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秦瑤
父:秦彝 母:寧氏 長兄:秦安 次兄:秦瓊
生於北齊末年,卒於唐朝初年
備注: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穿越類型——嬰兒穿
她沒有驚豔絕倫的美貌,略顯羞澀的笑靨和淺淺的酒窩卻教人如飲清泉般適宜。
她沒有超凡過人的智慧,一顆真誠純淨的心卻能給最悲哀的靈魂以安慰。
她不願剽古人的詩詞,又不會演現代的歌舞,隻是憑借曆經兩世的胸懷,和跨越千年的視野,贏得了旁人的尊敬和喜愛。
她不嬌縱,隻是時而會使小性兒。
她不刁蠻,隻是偶爾會固執己見不聽勸阻。
秦瓊護她,魏征敬她,王伯當念她,謝映登惜她,李世民忌她;
程咬金視她為一輩子的玩伴,徐茂功將她引為紅塵知己;
而羅成,更是將一生一世的真情交付與了她。
她有盟友,也有敵人,但都不能教她畏懼而裹足不前;
她穿越了千年的時光,但這並不能影響她的人生——
因為我們家的小丫頭,是可以在任何世界、任何時空、任何情況下都活得瀟灑而快樂的。
作者特地注:本故事絕非曆史,請勿混淆……
第一章
秦彝托孤寧夫人 咬銀遭遇程咬金
我叫秦瑤,不認得我不要緊,我的父親和祖父,那可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我的父親秦彝,祖父秦旭,都是北齊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有一個親哥哥叫秦瓊,還有一個幹哥哥叫秦安,對我都是極好的。
嗯,這回這麽些名字可都熟了吧,那是,不熟也不可能,那可都是隋唐故事裏絕少不了的名字,除了我。若問我是怎麽來的,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個讀了大半輩子書,剛開始朝九晚五的小白領、洋打工,忽喇巴兒地眼一錯就到了這個地界兒,在娘聲聲痛呼中,被一雙長滿繭子的手從一片黑暗中拖了出來,又被同一雙手毫不客氣地打了一下,其實我想問這怎麽回事,不料一張口就是:“嗚——哇——!!”接著就聽見人在團團地說:“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是位千金!”
………………
………………
………………
我是真真地無語——反正也說不出話來——無語了好久我才馬馬虎虎算接受了這檔子怪事兒,不外乎就是穿越、轉世、投胎……反正不管是哪個,都得算是一宗奇案了。一般人剛生出來的時候該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吧?反正上輩子我出生的時候是這麽著的,可這回……許是哪個環節弄錯了……我記得上輩子我坐在實驗室裏昏昏欲睡地捧著本書,我記得乘著公車慌慌張張地趕早班,我記得加班加到半夜啃著麥當勞抱怨老板是剝削人的資本家……我還記得——看過的《說唐》、《隋唐》…… 盡管那些書上秦彝沒有女兒,秦瓊也沒有妹妹……
我六個月的時候就會開口叫娘了,府裏的那些清客成日跟著爹說我是奇人。咳,如果上輩子有人稱我是天才,我鐵定是樂得手舞足蹈,可到了這輩子,竟沒那麽開心了,畢竟我是個作弊的,比別人多活了二十五年,不“奇”才有鬼。
我出生的時候,大哥已是個沉穩持重的大孩子了,二哥比我大七歲,這個未來的唐開國智將,如今穿著開襠褲,老喜歡把屁股撅得高高地蹲在院子裏玩泥巴。老實說,那會兒,我還真有些瞧不上他。還智將呢!怎麽那麽傻,爹教他讀兵書,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他還在結結巴巴地幹瞪眼,當然,我是二十五歲半,他是七歲不到點兒。
我剛能說話就喜歡蹲在爹的書房門口——這裏要趕緊說明一下,之前不能說話不是我忘了怎麽說話,而純粹是生理構造還沒有發育完全,還沒到達那一步——爹極疼我的,可能是因為隻有我這一個女兒,從來對我百依百順,而我,明明知道再過不多久他就會和祖父一起戰死沙場,對他總覺得看一眼少一眼,恨不得天天窩在他身邊拔他的胡子。咳,扯遠了……那天我蹲在書房門口,爹最近很少得閑,戰事吃緊了,總在關上,難得回府一次,看過了娘,就把二哥拽去書房檢查功課。我舍不得爹,悄悄地跟了去,隻聽得二哥磕磕巴巴地背到:“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三……三……三天四地陣……”
爹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在門口笑得肚子疼,直誇我哥的創造力。看爹剛要提醒二哥,我也是一時逞強,從角落裏轉出來就嚷了一句:“天地三才陣!”
經我這一提醒,二哥直著脖子來了生氣:“四門兜底陣!”
我不等他往下說就搶了過來,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五虎群羊陣!”
瞥一眼二哥,他已經張大了嘴,一個六字就在舌尖了,我撇撇嘴,不肯讓他,自顧自地一路往下說:“六丁六甲陣!七星北鬥陣!八門金鎖陣!九子連環陣!”
剛說到這裏,猛一抬頭,就見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我被他看得一激靈,我總覺得自己不是正途,這會兒越發心裏有愧起來,低著頭不吭聲,準備把那個“十”讓給二哥了。
二哥見我終於不說話了,挺挺身,剛想雄赳赳氣昂昂地做個總結陳詞,沒料想爹一伸手攔住了他,幾步走到我麵前,蹲下來:“還有呢?”
我抬頭看看爹,爹的眼睛格外地亮,看著我的時候我隻覺得那眼裏滿懷期望。沒辦法,隻好抿著嘴,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十麵埋伏陣……”
爹伸出一雙手,一使勁就把我抱了起來,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我看著他黑壓壓的後腦勺,手一癢,就去扯他的頭發,把他的發髻弄得一團糟,爹也不罵我,馱著我“嘿呀嘿呀”地轉過了大半個院子。娘把我從爹的背上抱下來時,爹還不舍得走,我指著爹,像個寵壞的小孩一樣扯著嗓子喊:“爹的眼睛好小!”爹笑得越發眯了眼睛,拍了拍我的頭,終是轉身走了。
這一輩子,我生命中的第一年就是這樣無憂無慮地打發了。我是秦總兵的小女兒,無論去到哪裏,都有人讓著我、護著我、寵著我,我也從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來的肆無忌憚。當我壓著一個比我大一歲的男孩子,逼著他把手裏的糖葫蘆交給我的時候,我開始明白,難怪人說童心未泯,人的童心,到了多大都還是在的,隻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一般人都願意把童心深藏起來,而一旦得了個機會,比如我,成了這麽個小不點,那童心就開始恣意成長了。當我把沾滿了泥巴的手伸到娘麵前,等著她的戒尺落下而嚎啕大哭的時候,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經是個二十五歲的小白領、洋打工。
事情該來的還是會來,我快滿周歲的時候,北齊要亡國了。
爹急匆匆地跑回後衙,手裏抱著那對瓦麵金裝鐧,我第一次看到爹的眼角有淚痕,我知道,祖父戰死了……爹匆忙地交代了娘幾句,讓大哥去馬房帶黃驃馬。爹一手抱著我,一手抱著二哥,不停地用胡子紮我們。我緊緊地拽著爹,我知道這就是最後一麵了。娘打了一個包袱走出來,用帕子掩著臉,那塊帕子分明已經全濕了,但她放下帕子的時候,臉上還強撐著笑,我想她一定是不要爹擔心。大哥站在一邊,牽著馬,低著頭不吭聲。我想我們這幾個人中,惟一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就是二哥了,但就是他,也嚇得連哭都不敢了。
娘從爹的懷裏接過我,爹蹲下身,放下二哥,大哥走過去,要牽二哥的手,二哥忽地“哇”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死拽著爹的袖子怎麽也不肯鬆手。娘終是忍不住,頭一歪,低低地抽噎了起來。大哥輕輕地拉著二哥,哄著他要他鬆手,從來很聽大哥話的二哥這會兒卻固執地不理,越哭越是大聲。爹的眼角又濕了,他一把拉過二哥,緊緊地又抱了一下,再不管哭得震天價響的二哥,狠狠地一甩手,二哥被爹的力量帶得摔倒在地上,大哥鬆了黃驃馬,忙跑過去扶起他。我們一家就在二哥委屈的哭聲中經曆了生離死別。
大哥把娘扶上黃驃馬,又把二哥也托了上去。娘抱著我,扶著二哥,大哥牽著馬,四個人急匆匆地逃出了總兵府。
逃亡的路總是顛沛流離,我已經不記得走了多少路,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娘的懷裏昏昏欲睡。二哥變得懂事了,很少哭哭啼啼,有一次不慎從馬上摔了下來,娘緊張得不得了,二哥也隻是牽了牽嘴角,抽搭了幾聲就不響了,自己乖乖地爬上馬坐好。然而懂事的二哥畢竟連八歲都沒到,真正能幫得上娘的還是大哥,這一路上,大哥任勞任怨,有什麽好的都讓給娘和我們,他自己一刻都沒有乘過馬,那雙練武的手被馬韁磨得滿手的泡,他不肯讓娘擔心,半夜起來一個人偷偷地搽藥,到底還是被娘發現了。娘流著淚替他上藥,又撕了自己的上好帕子替他包好。二哥白天累了,睡得沉,我卻是白天睡夠了,晚上睜著眼睛等天亮,什麽都看到了。
靠著娘帶出來的散碎銀子,才總算撐過了這一路。終於到了山東地界,順利地遇到了姓程的人家。程家的莫大娘看我們娘兒幾個,早就淚汪汪地讓著我們進屋,一進門我就隻顧著拿眼睛到處掃,程咬金,程咬金,一路念叨著,跟著莫大娘進了屋子。
莫大娘是個好人,心又細,她給我們準備了吃的,又急忙去張羅屋子。她尤其喜歡二哥,娘喂我喝粥的時候,她自告奮勇地照顧二哥,看著他不讓他搗騰勺子,把米湯弄在衣服上。“我也有個孩子,乳名一郎,”她對娘說,“我相公死得早,也就隻有我們娘兒倆相依為命。”
這一句話觸著了娘的痛處,兩個人臉對臉兒隻顧拿帕子拭淚,這次二哥竟沒有趁娘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他從莫大娘身邊爬下來,跑到娘麵前,伸出小手扒著娘,像娘哄我們似地輕聲哼著:“娘乖,不哭,不哭。”二哥這一說,娘的淚越發流得狠了,一把摟住他,嘴裏說著“娘不哭了”,淚卻是一刻都沒停過。
我在一邊吮著手指頭看,我想人果是要經曆些磨難的,比如二哥,這一刻才真有些“賽專諸似孟嚐”的架勢了。
娘一邊哭一邊把家裏的事對莫大娘和盤托出,我在旁邊聽著,肚子裏直歎氣。娘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三從四德的教條束縛著,從小連大門都不邁出去一步,後來又嫁給了爹,相夫教子,對外頭的事所知甚少,就看現在,幾句話就讓她把家裏的事都說了,這可怎麽能行!北齊改朝換代以後,我們就是通緝犯了,若讓居心不良的人聽到,把我們娘兒幾個扭送官府,這可怎麽辦,就算大哥武藝再好,也敵不過人家大隊的官兵。歎氣歸歎氣,我也就是在旁邊聽著,反正莫大娘是誰我還不知道,告訴了莫大娘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若是換了別人,那可一準得把娘攔住。
果然,莫大娘一聽我們家的事,臉上一副肅然起敬的神情,我挺了挺胸,爹和祖父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戰死沙場,這是作女兒的最值得自豪的。
娘和莫大娘還要說話,門口忽然大響了一陣,一個小孩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還沒進門就吆喝:“娘!我餓了!”
