將用冷箭射死了。軍心一散,官兵就趁機爬上的城頭。然後,然後益都…….”前來投靠的小嘍囉低下頭,眼淚忍不住流了滿臉。
張大當家是對弟兄們最和氣的頭領,當初他起兵造反也是為了百姓。比起前方帥案後那個裝腔作勢的家夥,張大當家的人品和武藝都強上一百倍。但這年頭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張大當家戰死沙場,帥案後的那個小人卻活得滋潤。
“誰放的冷箭,你們打聽過麽?”齊國遠不知道底下的嘍囉們正在腹誹自己,想了想,追問。
“是一個名叫李,李仲堅的,除了張大當家,他還射死了咱們十幾個弟兄!”小嘍囉用顫抖的聲音回答。當日的血戰簡直就是一場夢魘,至今回憶起來還令人膽寒。秦叔寶麾下那名姓李的郎將在距離城牆五十步外箭箭奪命,一人一弓就壓得半邊城牆的弟兄抬不起頭。城破後,此人舞著把黑色長刀追殺出十裏,所有大小頭目沒人能擋住他一個回合。
“這個李仲堅是什麽來頭?”齊國遠扭頭,向身邊軍師谘詢。
“是朝廷派來協助張須陀的,此人據說跟皇上征過高句麗。從亂軍中殺了個七進七出!”師爺根據道聽途說總結來的情報驚得齊國遠倒吸了一口冷氣。“去年冬天,裴長才和石子河帶著兩萬人馬偷襲曆城,也是被他和張郡丞聯手擋在城外的,當時據說他們隻有五個人……”
“行了!”齊國遠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軍師的羅嗦。“你這不是成心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麽?秦叔寶怎麽樣,李仲堅怎麽樣,有膽子,他進山來跟咱爺們鬥鬥!”
“他當然不是咱們齊大當家敵手,隻是咱們日後得小心些,以防他領兵前來挑釁!”明白齊國遠心思的師爺趕緊換了一套說辭,明著恭維,實則提醒。
“嗯,有道理!”齊國遠傲然地點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前來投奔者,“你們聽說了麽,那個李,李仲堅,還有秦叔寶他們打下益都後,帶著兵馬去了哪?”
“回大當家的話,小的聽說,官軍拿下益都後,轉頭去攻打臨眗去了。”趴在地上的小嘍囉低聲回答,心中同時暗暗歎了口氣。他們幾個舍生忘死前來投奔,本以為跟著帥案後邊的那個惡心痞子,將來能有機會給張大當家報仇。現在看來,此人是個膽小怕事的家夥,根本沒勇氣去觸秦叔寶和李仲堅二人的鋒櫻。
“好了,你們下去吧。”齊國遠揮揮手,命人帶遠道而來的客人下去休息。他感到四肢無力,靠在胡床上不想說話。一個秦叔寶,已經夠人頭疼的了,眼下又來了一個李仲堅,這賊老天,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
齊國遠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出臨眗城守不了太久。此城的城牆比益都矮得多,城中守軍全是些老弱病殘。秦叔寶揮師去攻,十天之內肯定破城。打破了臨眗,北海郡內最大的一夥綹子就剩下了他齊大當家。如果秦叔寶還沒打過癮,牛山老寨也未必能在他的兵鋒下支撐上十天。
“大當家,咱們走吧。離開齊郡遠遠的!”軍師非常理解齊國遠的“苦衷”,不顧顏麵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走,去哪?”齊國遠有氣無力地問。
“向西,趁著秦叔寶還沒注意到咱們,溜到岱山去。李密那廝不說他會請人來接應麽,這仗都打了一個多月了,他搬來的救兵也該到了。”
“那廝的話也能信?”齊國遠滿臉苦笑。這回郭、秦兩家好漢聯手橫掃北海,就是受了李密那廝的慫恿。此人說今年春天彗星襲月,預示著天下分崩離析。隻要河南諸郡的好漢們一齊動手,肯定能瓜分了大隋江山。
別的郡縣鬧出什麽動靜,齊國遠沒注意到。但北海郡的兩位大當家都把命搭進去了。倒是李密那廝,忽悠著大夥拚命,他自己卻像個背著殼子的王八一樣從不出頭!
“可岱山終歸比牛山高一些,並且,也威脅不到齊郡安全!”師爺低頭想了半天,終於又湊齊了兩個不得不搬家的理由。
“走吧,你說得對,岱山好歹比牛山高一些!”齊國遠長歎,“惹不起,咱總躲得起!”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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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追趕著流寇的腳步,從臨眗一直到逢山,從逢山一直到贏縣。
一個月來,郡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打了至少二十場仗。每一場都是完勝。敵軍越戰越弱,到最後根本不敢回頭,隻是拚命地逃,逃,逃。逃出北海郡,逃過齊、魯、北海三郡交界的曠野,逃過魯郡的贏縣,一直鑽入岱山腳下的密林。
秦叔寶是個合格的將領,縱使旭子用府兵的眼光來檢視他的戰術安排,都覺得無可挑剔。“張須陀大人慧眼識英才!”旭子在心中歎服不止。雖然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府兵中一些低級軍官對自己的排斥之意,也能清晰地感覺到秦叔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潛在的對手。
二人之間的競逐到目前為止都控製在男人之間的較量上,秦叔寶懂得分寸,顧全大局。旭子也很小心地把握這自己不過分逾越。這種較量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導致整個剿匪進程大大加快。原計劃中,大夥認為至少要待到五月份才能將北海郡殘匪完全肅清,結果才到四月中旬,大股的流寇在北海郡已經絕跡。
“既然朝廷已經允許咱們越境追擊,咱們就別再縛手縛腳了。這仗至少要打出兩年的平安日子來!免得咱們前腳一走,兔崽子們後腳再回來糟蹋!”得知逃回牛山老營的最大一夥流寇搬家的消息後,羅士信向大夥建議。他的觀點得到了全軍上下一致讚同,包括北海郡臨時應征入伍的郡兵們,大夥突然發現橫行數百裏的流寇原來不堪一擊,因此士氣高昂,恨不得一口氣將仇人斬草除根。
進入岱山範圍後,流寇們又找回了一些勇氣。周圍地形複雜,不利於騎兵展開。而流寇們常年在山中討生活,懂得利用樹林和岩石保護自己。此外,盤踞在魯郡的一夥山賊也覺得唇亡齒寒,星夜趕過來支援同夥。敵我雙方又打了三場不大不小的戰鬥後,流寇們不敵,再次放棄陣地,逃向岱山南麓的臥馬坡。
“這麽打下去,再有十年八年都打不完!”羅士信性子最急,幾天下來便失去了耐心。在平原上做戰,每場戰鬥下來他的戰馬後都能掛滿敵人的鼻子。自從進入山區後,三戰的斬獲都不如先前的一戰多。
“用不了太久他們就會缺糧,岱山雖然大,但光憑林子間的野味也養活不了數千人。眼下不怕姓齊的援軍多,就怕沒人幫他消耗糧食。上次王薄也是在岱山之間來回鑽,鑽到最後,還不是乖乖出來與咱們決戰麽?”秦叔寶耐性甚佳,每當羅士信急得抓耳撓腮時,都能找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他。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在玩什麽陰謀!”新任北海郡丞吳麒膽子小,用試探的口氣提醒。
“陰謀隻有和實力相配才能有效果!”秦叔寶笑著搖頭。“咱們現在士氣,人數和補給都遠遠好於對方,他們很難玩出太多的花樣來!”
“倒也是!”大夥笑著附和。流寇的戰鬥力與齊郡精騎相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即便是北海郡的新兵,經曆了一個多月的實戰鍛煉後,單獨對上流寇都不會再輸給他們。
戰略上蔑視敵人,具體戰術上,秦叔寶還是給予了流寇們足夠的重視。他采取的是與張須陀當年大破王薄軍的同樣戰術,以步卒在山下平緩地結營監視。騎兵則在外圍機動配合,負責切斷送往山中的一切補給。
如果敵軍退向岱山主峰,不出三個月,他們自己就會把自己餓死。如果敵軍下山逃往博城,大軍從背後追上去,肯定又殺他個落花流水。
不打仗的時候,岱山看上去很壯麗。雖然它的實際高度未必有旭子出塞時看到的山峰高,但由於附近都是平原,所以看上去有一種俯覽天下的感覺。從山腳到主峰,大大小小十幾個山頭都被不同顏色的樹林所覆蓋。從下向上看,整座山的顏色非常有層次感。最靠近山頂的地方依稀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殘雪。大部分時間被雲霧遮蓋,偶爾雲開霧散,則在反射出萬道金光。
據說這座山的主峰很難爬,隻有孔夫子、秦始皇和漢武帝三個人曾經到達過其最高處。孔夫子如何成功登頂的故事史書上沒記載,秦皇和漢武都是動用的數萬人才到達到目標。到底雲端之上有什麽風景,旭子也想去看看。不過這話他不能公開說,幾年來的教訓讓他多少學會了些循規蹈矩。
所以,他在內心深處迫切地希望早日將這場戰鬥結束。如果戰鬥結束,他就可以找個理由一個人偷偷離隊。自願趕來領路的山民曾經告訴他,群山深處會有更綺麗的風景。從天而落瀑布,拔地而起的斷崖。還有鷹,兩翼張開和戰馬的身體一樣長。旭子不認為向導是在吹牛,因為每天在領軍巡視時,他都能親眼看到幾隻天之驕子在頭上盤旋,對於入侵了其領地的人類,無論流寇還是官軍,它都不友善,總是用高亢的叫聲來表達自己的抗議。
“今天鷹的叫聲很古怪!”獨孤林用槊柄敲了敲馬鐙,低聲說道。
“鳥飛得也足夠慌張!”羅士信大聲補充了一句。緊跟著,所有騎兵都拔出了武器,有大隊人馬準備進山,秦叔寶沒有邀請魯郡的郡兵前來助戰,來者肯定是敵非友。
“那邊有塊緩坡,更適合咱們出擊!”秦叔寶用手中長槊向斜前方點了點。眾將士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湧向遠處的山坡。那片平緩的山坡上樹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
“來的又是一群亡命徒!”旭子一邊帶隊前行,一邊鞍後抽出黑刀。在戰場之上,他不敢對流寇有任何同情。事實上,在看到流寇們於北海境內的所作所為後,他對流寇的同情心也越來越淡。
他們本來都是些受盡欺淩的弱者。但他們提起刀後,卻去迫害被自己更軟弱的人。對於人性的這種轉變,旭子很不理解。在他的心目中,經曆過苦難的人應該更富有同情心才對。而他看到的大多數情況恰恰與主觀臆測相反。很多經曆了苦難的人非但沒有同情心,反而有一種看到別人遭遇更慘才能得到發泄的心態。
“流寇們不懂如何煉兵,當然希望麾下人越多越好。為了養更多的兵,他們隻好去搶。被搶的人沒了吃食,也隻好去當流寇!”閑聊時,獨孤林曾這樣解釋為什麽流寇都熱衷於糟蹋百姓的現象。但旭子不認同這種說法,他總覺得發生在齊郡和北海的悲劇還存在著不同的解釋。但具體答案是什麽,他說不清楚。
騎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很快占據了有利地形。出乎眾人預料的是,發覺自己受到威脅的流寇沒有像郭方預、齊國遠麾下的嘍囉們那樣亂成一團,相反,他們迅速組成一個方陣,騎兵和步兵互相掩護著,退向了道路另一側的山坡。有衝在前方的郡兵迫不及待地射出了羽箭,一個月來他們采用這種騎兵漫射戰術,不知道擊跨了多少股流寇隊伍。而今天,第一波羽箭射入敵陣後,對方陣型隻是顫了顫,然後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來。
流寇占據了人數優勢,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騎弓略遠。衝上前騷擾敵軍的騎手們快速後撤,有人在後撤的過程中受傷落馬,血順著山坡染紅翠綠的草叢。有人大聲叫喊著請求同伴支援,但沒等主陣做出任何反應,他和坐騎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戰鬥幾乎在敵我雙方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一接觸,一個多月來所向披靡的郡兵們就吃了個小虧。流寇頭目的應變速度極其快,麾下流寇也堪稱精銳。這是將士們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一時間,他們簡直無法適應戰場上的變化。
“士信,仲堅,咱們還是先羽箭騷擾,馬速能加多快就多快!點子有些紮手,破綻不多!”秦叔寶指了指敵軍左翼,低聲命令。
敵軍排的是個中規中矩的方陣,步兵在中央,還有兩百多騎兵分散在步兵兩翼。這種陣型破綻不多,但未必能承受得住齊郡精兵最拿手的輕重騎兵混和攻擊。隻要李旭和羅士信二人能讓中央的步兵發生混亂,秦叔寶麾下的兩百具裝甲騎就可以從正麵踏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無論勇氣和戰鬥力,齊郡精銳都絕對不可能更新最快燈火書城希望你加入輸給一夥遠道而來的山賊。
六百名輕騎兵風一樣卷下山坡,這個戰術他們練習了無數次,又在敵軍身上實踐了無數次。雖然這點人馬放在空曠的坡地上就像一縷青煙,但青煙之中所蘊涵的殺氣卻令天上的陽光都變得寒冷。沒有人呐喊,也沒有角鼓聲助威,瑟瑟馬蹄聲是風中的唯一旋律。馬蹄帶起的煙塵翻卷,越來越快,越來越濃,猛然間,煙塵的軌跡折轉,無數支利箭升入半空。
不止是郡兵們射出的利箭,敵軍在同時也射出了漫天白羽。死亡的風聲在戰馬前後呼嘯,有人在奔馳中落地,有無主的戰馬悲嘶著逃向戰場之外。大部分郡兵卻依舊在疾馳,邊疾馳邊彎弓搭箭。
流寇射來的羽箭大部分都失去了目標,命中速移動的戰馬需要非常好的射藝,嘍囉們的訓練程度達不到,隻好漫無目的地亂射。疾馳中,李旭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帶走了一條生命。他身後的騎兵們也與主將保持了同樣的射擊節奏,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於流寇隊形過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標。
敵陣晃了晃,但是沒有亂。騎在戰馬上的敵軍主將揮動令旗,在方陣深處有人舉盾而出,護住前排的長矛兵。後排的有更多的士兵舉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動中的騎兵頭頂。
“脫離,迅速脫離!”李旭大叫,整個心髒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對方的舉措太令人吃驚了,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探討過以步卒對於突厥人的狼騎戰術,大麵積覆蓋式射擊是最恰當的選擇之一。
騎兵們快速調整方向,斜著衝出羽箭覆蓋範圍。流寇陣型居然沒垮,他們還是流寇麽?有人不甘心,邊策馬逃命,邊引弓回射。這是經李旭指導過的殺招,可今天此殺招完全失靈。零星而去的羽箭打在盾牆上麵,如露水撞到了岩石,毫無收獲。
李旭在一百步外再次引弓,這是流寇們意想不到的距離。自從藝成之後,這個距離上他很少失手。一箭取敵主將,足以徹底混亂流寇軍心。
長箭如流星,直撲站在第一排的敵軍將領。在羽箭即將到達敵將麵前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馬背上的那個人影很熟悉。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旭子驚叫出聲。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將羽箭一折兩斷。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遠處的敵將舉起了騎盾,“叮!”的一聲從旭子心中響起,羽箭被擋住了,他繃緊的心也猛然鬆開,汗水自額頭淋漓而下。
沒等旭子考慮是否發動第二輪騎射攻擊,敵將就做出了反應。他先向疾馳而回的騎兵們看了看,動作十分緩慢,仿佛在尋找著什麽。然後,他將手中令旗急速揮舞了數下,方陣兩個側翼的騎兵立刻衝了下來,迎住李旭和羅士信馬頭。
“彎弓,疊射!”李旭的命令被傳令兵轉化為號角聲傳遍整個戰場。以騎製騎,這是破解騎射戰術的第二種恰當方法。李旭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探討過類似戰術。當時,大夥認為如果想達到預期目標,雙方人數應該大體相等。可流寇隻有兩百多名騎兵,卻毫不猶豫地和官軍展開了對攻。
羽箭撕破空氣的聲音淒厲刺耳,但效果不明顯,射移動中的目標,郡兵和流寇一樣沒太多準頭。衝過來的敵騎在兩射之間落馬三十餘人,其餘的人以頭緊貼馬頸,手中兵器穩穩地指向了正前方。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在戰場上響起,敵軍變陣。整個步兵方陣在向前推進中變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長了牙齒的尖刀,緩緩地向郡兵們壓了過來。
戰陣正中是一名年青的武將,銀甲白袍,槊鋒如霜。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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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在策馬狂奔的過程中射出第三箭,收弓,拉下麵甲。眼前世界突然變窄,窄到他再也看不見斜前方那個軍陣中的武將的身影,事實上,在一箭落空後,他就盡力命令自己不要向那邊看。“沙場上,即便是親生父子相遇也不能留情!”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的還是劉弘基說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自己是官,對方是賊,官兵殺賊天經地義。反之,亦然。
跟在他身後的輕騎亦拉下了麵甲,收弓,提刀。跑動過程中,大夥自然地形成一個楔形。旭子為鋒,羅士信為左刃。隊伍的右刃是校尉張江,他一邊策馬,一邊大聲地喘息。敵人強悍得令人緊張,在和流寇交戰時,從來沒有一支流寇的騎兵能在衝鋒過程中保持著完整隊形。而今天這支流寇不但擺出了標準的楔形攻擊序列,而且在羽箭的打擊下陣型絲毫不顯散亂。
“砰!”兩支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處。“矛尖”正對矛尖,鋒刃正對鋒刃。旭子聽見自己右側的張江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他就再沒有絲毫精力顧忌身邊血肉橫飛的慘狀。迎麵而來的敵軍將領身材與他齊平,肩膀卻寬出了足足半尺。旭子手中的黑刀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對方長槊的鐵鋒,沒能如願將那長達一丈八尺的長槊撥飛。相反,從刀背處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肩膀發麻,整人在馬背上歪了歪。來將的長槊貼著他的肩膀走空,連人帶馬一道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旭子揮刀回掃,來人藏頸低頭。二馬交錯而過,敵我雙方主將都無心纏鬥,帶著自家弟兄突入對方陣列。“跟上,別戀戰!”旭子大喊,順手一刀削掉眼前的半個腦袋。騎兵的衝擊依靠速度,二馬相錯的瞬間交換不了幾招。馬身錯開後,敵手是生是死,那是身後同伴的事情。你的眼睛隻需要盯住正前方,盡量在第一時間將看得到的敵人砍倒。
