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14-20

第十四章

  伯當反覆難捉摸 叔寶釋懷終啟程

  我一看是那棟房子,心裏便有些忐忑起來。先不說這房子的裝潢用色讓人很有些不好的預感,隻說這一派鋪張靡華,就和前幾日王伯當謝映登這兩位公子哥兒帶我去的地方大為不同。他們喜去的地方,多是些清幽雅淡之所,翠竹環繞,輕紗幔帳,與眼前這棟房子全然是兩種境界。

  

  小謝弟弟垂著頭,眉頭雖沒有絞起,但眉心淺淺幾條紋路仍是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兩難之境。他沒有急著回答,目光往旁一掃。我不覺跟著他轉了眼睛。當那個身影忽然出現在視野裏時,我竟悚然一驚,仿佛我先前根本沒有意識到,小謝弟弟是在向他投去征詢的目光。

  

  王伯當並不說話,那雙眼睛既不看小謝弟弟,也不看我,然而我卻注意到,他的嘴角微朝一邊扯了扯,眉也輕輕揚起,連帶著一側的眼睛也半眯著。那是一個鄙夷的冷哼,隻是沒有發出聲音。

  

  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身,忽聽小謝弟弟緩緩地開了口:“秦姑娘,那裏……並不是酒樓……”他的語聲裏聽得出些微猶豫的停頓,我屏著氣等他的下一句,他卻就此沒有了後文。

  

  原本,聽了小謝弟弟這一句話,應該是我恰好就坡兒下驢的良機,隻消順水推舟地說兩句諸如“原來如此,那就改換別地”之類的話,這番尷尬就順順當當地免了,多虧了小謝弟弟那兩句話,不管那紅綢房子裏是什麽,誰的顏麵都不會傷著。可是,我這人,總是有些拗勁兒的。我瞧著王伯當那個樣兒,心裏總像是有一股火在竄,一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

  

  “是這樣,”我聽到自己在說,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言辭,可我卻已不知如何刹住這話兒,“那麽那房子究竟是作什麽用的?”

  

  小謝弟弟的臉倏地紅了,一雙手又不自覺地扳著腰帶,雙眼低垂,怎麽也不肯看我,說出話來竟是有些含糊:“我……我不知道……”

  

  小謝弟弟是知道的,我一看他的樣子就明白了。看著他那一番窘迫,我心裏有些歉疚,正想著就此作罷,也不要再難為小謝弟弟了,卻不料,目光一晃,又掃到了那一個人。這一回,他索性站直了,仰著脖子,把大半個背讓給我。這一看他,我嘴裏說的和心裏想的又成了南轅北轍:“既是這樣,那我們不如進去瞧瞧吧!”我裝作一派天真無邪,隻拿渾然不知當作借口。

  

  沒想到,我這一句話,竟點著了炸藥包。王伯當本來雖然麵上不屑,但總算還好端端地站在那裏。聽我這樣一說,他竟突然發作了。隻見他左手用力一甩,就連受傷的右手也猛地抖動了一下,幹脆地旋轉身,扭頭就走,一聲低哼終於從他的鼻翕間透了出來,很快便被他遠遠地甩在身後。

  

  我怔怔地看著王伯當的背影,心裏竟已全然忘了作何想法,隻是呆呆地楞著神。小謝弟弟到底是個好孩子,早已急得俊臉通紅,呐呐地跟我說著道歉的話。我也沒在意,隻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等我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小謝弟弟也已離開去追王伯當了。

  

  我仰臉又瞧了瞧那扯滿紅綢的房子,那塊匾額依舊高高地懸在門上,這回沒有人催我了,可我也再沒有了去一看究竟的興致。興味索然地拉過我的白馬,也懶得騎上去,隻是慢悠悠地有一步沒一步地找著回去的路。

  

  我剛走了幾步,身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一個聲音急急地喊:“秦姑娘!”

  

  我一愣,停下腳步,也不願回頭,隻悶悶地低頭等著。不一會兒,小謝弟弟從後頭三步並作兩步趕了上來,第一句話便是:“秦姑娘,謝映登替三哥給姑娘賠不是。”

  

  我衝他笑了笑,這個孩子就是可愛,一句話已兜攬了兩個人的過錯。

  

  他見我不回答,便自己走了過來,和我並排,伸手接過了我手裏的馬韁,替我帶著馬,慢慢地往前走。

  

  “三哥這幾日心情不太好,前幾日才受了傷,總是不便。又加三哥心氣兒高,這次在一些船夫手裏折了戟,他心裏總是不好過。況且……”

  

  小謝弟弟一路說,我一路聽著,忽聽他來了一個“況且”,正有些納悶,卻不料他又沒有了下文。

  

  我垂了頭,又繼續往前邁步,他不說,我也興致缺缺不想再問。

  

  剛走了幾步,我的耳根子忽地有些發燙。我一愣,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難道……是因為小謝弟弟一直在看我?我不敢抬頭,就怕目光一揚正撞見小謝弟弟的眼睛,又鬧得兩人都免不了尷尬。

  

  又是許久無話,小謝弟弟忽地轉了口:“秦姑娘,你若喜歡,映登就陪姑娘去那紅綢樓裏走一遭可好?”

  

  聽了他這一句話,我倒是著實地吃了一驚,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不好意思一直盯著他,移開了目光才問:“謝公子沒有什麽不便嗎?”

  

  我沒有像慣常那樣叫他“小謝弟弟”,現下我實在沒有了玩笑的心境。本以為一聲“謝公子”這尋常的稱呼可以讓他泰然處之,不料那個孩子的臉竟從脖子一直紅到了耳後根,臉頰處發燒似的殷紅都快教我擔起心來,偷眼打量,額角還有沁出的汗珠。

  

  “沒……沒有……”短短兩個字,他竟說得磕磕巴巴,讓我禁不住又深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紅總算淡了少許,不像是在發燒了,可不知為什麽,額角的汗卻越發清晰了。

  

  我不願意再讓他難堪,隻點點頭便停住了步子,暗示他決定行程,我自會跟著。

  

  他怔了片刻才帶著馬往回走,我便落後半步跟著。又看到了那棟紅綢房子,小謝弟弟停下步子,伸手打了個響指,早有幾個人迎出來,帶走了馬。

  

  有好一會兒,小謝弟弟並沒有動步子,我有些奇怪,可是他不動,我便也站著。

  

  “映登想煩姑娘一件事。”他說得很慢,可盡管語速不快,語氣之間卻是很堅決,沒有半分猶豫的遲緩。我默默點了點頭,他便又繼續往下說:“姑娘可否莫再以‘公子’稱呼映登?”

  

  這回,我是認真地大愣了愣,沒想到小謝弟弟如此正式的開場,就是為了說這事兒。我不禁一笑,歪著頭看他,回了一句:“我若是‘姑娘’,你可不就是‘公子’嗎?”

  

  他一怔,目光又遊移地晃了起來,好半天兒,“小瑤……”他的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

  

  “小謝弟弟。”我說,我沒有叫他“映登”,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已是顯出了十分的滿足。

  

  我跟著小謝弟弟往那房子裏走,我已經意識到,這棟房子絕非我先前想象的是什麽青樓花街。我這次出來並沒有換男裝,隻是一般普通的女兒裝束,哪有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女子逛青樓的。

  

  走到門口,我略停了停,仰起頭,終於看清了這棟樓的匾額,寬大的梨木麵兒上,橫書五個正楷字:潞州綢大成——沒想到,這一棟樓,竟是綢莊。

  

  潞州的綢緞素有美名,潞州出產的綢料有潞綢之稱,遠近州縣的人們都愛在潞州扯幾匹綢布。難怪一家綢莊,竟有如此的氣派。

  

  大約是看小謝弟弟和我顯然不是窮人,綢莊裏早有人來引著我們直接上了樓。沒想到,這綢莊裏頭竟比外頭還豪華。樓梯用上好的木材不說,竟還用綢緞細細地包了扶手和踏級。

  

  隨著來人一路走去,我看到了好幾個從樓上下來的客人,都是女客,有好幾個身後還跟著丫鬟。我先已對她們大膽豔麗的衣著有些不慣,又突然發現,那幾個女子看到小謝弟弟時,臉上無一例外地起了明顯的變化——春意盎然的眼睛,含羞低頭,從眼角暗送秋波,唇邊那一抹似笑非笑,仿佛認識已久,輕輕一抿,又像是帶著傾慕和渴盼……我偷瞥了一眼小謝弟弟,隻見他肅容垂首,目不斜視,隻顧一個勁兒地沿著樓梯往上走,我這才有些明白了,為什麽聽到這棟樓,小謝弟弟和王伯當的神色都變了。這一棟樓,雖然不是柳巷花街,卻是常待一些妖嬈媚豔的姑娘們的。

  

  明白了這一層,我也無心再逛下去了,可是,既已進來了,就這樣出去顯然說不過去,看看小謝弟弟的處境比我還尷尬十倍,也隻得硬著頭皮挺下去。

  

  上了樓,我們被領進了一間鋪滿各色綢緞的屋子,來人捧起一匹,剛想以三寸不爛之舌博得一筆生意和一點賞錢,就被小謝弟弟一個嚴厲得近乎凶狠的目光嚇退了,把整間屋子留給了我和小謝弟弟。

  

  我看看門,看看屋子,又看看小謝弟弟,這樣的無所事事實在是又沉悶又難捱,我隻好走到一邊,裝著翻檢綢布。

  

  我就這麽翻了半天,毫無結果。這裏的綢緞,料子材質都是上好的,隻是圖樣和顏色,都太過妖冶和花哨,實在與我的興趣不合。看了一圈,又一次兩手空空站著發呆了。

  

  “這些綢緞小瑤可還喜歡?”

  

  問這話的是小謝弟弟,盡管我知道小謝弟弟一直是個好孩子,可還是禁不住白了他一眼。明知故問!沒有錯,這孩子分明早看出了我在懊惱,偏還要拿話擠兌我一回,還不就是要報我把他拽進這樓裏的仇麽……

  

  他既這麽說,我便存心要跟他抬個杠,開口道:“唔,還行吧,料子確實是不錯。可是我不明白,不過是一家綢緞莊,王公子究竟是為何負氣而走呢?”

  

  他斜了我一眼,仿佛是不相信我竟還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他的臉上漸漸地像是顯出了些氣惱,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不料隔了半晌,他仍舊是答了,隻是語聲中多少是帶著些怨氣:“這家店綢緞不上品,名聲也不好,況且……”

  

  我心裏一動,這已是小謝弟弟今天第二次說“況且”了,他究竟有什麽事一定要瞞著我呢?我拿眼睛直盯著他,不肯放鬆,這次,我可不想再讓他打馬虎眼混過去了,究竟他是在“況且”什麽?

  

  小謝弟弟被我看得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強忍著撐了半日,終於還是耐不住,急急地開了口:“況且還為著……”說到緊要處,小謝弟弟竟又一次頓了。我又挺了挺身,越發專注地凝視他。忽然,他突地將一句話衝口而出:“為著……”

  

  最後一個字聲音極輕,他又說得含混,我根本沒有聽清,可是,看他的口型,竟隱約像是個“你”字。我暗地裏把這話連起來含在舌尖:為著……你……我的腦子一陣發暈,仿佛連“你”這個字的含義都不明白了,茫然間,心頭卻又猛烈地突突跳個不停。為著……你……?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的,隻依稀記得仿佛是小謝弟弟把我送回了二賢莊。

  

  等我再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身子有些發軟,睜開眼睛望出去,視野總有些模模糊糊的。二哥坐在我的床前,見我醒來,才長舒了一口氣。這口氣他大約是憋了一個晚上,把眼睛都熬摳了。

  

  二哥告訴我,昨晚上我回來不久就開始發燒,到了後半夜,開始說起胡話來。單雄信差人連夜請了潞州最好的大夫,又是開藥又是用針,單家的下人摸著黑,幾乎敲遍了潞州所有醫館藥鋪的門。到了第二天,情況才有所好轉,盡管燒還沒有退,可看上去,睡得安穩多了。一直到晚上,才總算醒了。

  

  我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二哥皺了眉不肯讓我再多說,幾個丫鬟送來了銀耳湯,服侍我一口一口地喝了。我肚裏本就空著,隻是這一病就不覺得餓了。這一碗銀耳湯又溫熱又清甜,喝了下去,我開始覺得好過了些。

  

  丫鬟們收拾了餐具便退走了,二哥替我掖了被子,想勸我多睡會兒,我漸漸地覺得眼皮重了起來,可仍是想捱著,稍一闔眼就看到那個人,嘴裏說著“為著你”,卻是一忽兒笑,一忽兒又聳眉瞪眼。我也想弄明白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的那個?還是凶的那個?可是略想想,頭就痛得要炸開似的,身子不自覺地掙紮,蓋的被子也脫開了。

  

  有人輕輕走過來,重又幫我理好被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靜了半刻,我問他:“二哥,為什麽對於有的人來說,一些事就非要去做不可呢?”我心裏想著王伯當,不管他是不是……為著……我不懂,為什麽他要當眾讓我難堪,不過是一家綢莊,就算名聲不好他不願進去,當場甩臉走開一定是最糟糕的解決辦法之一。

  

  這一句問話我多少是因為感慨,可沒有想到,二哥卻是沉吟了好半晌,臉都緊了,仍是未作半聲。

  

  “小丫,”二哥忽地朝我彎下身來,那雙眼睛裏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迫切,“有些事,盡管很難,很苦,也危險,可是必須要去做。”我呆呆地看著二哥,雖然因為發燒,我的腦子轉得頗為遲鈍,但還是直覺地感到,二哥說的和我剛才說的完全不是一碼事兒。二哥輕歎了一聲,這一頓,語聲更低了下來:“小丫,倘使有一天,二哥因為這個,做了什麽讓娘、大哥和你為難的事,你會怪二哥嗎?”