莫大娘站起身,一把接住衝進來的小孩,笑著領過來見娘:“這是我兒一郎。”
小程咬金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卻就是不朝娘看,他從豆沙包看到發糕,就差一張嘴淌下一灘哈喇子了。我探頭探腦地張他,他和二哥差不多的年紀,可沒二哥長得好看,皮膚黑得多了,小小年紀額頭上就都是抬頭紋,現在還看不出蝙蝠樣,不過照這麽看,說不定以後他臉上還真有可能變出五隻蝙蝠來,所謂“五福臨門”的麵相。二哥已經站起身來,和小程並肩站著,小程比二哥矮上半頭,不過卻是一副敦敦實實的模樣。我偷偷摸著下巴點頭,這就是將來靠三斧頭稱雄的福將程咬金。
娘帶著我們在程家住了幾天,就拿出了帶的金銀,變賣了,買下了隔壁的院子,從此就和程家比鄰而居。
一開始的日子,真是多虧了莫大娘,她教會了娘生火做飯洗衣縫補等必需的生活技能,我和二哥也跟小程混熟了。
以前看小說,說我二哥和小程是發小,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其實我看那吹牛的成份多些。二哥人雖小,可比總理還忙,娘最常跟二哥說的故事就是祖逖聞雞起舞。我們家沒養雞,可是對門的劉大爺家養了隻雞,天不亮就殺雞似地叫喚,我窩在被子裏裝沒聽見,可二哥就沒那麽好運了,一大早就被大哥抓起來,跑馬習武,等我打著嗬欠起床的時候,二哥已經汗都出了好幾身了。
等大哥終於放了二哥,娘就開始拽著二哥了,讀書認字。我常常敲著飯碗在邊上旁聽,每次二哥被我的乒乓聲引得掉頭來看,娘的戒尺就毫不客氣地咵嚓一下,二哥還沒叫,我早就抱著頭嗚哇嗚哇地叫開了。二哥氣極了,跳下來就要趕我出去,每次都是娘攔著,娘不許二哥趕我,無論我在旁邊幹什麽,娘都沒意見,也不來問我,隻管教二哥的功課。
唔……其實我也不總搗亂,娘的課我還是挺喜歡聽的,娘常講前人的故事給我們聽,雖然好多故事我都知道,可娘講起來就是不一般,娘會把我們自己,或者認識的人套在故事裏,就比如聞雞起舞,到娘的嘴裏,就成了大哥和二哥互相激勵、聞雞起舞、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過了晌午,娘總是讓二哥背功課,什麽千字文、詩經、論語,沒有三字經,那位作者應該還沒有生出來,我聽二哥吃力地背書,在邊上把千字文默了個完整,扔下筆就跑出去玩了。自此,每每過午,就是我撒了歡兒地在外頭玩的時候,而最常陪我玩的,就是隔壁的一郎。
小程是個活寶,釣龍蝦摸魚捉麻雀,沒有一件是他不會的,長得又壯實,和他在一起,別的小孩都不敢來招惹我們。那陣子,我們兩個人常常溜到小河邊,小程摸魚,我就在邊上撿幾塊石頭搭個灶,多虧了上輩子小時候常常野營,一個石頭灶搭得有模有樣的,連風向我都算得準準的,生起火來不會被煙熏著。等小程摸了魚上來,再弄點野菜,一個魚湯可鮮了!
魚足湯飽以後,我就靠著樹幹翹著二郎腿,哇啦哇啦地唱山歌:“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打此前過,留下買路財!牙縫裏崩半個不字,爾來觀看,雙鐧是管殺不管埋!”因為家傳瓦麵金裝鐧,所以我自動就把這套綠林切詞的最後一句用雙鐧替換了上去。
說來也真怪,程咬金這家夥,常被莫大娘抱怨記不住書,但這幾句詞,他居然學得恁快,而且從他的嘴裏出來,那就又添油加醋地多了好些語氣詞,比如他每次開場之前,必定要加一個“呔”。像這樣:“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就這麽稍作修改,就比我的版本多了十足的氣勢。他不喜歡雙鐧,喜歡大刀,就自動改成了“大刀是管殺不管埋”,我聽不過去,這怎麽行,別誤人子弟了,小程可是用斧子的,於是就拉著他,一定要他說“大斧是管殺不管埋”,他扭捏了兩天,架不住我以誓不搭灶台子相脅,終於還是說出了“大斧是管殺不管埋”。於是,魚足湯飽以後,就換我靠著樹幹,眯著眼睛欣賞小程拖著根樹杈杈上竄下跳地吆喝,果然是將來劫皇杠的主兒,這麽點大,綠林的切口滾得一點頓都不打,漲紅著臉咬著牙挺著肚子吆喝的時候,若不是我看慣了,怕是還真會有些腿軟。
說起來,雖然我早知道小程將來大名程咬金,字知節,可這會兒,不得不時常提醒自己,小程現在隻有乳名,大名還沒取呢。可這事兒吧,有時候它不如人意。有一回我玩瘋了,爬在一棵槐樹上衝樹下的小程張牙舞爪,大喊了一聲:“呔!程咬金!”話一出口,我自己就先嚇了一跳,天,怎麽把這天機給漏出去了。樹下的小程顯然也是一愣,我剛還想著這可怎麽解釋,沒想到小程扒拉了一下手上的樹杈,吼得比我響得多:“呔!秦咬銀!”
我一個踉蹌,差點就從樹上摔了下來。小程很天真地問我:“秦瑤喜歡金銀嗎?”
我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隻好一通猛點頭糊弄了過去。
我們就這麽一直玩到小程和莫大娘搬走,臨走的時候,小程神神秘秘地湊近我,趴在我耳邊說,有一個算命先生,跟他娘說,他命裏缺金,所以應該叫程咬金,表字知節。我幹瞪著他,見他衝我擠眉弄眼,我就知道,這小子不定是動了什麽手腳了。沒想到,程咬金的名字就是這麽定下了。
第二章
論急智秦安授鐧 打兵器叔寶遇禍
到我七歲那年,大哥回稟了娘,打算開始教我習武。秦家比較開明,秦家鐧沒有什麽“傳子不傳女”的規矩,相反,按照大哥的說法,將門就應當出虎女。我到底還是有些發怵,畢竟上輩子我“手無縛雞之力”,“書生”和“弱女子”都占全了,而且這輩子從小就看二哥習武,起早摸黑,辛苦得很。大哥沒說什麽,隻把我帶到了娘的屋裏,告訴我,娘有話對我說。
我戰戰兢兢地縮在牆角,低著頭偷眼看娘,娘招了招手要我過去,我一步三挪,蹭到娘的身邊,娘笑了笑,讓我坐下,她自己站在我的身後,打開被我跑亂的發髻,重新替我梳著。
“瑤兒,”娘一邊替我梳頭,一邊輕聲地開了口,“秦安都跟我說了,瑤兒是不是不想學武?”
我心裏那個矛盾,老實說,我也不是不想學武,畢竟在這個亂世,有點武藝防身總是好的,而且,有哪個看著《說唐》垂涎智勇福三將多麽威武的現代女孩子,能有這麽個機會學秦家鐧,我可是比中了彩票的頭獎還走運呢!可是……就是……太苦了啊…………
“瑤兒,你知道你爹去時,跟為娘的說了些什麽?”
娘說得很慢,我忙忙地要回頭去看娘,往常娘說起爹,總免不了悲戚。可我卻忘了,我的頭發還在娘的手裏,我這麽一動,娘來不及鬆手,頭發牽著頭皮,我“哎呀”地一聲就叫了起來。
平日裏,我有些什麽痛娘都心疼得了不得,若是平時,我這麽一叫,娘一定早就鬆手了,可這次,娘卻動都不動,手裏還拽著我的頭發,任我“哇哇”地喊疼,就是硬起心腸冷著臉不理我。我哭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沒用,隻好又乖乖地坐好,頭發鬆了些,不再那麽疼了。
“瑤兒,娘平日疼你,可你爹的囑咐,娘一日都不敢忘。”娘見我不叫喚了,便又接著說下去,“那一日,你爹說,太平郎兒有棟梁之才,而我們的瑤兒,是會縱橫經緯的。”
聽娘這麽說,我又感覺到了在書房裏麵對著爹時的那種愧疚,原來爹給我的評價,甚至比給二哥的還高。可是……我是假的……作了弊的……二哥才真正是頂天立地的開國名將。
“娘知道,瑤兒的誌趣不在習武上,可這世道,哪天說亂就亂了,”娘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爹和祖父戰死的那天,抬起手往上夠,摸著了她的手,輕輕握著,娘終是緩了過來,笑了一聲,又道,“為娘沒有什麽別的念想,隻要瑤兒平安比什麽都好。倘使將來,瑤兒如你爹所說的,‘縱橫經緯’,為娘望瑤兒拿著秦家鐧護了自己周全。”
娘說了這許久,我的發髻還沒有梳好。娘說完了,便悶頭替我梳起來,娘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劃過我的頭頂,我的心裏也打定了主意。
娘終於幫我梳好了頭,兩個發髻又整齊得一絲不亂了。我站起身,回身衝娘作了一個揖,很堅決地道:“娘,瑤兒明白了!瑤兒這就跟大哥習武去!”