第三名對手年齡與旭子差不多,雙眼中明顯蘊藏著恐懼。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血戰時的最佳狀態是什麽也別想。旭子提臂帶刀,將刺向自己梗嗓的長槊舉過頭頂。然後刀刃借助戰馬的慣性貼著槊杆滑過去,將對手的手指、肩膀和脖頸一並斬斷。
羅士信的長槊就在這個時候從旭子身邊掠過,將另一名敵軍刺落馬下。“點子紮手!”他策馬踩斷落地者的脊梁骨,然後長槊平揮,刺得下一名高速奔來的對手捂臂而走。“大多數弟兄們都沒跟上來!”他又補充了一句,話語裏充滿了焦慮。
“殺穿他們,然後帶弟兄們兜回去。我纏住那名敵將,你擊殺其餘流賊!”李旭大喊著命令。揮刀砍翻一個對手,接著又卸下一支胳膊,當他再次將一名騎兵從馬背上抹下來後,身前已經沒有了敵人。敵陣被殺穿了,但透陣而過的隻有他、羅士信和十數名武藝高強的親衛。身後的五百餘齊郡精銳被對方以一百多名騎兵左右交錯著卡住了,慘叫聲不絕於耳。
“回殺!”旭子撥轉馬頭,用刀尖指向正在自家隊伍中往來衝突的敵騎。這次,他看清楚了那名敵騎頭目的模樣。此人沒有帶麵甲,長著一臉像傳說中張飛那樣的絡腮胡子。手中長槊上下翻飛,每刺,必令一人落馬。貼在此人身邊的是另一名用槊好手,身披一件暗紅色的披風,胯下騎得是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兩人並肩而戰,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李旭驚詫地側頭看了一眼羅士信,剛好看見羅士信驚詫地目光。二人誰也沒將第一個對手刺下馬背,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混亂局麵。雖然敵軍的騎兵序列被徹底衝散,但自家的騎兵也再形不成完整序列。以六百人對二百人卻隻得到如此結果,實際上,這第一次交手,官軍已經輸了半分。
“怎麽這麽多用槊好手?”旭子驚詫地想。他記得某人曾經說過,隻有家境殷實的人才請得起師父指導槊藝。而家境殷實的人又何必與流寇為伍?沒有人能回答他,眼前的激戰也容不得他去仔細推敲其中關竅。被敵騎堵住的郡兵們舍生忘死,圍著一百多名流寇呼喝酣戰。不斷有人落馬,不斷有人被馬蹄踩成肉醬。但敵我雙方卻沒有任何人退縮。死亡就在眼前,所有人視而不見,每當擋在自己麵前的戰友倒下,立刻衝上去填補他的位置。
“弟兄們,跟我來!”羅士信兩眼冒火,帶著一小隊親兵突入人群。他挑飛擋路的流寇,用戰馬撞翻不自量力上前送死的山賊,徑直衝向騎著紅馬的敵將。李旭跟他相隔十步左右,馬頭與馬頭齊平,黑刀過處,帶起一層血浪。必須將流寇中帶隊的兩名頭目製住,否則即便此戰獲勝,弟自己一方的損失也難以承受。敵將仿佛與他抱著同樣的心思,戰馬突然轉彎,拋下眼前的對手,迎麵飛馳過來。
夾在雙方將領之間的騎兵都快速地撥馬避開,騎戰需要速度,擋在自家頭領麵前隻會幫倒忙。四十幾步的距離瞬間被馬蹄拉近,旭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胡子上的血珠。他又一次吃了兵器短的大虧,擋了兩槊,隻匆匆還了一招。二馬剛剛錯鐙,腦後就有一股勁風吹來,旭子猛然一低頭,將脖子緊緊貼住馬頸,一柄黑色的大斧從他頭上盤旋而過,砍入人群,接連砍翻了兩匹戰馬。
“無恥!”李旭大罵了一句,前衝數步,迅速撥轉馬頭。他不想給對方屠殺自己麾下弟兄的機會,對方同樣也不願意看到麾下弟兄被高手屠殺。兩匹戰馬咆哮著相遇,二人又交換了兩招,李旭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敵將被黑刀得招術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騎兵在外圍各自為戰,或者砍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翻。郡兵們人數多,兩三個對付敵軍一個。敵軍訓練程度高,以一敵三亦不落下風。雙方都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勇士,雙方都堅信自己代表著正義。雙方一同滾入泥土,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雙方的熱血一同染紅半麵山坡。
第四次將馬頭撥轉回來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沒有勝算。平素他自詡有些膂力,但敵將的臂力明顯比他大。三輪硬拚耗幹了他的體力,此刻,他握刀的手臂已經有些發軟,但對方依舊穩穩地平端著馬槊,目光中充滿挑釁。除了馬槊外,此人鞍子後還掛著一溜短斧,每一柄的斧頭都有尺把寬,剛才從背後偷襲旭子的那柄飛斧顯然就是此人的傑作。旭子稍不留神,還會受到這家夥的暗算。
他滿懷期待地看了一眼羅士信,希望同伴能盡快戰勝對手,趕來救援。卻發現羅士信抬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然後毅然擰身,再次撲向那名穿紅披風的敵將。
“拚了!”旭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加快馬速。這個距離上他無法舉弓暗算,隻好憑手中黑刀硬扛。二人再次相遇,刺、格、劈、擋、回掃,金鐵撞擊聲不絕餘耳,火星四下亂濺。
兩雙人影快速分開,羅士信趴在馬背上,身體遙遙欲墜。他的對手前仰後合,用盡全身力量掌握著身體的平衡。李旭肩膀上的鎧甲破了一角,鮮紅的肉貼著破碎的甲葉翻了出來。他的對手胸前紅了一片,哇哇大叫著,怒不可遏。
旭子用力一提韁繩,撥轉戰馬。這個時候他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後周圍苦戰的弟兄們肯定軍心大亂。大汗淋漓的黑風耐不住主人的催促,緩緩地加快步伐。一邊跑動,它不停地打著鼻息大聲抗議。它知道,每向前一步,主人就距離死亡更貼近一步。但它無法違背旭子的意思,隻能眼睜睜地將主人送向敵將的槊鋒。
一匹黃色的駿馬快速從黑風身邊超了過去,這輩子,黑風第一次情願被同類超過。“交給我,你帶其餘弟兄殺散他們的騎兵!然後帶人纏住步卒!”秦叔寶大聲喊了一句。隨後長槊前刺,直奔李旭眼前的絡腮胡子。
兩根長槊相撞,槊鋒上擦出一流火花。秦叔寶舉槊橫掃,絡腮胡子以槊杆相迎。“鐺!”一聲脆響過後,戰馬分開。絡腮胡子猛然從馬後拉出斧頭,一斧飛向秦叔寶後心。秦叔寶快速擰身,不知道什麽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根金鐧。“鐺!”地又是一聲脆響,斧頭被擊落在地。
秦叔寶的戰馬跑出數步,將慣性全部釋放後,掉頭殺回。“來得好!”絡腮胡子返身迎戰,臉上沒有任何懼色。二馬再次錯鐙的瞬間,秦叔寶再次抽出金鐧,向對方後背掃去。敵將仿佛身後長了眼睛,擰身,快速從馬鞍後抽出一柄短斧,一斧砍在包金的鐧背上。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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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四下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秦叔寶的用意。在他和羅士信帶著輕甲騎兵與敵軍輕騎對攻的同時,獨孤林也帶著全部具裝甲騎和三百輕騎撲向了敵軍的步兵。隻是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駕騎未能像過去一樣輕而易舉地將身穿布甲的流寇隊伍撕碎,敵人以分散的小陣纏住了他們。那是一種由長矛手和刀盾手互相配合,六到八人組成的小陣。彼此之間相互配合,就像一串滾動的刺蝟。呼嘯而來的兩百具裝甲騎一口啃到了刺蝟上,很快就被耗盡了速度。當戰馬速度變得和人走路一樣快的時候,具裝甲騎的強大攻擊力便再也發揮不出來。士兵們隻能憑著強悍的防禦力與流寇糾纏,但在人數比敵軍少了近二十倍的情況下,他們的戰果微乎其微。
具裝甲騎身後的三百輕騎暫時由張須陀的長子張元備統領。但張元備的身上的本事顯然達不到其父的一半水準。流寇隻分出了少許步卒便纏住了他,其麾下那三百輕騎非但不能給具裝鐵騎有效支援,反而逼得獨孤林要不斷分出人手前來救急。
具裝甲騎那邊迫切需要人去支援,而大部分輕騎兵現在還和敵軍輕騎還攪在一處。“沒時間再耽擱了!”李旭推開麵甲,用力喘了口氣,策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戰團衝去。兩名齊郡精兵正在那裏合力迎戰一名流寇頭目,三人使得都是橫刀,但兩名來自齊郡的弟兄刀法遠不及對方熟練,兩個盤旋下來便都掛了彩,第三個盤旋剛剛開始,流寇頭目用力一磕馬蹬,戰馬猛然向前竄了半丈,使得他一下子闖入了兩名郡兵內側。瞅準機會,此賊旋身斜劈,刀鋒抹向了一名對手的脖子。
“我死了!”閃避隔擋都來不及的郡兵本能地閉上了雙眼,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一根淩空飛來的長矛刺穿了流寇頭目的小腹,巨大的慣性將其整個人都推下了戰馬。“啊―――-”流寇頭目大聲慘叫,雙手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一柄黑刀貼地掃過,利落地結束了他的痛苦。
“謝將軍救命之恩!”驚魂未定的郡兵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別羅嗦,跟我來!”李旭大喝一聲,帶著兩名騎兵衝向臨近的另一個戰團。那裏有三名郡兵圍著一名嘍囉廝殺,郡兵們已經戰了絕對上風,但一時難以結束戰鬥。黑風載著旭子貼著一名郡兵的馬首衝進去,“讓開!”隨著一聲斷喝,旭子手起,刀落,將小嘍囉掃下坐騎。
“跟上,列隊!”李旭在撥轉馬頭的瞬間衝著還在發楞的三名郡兵大喊。此刻顧不上與敵軍講什麽道義,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伍名郡兵跟著旭子的戰馬組成一個小陣,呐喊著撲向遠處正在僵持的戰團。沒等大夥衝到地方,一根長槊突然斜刺撲來,直奔李旭胸口。旭子擰了一下身體,避過槊鋒。沒等對方變招,突然伸出左手,將槊杆握了個結結實實。他用力一扯,將敵人硬生生向自己扯近。對方不肯放下兵器,雙手回奪。二人較勁,李旭肩膀上的傷口血流如注。
“刺他後腰!”旭子大聲指點。兩根長槊迅速從他身後探過去,如吐信的毒蛇般刺入了對手的軟肋。“啊――!”賊寇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鬆開長槊,身體從馬背上滾落。兩名郡兵快速從他身邊跑過,用雪亮的槊刃割斷其喉嚨。
旭子把奪來的長槊當作投矛拋了出去,刺翻了一匹高速奔來的戰馬。馬背上的嘍囉在坐騎倒地的瞬間騰空而起,鷂子般向李旭頭頂撲落,兩名郡兵長槊高舉,淩空將敵手刺了個對穿。血噴泉般落了李旭滿身,他揮手掃了一把,將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抹落塵埃。然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
一頭半邊身體被血染得通紅的怪物突然加入戰團,揮刀如風,一刀一個,連斬兩名嘍囉落馬。周圍流寇被嚇了一跳,不自主向兩旁避開。旭子左衝右突,頃刻間把身邊的弟兄擴展到二十餘騎。
“整隊,跟我來!”旭子大叫,以自己為刀鋒,二十餘名騎兵為刀刃,組成一個小型騎兵陣列,專門揀敵我雙方膠著處攻擊。敵騎雖然訓練有素,人數上畢竟不占優勢。十幾個膠著點被旭子帶人接連衝散後,戰場局勢立刻逆轉。
“整隊,整隊!”跟在李旭身後的精騎看到好處,一起扯著嗓子高呼。眾人越聚越緊湊,以多打少,專門揀軟柿子捏。數息之後,又有五十幾人聚集到李旭身側。旭子帶著這個小型騎兵陣列來回翻滾,漸漸奪回了局部主動。
獨孤林那邊還在節節後退,張元備用盡全身解數,依舊護不住同伴的側翼。此刻援軍人數去得少了起不到任何效果,旭子清醒地判斷出眼前局勢。他咬了咬牙,將刀鋒指向羅士信身後。
五十餘名解放出來的騎兵跟著旭子衝向羅士信,將其周圍的敵騎全部砍翻。然後大夥一聲喊,同時攻向羅士信的對手。那名紅披風敵將本來已經被羅士信殺得筋疲力盡,被眾人一騷擾,馬上動作立即散亂。羅士信見到機會,一槊刺過去,正中此人大腿。
“啊!”身穿紅披風的敵將發出一聲慘叫,撥馬便逃。李旭和羅士信也不追趕,二人並絡,直撲與秦叔寶廝殺的絡腮胡子。絡腮胡子先前與旭子硬拚過一次,胸口已經受傷。眼下正被秦叔寶累得人困馬乏,猛然聽到背後的慘叫聲和馬蹄聲,心知不妙。從馬鞍後抽出幾柄斧子,四下丟出,將李旭等人的攻勢阻了一阻,然後他拔轉馬頭,帶領殘餘的十幾騎脫離戰團。
眾郡兵剛剛出了口惡氣,哪裏肯就這樣放人溜走。當即拍馬緊追,轉眼間有幾名騎兵已經追到紅披風身後,長槊在其後心處直畫影。眼看著就可將此人身體刺出數個大窟窿,絡腮胡子斜向趕到,身體半轉,手中長槊奮力一揮,將刺過來的三杆長槊全部擊飛到了半空中。
“弟兄們,窮寇莫追!”秦叔寶大喊。
“弟兄們,跟我殺賊!”李旭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帶領著一百多名騎兵,扭頭撲向敵軍步卒。
另一側的具裝甲騎已經被敵軍主將以怪異的陣勢逼得穩不住陣線。千鈞一發之際,旭子帶著輕騎兵們從側麵衝過去,亂箭齊發。敵軍主將發覺自家騎兵戰敗,也不著慌。手中令旗再度揮舞了幾下,行進中的步卒又一次變陣,一部分繼續抵住獨孤林率領的具裝甲騎,另一部份調轉方向,盾牌在前,長槊居中,弓箭手在後,居然列隊向輕騎兵身前迫來。
“弟兄們,繞著***射!不要停下,加速,加速!”李旭見敵軍變陣,也立刻命令輕騎兵改變戰術。百餘名騎手以他為核心,快速從敵陣之前掠過。跑出一百五十多步後,在敵軍側後的土坡上撥轉馬頭,然後借著山勢再度衝向敵陣正後。
“弟兄們,輪流上啊!”羅士信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持槊狂呼。轉眼間,他亦帶著一百多名趕過來的輕騎兵衝向敵軍陣列。他沒有去支援李旭,而是選擇了另一個角度,一邊衝,一邊彎弓放箭。
“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從敵軍帥旗下響起,伴著一波密集的箭雨,敵陣突變。整個大陣如梅花般分成數瓣,最外側緩慢分出一隊刀盾手,一隊長矛手,斜向上前阻擋羅士信的馬頭。
“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麵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麵以具裝甲騎衝之……”秦叔寶清楚地記得當日張須陀大人總結的以中原精銳對抗突厥狼騎的精要。敵將當初不在張大人身畔旁聽,但敵將的安排卻恰恰吻合張大人所言。弩箭覆蓋、步卒接戰再加上剛才的輕騎包抄,每一招此人都應對得恰到好處。如果此人手中還有一夥重甲騎兵的話?秦叔寶覺得自己心裏有些涼。不敢耽誤戰機,他把手一揮,帶著所有輕騎兵加入戰團。
三組輕甲騎兵呈三個方向圍著敵陣往來奔走,不停地將冷箭射入敵軍隊伍當中。雖然準頭不佳,但著實起到了騷擾作用。敵將不停發出命令,以弓箭手和步兵迎戰。秦叔寶等人卻學了乖,從來不肯停下來與對方硬憾。幾輪騎射過後,敵軍氣焰稍沮,秦叔寶得到機會,趕緊揮舞令旗,令獨孤林和張元備帶著麾下弟兄與對手脫離接觸。
敵將見正麵的甲騎撤離,再次命令部屬變陣。四千餘步卒居然如共用一個軀體般,整齊地轉了個斜角,有人擔任前鋒,有人擔任側翼,後人拖後警戒,緩緩地壓上了原屬於郡兵精騎站立的高坡。
秦叔寶也揮舞令旗,將所有騎兵匯集山路另一側的斜坡上。敵我雙方又開始隔著一條山路對峙,狀態幾乎如戰鬥未發生前一模一樣。隻是彼此換了個方向,腳下的草地上多了八百餘具屍體。
一場拚殺下來,秦叔寶麾下的九百輕名騎兵損了三百多,兩百名具裝甲騎也倒下了六十餘。雖然大夥成功地全殲了敵軍的騎兵,殺死的流寇步卒人數也遠遠高於自身損失。但按戰鬥力對比仔細算算,還等於吃了一個大虧。羅士信氣得暴跳如雷,巴不得立刻上前與對手拚命。秦叔寶卻舍不得本錢,歎了口氣,說道:“他們還有四千餘人,咱們隻有七百不到,硬拚下去,恐怕勝算不大。不如就在這裏對峙,等待步營的援兵過來,再做打算!”
“秦二哥盡長他人誌氣,咱們齊郡精兵什麽時候怕過別人?大不了今天爺跟他們拚死在這裏!***,你看那個紅袍子的家夥,他居然沒死,居然還敢衝咱們叫囂”羅士信吐了口血沫,大喊。今天的廝殺時他受傷嘔血在先,雖然後來在李旭等人的協助下還了對手一槊,但敵將身上的傷顯然不致命,被絡腮胡子護著在戰場邊緣兜了一圈後,眼下又回到了流寇隊伍。
“如果我沒猜錯,那紅袍子是瓦崗軍騎兵統領單雄信。你今天跟他戰個平手,也不算丟臉。”秦叔寶橫了羅士信一眼,說道。“至於咱們這一千騎兵,是齊郡父老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我寧願認輸撤走,也不會讓他們再去與敵人硬拚!”
“瓦崗軍,難道那絡腮胡子是程知節(注1)?”獨孤林偷偷吸了口冷氣,以僅僅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
“應該沒錯,兵器和身手都像。”秦叔寶點點頭,回應。比起程知節和單雄心,他更關心的是敵軍主將。遠遠地從臉形上看,此人年齡應該不到二十。如此年青,用兵卻如此老到。今後在河南戰場上,此人恐怕是大夥的一個勁敵。
“那他們為什麽不打出自己的旗號來?”張元備紅著臉追問了一句。剛才他的行為拖了大夥後腿,雖然秦叔寶沒做任何指責,年青人卻覺得十分慚愧。
“也許是不想過早暴露實力。據我所知,瓦崗軍人數不多,這幾年動靜也一直不大。但今天看來,其兵鋒之銳卻是任何一家流寇所不能及!”秦叔寶用力擰著胡須,眉頭上溝壑看上去比大地上的裂縫還深。他急切的需要想一個能將敵軍趕走,並且自己人數損失輕微的計策。敵將狡詐如狐,如果被他搶了先手,後果不堪設想。
猛然間,細心的秦叔寶發覺自從敵我雙方分開後,李旭就一直沒說過話。“莫非他有破敵之策?”秦叔寶扭頭,目光看向旭子。卻看見李旭兩眼緊緊盯著地麵,臉色青得如雪天時的彤雲。
注1:關於程知節的身手和兵器,皆可見於史書。正史中,其絕非小說裏那個隻有三板斧的福將。此人出身世家(其曾祖名程興,是北齊兗州司馬,其祖名程哲,是北齊晉州司馬,其父名程婁,是北齊濟州大中正),擅使用長槊,曾於萬馬軍中救回裴行儼(評書中裴元慶)。史書記載,當時敵軍以槊洞穿其身,程知節懷抱裴行儼,折槊反刺敵將落馬。嚇得餘眾不敢追,二人最終得以逃脫。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三章 爭雄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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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身處戰場之上的緣故,此刻旭子的六識甚為敏銳。秦叔寶的目光剛掃過來,他立刻就從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們剛才過於輕敵,所以才損失慘重!”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向秦叔寶建議,“如果接下來的戰鬥中盡量不與敵軍接觸,未必就輸於了他!”