  

  二哥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在搖頭了。我並沒有聽懂二哥話裏的意思,可是若說會怪二哥,我是不信的。我對二哥有完全的信任,若是二哥覺得必須要去做的,那便一定是非做不可的。

  

  二哥見我搖頭,才總算露出了一絲笑,他的眼睛已不在看我了,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若是能為爹報了仇,娘也能安心……”

  

  我看著二哥,恍惚間竟像是有些不好的預感,可我來不及細想,病中格外困頓,不知不覺又睡去了。

  

  都說往常鮮得病的人一病起來總是不輕,這回我算是親身實踐了。這一輩子,大概是從小習武,記憶中就從沒有過什麽病,連感冒發燒都很少。這次在二賢莊,突然病倒,直上了第五天還未見全好,二哥卻要啟程了,說是離家久了,要急著回家看娘。自從那天二哥對我說了那番含義不明的話,我開始格外注意二哥。之前在二賢莊,我隻顧著吃喝玩樂,享受單家的豪華日子,天天都能見著二哥,我也就滿足地不肯再動什麽心思。可這些天,我發現,二哥在二賢莊,並不是像我原先想的那樣,清閑地養病。單雄信每次約二哥賞花飲酒,二哥回來總是心事重重的。這幾日我病著,除了去聽、去看,再沒有別的事可做,我發現,二哥和單雄信每一次會麵都是在商談同一件事,而這件事必定是和綠林、和朝廷、和前朝眾多的亡國將領有關。

  

  爹和祖父都是在前朝為官,隋兵進關時戰死沙場,為國捐軀。這些年,我們母子四人雖是在隋朝的統治下生活,可我知道,無論是娘還是兩位哥哥,都沒有一刻忘記過國破家亡之恨。單雄信不滿朝廷,想要拉攏二哥,這本來與二哥的意思相合。然而二哥一邊想要替爹和祖父報仇,另一邊卻又在顧慮我們娘兒仨,謀反可是重罪,鬧不好就是滿門抄斬。二哥怕連累我們,好一陣子都下不了這個決心。可是,我病的這幾日,二哥終於是決定了。

  

  二哥急急要走,我並沒有多問。二哥若隻是著急回家,他一定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不管多久,他都會等我病好。可這次,二哥把我托付給單雄信獨自啟程,一定是和他與單雄信商談的事有什麽關係了。這事兒多半拖不得,或者就是不便與我同行。我隻是看著二哥笑,告訴他,我會好好養病,快點好起來,就快點回家,一家人又可以團圓了。

  

  二哥要走的前一晚,他又守在我的床邊了,隻是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睡意。二哥第二天要早起,我催著他快去睡,他隻是嘴上應著,身子就是不動。我瞧他這個樣子,索性擁著被子坐了起來。二哥趕緊要攔我,我卻執意不聽。於是二哥隻好取了衣服給我披好,又多蓋了幾條毯子,他才算放心。

  

  我縮在床邊坐好,拽緊二哥的胳臂靠。在二賢莊這陣子,二哥的病確是大好了,手臂又跟從前一樣,硬邦邦地堅實,靠著還有些硌脖子。這一晚月色特別好,柔柔地就從籠了紗的格窗裏透進來,我倚著二哥,把我七歲那年,娘勸我練武時說的那番話告訴了他。

  

  “二哥,爹曾說二哥有棟梁之才。這些年,娘教我們養我們,是盼著我們能了卻爹的心願。而今二哥在衙門當差,最多也就是個都頭,再者二哥現為朝廷做事,爹的仇別說要報,就是提都不敢提了。”我鬆開二哥的胳臂,轉到他的麵前正視他,“二哥,別說什麽拖累不拖累的話,二哥要讓娘高興,莫過於為爹報仇,立功揚名,光宗耀祖了。至於我和大哥,”我忍不住一笑,“二哥,你想拖累還拖累不成呢!”我格格地笑了起來,在大哥和二哥的調教下,我對自己的鐧法很有信心,就算不能和二哥比,也總比一般的將領強多了,再加上大哥,我就不信有人能輕易傷得了我們!

  

  二哥瞧著我,看得很專注很仔細,好半天才終於露出了一個笑臉。那笑容雖淺,我卻已真正放下心來。

第十五章

  皂角林秦瓊逢難 知府衙秦瑤喊冤

  第二天,二哥一大早就一個人走了,他不肯讓下人叫醒我,隻留了話說要我好好養病。等我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二哥已走了大半日了。

  

  丫鬟們送上燕窩粥,我卻沒有胃口吃,掛念二哥,又忘不了王伯當,心思百轉千回,怎麽也安定不下來。

  

  我看著帳前挑著的一盞琉璃宮燈發呆,思緒太多太亂,我便索性盡數拋了,什麽都不願去想。可沒想到,心裏空了,反而漸漸地生起一種愁緒來,先還隻是淡淡的,沒上一會兒,竟是越發濃了起來。我心裏七上八下,好像有件要緊的事,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過了晌午,單雄信來看我,閑聊了幾句,話題不知不覺就又轉到了二哥身上,我隨口道:“也不知今晚二哥會歇在哪兒。”

  

  單雄信算了算行程,笑道:“秦二哥的馬腳力好,有這一日,該到皂角林了。”

  

  皂角林!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大罵自己該死!我竟忘了皂角林!在潞州,二哥雖是落難,但若和皂角林比起來,真隻不過是小菜一碟。照《說唐》上說的,二哥在皂角林會誤傷人命,吃一場大官司。

  

  我一邊匆忙地穿衣起床,一邊嚐試著跟單雄信解釋。可是,皂角林的事,我是沒法和單雄信說的,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別的借口,到最後隻能說,我要去找二哥。

  

  單雄信顯然無法理解我如此突然而出乎意料的舉動,又是勸又是攔地折騰了好半晌,我隻是鐵了心地咬定兩個字:“要去”。單雄信沒法,隻好讓人備馬,又招來了兩個丫鬟兩個家丁,要他們陪著我去,一路上好照顧。我一看那兩個丫鬟柔柔弱弱的樣子,便堅決地要辭,最後實在卻不過,隻留下了兩個家丁。單雄信向我保證說,這兩個家丁都是騎術高手,賽起馬來個個都是一等一的。

  

  我的身子仍是發軟,可我早就顧不得了。騎上從單家馬房裏挑出的上等好馬,出了二賢莊便一路疾馳,直奔皂角林,隻希望能趕在二哥的前頭。

  

  天將擦黑時,一行三人終於看到了“皂角林”的界碑。我來不及喘口氣,招來兩個家丁,三個人兵分三路找客店,對人隻說要尋一位今晚投宿的秦爺。

  

  我沿著大路飛奔,把那界碑上進鎮需按轡的規條丟到了腦後,我隻想要趕在出事之前找到二哥。

  

  皂角林人家少,卻苦於是座小鎮,房子疏落,光線又暗,我來回走了幾趟也沒找到客店,急得我拉韁的手都在發抖。突然,街邊有一幢房子亮起了燈,沒過一會兒,一條街的房子竟有好幾棟都透出了亮光。

  

  我狠狠地給馬加了一鞭,朝那幢率先亮燈的房子衝去。馬兒仿佛也感覺到了我的緊張,步子落得又急又快,我隻覺得那咚咚的馬蹄仿佛是敲在我的心裏,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心跳還是蹄聲的回響。

  

  等我趕到,那棟房子的門前已圍了好多人。我跳下馬,韁繩一丟就拚了命地往裏擠。好不容易擠進了門裏,剛迫不及待地想探出頭去看個究竟,人群忽然一陣躁動,前排的人簇擁著往後退,我被人群一堵,又不得不縮了回去。

  

  “閃開!”

  

  我聽到一個聲音凶狠地嚷了一句。我再也顧不得了,伸出雙手左推一把右擋一下,手掌都暗含內勁。等我滿頭冒汗地擠到前麵,剛好看見幾個差役拿鐵鏈鎖著一個上了木枷的人,正分開人群往外走。我的眼前一陣模糊,趕緊用指甲猛刺進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去看——

  

  二哥!……

  

  二哥戴著木枷,被扣住的雙手纏著粗重的鐵鏈,那些差役甚至連二哥的雙腳都用鐵鏈鎖了。二哥發髻散亂,木枷的重量讓他不得不弓著背,雙腿拖著鐵鏈,一步一瘸,艱難地跟著那些輕身的差役,不時還被跟在他身後的差役推推搡搡。有兩個人抱著二哥的瓦麵金裝鐧,那鐧上已貼了封條,上麵兩個大字看得清楚:凶器。

  

  一陣天旋地轉,我的右手攢成了拳頭,狠狠地捶在軟下來的膝蓋上。不……我絕對不能暈過去……我不停地對自己重複:二哥死不了,二哥還有救!我硬撐著朝後退,想退出人群,卻不料身子一點力氣都沒有,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我趕忙收住步子不敢再動,抬頭四處張望了一回,忽然,在門洞的角落裏發現了單家的兩名家丁。人群太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我隻好使勁喊了一聲,一邊朝他們揮動胳膊。那兩人終於看見了我,一左一右呼應著擠了過來,把我架了出去。跨出店門時,我看到牌匾上寫著:“吳福客棧”。

  

  兩名家丁扶著我退到了人群外頭。我靠在一個家丁的肩膀上大口地喘著氣,另一個卻已在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等他重又出現在我的麵前,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家丁剛才是去打探消息了。盡管我現在心緒不穩,仍禁不住瞧了他一眼,暗暗歎服,單家的下人果然不同凡響,到底是綠林總瓢把子的親隨。

  

  盡管這裏發生的事我早已知道,但仍聽家丁詳細敘述了一遍。據家丁說,二哥早些時候來到這家客棧投宿,客棧掌櫃的吳廣就覺得二哥可疑,帶著兵器,隨身的包裹也沉重,像是裝著不少的金銀。吳廣是越看二哥越像響馬,正義感責任心一起,就跑去衙門報了官,領來了一撥差役。

  

  差役既到了他的店,吳廣倒也厚道,要身先士卒。悄悄地開了門,衝上去就從背後抱住了二哥。大半夜的,這裏地又偏人又少,二哥還以為住進了黑店,提鐧反手一送,吳廣栽倒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還守在門口的差役聽到裏麵動靜不對,一窩蜂地衝了進來,就這樣把二哥當殺人犯帶走了。

  

  我吹著夜晚的涼風,感覺清醒了些,眼下得先把情況理清了再說。我撐著額頭費勁地想,現在最要緊的事,應該是通知單雄信。我和二哥在這裏都是人生地不熟的,隻有單雄信,這地方是他的老窩,關係多,人脈廣,還有可能救下二哥。

  

  想到這裏,我忙拽住一個家丁,囑咐他快馬加鞭趕回去,把這裏的事都報告給他的老爺。我自己就留在這裏等消息,“吳福客棧”是不能住了,我便到附近的小酒鋪要了一間包房打地鋪,單府的家丁則睡在房門外。

  

  這一晚上,我輾轉反側,閉上眼睛剛迷糊了一會兒,又會突然驚醒,想到二哥,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根本沒法入睡。到後來,實在沒有法子,索性把被子披在身上,把窗戶推開一點,就坐在地鋪上,靠著牆看夜空。今晚,月亮不太好,星星卻是格外地亮,一眼看去,能分辨出好幾個星座。想想不覺好笑,我上輩子的時候,人們懂得星座研究天文,可是因為環境汙染,看星星隻能去天象館。而這輩子,隨便找一個地方,到了晚上,星星又多又亮,可卻偏偏沒有人懂得恒星行星α星 β星。這樣想來,我能坐在這裏,數著星座看星星,或者說,我能帶著現代文明來到這個時空,也真是一件可慶可幸之事。想了一刻,我又不禁歎氣,千百年現代文明的積澱,我隻望能助我救下二哥。

  

  天終於蒙蒙亮了,我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拉開房門。不料,這一天,聽到的第一個消息,竟是本州蔡知府認出了二哥是前日曆城來的差人,對這個案子格外重視,連夜審問,二哥隻是抵死不認響馬之事。蔡知府無法,打了二哥四十大板,如今已將二哥發下參軍廳,先行收監,明日再審。

  

  我一聽就著了急,那蔡知府的意思還有什麽難明白的?他是新到潞州上任的官,自然是想做出點業績來給上頭瞧的。這下逮著了二哥,差人成了響馬,人贓俱獲,被他擒住了,怕還不轟動各州各府?加官封賞那是已成定局的了。就算二哥不認又怎麽樣?屈打成招的事對這些官差來說還不是易如反掌!

  

  單府的家丁去衙門候著了,我已經知道他叫德福,這名字,自是與那客棧“吳福”之名大是不同。我本要與他一起去,可是我的頭暈得很,大概是昨天晚上睡不著吹了風,又有些發燒。沒法子,隻得在這酒鋪子裏等著德福回來。

  

  德福這一去,一直到中午還不見回來,店小二上來問我要不要午飯,我也沒有胃口,隻隨便啃了兩口饅頭。到了下午,我終於把德福給盼回來了。

  

  情況不妙。我皺著眉聽他說,這一上午蔡知府已提了二哥兩回了,二哥又挨了板子,再加上昨天的,聽人說,二哥已站不起來了,可口供還是不改。蔡知府惱羞成怒,已經讓人準備夾板刑具了。單雄信還沒有消息,這並不奇怪,二哥的黃驃馬是有名的千裏駒,行了一天才到了這裏,單府的家丁回去,再加上單雄信從家裏出來,恐怕最早也得到明天早上單雄信才能到。可蔡知府這麽審下去,我怕二哥要挺不住。

  

  我依稀記得曾聽二哥說起過,衙門裏審案子,若是著急結案,那最怕的就是有人替犯人出頭。有牽連尚且不說,隻要有人出麵駁苦主供詞,這案子就得重審,再不可匆匆了事。那時,二哥並不曾細說,我聽在耳裏也沒有上心,可今天,我要去賭一賭。

  

  我讓德福拿來了筆墨和一大張白紙,想了想,提筆就寫。大致是說,二哥從曆城來辦差,路上病倒,好在得朋友幫忙,那些金銀便是朋友饋贈的。投宿在客棧,吳廣見錢財起了貪心,二哥乃是正當防衛,失手傷人,並非響馬。

  

  寫完了,我拿起吹幹,又看了一遍。想起昨天晚上在客棧裏跟著差役哭哭啼啼的婦人,那該是吳廣的妻子,心裏有些不安。吳廣此人並不是惡人,他指二哥是響馬也不是全無道理,我這樣寫實在有些對不住他和他的妻子。可是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麽法子呢?我心一橫,換上了男兒裝束,帶著德福一起往衙門趕去。

  

  敲響了衙門前的喊冤鼓,早有差役上來接了狀子,等了片刻,裏頭就來了人傳我。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上衙門,雖然上輩子在電視裏也沒少見,可真曆了這場景,被那兩旁衙役“威——武——”的一陣吼,心裏到底還是有些懸。那蔡知府高高坐著,“啪”地一聲驚堂木,中氣十足地喝道:“堂下何人!”

  

  我忙上前跪下,答道:“小人山東秦瑤,特來大人堂上為家兄秦瓊喊冤!”

  

  “秦——瓊?”蔡知府極有架勢地從鼻子裏哼出了這個名字。我好不容易忍下了一個白眼:裝蒜!從昨天晚上開始這知府就一直在打二哥的主意,這會兒聽到二哥的名字還會有疑問?

  

  可一旁的師爺卻早已上前低頭哈腰:“回老爺,秦瓊就是昨日拿住的原為曆城差人的響馬。”

  

  我的腦子“嗡”的一下,一時間真有一股衝動想跑上去給那師爺一鐧!他這話說的,這不是認準了二哥就是響馬嗎?!

  

  “哦——”蔡知府兩眼一瞪,抓起驚堂木又是一下,“你有何冤屈,快快道來!”

  

  我皺了皺眉,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不得不把狀子上的內容複述了一遍。

  

  “一派胡言!”

  

  蔡知府這麽一發狠,兩旁的衙役是越發把堂威叫得響亮。我伏在地上,屏著氣等他的下文。

  

  “你說那秦瓊是在此得病耽擱了時日,然則本官看他氣旺神健,根本不像是生病之人。再者,你數次提到秦瓊的朋友,秦瓊的口供也曾說到,然一俟本官細問,他就含混回不出來,本官看那所謂朋友不過是子虛烏有之人。原本此事就不可信,試問這偌大潞州能有幾個人以百兩黃金贈友人的?還不是那秦瓊做了響馬搶來的?”