我一轉身跑出了屋子,不用看也知道娘臉上必定是往日看我默書時常見的欣慰,或者說是滿足的笑意。
然而,想和做是兩回事,這條經典的論述在我學武的過程中又一次得到了不容置疑的驗證。
我是“奇”,可這所謂的“奇”也不過是因為我比同齡人多了二十五年的閱曆,而這二十五年,可是沒有一絲一毫和武藝、和鐧有關的……
那些口訣,我早就背熟了,可是要把它們付諸實踐,那可真是難上加難。見我練得困難,二哥也常來幫忙,和大哥一起,一左一右地陪我練鐧。
就這麽著,直過了三年,我才把三十六招秦家鐧練得有了些樣子,能讓大哥點頭了。可是大哥也說了,我的鐧法還欠純熟,大哥規定我,每天都得把三十六招鐧法練十遍以上。
一天我正在院子裏練鐧,正巧二哥從外邊回來。這幾年,二哥開始有了“小孟嚐”的樣子,別說曆城,整個山東都不少他的朋友,在家的時間也少了,常在外邊和朋友聚會,難得有點空,總不忘指點我的鐧法。
我看到他回來,可是大哥說的,練鐧必須心無旁騖,嚴禁我一路鐧法未完就岔開去做別的事,所以,我雖然看見了二哥,卻不吭聲,仍要專心地把這一路鐧練完。
第三十六招,最後一招,收勢,我收鐧站定,剛要朝二哥跑過去。忽見一個人影,三兩步就衝了過來。
“亮鐧!”我聽到二哥喝了一聲。
大哥和二哥雖然經常陪我練習,但像這樣出其不意地開打還是第一次,我忍不住興奮,也不敢怠慢,右手高左手低,擺了個白鶴亮翅的起手式。二哥沒再多話,雙鐧已經奔著我來了。
我眼一斜就知道二哥那招是二龍搶珠,兩鐧並舉當胸,看上去平平無奇,其實暗藏殺機,湊近了無論哪鐧都可立時提起佯攻,待對手舉兵器招架,另一鐧早擺好了呼應的陣勢,直接就會切入胸前的空門,而如果對手不招架,那麽佯攻的那鐧便立即變為真正的攻擊,胸前那鐧則一為防己,二為擾敵,是個極厲害的招式。
我的力氣遠比二哥小,二哥壓下的那一鐧我可不敢招架,一迎上去我的鐧立即就得脫手。二哥比我的速度快,也沒法退,無奈之下隻得進,我搶了一步,本該拿右手鐧去壓二哥胸前那鐧,可我人矮,根本壓不住,我不知哪裏來的靈感,右手鐧不壓反推,頂著二哥胸口那鐧使勁往上一送,身子趁勢一矮,從二哥的鐧下鑽過去,左手鐧照準二哥的小腿就要砸下去。
就在我得意洋洋以為這次要得逞的時候,二哥明明在我頭頂上的雙鐧突然落了下來,唰地格住了我的左鐧。我一驚,完全沒有想到二哥的鐧那麽快,一閃身就要往後退,二哥的鐧已經噌地竄了起來,又到了眼前。這一招是——龍困淺灘!
沒過幾招,我就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我這才知道,往常練鐧,大哥和二哥都讓著我,現在二哥八成也在讓著我,隻是沒平日讓得多了。一開始,我還能擋三招回上一招,沒多久我就隻有招架之力了。二哥一招野馬分鬃,雙鐧先並後分,快得我根本來不及看清,隻是憑著感覺朝左側滑開,我知道野馬分鬃雖是一招,但實則有兩撥攻擊,避過了一個還有另一個,我雙手都想要舉起來去擋二哥即將攻過來的鐧,卻是來不及了。我眼看著二哥的鐧唰地欺入,在我的肩井穴上輕輕一點,我手一鬆,鐧掉到了地上。
從上輩子起,我就是個好強的人,到了如今仍是死性不改,雖然明知道我的鐧法跟二哥的差得遠,明知道二哥是名將,明知道二哥的武藝這整個大隋朝也就不過十五個人能勝得了他,可我就是不服氣,鐧也不撿,嘟著嘴蹲在旁邊不理他。
二哥也不來管我,把自己的鐧放在一邊,跑過去撿起了我的鐧,又是掂又是看地鼓搗了半天,突然反身走到我麵前,眼裏頗有些興奮,大聲道:“可算找到小丫的問題了!”
我疑惑地看著二哥,“小丫”是我的乳名,可是如今我長那麽大了,連娘都不叫了,隻有二哥念念不忘。
“什麽?”我沒好氣地接了一句。
“是這鐧,”二哥點點頭,揚了揚手裏的鐧,“這鐧不適合小丫練。”
“不適合?”我更奇怪了,不由得反問二哥,祖父、爹、大哥、二哥,用的不都是一樣型號的鐧嗎?
二哥不說話,拉過我的手,拿我的虎口對準鐧,讓我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扣著鐧,兩個手指根本環不住二哥手上的鐧。二哥又伸出自己的手,很輕鬆地就用兩根手指把鐧抓了起來。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我拿鐧總覺得有些別扭,可因為這鐧是家傳的,我也沒有去多想,總想著要自己適應那鐧。
二哥抱著鐧就往外走,臨走說下一句:“我找人去另打合適的。”
晚上,大哥回來了。這幾年娘從家裏帶出的金銀用得差不多了,前年,大哥第一次不顧娘的猶豫,在外麵開了個小買賣,賣些花生、豆子什麽的,一早就要在鋪子裏忙,很晚才能歇了生意回來。我看著大哥,就跟很多年前看著他半夜起來偷搽藥時那樣,總是不由得心酸。
大哥回來後,直看著我笑,我被他看得有些發懵,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啥。就見他先去了娘的屋,不知和娘說了什麽,竟把娘也逗得笑起來。我站在院子裏,滿腦袋都是霧水。
好不容易,大哥出來了,走到我麵前,仍舊在笑:“聽說小瑤今天把二弟勝了?”
咿……這是哪個嚼舌頭的這麽顛倒黑白……
我泄氣地垂著頭,嘴裏呐呐地:“是……二哥……把小瑤……勝了……”
大哥居然很開心,拿手拍了拍我的背,竟說出了個“好”字:“好!這才是為大將者的度量和豪氣,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再不甘心也絕不可扯謊。”
我蹲在一邊就地畫圈,原來大哥早知道了,還故意試我……“這是娘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小小聲地嘀咕。
大哥伸手把我拉起來,彎腰替我拍著身上的土:“鐧的事,二弟都跟我說了。”大哥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正色看我,臉上竟有些愧意,“是大哥不好,沒有想到小瑤是女孩子,秦家幾代鐧法傳的都是男兒,就是有女兒家,也生得不弱於男子,”聽大哥說著,我腦子裏浮現出了母夜叉的形象,高高壯壯的女人……“這樣的鐧,難怪小瑤練得這麽辛苦……”
我嘻嘻笑著,拿手勾住了大哥的脖子,在他的頸子裏嗬癢,鬧了一會兒,才趴在大哥的肩膀上,湊著他的耳朵說:“大哥別這麽說,小瑤從來沒有怪過大哥,能跟著大哥練鐧,是小瑤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說得誠懇,大哥這樣的人,可是什麽時候都少見的好人,以前看小說的時候我就奇怪,秦安是秦瓊的師傅,為什麽秦瓊名列三將,秦安卻默默無聞,到了這輩子我才知道,我的大哥完全是為了家庭犧牲了,二哥在外闖蕩,都是大哥在家照顧娘,大哥雖說沒能名垂青史,但在二哥和娘,還有我的心裏,都一樣是頂天立地的真英雄。
大哥忍不住癢,伸手把我從肩上捉了下來,手掌一攤,是四根筷子,大哥拿了兩根給我,對我說:“小瑤把今天和二弟過的招給大哥演一遍吧。”
我點點頭,接過筷子,一手一根,擺了個白鶴亮翅:“二哥的第一招是雙龍搶珠。”
大哥一聽,兩根筷子並舉,就朝我捅了過來,我倆筷子一錯,伸過去頂大哥的筷子,就跟白天頂二哥的鐧一樣。沒想到我剛把大哥的筷子頂起來,大哥已經大笑了起來,收了筷子拿指頭點我:“這招小瑤可怎麽想出來的!怎麽就想到用頂的?”
我撇撇嘴:“因為壓不住……”
大哥又笑了起來:“壓不住就用頂的了?沒想過就是強壓也要試一試嗎?”
我托著下巴,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照我平日的性子,就算知道不成,我也要強行去試試,這次怎麽倒轉性了……歪著頭想了想,才答道:“大哥往常不是說,要反其道而行之嗎?”我開始有些不放心起來,難道我剛才那一頂是用錯了,應該強壓才對嗎?
大哥眯著眼睛看我:“這句話小瑤是到現在才想起來的吧?那麽當時呢?”
被大哥這麽一問,我也茫然了,當時……好像我也不知道麵對二哥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反正……覺得那麽做可以,就做了……我低著頭問大哥:“大哥,小瑤這一招用得不對嗎?是不是應該強壓上……”
大哥忙搖頭:“不,小瑤這一招用得極好,若不是這麽應,第一招你二哥就能贏了你。”大哥又拿起筷子,示意我拿筷子壓著他的,接著他手一掀,我的筷子就被蕩得不知去了哪裏,我趕忙握著另一根筷子要招架,不料大哥兩根筷子已經都到了,運力壓了下來,我的那根,連聲“哢嚓”都來不及發出,就折了。
大哥收起筷子,又繼續說:“小瑤不知道當時怎麽會想到用那一招,那是因為你根本沒細想,用那一招全是出於‘急智’。”
“急智?”我奇怪地重複了一句,急中生智嗎?
大哥“嗯”了一聲,又道:“習武一道,招式是根本,可隻憑著招式是無法迎敵的,臨陣殺敵全要靠急智,也就是招式的變化。秦家鐧之所以能夠打遍天下、揚名沙場,便是因為秦家這三十六招鐧法,招招都不是死的,臨敵時,每一招都可以生出無窮的變化,克敵製勝。”
“可是,要怎樣才能有‘急智’,臨敵時又怎麽知道該如何變化呢?”我問大哥。
大哥讚許地對我笑笑:“小瑤是問到了點兒上。”大哥停了停,把自己手裏的筷子送到我的手中,輕聲道,“這就是大哥要你每日把三十六招鐧法都演習十遍的原因,隻有勤練多想,招式和口訣都爛熟於心了,要用時便自會化成‘急智’。”
我捏著筷子,細想大哥的話,我想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上輩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句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說得大概也就是同樣的道理,記熟了三百首唐詩,自然也就懂得了變化。
我雙手握著筷子,衝大哥大聲說道:“大哥,小瑤懂了!小瑤好好用功,一定不會讓大哥失望的!”
大哥笑著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頭:“小瑤那麽聰明,這一點大哥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等你二哥回來,我們再一起想想怎麽讓秦家的三十六招鐧法配合小瑤的新鐧。”
“嗯!”我歡天喜地地應著,跟著大哥跑回屋子,娘早已做了一桌好吃的,還沒進門,我就聞到了香味兒!
這事兒過去了幾天,二哥一直住在外頭沒回來,我就拿著大哥的鐧練習,這天正練到第十三遍——嗯,我給自己加碼了,大哥隻要我練十遍,可我每天都狠下心練它個二十遍——有個人急吼吼地在外邊拍門,隻聽到他大聲喊:“秦伯母!快出來!出事了!出事了!”
