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當無語傷心處 咬金淒慘地宮行
大家在瓦崗寨收拾收拾,先安頓了下來,二哥又派人去金隄關接來家眷。按著徐茂功的意思,瓦崗寨地勢好,又有諸多便宜,是可以用來做長期據點的。
眾兄弟都在忙碌,我一眼瞧見二哥和魏征、徐茂功一起悄悄離開了,好一陣才回來,傳了令下來,晚上聚會中軍帳,唯獨小程沒有接到這令。
到了晚間,我趕到中軍帳,就聽徐茂功說,咱們在這瓦崗寨舉事,必須得有個頭,要不然群龍無首,過不了多久也就作鳥獸散了。
我一聽這話就知道徐茂功在打小程的主意,要不然怎麽單單不給小程傳令呢?不過也是,這本來就該小程的,三年混世魔王,他想出來的這詞兒,千百年後人們還常用著。
我掃了一眼帳上,單雄信、小謝弟弟他們都是低頭暗笑,顯然早就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至於王伯當……他的臉上仍是沒有一點表情,仿佛這一切都與他混不相幹……我趕忙收回目光,垂下頭,心下隻是抽痛……
徐茂功已又開了口:“眾位兄弟,你們看可有誰合適呢?”他心裏分明早有了主意,卻還要問上這一句。
徐茂功這一問,單雄信他們都是各各不答,下頭李如珪等人,卻全沒有意識到徐茂功的真意。早已有人嚷嚷著推二哥,二哥便站起來笑著拒了,隻說他一介武夫,和人比武鬥勇還可,這領頭的事兒是做不來的。
二哥這樣說了,大家也就不願逆了他的意思,便又有人推魏征。魏征也是一樣,借口自己在東嶽廟閑散慣了,不願做這個頭兒。
這一下,眾兄弟都犯了難,想不出可還有誰好推。徐茂功嘴裏說著:“眾位兄弟可還有人選?”一雙眼睛卻朝我溜過來掠過去的。
我被他看得無法,隻好站了起來道:“我推小程!”
徐茂功半眯起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在笑,可若是換個人看他,準定是隻覺得他心思莫測。“哦?小瑤可說說理由。”他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道,雖然明明是憋了這許久,才終於可以切入正題了。
“我和小程是一起長大的,他小時候就是極有義氣的人,有好吃的從來不獨享,搗了蛋也不會一個人逃跑,即使最後落得一起挨打的結果。”我從他小的時候開始說起,一眼瞥見李如珪在下頭吃吃地笑,尤俊達則聳了聳肩,“到後來,他賣私鹽、劫王杠,眾位哥哥想是都比小瑤清楚。他為了二哥,可以去闖靠山王府,為了眾兄弟,可以去蹲班房,甘冒掉腦袋的危險。這等膽識和義氣,正當得起這一個瓦崗寨的頭兒。其他若要說計謀,自有魏大哥和徐三哥,若要說武藝,自有眾家哥哥。惟要小程這一份膽識,帶著大家過關斬將,搗了那楊廣的老巢,還要小程這一份義氣,可以服眾,可以和眾兄弟一起同甘苦、共患難。”我又向徐茂功抱了抱拳,結道,“所以,小瑤推小程,他便當得這一個瓦崗寨的頭兒。”
我這一番話,說是說了下去,可總是有些底氣不足,唯恐不能說服大家。靜候了片刻,先就有李如珪站了起來,大聲道:“三哥,小弟也推四哥!”緊接著,齊國遠、魯明星、魯明月等人也紛紛支持小程,徐茂功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我暗自舒了口氣,就聽徐茂功慢悠悠地接道:“既如此,那這頭兒就該是四弟來當。”
大家便要找小程上去,四下裏遍尋不著,這才注意到,小程不在這帳裏。
“三哥,四哥呢?”李如珪先問了出來。
徐茂功這才吐了真言:“小程的為人,若是直跟他說了,他必是不肯。徐某倒有一計在此,若眾家兄弟依徐某行事,此事定成。”
徐茂功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誰說個不字的,大家齊聲嚷著願聽他安排,這商議的事兒,就算先成了。
就聽徐茂功一通的布置,大家便分頭行事。原來這瓦崗寨當日有個地宮,是北齊的時候,皇家建來避難用的。後來朝代更迭,這地宮也就被人遺忘了。也不知道徐茂功是從哪裏知道的,竟對這秘密了若指掌,帶著眾兄弟找到了地宮的入口,便有尤俊達差人連夜把當日那王杠運了來,王杠裏頭,皇帝、皇後、公主、後妃,甚至大臣們的四時朝服都是全套的,現下就布置在地宮裏,教小程一路去尋來。