  

  蔡知府說了這麽一大通話,我心裏早已清楚,他是安著心兒要治二哥的罪了。我知道,現下無論我說什麽,都沒法替二哥開脫了。但我仍是要說,隻望能把這案子暫時壓下來,至少不能再讓蔡知府打二哥了。等得單雄信來了再做計議。

  

  “大人,”我想到這裏,挺身開口道,“大人說家兄氣旺神健,不像得過病。小人鬥膽問大人,這凡人既有病,可能康複?大人您也說家兄在潞州耽擱了不少時日,那便自是在養病,可不是需等得氣旺神健,身體複原了才得啟程?大人若依此就斷定小人家兄不曾病過,恕小人不服!”我邊說邊看蔡知府的臉色,先說得和緩,他愛理不理,不得以,我越來越加重了語氣。蔡知府新官上任,勢必看重風評。看他剛才振振有詞地長篇大論,那是還打著想要以理服我的主意。我便行個險,拿話兒堵他,或許還能有用。

  

  這蔡知府明顯地一噎,抓著驚堂木遮掩,到底是老狐狸,“啪”地一下,他嘴裏又有了話說:“那照你這般說,這秦瓊在此地無親無故,又是在何人家中養病?又是什麽人能有這許多金銀饋贈於他?”

  

  單雄信!那答案已在我的舌尖,可是我沒有說出來。我知道,二哥是很重朋友義氣的人,他若要說,過堂時就可以說出來了。可是他怕連累朋友,這個名字硬是忍了下來。這一刻,我又怎麽能把它說出來?這不單是為了單雄信,更重要的,是為了二哥。

  

  我想了想,回答道:“大人,那人乃是家兄的摯友,小人隻知他常在潞州,他的名姓卻是不知。但是……”

  

  我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蔡知府的一聲斷喝截斷了,隻聽他理直氣壯地大聲道:“你既說不出這人的名姓,你先前說的那些分明就是謊話!是拿來欺騙官府,搪塞本官的!”

  

  這個姓蔡的蠻不講道理,我一邊暗中磨牙,一邊忍氣回道:“大人,小人不知大人為何如此斷言?家兄此次獲罪,可與他在此地滯留多久,身帶多少金銀有甚幹係?若說身帶金銀者皆是響馬,那這潞州城也不知有多少響馬多少盜匪了。小人實在不知大人為何如此關心家兄之友是何人?”

  

  “大膽刁民!”蔡知府顯然動了肝火,從座椅上站起身來,伸出兩根手指直直地衝我點著,“竟敢與本官繞這花花腸子!潞州有金銀者雖多,可有哪個傷了人性命!”

  

  我的頭又是一陣發暈,強撐著大聲道:“大人!此案與這金銀有關小人無話可說。但是,究竟是因家兄身為響馬行凶,還是因吳廣見財起意欲陷害家兄,還望大人明察!”我眼前有些模糊了起來,咬緊牙關,使勁喊道,“大人無憑無據,指家兄為響馬,就算屈打成招,小人也至死不服!”我終於把那“屈打成招”的話說了出來,氣兒一鬆,身子軟軟地歪倒在地,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晚上了,屋子裏很黑,隻有一盞小燈可憐巴巴地照著。外頭隱約有人聲,好像是什麽人在大聲下著命令。我盡力想去聽清他們說的是什麽,可我一集中注意力頭就疼得要炸開似的。我張嘴想要出聲,卻發現嗓子啞著,話都說不出來。我掛念二哥,也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二哥怎麽樣了……我用力抬起腿,狠命地蹬床。木床發出巨大的吱噶聲響,門開了。

  

  “秦姑娘。”

  

  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費力地轉過頭,是單雄信!我心裏一急,噌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本來算著單雄信該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而現在他已經到了這裏,就是說,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嗎?二哥他……

  

  “秦姑娘勿需心焦,”單雄信看到我的樣子,趕緊安慰我,“秦二哥一切都好。自午間秦姑娘到衙門喊了冤,知府再沒有提秦二哥,現下這個案子已經上呈山西大行台衙門。沒得行台老爺的話,知府也不敢擅處的。”

  

  午間……這麽說,這會兒和我跑去衙門還是同一天。我看了一眼單雄信,他竟提早一個晚上趕到了。可想而知,這一路上他是半點都沒有耽擱,全力趕路了。

  

  “來人!”單雄信招呼了一聲,便有人送來了一碗湯藥,單雄信親自接了,端到我麵前,輕聲對我說,“秦姑娘,這藥是單通從莊子裏帶來的,傳了幾代的秘方。秦姑娘先喝一劑,明早再喝一劑,保管姑娘有什麽病都能好了。”

  

  我聽他這樣一說,便捧了碗,一口一口地喝藥。良藥苦口,往日我若不是大病,是連藥味都不肯聞的,可是現在,我隻要這病快些好,好幫單雄信救出二哥。

  

  “秦姑娘,”單雄信看我喝完了藥,又說道,“今晚就好好睡一覺,把病養好了。王、謝二位賢弟已連夜趕往山西,他倆是官家子弟,在官場頗有些父輩的淵源。有他們相助,秦二哥的事定得轉圜,秦姑娘隻管寬心便是。”

  

  王……我怔怔地看著單雄信,他也來了嗎?……還有小謝弟弟……

第十六章

  秦瑤撞衙救二哥 秦瓊發配走冀州

  單雄信的藥果然是好的,第二天,我就覺得身上舒服了不少,便打算趕去山西大行台衙門。單雄信勸我多休息幾日,反正有王伯當和謝映登在上下打點。我執意不肯,硬是討了一匹馬,騎著走了。單雄信拗不過我,仍是教德福跟了我去。

  

  到了行台,先沒急著去衙門,德福領著我找到了一家客棧,在櫃上一問,原來小謝弟弟已回潞州打點去了,王伯當還住在這店裏,隻是今天一早已出門去了。

  

  我心裏雖著急,可沒見著王伯當,仍是什麽事也幹不了。德福向小二要了一些菜,服侍我邊吃邊等。

  

  這家店顯然不錯,排出的菜色都很見精致,可是我卻根本沒有心思吃。一來為著二哥,二來……自從在綢莊門前他負氣而走,我還沒有再見過他……

  

  菜沒動多少就又撤了下去。小二剛沏了茶上來,王伯當回來了……

  

  他還沒有走近前來,我已驚得離座站起了身。我認識王伯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他如此匆忙急促的腳步。等他走到我的麵前,我才發現,今天的王伯當,異常的不僅僅隻有腳步聲。

  

  他仍是慣常的袍子,隻是這一次,袍子上沾滿了塵土,下擺上甚至粘上了汙褐色的泥。他板著臉,神色很有些緊張,還未來得及說話,先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右手端著茶杯剛離開桌子三寸,他的臉倏地變了,右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趕緊把茶杯放回桌上,換了一隻手,用左手端起茶杯,湊到嘴邊一飲而盡。

  

  我看著他喝茶,他右手的指尖發白而僵硬,我看在眼裏隻覺得觸目,再也想不起來去計較他的失禮。

  

  我想坐下來,身子剛一挨著椅麵又心神不定地站起來。我眼巴巴地盯著王伯當,隻等他開口說一句話。

  

  “袁大老爺要見遞狀子之人。”王伯當終於說話了,直截了當的一句話已讓我握緊了拳頭。

  

  “什麽時候?”我問他。他說得簡潔,我也就不再客套什麽。

  

  “明兒一早吧。”

  

  王伯當說了這一句,放下手裏的茶杯,轉身又要走。我忍不住叫住他,問道:“你這是又要去哪兒?”

  

  他頭也沒回,匆匆答了一句:“去太守衙門。”又踏著急促的腳步消失在門外。

  

  我一直盯著他走出去的那扇門,好久以後,我好象還能看到他的身影。我開始理解了他今天的種種異常,這兩天,他一定為了二哥的事四處奔走,把幾處衙門都跑遍了。他自己的右手還沒有複原,駕馬、行路都不便,可想而知,他是怎樣艱難辛苦地撐過來的。

  

  德福要了間房,來勸我去歇息。我閑不下來,就怕心裏一空又會睜眼閉眼都是二哥,那便再也定不了神了。

  

  我走了出去,自己備下了馬,帶上我的鐧,對德福隻說要到外頭走走。出了店門,找人問了去行台衙門的路,便騎上馬,想先去看看。

  

  到底是山西大行台衙門,即使隻是站在門外頭看,也是頗為雄偉。大門關著,門前沒有一個人,隻有兩尊巨大的石獅子守門。

  

  我下了馬走過去,站在高大的橡木門下,抬頭看門上的匾額和兩邊的對聯。現在,二哥的命運,就掌握在這門裏人的手中了。

  

  “吱”地一聲,門上突然裂了一條縫,橡木大門上竟又開了一扇小門,有一個人從門裏探出了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後目光竟停在了我身後的馬上。我轉身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到了我那一對掛在鞍旁的鐧。忽聽他開口問道:“你是誰?”

  

  我愣了一下,這話聽上去有些別扭,一般衙門問話,不總是官腔十足地喝一聲“堂下何人”,怎麽這個人問得氣勢全無,倒像是串門時拉的家常。

  

  “小人秦瑤。”此地到底是衙門,他問得平常,我回答的時候還是謹慎地加上了“小人”。

  

  “秦——瑤?”

  

  那人的眼睛亮了,我本來以為是自己瞧錯,我和這人非親非故的,他沒有道理對我的名字有這樣大的反應。可是緊接著,這人竟一下子把門拉開了,“進來吧。”我目瞪口呆地聽他這樣對我說。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那人走進了行台衙門,兜兜繞繞轉了好幾個圈子我才想起來問他:“我們這是去哪兒?”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裏很有些鄙夷:“去見袁大老爺。”

  

  “袁大老爺?”我奇怪地重複了一遍。

  

  “怎麽?”他稍頓了頓步子,歪著頭看我,“你在潞州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嗎?難道你不知道行台大老爺姓袁?”

  

  我張大嘴,卻是噎住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從遇見這人到現在頂多不超過十分鍾,他卻已經教我吃了幾驚。什麽叫做我在潞州無所不能?別說我根本不是,就算我是,他又不認識我,他怎麽會知道?更奇怪的是,為什麽他的語氣還這樣肯定?

  

  既說不出話來,我隻得默默地跟著他又走了幾步,他突然向我做起自我介紹來:“我叫張洋,你可以就把我當作大老爺的副手。”我呆呆地看他,這個張洋說的話,我總覺得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我還在納悶,他的話題竟轉到了我最關心的二哥身上,“秦瓊這件事我是在大老爺麵前說了許多好話的,你記得告訴秦瓊,將來還指望他多多提攜。”

  

  這回我的舌頭沒有失控,剛想問他,我二哥一個小小的捕快都頭,可能給他這個行台副手提攜什麽?我們已到了目的地,行台袁大老爺的書房。

  

  張洋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先進去了。不大一會兒,他便出來喚我。

  

  我見到了袁大老爺。他正坐在書案後看書,我隻覺得他方頭方臉的,身子也是墩墩實實。他從書裏抬起頭朝我看,方臉上,眼睛、鼻子和嘴也是四方形的,眼睛下麵滿是褶子,看上去倒是一副憨厚和善的麵相。

  

  他還未說話,先笑了笑,拿手撫了撫無須的下巴,對一旁的張洋說:“你的陰陽卦倒是真準。”

  

  我一愣,陰陽卦是什麽東西?

  

  袁大老爺轉向我,仍舊笑著說:“他早先就算出來遞狀子的叫秦瑤,還不用傳,這幾天就會自己過來。”

  

  聽他這麽一說,我禁不住朝張洋細瞧了瞧,一邊在心裏嘀咕:陰陽卦?我平素不信這些鬼神的東西,可這人竟知道我的名字,這事兒倒確是不太尋常。

  

  事情雖然蹊蹺,可我的事兒還是要辦。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就想把對蔡知府說的那些話在袁大老爺麵前再倒上一回。不料這位袁大老爺手一揮,把我的話給截斷了。隻聽他說:“事情本官已經都知道了,卦上算得清楚,秦瓊確實是誤傷人命,並非行凶殺人。再者王年侄也來找過本官,那金銀實係王年侄贈與秦瓊的,並非響馬截獲。蔡知府行事,確有些魯莽失當。現下,本官就著蔡知府減罪,將秦瓊發配冀州北平王標下為軍,即日啟程!”

  

  袁大老爺幹脆果斷地宣布了判決,我的一顆心算是放到了肚子裏。原來到底是有人認了那筆金銀的來曆,“王年侄”……看來,便是他了……

  

  “小人替家兄謝過袁大老爺!”我伏在地上,大聲道。

  

  “哼!”上麵忽然冷哼了一聲,我一怔,不知為什麽,對過這語氣就毫無征兆地變了……隻聽他繼續說下去,話語間越發強硬了,“秦瓊的事兒是了了,你的事兒可還沒完!”袁大老爺猛地站了起來,身後的座椅被粗暴地擠開了,發出淒慘的呻吟,“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於本官!你實說來,真名叫什麽!與秦瓊是何關係?”

  

  這袁大老爺突然發難,弄得我有些手足無措。他既問了,我便端正態度,低聲回道:“回大老爺,小人山東秦瑤,乃秦瓊胞弟。”

  

  “哼!”又是一聲鼻子裏出氣,我不明就裏,垂著頭皺眉,心說這還真是奇了怪了。

  

  這回喝斥我的換了站在一旁的張洋。他很能替他的老爺分憂解難,見老爺哼了一聲之後沒了下文,他立即跨前一步,配合他老爺的冰冷口吻,拿指頭點著我道:“還要胡說!打量你做的那些坐地分贓的事,大老爺不知道嗎?你分明不是秦瓊的胞弟,你若老實招認,還可免受皮肉之苦!”

  

  我還沒想出來如何回答,忽地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她確實不是秦瓊的胞弟。”我聞聲抬頭,有人剛從門後轉了出來,是王伯當!他顯然是一路趕來的,額角見汗,左手捏著一塊巾子,已是濕了大半的,右手抖得厲害,他不得不時時用左手握一下右手,以穩定顫抖的手臂。

  

  王伯當這一句話,已引得屋子裏的三個人都在朝他看了。他不緊不慢地直走到近前,才接出了下半句:“她是秦瓊的胞妹。”

  

  這一句出口,行台老爺和張洋臉上的神情實在教我忍俊不禁,張洋甚至還嘟囔了一句:“秦瓊還有妹妹?”我低著頭捂著嘴,吃吃地笑個不停,一邊抬手去了頭上的冠帽,這一頭長發是可以確定無誤地驗證王伯當那句話的。

  

  直到離開了行台衙門回到客棧,我還是禁不住想笑,忽地我想到一件事,一瞬之間,再也笑不出來了。我這輩子一路走來,早已不在乎事情該是什麽樣,現在又是什麽樣了。若說要與上輩子看的書上相合,那麽第一樁,我的出生就是不同。可是今天,張洋那番話突然教我想到,書上似乎是確有過這一段的,隻是,替二哥去求情的,是假扮二哥胞弟的單雄信。張洋那幾句“在潞州無所不能”,又是“坐地分贓”的話,還有最後那一句,“秦瓊還有妹妹?”那聲調聽上去並不隻是意外,還有吃驚和疑惑。我不由得心驚,難道所謂“陰陽卦”,隻不過是一種托辭,他本人,也和我一樣,有著兩世的記憶?