娘從屋裏跑了出來,慌張得腿都打了顫,說出話來也抖得很:“怎麽了?”
外邊那人高聲答道:“我秦二哥……”
不等他說完,我早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拉開門,跳起來堵住了他的嘴,一邊回身衝屋裏喊:“娘!沒事兒!是樊家哥哥!”
來的這人是樊虎,是二哥的朋友,在縣衙當差。二哥和他交好,我卻不太喜歡他,大概是在公門中的緣故,習慣了瞞上欺下、左右逢迎,那麵上總是幾分玲瓏,幾分圓滑,我老覺得他是背地裏在不停地打主意。
“什麽事?”我像八爪魚或者長臂猿似地盤踞在他的背上,腿夾緊他的腰,手仍捂著他的嘴,他依依呀呀地哼了幾聲,我還不放心,關照他:“輕著點兒說!”這才鬆開了手。
他大喘了幾口氣,說出話來總算是輕聲了:“你二哥在東街鐵匠鋪子和那掌櫃的吵起來了,說要砸了他的店,眼看著就要動手了!”
東街的鐵匠鋪子?二哥怎麽會和那掌櫃的扯上關係?呀!不會是為了我的鐧吧!
我心裏著慌,我不擔心二哥受傷,就擔心二哥把人給打傷了,這可是又要賠錢又要坐班房的啊!
我從樊虎的背上跳下來,先給娘喊了一聲:“娘!您放心吧!二哥和人拚酒喝醉了,我跟著去看看就行了。娘您打晌午覺吧,什麽事兒都沒有!”
我一邊喊著,一邊推著樊虎,朝東街衝去。
第三章
秦叔寶委曲求全 王伯當挺身相助
一路上,我忙不迭地問樊虎事情的經過,樊虎一路走一路告訴我,二哥確實是去替我打新鐧,街坊都說東街鐵匠的小夥計手藝好,二哥就找去了,掌櫃的說要等五天,二哥也應了。誰料那掌櫃的克扣工錢,小夥計早就辭了不幹了,掌櫃的怕壞了生意,瞞住了不說,另請了人來做活計。五天的限到了,二哥去拿鐧,結果打得全不像樣子。二哥雖然生了氣,但本來是不至於到後來說要砸店的,偏巧二哥在鐵匠鋪的時候,又有幾個人找上門來,也為著打壞的物件和掌櫃的理論,那掌櫃的卻不依不饒,硬說那些物件便該這麽打。二哥還沒滿十七歲,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最見不得的就是欺負鄉民。這一來,二哥是真動了怒,事情就越鬧越凶了。
我知道二哥的性子,聽樊虎這麽一說,腳下越發快了,真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即飛去。
緊趕慢趕到了東街,老遠就見圍著一大群人,擠得水泄不通的,樊虎亮出了公門中的腰牌,才總算開了一條路。
人群在我們麵前分開,我一眼就看見二哥一手攢著拳,一手拽著一個人,氣得臉都紅了,他身後有幾個人在忙著搬梯子,看樣子是要去夠鋪子門口的招牌。我心說二哥這一拳要是下去,那人不死也得脫層皮了,我趕忙加緊奔了幾步,竄上去先架住了二哥的拳頭,叫道:“二哥!”
二哥看見我,顯然吃了一驚,鬆開了那個已經嚇得瑟瑟發抖的倒黴掌櫃,一把拽過我,壓聲道:“你怎麽來了!”
我朝樊虎努了努嘴,回答二哥:“是樊家哥哥上家裏去了。”我話還沒說完,就見二哥臉上立即緊張起來,我知道二哥在擔心什麽,忙補道,“二哥放心,我沒告訴娘,隻說二哥在外頭喝醉了。”
二哥籲了一口氣,我看二哥不像剛才那麽氣得兩眼冒火了,趕緊勸他:“二哥,鐧打壞了就再重打,頂多也就讓他賠些銀子,二哥這一拳若是下去,那掌櫃的後半生怕是就該遭罪了,二哥也得吃官司,兩下裏都不得宜,還白讓娘擔心。”
二哥聽了,也不說話,默了半晌,走開了幾步去勸那些正拿梯子的人,二哥在鄉裏是極有威信的,他開口勸了,那些人也就不鬧了。
我還來不及鬆口氣,人群又騷動起來了,我踮起腳尖探頭去看,有個穿著差衣的人擠了過來,還沒湊近就嚷嚷開了:“哪個是秦瓊?掌櫃的呢!出來回話!”
我斜了他一眼,想我二哥的名頭,這曆城縣哪個不知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掌櫃的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還沒說話就先撲通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嚎啕大哭起來:“官爺啊!小人小本買賣,一向安分守己的!今日這位秦爺,硬說小人打壞了他的物件,要砸了小人的鋪子!”
二哥的眉聳了起來,我忙拉住他,他看了看我,沒說話。
“那物件呢?”來的官差拿捏著聲調拖長了問道。
二哥把一個包裹遞了過去,官差解了包裹,兩根“鐧”出現在眾人眼前。我倒吸了一口氣,難怪二哥這樣生氣,這兩根……居然被打成了紡錘形……而且顯然比我原來的鐧短細了,那掌櫃的八成是把銅料克下了。看到我好好的鐧成了那樣,我忍不住心裏暗罵,有些後悔剛才不該那麽快就把二哥攔住的。
“這是什麽?”那官差從眼角睨了二哥一眼,仍是用那種討人厭的調子問。
“回官爺,是鐧。”二哥抱了抱拳,答道。
“鐧?”官差眉一揚,很有些輕蔑的樣子。
我心裏一堵,把二哥的袖子拽得更緊了,就怕他一衝動做出些什麽傻事來。
二哥倒是忍了下來,抽出了自己的瓦麵金裝鐧,低聲道:“這鐧是小人家傳的兵器,叫這鋪子打成了那等怪形。”
那官差伸手接了鐧,又很快放下,我肚裏暗笑,二哥的鐧可比我的還重,諒那小官差也沒本事像二哥似地拿得輕巧。不料這官差,力氣不大,睜眼扯謊的本事倒是不小,兩眼朝上一翻就開始胡唚:“我看這兩件也差不多,哪裏就是怪形了?再說,我們老爺治下,何等清平盛世,你身上帶的兵器,打的又是兵器,意欲何為?!”
這回我是真傻了,我這輩子活了十年,這才算領教了什麽叫做把黑的說成白的。我四下裏張了張,猛地瞧見人群外頭有個人鬼鬼祟祟的,我仗著站在街沿上比別人都高,伸長脖子使勁瞧,那人我是見過的,剛才還在鋪子裏,是這鐵匠鋪的小夥計,現在卻貓著腰,手裏拿著個袋子,往那官差騎來的馬身邊挪,一俟靠近,東張西望了一番,一伸手,把那包裹塞進了馬鞍旁掛著的褡褳裏。
這是赤果果的賄賂!我忙拉著二哥,悄悄地指給他瞧,我看著二哥的眉蹙得越來越緊,我知道這事情難辦了。
“李爺您這麽說可就不對了。”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我扭頭一看,居然是剛才消失在人群裏半天沒出現的樊虎!他是捕快都頭,怎麽說也和二哥交好,這當口總得幫著二哥說話吧!我心裏這麽想著,眼巴巴地瞧著他。
那官差一見樊虎,果然是買賬的,抱了抱拳,尊了一聲:“樊都頭來了。”
樊虎點點頭,朝我二哥指了指,又道:“別的不說,就說這位秦爺,街坊四鄰哪個不知道他為人仗義,就算這鐧看著不差……”我剛聽到這裏,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瞄樊虎,鐧不差?都打成紡錘形了!樊虎也是個練武的,不可能不知道,怎麽就這麽睜眼說瞎話!我這裏開始著急,樊虎還說得悠閑,“這鐧雖然不差,但秦爺此舉必是事出有因在先。”
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本來是我拉著二哥,怕他衝動,沒想到這回竟是自己衝了出去:“這鐧被打成了紡錘形,還像鐧嗎?怎麽不叫打壞了?再說,這鋪子打壞的還不止這一件,那些人,他們的東西也打壞了!”我一邊說,一邊朝一旁圍著的鄉民指了指,沒想到我一指頭剛點出去,那些人像避瘟神似地滴溜溜地轉了一個圈,繞到了另一邊。
那官差眼都沒有朝我看,一句話說得那叫一個耀武揚威:“這是什麽人?這裏也有她說話的份兒?”
二哥一伸手就把我攬到了身後,我看著二哥的拳攢得手都發白了,可他硬是忍了下來,對官差道:“舍妹年幼,官爺勿怪。”
官差根本不理二哥,手伸進懷裏,抽出來時,竟是黑漆漆的一條鎖鏈,隨手抖了抖,衝二哥道:“什麽話也別說了,先跟我回衙吧。”
我慌了神,死死拽住了二哥不肯鬆手,二哥是有牢獄之災,但不該現在就有啊!難道是我記錯了嗎?又或者是我看過的小說的另一個不合之處?就像我的出生一樣……
幸好樊虎又開腔了,邊說邊作勢要攔官差:“李爺,別這麽著,秦姑娘既說了,便該問問。”
聽了這話,那官差總算是收起了鏈子,陪著笑應道:“都頭說得是。”回身衝那些鄉民大聲道:“你們當中有誰的物件也是這家鐵匠鋪打壞的,站出來,跟我回縣衙,和我們老爺說清楚。”
我直瞪著那些圍觀的人,心裏祈禱著快出來一個人,好讓二哥脫罪。沒想到,好半天了,竟然一個人都不吱聲,剛才還嚷嚷著要搬梯子砸招牌的那幾個,這會兒連人影都不見了。我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向樊虎求助:“樊家哥哥!”
樊虎朝我看了一眼,隻是搖頭。二哥拍了拍我,輕聲道:“別為難建威兄了,這事兒……他也無法。”
我急得直跺腳,我這個二哥呀,怎麽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別人著想!