“但也未必會勝,對麵這支隊伍是瓦崗精銳,沒那麽容易潰散掉!”秦叔寶點點頭,回應。他並沒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沒察覺到李旭在無意間於話中強調的是“他”而不是“他們”。以騎射亂敵的戰術他也考慮過,騎兵的速度快,跑起來後羽箭很難將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動中對射的話,騎兵們應該能達到以一換三的戰損比例。按以往與流寇作戰的經驗,當損失超過一成半,對手就會潰敗。但對麵是瓦崗軍,通過剛才的那一輪交手所了解到的實際情況,秦叔寶不敢保證自己麾下的精騎肯定比敵人作戰意誌頑強。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管他對手是誰,讓他進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議。這才是他最想說的話,“山中無糧,他們貿然衝進去等於自蹈絕地。我等隻要還像原來一樣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崗軍亦未必能掀得起什麽風浪。”
說完,他抬起頭,帶著幾分熱切看向秦叔寶的眼睛。這是一種非常穩妥的戰術,就是有損於主將的個人顏麵。采用這種戰術的另一個好處是他可以暫時不麵對瓦崗軍那名主帥。那個人的本領他見識過,佩服至極。當年旭子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對壘,而今天,他心中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也好,我們任由他們進去吧!”秦叔寶又向對麵的山坡掃了一眼,不甘心,但無可奈何。“重木帶著具裝甲騎旅斷後,其他各旅緩步外撤,放敵軍入山!”他低聲命令,然後毅然撥轉了馬頭。
“未戰先退,你們兩個這就叫未戰先退,避敵如虎!”羅士信大聲抗議,用槊柄將地麵搗得咚咚做響。他胯下的白馬也被主人的動作調動起血性來,前蹄騰空,“唏溜溜”一通咆哮。但眾將士都已經打累了,不想再繼續這沒有任何把握的戰鬥。羅士信一個人嚷嚷了半天,發現大夥都不肯附和自己。隻好地調轉戰馬,氣哼哼地跟在了具裝甲騎身後。
“一場小衝突而已,現在說勝負,還為時尚早!”負責領兵斷後的獨孤林故意拉緊韁繩,走到羅士信身邊,笑著安慰。
“反正,沒等分出勝負來,咱們就夾著尾巴逃了!這事情要被父老們聽到了,咱們還不被人家笑死!”羅士信不斷回頭,恨不得敵軍趕快追過來,大夥好能找到返身接戰的借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崗軍顯然也失去了繼續纏鬥下去的興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從頭到尾不做任何阻攔。
“敵軍人數是咱們四倍,戰鬥力又強,硬攔他們,咱們得不償失!”獨孤林順著羅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補充。
他看見瓦崗軍中那名銀甲白袍的主將正向自己這一邊凝望,仿佛那些戰馬踏起的煙塵中藏著無數玄機。煙塵緩緩升起,隔斷了敵我雙方的視線,獨孤林將頭扭回來,心中好生迷惑。
“他們與山上的流寇匯合了,數量就會增加兩倍!”羅士信不停地揮舞著長槊,槊鋒山路邊的野草蕩得四下飛濺。
“他們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作戰,才是找死!”獨孤林笑著搖頭,一語道破李旭和秦叔寶二人心中的玄機。瓦崗軍是可與齊郡官兵一較雌雄的精銳之師,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驚弓之鳥。兩夥人走到一起,戰鬥力卻未必加倍。相反,流寇們低迷的士氣反而會影響瓦崗軍的鬥誌。但敵軍的主將會那麽傻麽?從對手方才的表現上來看,獨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確定瓦崗軍不會讓自己一方如願。
瓦崗軍的行為的確不可以常禮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齊郡和北海聯軍剛剛將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崗軍的使者就來到大營門口。同來的還有二十名壯士,押著二十多名昨天在戰場上救下的郡兵輕傷號,還抬著十幾名因為傷重無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軍大帳見到秦叔寶後,上前半步,拱手為禮。“瓦崗軍使者謝映登拜見秦督尉。昨天打掃戰場,我軍救出了十幾個身負重傷和二十幾個傷勢不太重的齊郡兄弟,因為當時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們在軍中住了一晚上。今天聽說貴軍移師父於山口,所以一並給秦督尉送了回來!”(注1)
“多謝你家將軍美意,今日之恩,我齊郡子弟必將有所回報!”秦叔寶從座位上站起身,拱手還了一個平揖。他的臉有些紅,昨日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他沒有檢視戰場就下令大夥撤離。今天對手卻將所有傷號救下後給禮送而還,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大度,不如說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氣,這回我瓦崗軍受人之托前來救援同伴,得罪之處,實屬於不得以!”謝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襲藍衫,頭頂一個儒冠,比起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山賊,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個四處遊學的書生。特別是在笑起來之後,陽光一下子寫了滿臉,連大帳中的緊張氣氛都被瞬間衝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裏見過!”望著對方那幅灑脫的笑臉,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記憶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這麽年青的一個朋友。對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還小許多。但那笑容卻似曾相識,特別是偶爾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仿佛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邊一樣。
“謝將軍哪裏話來,久聞瓦崗軍乃天下至銳,我等能當麵討教,實乃人生大幸!”秦叔寶微笑著落座,仿佛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交。瓦崗軍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強勁敵手,昨天在沙場上雙方難分勝負,今天在口舌之爭上,他亦不想落後別人半分。
“秦督尉客氣了。瓦崗軍不過是一夥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拚命而已,怎稱得起精銳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騎兵,真可謂無堅不摧,當者披靡。”謝映登又拱了拱手,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和口中的話語都透著一股子謙虛。
“謝將軍過謙了。昨日之戰,我齊郡子弟未占絲毫上風。貴軍進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寶擺了擺手,舉止大度,沉穩,宛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對方來自己軍營的目的決不是為了說幾句沒味道的客氣話,隻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靜製動。
“真是無聊至極!”羅士信心中暗罵。他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些沒滋味的廢話。要戰便戰,兩軍身為仇敵,卻婆婆媽媽,羅羅嗦嗦個沒完,如果仗都這麽打,還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謝映登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語音一轉後,他的話聽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別是在羅士信等人的耳朵裏,那些話簡直可用“恬不知恥”四個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兩家勝負難分,秦督尉何不讓開一條道路,放我等下山遠遁?”謝映登微笑著提議,仿佛在跟對方做一筆微不足道的買賣。
“將軍好意我等心領。但職責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廢公。”秦叔寶坐直身體,冷冰冰地回答。這是他今天聽到的最大笑話,一夥山賊居然前來和官軍談判,並且擺出一幅施舍的姿態。
“秦將軍不愛惜家鄉子弟性命麽?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齊郡,將軍威名已立,又何必趕盡殺絕?”謝映登仿佛早料到秦叔寶會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錢,用車裝了給謝將軍帶回去,算作給弟兄們的贖命之資”秦叔寶揮揮手,命令。他知道謝映登在說什麽,誰叫自己剛才說過要給予對方回報來!但回報的方式有很多種,絕不意味著出賣手中職責。
“秦督尉且慢!”謝映登伸手,攔住了領命出門的親兵。“我瓦崗軍不是綁票求財的山賊,既然把被俘的齊郡豪傑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麽贖金。今日之言,是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建議,還望將軍三思!”
“我看不出好處在哪裏,你等是賊,我們是官兵。賊綁人求贖,順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賊,天經地義!”獨孤林越眾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這世道,所謂官和賊,隻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使者看了看獨孤林的臉色,笑嘻嘻一句回應,將其噎了一哆嗦。
“賊子無禮,你等真有本事,咱們刀槍上見高低罷了,休要在此賣嘴!”羅士信見獨孤林一句話就被對方頂了回來,再也按耐不住,衝上前欲揪對方脖領子痛打。使者謝映登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手腳上動作卻非常利落。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微微打了個轉,已經脫離了羅士信的掌握。
“能領教羅將軍武藝,當然是好。”他雙拳身前緊抱,看上去在施禮,實際上卻用雙手的動作將羅士信繼續抓過來的手臂推歪到一邊,“但兩軍交戰,殺敵三千,自損至少八百。即便這回諸位將我等趕盡殺絕了,不出半年,齊郡周邊又是四處烽煙!”
“士信莫傷了客人!”秦叔寶低聲喝了一句。與昨天兩軍交戰時一樣,今天的文鬥,自己一方依舊沒占據上風。這讓他感覺到懊惱異常。隻是瓦崗軍裏怎麽出了這麽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將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而今天這名說客頂多十六、七歲!
“哼!”羅士信鼻孔裏發出了聲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對方不是打著使者的旗號,他恨不得將其一拳打扁。不過這恐怕要費一番功夫,此人進退之間步伐輕靈灑脫,三招五式之間很難將其拿下。
“謝將軍請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祿,自當盡力而為。至於半年後如何,實非我等武夫所能預料!”秦叔寶喝退了羅士信後,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誠地說一句,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隻會越來越多,而你齊郡精銳打一次便少一次!”謝映登搖頭,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齊郡精銳越打越少,但天下盜賊卻隻會更多!”這句話如驚雷般一直劈到眾將的心底。特別是秦叔寶,最近幾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實是他親眼所見。當初,自己如羅士信這般年青的時候,整天閑在衙門百無聊賴。現在一年時間有大半年在打仗,臨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賊寇們開不開心。想到這,他身體沒來由地一軟,差點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你瓦崗軍能保證這些人再不來齊郡周邊?”秦叔寶茫然地問,話出口後,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將目光轉向李旭,改口說道:“你保證不了,況且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贖,我今更新最快燈火書城手打希望你加入支持天放他們走,將朝廷的法度置於何處?”
“請秦督尉三思!”謝映登向秦叔寶抱拳,然後很自然地將身體轉向了李旭,“也請李郎將三思,我家徐軍師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與齊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麽選擇!”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他覺得嘴巴苦苦的,仿佛吃了黃蓮般難受。昨天在兩軍對陣時,他就認出了對方主將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謝映登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刻意提起的徐軍師,更使得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寶顧忌自己的朝廷將軍身份,所以不敢輕易與瓦崗軍交易。難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圍洶洶目光麽?所謂造化弄人,一致於廝。大眼當日誌願是成為士族,自己的誌願不過是平安作個小販。結果,想做小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換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卻做了聚嘯山林的大王!
“瓦崗郡在齊魯並無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們歸來的情麵上,如果他們自己走,我建議秦督尉放他們一條生路!”旭子向秦叔寶抱了抱拳,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建議。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絕望,他把一切都藏進了心底。“如果齊國遠的牛山盜也想渾水摸魚,煩勞謝將軍回去轉告你家軍師一句”他轉過頭,向謝映登深施一禮,“李某和眾弟兄身負保境安民之責,不得不舍命相攔。”
“這個李仲堅,何必把話說死!”秦叔寶沒想到李旭居然開口就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是羅士信和獨孤林說出這樣的話還很好理解。因為二人一個是狠,一個傲,都不是懂得權衡輕重的主兒。但李仲堅平素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個心慈手軟的,怎麽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惱間,又聽那使者愕然驚問:“李將軍真的一點不念,不念今日之情麽?”
“公義私恩不可兩全,望謝將軍見諒!”李旭歎息著回答,仿佛跟謝映登神交以久。
“憑你齊郡兵馬,攔我瓦崗軍肯定是攔不住的!”謝映登四下看了看,連連搖頭。
“不試試,又怎麽知道!”李旭也跟著搖頭,笑容突然變得很輕鬆,仿佛甩開了千斤重擔。
發覺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戰,他早已經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壓抑了一夜後,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這種方式重逢,與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無論輸贏,都不負昔日一道論兵之誼。
“對,要打就打了,哆嗦那麽多作甚!”羅士信發覺李旭越來越對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邊幫腔。
“謝頭領還是把錢推回去吧,否則,豈不是空手而歸!”獨孤林不開口便罷,開口便是一句嘲諷。
“回去轉告山上各位豪傑,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駕!”秦叔寶見幾位將領心意已決,也隻好順從眾意。從帥案後走出來,親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討教諸位將軍手段!”謝映登眉毛向上輕輕跳了跳,語調中一句有了幾分火氣,舉止卻依舊彬彬有禮。臨出軍帳,他回過頭,仿佛不經意間又追問了一句,“昨日陣上見李將軍刀法敏捷,不知師從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隱居塞外的豪傑,名字我沒有問!”李旭眼前刹那間閃出一幅麵孔,他終於明白自己看謝映登為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謝家的子孫啊。記得剛入軍中時,唐公李淵和劉弘基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師承的答案,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著補充。“他給人磨鏡為生,所以被周圍百姓稱為磨鏡老人!謝頭領若有機會出塞,長城外八百裏,弱洛水與太彌河之間,自有他的蹤影!”
注1:謝科,字映登。南北朝時謝安之後,曾入瓦崗軍,後出家為道士,在唐初甚負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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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一 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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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笑鬧夠了,秦叔寶提筆給瓦崗軍寫了一封信,表明了準備放山上群寇離開的意願。他在信中聲稱,這樣做不是屈服於瓦崗軍的兵威,而是感念瓦崗軍將被俘齊郡子弟送回來的恩德。但瓦崗軍必須保證,齊國遠等人此生不再踏入齊、北海兩郡半步,否則,人神共棄,天打雷劈。
然後,秦叔寶命令全軍拔營,讓開岱山通往魯郡的大路口。至於岱山另一側的齊郡,大夥不需要為它擔心。眼下春忙已經結束,郡兵陸續歸營。有張須陀大人坐鎮,賊寇輕易沒膽子去捋虎須。
“你這番鬼話連我都騙不過,瓦崗軍會相信?”羅士信不甘心,繼續置疑對秦叔寶的做法。
“無論我說什麽,瓦崗軍都不會信。但他必須盡快離開岱山。你沒發現麽,這支軍隊也是匆匆趕來,幾乎沒帶什麽輜重!”秦叔寶搖頭,笑著解釋。
當夜,具裝甲騎除去笨重的鎧甲和鐵具裝,與輕騎兵一道悄悄離開軍營,去博城北側十五裏的岱寧村埋伏。那裏是秦漢時期皇帝登山封禪的館驛,也是進出岱山的重要補給點,人丁曾經非常興旺。但近幾年朝廷征斂不休,再加上地方土匪橫行,附近的百姓們活不下去,紛紛逃難他鄉,整個村子也就敗落下來。
郡兵們迅速控製住整個村子,將僅剩的二十幾口老弱病殘趕進村東頭的祠堂裏。“奉皇上之命在此剿匪,請父老鄉親們暫切委屈一下。等仗打完了,我們立刻放大夥出來!”李旭一邊命人圍住祠堂,一邊向驚惶失措的百姓們解釋。這些人個個麵帶菜色,看上去十分可憐。如果不是腿腳已經不利落了,恐怕他們也不會留在此兵火連綿之地。
“軍,軍爺,能給口吃的麽?您老為俺們好,俺們心裏頭都清楚。但俺們這些日子吃得都是野菜,不扛餓啊!”早已習慣了被人驅來趕去的百姓們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軍爺們能分點糧食讓他們添飽肚子,免得大夥在祠堂裏蹲時間過長,一不留神就餓沒了氣。
李旭揮了揮手,命人抬來了一袋子米,兩大塊幹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變成了狂喜。軍爺們還沒發話,他們不敢上前碰那些食物。但一個個脖子都直了起來,喉嚨節上下直動。
“哪位是族長,把這些吃食給大夥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們還會給大夥留些米糧。”旭子歎了口氣,低聲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請留下名字,我等一定會給您老立長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斷。”百姓們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跪地,舉手齊眉。旭子不敢受年長者的大禮,側著身子快步走開。走得老遠了,還能聽見祠堂裏的歌功頌德聲。
“大善人啊,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發自內心的稱頌聲聽起來令人心酸。“我是善人麽?”旭子苦笑著看自己的手,那雙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經殺過多少人,幾根掌紋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紅色。“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但謝映登當日說得話卻如晴天霹靂,“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隻會越來越多!”
一個“玩”字,用得貼切無比。站在民間角度看,朝廷的的確確是在玩這片土地啊。一條條政令猶如兒戲,一種種捐稅花樣不斷。百官們做事時隻想著自己的家族,對民間的疾苦充耳不聞。包括後兩次東征,雖然旭子一心想在軍中立功,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兩次傾盡舉國之力的東征的確不合時宜,甚至可以用“胡鬧”二字來形容。
“我怎麽突然變得這樣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亂想。自從昨天起,他心裏就亂哄哄的,所有思緒就像麻繩一樣交織纏繞。一會兒想的是拜將封侯,另一會想的就是腳下的累累白骨。甚至連從不離身的黑刀,旭子隱隱地都覺得自己鼻孔裏能聞到其上的血腥氣。
他想過擊敗徐大眼後,如果保住朋友一條性命。又想過被徐大眼擊敗,然後壯烈地以身殉國。還想過兩個人在萬馬軍中相遇,一個提起長槊,一個舉起刀。想著,想著,就渾身乏力,整個人提不起半點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麽了,也沒有人能夠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時他還有一個劉弘基那樣的朋友在身邊指點,或者武士彠那樣的得力幫手在旁邊提醒,後者肯定會告訴他,這一切困惑都是因為他再次遇到了徐大眼。
徐大眼做了流寇,並且是所有流寇中戰鬥力最強的瓦崗軍軍師。旭子因為過度震驚,以至於他自己被這種震驚所麻木。他沒有意識到,當年北行時兩個少年說過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夢,在徐大眼再度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如瓷器般碎裂。
夢碎後的一刻總是最迷茫,特別是有些人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一直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
“叔寶兄,你說咱們這次千裏討賊,過後朝廷會給什麽獎賞!”作著封侯夢的人永遠不止是李旭一個,夜深難眠的時候,張元備悄悄地問。
“不好說,按往年規矩,斬首三級,可策勳一轉。”秦叔寶看了看李旭和獨孤林,謹慎地回答,“可最近兩年流寇太多,估計朝廷一時也封賞不過來!”