一切都布置停當,徐茂功便找魏征寫了張紙條。魏征擅能模仿各類筆跡的,就在紙條上寫下: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崗寨稱王。徐茂功取了那紙條,在地宮入口處設了一張香案,放上一套皇帝的袍服,把那九龍冠放在最上頭,壓著那張紙條。這才帶著眾兄弟一起出來,重新把地宮的入口封了,就等明天,誆小程上當了。
第二天,大家都在帳上坐著議事,忽然聽到外頭“轟隆”一聲巨響,大家配合默契,齊齊現出了驚訝慌張的摸樣。魏征和徐茂功便牽了個頭兒,帶著大家一起去看。也不知徐茂功做了什麽手腳,隻見昨日那地宮入口陷下去了一大塊,就見下頭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
徐茂功便提議該找個人下去看看,大家都說好,隻有小程一人在那裏叨咕:“你這老道兒又出什麽花樣,這底下有什麽好看的,沒準下去了就上不來了。”
徐茂功也不理他,做了字條,每一張上頭都寫了“留”,隻有一張上頭寫的是“去”,放在罐中攪了一通,讓眾位兄弟抽。
小程還在嘰嘰咕咕地抗議,徐茂功是正好,就讓其他人先抽了,連我也抽了一張,在手心裏攥著,不用看也知道,鐵定是“留”。
到底是輪到小程了,大家齊聲嚷著:“四哥,抽吧!就差你了!”小程再不願意也無法,隻好也抽了。都抽完了,大家人手一張,一起打開來看,人人手裏都是“ 留”。小程不認字,捏著那紙條剛要打開,就被徐茂功一把搶過,隻說好心要替他看,我卻一眼瞧見,徐茂功的手心裏還夾著另一張紙條,拿袖子掩著,這一下就跟小程手裏那張掉了包。一本正經地打開一看,還要裝作一副不信的摸樣,再看了看,這才大聲道:“去!”
“哇!——”小程一聲哀嚎,捧著那張紙連連打轉,滴溜溜轉到魏征那兒,苦著臉求,“大哥,那老徐專愛算計人,老程我信不過,大哥您給看看,可是那字……”
魏征接過來,有模有樣地看了好一陣,滿臉凝重地向小程點頭:“四弟,確實是個‘去’字”。
小程越發傷心了,東一轉西一轉又到了我麵前:“小瑤,咱兩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可得向著我啊……”
我心說這個小程,你說說,給他當皇帝倒跟要了他的命似的,當下踮起腳尖,夠著他的臂膀拍了拍,語重心長地道:“小程啊,你既抽到了,那是命該你去,別人那是想求也求不得的啊。你就去吧!沒準就有奇遇呢!”
小程哭喪著臉嘀咕:“奇遇……奇遇……不要遇著鬼就好了……”
大家齊聲喊著要小程下去看看,小程左瞧右瞧看不到一個替他說話的。實在沒奈何,跑到尤俊達麵前,低著頭道:“七弟啊,念在咱哥倆往日的情分上,我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老娘你可得管啊……”
尤俊達被小程磨纏煩了,眼一瞪,嘴裏道:“四哥!你倒是下去不下去啊!”
終究還是二哥好心,到了這時,看不過,站起身道:“四弟,你就安心去吧,咱們這麽多弟兄你還信不過?莫大娘是我秦家的恩人,別人不說,我秦瓊就不能讓她受了委屈。”
小程淒淒慘慘地回頭,看了一眼二哥,幹抹了一把眼睛,悲聲道:“二哥,老程信得過你……”
小程演得逼真,別人都不知道,我從小和他一塊兒混,瞧他正手一下反手一下地在那兒擠眼睛,早就知道這家夥是裝的。我忍笑忍得險些內傷,湊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喂,拿手揉揉,眼淚沒有,眼睛還是可以揉紅的。”
小程就這麽揉著眼睛,臨了還衝徐茂功一通的埋怨,嘀咕著“牛鼻子,算計人”……終於還是從那入口,下地宮去了。
眼看小程走得遠了,上頭的眾兄弟都是一陣朗笑,大家一邊商討著,不知小程在下頭會遇到什麽,一邊坐等未來的主兒回來。
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黑乎乎的地宮裏頭有了聲音。
“嘿!你們看,這都是些什麽!”