二哥蹲下身,湊到我耳邊悄聲道:“小丫,我們走後,你就先回家去,什麽都別跟娘說,隻說我有個朋友從蘇州遠道來的,我陪他幾天,過陣子就回家去。”
我心裏一痛,再不顧其他,抓起二哥的袖子就擦眼淚,還不死心,嗚咽著問:“二哥要走?要去哪裏?……”
二哥笑了笑,剛要說話,忽然人群中有個清泠泠的聲音響了起來,一時間,我幾乎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那人說的是:“有一個!我的馬鐙叫他給打壞了。”
我淚眼朦朧地抬頭去看,一個人背負雙手,正施施然地走近前來。我幾乎要喊起來,這個人,真如小說上常寫的,“端的好看”!他的樣子不是特別顯眼,頭上戴著方儒生巾,穿一件半舊的淺藍袍子,顏色已有些黯了,可那樣的箭袖修腰,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格外地好看。長袍飄飄,本極瀟灑的,箭袖一緊,平地裏就添了幾分英氣。就跟他的麵貌似的,他長得可算是眉清目秀,膚色也白,可給人的感覺,全不是奶油小生的俗膩,他的眉雖細,卻不甚彎,頗有些劍眉入鬢的硬挺,一雙眼睛極亮,目光炯炯,恍若陽光下湖麵似的湛然,我最喜歡他嘴角邊的幾條紋路,即使是在他笑時,也像是刻著豪氣。
二哥衝他抱拳:“這位兄台,叔寶在此先謝過。”
那人謙和地笑笑,回了一禮:“秦二爺哪裏話來,小弟仰慕二爺久矣。”
一聽他這話,我早已在一旁得意地暗笑了,到底是我二哥,跑到哪裏都能遇上粉絲,像這樣的麻煩事,那些鄉民不敢,也有這樣的清俊青年挺身而出。
“敢問兄台是……?”二哥也笑了,看著他問道。
“小弟姓王,單名一個勇字,表字伯當。”
啊!!我趕忙伸手捂住嘴,硬是把一個“啊”字悶在了肚子裏,王伯當啊!原來他就是王伯當!神射手王伯當!
“原來是王賢弟,久仰!久仰!”
二哥還沒說完,我已經從他身後轉了出來,有模有樣地衝王伯當抱拳,大聲道:“伯當哥哥,小瑤久仰!久仰!”我心說確實是久仰啊,我可是從二十一世紀仰到隋朝了,就是算絕對值,我也仰了有二十來年了。
王伯當剛還在和二哥敘禮,突然被我打斷,他像是愣了愣,慢慢地低下頭來,我趕緊抬起頭,恨不得伸手衝他揮揮,一邊悲歎現在的身高……
二哥趕緊介紹:“王賢弟,這是舍妹秦瑤。”
到底是二哥的名頭大,二哥這一說,王伯當立即直了直身,我偷眼旁觀,發覺他是頗有些尷尬,眼睛不知該往哪裏看。不好矮身,不禮貌,可直著身子的話,平視的範圍又看不到我。他隻好垂下眼睛,哪裏都不看,一抱拳,身子怕是比往常任何時候都彎得低些:“原來是秦姑娘,伯當有禮了!”
我看他那個樣子早就想笑,看看一旁的二哥又不敢公然笑出來,隻好在肚子裏過過癮,想象自己大大咧咧地一擺手,嘴裏來兩句:好說!好說!
再說那官差,他見真的有人站了出來,索性倒把他那條鏈子收了起來,也沒真像他說的,把人都帶去縣衙問話,可能是他覺得既然有了證人,這案子也沒法把二哥問出個罪來,說了幾句場麵話,就草草地結了。末了,二哥被定了個擾亂治安,但情有可原,而那掌櫃的隻是被責了幾句不該逞強凶言就罷了,連銀子都不用賠,果然行賄是有用的……
事情已了,二哥便拉著王伯當要請他喝酒,二哥本來就是極好交朋友的,這個時候,王伯當也早有了些名聲,大家都說他為人俠氣,是個豪傑,這回見著了,又承他幫了大忙,我就知道二哥必是不肯輕易告辭的。我這邊早準備好了,一貓腰,跑去帶過黃驃馬,腆著臉要跟去。二哥和王伯當在前頭走,我就在後頭拖油瓶似地跟著,牽著黃驃馬,走得洋洋得意。
剛到街口,迎麵來了兩個人,我認識的,也是二哥的朋友,在東門頭開鞭杖行,矮胖的那個是老板,叫賈閏甫,瘦高的是夥計柳周臣。
四個人又是一番抱拳敘禮,賈閏甫說,他是聽到二哥在這邊出了事,所以忙忙地歇了生意帶了夥計就趕來了,二哥又是一番致謝,賈柳二人聽說事情了了,也是一番賀喜。賈閏甫便拉著二哥,一定說這酒該他請。二哥推辭了幾句,見賈閏甫堅決,也就不好再說什麽。我當然是什麽都好的,酒有別人請,不用二哥出銀子,那最好不過了,再說早就聽說賈閏甫是有錢人,請二哥肯定不好意思去小酒樓,這回肯定是要挑個豪華的地方吃大餐了!我在後麵摸著黃驃馬衝它傻笑,嘴裏嘀咕:“親愛的,我們就要有好吃的了!”黃驃馬嗚地一聲,把頭上下點了兩點,朝我咧了咧嘴,我忍不住拍了它一下,這個馬,一笑起來就呲牙咧嘴的。
我們一行五人外加一匹馬,剛穿過一條巷子,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大喊著就追了上來,我扭頭一看,是我們對門劉大爺家的兒子大牛哥,騎著他爹的那匹十二歲口的老白馬,嘴裏嚷著:“秦二哥!秦二哥!”
我拉著黃驃馬停了下來,前頭二哥也聽見了,已經轉頭迎了來。
“大劉兄弟!”二哥喊了大牛哥一聲,對,沒錯,大牛就是大劉,其實是二哥叫出來的,他小時候口齒不清,劉牛不分,我跟著起哄,“大牛哥”就叫到了現在。
大牛哥到了近前,馬都沒顧上下,就急急地道:“秦二哥你快回去吧,伯母不好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二哥腳下一軟,險些跌倒,我伸手要扶,沒想到我自己的手也是抖的,幸好王伯當已經趕了來,一把攙住二哥。
“小丫!”
我一抬頭,就見二哥死死地瞪著我,眼都像是紅了。我心裏突突地跳,拚命搖頭:“二哥!我什麽都沒說!”
幸好大牛哥喘了口氣又接著說了下去:“小瑤走後沒多會兒,有幾個衙役去了你們家,和伯母在屋裏不知說了些什麽,好半天伯母開了門送出來,那幾個衙役還沒走遠,伯母就暈在門口了。”
二哥已經來不及聽完了,從我手裏一把搶過韁繩,一翻身上了馬,我看著自己空空的手,著急地叫了一聲:“二哥!”二哥從馬上伸下一隻手來,我一搭,借著二哥的力竄上了馬背,在他身後坐好。
二哥衝王伯當、賈閏甫他們抱了抱拳,說了一聲:“三位見諒,叔寶須得先行告辭。”
那三人忙點頭,賈閏甫道:“既然老夫人身上不好,秦二爺快回去吧!這酒弟改日再相請。”
二哥謝了一聲,朝黃驃馬加了一鞭,馬兒如飛而去,我回頭又看了一眼王伯當,他一件藍袍子,就是沙塵漫天遍地,三人中,也隻有他最是與眾不同,賈閏甫發亮的錦緞袍子,柳周臣簇新的棉布褂子,都及不上那件半舊的黯藍袍子,他就這麽隨意地站著,任由風吹揚起袍子的下擺,隔得老遠我仿佛也能看見他臉上淡然的笑。三分英氣,七分灑脫,直教人不由得想起一個詞:“卓爾不群”
第四章
真慈孝叔寶領罰 假凶嚴寧氏訓子
二哥駕著黃驃馬,一陣風似地衝回了家,門開著,還沒進門我就看見地上落著一件氅子,是大哥今早穿了出去的。大哥也回來了!我雖然知道娘今天是不會有事的,可心裏也著急,不知道娘的身子怎麽樣了,醒了沒有。
二哥連馬都沒下,徑直進了院子,先收著韁繩,讓我下了馬,他再自己跳了下來,平時一向寶貝的黃驃馬都不管了,把韁繩往馬脖子上一扔,就往娘的房間奔去,我緊緊地跟著,二哥的大步讓我很有些吃力。
還沒等二哥推門,大哥已經迎了出來,皺眉看了看我們,壓低聲音道:“二弟,小瑤,你們回來了。”
二哥急著要開口問娘,被大哥一擺手攔住了:“胡大夫剛走,說娘是氣急攻心,用兩帖安神的藥,修養幾天就好了。”大哥說完了,還怕二哥不放心,又補了一句,“胡大夫說了,沒有大礙的。”
聽大哥這麽說,二哥的臉色才算緩和了些,我的天,他剛才那副樣子都快把我嚇死了……二哥終於說出話來,聲音還是啞的:“大哥,娘……”
大哥搖了搖頭,截斷了二哥的話:“二弟,今天你在外頭的事,娘都知道了,又急又氣,我怕娘見著了你,又要招起怒來……”
二哥腳下一頓,便真的不敢再進去,又不肯走開,隻在門口躑躅,怕擾了娘,說話也輕得很:“大哥,那幾個衙役到底對娘說了什麽?”
聽到這一問,大哥多少有些嗔怪地瞥了一眼二哥:“還不是說你在外頭鬧事,官爺要拿了你去,讓娘打點鋪蓋趕著送去。”
我心裏那個罵,是哪個趁我不在的時候背地裏混嚼舌頭!這麽一說,娘能不著急嗎!
二哥著急地拉住大哥:“大哥,我沒事兒,我去跟娘說,讓她放心。”
大哥見二哥又緊張起來,忙安慰道:“我回來以後就央人去縣衙打聽過了,說你沒被拿,隻被責了幾句,娘已經知道了。”大哥歎了口氣,“要不是這麽著,娘怕是到現在還不能醒呢。”
二哥聽了,鬆開了大哥,低著頭不說話。大哥從來不是嘮叨的人,但這時候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二弟呀,不是大哥說你,你在外頭做什麽大哥都不管,可是你也要替娘想一想啊。娘老了,隻有你這麽一個孩兒,你若是有什麽事,你叫娘可怎麽活啊!”
我雖然替娘和二哥擔心,可還是忍不住撇嘴,娘明明有三個孩兒,就算大哥沒把自己算進去——大哥原來是秦家下人的孩子,很早就被爹和娘收為義子,那也還有兩個不是,大哥就算了二哥,把我視而不見,這古代人的重男輕女思想實在嚴重!
感歎歸感歎,有句話定是要問清楚,我張嘴問大哥:“大哥,那來的衙役是什麽人?又是誰讓他們來的?二哥明明沒什麽事,為什麽跑來嚇唬娘!”
“沒什麽事?”大哥雖是對我說的,眼睛卻隻瞪著二哥,“我可是聽說,要不是小瑤攔得快,那掌櫃的現在就該送醫館了。”
我看二哥的頭是越垂越低了,在大哥麵前,一個字都不敢辯駁。我心疼二哥,忍不住在一邊嘟囔:“這也不能怪二哥,那掌櫃的實在是太可恨了,都把我的鐧打成了紡錘形還死活不認!”我嘟著嘴,轉頭又嘀咕了一句,“要是大哥,那也得生氣。”
大哥低頭看我,樣子很有些哭笑不得:“生氣就可以動手打人了嗎?這世道可是有王法的。”
“王法?”我想起那偷偷摸摸的鐵匠鋪小夥計往那官差的褡褳裏塞的東西,“王法是幾兩銀子就可以打發的!”