“是啊,我爹總是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可弟兄們辛辛苦苦轉戰千裏…….”張元備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跟著弟兄們一道先後擊潰了流寇十萬餘眾,斬首超過兩萬級。這些首級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夠策勳三轉。像張元備這樣身為校尉一級的軍官,策勳七、八轉應該沒任何問題。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話,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級幾乎與自己的父親張須陀比肩。
“唉,朝廷。其實皇上還是很體諒大夥的,就是底下權奸太多,我估計地方上流寇橫行的事情,陛下根本就不知道!”獨孤林接過話頭,大聲說道。他是主動請纓來齊郡協助地方剿匪的,自來到齊郡後就再沒回過家。跟大夥在一起混得時間長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了什麽隔閡。但有人提及朝廷錯處時,他依舊忍不住要出言為心中的聖地辯護幾句。
眾人不太相信這個答案,把目光紛紛轉向李旭。旭子是除獨孤林之外第二個來自朝廷的人,曾經跟皇帝陛下接觸過,說話相對來說比較可信。“也許皇上,皇上也有他的難處吧。我這幾年一直忙著打仗,朝廷裏的事情,其實不太清楚!”旭子在眾人的目光中苦苦掙紮,無論心裏怎麽腹誹,在外人麵前,他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對楊廣的壞話。
“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啊!”旭子低下頭,心情像作賊被捉了一般難受。胡亂聽大夥議論了一會兒,他找了個借口退出了人群。流寇沒有這麽快趕到眼前,今夜,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處理一下身上的傷。
第二天上午辰時二刻,斥候將流寇已經下山的消息送到了岱寧。果然不出旭子所料,瓦崗軍主動留下來斷後,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股亂匪混在一處,先行撤退。兩支兵馬相距不到十裏,彼此呼應。一方有難,另一方可以快速進行支援。
“羅士信呢,羅督尉準備什麽時候出擊!”秦叔寶啞著嗓子問。昨夜他顯然睡得不是很好,兩隻眼睛周圍青了一片。站在他旁邊的獨孤林、張元備等人看上去也很疲憊,年青的麵孔上隱約帶著風霜之色。
“羅督尉已經繞路趕了上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今日巳時左右他會與瓦崗軍接觸。按照流寇目前的行軍速度,那個時候齊國遠等人剛好到達岱寧附近!”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隊正段凱口齒很利落,幾句話便將敵我雙方的情況概括了個清楚。
“瓦崗軍呢,你過來路上,可曾發現瓦崗軍的斥候?”秦叔寶依然不放心,大聲追問。到目前為止,一切情況都按自己一方的預計在演變,這個結果過於順利,反而令人心中生疑。
“沒發現,下山之前,他們曾派人試探我軍動靜。下山之後,我們留在暗中監視的弟兄就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段凱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非常肯定地回答。
“告訴弟兄們巳時之前收拾好馬匹兵刃,咱們在此地外歡迎齊國遠!”秦叔寶想了想,命令。
如果段凱所匯報的情況沒有誤差,瓦崗軍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有一支騎兵已經埋伏到了他們前麵。羅士信那邊與瓦崗軍開戰後,眾流寇的注意力將會全部被他所部一萬兵馬吸引。那時候,埋伏在村子中的騎兵就成了一群伺機而動的蒼狼,隨時可以跳出去將驚惶失措的獵物撲殺。
秦叔寶可以預見,本次獵殺行動將非常完美。“但這幫家夥會不會是誘餌呢?”猛然,他心中湧起了一個怪異的想法。這個想法是如此的恐怖,以至於他本人都被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可此刻計劃已經進行了大半,一切無法挽回。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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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士信手舞長槊,呼喝酣戰。他身邊的四十幾名親衛都是來自齊郡的老兵,所以這一小隊人馬與衝上來的瓦崗軍先鋒殺了個勢均力敵。但周圍的情況就不那麽樂觀了,北海郡兵都是新入伍吃糧的百姓,在自己家門口作戰時還能打起全身精神。一離開家門,戰鬥欲望立刻減少過半。此刻碰上瓦崗軍這樣強悍的對手,士氣旋即再跌三成。
“程知節,休走!”羅士信一槊刺死撲過來的對手,又一槊刺向領兵衝殺的敵將。這個姓程的家夥太可惡了,帶著百餘名輕騎,硬生生從前軍殺到了中軍。更氣人的是,這百餘騎兵身上的鎧甲和胯下戰馬明顯都是從當日齊郡子弟手中搶走的,關鍵部位的標記還沒有來得及抹去。
“嘿嘿,俺老程就是來找你較量的。”程知節抬手撥開羅士信刺來的長槊,又快速回刺了一記。“秦叔寶不在麽?那個李仲堅也不在啊。咱軍師料事入神,這仗你們輸定了!”一邊打著,他嘴裏還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把猛將軍羅士信氣得鼻孔生煙,兩眼冒火,恨不能一槊將他刺個對穿。
“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在二人身邊響起,這次不是求援,而是進攻的號角。伴著角聲,一隊又一隊瓦崗軍殺了過來,他們利用彼此間嫻熟的配合將北海郡兵的方陣撕開一道道裂縫,緊跟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從裂縫之中跳進去,匯合成團,刺蝟般將裂縫擴大成豁口。血就如噴泉般從這些豁口處飛濺而出,染紅腳下的草地。大部分都是郡兵們的,他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在敵人接連不斷的攻擊下,除了後退外,他們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謝映登帶著一隊步卒從羅士信身邊殺了過去,頭也不回。羅士信試圖衝過去阻攔,卻被程知節帶人死死纏住。在與程知節擦身而過的瞬間,羅士信向自己身邊的友軍隊伍掃了一眼。踏看見謝映登用一根步槊撕開軍陣,所到之處擋著披靡。有一名來自北海的義勇上前拚命,被謝映登一槊刺中咽喉,當即氣絕身亡。待羅士信將馬頭撥回來時,他又看見謝映登從第三名北海子弟身上拔出滴血的槊鋒,那霜一樣的槊鋒被陽光打上一層金,邊緣處的一縷紅色分外的紮眼。
“老子跟你拚了!”羅士信氣急敗壞,拋下程知節,直撲謝映登。程知節卻不肯甘休,撥轉戰馬橫向殺來,人未到,兩柄斧子先後飛向羅士信馬頸。羅士信不得不一邊隔擋一邊撥馬避讓,好不容易對付完了兩柄斧子,程知節的戰馬已經衝至他身側。兩人高舉長槊,再度占到一處。
這種戰術很無恥,但這種戰術卻非常有效。羅士信這個刀尖被纏住後,郡兵們訓練不足的劣勢暴露得非常明顯。得不到齊郡老兵的支援,他們不懂得如何發揮自己一方人數眾多的優勢。而那些臨時提拔起來的低級軍官除了一腔血勇外別無所長,個別地方居然出現以一人之力硬撼瓦崗軍八人戰鬥小陣的壯舉。戰場上,隊友之間的配合永遠比個人勇武更重要,幾個照麵下來,勇敢的北海壯士就成了對方的刀下亡魂。而他所帶的夥、隊則立刻潰散,不但阻擋不住敵軍的攻擊,反而衝亂了自家隊伍。
“吳玉麟,吳玉麟,整隊,整隊啊!”羅士信一邊與人拚命,一邊大喊。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北海郡來的同僚身上。吳玉麟是郡丞,在郡兵中威信比他大。隻要對方能穩住陣腳,瓦崗軍未必能輕鬆獲勝。
堅持,隻要堅持到秦叔寶領著騎兵殺回來,這群該死瓦崗山賊一個都跑不掉。羅士信有把握,羅士信從來不懷疑齊郡弟兄的戰鬥力。
敵將對戰局的把握能力卻遠在羅士信之上,派人纏住羅士信和他麾下為數不多的齊郡老兵後,他們立刻派人去攻打吳玉麟所在的中軍。吳玉麟措手不及,不得不領著親兵迎戰。敵軍主將又趁著這個機會調整戰術,分兵攻打官軍兩翼,卻不讓吳玉麟有機會發出調整應對策略的號令。
吳育麟氣得兩眼血紅,咆哮著撲向眼前對手。帶領著一隊瓦崗軍與他糾纏的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壯漢,手使一把環首長刃陌刀,武藝十分嫻熟。見到吳玉麟身上出現破綻,他身子快速斜跨一步,將招式已用老的長槊避了開去,緊跟著,他一擰身,刀鋒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閃電,直劈吳玉麟馬鞍。
在千鈞一發的瞬間,吳玉麟榨出了坐騎的最後體力。忠勇的戰馬竄出了半尺,使得背上的主人避開了被劈為兩半的命運。那柄刃長七尺有餘的陌刀沒入戰馬脊背半尺有餘,可憐的畜生連慘呼聲都沒叫出,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吳玉麟看到翠綠色的大地迎麵向自己衝來,緊跟著,無數金星開始在眼前飛舞,一股碎裂般的疼痛隨即傳遍全身。“我要死了!”他緊張得小腹一陣抽搐,卻強逼著自己睜大眼睛。他想看清楚到底誰殺死了自己,眼前金星落盡後,他看見自己的坐騎躺在身邊,背上帶著殺死它的凶器。而那名敵軍壯漢臉色煞白,正用力在拔卡在馬骨頭中的陌刀。
不用任何指點,吳玉麟憑著本能撲向了敵將的雙腿。兩個人立刻倒在了一處,周圍敵我雙方的弟兄們衝過來想幫忙,卻都被對方攔住。在無數雙腿腳底下,吳玉麟抱著敵將翻滾,人血、馬血沾了滿身。他試圖用膝蓋頂對方的小腹,卻隻碰到了對方的膝蓋。他用手肘砸對方的軟肋,緊跟著自己肋骨處也傳來鑽心般的痛。他用帶著鐵盔的頭撞對方的頭,被金屬的撞擊聲震得兩耳轟鳴。忽然,他看見一支紮在泥土裏的羽箭。以硬挨了對方一記肘錘為代價,吳玉麟將羽箭抓在了手裏。“去死!”他怒吼著更新最快***書城***.net希望你加入支持,用箭尖插向對方的脖頸。一下,又是一下,箭杆折斷,血順著傷口噴出來,遮住他的眼睛。失去了武器的吳玉麟死死抱住對手,牢牢不放。他聽見那個漢子痛苦地呼喊,感覺到對方拚命的掙紮,感覺到掙紮力量一點點變弱,感覺到噴到臉上的血一點點減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吳玉麟感覺到自己懷中的身體軟了下去。他鬆開對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見一個血紅色的世界。
紅色的地,紅色的天,紅中透白,沒有任何溫暖的太陽。在紅色的天與地之間,無數紅色的人影自相殘殺。分不清誰是對手,誰是同伴。有人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勝利者立刻踩著他的屍體,撲向下一個同類。很多人在逃,還有人在追。逃命的一方偶爾有人返身迎戰,又很快被追擊者砍成碎片。
背後傳來一股勁風,吳玉麟憑著本能前撲。他發覺自己趴在了一堆血肉上,用力睜眼,他看清楚身前是自己的戰馬,馬背上卡著一柄陌刀。沒等敵人再度發動攻擊,他一個翻滾跳到馬屍體的另一側,同時試探著用戰靴勾了一下刀柄。已經被拔鬆動的陌刀跳了起來,刀柄落在了他身邊,刀鋒指向了來襲者。
“殺!”吳玉麟雙手握住刀柄將陌刀刺了出去,正中來襲者的胸口。死亡的威脅使他神智略為清醒,他雙手拔出刀鋒,又低頭用肩膀上的皮甲蹭了一下臉。在熱辣辣痛覺傳來的同時,他發覺眼前世界恢複到了正常顏色。
草很綠,天很藍,藍天白雲下,兩夥人在微風中拚殺。這是一個荒誕的畫麵,偏偏它就是現實。吳玉麟雙手揮舞著陌刀衝向自家戰旗,那杆旗幟還沒倒,意味著郡兵還沒有全軍覆沒。他感到有一點點欣慰,雖然此時他身邊的侍衛已經寥寥無幾,左、右兩翼兵馬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一匹戰馬飛奔而來,馬背上的騎兵用橫刀掃向戰旗。護旗的郡兵上前阻擋,被來人用戰馬撞翻在地。吳玉麟大步上前,陌刀淩空劈下。隨著“乒!”地一聲巨響,他被戰馬的衝擊力撞得後退數步,體內五腹六髒移位,一口鮮血從嘴裏噴湧而出。
緊跟著又是“轟”地一聲,馬背上的敵手和戰馬就在他身邊摔倒,人馬皆亡。
“向我靠攏!”吳玉麟高舉著陌刀,衝到了中軍將旗腳下。附近親衛和零散的郡兵聞令,紛紛放棄對手,在他周圍組成了一個小小方陣。
這是北海郡兵最後的成建製隊伍,從開戰到現在不過一刻鍾左右,他們已經完全被敵人擊潰。來自友軍的羅士信還在不遠處與瓦崗軍先鋒酣戰,他身邊原有四十幾名齊郡老兵,此刻剩下的還不到十人。
“鳴金,命令全軍撤退!”吳玉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發出最新一道將令。孤單的鑼聲立刻響了起來,淒涼而無助。羅士信憤怒地向這邊看了看,大聲咆哮了幾句,隔得太遠,吳玉麟聽不見對方喊什麽,但他卻毫不猶豫地命令親衛卷起了戰旗。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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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用了不到一刻鍾時間,齊郡精銳就幹淨利落地幹掉了流寇。李老香和魯威被陣斬,齊國遠被幾名士兵合力生擒,綁到了秦叔寶的馬前。
“鳴金,命令弟兄們停止追殺殘敵,迅速向我這邊集結!”秦叔寶臉上沒有一點大勝之後的欣喜,大聲命令。
聽到身背後的鑼聲,郡兵們紛紛帶住戰馬。而那些死裏逃生的流寇們則加快速度向遠方跑去,絕不敢回頭再看上一眼。他們翻山越嶺地逃走,把惡夢永遠留在了背後。從這一刻,他們永遠再鼓不起麵對齊郡子弟的勇氣。
將領們各自帶著士兵回轉,很多人還沒發泄夠,沿途看到受傷的敵人,立刻衝上去再補一刀。有幾夥跪在地上的請降者躲閃不及,也被弟兄們用馬刀砍死了。這在平時本來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可今天秦叔寶仿佛沒看見般,任由郡兵們為惡。
“叔寶兄,怎麽不追了?”張元備丟下部屬,獨自第一個策馬跑回,意猶未盡地問。
“咱們向來是隻除首惡,協從不問。這些人又沒犯過什麽大罪,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秦叔寶看了綁在自己馬前垂頭喪氣的齊國遠一眼,別有用心地回答。
聽了這話,齊國遠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剛混上大當家沒多少日子,按秦叔寶的標準算不算首惡呢?這事兒他自己也不清楚。“早知道是這麽一個結果,我就把位子讓給劉文忠了!”齊國遠於心中懊悔地想。同時豎起耳朵,試圖從秦叔寶等人的對話裏判斷自己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不多時,李旭和獨孤林二人也帶著麾下部屬各自歸隊。仿佛和秦叔寶心有靈犀般,他們回來後,立刻開始整理隊伍,並清點自身損失。此戰的結果極為輝煌,七百多弟兄在極短地時間內擊潰了六千多流寇,而他們自身的損失卻不到五十人。陣亡和重傷者加到一處隻有七個,其餘全部是輕傷,稍做包紮後便可上馬再戰。而大多數人看似受傷者的身上連輕傷都沒負,雖然他們的鎧甲和戰馬上都濺滿了鮮血。
“但我懷疑是瓦崗軍故意派他們來送死!”整理好大隊人馬後,李旭走近秦叔寶,低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我也懷疑是這樣,此戰順利得出人意料。我害怕羅督尉那邊會有什麽麻煩。”秦叔寶的回答裏隱隱帶著擔憂。他快速掃了身後的弟兄們一眼,然後向幾位核心將領追問:“咱們現在快速殺回去,你們以為還來得及麽?”
“來得及,來得及!我遇到你們之前,剛聽到瓦崗軍的求援號角!”沒等李旭等人回答,齊國遠大叫著跳了起來。
“閉嘴!”獨孤林最看不起這種出賣同伴的家夥,策馬衝過去,用槊柄敲打著齊國遠的頭盔,命令。
“難道我說錯了麽?”齊國遠狐疑地看了獨孤林一眼,滿臉委屈。但目前的立功機會實在難得,他發誓要牢牢抓住,“瓦崗軍不是羅督尉的對手,他們已經向我求援了,諸位好漢爺不要擔心!”
“閉嘴!”這一下不但心氣高傲的獨孤林受不了齊國遠的嘴臉了,其他幾位將領也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唯獨秦叔寶一個人對齊國遠的話非常感興趣,先給眾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和顏悅色地追問道:“你收到瓦崗軍的求救信號是什麽時候?距離現在多長時間?”
“就在我遇到幾位好漢爺之前不到一柱香時間。當時我們聽到瓦崗軍的求救號角,不想再與他們同流合汙。所以加快了腳步準備離開!”齊國遠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奮力向上爬,“幾位好漢爺趕快掉頭回殺吧,我隻是協從,瓦崗軍才是首惡。首惡必究,協從,協從……不問!”他看著四下鄙夷的目光,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秦叔寶命人給齊國遠找了匹戰馬,帶著他和大夥一道向回趕。剛剛結束一場大戰,不經任何休息就趕赴下一個戰場,這種行為是兵家之忌。幾位稍懂兵法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大夥誰也沒出言反對。如果事實真如齊國遠反應的那樣,大夥快速趕回去也許還來得及。北海郡士卒打不過有備在先的瓦崗軍,但有羅士信在,他們未必吃虧太大。
眾人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風一般掠過原野。十裏的距離頃刻即被馬蹄跨過,在一片丘陵前,他們看到了大批北海郡的士卒。
一大批,足足有兩千餘人,像齊國遠一樣垂頭喪氣地被人押著,站在向陽的山坡上。人數不到四千的瓦崗將士站在他們身後,厲兵秣馬。看到騎兵們行進時帶起的煙塵,他們再次吹響手中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雄渾的號角聲在天地間回蕩,這是進攻的號角。瓦崗軍押著俘虜,列著方陣,迎麵走向了飛奔而來的精騎。剛剛經曆一場惡戰的他們與遠道而來的騎兵一樣疲憊不堪,但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濃烈戰意,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停止前進,列陣待命!”秦叔寶舉起一隻手,命令。七百騎兵在他身後玫瑰般散開,尖刺處寒光凜冽。
“嗚嗚――嗚嗚――嗚嗚!”齊郡士卒以號角聲相還,每一聲中都充滿戰意。兩千多北海士卒被俘,羅士信和吳玉麟不見蹤影。這種失敗,大夥無法忍受。
瓦崗軍在兩箭之外緩緩停住腳步。俘虜在前,長矛手在俘虜身後。然後是弓箭手,盾牌兵,還有百餘名遊騎,跨著搶來的戰馬,拉回巡視,以免俘虜們趁亂逃走。
“卑鄙無恥!”獨孤林氣得大聲叫罵。以俘虜為人質,這種戰術隻有山賊才做得出來。這一刻,他忘記了對方本身就是山賊,留質索贖是他們的習慣。
“陰險下流!”許多齊郡子弟跟著嚷嚷。“賣,賣友求榮!”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間還夾雜著齊國遠這個公鴨嗓。以友軍為誘餌,借此來達到自身目的,這種戰術的確夠無恥。雖然北海流寇拋棄瓦崗軍在先,對方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瓦崗軍那邊也不甘示弱,未交手,先回罵起來。秦叔寶說過放大夥出山的,他卻又派了人於途中截殺。至於腳下這個地方算不算岱山範圍,大夥誰也說不清楚。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叫罵聲,雙方的號角聲宛若虎嘯。彼此之間都心懷不滿,彼此之間都覺得對方陰險狡詐。如果士卒們接觸到一處,肯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惡戰。但令大夥失望的是,雙方主將都沒有立刻發布攻擊命令,他們隻是在等,等對方在心裏把所有後果考慮清楚。
不知道什麽時候,穀地中起了風。帶著血腥味道的微風刮過戰旗,將大大小小的旗幟吹得呼呼作響。旗幟下,雙方的士卒都慢慢閉上了嘴巴,他們不再逞口舌之利。男人用刀子講道理,官兵與山賊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麽信譽可談。
瓦崗軍突然動了一下,驚得齊郡精銳隨之一動。但雙方的士兵很快又安靜下來,大夥把目光都集中到同一處。無數道目光之中,有一匹戰馬從瓦崗軍中越陣而出,馬背上依舊是那名銀盔白袍的將軍,此時郡兵們已經都知道了,這個人姓徐,是瓦崗軍的軍師。
徐茂功單人獨騎,穿過大隊的俘虜,來到兩軍中央。望著李旭這邊拱拱手,他大聲說道,“哪位是秦督尉,請出來說話!”