大家聞聲看去,喝!小程可不是小程了!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程換了那一身龍袍,把個九龍冠戴在頭上,摸樣兒立時就威武了,還真是有天子的架勢。
李如珪當先喊了起來:“喲!四哥!你這一身可是什麽調調兒啊!”
混世魔王程咬金 奮勇無敵老楊林
小程手裏攥著那紙條,卻死活不肯拿給徐茂功看,定要魏征替他看。偏巧那紙條就是魏征寫的,好在那黑臉老道功底深厚,麵上是一絲兒都不露,當著大家的麵,一字一頓地念了那紙條:
“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崗寨稱王。”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不是小程能做主的了。大家讚的讚、嚷的嚷、歎的歎、推的推,哄著一身龍袍的小程進了剛收拾出來的府衙。徐茂功好計謀,早就算定了,把這府衙布置成了銀鑾殿一般,當中還單設了一把龍座,那東西本是下頭地宮中的,也不知這徐茂功什麽時候就順了去,擺在了這兒。
既是推拒不得,小程也認命了,撩起龍袍,端足了架勢,在龍座上當間兒一坐,大模大樣地伸手,遙遙往下頭一兜,中氣十足地道:“孤家今日既登龍位,眾位卿家還不參拜於孤家?”
混世魔王發話了,於是魏征在左邊,二哥在右邊,帶著大家,一起朝上躬身:“參見主公!”
我縮在後頭,四下裏望望,嘿!這底下的人,除了二哥、魏征、小謝弟弟他們是知道這些朝拜禮節的,那些個李如珪、齊國遠,甚至單雄信,都是直眉楞眼地發呆,動作僵硬。我忍不住偷笑,一下子想起上輩子看的《天龍八部》慕容複被一幫小孩子參拜的情景。一抬頭瞧見二哥在前頭把身子彎得低低的,又趕緊忍住笑,想什麽哪,這和慕容複能一樣嘛,咱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別看現在像是不成氣候,將來,瓦崗寨大魔國可是十八家反王中被公認實力一流的呢!
“眾卿家平身!”
小程在上頭一聲招呼,我心說咱小時候偷著跑去看的戲文沒白瞧,別看小程大字不識,那幾句話他倒還是記得的。
大家紛紛起立,分兩班站好,就有徐茂功出班奏道:“主公,一朝新立,還請主公改年號、立國號。”
這下小程不幹了,衝徐茂功一瞪眼:“牛鼻子,你擠兌我是不是?明知道我大字不識,還叫我定那東西!下那地宮也是你搗的鬼,你別以為老程不知道,就衝你搶我那紙簽兒就知道你這臭牛鼻子沒安好心,不定動了什麽手腳。這會兒你再擠兌我,我老實跟你說,老程我還不幹了!”小程說著,一隻手去摘頭上的九龍冠,一隻手就準備解身上的龍袍。
瞧小程那副樣子,急得二哥幾步奔了上去把他給按住,嘴裏責上一句哄上一句:“四弟,你當是兒戲哪?這麽胡鬧!四弟啊,這可不是三弟擠兌你,這年號和國號本該就是你定的,你隨意定兩個就成。”
“真的?”小程看看二哥,又看看徐茂功。就見徐茂功在那裏忍笑,終於還是衝小程點了點頭。
小程這才算放了心,大大咧咧地在龍座上重新坐好,嘴裏道:“既如此,那孤家就定了,孤家就稱混世魔王,咱這國嘛,就叫大魔國,今年就是長久元年!”