大哥和二哥都是一愣,秦家世代忠烈,總以“剛正不阿”來教導子孫後代,至少我活這十年,從沒聽大哥、二哥,還有爹說過一個“賄”字,我想我突然這麽說,難怪大哥、二哥驚訝。
大哥的臉上漸漸有了憂色,和二哥對視一眼,蹲下身要跟我說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屋裏忽然有了動靜,一時間,三個人都緊張起來。我聽到娘的聲音:“外頭是秦瓊?”
娘沒有多話,聲調至少聽上去是平靜的,可我一聽就傻了,二哥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我都不敢攙他。往日,娘都是管二哥叫“太平郎兒”的,如今竟然連名帶姓地叫,娘這回可是動了真怒了。
“娘!孩兒知錯了!娘要打要罵,孩兒都認!隻要娘珍重身體!”二哥哭了……自從二哥跟著大哥習武,我就不記得見他哭過,有時候他練得全身青紫,一個人硬挺,忍得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一滴眼淚都不肯掉。可是今天,我看他哭得泣不成聲,我自己的眼淚也要下來了。
“別叫我娘,”娘一點都不為所動,我知道娘的性子,平日裏她心疼我們幾個,穿衣吃食,樣樣都想得周到,重話也不肯說一句,可若是我們犯了錯,娘執拗起來,那是不管馬還是牛都拉不回來的,我瞥了眼二哥,其實這點二哥很像娘……娘還在繼續說著,“老身當不起!老身也沒有你這樣的孩兒!”
我心一涼,我知道娘這次是氣著了,可這兩句話,一向孝順的二哥怎麽受得住啊!我跑到大哥身邊,拉著他的衣服,眼巴巴地看著他,拿眼神跟他求助:大哥,就替二哥說說情吧!
大哥擰著眉,又看了一眼二哥,跺了跺腳,重重地歎了一聲,一轉身,折進了裏屋。我滿懷期待地守著門等大哥出來,希望這個情大哥能說下。
裏屋好半天沒有動靜,二哥仍是跪著,我也站著不敢動,忽聽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跪?讓他跪!就是別跪在老身的門口!別委屈了秦爺,也髒了老身的地!”
二哥身子一晃,我趕忙撲上前扶住他,哭著叫他:“二哥!你別傷心,娘也是一時生氣!”
二哥轉過臉,眼睛看著我,往日的神采卻是一點兒都不見了,臉上死灰死灰的,幾滴殘淚也像是沾了死氣,膠著在他臉上不肯動彈,漸漸幹了,成了難看的淚痕。他的嘴動了動,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隻牽著那唇,越發顯得沒了血色。他直挺挺地起來,極緩慢地走開去。我在後邊看著他,二哥的腿已是僵直了,吃力地邁著步子,我隻覺得觸目。二哥一步一並地下了台階,轉身對著娘屋子的方向,跪在了院子裏。
我急忙跟過去,剛才在屋門口,好歹還是木頭地板,這院子裏可是石頭路麵,又硬又冷不說,還有好多小沙礫碎石頭什麽的,這可怎麽吃得消!
我站在二哥的身邊使勁拉他,嘴裏早就口不擇言了,不住地念叨:“二哥,快起來!快起來!這石頭地跪不得的!你現在年輕不覺得,以後得了關節炎風濕病麻煩就大了!天下雨就會疼,天陰就會酸,治也沒法治的!”二哥任我死命地扯他,就是不動,跪得真像個木頭人似的,不看我,也不說話,就這麽跪著。我心疼得要命,眼淚就怎麽也止不住了,還是不肯放棄,不住口地勸他:“二哥,你別這樣啊!你這樣娘見了也不會好受的呀!”
二哥終是瞧了我一眼,我以為有希望了,越發拽得起勁,沒想到二哥白著張臉,隻對我搖了搖頭,就轉開了去,任我怎麽說怎麽拉,都再不肯看我。
我快要急瘋了,一抬頭看到大哥已從裏屋出來了,站在門廊上,一張臉也是青的,朝我們看著。
“大哥!”我叫他,我知道大哥疼我,最見不得我哭了,一邊叫,就一邊哭得稀裏嘩啦。
大哥走了過來,站在二哥麵前,啞聲道:“二弟,你這又是何苦,娘這也是在氣頭上。聽大哥的,今晚你就出去,在朋友家住上幾天,過個兩三天等事情過去了再回來,那時再和娘說遣說遣,什麽錯都揭過去了。隻是以後,別再讓娘擔心就好了。”
我聽著大哥的話不住地點頭,我也覺得大哥這法子最好了,本來嘛,娘怎麽會真的生二哥的氣,就算生了……也一定沒幾天就會好的,先出去躲一躲再回來,二哥就不用受這個罪了。
可沒想到,平日裏最敬重大哥的二哥,這次連他的話都不聽了,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隻對大哥說了一句:“大哥,把小丫帶走。”
我氣得直瞪著二哥,他這個樣子,還叫我走!人家怎麽放心得下!
“不要!”我惡狠狠地嚷著,大哥卻不聽我的,朝二哥點點頭,一把抱起我,不管我怎麽掙紮都不放手,一直把我帶到了書房。
我毫不客氣地哇哇大哭,大哥也不勸我,隻淡淡地說了句:“小瑤,要乖乖的,別讓二弟過意不去。”
我一愣,二哥……我心裏默念,要不是為我打新鐧,怎麽會碰上這樣的事兒,真正過意不去的,應該是我啊……雖然這樣想著,我還是止了哭,靜了下來,我不想二哥在外頭聽到我的哭聲,越發心裏難受。
大哥見我終於肯安安靜靜地待著了,這才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我一個人悶在書房裏,東想西想,擔心這個,操心那個,心怎麽也靜不下來。就在我終於忍不住,決定要出去看看二哥的時候,大哥回來了,手裏拿著個食盒,打開盒蓋,是好幾碟精致的點心。看看天色,也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竟一點都不覺得肚子餓,看到這些大哥平時不舍得買的好東西,也難得地沒犯饞。我從椅子上爬下來,幫著大哥把點心分裝在幾個盤子裏。大哥把軟糯的蘇式點心都挑了出來,讓我端著去給娘。
我端著一個大盤子朝娘的屋子走,經過院子的時候忍不住停了腳步探頭看二哥。二哥還是跪著,這麽長時間了都沒動過,身子也沒有佝僂,但這般硬撐著直挺,更是叫人心酸。我不忍再看,忙忙地進了娘的屋子。
娘麵朝裏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娘是不是睡著了,怕吵醒她,端著盤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小心翼翼地把盤子放在桌上,盡量不弄出聲音,可娘已經轉過了身。
我喊了一聲:“娘,大哥買回來的點心,您吃點吧!”
娘見是我,冷板的臉上終是擠出了一絲笑,點了點頭。我忙跑過去,扶起娘,又在她身後墊了好幾個枕頭,讓她舒服地靠好,再搬過炕桌,支在床上,把盛著點心的盤子放在娘的麵前。
娘看著麵前的點心,皺了皺眉,我趕緊在一邊勸:“娘,這都是大哥特意去西門的全味齋買來的,不太甜,做得極軟的,娘快嚐嚐吧!”
娘側身看了看我,總算撿了一塊小方糕,拿在手裏還沒往嘴裏送,突然又怔了,直愣愣地盯著牆。我清了清嗓子,低著頭,扯著自己的衣角翻過來翻過去,又清了清嗓子:“娘……”我仍舊把頭低著,不敢看娘,怕一看她,話就說不出來了,“娘,……”我想說,娘,二哥還跪在院子裏……
我好不容易決心開口了,屋門開了,大哥走了進來。一看到大哥,我的話又說不出來了。
大哥端了茶來,放在床邊的桌上,自己坐了下來,陪著娘說些笑話。娘一直是怔怔的,大哥說到有趣處,我也笑了起來,娘才勉強笑笑。我一邊應和著大哥適時地笑,一邊隻留意大哥放在桌上的那杯茶,眼看著那茶從熱氣騰騰到涼得沒了生氣,娘手裏的那塊小方糕還是沒有送到嘴裏。
天晚了,大哥把點心重又放到床邊的桌上,收了炕桌,扶著娘躺好,跟娘道了安,朝我招了招手,要我跟著出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一回身就想跟娘求情,忽然身旁大哥狠拽了一下我,朝我瞪眼。我嚇了一跳,大哥是很敦厚的人,竟也會凶巴巴地瞪起眼來,求情的話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大哥把我拽到屋外,我看看他,又看看不遠處已經昏暗的院子裏依舊一動不動的黑影,禁不住有些怨怪大哥,為什麽不讓我求情,也許這一求,二哥就不用受苦了……
大哥歎了口氣,輕聲道:“小瑤,你要說什麽大哥都知道,可這情,求不下啊……”我抬頭看著大哥,一見他臉上那種又是心痛又是無奈的神情,剛才那點兒怨怪早就無影無蹤了,我怎麽能怪大哥呢,大哥一向護著我們,這情若能求下,第一個會向娘開口的恐怕就是大哥了。大哥也望著院子裏的二哥,牽著我的手越握越緊了,“你也知道娘的脾氣,剛才我跟娘說了幾句,二弟就跪到了院子裏……”我往大哥的身邊靠了靠,拿臉去蹭他,我知道他心裏難受,兩句話說得斷斷續續的,手也僵了。
大哥不肯讓我再站在門廊上,拉著我回書房,拿了幾盤點心給我,又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待在自己的屋子,對著花花綠綠的點心,沒精打采,一點胃口都沒有,想到二哥,他也什麽都沒吃呢。我跑到桌邊,拿起點心,吹了燈,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
“二哥!”我跑到二哥身邊,二哥練武,對周圍的動靜一向最是敏銳的,可這次,我一直跑到他身邊,直到叫出了聲,他才發現我。
我把點心放在他麵前,輕聲道:“二哥,你吃點兒吧。”
二哥不接,看了看我,低聲問道:“娘吃了嗎?”
我不想讓二哥擔心,可這麽睜眼說瞎話我又做不出來,隻好搖了搖頭,答道:“沒有,娘一口都沒動……”
二哥不再說話了,我陪二哥站了一會兒,凍得我直打哆嗦,晚上風大,院子裏又沒個遮蔽,我看看二哥,我就這麽站著就冷得快受不住了,二哥卻是跪著,再是鐵打的身子,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啊。
二哥發現了我在哆嗦,伸手推了我一下,道:“快回去,晚上風大,別著涼了。”
我咬著嘴唇抗議,二哥這兩句話,說得跟平常哄我似的,可現在,他已經在院子裏跪了幾個時辰了啊!