“誰跟你這山賊攀交情!”張元備大聲嗬斥。沒等他說出更惡毒的話,秦叔寶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搖頭。然後慢慢離開了自家隊伍。
“秦二哥小心,姓徐的詭計多端!”齊國遠獻媚地大叫。獨孤林再次用槊柄終止了他的馬屁。當一切嘈雜聲靜下來後,兩軍主將於馬背上麵對麵站到了一處。
“瓦崗軍徐茂功見過秦督尉!”徐茂功於馬背上拱手,致意。
“齊郡秦叔寶見過徐軍師!”秦叔寶客客氣氣地還禮,仿佛麵對的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秦督尉頃刻間橫掃千軍,如此勇武,實在令徐某佩服!”徐茂功不指責秦叔寶以混淆概念的方式欺騙自己,真誠地誇讚。
“徐將軍臨危不亂,險中求生,如此機智,秦某也佩服得緊!”秦叔寶不嘲笑徐茂功以友軍誘敵,心黑手狠,言語中充滿對敵人的推崇。
如果不是身處敵對一方,二人之間的關係簡直可以用“一見如故”四個字來形容。在彼此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悻悻相惜之意。
“可惜此地是戰場!”徐茂功拊掌,大笑。
“可惜軍中無酒!”秦叔寶亦以大笑回應。爽朗的笑容遙遙地傳開,令風中平添許多蕭殺之氣。
“秦督尉將我那六千同夥全誅殺殆盡了麽?”待雙方的笑容都淡了,徐茂功率先發問。
“秦某非嗜殺之人,首惡已經服誅,餘者,希望他們今後好自為之吧!”秦叔寶搖搖頭,回答。這不是實話,卻可以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他不是不想除惡務盡,但心中卻放不下自己好兄弟羅士信,隻好匆匆地策馬趕回。
“徐將軍呢,方才一戰你大獲全勝,可曾見羅督尉和吳郡丞?”回答完徐茂功的話,秦叔寶反問。
“羅督尉和吳郡丞武藝高強,他們不願意留下作客,所以徐某也沒有強留!”徐茂功先回頭向本陣看了看,然後回答。在他的軍陣中,程知節、謝映登還有幾名秦叔寶叫不上名字來的將軍正躍躍欲試。以前日交手的經驗上來看,秦叔寶知道,如果眾人想留,未必真擒不下一個羅士信。
“如此,徐將軍有何打算?”秦叔寶點了點頭,問道。
“徐某願聽秦將軍安排!”徐茂功的語言和動作一直都彬彬有禮。
二人的目光又交匯到一起,仿佛裏邊包藏著千軍萬馬。無聲的廝殺進行了片刻,秦叔寶笑了笑,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道:“秦某以為,今天的血已經流得夠多。所以想你我兩家暫且罷兵,改日再決雌雄,不知徐將軍意下如何?”
“徐某也不願意讓弟兄們再多流血。但徐某想和秦將軍做一筆交易!”徐茂功也笑了起來,刹那間陽光滿臉。
“徐軍師莫非想以那些北海弟兄,換一條回鄉之路?這事兒,秦某得和其他幾位弟兄商量商量!”秦叔寶的眉毛向上跳了跳,追問。他不願意在犧牲齊郡子弟,但他卻苦於尋找不到雙方罷兵的借口。此事責任甚大,如果有人捅到朝廷去,恐怕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陀都要受牽連。
“秦兄請便,我在此靜候佳音。兩千二百三十七名北海郡兵,我都可以還你。還有幾十件鐵具裝,我等也留在了陣後,將軍自管派人去取。秦將軍隻要今天讓開一條道,明天日出之後,你願意領兵來追,還是返回齊郡,徐某都不過問!”徐茂功仿佛早就預料到了秦叔寶有此一說,笑著增大自己一方的談判籌碼。“但我方俘虜,也請秦兄放還。我答應別人來救此北海同行,不能空手而回!”
“如此,請徐軍師稍候!”秦叔寶再度抱拳,打馬返回了本陣。徐茂功笑著抱拳回禮,然後目光從秦叔寶身邊掠過,靜靜地落在李旭臉上。
他沒有故意把自己和旭子之間的交情讓秦叔寶等人知道,雖然此刻處於敵對陣營,但他依舊為朋友的成長而暗自喝彩。今天這場仗,齊郡精銳的表現非常漂亮。如果這一切都是旭子所籌劃,此人已經和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不可同日而語。
徐茂功知道自己將來肯定還會與故人相遇,但他希望自己擊敗旭子在戰場上,而不是靠陰謀。他相信,旭子也會如此。
果然不出其所料,當秦叔寶將徐茂功的建議重複後,李旭和獨孤林都立刻表示了讚成。“再打下去,咱們損失會很大。既然士信和玉麟平安,大夥也不必過於執著一時得失。反正今後的交手機會很多,咱們總有一天會剿滅了他們!”旭子從陣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回答。
這不算縱敵,因為大夥有足夠的理由。這也不算消極避戰,因為,因為今天大夥都累了,休息之後,還有機會追上去。但徐茂功肯定有辦法讓郡兵追不上他,出於對朋友的了解,旭子知道今夜之後,瓦崗軍必然會消失在曠野之中。
那兩千俘虜徐茂功本來也沒打算帶回去,人數越少,隊伍的組成越單純,才越可能使其行動隱秘。忽然間,旭子發現自己看穿了徐茂功的心思,他隔空向遠處笑了笑,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自己的表情。
“也隻好如此了,咱怎不能對北海郡的被俘弟兄視而不見!”獨孤林很不甘心,但與生俱來的好心腸迫使他選擇接受對方的條件。“但這個人,咱們不該還給他。此人在北海作惡多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剛剛做了大當家不到一個月啊,幾位好漢爺!郭大當家在位的時候,哪輪得到小人四處做惡來著!”齊國遠剛剛聽到生還希望,卻又被人給否決了,哭喪著臉哀求。
“可我聽說你們和瓦崗軍勾結,準備伺機攻打齊郡!”李旭冷冷地看了齊國遠一眼,手又按上了刀柄。不將齊國遠歸還給徐茂功是不可能的,但歸還之前,必須從此人身上榨出最後的價值。
“沒有的事,造謠,絕對造謠!”齊國遠不知道旭子在嚇唬自己,大聲辯解。如果不是雙手被綁在身後,他恨不得用力拍幾下胸脯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看看周圍眾人的臉上的表情令人玩味,他低下頭,小聲嘟囔,“誰敢打你們齊郡的主意啊,那不是找死麽?即便是北海,大夥也瞅準了齊郡子弟沒集結,才敢下山攻打的。哪個知道你們來得這麽快!”
“是麽,你怎麽知道齊郡兵馬沒有集結?”秦叔寶眼睛猛然一亮,繼續追問。他有些佩服旭子的仔細了,一個多月來,大夥一直為此次北海群盜的行動規模而困惑。往年這個時候土匪也會下山,但他們決不會這麽大膽,這麽招搖。
“是李密,是李密那廝說你們齊郡郡兵都在春忙,無法救援其他地方的。為了讓大夥統一行動,他還在郭大當家身邊留了個軍師。那家夥好像姓房,齊郡有細作和他聯係。所有消息都是出自此人之口,我們都上了他的當,否則,否則下場也不會這樣,這樣慘!”齊國遠為了保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李密明白齊郡周邊諸盜都被張須陀打怕了,所以製定了一個詳細的行動方案。他認為隻要大夥動作迅速,同時發難,齊郡郡兵就來不及插手周邊郡縣。等齊郡郡兵集結完畢,大夥在北海也站穩了腳跟,誰勝誰負,結局未定。
“姓房的呢,他去了哪?”張元備性子急,揪著齊國遠脖領子質問。
“跑,跑了!”齊國遠被他揪得直翻白眼,斷斷續續地回答,“郭大當家一死,姓房的就不見了。這些讀書人最沒良心,平時說話牛皮亂吹,惹了麻煩他們溜得比誰都快!他還說如果你們出兵,知世郎一定過河殺入曆城。可從頭到尾,知世郎麵都沒露!”
“原來如此,虧得張通守沒離開曆城。”聽完齊國遠的話,眾將彼此以目光互視,不約而同在心中都打了個寒戰。如果張須陀大人也領兵出戰,此刻齊郡肯定已經毀於知世郎王薄之手!這個家夥打著救民水火的旗號,做的事實卻比妖魔還狠。
但王薄還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最可怕的是李密。此人剛從囚車中逃出沒幾個月,卻攪得齊魯大地一片血雨腥風。
這次行動不一定是匆匆謀劃的,有可能他已經暗中和附近的江湖人物勾結了很久。細作、山賊、瓦崗軍還有地方大戶,每方麵力量都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不把此人伸向齊郡的爪子斬斷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北海郡的悲劇就會重演!
但李密留在齊郡的細作是誰呢,誰能把郡兵的動向探聽得如此清楚?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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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心裏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郡兵們還是遵從秦叔寶的命令給瓦崗軍讓開了一條通道。大夥無法像擊潰流寇那樣輕而易舉地擊潰瓦崗軍,況且還有兩千多北海郡的俘虜在人家手裏,如果逼得瓦崗軍狗急跳牆的話,齊郡弟兄將來很難向北海父老交代。
傍晚時分,斥候在二十裏外的一處山穀內找到北海郡兵的殘部和羅士信、吳玉麟等將領。重新清點戰果後,大夥發現最後這一戰實在是得不償失。萬餘北海郡兵拚到最後隻剩下了六千多人,其中還有兩千多是瓦崗軍留下的“買路錢”。羅士信被這個結果氣得哇哇大叫,發誓一定要報仇血恨。秦叔寶卻不溫不火,隻是命令大夥紮營休息,待來日再做打算。
第二天天剛亮,羅士信不顧渾身傷痛,又早早地跑到中軍帳來請戰。秦叔寶拗他不過,隻好撥了兩百輕騎讓他帶著去探聽瓦崗軍動向。臨行前讓他立下軍令狀,如果能追得上敵軍的話,不準進攻,必須立刻回來搬兵。
大夥一邊收拾著行裝一邊等待,差不多到了中午時候,羅士信氣急敗壞地趕了回來。“瓦崗軍簡直是一群無膽鼠輩!”一進軍帳,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眾人知道他肯定撲了個空,也不搭話,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羅士信滿腔怒氣發泄不出來,直到憋得臉都紫了,才喘息著補充道:“他們居然向北鑽了山溝,奔著濟北郡的平陰去了!***,居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濟北郡與齊、魯二郡相鄰,近幾年因為地形複雜和水災泛濫等諸多原因,該郡成為匪患的重災區。官府在各地的控製範圍不超府縣城牆十裏,並且還縷縷有大股土匪試圖攻打縣城。去年被剿滅的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就曾經打下過其中的長清縣。直到後來二人於齊郡兵敗,該縣才被官府從殘匪手中收回來。
瓦崗軍舍魯郡而入濟北,就等於魚兒歸了大海。若官兵追殺,他們時刻會與濟北郡的地方土匪聯手抗敵。即便戰事不利,他們向西再走百餘裏,過了魚山後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澤,東接濟水西連巨野,人馬向裏邊一鑽,官兵累死也追不到。
秦叔寶一點也不為這個結果吃驚。昨天羅士信沒被找回來之前,他已經和李旭等人分析過瓦崗軍的動向。大夥都知道如果是平白無故的話,徐茂功未必會把吃到嘴的東西吐出來。對方之所以做出這麽大的讓步,就是為了不想繼續和郡兵們糾纏。
徐茂功曾經派謝映登暗示過,瓦崗這次出兵前來解圍是受人之托。眼下圍解過了,瓦崗軍的急公好義之名也賺到手了,而魯郡和瓦崗山距離三百多裏,即便他們在這裏徹底擊潰了官軍,最後也撈不到更多的好處。所以不如一走了之,以免承受更多損失。
秦叔寶是有意刹一刹羅士信的驕氣,所以讓他帶人白跑一趟。但這個良苦用心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麵講,上前拍了拍羅士信的肩膀,他笑著問道:“如果你是瓦崗軍主將,你會怎麽辦?”
“我肯定留下來決一死戰!”羅士信氣哼哼地回答。話說完了,他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過於肯定,“其他各路人馬都讓你殺散了,要是我,這口氣,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得!”
可真咽不得麽,對為將者而言,個人顏麵和弟兄們的安危哪個更重要些?看了看秦叔寶的滿含笑意目光,羅士信的聲音減減小了下去,“原來你早就知道他們會逃。可其他諸路流寇也算他們的友軍啊,他們不是來解圍的麽?”
他不是個笨人,近幾天之所以表現得過於莽撞是因為他自出道以來幾乎沒打過任何敗仗,而昨天第一次戰敗就輸得連褲子都差點被人家扒了。待真正換做對方的角度思考後,羅士信立刻明白了其中所有玄機。“這姓徐的家夥也忒地狡猾,我有機會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麽做的。敢情他千裏迢迢地跑來一趟,就為了博個好名聲。別人家的死活,說白了他根本沒在乎過!”
眾人笑著點頭,都同意羅士信的觀點。徐茂功的機智與狠辣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對手,能不遇到最好。如果遇到了,必須陪一萬個小心。
“那種垃圾,我若是瓦崗軍頭領,也不會在乎!”待大夥笑夠了,獨孤林歎息著說了一句,“可惜瓦崗軍中那些大好男兒,如此身手,如是謀略,居然屈身事賊!”
“是啊,那姓徐練出來的兵,比咱們齊郡弟兄不遜多讓。那程知節和單雄信的身手,還有謝映登的氣度,唉……”張元備亦在一邊歎息著搖頭。除了不甘外,如今他心中更多的是對敵人的佩服。這支兵馬與他先前所見的土匪流寇相差太遠了,簡直是天上的白雲和陰溝裏的臭泥漿之間的區別。原來在他心中,自己的父親張須陀,還有秦叔寶、李仲堅、羅士信等人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傑了,如今與瓦崗群英一接觸,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其實不無道理。
“賊勢如此之大,恐非朝廷之福。”吳玉麟所部兵馬損失最重,所以看問題的角度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北海兵弱,他這個郡丞沒有資格像齊郡將士那樣與自己的對手悻悻相惜。如今,他最迫切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境安民。如果附近任何一家山賊擁有和瓦崗軍同樣的實力,北海郡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進攻。
他頓了頓,看著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又緩緩地補充,“這幾天我一直琢磨著那姓謝的話,越琢磨越覺得後怕!”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苦了臉,謝映登的話,大夥不能當著許多人麵重複。但朝廷在瞎玩,流寇隻會越打越多的定論,卻是一點都不錯。這次齊郡精銳大破流寇,雖然最後收宮時吃了一點點小虧,但整場戰役的全局來看,勝利依舊輝煌。但下一次呢,誰能保證新近崛起的流寇全是郭方預、齊國遠這種更新最快***書城***.net希望你加入支持窩囊貨。以瓦崗軍將領的水準來推測,流寇的頭目已經不再是那些吃不飽飯,被逼揭竿而起的平頭百姓了。越來越多的地方豪強子弟加入了進去,中間還有很多誌向遠大,謀劃陰狠的家夥。如李密,還有他麾下的那個姓房的軍師!
這些人精通兵法,善於籌劃,從小又打下了極好的武學功底,他們破壞力遠遠比普通百姓來得大。縱觀此番剿匪作戰全局,一千多齊郡老兵最初幾乎沒什麽損失,但遇到了瓦崗軍後,一戰就折損近三百,雖然這點損失暫時不致命。可這樣的戰鬥再進行四次,齊郡精銳就不複存在!
“咱們趕快回去,抓緊時間練兵吧!朝廷的事情,有朝中大臣管,咱們身為地方官員,盡到責任,也就夠了!”半晌之後,秦叔寶第一個從沉默中緩過神來,歎息著總結。
“也隻能是盡人力,聽天命了。否則還能怎麽著。唉!”吳玉麟苦笑著搖頭,官場上混了小半輩子,好不容易揀了個漏爬上去了,結果還是個隨時有可能送命的差事。死他倒不甚怕,可這樣死未免也太不值。惹了禍的人不去負責,卻讓一心做事的人去添窟窿,什麽世道!
他暗自決定把自己的步伐時刻向齊郡靠攏,背靠大樹好乘涼。雖然齊郡這棵樹未必很大,但眼下至少人家要兵有兵,要將有將。至於糧草輜重上吃些虧,官場禮節上受些委屈,就隨它吧。如果命都保不住的話,要那些虛的東西還有啥用。
想到這,吳玉麟向秦叔寶等人拱了拱手,說道:“吳某這裏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幾位兄弟能否考慮一下!”
“吳大人不要客氣,咱們現在是福禍相倚!”秦叔寶微笑著還禮。讓北海郡一戰折損了大半兵馬,他心裏正有些過意不去。如果對方提的要求不太出格,他決定盡力給予滿足。
“叔寶兄千萬別叫我大人,咱們大家年齡其實相差,相差不算太多。”吳育麟環視四周,信口說著客套話。秦叔寶四十有三,剩下幾個人都不到二十,年齡相差了二十餘歲,的確“不算太多”。“你們幾個彼此之間稱兄道弟,吳某孤零零一個,唉,其實看著,看著滿眼熱的!如果幾位兄弟不嫌棄,就叫我一聲育麟好了。大夥同生共死過的,一口一個大人,未免生分!”