小程說得爽氣,我在下頭險些笑噴了,這個家夥,準定是早想好了,唯恐徐茂功笑話他,就先來這一出,堵了人家的嘴。
接下來便是封賞,小程出口成章,徐茂功封了左丞相,護國軍事,魏征封了右丞相,秦叔寶封了大元帥,其餘都是將軍。又單把我叫了出來,除了女將軍之外,還封了個公主禦妹,這才算一切停當了。
徐茂功見封賞已畢,便出來跟小程說,當前的重頭事兒就是養兵練兵。這些日子,瓦崗寨這邊兒是雨季,大雨傾盆,路上泥濘得很,大軍不好走,估摸著各路兵馬一時半會兒還不會來剿我們,正好借著這機會操演熟了兵馬,到時候好應敵。
小程點頭應了,別看小程往常跟徐茂功說話沒輕沒重的,開玩笑嘴裏也沒個把門的,可到了這正事兒上,他分明很是清楚徐茂功的能耐,言聽計從,對他極是仰仗。就這麽著,二哥領了命,明日就開始練兵。
這一大堆人總算在瓦崗寨安頓下了,接著就是練兵啊,加蓋房舍啊,收拾的收拾,跑腿的跑腿,就連我也跟著二哥替他打下手,整日家在教場上拿著小旗幫著指揮,忙得不亦樂乎。每日早朝,也就是大家聚在一塊兒說個話匯報個工作的,就各各又下去忙了。
這一日早朝,小程在上頭一坐,還沒問事兒,就先問了個人:“哎?八弟呢?怎麽今日不見八弟?”
我一驚,王伯當沒有來嗎?每日上朝,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免往那個方向看,現在卻終是忍不住,朝那裏看去,果然,尤俊達的後麵站著小謝弟弟,他……沒有來……
就見小謝弟弟出班奏道:“稟四哥,八哥身子不適,在後衙歇息。”
他……病了……我心裏一顫,腦子裏一連串的問題:是什麽病?嚴重嗎?怎麽會突然病了呢……是太累了?還是……
我沒有法子問出來,幸好有小程在上頭問了:“八弟怎麽病了?等下朝後孤家去看看他。”
小謝弟弟一聽,趕忙拒道:“四哥,不用了,八哥隻是偶感風寒,還是不要去擾他的好。”
小謝弟弟這樣說了,小程便沒有再堅持,隻說讓王伯當好生將養,軍中的事毋需心焦。二哥和徐茂功他們也說要去探望王伯當,但都被小謝弟弟一一拒了。
下了朝,大家便趕著去忙各自的事兒,我悶悶地往外頭走,心裏隻是沒著沒落的難受。
“小瑤!”小謝弟弟趕了幾步,在後頭叫我。
我便住了步子等他,心裏隻是覺得不安,他雖然什麽也沒說,我卻好像已隱隱地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他到了我的麵前,很是看了我一回,才道:“去看看八哥吧。”
“我……”
我剛囁嚅著說了一句,他便忙忙地打斷了我,接道:“小瑤,你別誤會,我不是勸你和八哥……”他話說了一半便斷了,隻是垂頭歎了一聲,又道,“隻是,八哥這陣子……心裏不好受,他幾次想來看你,但又怕你不快……小瑤,我知道你為難,可是,你若去見見他,和他說開了,或許,他能好受些……”
我半晌沒有說話,我知道,二哥已是和他說過了,抱著一點僥幸的心理,我便一直都沒有再去見他。可是,這樣拖著,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既是決定了,也該有個交代,給他,也是給我自己。
“好,我去。”我向小謝弟弟點了點頭,應道。
小謝弟弟向我笑了笑,目光裏幾分讚許,幾分鼓勵。
世魔王程咬金 奮勇無敵老楊林
我跟著小謝弟弟一起到了後衙,他住的地方,小謝弟弟推開了門,對我道:“就是這裏了。”
我獨自走了進去,向小謝弟弟揮了揮手,門便又關上了。
我定了定神,攢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兒,這才走了過去。
他睡在一張簡易的木床上,剛到瓦崗寨,小程封的將軍們都是把好的先讓給下頭的弟兄,自己能簡單就簡單了。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但卻睡得很不安穩,呼吸虛浮,身子常常痛苦地抽動一下,麵上很紅,額上、鼻心上,沁著細密的汗,偶爾有一顆滾落到他幹裂的唇上,便就此消失了。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是發著高燒……這個人,心裏不好受就總是作踐自己的身子……這又是何苦呢……
許是我的手心冰涼,這一探,他竟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卻好像不認識我似的,隻是空洞而木然。