擔心地看著二哥單薄的罩袍,忽然想起門口還落著一件大哥的氅子,急匆匆地衝出去。我和二哥回來時開著的院門已經關上了,大概是大哥去買點心時關好的。那件氅子卻還在老地方沒動,我想大哥也是心神不定,都忘了把氅子收好。
我跑過去,從地上撿起,雙手抱在懷裏,又跑回院子找二哥,也不管他是搖頭還是拿手推,我不由分說地就把氅子給他披在身上,咬了咬牙,雙膝一曲也跪在了地上,衝二哥驚愕的臉示威地仰脖子:“二哥!你不肯起來,小丫就陪你跪!你什麽時候起來,我也什麽時候起來!你不起來,我就不起來!”
我一看二哥連眉梢都揪了起來,我就知道他是生氣了,但我是不管的,我往他身邊縮了縮,真冷啊……順手扯過半邊氅子,裹在身上。
“回去!”二哥低聲吼我。
“不!”我照舊梗著脖子。
“小丫聽話,先回去吧!”二哥語氣軟了下來。
“不要嘛!”我很配合,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弱我也弱,堅決不挪窩!
二哥不說話了,我喜孜孜地陪他跪著,可沒過多久,我就開始受不住了。石頭地上的冷氣一絲一絲地朝我骨頭裏侵,我把氅子越裹越緊,可還是禁不住上下牙打戰。
“二……二哥……”我眼前開始模糊了,哆嗦著喊二哥。
二哥手臂一伸,把我攬在懷裏,那天晚上,我最後的記憶,就是靠在二哥的懷裏,鼻子涼涼的,身上卻很暖,然後,我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我伸了伸腿,發現自己早就不是跪在外邊的院子裏,而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了。全身都暖暖的,我低頭看了看,是那件我拿給二哥的氅子。二哥怎麽把氅子給了我!他自己可怎麽辦!我一著急,一咕嚕竄起來,跑出了屋子。
大哥就站在門外,見我慌裏慌張地衝了出來,忙把我截住。昨天晚上,肯定是大哥把我抱回房的。我趴在大哥的肩上拚命朝院子伸頭,二哥還跪著,可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娘拄著拐杖,彎腰立在他身邊。
隔著挺遠,我聽不清他們說的話,隻看見娘的雙肩跟風中葉子似地拚命地顫,我就知道娘肯定在哭。二哥的頭低著,我看不清,一直懸著心,直到娘扔開了拐杖,一下子把二哥攬在了懷裏,我才總算妥妥當當地把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我戳戳大哥,意思是,他們已經好了,我們也不必避著了,快過去吧。
大哥瞧了瞧我,終於笑了笑,從昨天回家到今天,我總算是看到一個真正開心的笑了。
大哥抱著我走了過去,我正好聽見娘哽咽著對二哥說:“兒啊,秦家三代,就你一個孩兒,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叫娘日後怎麽去見你爹……”
二哥也帶著哭音,不住聲地說:“娘,孩兒不孝……日後,孩兒再也不逞強了!”
我在一旁看著,一邊掉眼淚一邊嘻嘻地笑,娘兒倆總算是和好了。
第五章
遂天數秦瑤得鐧 動心思樊虎勸仕
天已經大亮了,我站在院子裏,頗有些喪氣地擺弄著那兩根紡錘形的鐧。今天,二哥極為少見地留在了家裏,娘的氣還沒有全消,口氣強硬地勒令二哥今天必須留在家裏休息,我很高興,二哥跪了一整個晚上,雖然他嘴上說沒事,可我全不信他。在院子裏衣衫單薄地吹了一宿的冷風,還是跪著的,麵上再看著好,也必須休息一日——我和娘意見一致。
娘讓二哥回房休息,自己就下廚去熬薑湯。我偷偷地笑,娘明明心疼二哥,卻還是要裝出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真是從心裏倔到肚子裏,連腸子都是拗的。
大哥仍是一早就去鋪子了,所以這會兒,院子裏隻有我一個。我想著二哥和娘,盡管手裏拿著的是那對掃興的鐧,心情還是禁不住好了起來。
把手裏的鐧翻過來倒過去,忽然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這個形狀,真像上輩子小時候玩過的回力棒。我忍不住一個人嘻嘻地傻笑起來,順手一扔,果然,鐧打了個回旋,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砸在矮牆前的草地上。
我興衝衝地跑過去撿起,這個形狀,真的可以“回力”呢!反正一個人也無事,拿著鐧又扔又拋。很快我就不再滿足於隻是拋出和落下,而開始計算鐧的軌跡,要趕著在鐧落下之前跑過去搶著接住,這難度很高,上輩子的時候,我是怎麽也做不到的,可是這輩子,我也可以算是將門虎女了,十次中倒也有七次,我可以穩穩地接住。因為鐵匠鋪老板偷工減料,我的鐧比以前細多了,現在,我可以像二哥那樣,隻用食指和拇指就能牢牢地扣住鐧了,分量也比從前輕,這下,我舞動起來,竟也能呼呼地帶出風聲,還真有些虎虎生威的感覺。我提鐧站著,心裏頗為得意。
丁字步站好,雙手各提一鐧,在胸前左右一錯,左手先一鬆,拋鐧時小指微微一帶鐧尾,鐧漂亮地打起了逆時針反螺旋。我急急地衝出幾步,右手再舉,用無名指和中指使勁推,鐧往右後方旋了出去,我滿有把握地朝左側迅速滑步,三步、四步——站定,高高伸出右手,接住了先拋出的左手鐧,鐧交左手,右手鐧也到了,被我穩穩地扣在掌心。唰地一分雙鐧,身子一壓,擺了個收尾造型。
得意洋洋地抬起身——咿!竟看見二哥站在不遠處,斜靠著牆,笑吟吟地朝我看。我有些赧顏,怕二哥說我把正經的鐧拿來不正經地玩,收了鐧,期期艾艾地蹭到二哥麵前,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叫了聲:“二哥……”
二哥有一會兒沒說話,我忍不住抬頭看他,竟見他目光遠遠地望著前方,好像想著什麽事出了神,我心裏奇怪,又不敢再叫他,悶悶地站著,渾身不自在。
“小丫,”二哥終於開了口,二哥的口氣很嚴肅,我不禁屏住了氣,不敢像平時那樣跟二哥撒嬌,“大哥已把三十六招秦家鐧都教給了你,隻是,秦家鐧還有一個秘技,你年紀尚小,本來不該這麽早告訴你,可是,我看你今天使鐧……”二哥頓了頓,我趕緊舒了口氣,原來二哥不是要罵我,膽子便又大了起來,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聽他繼續說下去,“這鐧是打壞了,可或許,正是合了命數,這鐧便該小丫用。”聽二哥這麽說,我是滿心疑惑,緊了緊手裏紡錘形的鐧,竟又暗暗地覺得高興,現在的這對鐧比從前短細,也輕了不少,練慣了往日標準分量的秦家鐧,使起這一對來,實在是輕鬆極了,出鐧速度、控鐧、長力都比往日好了許多。
二哥笑了笑,我還是不敢說話,今天的二哥,即使在笑著,樣子仍舊是肅然的,一個念頭突地閃過,我心裏一跳,秘技……二哥要說的秘技,不會是秦家的奪命殺手鐧吧!
我緊張得手心裏都出了汗,才聽二哥接了下去:“秦家,除了這三十六招鐧法,還有六招撒手鐧。”
我心裏大喊了一聲:果然!這便是二哥連羅成都沒舍得教的撒手鐧哪!
二哥從我手裏接過了鐧,便開始詳細解說。原來所謂六招撒手鐧,其實是馬上三招,步下三招,便是左鐧撒手,右鐧撒手,以及雙鐧連環撒手。
一整天,我都在跟二哥學撒手鐧,二哥絕對是武學天才,他從沒玩過回力棒,隻拿著鐧稍微試了試,軌跡摸得比我還準。一天的功夫,二哥已琢磨出了好些新招,可著這鐧的特性,不僅撒手鐧多了變化,就是原來的三十六招鐧法,二哥也引了新訣,比如“托”字訣,因為新鐧兩頭細,中間粗,運用得當,一扳一卡,對方的兵器就被托在鐧腹,落不下去。
天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娘喊我們吃飯,我還不舍得放下鐧,二哥一伸手搶了過來,看我不滿地嘟嘴抗議,又蹲下身哄我:“小丫乖,先去吃飯,等晚上大哥回來了,也好讓大哥幫著看看。”
二哥這麽說了,我想想也對,大哥也是天才,有他們兩個人在,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便由著二哥拿了鐧去,拽著他的袖口,要和他一起回屋。
我剛走了半步,身旁二哥忽然哼了一聲,身子就重重地倒下了。我慌了神,忙回身扶住二哥。一看二哥的額角都沁著冷汗了,我心裏暗叫不好,今天二哥本該休息的,都是我,太過興奮,讓二哥累了一天……我手忙腳亂地從二哥手裏接下鐧,放在一邊。二哥手一空,立即本能地捂著膝蓋。我一看二哥的動作就明白了,昨天他跪在院裏的石地上,膝蓋受了寒氣,不注意很容易就會落下病根。我一著急,張口就要喊娘,卻被二哥一把拉住。
二哥疼得噝噝地抽氣,卻隻是衝我搖頭。我想起娘昨天身子也不好,也怕娘又擔心,到嘴邊的喊聲強咽下了。我攙著二哥,慢慢地站起來。剛要站直,忽聽他啊了一聲,連我都聽到了骨頭發出的“喀”的響聲,二哥又蹲了下去。
我開始害怕,拉開二哥的手,雙手覆在他的膝蓋上,替他輕輕地按,用手心的溫度去暖它。二哥終於緩了過來,伸手抹去了額上的冷汗,撐著我的肩,挪到廊上擺著的椅子前,慢慢地坐了下來。
我鬆了口氣,剛想勸二哥一定要去醫館看看,二哥習武,腿上的事可大意不得,忽聽院外有人叫門:“秦瓊秦二爺在家嗎?”