  

  這件事雖然可能性極小,但也並不是全無可能。還沒等我想清這回事,王伯當來知會我,我們即刻就要啟程回皂角林。二哥和單雄信、小謝弟弟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們趕在差役之前把早些這消息帶到,二哥能少受些罪,單雄信他們也能放下心來。

  

  我想著二哥,再有什麽事也丟到腦後了。想不通,那就改日再想吧。

  

  回到皂角林,我意外地發現,不僅單雄信,本應當在潞州的小謝弟弟也在那兒等著我們。潞州的一切已經打點妥當,單雄信用他的錢和小謝弟弟的關係,買通了牢裏的獄卒,他們答應將二哥伺候得妥妥帖帖,還許諾可以讓外頭探監。

  

  我一聽這話,立即動手開始收拾東西,恨不得立時立刻跑去看二哥。不料,單雄信攔住了我。

  

  “秦姑娘,”他說起話來竟少見的有些吞吐,顯見得也是感到為難,“秦姑娘,秦二哥從裏頭帶出的話來,說那大牢裏不是什麽善地,還望秦姑娘不要去。”

  

  我匆忙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怔怔地發呆。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回答單雄信的了,大概是點了一下頭。直到他們都走了,我的眼淚才滑了下來。

  

  二哥不要我去看他,我已明白了。二哥被蔡知府打,兩天來挨了不少板子,他現在情況一定很不好,他是不要我去看了心裏難過,才這樣說的。

  

  我鎖上了門,撲倒在床上,拿被褥蒙著臉,壓住了聲音抽抽噎噎地哭。二哥不要我難過,我也不願二哥知道我傷心。二哥的心意,我便裝作全然不知地領了,隻要二哥能夠安心就好……

  

  蔡知府沒有能夠遵行台大老爺的令讓二哥“即日啟程”。單雄信什麽都沒說,但我知道肯定是因為二哥傷重,根本無法行路。不過,這倒給了單雄信時間去安排解送二哥充軍的差役。最後,是金甲和童環兩人受了此命。這兩人雖是差役,平日裏也作威作福慣了的,但到底比別人是多了幾分俠氣。單雄信便買了他們,知道他二人即便是看著那收的一大筆銀子,也能把平日那套凶狠狀收了些,這一路上,二哥總不至於太艱難。

  

  這一頭單雄信在使錢打點,另一頭我寫了信,托人帶回曆城的家中。信一共有兩封,一封是給娘的,另一封是請人偷偷地給大哥的。給娘的那封信裏,二哥吃官司的事我隻字未提,隻說二哥受朋友所托,要辦件緊要的事,一時半刻是回不去了。而給大哥的信裏,我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我怕大哥擔心,把張洋那套陰陽卦給搬了出來。說有奇人給二哥算了卦,此去北平,隻有奇遇,沒有險情,還有失而複得的卦相。我盤算著二哥這次去北平是會遇上失散多年的姑姑的,可不是“失而複得”麽。至於我自己,我隻說過陣子回去,心裏卻早已有了打算。

  

  我看著人把兩封信仔細地收好,帶著走了,才算放下了一樁心事。

  

  開春了,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斂了寒意,二哥也要上路了。我把我僅有的一些衣物打了個包,從單家馬房借了一匹擅走長路的川馬。雖說這一路上,單雄信已作了安排,可我還是不放心,早就決定要悄悄跟著二哥,暗地裏幫忙。

  

  我可著二哥出發的日子,提早一天上了路,算著二哥他們三個的腳程,催著馬先行完了他們一天的路程,到了一個和皂角林差不多的小地方。也是靠山而建的村子,人少得很,客棧也隻有一家,我便先去投了,打算睡上一覺,等二哥第二天來。

  

  我沒有想到的是,等我進了客棧,竟出乎意料地見到了一個熟人——王伯當!

  

  他顯然到得比我更早,正就著幾碟簡單的小菜,提著壺酒自斟自飲。我站在門口,他也不抬頭,也不理我,就像渾沒看到我這人。但我知道他是看見我了,因為他剛才還把右臂擱在桌上,我到了以後,他的右手悄悄地放了下去。但凡驕傲的人受了傷以後,最不願意的就是把自己的傷示人。像王伯當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右臂的傷,一定已被他引為恥辱了。

  

  我不能老站在門口,他既不搭理我,我翻了翻白眼,拿手蹭厚了臉皮,跑到他坐的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眼睛一掃他的小菜,我可不像他那麽假斯文,吃個花生還要拿筷子一顆一顆地夾著,我伸手在他的盤子裏抓了一大把,一小盤花生一下子去了一半。手握著花生往嘴裏倒——嗯,不錯,店麵看著不怎麽樣,花生倒是又香又脆的。

  

  我吃完了花生吃魚片,吃完了魚片吃豆幹,一輪都吃遍了,對過那人還是反應全無。最後,我抓起了他的酒杯,滿滿地倒上了,端到嘴邊,“咕嘟”喝下了一大口。我對酒沒研究,也不知道這酒算是烈酒還是劣酒,反正就是那麽又辛又辣又苦又澀地一路沿著我的喉嚨燒了下去。那滋味……我差點沒從椅子上彈起來。

  

  我禁不住皺了眉耷拉舌頭,卻突然發現,對過的王伯當正對著自己麵前的那一小碟花生微笑,我終於還是沉不下氣了。

  

  “喂!”我很沒禮貌地用單音節稱呼他,一邊死死地盯著花生,不肯去看他,“你為什麽也在這裏!”我的問話又急又快,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其中詢問的成分到底有多少。

  

  他並沒有著急回答,隻是伸出左手拿回了那個酒杯,毫不介意地端起,就著我剛才大口喝過的粗糙杯沿,優雅地輕輕一抿,那雙眼睛微微下垂,眼睫竟還像是在顫動著。我很不爭氣地跑了神,看著他的眼睛想:原來他的眼睫也很長、很翹……又原來,男人生著這樣的眼睫也很好看……

  

  “那麽你呢?”

  

  他終於說了話,我卻怔了兩三秒鍾才想起了自己剛問的話,不覺自怨自艾起來,怎麽一跑神就把正事兒給忘了……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是我先問的你。”

  

  這句話一出口,我便發現,他又不理我了。花生也好,豆幹也好,酒也好,反正他的一切輕緩雅致的動作都像是在向我傳達一個訊息:他不著急……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又仍舊是不甘心,於是隻拿兩個字蹦出了口:“二哥!”

  

  王伯當拿起酒杯,用兩根手指輕輕夾著,放在自己眼前慢慢旋轉,好像是在研究酒的成色。我卻隻覺得,他的杯子總擋著臉的下半部分,眼睛我還可以看到,盡管他那雙眼睛始終不肯和我相觸,可他的嘴我就完全看不到了。

  

  “我也是。”

  

  我等了好半晌,等得快失望的時候,終於聽到了這三個字。不知為什麽,我仿佛覺得,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在笑。



第十七章

  秦叔寶路途辛苦 小秦瑤芳心悄動

  第二天快到晚飯時,二哥一行三人才趕到小客棧。我和王伯當不約而同地早早躲入了房間,不讓二哥看見我們。就我來說,我是不希望二哥知道我在一路跟著他的,我怕二哥知道以後把我趕回家去,不要我再跟著。我脾氣雖強,可沒把握能拗過二哥,這樣想來,還是躲著二哥為妙。

  

  我窩在自己的房間裏,扒著門,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外頭大堂裏的談笑聲,隻希望能從雜亂的聲音中分辨出二哥的話語。也不知是二哥不肯說話還是外頭太吵,我到底還是沒有聽出來。直到小二帶著二哥和金甲、童環上樓找房間睡覺,我才終於從門縫裏偷瞧到了二哥的側影。二哥的身子筆挺,步子又穩又紮實,我總算是放了心。

  

  過了這一晚,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兩名差役可沒起那麽早,連同二哥的房間,都是鴉雀無聲。我就著早上半明不暗的光線,穿衣起床,收拾東西,提著我的小包裹出了門,右轉——這是王伯當的房間,我試探地伸出右手,隻拿食指指關節輕輕叩了叩那扇房門。說真的,我本沒指望有回應,那麽一大早,我叩門的聲音又輕……卻不料,門打開了。

  

  我先踮腳朝裏頭探了一眼,一個包裹也已收拾妥當了,又瞥了一眼站在門內的王伯當,他也是穿戴整齊了。我明知他和我一樣,也準備一早上路,好趕在二哥他們的前頭,內心裏極想說一句:既是同路,不如一起走吧!可嘴裏就是扭捏著吐不出這句話來。

  

  王伯當也不言語,看了我一回,自顧自地返身回去拿了包裹,走出門去。我眼見他和我擦身而過,幾步走開了就要下樓,我那幾句話還是沒能說出來,張大了嘴隻是空往肚子裏吸氣。王伯當已走到了樓梯口,將要邁步,忽地回轉頭,那眼睛也沒再看我,嘴一動,我隻聽得三個字:“還不走?”我一愣,第一反應便是先找找他還有沒有其他的說話對象。可是,這一清早,店裏醒著的,大概除了他就是我了。王伯當說了這三個字後就已開始下樓了,我愣了會兒神,他都快到一樓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動了,唰唰地跑下樓梯,落後他半步,跟著進了馬房。

  

  不大一會兒,兩騎馬便噠噠地出了這小村落。王伯當是沿著官道走的,我沒問他緣由,心裏也自清楚。一來官道上來往人多,路好走,也安全,二來差役押解犯人,一準是會走官道的,從官道走也便於我們計算二哥他們的行程。若是他們不走官道——我不由想起《水滸》中那兩個要殺林衝的衙役,把林衝騙到小路上就打算下手——嗯,反正金甲和童環是準走官道的。

  

  我和王伯當兩騎快馬,行到晌午時分,就差不多趕完了二哥他們仨一天的腳程,找了家客棧先投了。我要了一碗炸醬麵,稀裏呼啦地吃完了。王伯當仍舊是老規矩,一壺酒,幾碟小菜。

  

  我把兩手整個地擱在桌上,小臂交疊,下巴舒服地支在手臂上,從王伯當的側旁看他。他喝酒並不快,量也不多,那一小壺酒可以喝上一下午。我本以為像他那樣的人對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定很有講究,可現在看起來,他倒是並不挑剔。我越看越覺得,喝酒在於他,並不是一種享受,不過是消磨時光的方式而已。

  

  酒終於喝完了,王伯當淡淡地睨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放下酒杯,轉身上樓,進房間去了。我知道,二哥就要來了,我趴在桌上,聽到樓上房間“喀”地一聲門閂落定,我才從座位上站起,哧溜竄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一回,二哥來得竟比昨日晚多了,等他們三個到客棧,天都已黑透了。童環嚷嚷著命小二上菜,嗓門大得我不用扒房門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可是二哥的聲音,我仍是一句也聽不到。

  

  正在我苦惱的時候,隔壁王伯當的房間忽然有了動靜。

  

  “爺。”透過單薄的板牆傳來輕微但卻清晰的語聲,這個略見蒼老的聲音,我記得是掌櫃的。

  

  接著是一連串的低語,我明知道是王伯當在說話,可是盡管我用力集中精神去聽,仍是隻能聽到模糊的音節,不要說句子,連字詞都很難分辨。

  

  好在接下來,老掌櫃又說話了,“小爺有所不知,這‘芙蓉鴛鴦’和‘白龍鬥虎’都是小店的名菜,樓下三位爺要的是上好的酒席,老漢怎敢怠慢。”

  

  我一愣,這才明白王伯當是在套問二哥他們吃的是什麽。念頭一轉,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雖然對詳細情況不是很了解,但我也知道,金甲和童環押著二哥上路時,單雄信厚贈了一大筆銀子,一是給金甲、童環的賄銀,二便是想充作盤纏,好讓三人這一路上能夠吃好的、喝好的、睡好的,好教二哥無需受旅途勞頓之苦。王伯當這也是個心眼,查問一下這兩個差役有沒有昧著良心,收了銀子,卻不教二哥吃好喝好。

  

  我不由得暗讚這番縝密心思,昨天我就一點兒都沒有想到。王伯當不僅想到了,還把查問做得不著痕跡,聽上去,好像是老掌櫃再向客人介紹店裏的菜色吃食似的。

  

  這一頓直吃到夜半,我早已嗬欠連天了,可還是強撐著,聽著樓下“哥倆兒好啊”的劃拳聲。外頭的木板忽然被一個人的步子踩響了,我等那人過了我的房門,才悄悄把門開了一點探頭看——是二哥!二哥的背還是挺直的,可他的步子卻重了許多。二哥累了……我皺眉聽著樓下毫無收斂的吵鬧聲。我和王伯當騎馬趕路,我現在都困得緊,二哥是步行,再加上前不久還被那知府打得重傷,金甲和童環或許不覺得,可二哥……這樣日裏趕路,夜裏又睡不好……這可怎麽吃得消……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早上,還處在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門外竟有了敲門聲。和我昨天一樣,隻用指關節輕輕地叩擊。我一聽就知道是他,心裏便忽地暖了一下,昨天是我叫他,今天我睡過頭了,他也沒有丟下我管自走了,還是等著叫了我。我急匆匆地穿衣起床,舀了水洗臉時,從水麵上看見眼角唇邊漾著一團笑。我不覺呆了呆,這一刻蔓開的笑靨,竟是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

  

  照舊騎馬上路,兩騎馬始終保持著一前一後,我偶爾打一鞭突到了王伯當前頭,回頭瞧他一眼,卻見他自顧自地保持著勻速,一雙手扣著馬韁,既不鬆,也不緊,連眼皮都不翻上一翻。我執拗地保持著領先的位置,可不多久就泄了氣。最要命的是,我的馬兒似乎也習慣了亦步亦趨的跑路方式,我的韁繩稍鬆得一鬆,那馬兒就垂著頭,擺出一副恭順的樣子,自動移步,跟在了王伯當的馬後。我坐在馬上沒命地歎氣,真是恨鐵不成鋼!

  

  這一日行得快,剛到晌午王伯當就投了店。這回不再跟前兩天似的小村落了,沿著主路行去,倒是一座頗為熱鬧的鎮子。王伯當找人問路,開口就問最貴最好的酒樓。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雖說我早就知道他是名門之後貴公子,可平日也看不出他是個貪圖享受的人,怎麽這回倒轉了性呢?