“育麟兄有話請直說,我等能做到的,定不會讓育麟兄為難!”獨孤林被吳育麟“虛偽”的舉止笑得差點沒從胡凳上跌下去,不得不站起身,回應。
“重木老弟就是爽快。吳某這次跟在幾位身後殺賊,也算開了一次眼。我北海郡兵人數雖眾,卻不堪一擊。所以想,想請諸位能抽空過來指點一二,幫我北海練練兵,免得下次流寇再來,我北海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生死攸關,吳玉麟也豁出去了臉皮,咽了口吐沫,繼續說道:“至於這次齊郡郡兵的損失麽,既然是為我北海出頭,我北海自然會全部承擔下來。今後再有類似情況,還請諸位兄弟不吝援手,所有損失我北海來擔著,決對不讓前來幫忙的弟兄們吃虧!”
“玉麟兄倒是打得好算盤!”秦叔寶笑著站起來,說道。“不過你這招隻能治標,未必治本!”
“唉,顧得一時是一時。”吳玉麟見秦叔寶不像是在反對,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訕笑著回答。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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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山一戰,讓秦叔寶等人徹底改變了以往對叛亂者實力的評價。同樣,此刻行走在荒山野嶺之間的瓦崗軍也對剛剛告別的敵人欽佩至極。他們離開岱山範圍後並沒有穿過相對富庶的魯郡,雖然那樣他們更容易於途中通過洗劫大戶人家的莊園的方式獲取補給。相反,他們以急行八十餘裏,連夜撤進了土地貧瘠,盜匪成群的濟北郡。這樣繞路返回瓦崗,他們會比取道魯郡花費雙倍的時間,途中還要翻越兩道高山,跨過兩片巨大的沼澤地。
但這樣走他們會更安全。召集不起足夠的人手,秦叔寶絕對不敢僅憑手中僅餘的七百齊郡精銳尾隨過而來。雖然郡兵們個個英勇善戰,但在濟北郡這地方,各路豪傑們絕對可以憑著人數優勢將他們活活咬死。
“呸,咱們瓦崗軍什麽時候躲過別人!”也有人對徐茂功的安排甚為不滿,馬軍統領單雄信就是其中一個。他在與羅士信交手時腿上挨了對方一槊,雖然不致命,但長時間騎馬行軍會非常痛苦。隨著汗水的侵襲,傷口處仿佛有把小刀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割。
特別是上山下坡的時候,那滋味簡直是受刑。腿上用不起力道的單雄信隻能靠人攙扶,才不至於從馬背上滑下去。稍微有一點不小心,傷口處就立刻向外滲血,沒完沒了地,特別惹人心煩。
比腿上傷口更令單雄信心疼的是那數十套戰馬的具裝,好不容易從敵軍手裏搶來了,徐茂功偏偏要故作大方地還給別人。雖然他跟大夥的解釋是,用重甲裝備起來的鐵騎數量如果太少了則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多了瓦崗軍卻支撐不起。但身為馬軍統領的單雄信拒絕接受這個借口,在他看來,徐茂功此舉分明是向敵人示弱,不但丟了他一個人的臉,而且有損瓦崗軍的威名。
“少也比沒有強,積少成多。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越窮越大方。咱們是山賊,玩什麽假仁假義!”他看了遠處的徐茂功一眼,小聲嘀咕。每抱怨幾句,腿上的痛苦就感覺輕一些,頭也不覺得暈得向先前一樣厲害。
“得了吧,老單。別那麽小氣。軍師說得對,跟敵人硬拚咱們損失太大。你又不是沒和他們交過手,那齊郡官兵的實力可一點也不在咱們瓦崗軍之下!”程知節聽不慣單雄信沒完沒了地羅嗦,在一旁低聲勸告。
他這話出自一番好心,卻剛好戳在了單雄信的痛處。“實力強怎麽了,實力再強咱們也沒敗給他們。真要打下去,誰先倒下還不一定!”單雄心瞪大眼睛,發出一連串咆哮。惹得附近的士兵紛紛回頭,不明白今天單頭領吃錯了什麽藥。
“再打一仗,肯定是咱們贏。行了不?老單你滿意了不?但仗打完了,弟兄們也就拚差不多了。你老單就一個人回瓦崗山吧你,回瓦崗當你的光杆山大王去!”程知節被單雄心吼得有些心頭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帶馬向隊伍前方走遠。
這句話聽在單雄信耳朵裏卻比剛才那一句更戳得人想要吐血。與齊郡精銳第一次交手時,瓦崗軍所部兩百騎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單雄信身為馬兵統領,等於在那之後他已經坐實了光杆山大王的身份。
“誰的錯?咱們又不是沒機會擴軍。我早說過人手不夠,人手不夠,可你們就是不聽。還夢想稱雄天下呢,連場大點的戰鬥都應付不了,稱雄個鬼!”單雄信一邊說,一邊用馬鞭抽打著路旁的樹枝樹幹。他膂力甚大,打得周圍碎葉滿地。程知節懶得跟他辯,尋常士卒沒有和他吵架的資格,一時間周圍都靜了下來,隻聽見他一個人在嚷嚷。
“河南諸路三十六家英豪,哪家拉出來不是帶甲數萬。唯獨咱們,精兵,精兵,精到沒兵!”單雄信越說聲音越高,仿佛巴不得有人能跟他吵一架。
精兵之策是徐茂功在翟讓剛剛拉起隊伍時就提出來的,當時瓦崗軍主要通過收山寨附近大戶人家莊園的“供奉”(注1)為生,他們養不起太多的軍隊,所以也承受不起過於嚴重的損失。
後來瓦崗軍在東郡漸漸站穩腳跟,卻不忍像其他流寇一樣劫掠鄉裏。他們試圖把自己和盜賊區別開來,所以征集甚有限度,當然也就不得不將精兵策略堅持了下去。
這個策略為瓦崗軍贏來了“義師”之名,但最近也遭受到了很多非議。特別是李密上山後,這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認為眼下已經到了群雄並起的時候,多拉一些人入夥就多一份力量。徐茂功卻固執地以為兵貴精不貴多,二十萬拿著木棒石鍬的農夫絕對不是五千熟悉號令,久經訓練的老兵對手。
雙方多次公開探討今後的發展策略,而翟大當家素來不是個有準主意的人。所以使得頭領們也分為了兩派,一派支持徐茂功慢慢積蓄力量,暫時不當出頭鳥的做法。一派認同李密的快速壯大實力,準備爭雄天下的觀點。
單雄信相信徐茂功的人品,卻支持李密的建議,所以兩頭都不討好。本來他也不想提這些沒意思的事,但今天腿上一疼,說話就立刻沒了遮攔。
“單二哥,你這話說得可不合適。北海郡可是有十萬義軍來著,十萬義軍的結果如何,你可是親眼看到了!”謝映登從後邊趕上來,慢聲細語地反駁。
一邊說話,謝映登一邊給單雄信使眼色。徐茂功所在位置與單雄信這裏相隔並不太遠,如果單雄信一直嚷嚷下去的話,對方肯定能聽見他的牢騷。雖然徐二當家心胸寬闊,但在眾嘍囉麵前,他也必須保護自己的威嚴。
況且徐茂功的觀點已經得到了事實的檢驗。起初前來救援北海義軍時,很多將領對義軍的戰鬥力充滿希望。十萬大軍席卷北海,即便再不濟,也能堅持上三、五個月吧!誰想到大夥剛走到半路上,就聽說北海義軍被人家趕出北海了。等大夥到了岱山腳下,發現傳說中十萬義軍隻剩下六千,而官兵隻有一千正規兵馬,其餘全是臨時拉來湊數的民壯。
“他們起事才幾天,咱們可是折騰兩年多了。如果開始就多招些人訓練,還會訓練不出來。況且北海郡那幫濫人怎麽能跟咱們瓦崗軍比,他們之中哪有可堪為將的!”單雄信把自己的聲音略為壓低了少許,不服氣地辯解。一方麵他期待著瓦崗軍能迅速發展壯大,一方麵他也瞧不起北海群寇那種徒燈火書城獨家首發有數量,沒有戰鬥力的軍隊。偏偏兩種本來有矛盾的發展觀點在他嘴裏能得到完善的統一,反過來調過去都貌似甚有道理。
“單二哥,北海英雄還是有些本事的,隻是他們被秦叔寶打了個措手不及!”徐茂功身邊前方有個騎著紅馬的頭目折了回來,低聲向單雄信和謝映登二人說道。同時,他悄悄用馬鞭指了指跟在徐茂功馬屁股後的齊國遠,示意單、謝二人不要過於刻薄。
齊國遠現在是真正的光杆大當家,身邊一個弟兄都沒剩。此刻在人家背後數落北海英雄沒本事,實在有落井下石之嫌。況且此人上了山後就等於瓦崗軍的一分子,騎紅馬的頭領不希望今後大夥心裏有太多隔閡。
“伯當,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單雄信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抱怨聲實在大了點兒。既然走在徐茂功身邊的人能聽清楚,徐茂功本人肯定也聽了個一字不落。
“你這大嗓門,估計山裏的豹子都被嚇跑了,誰聽不見!”王伯當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回應。“軍師知道你腿上不舒服,所以故意裝聽不到,免得大夥大夥都難堪!可你也收斂著點兒,別逼著他要嚴明軍紀啊!”
“嗚!”單雄信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同時瞪圓了一雙豹子眼。“俺老單剛才實在對不住!”他低聲衝著徐茂功的影子嘀咕。“不過,好好的具裝給人還回去……”
“得了吧,老單,你別沒完沒了。你沒發現麽?軍師還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鐵具裝,卻沒還他們戰馬?”王伯當知道單雄信就是個強種脾氣,即便心裏錯了嘴上也不會服軟。“軍師不看好具裝甲騎的戰鬥力,你想想,咱們跟齊郡精銳作戰,是那些跑來跑去的輕騎兵讓人頭疼,還說具裝甲騎更讓人頭疼!”
“當然是輕騎兵,***,老子第一次看見這種打法。占老了咱們的便宜。可他們人多啊,如果同樣數量的具裝甲騎…….”單雄信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嘴。
他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雖然有時候嘴強。輕騎兵的造價不到具裝鐵騎的兩成,對戰馬的要求和對士卒素質的要求也遠低於具裝鐵騎。幾項因素綜合計算下來,打造兩百具裝鐵騎的花費足夠打造兩千輕騎兵。
如果兩千輕騎兵都有合適的戰術,包括齊郡精銳的那種欺負步兵行動速度慢的戰術,他們足夠擊跨上萬訓練有素的步卒。如果遇到北海義軍那種不經打的肉頭,兩千輕騎足可破其數萬,甚至十幾萬。
單雄信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景,自己帶著千餘騎兵在十倍於己的敵軍麵前飛馳而過,身邊亂矢如雨,卻阻攔不了騎兵們的奔馳速度。騎兵們一邊跑一邊將箭射入敵陣,不需要準,那麽密集的隊形,直接射進去就能造成巨大殺傷。幾個***兜下來,敵軍士氣大沮,然後一敗塗地。弟兄們策馬追上去,從身後砍瓜切菜一樣將敵人砍翻。
他知道,這種戰術已經有人用過了。齊郡精銳為什麽能如此幹淨利落地幹掉了瓦崗軍的北海同行,用的就是這種“新穎”的戰術。
這種戰術不能稱為無敵,但對付步卒,特別是裝備不整,訓練程度差的義軍簡直是絕殺之招。“好狠的秦叔寶!”單雄信於心中暗自歎服。雖然剛才的畫麵隻是靈光一閃,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順著這條路走下去,會有更多精華戰術向自己展開。
“虧得他們遇到了軍師!”突然窺到了輕騎兵戰術門徑的單雄信擦著額頭的冷汗想。如果當日不是徐茂功應對得體,瓦崗軍損失一定比現在還大。
他磕了磕馬鐙,沿著隊伍右側預留出來的緊急通道向徐茂功追去。他要把這份心得與徐茂功分享,既然軍師有克製騎射戰術的辦法,肯定對此類戰術了解得更深。
“這個急性子老單!”王伯當笑著數落。單雄信幹什麽去了,他和謝映登兩人非常清楚。實際上在第一次與齊郡精銳交手後,他和很多瓦崗將領就意識到了新戰術的威力。對於習慣並熟悉傳統的具裝甲騎戰術的他們而言,這是一種充滿新鮮感和誘惑力的戰術。畢竟大夥現在是義軍,沒有朝廷那種動輒打造數千***書城***.net鐵具裝,從西域高價買進良馬的實力。憑借手頭的微薄條件,以本地戰馬和牛皮輕甲、橫刀、短弓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輕騎兵,是最現實,也是最合理的一種考慮。一旦這樣的軍隊打造完成,瓦崗軍的活動範圍和攻擊力至少能擴大三倍。如此,他們就有機會風一樣殺出東郡,無論是西下滎陽還是南取許昌,都是旦夕之間的事。
聽到背後傳來的馬蹄聲,徐茂功臉上浮現了一絲微笑。剛才他一直沒有忍住沒維護自己的威嚴,就是刻意給單雄信一個發泄的機會。對於瓦崗軍中這個年齡比自己大,性子爽直的馬軍統領,徐茂功是衷心的喜歡。以他的觀人之術來看,這樣的人光明磊落,不會背後給人下刀子。此外,他欣賞單雄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此人對騎兵戰術的領悟能力相當高,也許僅次於當年的李旭。
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徐茂功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當年他的夢想是拜將封侯,所以每次聽到旭子的消息,他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夢想。有時候,徐茂功很羨慕李旭的好運,因為他堅信,如果有同樣的際遇,自己未必做得比旭子差。
可造化弄人,並不是所有人剛一從軍就能得到唐公李淵青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地躲過一切劫難。徐茂功清晰地記得當年官府強行到家中來拉差的情景,徐家錢花了不少,人托了一堆,但對方憑著一紙征兵令反複搜刮,索要無度。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才上瓦崗投了翟讓。半年後聽聞好朋友的消息,此時,對方已經成了大隋軍中一名校尉。
“徐軍師是否為姓李的那家夥心煩!”一直跟屁蟲般跟在徐茂功馬後的齊國遠突然加快腳步,搶在單雄信前麵問道。
“那騎射戰術出自草原上的遊牧部落,應該是李仲堅帶回來的,而不是出於秦叔寶之手。”徐茂功沒有回答齊國遠的話,轉頭對跟上來的單雄信說道。“但齊郡精銳使用時,顯然根據咱們中原的戰術改進過。這種戰術首要強調的是速度,然後才是攻擊力!我的領悟也不多,但回山後咱們可以一塊探討。”
“軍師知道的難道比姓李的少麽?”單雄信楞了一下,言語中約略有些失望。
“他的悟性向來比我好,並且經曆過兩次征遼,一次平叛。帶兵和實戰經驗也遠比我多!”徐茂功點點頭,非常謙虛地回答。他發覺自己居然在為李旭而驕傲,雖然此人將來有可能成為最令自己頭疼的對手。
“在下倒是有個方法,可以讓姓李倒大黴!”齊國遠強行又插了一句。剛剛入夥,他急著立功表現,所以一時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
“哦?”徐茂功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驚問。
“軍師和李仲堅以前就認識?還是很熟?”齊國遠盡情賣弄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密公在齊郡有眼線,如果咱們把這個消息通過他傳給張須陀……”他嘻嘻笑著,滿臉陰險。
“勝之不武!”徐茂功連連搖頭。
“這招叫下蛆,肯定管用!那秦叔寶和羅士信看張仲堅本來就未必服氣,他一個外來戶,卻到處指手畫腳……”齊國遠兀自喋喋不休,試圖讓徐茂功理解自己這個主意的高妙所在。
“無恥至極!”單雄信毫不客氣地評價。“你要敢再動這個念頭,信不信老子一槊戳了你!”他大聲威脅,恨不得立刻把齊國遠找個沒人的山穀扔下去。
“得,得,算我沒說還不成麽?”齊國遠嚇得一縮脖子,又躲到了徐茂功的馬屁股後。過了片刻,他又探頭探腦地補充,“不過人多嘴咋,如果消息傳到齊郡,單二哥可莫要賴在我的頭上!”
注1:供奉,保護費。為舊時山賊的一種做法,他們本著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給山寨附近村子提供保護,免於村落被其他流寇搶劫,同時收取一份固定的費用,維持山寨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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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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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嵐舉著蓑衣,自己卻隻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質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頭一澆,直接貼在了身上。她的頭發很黑,睫毛很長,洗盡錢華的臉色是一種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純淨,但很細膩,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被旭子注視得有些不好意思,純淨之下還有一團火焰在慢慢上湧,若有若無地,灼傷人的視線。
“你怎麽跑出來了?”李旭沒急著接蓑衣,而是警覺地問。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嚨下隱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傷人的是疑慮。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賣自己,旭子不知道這世界上還能相信誰。也許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備。甚至那些曾經血脈相連的,比如說五哥張秀。
“雨突然來,我知道老爺沒帶蓑衣。蓑衣….所以….”石嵐顫抖著已經發紫的嘴唇,斷斷續續地解釋。眼前的旭子給她的感覺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從去年冬天被此人買下後,闔府老幼一直都對她以禮相待。在這段安寧日子是如此難得,令人有時候都忘記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個好人,和秦叔寶他們截然不同!”石嵐曾經一遍遍得出類似結論。
“但老爺今天的眼神和臉色…….”她慢慢地垂下頭,讓冷雨順著脖頸灌入領口,隨身體輪廓而轉折起伏。
“老爺,老爺,怎麽站在這裏。這麽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沒等李旭猜出對方的險惡用心,管家李無咎的聲音遙遙地傳來。老人穿著一件蓑衣,手裏還捧著一件。在他身後是同樣全副武裝的來福和來順,各自還捧著一個鬥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傘就衝了出來。這大風,竹子紮的玩意還不是一吹就散架麽?”好心的老管家先劈頭蓋臉地將客人一通數落。然後走上前,不由分說將鬥笠蓋在旭子頭上。
“好歹老爺回來了,省得我們分頭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個鬥笠,一件蓑衣,橫穿半個曆城,也保不準會走到兩岔去!”老管家的嘴雖然有些碎,意思卻表達得很完整。原來雨乍一大起來時,府中諸人都想到了東家早晨出門時沒帶任何遮蓋事物。所以眾人決定分頭前來迎接,結果沒等管家指派好路線,石嵐耐不住性子第一個跑出了院門。
“我以前沒,沒用過傘。不曉得,不曉得它那麽嬌貴!”隱藏於皮膚下的火焰終於燒到了表層,石嵐紅著臉,解釋的聲音細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發現女孩手裏還握著半截竹棍,上麵零星掛這幾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傘骨。至於傘麵,已經不知道被風吹到什麽地方去了。毫無打傘在暴雨中行走經驗的她顯然摔過一跤,膝蓋處還有泥漿的痕跡。
油紙傘,因為其精致且輕便,是富貴人家賞雨時的最愛。特別是在春雨連綿的天氣裏撐一把彩色紙傘,一邊漫步欣賞空蒙山色,一邊聽雨點打在油紙之上的細碎韻味,令生活中平添詩意幾許。但尋常小門小戶不會花錢買那既不實用,又容易壞的敗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莖編的蓑衣就不錯了,大雨天不能幹活,瘋子才到外邊找罪受!