二哥要起身,我死活不讓,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早一溜煙地搶著跑出去應門。
門一拉開,是我認識的人,柳周臣。
他仍是一件半長的褂子,隻在外麵多加了一件對襟窄袖的短衫,一見我便趕著抱拳躬身,道:“小的問秦姑娘安好。”
他雖是個夥計,為人卻是極精明爽利的,和二哥的交情也好。我忙著謙:“柳家哥哥快別這樣了,小瑤受不起。”
聽我這樣說,柳周臣的臉上竟像是閃過一絲笑,直起了身子,又道:“我家掌櫃的聽說老夫人不礙了,就差人在德勝樓定了席麵,要還上秦二爺的酒,邀了樊都頭、連都頭,還有王伯當王爺。小的是特來請秦二爺賞光一聚的。”
我皺了皺眉,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二哥知道,以二哥那性子,就算身體不舒服,也斷不肯卻了朋友的盛情。我心裏三下五除二地一盤算,笑眯眯地應承柳周臣:“柳家哥哥,小瑤替二哥多謝賈掌櫃的好意,隻是二哥昨日受了風……”我剛要說二哥昨日受了風寒今日去不成了,不料當事人自己已經插了進來,“賈兄的好意,叔寶豈有推辭的道理,便請柳兄稍候,待叔寶回稟了母親,便隨柳兄前去。”
我扭頭一看二哥,真有點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這個人!人家正在這裏想法給他推,他倒好,一出來就全砸了。
二哥回身往院裏走,步子邁得極慢,卻不肯要我扶,我心裏一動,回頭又看看還站在門口的柳周臣,頓時有了涕泗滂沱的衝動。我忘了……二哥是極要強的人,別說是腿上風寒,便是真的大病,他恐怕也是不肯要人知道的。這會兒,我真是悔恨交加,如果我剛才說二哥不在家,大概二哥也不至於撐著腿疼出來把我的台給拆了,可我卻偏偏老實,難怪二哥要搶著出來攔我。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二哥一步一頓地往娘的屋子走,趕忙跟柳周臣打了個招呼,幾步跟了上去。現在娘是唯一的希望了,娘啊,千萬要把二哥留下啊……
“既然有公門中的人在,也不好怠慢,你就去吧,早些回來便是。”
我傻愣愣地幹瞪眼,娘一聽說樊虎和連明這兩個捕快都頭也去了,竟沒有再攔二哥……轉念一想,忍不住歎,昨天,娘也定是被嚇著了,惟恐二哥得罪了人,再出什麽事兒。
眼看著沒了指望,罷!罷!隻有靠自己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竄到後頭的馬房,套馬備鞍,拉著黃驃馬在院子裏守好,一見二哥出來就可憐巴巴地望,既然二哥不肯不去,那至少帶我一起去吧!
二哥沒看我,也不問我話,徑自往門口走。我著急了,二哥不會是打算走著去吧……我手起掌落,一巴掌拍在黃驃馬的屁股上,它吃痛,唏籲地一聲叫喚,馬頭牽著韁繩,就在我手裏掙紮。我趕忙再揉揉它,安撫一下,眼睛隻看著二哥。不好!二哥都要走出門去了!我揚起手,正準備再給黃驃馬一下,二哥忽然停了腳步,也不回身,隻說了一句:“小丫,既帶了馬,怎麽還不過來?”
我愣了愣,馬上明白了二哥的意思,他是肯帶我去了!烏拉!歡呼一聲,拉著黃驃馬,匆匆地趕二哥去了。
德勝樓果然是個很堂皇的酒樓,少見的三層建築,在這個年代,絕對算是高樓了,店門口一溜挑著數十盞大大的宮燈,都是用上好的大紅色絹綢紮的,紅豔豔的,映著一排四扇的寬木門也染了喜氣。
早有人來接了黃驃馬的韁繩。二哥下馬時,身子明顯地一低,我慌忙跳下馬,伸出手要攙他,不料二哥回頭一道目光就把我盯得不敢動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二哥深吸了口氣,緩了緩,又直起身子,額角的冷汗被幾絲散發擋住了,嘴邊含著笑,眼神也是平和淡定的,步子雖慢,但卻是若無其事踱步似地進了酒樓。
賈閏甫的酒席設在二樓,隔開的單間裏擺著能坐十幾個人的大圓桌,臨街的窗用圓木棍支著,半開半掩,透進來絲絲涼風。沿著牆還擺著些絲竹樂器,此時雖無人彈唱,但憑這架勢,就知道這酒席定是花了不少錢。有錢人到底是有錢人啊,我暗自感歎。
席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居中的位子空著,右邊首座上坐的是樊虎,接著是連明,賈閏甫打橫陪著,餘下的我便不認識了。我也不管,隻顧拿眼睛不住地掃著,直到看到了一張清俊的臉龐,淡淡地淺笑著,手裏端著個酒樽,一雙眼睛垂著,像是在對著手裏的酒微笑。王伯當,竟坐在了末座,而他,卻像是全不在意。
二哥團團地抱了拳,賈閏甫站起要讓首座,二哥隻是搖頭,一時間,席上好幾個人都嚷著要二哥在自己身邊坐下,二哥禮貌地逐一笑著招呼,但並不過去,最後走到末座,坐在了王伯當的身邊。
我一看高興了,正合我意呀!喜孜孜地跑過去,跟著二哥坐在末座。王伯當已從他的酒樽中抬起了頭,朝二哥抱了抱拳,喊了一聲:“秦二哥。”又朝我笑了笑,道:“秦姑娘。”
我微微有些不滿,王伯當以“兄”稱呼二哥,卻仍叫我“姑娘”,嗯!區別對待是要抗議的!我也抱了抱拳,回了一聲:“伯當哥哥!”特別著重了“哥哥”,一邊朝他斜了一眼。
他像是怔了怔,放下手裏的酒樽,忽地又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沒有聲音,但眼神卻因著那笑格外柔和起來,我竟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不禁嚇了一跳,忙往後一靠,躲到二哥身後。
客既都到齊了,賈閏甫便招呼跑堂的上菜。我一看那菜,立即進入了垂涎欲滴的標準狀態,眼睛瞄著菜,手裏早就蓄勢待發,就等著主人一聲讓,便好操起筷子去捅盤子——蔥香炭烤嫩小雞,一整隻地上來,外皮烤得金黃,濃濃地澆了一層熟油,那顏色,亮得耀眼,周圍襯了鮮綠色的苣葉,顏色碧綠不說,那一股清香氣,恰好衝淡了小雞的油膩,真正是油而不膩,爽滑可口;紅花滑油活殺鯽魚,魚皮魚鱗一概不要,隻留下奶白色的魚肉,刀辟去骨,既不會破壞了整體的形狀,又不會留下一根餘刺,麵上細碎地撒了一層豔紅的幹花瓣末,和鯽魚的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便隻是看看就挑起了食欲,湯是勾芡過的,微稠,乳白色半透明的湯汁裏,嫩黃色的薑末、明綠色的蔥碎,還有切得極細的香菇、木耳……各種顏色調配得宜,又加著層層的香氣,真是不可抵擋的誘惑……
我隻顧大快朵頤,等我把肚子塞得滿滿的了,這才有功夫看看別人。這一看不要緊,險些把我看得消化不良。二哥皺著眉,筷子幾乎像是沒動,手裏拿著酒樽,卻隻是看,也不喝一口。說話的是樊虎,隻聽他對二哥道:“刺史老爺的意思,秦二哥若去應征,少不得是一個都頭。”
我一聽就明白了,這個家夥,敢情是在勸二哥去衙門當差呢。我知道二哥不樂意,將門之後,就算現在落魄,也是胸懷大誌,一個小小的衙門,二哥是斷斷瞧不上的。可是,我也知道,這次,樊虎是一定會成功地勸說二哥去當差的。我想著,坐在一旁,悶著頭不吭聲。
樊虎和連明不住口地勸著,賈閏甫似乎也很感興趣,不時地幫著說上幾句,悶頭不作聲的,除了我,還有一個人,王伯當。
我偷偷扭頭看他,王伯當一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隨意地支在桌上,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桌麵,他的目光本來一直垂著,這時卻忽地一溜,我看見一道蘊著笑意的目光一閃而逝,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我沒多想,就起身跟著往外走了,出了門,看到他的背影已經在樓下了,便幾步竄下了樓梯,眼見他的影子轉出了後門,也忙跟了去,推開了門,竟是一道連著一小片院子的回廊。
王伯當坐在廊上,長袍的下擺也沒好好地撩起,腿半曲著,擱在廊沿,背靠著廊柱,連頭也向後仰著,抵著背後的柱子,雙眼懶懶地半眯著,目光像是沒有焦點,又像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
我走過去,毫不客氣在他身旁的廊沿上坐下,把臉對著外側的院子,天色雖是已暗了,但這一小片院子,樹木高低錯落,有花有草,甚至還有一小潭碧波,倒也看得出一番匠心。
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瞧見我了,因為我分明看見他的上唇輕輕掀了掀,又極快地收了,隻有那一抹淺淺的笑意還未來得及褪去。
“伯當哥哥覺得屋裏悶麽?”我到底還是沒他那麽好的定力,終於忍不住張嘴問了。
他沒回答,卻是反問了一句:“秦姑娘覺得悶?”
又是“秦姑娘”!我扁著嘴,氣鼓鼓地咬牙,擠出一句和他的問話全不相關的回答:“是你秦二哥的妹妹……”
他一愣,直起了身,收回目光,正眼瞧了我一下,雙眼又微微地眯起,鼻翼一吸,竟笑出了聲。他的笑不像是從嗓子裏發出的,倒像是從鼻翼暖暖地蔓出的,不急不躁,輕緩緩的有一種酥然的愜意。
就在我為他遲遲不肯改變的稱呼而氣惱時,他卻突然擺了擺手,兩個字說得泰然無波:“小瑤。”
本來應該為自己終於得到勝利高興的,可聽著他這句漫不經心似地拋出的話語,竟像是自尊心被刺,湧起了幾分不甘。
隨手撿起了一粒小石子,院子那頭的樹,枝梢上結了一個青果,心裏煩悶,便想借著它出氣。食指微曲,拇指用力,石子砰地彈出,速度極快地衝那果子而去。我有些得意,這輩子練武,終究不是白練的。
不料還沒等我出了氣挺胸,那石子兒竟偏了準頭,愣是擦著果子溜邊去了,隻砸著幾片樹葉。
我更生氣了,一矮身,摸了一手的石子,一個一個往外扔,偏偏今天邪門,都扔完了,那果子還是好好地掛在那兒。
我氣得呼呼直喘氣,都沒注意到身旁有人一直在瞧我,到了這時,他忽然笑了起來,我本該氣他的取笑,可那樣清潤的笑聲,抬起頭看他,我的怒意都化在他盈著笑的眼裏了。他垂下手,手腕一抖,掌心已握著支弩箭了,探手入懷,一張極是小巧的弓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感歎手工的精致,這弓雖小,但從弓身到弓弦,一看就知是上等的材質,雖是這般小巧,看這樣子,至少也能承得起百來斤的力。
王伯當抬起手,隻用兩根手指就扣住了弓,另一隻手把那支弩箭夾在指腹,輕輕搭在弦上,弓開滿月,弩箭嗖地竄了出去,正中那枚青果。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又坐了下來,一時說不出別的話來,隻有解嘲地笑:“伯當哥哥神射手之名,果然名不虛傳。”
王伯當鬆了弦,手裏已不知何時又扣了一支箭,指尖沿著箭身,一直滑向箭尖,尖刃鋒利,他卻輕而鬆之地堪堪避過了箭鋒,呢喃似地噙了句話:“我獨愛這箭,身正行直,若要彎它,便幹脆地折了,死也不棄了這番剛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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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 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 回複: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 回複: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花木南- ♀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