  

  進了客店,要了房間,行李也拾掇好了,我本來已經準備好坐下吃個飯了。沒想到王伯當卻毫無此意,低聲對小二關照了幾句,徑直出了店。我在後頭愣了半晌,肚子裏是餓得咕咕直叫喚了,可是,還是沒法兒,起身便要去帶馬。我像是養成了慣性,王伯當要走,我便下意識地覺得應該跟著。

  

  不想我剛出了店門,就見王伯當背著身把手朝後一揮,腳上一踩馬蹬,翻身上馬,毫不耽擱地一路小跑,行遠了。我愣愣地瞅了會兒,再一轉頭,連我那匹馬都不見了。小二及時地跑了出來,告訴我,先前那位爺吩咐的,把我的馬帶上槽頭好生養著,再備上點精致的吃食,包上些給爺帶走,其餘的便要我先吃。這一頓安排,把我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悶頭吃了好幾塊糕,實在撐不住了,才端上碗湯,終於把憋在肚子裏的暗火倒在了湯裏,“這個人,倒是想得周到!”我拿嘴咬著碗邊,從齒縫裏憤憤地吐字,反正也沒人能聽清,我逍遙地“咕咚”喝下一大口湯。

  

  日頭開始西斜時,王伯當才回來,教我吃驚的是,這一回,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匹馬。

  

  小二的反應比我快,一溜煙地就竄了出去帶下了馬,什麽話也沒問就帶去了馬房,好像是早就說好了的。我心裏猜測這三匹馬定是買給二哥的,又瞥了一眼正默不作聲地下馬走進來的王伯當,原來他剛才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是去買馬去了……我心裏一下子有些五味雜陳的感覺,我本該是覺得高興的,可隱隱地就有一絲酸楚泛了上來。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感動,是難過,還是別的什麽……這一份不確定越發叫我心頭難耐。

  

  天快晚時,我有些心焦起來,前兩天我們到的都是小鎮,方圓幾十裏沒幾家客棧,不可能投錯了人家。可是今天就不同了,這鎮子雖然比不上潞州,但也頗為熱鬧,這條街上客棧就有好幾家,萬一二哥他們沒有投這一家,那不是就錯過了……

  

  話雖如此,我還是準時地躲入了房間,這間房臨街,透過窗戶,我能看到客棧的門口。我便把窗戶推開一條縫,身子躲在窗後,朝街上偷看。

  

  過不多久,二哥他們三人的身影竟如期地出現在了我的視野中,金甲一句話讓我突然明白了王伯當先前的舉動。

  

  隻聽金甲剛一到就吆喝了一聲:“夥計,端整最好的菜,爺餓了!”

  

  “最好的”三字先落入了我的耳朵裏,記得前一晚,這倆差役要的也都是好菜。早就對衙役用威勢橫行一方有所耳聞,我早該想到,這兩人既不短銀子,自然是要吃好喝好住好的,難怪王伯當一進鎮子,先找的就是最貴最好的客棧。

  

  樓下小二趕忙應了,三人剛要進店,忽聽後院傳來了馬嘶聲,我一愣,難道是王伯當下午剛買的那三匹馬?

  

  有這等聒噪的聲響,金甲和童環顯然是不滿了,點著手指就要指斥人。小二忙趕上來解釋,他的聲音不小,我身在二樓,倒也聽得清楚。

  

  “三位爺,”小二的聲音諂媚得有些發膩,“不是小店有意怠慢。後院那幾匹馬是客人寄在小店的,原是因馬兒得了腳疾。現如今,腳疾是養好了,可小店沒人會侍弄這幾匹馬,那客人也曾說是去外地做生意,三年兩載不得回。小店正愁該拿這些馬怎麽辦。”

  

  聽到這裏,我才算是完全明白了王伯當的籌劃。送馬,又不要人察覺。幫助朋友,又不要朋友感謝。從上輩子就聽到的“俠義”二字,在這一刻,我終於有了明確的認識。

  

  金甲和童環如王伯當期望的那樣,和小二商談了買馬事宜,小二那番迫切想要出手的架勢顯然是經過了王伯當的授意。最後,那三匹馬以遠低於市價的價格賣給了金甲和童環。而從這一天起,我和王伯當不得不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再也不能依靠馬和人腳程的差距來贏得時間了。

  

  一連幾天都是重複著吃飯、睡覺、趕路,大約但凡事情太平靖了,就總會有些不平闖了進來,我們這一路也不例外。

  

  那日我們行到一個小村落,日頭已經西斜了,遠遠地看到了一家客棧,我們便按轡行了過去。多虧了這前往北平的一路上大多較為偏僻,村落和村落之間常常相隔數十裏,錯過了一個,入夜前就趕不到下一個宿頭了。我和王伯當隻消在日將落前找好客棧,總不會錯過二哥他們。可是這一天,竟有了些意外發生。

  

  “求求你!就讓我相公先住下吧!他受傷了!再也走不動了……”

  

  我聽到一個聲音不斷地懇求著,說到後來,已開始哽咽。行到近前一看,是一個年輕的婦人,跪在塵土中,向客棧裏的夥計哀求著。她的手裏擎著好幾塊散碎銀子,見那些人無動於衷,她甚至拔下了頭上的珠釵,遞到夥計的麵前,泣聲喊著:“隻求你們讓相公住一晚,我馬上就去請大夫,明天一定會到這裏!”在她身旁的地上,蜷縮著一個男子,正用雙手緊緊地按著胸肋以下,鮮血就從他的手指間噴湧而出,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已成了鉛灰色。

  

  我不忍再看,扭過頭去,目光恰觸著王伯當。他沒有轉頭,也沒有退後,麵上淡淡的,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瀾,隻有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那位婦人。

  

  “走開走開!”

  

  我聽到好幾個聲音不耐煩地吆喝著,直到客棧裏出來了一位老者,看裝束,應該是這家客棧的掌櫃。隻見他慢騰騰地走過來,在跪著的婦人麵前蹲下了身。

  

  “嗯哼……”他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為難的樣子,“這位娘子,我看你們還是快走吧。你看,”他的眼睛轉開了,看了看那位婦人的相公,又轉回來,隻是,看著地麵,“你看,你相公的傷,怕是撐不過今晚,若是死在店裏,我們也不好交代。”掌櫃的有些不耐煩起來,站起身,低垂的眼睛冷冷地俯視依舊跪著的婦人,“你還是快走吧,帶你相公去醫館,或許還能有救。”

  

  “可是醫館離這裏還有一天的路程啊!”婦人絕望地哭喊著,可是那位掌櫃的再也不理睬她,徑自回進了店裏。圍觀的夥計和村民見再沒有什麽熱鬧可看,也開始漸漸散去。

  

  我沒有動,婦人哀戚的哭聲像刀一樣刺進我的心裏。我把身上的鬥篷裹得更緊了些,沒有說話。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樣在受著煎熬。

  

  終於,我身旁,有人動了。我下意識地夾緊了馬背,馬兒不明白我的意圖,疑惑地用蹄子刨了刨地。就在這個當兒,我已經看到,有一個人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把塵土中的婦人攙扶了起來。

  

  我低下頭,把一個沒有忍住的微笑留給自己。王伯當——他右手臂的傷還沒有全好,他那副不平的心腸自然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上次救那對漁家夫婦是如此,這次也是一樣。

  

  “跟我走,我帶你們去醫館。”

  

  我皺了皺眉,意識到這次不平管得有些艱難。王伯當不能把他們留在這裏,一來客棧掌櫃的不幹,二來二哥他們就快到了,若是讓他們撞見這兩個人聽說了些什麽,或者更幹脆地,直接撞見了我們,這一路上這些起早貪黑隱名埋姓的工夫就全白費了。但是,要帶他們走,卻也不是那麽容易。

  

  我瞥了一眼王伯當,他這些天總是單手持韁我不是沒有注意到,聳聳肩,徑直走過去,攙起那個受傷的男子,就要扶他上我的馬。我的意思,王伯當單手,還要管這個受傷的人,實在是會很辛苦,還不如我來扶他,讓那位婦人跟著王伯當。

  

  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剛走出兩步,王伯當竟急步衝了過來,麵上一改往日的淡然,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伸手一把拽過那個男子,用力之猛,像是完全沒有考慮到他的傷勢。我隻聽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早已身不由己地被王伯當半拖半拉向自己的馬。

  

  我先是不明所以地呆了半晌,等那位婦人自動走向我,雖然她嘴裏說著道謝的話,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裏帶著疑惑和猶豫,下垂的嘴角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才突然明白了,我是女的,那個男子是男的,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就這麽簡單的幾個條件,就構成了我不能與他同乘一驥,甚至不能觸碰他的結論。至於什麽他受傷了,我是試圖去幫助他,那都是旁枝末節的不相幹的東西,隻有那個結論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決定性的。

  

  我扶著那位婦人,默默地跟在王伯當的馬後。我很難過。我知道王伯當不能再避免使用他的右手了,現在,他正用右手扯著韁繩,而完好的左手則擔負起了受傷男子全部的重量。我也知道,這讓他很痛苦,因為即使天色已晚,我仍能看到他往日總是驕傲地挺直的背現在微微弓起,右肩還時常抽動一下……可是,我的難過似乎並不隻是因為這些,這份難過,好像,還夾雜著一些類似失望的東西。當我想要深究那失望究竟是什麽時,眼前卻隻有王伯當那一道凶狠的目光……

第十八章

  行半途伯當受困 租宅院小瑤顧全

  去醫館的路並不好走,那婦人原說是一天的路程,本來騎馬小半天就可以到。然而我們沒走多遠,天就黑了,又加是山路,連夜趕路,進展並不快。

  

  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了,剛才趕著送他們兩人去醫館,連飯都沒顧上吃。我沮喪地垂下眼睛,目光一下子觸到我座下的川馬,米黃色的皮毛在我眼前一陣模糊,一個熟悉的字眼襯著這香脆的米黃色,竄入我的腦海,“達能”……鼻子愴然地酸了……趕緊抬頭,避開這米黃色,可一朝前,又瞧見了王伯當那匹黑白相間的大公馬——哎呀!那不是奧利奧嘛!於是,我的眼睛終於是濕了……仰天長歎:想當年,我的寢室或者辦公室,可是從來也沒有斷過那寶貴的可以隨時解餓的現在已經無法見到無處可尋的——餅幹啊!

  

  天快亮時,我們瞧見了鎮子,這座小鎮顯然比前一天晚上我們離開的那座要大。我本以為那女子要找的醫館定是在這鎮子上,卻不料,她毫不猶豫地指點我們穿鎮而過,進了另一座山林。

  

  我很奇怪,毫無疑問地,這座鎮子上顯然會有醫館,更顯然的是,受傷男子的傷勢是不能拖的。那麽,這個婦人為什麽不就近求醫,反而要舍近求遠呢?

  

  我看了看前頭的王伯當,他沒有吭聲,照著婦人的指示進入了鎮後的山林。我撇了撇嘴,王伯當是老江湖了,小毛孩的時候就把黑白兩道都跑熟了,既然他都沒有異議,那就跟著走唄。

  

  按著婦人的指點,我們在林子裏七彎八繞,竟來到了一座草堂前。

  

  “就是這裏了!”婦人的臉上終於有了喜色。

  

  我聽她這麽說,便打算下馬,送他們進去。突然,王伯當韁繩一勒,他的馬步子急停,一下子就和我並行了。王伯當一伸手就扯住了我的馬韁。我正不解,就聽他開了口:“夫人,在下王勇,敢問夫人與這位兄台究係何人?”

  

  那婦人渾身一顫,支吾了半晌,垂頭怯怯道:“妾身與相公皆是本分人,不知公子何故有此一問?”

  

  我皺了皺眉,手裏正拿著馬鞭,順手就用鞭梢抵住了那婦人的腰。這事我也覺得蹊蹺,好端端地,有誰會到這山林子裏來看病?更奇怪的是,若是平常百姓,怎麽可能知道這密林深處還有這麽一家醫館?

  

  那婦人的腰梗直了,王伯當瞥了我一眼,我就衝他擠了擠眼睛,他卻沒有睬我,隻望著那婦人,問出的話已是單刀直入,半個圈子都不肯饒了:“夫人與在下都清楚,這裏並無什麽本分人。”我手裏的鞭梢緊了緊,那婦人的腰跟著縮了半寸,我抗議地朝王伯當斜了一眼,什麽叫沒有本分人!嘿!這裏!就這裏!本小姐難道不是一個大好的本分人嗎?!心裏一生氣,那鞭梢又遞出了三分。王伯當顯然注意到了我的舉動對婦人的影響,配合著這氣氛,緩緩道出了最後一句關鍵性話語:“若是本分人,身上又怎會有刃口如此薄的刀傷呢?”

  

  婦人的身體已完全僵硬了,她咬牙的聲音,就連我都聽到了。

  

  王伯當的馬忽然不安分地動起了步子,王伯當扶著個人,還分著一隻手扯我的馬韁,一時沒控製好,馬兒險些轉起了圈子。所幸他及時用雙腿夾緊了馬,馬兒終於又站定了。可是,這一變故,顯然讓王伯當失去了耐性。他幾乎是高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齊國遠!”他的眼睛在仔細地審視那位婦人,“認識他嗎?”

  

  婦人的眼睛驚恐地瞪圓了,但仍是什麽話都不肯說。王伯當的懷裏卻有了微弱的聲音,受傷的男子因為路途顛簸,本已昏迷了過去,此刻,不知什麽時候,他已清醒了過來。

  

  “娘子,不打緊……以前曾聽寨主說過……有位豪傑,姓王,名……”他邊說邊喘,說到這裏,終於是堅持不住,略去了王伯當的名和姓,隻簡單地回答了王伯當的問題:“趙嗣道……從齊……齊寨主……落草……”

  

  事情終於水落石出,原來這個趙嗣道竟是個響馬,他的頭兒就是那齊國遠。王伯當老和單雄信混在一塊兒,對這些強盜頭子的名字當然不會陌生。這附近本來是齊國遠的地盤,可是前兩天出了事,有人不守行規,要幹那黑吃黑的勾當,趙嗣道就是在兩幫爭鬥中受的傷。響馬自然不好在大鎮子裏醫治,官府就在左近,要是引起了當差的注意,免不了就要被抓。於是,隻好到這偏僻山林裏求醫。

  

  王伯當終於滿意了,不再多問,伸手拍響了草堂的門。

  

  把兩人送進去後,我和王伯當並沒有久留,很快就從草堂出來了。按我的意思,本來是想多待一陣子,都說救人要救到底,送佛要送上西天,人都送來了,我自然是想等著看他脫離危險期才好放心走。可王伯當卻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對我說了三個字“我們走”,不等我回答,他人已經在門外了。

  

  跟著王伯當往回走,我心裏到底是有些不滿,低著頭不肯說話,隻管趕路。本來都好好的,突然,我聽到王伯當那匹馬喘了起來。

  

  這太不尋常了,王伯當那匹馬我清楚,雖然不在八駿譜上,卻也是有名的千裏馬,別說這麽點兒路,就是不吃不喝跑上個三兩天的,也不至於喘成這樣。我忙催馬緊趕了幾步,靠得近了些,我驚訝地發現,喘得不僅是王伯當的馬。

  

  王伯當的右手無力地垂在體側,僅有的左手也脫力了,手指使不上勁,隻能用手肘勾著馬韁。這樣一來,韁繩勒得太緊,難怪他的馬不停地喘氣。

  