和石嵐一樣出身於貧困,並曾經深深品嚐過由貧困而帶來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誤解了石嵐的好心。看著一邊哆嗦,一邊將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但很快,警覺就再次充滿了他渾身上下沒一個毛孔。“誰知道她這份關心是不是裝出來的,平白無故,她獻什麽殷勤?”
“咱們快點回家去,我叫廚房準備了熱湯。來福,上前攙著老爺!來順!跟在大夥身後牽馬!”管家伺候李旭穿過防雨之物,然後大聲招呼。旭子平素對人隨和,所以管家在他麵前也沒太多顧忌。平時大夥更像生活在一個院子裏的親戚而不是主仆,彼此之間處處透著溫情和關切。
但石嵐除外,自從進入這個家的第一天,她就沒融進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雖然她同樣是被旭子從人市上領回來的。她也無法與管家、廚娘和花匠這些受雇傭但有人身生自由的仆從同列,因為眾人皆可為李府做事,李旭卻沒有任何事情安排給她做。甚至連居住之處,都是不倫不類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遠親。
“可憐的石姑娘,嗬嗬,她一番心思東家依舊視而不見啊!”跟在李旭身後,看著前方隔著大大一段距離的三個身影,老管家李無咎笑嗬嗬地想。與旭子靠得近是來福,東家不用他攙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側肩膀和石嵐之間卻空著很大一段距離,二人幾度因為躲避路上的水窪而相互靠近。但過了水窪後,彼此的身影又警覺地各自分開。
愛管閑事的老管家一直認為旭子和石嵐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嵐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後,他依舊認為東家應該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長得很水靈,怪不得東家不惜與秦叔寶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領回家來。特別被雨淋了後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樣,都讓人憐到了心眼兒裏。此種的天生媚骨的女子隻有東家這樣有大福氣者才能采拮,換了其他人還真未消受得住。至於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那有什麽?大戶人家的男子誰在這個歲數上沒有三、五個侍妾伺候著。反正她們又入不了廳堂,大不了最後厭倦了,給一筆錢打發走唄,這還算有情有義的。若是碰上那些無情的主,亂而棄之是家常便飯,誰人又能說出些閑話來。
至於石嵐在眼中流露出來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並不覺得女人心係旭子有什麽錯,像東家這樣年紀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貴者,哪個女孩子不願意偷偷地看上兩眼。況且東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無論在外邊還是在家裏,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縣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著李旭和石嵐依次走入了大門。雨後的台階有些滑,石嵐不小心晃了一下,幾乎本能地去拉前邊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轉向一邊,將大門推得發出“乒”地一聲,十分刺耳。
在她即將摔倒的一瞬間,老管家看見旭子的身體停了停。“畢竟是練武之人,簡直後腦勺上都長著眼睛。”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旭子會轉身相扶,但他的身體隻是停了停,低低說了聲“小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後堂。
“唉!”管家看得心裏直歎氣。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麽,放在手邊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麽?“東家不會還沒嚐過女人滋味吧!”在雙腳踏入自家門檻的瞬間,老管家如是想,他無奈地笑了笑,搖著頭走向廚房。
“又在故作可憐博取同情,誰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李旭冷笑著,推開自己的臥室門。他強迫自己相信石嵐的一切舉動都是裝出來的,僅僅是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這個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務繁忙,與她的話不多。但有一個美麗女子在家,他覺得整個院落都平添了數分生機。
可今天,他卻覺得石嵐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懷疑。結合前一次鬧匪患時,北海郡的亂匪對齊郡子弟的集結情況幾乎了如執掌的情況,旭子很有理由懷疑石嵐就是李密留在齊郡的眼線。“不對,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動聯係的李密。因為她想給自己的父親報仇,所以賴在我的府上!”旭子一邊被來壽伺候著換上幹衣服,一邊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詭異,陰狠中透著邪惡,從沒見過主人如此模樣的來福嚇得手忙腳亂,幾個絆絛係來係去,不是係偏了位置,就是係脫了鑖眼。
“你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無可忍,怒叱。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腦門,手腳不聽使喚!”來壽見李旭發火,動作愈發笨拙。嘴裏不停說著好話,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腳踢出家門。
看他這樣惶恐模樣,旭子反而自覺無趣了。“你下去吧,等會兒給我送壺熱茶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走了突然變得笨拙的來壽。係絛絆是件小事,本來就不需要人伺候。隻是來壽一走,屋子裏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紗糊就的小窗上,點點滴滴,每一聲都透著孤獨。
這一刻,旭子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冷。剛才的淋雨的時間太長,從頭到腳,一直到骨頭好像都被淋透了,連帶五腹六髒一塊凍成了冰。偶爾歎一口氣出來,都是一團白霧。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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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霧在歎息中慢慢飄散,勉強凝聚著的心神也隨之淩亂。旭子悶哼了一聲,雙手支在了窗台邊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傳來一股股難言的痛癢,從頭到腳仿佛有很多螞蟻在爬。那是曆次戰鬥留下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幾處。原本以為受傷多了以後人就會麻木,就會忘記疼。事實上,那些瘡疤唯恐被主人忘記,每次陰雨時,都會主動提醒旭子它們的存在。
身上的傷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傷呢呢?旭子擄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傷痕在皮膚上蠕動。他記不清那些傷是在哪次戰鬥中所受,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出塞之後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賣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親戚的,每次背叛過後,他都盡力讓自己振作,盡力把它看作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磨難。寶劍鋒從磨礪出,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況且自己本身隻是一塊頑鐵。這樣自我安慰著,他慢慢地用笑容將自己封閉起來,慢慢地學會自我保護。
一道淡紫的閃電從空中劈落,將漆黑的天空劈出條巨大的裂縫。在閃電消失的瞬間,雲被燒紅,翻滾如血。“賊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著雷聲將屋子砸得瑟瑟顫動。指關節的劇痛快速傳回,壓過舊傷口的痛癢,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原本以為,經曆多次背叛後,自己會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麵對這些風雨,沒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閃電,依舊劈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此後再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搖頭,長歎。如果成熟的定義就是從身上將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抹去,就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學,去嚐試著做。雖然未必學得徹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學習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觀人之術就是從徐大眼身上學來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東西,自己一樣能夠亦步亦趨。
想到這,他仰起頭,再度噴出一縷白霧。然後用手臂將身體盡量撐直,以免被人無意間看到自己的軟弱。屋子裏沒有人,他的擔心純屬多餘。小廝來壽估計是被嚇到了,說是去廚房端茶,茶樹葉子都快落光了,依舊沒將茶端回來。
四下掃視的半圈,旭子為剛才對來壽的粗魯而感到有些歉意。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賣身給大戶人家做小廝,每天都陪著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旭子不發脾氣,他們還戰戰兢兢。猛然間出言嗬斥,足以讓他們嚇破膽。
他們是無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沒能力背叛。旭子搖頭苦笑,正當他準備找些事情來分散心神的時候,耳邊隱隱傳來一串腳步聲,緊跟著,門“吱呀”輕響,淡淡的茶香帶著雨天的味道鑽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麽我再喊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間裏歇兩天。如果管家問,就說我答應你的!”旭子低聲吩咐,話語中不無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邊受到的委屈發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為,從小時候起,父親就以自身為榜樣教導過他怎樣做一個男人。
來壽今天的膽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許多,放下茶水點心後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李旭身後,低聲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廚房特意煮的茶,裏邊放了人參的。老爺趁熱喝了吧,冷了就沒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過頭來,隻見一名少女雙手捧著托盤,在自己身後悄然而立。此時的她換了一件淡綠色的曲裾,外麵又套了件鵝黃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關切之意宛然,還有一雙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爾亦帶著幾分迷茫。
是石嵐,自從見麵後就引來無數麻煩的石嵐。當日旭子鬼使神差地從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麵是看其可憐,另一方麵是惜其柔弱。不過是心頭柔軟處偶爾一動,並沒包含太多其他含義。誰料此舉牽扯出麻煩無數,先是引起了秦叔寶、羅士信等同僚的誤會,後又被管家以為是貪圖別人美色。旭子沒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著時間去證明一切。反正半年來二人之間什麽也沒發生,石嵐依舊住在客房,依舊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麽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問。他今天可沒心思欣賞石嵐的打扮,剛剛決定摒棄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個人試試其具體效果。
“來壽剛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參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親手熬的,燉了小半個時辰呢!”石嵐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來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裏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來,旭子雖然對她不假辭色,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一舉一動都隱藏著敵意。
在對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嵐發覺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雖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發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難,也要尋得一個給父親報仇的機會。平素旭子笑臉相對時,仇恨就如一條蛇,時刻吞噬著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態度突然變得惡劣後,她反而無端地膽怯起來,唯恐惹得對方絲毫不滿。
“我這是怎麽了!”石嵐用牙齒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抬起頭,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猶如兩軍相對,她立刻被殺得丟盔卸甲。將視線快速偏開,恨不能馬上找個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沒有繼續追殺的興趣。慌亂中的石嵐感覺到手上一輕,茶碗被對方從從托盤取走。她輕輕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禮。然後轉身匆匆走向屋門,雙腳邁動得卻不足夠快,還沒走到門邊,旭子的話已經從背後追了過來。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霧,低喝。剛燒好的參茶有些燙,炙烈的熱浪從嗓子眼一直滾到心底。但這些並不能將心頭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還習慣麽?”他不理會石嵐的緊張,繼續追問。目光再次凝聚如刀,隻刺對方心窩。
“快,快七個月了,石,石嵐笨手笨腳,給老爺添麻煩了!”石嵐再次屈膝,低頭,向主人施禮。曲裾和比肩搭配起來很顯身段,人影晃動處如弱柳拂風。李旭平素不限製她的花銷,管家也刻意討好,所以現在的石嵐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裝扮,無需刻意塗抹,便能盡顯青春少女的明豔。
但旭子接下來的話卻將令她的身體猛然僵直。“記得姑娘說過在臨近郡縣有親戚,眼下道路還算太平,賣身契我已經還了你,你隨時可以去投親!”
李旭一字一頓的說著,從牙齒地縫隙裏體味著某種報複的快意。石嵐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線,他沒有證據證明。但他身邊不能再留一個隨時可能出現的背叛者。這幾年受的傷已經足夠多了,不願,也沒必要為一個本不相幹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會很失望,很震驚,甚至因身份的敗露而驚惶失措。這些後果旭子都曾設想過,所以他強迫自己去看,通過傷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腸變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對方的身體隻僵了很短一段時間,然後就慢慢恢複了柔軟。
“的確打擾了老爺很長時間,如果老爺不提醒,二丫幾乎忘了!”石嵐抬起頭,給了旭子一個從容的笑臉。這一瞬,她的眼神裏寫滿憂傷,但身體卻極為堅強,與麵前的旭子簡直是天造地設。“這些日子,謝謝老爺照顧。石嵐若有機會,一定回報!”她緩慢說著,慢慢感覺到自己全身血脈凝結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當初那濃烈的恨意。盡管被掃地出門後,就失去了最佳報仇機會。但隻要人活著,隻要用心去恨,再強大的敵人也會露出破綻。
這種冷靜與絕決的表情遠出乎旭子的預料,也許是因為喝了參茶的原因,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裂了一道縫,裂縫中,湧出的是一股說不出地悵然。
“你準備去哪?”旭子不無懊悔地追問。
“老爺既然命令石嵐走了,又何必問石嵐去處呢!”正快步走向房門的石嵐回過頭,微笑著回答。
“我不是趕你走,我隻是,隻是覺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裏,久了,恐怕名聲有損!”李旭緊張地給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雖然內心深處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他依舊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殘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殺人性中所有閃光點,這成熟的代價也未免太大!
“我一個土匪的女兒,哪裏還在乎什麽名聲。”石嵐搖頭,微笑。“倒是老爺,其實沒必要理會外邊那些風言***。你越在乎,別人的陰謀越容易得逞!”
這一刻,她的笑容淒厲如電,瞬間撕破了旭子心頭所有偽裝。“你怎麽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問。他一把抓住了石嵐的右腕,隻輕輕一用力,便令對方丟掉了托盤,高高地舉起了手臂。
“啊!”石嵐口中發出一聲痛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這個謠言,對不對。你一直與瓦崗寨的人有聯絡,對不對。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哪點慢待過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團的煙眉,厲聲追問。
所有謎團都找到了源頭。是石嵐,因為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樓台的便利,她才能將齊郡的準確軍情通報給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為和瓦崗寨的人有勾結,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謠言,並且故意裝做關心自己的模樣。通過雨中送蓑衣的行為,以便更深入地與自己接近。
這個女人心如蛇蠍,自己居然還將她養在家裏,還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滿了懊悔,充滿了仇恨,隻待聽得一個是字,他便要將對方掄起來,狠狠地摔到外邊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嵐痛苦地叫喊著,眼淚滾滾下落。一邊掙紮著反抗,她一邊大喊,聲嘶力竭,“我沒有,我連家門都很少出,怎麽會聯係什麽瓦崗寨的人。況且你從沒跟我說過軍情,我又拿什麽給人做眼線?”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旭子一聽,立刻從狂怒中恢複幾分理智。他的確沒有跟石嵐提過軍中諸事,甚至跟管家閑聊時,也很少說起齊郡郡兵的情況。石嵐亦很少出門,很少接觸軍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給人當細作,也沒什麽機會。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剛剛聽聞,她怎麽已經知道?李旭慢慢鬆開石嵐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滿了殺氣。在他殺人般的目光裏,石嵐像受驚了小貓般倉惶後退,直到整個人貼上了牆腳,無路可逃了,才一邊痛苦地揉著手腕上的淤痕,一邊哭著還嘴,“流言幾天前就傳開了,管家說這些人卑鄙無恥,怕影響你的心情,所以才不準大夥提。你不信可以去問管家,問來福,對人家這麽凶幹什麽?嗚嗚――”
“的確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間軟了下來。他剛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嵐手腕處肌膚被握傷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為眨眼。自己這樣傷害石嵐,和別人從背後捅自己的刀子有什麽兩樣?旭子心中充滿了自責,他快速向前走了幾步,在對方試圖躲開前,輕輕地拉住了那支受傷的手。
“對不住,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旭子喃喃地說道,滿臉尷尬。前後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已經將剛才的誓言忘得幹幹淨淨。
“可你已經做過了,這些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石嵐抹了把眼淚,低聲抱怨。輕輕歎了口氣,她又接著補充了一句,“無論別人說什麽,隻要你自己無愧於心就成了。況且山賊中未必沒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傑!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慣我,雨停後我就走,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聽完石嵐的話,旭子心頭又是一軟,挽留的話衝口而出:“如果你沒有地方去,其實可以留下來!這個院子,滿空的!”
“老爺這是挽留我麽?”石嵐被李旭的魯莽模樣逗得婉兒一笑,噙著淚問。
“是,是,你隨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盡,憐意又生,回答的話歧義無限。
“還住客房麽?”偏偏石嵐甚為膽大,鼓足了勇氣追問。
旭子的心猛地一縮,剛剛被參茶融化開的血液全部湧上頭頂。“她在暗示我!”他發現自己幾乎能讀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當初在草原與陶闊脫絲相伴,日子簡單而快樂,但對方的心思,他從來沒努力猜測過。
後來與婉兒相處,日久生怨,婉兒到底喜歡不喜歡自己,到底想的是什麽。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獨今天的石嵐,膽大又狂野的石嵐,幾乎把愛慕和期待直接地表達了出來。如果旭子再聽不懂,他就簡直成了白癡。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聲答道。大手一揮,再次握住了石嵐的雙腕。
“老爺,你弄疼我了!”石嵐的抱怨聲音仿佛從鼻孔中發出來的,甜膩膩令人心生綺思。旭子換了個不讓對方疼的姿勢,改拉為抱。石嵐的身體猛然又是一僵,瞬間柔如春水。
攔腰將對方抱著走了幾步,旭子抬腿踢上了門閂。外邊的雨很大,距離吃晚飯時間還早。這樣的下午不會有人跑來打擾。如此風雨交加之時,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師來教。他笨過若幹次,不會再繼續笨下去。理智在閃電與雷聲中讓位於本能,石嵐喘息著承受,無怨,無悔。
又一道閃電襲來,旭子感覺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間,他失去了自我,抱著石嵐,如醉如癡。所有煩惱,所有憂傷都飄散而去,在這狂風暴雨的下午,在這個小屋中,隻有他們兩個。
兩個人,有時便是整個世界。
當理智又恢複過來的時候,旭子看見對方在流淚,清澈地淚滴順著耳垂滾落,被外邊的閃電一映,絢麗如珠。
旭子以為對方會提什麽要求,他冷靜地做好了相應準備。如果這個要求出格的話,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拒絕。
不出他的預料,石嵐果然開口。隻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聽在耳邊猶如驚雷。
“抱緊我!”她伸出雙臂,乞求。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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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素是來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不覺間烏雲散去,萬道金色陽光從天而落,透過窗紗,篩出一地竹影。依稀掩映之間,蕩漾著的是幾聲蛙鳴,平平仄仄地,仿佛某曲樂章的餘韻。
旭子慢慢地從床上支撐起身,眯縫著眼睛向窗台邊看。睫毛將日光濾去大半後,小窗下的人影顯得亦幻亦真。她梳頭發的動作很柔,仿佛生怕驚動了此刻的靜謐。在烏黑的長發下,是纖細卻不柔弱的腰肢。旭子衡量過,比雙手合攏略粗,悸動時帶著生命的活力。
“你也醒了?”窗邊的人回過頭,帶著幾分鼻音輕問。她站起身,試圖走過來侍奉李旭穿衣,兩腳剛剛挪動,有股酸酸軟軟同時帶著幾分痛的感覺立刻傳遍了全身。那是種美妙的痛,濃烈時好似醇酒。第一次品嚐其中滋味的人難免有些敏感,被刺激得雙眉輕輕匯聚皺成團,鼻孔中發出的呻吟動人心魄。
“我自己來吧!”李旭笑著翻身坐起,從窗邊的木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臉上胡子很密,但一笑起來立刻充滿陽光。如果不知道其底細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個身經數十戰,兩手染滿血的悍將。
“那怎麽行,你,你畢竟是老爺!”石嵐連忙拒絕,唯恐被人責怪自己伺候不周。旭子卻不肯等她恢複體力,笑著將所有絆絛自己係好。踢著雙家居的布鞋走到窗子邊落坐,繼續看對方整理如雲長發。
石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兩手的動作不斷加快。“有什麽好看,沒看過女孩子梳頭麽?”一邊忙碌,她一邊微嗔。不知不覺間,紅霞又飛了滿臉。
“沒,的確沒這麽近距離看過!我家沒有姐妹,沒人梳給我看!”李旭搔搔頭皮,老老實實地回答。
後半句解釋令人啞然失笑,石嵐抿起嘴,盡量不讓自己失禮。自己倒是曾經有一個哥哥,可誰家女子會梳頭給親兄弟看?想到死去的親人,她的心瞬間被震針了一下,笑容卻依舊燦爛如霞,“難道沒有其他女子在你麵前梳頭麽?你這麽大的官?少年得意?”