“勇哥哥……”我一陣心痛,忍不住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的眼裏有了一絲朦朧的光彩,目光慢慢地朝我投過來,終於,視線有了焦點。他牽了牽嘴角,分明是那樣痛苦地擰著眉,可嘴邊已有了一抹恍惚的笑:“瑤瑤……”
我見他的唇都幹得有些發白,便替他倒了一杯水來,他掙紮著微微撐起身子,伸手要接過杯子,不留神,他的指尖觸到了我的手,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竟條件反射似地一下子縮回了手,他沒有來得及拿穩,杯子從我們的手中滑落,水潑翻了一地。
“對……對不……”
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一聲長歎,支撐著的手一下子脫力,他整個身子頹然倒在床上。
“我早該知道的……”他喃喃道,目光忽然又凝注在我的身上,語聲刹那間冷了下來,“你回去吧,不過是一點風寒,過幾日就好了。”
“勇哥哥……你別怪我……”我強忍著眼淚,可是聲音還是止不住地哽咽了,“勇哥哥,我不願遷就你而失了自我,我也不要你為了讓我快樂而委屈了自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他怔了半晌,終是苦笑了笑,低聲道:“好一個‘不若相忘於江湖’。”
從他的屋子出來,我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是和他的回憶,還是,將來……
他曾說,一點風寒,不過幾日就會好了,可這風寒,卻讓他纏綿病榻大半個月。咳嗽、高燒,幾經反複,等他終於能下得床來,人已經瘦了一圈,麵上越發淡漠了,眼裏也總是冷冷的,和人說話議事的,都少見個笑。他也不再叫我“瑤瑤”,而和小謝弟弟他們一樣,叫我“小瑤”,我總是能避則避,避不開的時候,我便稱他一聲“八哥”。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瓦崗寨的雨季,終於到了終結的時候。
一天,大家正在一起吃酒,忽然,有探子飛奔著進來,報道:“今有山東節度使唐璧,領兵十萬,在東門外安營了!”
小程還沒說話,緊接著又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闖了進來,隻聽一聲拉長的“報——”!便有探子喊道:“今有臨潼關總兵尚師徒,領兵十萬,在南門外安營了!”這探子話還沒說完,從外頭又衝進來一個:“今有紅泥關總兵新文禮,領兵五萬,在北門外安營了!”
一連三路兵馬,我的嘴角已有些僵,聽到這第三報,要緊先掩飾地笑笑:“這也還好,從十萬到五萬,越來越少了,可見他們的實力也就不過如此。”
誰料我話音剛落,就有最後一根稻草來了:“報——!啟主公!靠山王楊林領十萬兵馬,離瓦崗隻有一百裏了!”
楊林……這並不讓我意外,可是,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還是禁不住打了個顫。
徐茂功噌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炯炯發亮,雙掌一拍,喊了一個“好”字:“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用兵的時候就在眼前了。”
眾兄弟雖對徐茂功的能力沒有什麽懷疑,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人忍不住喊了起來,道:“三哥!這總共三十五萬人馬,咱們可怎麽打啊!”
徐茂功是來吃飯的,沒帶拂塵,將就著甩了甩袖子,神秘地一笑,道:“三日內,徐某必讓那前三路退得一個幹淨。”
徐茂功說這話時,估計眾兄弟信他的不多。偏偏他就是有辦法,一席話說反了唐璧,這山東節度使立馬退兵不說,還跑回山東稱了濟南王,也反了,估摸著楊廣沒悔死,也要被氣死了。至於那尚師徒和新文禮,徐茂功還落了個好人做做,警了他們一回越界用兵的重罪,那兩人退了兵,臨了還謝了徐茂功提點之恩。
這一下,就剩了老楊林那一路了。徐茂功便說,要下山去真刀真槍地對上一陣。
瓦崗寨上的兄弟,聽到“對陣”二字,無有不高興的。隻有少數幾個真正領教過老楊林厲害的人,麵上多少是有些擔心。
那一日,瓦崗山下,兩軍對陣,三通戰鼓擂響,對麵走出了老楊林,背插十三杆護背旗,手提一對囚龍棍,虎視眈眈地朝我們這邊望著。
這一邊,徐茂功張嘴點兵,竟一連串報出了二十來個名字,從二哥、單雄信,一直到盛彥師、黃天虎,分成兩隊,輪番上,要車輪大戰老楊林。徐茂功隻說了一句話:“不要想著顏麵,要想著贏,那楊林年紀大了,車輪大戰,拖也得把他拖垮。”