  我見他這個樣子,不禁著了慌,剛想上去替他帶過馬,忽然看見他的身子猛地一歪,像是就要從馬上栽倒。我的心“怦怦”地就快跳出嗓子眼了,要緊趕上前,伸長手臂去扶他,可還沒等我攙上他,他已雙腿使力,勉強穩住了身子。我的手隻碰上了他的胳膊,這一觸上,我心裏更慌了,王伯當的身子燒得滾燙,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不正常的體溫,按照我的判斷,肯定超過三十九度了。

  

  舊傷複發!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也不知是他的身子太燙,還是我緊張得手腳冰涼,反正我的手心是沒有一點溫度了。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傷口感染,這年頭是沒有抗生素消炎藥的,我上輩子的生活經驗似乎全都不管用了……

  

  “你……你……你……怎麽樣?”我的嘴唇哆嗦著,一個“你”字吐了三次才勉強說清了。

  

  王伯當沒有說話,隻拿眼睛瞧著我。那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他的臉已經燒得通紅,但這紅卻像是完全無法侵入到他的眼睛,他的雙眼明澈如昔。就是這雙眼睛,讓我下意識地縮回了想要攙扶他的手。

  

  我伸手去拉他的馬韁,掉頭就要往回走。我們還沒走出多遠,趕回草堂醫館求醫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左手分明已是虛脫了,此刻竟固執地抗拒起來,指尖的力量雖弱,但我卻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堅決。

  

  “不……”與其說我聽到了,不如說我看到了他的唇試圖吐出這樣一個音節。

  

  “趙……”他見我不明白,那雙眼裏終於有了幾分急躁,臉也更紅了,他費力地張開嘴,每說一個字都要喘上好久,弄得我的心都像是被割裂開了……“趙……醫……”

  

  他的話斷斷續續的,也不完整,我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草堂裏隻有一個大夫,趙嗣道的傷很重,需要大夫的全部精力和時間。若是此時去求那位大夫,等於是在強行奪取趙嗣道生存的機會……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了王伯當剛才如此著急要走的原因……

  

  既然不能往回走,我便拉著他的馬,趕往我們曾經過的鎮子,那鎮子裏一定會有醫館,可以治得了王伯當的傷。

  

  一路上,我不時地回頭看他,隻見他雙腿夾緊馬肚,左手抓著鞍橋,靠著這兩個支撐點,咬牙維持住身體的平衡。

  

  我帶著馬,滿心裏都是矛盾,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快了怕顛著他,慢了又怕延誤傷勢,讓他多受苦。一路煎熬,終於在晌午時分趕到了那座小鎮。

  

  我挨家挨戶地找醫館,卻沒想到,一連幾家都搖頭不肯收,我再怎麽說願意多出銀子,幾位大夫都無動於衷。我急得上了油鍋似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哭一程,跑一程,找一程……好不容易終於有一家肯開了藥方,卻仍是不肯留人,隻對我說,這傷本來就不好,是動了筋骨的,當時沒有好好醫治,又不注意保養,現在是非但沒有複原,反而更加重了。

  

  大夫的話說得很直,話裏話外是勸我放棄,能保住命就不錯了,手臂當棄就棄。

  

  聽大夫說得如此,我的淚卻止住了。他給我了最壞的情況,我就好像已將後背抵住了無法穿越的牆,既沒有退路,那便隻有前進了!

  

  我沒有找客棧,客棧人來人往地又亂又鬧,絕不是個適合養病的地方。我循著小巷子拐進去,找了一處清靜的院落。主人是位爽利的婦人,聽了我們的來意,又瞧見王伯當的樣子,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租房的請求,還幫著我把王伯當扶到臥室,讓他安穩地躺下,我再騎著馬給他去抓藥。

  

  等我拿了藥回來,王伯當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闔起,呼吸也不像先前那樣急促帶喘,看上去是睡著了。我走過去,搬過一張桌子,把藥包放下,拆了一包,按著方子和水調。一切的動作都盡量輕,我不想弄醒他,若是此刻他跟我說什麽男女之防,我可找不到個男人給他上藥。

  

  藥粉調成了糊狀,我替他抹在傷口上,按著大夫的囑咐,抹得很薄,但很均勻,再用幹淨的紗布輕輕覆上。大夫是說用紗布包紮,我卻自作主張不紮起來,這樣覆上,可以防止細菌感染,又能讓傷口透氣,應該是更好的法子。

  

  外頭有人敲門,是我們的房東送來了粥和幾樣小菜。房東姓周,我便稱她“周嬸”,待人很是和氣體貼,相處這半日,我已經喜歡上她了。

  

  王伯當一直沒有醒,我也沒胃口吃,便把粥用熱水溫著,自己坐在窗前發呆。先前找大夫的時候,我被那幾個大夫的一致反應急得六神無主,現在安定下來,回想一下,根據我上輩子的記憶,王伯當一沒有斷臂二沒有早亡,是助唐開創基業的,隻是後來不肯降唐。雖然王伯當最後的結局我記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現階段、這一刻,王伯當一定不會有事的。我看著王伯當昏昏沉沉熟睡的模樣,要緊用“曆史”來安慰自己。

  

  這麽一想,我才有心思考慮別的。比如,二哥行到哪兒了,王伯當的傷,一時半刻是行不了路了,我們還能趕上二哥嗎……

  

  床上忽然有了動靜,我趕忙跑過去看,王伯當醒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就見王伯當“忽喇”一聲掀開了被子,連右手傷口上覆的紗布也掉落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冷得寒氣直冒。我皺著眉站住了腳步,也不走過去,就在一邊看著他。他竟自己掙紮著下了床,看見身上已褪了外袍的裏衣,那臉上竟是毫不掩飾的嫌惡。我心裏先就一滯,現在看到他這副架勢,自己心上的火也噌地竄上來了,男子漢大丈夫,本當以大局為重,這個人怎麽老是對這些小節斤斤計較,不就替他換了衣服,也是為他好,犯得著就這麽給我臉色瞧麽?

  

  心裏雖有火,他在病中,我也不好發作,強自忍著。仍舊不過去,袖手抱臂,就隻在邊上看。

  

  沒想到,這個人竟是又倔又拗的硬脾氣,我本來料著他門口都走不到,不料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一步三晃地邁到了門口,側著身子用力,居然撞開了門,跑到院子裏一本正經地找起馬來。

  

  我終於是沉不住氣,追了出去,本想語氣盡量溫和,可一出口,仍是沒能壓住聲音,聽上去竟像是在大聲嚷嚷:

  

  “喂!你這是要去哪兒!”

  

  他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沒有力氣還是不屑回答,反正他就是不出聲,好像這世上就沒我這麽個人。大概是高燒暈眩,他轉了兩圈才找到馬房,帶出了他的馬就要備馬。我知道馬鞍很重,看著他單手抱馬鞍,吃力得臉都漲得通紅,我實在是忍不住,跑過去替他托一把,不料他受傷的右手竟不顧傷痛,狠命地甩了我一下。我捂著火辣辣的手臂退下了,站在馬房另一邊看他。我完全不理解他這種把好心當作驢肝肺的舉動,心上的火已經跟手臂的疼痛一樣,迅速升騰。

  

  王伯當獨自一個人完成了上馬鞍、套籠頭等的諸般工作,我眼見著他那件幹淨的袍子已是透濕了,難看地黏在他的身上。而他自己,則靠在馬房的門柱上虛脫似地直喘氣。我仔細去聽,就連喘氣聲都是疲而乏力的。

  

  我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步,腦中卻突然浮現出方才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剛邁開的步子又收住了。雖然我沒有靠近他,他卻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虛弱地歪倒著的身子竟倏地挺直了,左手拉過了馬,踩上馬鐙,一用力,翻身上了馬背。盡管他把後背對著我,我卻聽到了他緊咬牙關的喀喀聲。

  

  我看他騎上了馬,竟是打算要走,我開始有些惱火了。他現在這個樣子上路,跟自己送命有什麽區別?!眼看他就要拍馬,我也顧不得了,衝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馬韁,死死地瞪他,我想這一刻,我自己的目光也是惡狠狠的:“你瘋了!”我沒想出別的話說,一出口竟是這樣三個字。

  

  他被我扯著韁繩,竟沒有反抗。他也在看著我,但那雙眼睛裏卻沒有怒火,也沒有鄙夷,我甚至覺得,他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我心裏一抽,拽著韁繩的手不可控製地顫抖了起來,問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你……你怎麽了?……”

  

  他還沒有回答,他的馬卻不安分起來。可能我的韁繩扯得太緊了,馬兒脖子一揚,跟著前蹄邁出了半步,後蹄也踩起了碎步。不等我反應過來,王伯當的手竟一下子軟了,整個身子便從馬背上栽了下來,轟然倒地……

  

  我嚇壞了,韁繩一扔就撲過去扶他。他的身子越發燙得厲害,臉色白得像紙,連嘴唇都青了。他蹙著眉,唇卻隻是緊抿著,連哼都不曾哼一聲。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滿腹的牢騷和抱怨是一句也發不出來,便隻是扶起他,想把他扶回房去。觸到他的右臂時,卻發現他的右手梗著像是在較力。我托起他攢緊的手掌,輕輕掰開,脫力的手指已是青白的,在這樣一隻手的手掌裏,竟攢著一個黑玉蟾蜍。這一刻,即使地麵就在我的腳下裂開,我恐怕也不會如此震驚。這個黑玉蟾蜍,我認識,是二哥一次出遠差途中得的,因這玉的質地極好,肌理也獨特,恰和著蟾蜍的身形,就連一對紅眼也是玉石本身的色澤,所以格外珍貴,二哥也很喜歡。看來,是二哥把這黑玉蟾蜍送給了王伯當,而王伯當此刻抱病騎馬——我深吸了一口氣,心已痛得沒有了知覺,除了要去趕二哥,王伯當還能為了什麽如此拚命呢……

  

  我扶著王伯當的手,輕輕扳回他的手指,讓他仍是攢著那枚黑玉蟾蜍。他的腳下已開始踉蹌,眼神也迷離起來,我趕緊把他扶回房,讓他躺在床上,替他褪了外衣,蓋上被子,自己則仍舊坐在一旁。聽著他漸漸睡熟後均勻的鼻息,我垂著頭,隻看到麵前的桌上有著一滴滴水珠的斑駁,胸前的衣襟也濕了一大片。

第十九章

  情秦瑤風雨同舟 惘王勇水火交融

  時間已過去了三天,王伯當的傷時好時壞。高燒一直不退,有時候燒得糊塗了,他躺在床上說胡話。偶爾清醒一回,卻根本拒絕喝藥,連周嬸做的稀粥都不肯喝上一口。我好說歹說,軟語也求過了,重話也扔過了,統統都不管用,逼得狠了,他就兩眼一閉,看都懶得再多看我一眼。我實在無法,隻得煩周嬸常去大酒樓買些人家冬天儲下的冰,帶回來裹在布袋裏,用鐧搗碎了,趁他睡著的時候,敷在他的額頭上。他不喝藥,我也隻有采用這種物理降溫的法子了。

  

  到第四天上,王伯當右手的傷開始潰爛了,就算我再怎樣相信曆史,我還是禁不住想起那些大夫的話。曆史是會錯的,至少在我的事情上就錯了,我上輩子,可從來沒有哪本書、哪個曆史學家提過秦瓊有個妹妹。那王伯當……也會錯嗎?……

  

  我小心地煎著剩下的最後一副藥,前幾次都因為王伯當不肯喝,白白浪費了。王伯當沉沉地睡著,我手裏攢著一把匕首,這次,就算是得用匕首把他的牙關撬開,我也要把這藥給他灌下去!

  

  藥煎好了,我提起罐子把藥倒入碗裏,不想竟潑出了好多,原來我的手一直在抖……

  

  好不容易倒好了藥湯,我把匕首籠在袖子裏,端著碗一步一步地走到王伯當的床邊。他還在睡著,盡管我的腳步並不輕,卻沒能驚醒他。我的手抖得越發厲害了,隻好用兩隻手捧住藥碗。立在他的床前,我不敢在床邊坐下,隻得跪在地上,咬緊牙,狠下決心,騰出一隻手,一寸一寸地朝前伸出手臂,就想去扳他的腮幫子。

  

  就在我的指尖距他還差著半寸時,明明睡熟的人竟突然睜開了眼睛。我又驚又嚇,伸出的手猛地迅速縮回,端著藥碗的手卻僵在了身前。

  

  王伯當動了動,大概是想坐起來,可是高燒虛弱,他隻能費力地轉了轉頭,那雙眼睛便凝注在我身上。我隻覺得,我的一切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似乎成了透明。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掩袖口,卻沒想到,這樣的舉動反倒讓他注意到了我袖中的匕首,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閃過,像是把他眼中僅有的溫度都抽走了,隻留下一片冰冷——如果還能更冷的話。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頭偏了過去,收回了目光,眼裏滿是倦怠,眼瞼微微顫動,像是又要再次闔上。我看他這個樣子,禁不住起了急,想起我先前的決心,膝蓋用力,蹭地又逼近幾分,挺直身子端著藥碗去夠他的嘴,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喝下去!