“長大後,我一直呆在軍中!”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至於從哪天起算長大呢,他亦說不清楚。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特別是經過剛才那番瘋狂之後。
男人有了女人後,才會長大。這句話也許真的有點道理,至少,旭子感覺到自己的思路比先前清醒。包括女孩子的心思,原來從來看不清,現在卻依稀能捕捉得到。就像眼前的石嵐,她的很多話剛一出口,旭子已經明白其中本意。
“你在家時沒買過丫頭麽?不是像我這樣粗手笨腳的,而是,而是……”她想問一問旭子有沒有通房丫頭,卻無端害起了羞,終究說不出通房二字。下午的風雨中的餘味尚在,她不知道男人這樣算不算花叢老手,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跟陌生人分享,終是不如自己藏起來慢慢品味得好。雖然她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奢侈,傳說中大戶人家的男孩子十四歲後就有專人疊被鋪床的,眼前人不到二十歲即封伯,恐怕家中早有十幾個姐妹伺候著。
“我家很窮,勉強吃飽飯而已,怎可能買什麽丫鬟!”李旭的回答永遠出人意料。
“你這樣子的人家算勉強吃飽飯,那我們鄉間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石嵐以為旭子是故意在敷衍,瞪起眼睛來追問。
她一會輕嗔,一會薄怒,笑語盈盈之間別具一種嫵媚。旭子已經有一年多沒跟女孩子相處,頭腦雖然清醒,心中定力卻不甚嘉,不知不覺間手又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在對方的臉上,動作極其細微,極其抒緩,好像唯恐多用半分力,便那張如花笑臉碰破了。
“算了,你不說,就當我未曾問!”石嵐又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手捂在旭子手背上,歎息著道。
“無論他家中有多少姐妹,畢竟此刻的溫暖就是我一個。”她在心中如是告訴自己,“既然攀附高枝,就得忍受其中代價,況且,我亦不可能與他天長地久!”
還繼續利用這個有些淳樸的少年人麽?她不知道,隻覺得這一刻的溫暖好生令人留戀,如果沒有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真令人想於其中迷醉一輩子。
“我家的確很窮啊,當年為了逃避兵役,差點躲到塞外去。現在這些東西,都是靠戰場上拚命換回來,包括這身功名!”旭子感受到了石嵐輕輕吐出來的歎息,幽幽地補充。
“你真的和徐茂功一道出過塞?”石嵐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追問。出於女性的本能,她想知道眼前男人過去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他的父母親人,他的人生經曆。況且,很多問題她的確應該有所了解。
“當年皇上征兵,我家就我一個獨子,舍不得被官府征了去。又沒錢上下打點,所以就收拾了些雜貨,借著做生意的幌子到塞外逃難。當時湊了一個商隊,領頭的就是孫安祖,我叫他九叔,人很好,對我也很照顧。那支隊伍中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人,唯一與我年齡相仿的就是徐茂功!”旭子從對方臉上收回手掌,以一種極其平緩的語調回答。
如果在下午那場風雨之前被人問起這些陳年往事,他一定會覺得很憤怒。彼時流言如蛇,正咬噬著他的心髒。而現在,風雨已經過去了,他不再想否認這段經曆。無論往事中的人現在變得如何,至少這段回憶很美好,很珍貴。
旭子說故事般跟石嵐分享著自己的經曆。小狼甘羅、步校尉、九叔、徐茂功,還有阿思藍、阿史那卻禺。提到蘇啜部的時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沒有多提跟陶闊脫思相處時的細節,但也沒有刻意掩飾與她交往的經過。那些少年時青澀的記憶都很久遠了,如果還不學會麵對,就永遠不會長大。
石嵐的眼睛一點點瞪圓,她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的經曆是如此之精彩。‘他的家境居然和我家差不多,也是靠著父親一個人在外邊打拚……隻是他選擇的道路相對安全,而不像父親那樣一時衝動…….原來他也曾被人欺負,所以他不經常欺負人…….’
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把二人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石嵐覺得頭暈暈的,不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當初他被人欺負時,我就在他身邊多好。至少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或者一同麵對!”她癡癡地想,明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卻始終忍不住。甚至在多次聽說陶闊脫思的名字後,心中隱隱泛起了幾分酸意。
“那個陶,陶什麽絲的,她很美麽?”當聽聞那名霫族女子本打算嫁給李旭,卻族人強行嫁到突厥時,石嵐關切地問。
“在我心中,她一直很美!”李旭坦誠地答。
“她一定很幸福!”石嵐笑了笑,雙眸中泛起兩點寒星。“因為你一直記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的很笨。”李旭笑著搖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跟她彼此之間沒有緣分吧,所以始終走不到一起!”
“然後你就回到中原,從了軍?”石嵐極其聰明,試探過後,旋即迅速轉移話題。“該忌妒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她不無惡意地想,嘴角依舊噙著笑,目光卻越來越明亮。
“哪有那麽順利,半途中被阿史那卻禺強行拉去作客,要我給他效命。然後我和徐茂功二人放火燒了他的營寨,被他帶人急追。後來徐茂功和我半途中逃散了。他回了中原,我被一夥馬賊救了下來!”李旭笑著再度搖頭。
當時,他是對徐茂功那樣的信任。從沒想象過有把刀會從對方的角度刺過來。如果把所有事情重演一次,他知道自己依舊會點燃衣服,引開追兵。因為徐茂功當時已經為他付出了很多,旭子沒有理由要求對方最後連性命也搭進去。
不能毫無防備地相信一個人,也不應該懷疑人性中所有光明的一麵。關鍵是要把握其中的度,當你懂得把自己最重要的倚仗握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並依賴於某個人…….旭子一邊斷斷續續與石嵐閑聊,一邊檢視著自己的過往。
自己之所以縷縷遭受背叛,並不是錯在過於相信人。而是處事太絕對,若是信,便不懂得有所保留。總對身邊的人過於依賴,所以在關鍵時刻總是被閃一個空。在蘇啜部是過於依賴徐大眼的智謀和部族長老的公正,在遼東時過於依賴劉大哥的人生經驗,在雄武營時,有過於依賴宇文士及的人脈,從始至終,沒有將至關重要的力量緊握在手,所以一輸再輸,一敗再敗。
他微笑著看向石嵐,發現對方長得很耐看。雙眼中茫然、興奮和狡猾交替閃動,令人不知道哪一種眼神是真,哪一種是假。
但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因為過去的錯誤不會再重複。
“你的頭發好看!”說完了雜七雜八的往事後,旭子捧起石嵐的發梢,讚了一句。
“是梳起來好看,還是順下去更好看些!”石嵐將長發反複比劃,不能確定如何下簪子。(注1)
“怎樣都好看!”李旭順嘴答道,恰似有口無心,“不過你還是梳起來吧,今晚我讓管家安排人手把你的行李搬過來!”
石嵐盈盈一笑,回轉雙眸,刹那間,二人都看到對方眼中有無數星光在閃爍。
注1:舊時女子嫁了人,便要改發型。少女和少婦絕不相混。

   第四卷 揚州慢 第四章 故人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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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約而同,二人又將頭各自扭開,看向身前的窗紗。薄薄的窗紗上水跡未幹,晶瑩剔透。人的目光穿過那些水膜,可以看到天空中流雲的影子,卷卷舒舒,灑脫隨意。
“我這樣子,在你眼裏是不是很下賤!”沉默了半晌之後,石嵐用歎息般的聲音問。她本來可以不在乎對方的感覺,但被身邊傳過來的體溫熏得心亂亂的,明知道答案可能是真,依然忍不住想確認一下。
“怎麽會,是我命令你留下來的!”旭子用手指挽起石嵐的一縷頭發,感受著其中溫順滋味,回答。
“也對,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又那麽壯!”石嵐的聲音聽不出來是誇讚,還是軟弱地試圖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把年青的主人勾上床,這是很多大戶人家丫鬟為改變自身地位而常用的手段。下午之事,對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場勝利。隻是沒預料到得手後,心中喜悅的感覺不多,卻平添無數煩惱。
李旭笑了笑,沒再說話。就這樣一直靜靜地,看著石嵐將頭發盤起來,由少女打扮變成少婦裝束。他很喜歡這種寧靜的感覺,比起戰場廝殺,他更寧願看著女人梳頭。
這種寧靜在日落前被前來請示晚飯安排的管家所打破,見東家終於有了人暖床,管家打心眼裏感到高興。帶領眾小廝們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很快就將石嵐的新居布置停當。
“要不要給姨娘添兩個丫鬟,否則她眼前一個使喚的人都沒有,未免不太方便!”待把事情安排差不多了,管家找了個別人不主意的空閑,拉著李旭請示。
“嗯,你明天去買幾個吧,去之前問問石姑娘的意思,看看她喜歡什麽樣的!”李旭想了想,答道。他有些不適應管家口中的稱呼,可又想不出該用什麽稱呼更合適,隻好稀裏糊塗地由著對方改口。
“小的明天就去辦。肯定不會墜了咱們李府的臉麵。”管家點頭應承,人老成精,他想事情比旭子周到,“家裏的大事小情,您看是不是也讓姨娘過目一下?小的一個人身兼數職,有時還真顧不過來!”
“最近家中最近事情很多麽?”李旭楞了一下,反問。因為隻把此地當作一個臨時落腳之處,所以他一直沒有另外雇用帳房。家裏的所有收入支出,都是管家一個人經手,這在其他大戶人家眼中,絕對個糊塗萬分的安排。好在李無咎這個人老實,從不在東家麵前耍奸。
“不多,不多,小,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小人的意思是東家您十分信任小人,讓,讓我…….”李無咎被旭子問得狼狽不堪,語無倫次地解釋。
看著對方惶恐模樣,旭子終於明白了管家剛才那句話的重點,原來他在試探如何把握石嵐的身份,而不是抱怨肩頭的任務繁雜。下午發生的事情對於李旭自己來說,因為他是家主,可以隨意處之。但對於底下的仆從,卻意味著可能要麵對一個新的主人。特別是這個女主人剛剛受寵之時,更是輕慢不得,開罪不起。
到了此刻,旭子才猛然想起,於石嵐相處一室時,兩個人居然都沒有提及今後的名分。旭子知道自己是一時疏忽了,沒有往深處想。而二丫呢?這個女子的眼神一會兒清澈如溪流,一會兒深邃如寒潭。單純處令人一目了然,複雜處讓你永遠琢磨不透。
想到這,他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笑容,“你從明天開始慢慢教她吧,估計一時半會兒,她未必學得透!待學透了,我再做安排!”
“是!”管家悶悶地回答。旭子給他安排的任務太籠統,他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處教起。
“你慢慢教,就像教自己的女兒。家中的事情,還是你做主。”
一時不能完全猜透石二丫的心事不要緊,今後的日子很長,自己總有完全將她讀懂的那一刻。回味著下午時的溫柔滋味,他眼中笑意更濃,心底豪情萬丈。
無論男人女人,當擁有了另一方的時候,身上往往也會比以前多出幾分自信。這個變化當事人未必覺察得到,在旁觀者眼裏,卻是分外清楚。
“仲堅兄看起來神清氣爽啊!”第二天操練的時候,羅士信笑著稱讚。他很奇怪昨天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的旭子居然恢複得如此之快,那些用心險惡的流言蜚語昨天下午在齊郡的軍官和文職中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兩廂比較,狂暴的天氣都為之遜色。沒想到大夥白緊張了小半日,當事人卻泰然如雲煙過眼。
“嗬嗬,今天天氣不錯,涼快!”李旭將令旗交給身邊部屬,轉過頭來回答。令人心神抒展的原因絕對不是天氣,隻是個中滋味實在不能為外人道也。
“天氣是不錯,難得在六月底還這麽清爽!”羅士信抬頭看看天空中的烈日,言不由衷地附和。他昨天在家準備了一大堆開解李旭的說辭,今天卻一句也用不上。就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別扭。
“我打算等收完了麥子,就跟通守大人建議把隊伍拉出去練練手。不經曆幾次實戰,弟兄們的膽氣未必提得上來!”李旭指了指校場上龍騰虎躍的郡兵,笑著說道。
校場中央,兩個郡兵方陣正彼此配合著對付獨孤林所帶領的千餘輕騎,因為人數足足是對方的七倍,又不會真出什麽危險,所以士卒們配合得很從容,一步步慢慢推進著,片刻功夫就將輕騎壓縮成了一個小團。
狹小的活動空間令戰馬縱不開四蹄,緊張得大聲嘶鳴。風將戰馬的嘶鳴和兵器撞擊的鏗鏘聲一並送到耳邊,點燃幹雲豪氣。
“嗯,不用坐等賊人上門,咱們先下手為強!”羅士信眼神一亮,大聲附和。“有你煉出來的這支鐵軍,保證殺得那些家夥屁滾尿流!”
“是大夥信我,叔寶、重木你們幾個全力幫襯,此外,咱齊郡的兒郎也吃得下這分苦!”李旭微笑著,這一刻,他的臉上除了謙虛外,還充滿了自信。這是一種很睿智的笑容,以前在劉弘基和秦叔寶二人臉上他曾經見到過,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學會了用同樣一種心態去微笑。
“我們當然信你!”笑聲中,羅士信的眼睛一點點張大,明亮如星。旭子在變,他清晰地覺察出今天的旭子與昨天大不相同。如果說在昨天之前的旭子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今天,這把刀就套上了一個樸實無華的鞘。雖然鋒芒不再像原來那樣逼人,卻更容易親近,也讓人願意和他交往。
類似感受不但羅士信一個有,獨孤林也覺察得到今天的李郎將比以前更自信。仔細觀察後,他驚詫的發現,流言非但沒有將旭子打垮,而且成就了他。經曆了一場風波後的旭子在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種從容淡定的意味。令人感覺既親切,又心生敬重。
“昨天乍一聽那些流言,我氣得差點跟亂嚼舌頭者打起來!”跳下戰馬,獨孤林一邊用親兵送上來的手巾擦臉,一邊氣喘籲籲地跟李旭陳述。
旭子向獨孤林拱手致謝,無論這話是不是真,對方能表明一個支持態度,就值得他感激。
“這謠也太不高明,一個河北盜匪,一個瓦崗流寇,隔著數千裏,居然硬生生捏到一處!”既然對方表現地漫不在乎,有些話題獨孤林也不再刻意回避,一語點破謠言之中的漏洞。
“孫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一同出塞。我與徐茂功曾經交情頗深,上次陣前相隔太遠,一直沒看清楚是他,所以也沒機會說服他痛改前非。”李旭搖搖頭,坦然地解釋。說到這,他又給了羅士信一個會心的微笑。對方沒有亂傳他昨天的話,也許是刻意幫他隱瞞,也許是不屑為流言推波助瀾,無論如何,這個朋友值得信賴。
但旭子自己不再需要隱瞞那些現實,真相往往越隱瞞越容易被人誤解,不如敞開了讓大夥看個清楚。
“你可真會交朋友!”獨孤林愕然半晌,點評。
“對我來說,現在他是叛匪。恐怕此時在他眼裏,我亦是個不得不早日鏟除的敵人!”李旭笑了笑,回應,聲音中不無遺憾。
“總之是造化弄人!”獨孤林苦笑著搖頭,他發現自己能很容易地理解李旭的心情。“不管他,反正你的功績我們大夥有目共睹!”
“就是麽,如果有人那麽好心給咱們送旭子這樣的猛將來,我情願他多送幾個!”羅士信也在旁邊插言。
他的話引起一片笑聲。笑過之後,大夥開始好奇地打聽起旭子當年出塞的經過。李旭也不隱瞞,把當年出塞經商,被大雪阻在蘇啜部。第二年跟蘇啜部豪傑共同對抗奚族入侵,最後與徐大眼結伴南返時受困突厥,火燒阿史那卻禺營地的故事重新講述了一遍。這些話他昨天跟石嵐講過一次,今天再度提及,該刪節的刪節,該誇張的誇張,聽在眾人耳朵裏,脈絡愈發清晰,故事也越發精彩。
“當年突厥人到大隋來交涉,還是承蒙令兄照顧,我才逃過了一劫!”說到回歸中原的過程,李旭衝獨孤林再度拱手致謝。
“家兄?”獨孤林皺著眉頭問。緊接著,他就從李旭嘴裏聽到了徐達嚴、李富梨兩個通緝犯的大名。
“燒得好,仲堅燒得過癮,獨孤大人敷衍得也有趣!”羅士信拊掌,大讚。全然不在乎那兩份通緝令的時效是否過了期。
“如果那個徐大眼,徐茂功沒與你中途失散的話,此刻估計也是我大隋一員勇將了!”獨孤林更關注當日的對手,搖頭,輕歎。徐茂功的用兵能力給他的印象太深,對這樣的敵手,他一直心懷敬意。
“應該是吧,當時的人,哪能想到現在!”李旭歎息著總結。
當時的人看不到現在,所以他沒有必要讓過去的友情成為負擔,也不會承擔本不存在的責任。采用流言作為武器來逼迫他離開的人,實在是打錯了算盤。當一遍遍對著不同的人講述自己的過去經曆後,旭子的思路越來越清晰,心態也越來越平和。他甚至開始懷疑該計不是出自徐大眼之手,憑借他對徐茂功的理解,對方的手段應該比這更高明才對。而曾經使得他困惑萬分的流言,初來時凶猛,卻缺乏後續招術和輔助手段,如果以徐茂功的眼光看,未免有些過於兒戲。。
當他把所有故事和說辭都編得無懈可擊時,太守裴操之派人前來相請。“孫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一同出塞。但我們之前的關係,卻非流言所說!”見過禮後,旭子主動向老太守承認。
在他的印象裏,裴操之大人素來膽小怕事。所以能讓對方安心,他盡量做得令對方安心。
老太守卻連連搖頭,不接受李旭的說辭:“用幾句流言就想讓老夫自斷臂膀,這些草寇不是太小瞧老夫的智慧了麽?”對於賊人的伎倆,他嗤之以鼻,“如果你別有用心,他們還會把這話傳出來麽。老夫一直不招你相問,因為老夫根本不信這些鬼話!”
這下,輪到旭子驚詫了。他側頭看了看坐在裴操之身邊的張須馱,發現通守大人的笑容中也包含著足夠的信任。“我們兩個找你來,是因為有另外一件要緊的事需要商量。至於那些閑話”張須馱輕輕搖頭,“謠言止於智者,靠這種招術傷人,既小瞧了對手,也看低了自己!”
“末將謝兩位大人寬容!”李旭肅立,長揖。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感覺到眼前一片晴朗。
“不是我們寬容,是這計策破綻太多!”裴操之笑著搖頭,““這次老夫找你來,是商量給陛下上賀表的事。高句麗臣服了,這事兒你聽說了麽?”
“什麽時候?”李旭大吃一驚,追問。
“就在十天前,來護兒將軍攻破畢奢城,高句麗驚恐萬分,遣使請降。皇上已經允了他,征遼大軍馬上就要班師了!”裴操之大聲宣布,語氣中充滿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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