  

  王伯當的眉聳起了,越擰越緊,每一條紋路都像是在噴薄著怒火。我的手動得越來越慢,心裏也越來越沒有底氣,可是,欺著他無力動手,我仍舊把藥朝他送過去。

  

  不料,他的手雖然傷了,卻在我靠近時突然側身,冷不防肩膀一頂。我的手本就在抖,被他這一下,手一鬆,眼看藥碗就要翻落在地。我看著深棕色的藥湯翻濺出來,那液體嘀嗒聲在我的耳朵裏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悲鳴。這是最後一碗藥了啊!這個念頭忽然猛烈地撞擊在我的心上,快得我根本來不及多想,我隻知道,我飛快地伸出了另一隻手,淩空接住了藥碗。潑灑出來的滾燙藥汁濺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喊了一聲,緊咬嘴唇才勉強壓下了呻吟,可捏著藥碗的手灼燒似的疼痛卻沒法止住。都說十指連心,手上的痛,鑽心的難熬。

  

  我呆愣愣地盯著手裏的藥碗,灼痛感漸漸地褪去了,我的手開始變得冰涼,我不得不拚命用勁才能稍微感覺到手裏抓著的藥碗。雙眼酸痛起來,不知不覺地已有一層霧氣擋住了視線,我使勁地瞪大眼睛,不肯讓眼淚落下,心裏遲鈍地生出了一團迷茫:這淚又是因為什麽?是為著手上的灼痛,還是為著王伯當的傷?……

  

  眼睛越來越難受,我不得不微微轉動了一下,沒想到竟對上了王伯當的目光,僅僅一觸,我就好像被膠住了似的,再也移不開目光……

  

  我看到,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動,等我再看得仔細些,竟發現,那雙眼睛也是潤濕的,一片迷蒙遮蔽了這雙眼睛慣常的清朗明澈,但卻似乎,將另一些東西抖落在了這片迷霧中,一些往常他藏得很深、很隱蔽的東西……

  

  我有些被嚇著了,內心裏充滿了矛盾,既想去探究在那眼裏的究竟是什麽,然而,同時又害怕再去觸著此刻那雙眼裏我無法確定的東西。我無所適從,茫然中作出的反應竟是逃避,垂下頭隻顧看著手裏的藥碗。忽然,我聽到一聲歎息,接下來的話語說得很輕,還斷斷續續的,可是,卻格外清晰:“我……對不住……二哥……”

  

  隻有短短六個字,我卻一下子明白了。最近這幾天,王伯當幾乎是在跟自己過不去,而原因,竟是他覺得愧對二哥。他本該在二哥發配途中一路隨行,卻因為傷病耽擱在此,二哥的行蹤、近況已然一概不知,執拗如他,竟把這一切都歸咎在自己身上,便用自我折磨的法子來懲罰自己……

  

  王伯當低喘了一聲,連日虛弱,這幾個字也耗費了他太多的體力,他疲憊地闔上眼睛,一滴淚珠卻從他緊閉的眼中滲了出來。我不自覺地伸出手要替他擦去,指尖剛觸著他,他竟觸電似地猛然一縮,臂膀已不自覺地聳起。

  

  盡管拒絕和自我封閉的信號如此明顯,我仍我行我素地輕輕用手覆上了他的臉頰。不料那一滴淚剛剛拭去,他的臉上竟很快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我接連地輕拭了好一陣,才注意到後來的那些淚珠竟是我自己的……不知何時,我的淚也已淌下,滾落在他的臉頰。我趕忙縮回手,掩住自己的臉,等我將手放下時,卻看見那雙眼睛在看著我,透澈如昔,可是,卻再不是那樣的漠然冷淡,那雙眼裏,分明有什麽東西在沉浮,眉眼下現出了不尋常的紋路,就連眼睫也在不安地顫動。

  

  我重又伸出了手,這一次,是端著藥碗,送到了他的麵前,“你把它喝了吧,若不然,二哥又該怎麽處呢?”我說這話時,把往常要他喝藥時那般哄、求、急、怒都消了,隻是平靜地告訴他一個事實:他若是因拒絕喝藥斷了臂,豈不是教二哥愧疚一輩子。這個事實我想他也是早就知曉了,隻是性子硬,始終不肯正視,便隻是在自我折磨中求得解脫的快感。

  

  他沒有躲避,盡管雙眼又再次闔上了,可我看得出,他是願意接納了。

  

  我取了一把勺子,舀了半滿的一小勺,送到他的嘴邊,靜靜地候著。他顯然是有著幾分遲疑的,可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是把藥喝下了。我看著他一勺接一勺地喝完了藥湯,對著空了的藥碗,終於鬆了一口氣,一抬眼,卻發現,他又在看我了。

  

  “睡吧。”我輕聲對他說。

  

  他的眼睛闔上了,今天比往常耗費了更大的體力,不過一會兒,他便睡熟了。

  

  他是睡著了,我卻獨自呆了好半晌,似是想了許多,可真等我細細地回憶究竟想過些什麽,記憶卻又模模糊糊地全不清晰,隻記得,所有的思緒,都和一個人有關……

  

  我又禁不住去看王伯當,睡著的他顯得很平靜。往日,那雙此刻已輕闔上的眼裏總帶著些孤高,淡漠的表情冷然地拒人於千裏之外。可是此刻,他睡得如此安穩,就好像是一個繈褓中的孩子,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觀察他比一般女子還顯白皙些的膚色。他寬闊的額頭,這一刻看去,竟是有些泛青,似乎那皮膚已變得透明,正映出血管中緩緩流動的血液。我的目光,順著他的鼻梁往下,他的眼睫很長,柔和地覆著眼睛,墨一般的濃黑,簡直就像是信筆暈化開的圖樣。我伸出手捂著嘴,掩住一個無意識的笑,像這樣的外貌,本該是被人當作纖細柔弱的典型,可偏偏王伯當,那樣的倔強和執拗,教人和他在一起時,全然忘了他容貌上的巨大反差。

  

  縮回手,我的指尖還有些濕潤,是剛才替他拭淚時留下的。我攤開手掌,輕輕摩挲微濕的手指。王伯當,當他的眼角沁出淚珠時,那雙眼裏分明隱著痛楚和脆弱。原來——這也是一個雞蛋樣的人,外表雖然強硬,一旦剝開蛋殼,卻是毫無防護的流體組織……

  

  王伯當不再拒絕醫治了,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我便請來了上次那位唯一肯開藥的大夫,請他到宅子裏來給王伯當治傷。那大夫看上去年紀並不很大,頜下卻是留了一大把胡子,他捋著胡子對我說,要給王伯當治傷,得冒風險,須把腐肉盡數除去。但是要除腐肉,若一切順利,又能休養得當,則複原如常,但若有什麽差池,重則當場受不得痛而死,輕則手臂全廢。我還沒回答,病榻上的人竟自己醒了過來,手僵直著,像是想抬起來。可終究是太過虛弱,手沒能動彈,他自己卻已是汗流如注。我走過去,在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轉過眼睛,瞧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異常堅決。我站起身,衝一旁的大夫重重點頭:“治!”

  

  短短的一個字,竟教那大夫渾身戰栗了起來。他先看看我,又看看王伯當,嘴裏念念有詞了好半晌才算鎮定下來,開始做正式的準備工作。我看著他從隨身帶的藥箱裏一件接一件地取出了好些叫人心驚的器具,救人用的家什中,刀啊棍的竟是一件都不缺。

  

  我還在發呆,他已示意我把牆角的爐子端來,生著了火,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地都在火上烤過。這一輩子,打打殺殺、刀槍劍戟我也不是沒見過,可偏偏今天,聽到火苗“嗤”地掠過亮閃閃的短刀,我就渾身發冷,手心、腳底……連心窩子裏都是涼的。

  

  大夫終於放開了爐子,轉頭又取出一根小木棍,長不過三寸,兩頭甚是光滑,中間卻是坑坑窪窪的。我本不知道這小木棍的用處,卻見大夫拿著這小木棍走向王伯當,要王伯當把木棍咬在嘴裏。我這才知道,原來這小木棍是防止病人熬不過痛咬碎舌尖的——平生第一次,我的雙腿打起顫來……

  

  王伯當顯然也明白了大夫的意思,卻不料,他皺著眉,咬緊牙關抗拒大夫的好意。大夫耐心地試圖扳開王伯當的牙關,我便隻見到王伯當越絞越緊的眉頭和似已要冒火的眼睛。我終究是看不過,奪下了大夫手中的小木棍:“他是不會撐不住的。”我在大夫極度懷疑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說得很是肯定。

  

  終於要動手去除腐肉了,大夫要我幫忙壓著王伯當,特別是他的右臂,絕對不能讓他動一分一毫。我跪在王伯當的床前,一隻手按著他的右胳膊,另一隻手則從他的身上跨過去,擋在他的胸前。

  

  大夫操起了明晃晃的刀,我心下發虛,隻想閉上眼睛,可又怕我若是什麽都看不到了,便無法配合大夫的行動,隻得強撐著把眼睛睜開,目光卻是怎麽也不肯落在右臂傷口處,隻好死命地盯著大夫的左手。然而,僅僅是餘光閃過雪亮的刀鋒,我也已是禁不住一陣一陣的顫栗……

  

  我可以聽到利刃劃過肉體時的“噝噝”聲,而我雙手下那個身體難以抑製的抽搐更是教我全然失措。我害怕極了,咬緊了牙拚命用力,就怕他萬一忍不得,略動得一動,那大夫的刀便會傷了他的筋脈要害……飄忽的目光忽地觸到他的臉龐,青白失色的臉頰、被汗水黏濕的鬢發、失神直愣的眼睛……如果我還能受得住,那麽他唇角邊的一線殷紅便是徹底擊垮了我的自製力——淚滂沱而出。我的手不自覺地向下移動,一徑觸著他冰冷汗濕的指尖,便緊緊地團團握住,下意識地想用自己也在顫抖的手去穩定他的手,想用自己手心僅存的那丁點溫度去溫暖他。許是我的手用力太狠,他的目光竟慢慢地找回了些許焦點。在那小小的瞳仁裏,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自己……

  

  大夫終於割下了最後一刀,腐肉盡數去除,三個人都已是衣衫盡濕,渾身上下再沒有一處不冒汗的。大夫沒有耽擱,嫻熟地替王伯當上藥膏。那藥膏顏色和氣味都甚是奇特,效果卻是驚人,像是同時有著鎮痛和安神的功效。我端來了水,輕輕托起王伯當的頭,把水候到他的嘴邊,讓他漱去口中的血腥。等我把水拿開放好,再走回來,王伯當已再次昏睡了過去。我看了一眼大夫,他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我猜測是那藥膏裏也有些安眠的藥草,又加著王伯當精力耗盡,才會在餘痛未褪時仍能沉沉睡去。這樣也好,我暗地裏感到些安慰,睡著了就不會再覺得痛了。

  

  大夫看了一回王伯當,便又坐在桌前,另寫了一張方子,連同那藥膏一並交給我,這才去了。臨去時,還多瞧了一眼王伯當,我聽他喃喃咕噥了一句:“稀罕人……多半能活……”我便知道,王伯當這番勇氣和毅力也是震動了大夫的。到如今,大夫能做的已是都做了,接下來便要看他自己了,而我,也和大夫一樣,信得過王伯當自身求生的意誌。

  

  大夫開藥時告訴過我,王伯當這一睡,估摸著是要到隔天晚間才能醒。他睡得沉,我在一旁閑著也是閑著,就煩周嬸去買了些瘦豬肉,打算下廚做些吃食。我上輩子的時候,每回生病沒胃口,就會熬些粥,再拌上點肉鬆,很是開胃。如今是沒有新東陽肉鬆賣了,我便想著試試自己做。

  

  瘦豬肉,洗淨,剔骨,先用水煮,去血沫,接著便放在鍋子上炒,把我能找得到的調味料加了好些進去。直炒得肉爛,才減了火候收水。略幹了些,便再炒,炒完仍是收水。直到脫盡了肉裏的水分,肉也見了絲,才盛出來,放在一旁冷卻。到了晚上,再用手把肉鬆弄散,留了一點,把其餘的裝罐封好。到晚飯時候,端著留出的肉鬆送去給周嬸。讓我高興的是,周嬸吃了直誇好,還追著問我是怎麽做的。看著周嬸喜滋滋地接連吃了好幾口我做的肉鬆,我的心裏,真是說不出的快意。

  

  到了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先給王伯當換了藥,便趕著去廚房熬粥。周嬸已把藥買了回來,也得先預備著,等王伯當醒了好給他喝藥。一切齊備,我又回房,再替王伯當換了回藥,便在一旁守著他,哪怕他隻是手指頭動得一動,甚至隻是呼吸急促了些,都會讓我心跳加速,趴在他床邊看上半天,就盼著他能快些醒來。

  

  於是,當他的眼睛真的睜開時,我就是這樣近距離地瞪著他的臉。他剛清醒就吃了一驚,身子本能地一縮,這一來又碰著了他的傷,他的臉上便不覺有了痛苦之色。我趕忙站起身後退,回轉之際,隻覺得心在抽搐,手已不自覺地撫上了胸口。

  

  “你……餓了吧……”我無法解釋自己急迫的喘息,相比之下,王伯當已平靜了下來,正用他那一貫淡然的目光看我。在他麵前,簡直就好像我才是病患,喘得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

  

  老天保佑,王伯當瞧了一陣,終是點了點頭,我便像奉了敕令似的,轉頭就衝出了房間。跑了好一程才發現我根本錯了方向,沒有到廚房,竟是跑到後院了……

  

  後院無人,我正好趁著機會整理下心境。我伸開手,用指甲狠狠地掐著掌心,隻有憑借這樣的痛楚,正飛快地打旋的思緒才像是稍微平靜了些。

  

  我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轉出後院跑向廚房。低頭躲過周嬸疑惑的目光,把備好的粥和肉鬆端到了房裏。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邊,又拿了好幾個靠枕,替王伯當墊高了頭,這才端著碗坐到床邊。王伯當雖然虛弱,但我卻分明看到他的左手動了動,像是決意要自己喝這個粥。我低著頭,一隻手捏著勺子攪碗裏的粥,裝作沒看見王伯當的這個意圖,自顧自地舀好一勺,送到他的嘴邊。他脾氣倔,我知道,可是就他現在這個樣子,讓他自己喝,我不放心……

  

  不料,我舉著勺子等了半天也不見王伯當張嘴來接,我有些不耐煩,抬起頭,剛想發作,忽然觸著他的目光——他竟一直在看我……他的眼裏像是有一汪泉水,顧盼之間,我幾乎已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漣漪和在波紋中揉碎了的自己……剛才還像是要衝口而出的話一瞬間便沒了蹤影。我正呐呐地說不出話來,他卻突然張了嘴,就著勺子咽下了那口夾著肉鬆的粥。我趕忙放下勺子,緊張地看他。也沒見他怎樣咀嚼,粥和肉鬆已都吃下了。

  

  “是肉?”他抬起眼睛問我。

  

  “是肉鬆。”我回答。他的臉上神色不動,看不出喜好,弄得我心裏空落落的,夠不著底。

  

  “是你做的?”他停了片刻,又問了一句。

  

  我向來是直言直語,誰料想突然被他這一問,竟不好意思起來。臉有些燙,隻得低著頭不作聲。

  

  王伯當見我不回答,也沒有再追問。我垂著頭看不見他,可就是覺得,他那雙眼睛好像一直在看我。窘迫地等了半晌,忽聽他輕聲吐氣似地說了一句:“很好吃。”

  

  我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突兀地站起來,又不知道要往哪裏去。突然,我已經麻木的手上感覺到了一股灼熱的力量,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他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猛然竄出腦海的竟是一句不相幹的話——

  

  現在,可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啊……

第二十章

  小宅院情投意合 大路口氣結語衝

  連續幾天,我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唯一清醒的時候大概就是下廚做菜。那天,他淡淡的一句“很好吃”,讓我從此後天天變著方兒地給他做吃食,把什麽法兒都想盡了,就是蛋糕和餅幹我也都試著做過,效果雖是不錯,但病中的人還是喜歡清淡,這些味重油多的,我做過一次也就不再做了。

  

  等我從廚房出來,隻要一站在他的麵前,我的腦子就暈暈乎乎的。他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他常常會對著我笑,盡管是無聲的笑,可我總會知道,即使是低著頭,或是背轉身,我也能感覺到。而每一次,我都會被他的笑吸引,靜靜地跪坐在他的床邊,隻是癡癡地看。他不笑時,麵上是那麽冷,可一旦笑起來,每一寸眼波都是鮮活的。他會微微側目,嘴角隻朝一邊輕挑。或者悄悄垂眸,嘴唇輕抿,卻無意掩飾淺揚起的唇角。而當他的眼睛專注起來,目光有了明確的焦點,他的整張臉都會顯得格外柔和,嘴唇或張或合,有時又輕輕顫動,像是要吐出一個字,但是總也說不出口。每逢此時,我都會陷入一種不知真假難辨夢幻的狀態,低著頭不敢看他,因為我知道,我若抬頭,便能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

  

  我向來是不喜歡這種境況的。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朦朧起來,我變得懷疑一切,對什麽都不能確定。好幾次,我都想鼓起勇氣向他問個清楚,那天為什麽握我的手,又為什麽這幾天對我的態度如此反常。可是,每次到了他的麵前,打好的腹稿就消失無蹤,怎麽也開不了口了。在我的心底,仿佛在期盼什麽,也在害怕什麽。我感覺到自己的矛盾,既想打破這樣的僵局,又想維持現狀,即使是夢,也是希望能做得久一些的吧……

  

  然而,事情總要發生變化的。有一天,我進屋給他換藥,廚房裏燒著水,我便敞著門,以便水開了周嬸能叫我一聲。不料,換藥時,他竟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又懵了,早忘了掙紮,便任由他抓著,連周嬸走近的腳步都沒有聽見。

  

  周嬸推門時,我和他便是這樣,靠得很近,又手握著手。我看到,周嬸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我心裏一慌,就想抽出自己的手站起來。沒想到他竟一點也不妥協,反而把我往自己身邊一扯,我的頭已挨著了他的胸膛。我使勁抬頭看他,隻見他一雙眼睛望著周嬸,毫不避諱,是如此坦然,甚至,我還看到了一絲類似快樂的光暈。

  

  周嬸什麽話也沒說,便退了出去,臨走還掩上了門。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說:“我會好好待你。”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滯了,窒息似的感覺壓迫著我的胸膛,耳畔都是這一句話,盤旋著不肯離去。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此時此刻,他的眼睛,竟是罕有地熱切。我的胸膛要炸開了似的,行動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我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他像是怔了怔,但很快,便用他完好的左臂,環住了我——先前那一點我無法確定的東西,終於,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幸福。

  

  我不再犯暈了,他朝我笑時,我也不會再不敢正視,我總是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那個小小的自己,就怎麽也抑不住笑了。對他的稱呼也著實費了我一番心思,從前,我曾經叫他“伯當哥哥”,後來跟他賭氣,又叫過他“王公子”,可現在呢?現在當然不能叫“公子”了!我可不是“小昭”。嗯……我歪著頭,把我上輩子看過的古裝電視白話小說的回憶了一大圈,忽然想起黃蓉的標誌性稱呼:“靖哥哥”。我一個人悶著頭吃吃地笑出了聲,一轉身,甜甜糯糯地叫了一聲:“勇哥哥!”他顯然是沒有準備,愣了愣,竟“噗哧”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出聲的笑,我拉著他的袖子,把這三個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微蹙眉頭,說了句:“好了,瑤瑤。”我才格格笑著跑開了。

  

  他叫我“瑤瑤”,不同於娘的“瑤兒”,也不同於二哥的“小丫”,這是,隻屬於他的稱呼。

  

  他的傷好得很快,就連那位大夫都嘖嘖稱奇。可盡管如此,大夫仍千叮嚀萬囑咐,一月之內,無論如何不能亂動,惟恐留下後遺症。所以,雖然我很掛念二哥,但在他的麵前,我是絕口不提翼州二字。我卻沒有意識到,其實在他的心裏,又何曾忘記過二哥呢?

  

  這天,周嬸出門走親戚去了,廚房裏卻已沒剩下什麽吃的。他現在好了很多,也不用人天天看護了,我便自己跑出去采購。不料等我買好東西回來,屋子竟是空空如也!床上的人不見了!

  

  我又驚又急又嚇,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上哪裏去找,一時間我是毫無頭緒。我在屋子裏連連打轉,一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首先,人不見了,隻有兩種可能,一,自己跑了,二,被別人綁架了。我衝到床前看,被褥整整齊齊,他的睡相一向極好,被褥床單總是平平整整的。看上去,不像是發生過反抗、掙紮。雖然他現在受傷,行動能力受限,可他畢竟武將世家,從小練武,反應能力和警覺性都比一般人要好,若要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把他帶走,可能性不大。

  

  難道,他是自己走的?

  

  我趴在床上使勁摸,終於摸到了角落裏幾層被褥下的包裹。他沒有把包裹帶走,似乎並不是走遠路的樣子。

  

  我一呆,轉身又衝入了馬房。果然,他那匹“奧利奧”不見了!可是,那把強弓卻被他卸了下來,此刻正靜靜地倚在格欄上。

  

  我恨恨地拿背頂住身後馬房的牆壁——還用問嗎?他出門了!我本來擔心他是自己跑去翼州追二哥,現在看來,還不像是出遠門。這個人!真是聲色不露,平時也不見他說什麽悶啦,躺的時間久了想出門啦……沒想到一有機會,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跑出去了。

  

  我還在嘀嘀咕咕地自怨自艾,奧利奧踩著穩健的小碎步,高抬著頭,趾高氣昂地回來了,當然,背上還坐著它的主人。

  

  我氣兒還沒消,剛才他讓我吃的驚嚇,到現在我心還跳著呢。翻了翻眼睛,不朝他看,也不說話。

  

  他已是看見了我,翻身下馬。我不肯轉眼珠,隻在餘光裏拚命瞧他,他下馬的動作很穩,右手雖不能動,但他隻靠左手的力量,一按一撐,右腳瀟灑地並到左側,反方向下馬竟也是順順當當的,看上去倒還像是更多了幾分特別的優雅似的。

  

  他朝我走過來,我知道他是在笑,可我就是硬撐著不肯看他。

  

  “怎麽了?”他先開了口,我心裏一暖,便知道剛才沒有猜錯,就是從他的聲音裏,也能聽出分明的笑意。

  

  “怎麽不高興了?”他又問了一句,我皺著眉,心裏忿忿:還說呢,還不是因為你,明知故問!

  

  “是我不好,我應該先知會你一聲再出去的。”他已走到了我的麵前,說出話來語聲越發低了,我卻一點也沒覺得不滿,臉已是滾燙的了,手掌不自覺地往下壓,恨不得他說得再輕些……他竟會道歉,一秒鍾前我還是絕對不會信的……

  

  “我很擔心你啊……”我那些原先醞釀好的責備、埋怨就在這一刻統統消失了,一張口便是這樣一句話,話語中竟不由自主地帶出了些類似幽怨的低落,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他輕輕笑了笑,他的笑聲就好像是清晨的露水滑過嫩薄的樹葉,清澈地一跳,便就此沒入了泥土中。我低著頭,那笑的餘音就好像是雲朵般包裹著我,暖暖的適宜就一直從心底蔓至全身,說不出的舒服。

  

  他抬起了手,我這才看到,他的左手拿著一個錦布包裹。我伸手替他托著包裹,他騰出左手,打開了包裹。陽光映著包裹裏的東西,現出一種珍珠般柔和雅致的光澤。他伸手抖開了這東西,是一套宮裝,白紗藍底,細碎的小花,盡管是宮裝的款式,裁剪卻是較為簡單,顏色也素淨,但和我身上為圖行路方便穿的男裝式樣棉布褂子顯然是有著巨大的差別。

  

  “換上吧。”他把衣服團了團,連包裹一起塞到了我手裏。

  

  我也有些心動,雖然我對穿著向來不講究,可女孩子哪個不愛美?看到這樣一件素雅的衣裙,早就想試一試了。再想到……他久病後的第一次出門,還特地為我買了件衣服……細紗的衣料捏在手裏,越發是顯得軟和溫暖……

  

  我跑回房間,褪下了平日一成不變的袍子,換上了這一身輕薄的衣裙,重新梳了頭,就連鞋子,我都換上了從來不耐煩穿的繡鞋。等我再走出去時,他正站在門外等,一聽到推門聲,他便立即轉過身來,目光毫不遲疑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垂著頭,含羞帶怯地走到他的麵前。他沒有掩飾麵上的讚美之色,伸出左手,牽起了我的手,緊緊握住,就不肯再鬆開。

  

  “明天,我們就出發。”他忽然這樣說,我本來是要反對的,可是,此時此刻,站在他的身邊,感覺到他堅實的存在,感覺到他有力的手,我開始生出了一種完全徹底的信賴感。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判斷,也相信他對我的心……既是他這樣說了,那便一定是最好的安排,我隻消聽從即可。於是,我隻點了點頭,身子微微歪向他,輕輕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給周嬸留下一張紙條和一袋銀子,愀?磐醪?保?下遝齜⒘恕?

  

  離我們上一次趕二哥已過了好多天,早已音信全無,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裏。所幸這官道上,那些客棧酒家的都對當差的很是敏感,二哥那一行人就有兩個是官差,一路問去,倒有好些人還記得前陣子來過的這三個人。

  

  本來一切順當,我們正準備趕路,不料路邊的一陣嘈雜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個婦人跪在路旁,身後橫著一輛板車,車上鋪了幾張草席,掩蓋著什麽。那婦人頭上插著草標,麵前的地上鋪著一塊白布,走近了幾步才看清,上頭是四個大字:賣身葬夫。

  

  我先就一呆,再看那婦人時,竟是越看越眼熟,我還沒想起來,一旁王伯當已走了上來,微點了點頭,稱了聲:“趙夫人。”

  

  被他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女子就是趙嗣道的妻子!那天我和王伯當就是送他們夫妻倆去醫館,才離了官道的。

  

  “賣身葬夫”……我的目光又轉到那塊牌子上,卻是再也不敢朝那板車瞥上一眼。這麽說……趙嗣道……終究是沒有挺過去……

  

  “相公!”婦人看著王伯當,眼睛竟倏地亮了起來,作勢像是要上來拉王伯當的袍子下擺。王伯當皺著眉退後了幾步,躲開了她。我在一旁看著,有些不滿,人家的丈夫都死了,淪落到這般境地,我想不通王伯當為何單在此時失了同情心。

  

  我走過去,扶住了那位婦人,她瘦了很多,麵容憔悴,眼窩凹陷,頭發也亂蓬蓬的,兩隻手都是土,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她呆怔怔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似的。我不覺納悶地瞥了一眼王伯當,有些懷疑莫不是那婦人也沒有認出他,方才的異狀隻是把他當作了一個潛在的“買主”。

  

  “趙夫人!”我終是忍不住,叫了那婦人一聲。

  

  那婦人剛才還麻木地跪著,突然,失控似的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字一顫地念叨了起來:“相公……行行好吧……相公……就買了妾身回家……妾身好安葬了夫婿……”

  

  她說得淒慘,我心裏早就揪成了一團,求救地望著王伯當。我身上的銀子已留給了周嬸,再沒有餘下的好給這婦人了。

  

  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從來是冷著臉子熱心腸的王伯當,這一回,竟連骨頭都冷了。板著臉,連走都不願走過來。我拚命朝他使眼色,不料他竟全不理睬,轉身就要走!我急了,趕著上去攔住了他,懇求地喊了他一聲:“勇哥哥!”

  

  他終於轉了回來,走到那婦人身前一米開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似乎那婦人身染瘟疫一般。隻聽他冷冰冰地開了口:“說什麽賣身葬夫,你若真守婦道,就該隨你夫婿而去。說是葬夫,賣了身就失了清白,還拿什麽顏麵去見你夫婿!”

  

  我呆住了,萬萬沒有想到王伯當竟會說出這樣兩句話。說完了這些,他根本不再管我,轉身就走,隨手拋出了一塊銀子,擦著那婦人的臉打在她麵前的地上,就好像是扔一塊骨頭給狗……

  

  那婦人的身子瞬時僵了,淚依舊在淌,她卻已沒了哭泣的聲音。我不覺心酸,俯下身替她撿起那塊銀子,遞到了她的手裏,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趙夫人,你就拿這塊銀子去葬了你夫君吧,也別再賣身了。好好活著,你夫君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的手已軟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銀子塞到了她的手裏,讓她握好。我不忍心再多看,起身上馬,王伯當早已走遠了,我想著他剛才說的那番冷酷的話,心下實在是鬱結,連趕他都有些沒精打采的。

  

  王伯當打馬跑得飛快,到中午時,我們已趕完了平時得花一天的路程。我終究是擔心他的傷,執意要停下休息。上次就是因為休養不夠才複發的,若是這次再沒能養好,怕是曆史也救不了他了。

  

  兩騎馬下了官道,轉入了路邊的一小片林子。我搶先跳下馬背,跑過去替他拉住韁繩。他瞧了我一眼,若是在從前,他那倔強的性子是一定會把我推開的。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反對,任由我替他拉著馬,自己則照舊從左側下了馬。盡管動作有些艱澀,可落地時還算平穩,我也算舒了一口氣。

  

  看他安全地下馬坐好了,我便鬆開手,自顧自地在另一邊席地而坐。我心裏的疙瘩還沒過去,他剛才那幾句話,刺傷我的不僅是那番無情的冷酷。

  

  我悶著頭啃了幾口幹糧,摸出了隨身帶的藥膏,就是大夫給的那種特效藥。一聲不吭地走過去,也不說話,隻衝他晃了晃藥瓶,意思要替他上藥。

  

  他一邊伸出手,一邊抬頭看我。我攢著藥瓶兒避開了他的目光,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換藥上,不肯看他。

  

  上好了藥,我縮回手便要走開,不料就在我轉身回頭的時候,他突然閃電似地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用力,準確而迅速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掙了掙,他是用了狠勁的,我掙不脫,便就這麽站著,也不肯回頭。

  

  “生氣了。”他淡淡地道,不是疑惑的詢問,隻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我咬著嘴唇,硬起心腸就是不理。

  

  “為了什麽事?”

  

  我心裏一堵,鬧了半天,他連我為什麽生氣都還沒弄清楚。我終是忍不住,轉回頭來連珠炮似地開了口:“夫婿死了,為妻的就該跟著死嗎?!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呀!難道做妻子的就沒有為人的尊嚴和價值了嗎?”

  

  他顯然一愣,“尊嚴和價值?”他喃喃地低念了一遍,嘴角朝一邊輕揚,雙眼微微眯起,目光裏流露出一種半是好笑半是輕視的倨傲,好像是一個成年人,正看著不懂事的孩童。

  

  我見他這樣子,越發生氣,拚命用力,想掙脫他的手。然而,他卻把我的手抓得更緊,甚至,還站起身來,胳膊攬住了我的肩,用整個身子將我擁在懷裏。我聽到他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近得幾乎像是從我自己心上淌出的話語:“瑤瑤,若是我死了,你真的還願意活著嗎?”

  

  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這樣說,身子被他擁著動彈不得,心思卻是在搗海般的翻騰。想起前幾日為他擔驚受怕時的心痛和煎熬,眼眶已不覺濕了,嘴裏泛起了澀澀的苦味,咽喉又幹又疼,連手指和腳尖都僵住了。若是他……真有什麽不測……我深吸了一口周圍混合著他男子氣息的空氣,“生不如死”,這四個字竟在我混亂的心緒中逐漸清晰起來。我不敢再想,一返身,張開手臂牢牢地抱緊他。我感覺到他在我的鬢邊安慰似地吹氣:“放心吧,我是不會死的,”他話隻說了一半,後麵幾個字說得極輕極低,離得再近恐怕也隻能聽個大概。可我,聽清了。“為了你……”他這樣說。

所有跟帖: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21-28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03002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1:43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29-36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0808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6:10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37-43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3753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9:2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44-58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772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55:43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給 熊窩窩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給 毛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給 紅與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複: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給 逸風 發送悄悄話 逸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複: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