人人都上去了,徐茂功卻惟獨沒有點我,我頻頻朝他看著,他根本就不理睬我的目光。我卻不知,他是因為我與老楊林的那份“情”沒有點我,還是怕我要抗議車輪大戰,替老楊林不平,才單單把我落下了。
說實話,要說不平,我心裏確實是有的。徐茂功的招兒很是狡猾,便欺著老楊林那裏良將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十二家太保都是不頂事的,他年紀又大了,雖然勇猛,長力總是不行,車輪戰……我竟隱隱地擔心起來……
戰馬長嘶,戰鼓巨響,瓦崗寨的兄弟一撥兒一撥兒地輪番上,老楊林連回馬的空都沒有,隻是舞動著兩根囚龍棍,硬是撐著一口氣在戰團中心咬牙狠鬥。
我隻看得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了,眼見老楊林囚龍棍越來越緩,越來越重,我的眼睛竟隻跟著他轉了,略有什麽兵器朝他招呼著一點兒,我就直是抽氣,唯恐傷了他。他籲籲帶喘,連座下的馬兒都是鼻息連連,眼看便是強弩之末了……
“呼啦”一聲,又退下來一撥,下一撥還未及上去,忽見老楊林瞅著這個空,撥馬就跑,或許是急迫之下未及擇路,又或許是怕衝散了自家的陣營,他沒有往回跑,而是衝入了瓦崗山側的小山路。我沒有多想,隻是朝徐茂功喊了一聲:“哥哥們都累了,我去追!”便催馬奔了出去。
一路狂奔,不一會兒就見不著兩方的陣營了。我隻是跑得飛快,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果我追上了,又能怎麽樣。
眼看兩匹馬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忽然,老楊林一個轉身,一對囚龍棍分上下,就向我招呼過來。我急著追來,連鐧都沒有拿在手上,兩手空空地瞪著那囚龍棍以泰山壓頂之勢衝我砸下,嘴裏隻來得及叫了一聲:“王爺!”
囚龍棍就在我頭頂一寸三分處硬生生地頓住了,隻聽到對麵歎了一聲,道:“丫頭,哪兒有你這樣的,追個敵人連兵器都不拿,你二哥真是白教你了。”
我立在他的對麵,有一句話就這樣驀然跳了出來:“王爺,您不殺我嗎?”
老楊林“哼”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無奈:“這麽多年了,你是唯一一個讓老夫下不去手的人。”
我一愣,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絲害怕,輕聲問道:“那二哥呢?”
老楊林聳了聳眉,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字:“殺!”
“王爺,我該是高興,還是難過呢……”我垂下頭,悶悶道。
老楊林怔了怔,忽地大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道:“丫頭,高興吧!以後你就多了一柄保護傘,那姓徐的小兒也多了一件治老夫的寶貝!”
我心裏越發憋悶得難受,低聲道:“王爺,我不想治您的……”
老楊林又是一陣大笑:“丫頭,你的性子,老夫還有什麽不知道的。若是十年前,老夫是無論如何都會把你帶回去的,把一樣弱點留給敵人,不是老夫的作風!可是今日……”老楊林話說到一半,長歎了一聲,默了半晌才接道,“你就和你二哥在一處吧,楊家的天下,算是氣數已盡了!”
我一呆,全沒有想到這一句話竟會從老楊林的嘴裏說出來。對於楊廣,就連老楊林,也是失望的嗎……
我剛想回應他,就見老楊林的馬已經疾馳而去了。
羅成馳援瓦崗寨 秦瑤被困火雷陣
徐茂功幾乎是無視兩軍交戰道德的車輪大戰激怒了老楊林,他邀來了前朝名將雙槍將定彥平,以十萬大軍擺下一字卷地長蛇陣,將瓦崗山團團圍住,出不去也進不來。
小程穿著杏黃龍袍,站在山頭看得愁雲滿麵,指著下頭道:“誰能破此陣?”一句話問下去,竟連一個回應的都沒有。
瓦崗寨的弟兄多是響馬出身,有一多半連這底下是什麽都沒搞清楚,徐茂功指點著解釋:“此乃一字卷地長蛇陣,攻首,則尾應,攻尾,則首應,攻腹,則首尾齊應。又可化為二龍出水陣,變化莫測,極難應付。”
大家聽了徐茂功的話,都是倒吸一口冷氣,齊齊地望向二哥,就連小程也在叨咕:“二哥,你看這……”
我卻隻是搖頭,按理,二哥是將門出身,這陣圖兵書的自是精通。可是爹爹去得早,隻給二哥講過一些陣法,至於怎麽破,如何變化,都還未及講到。後來二哥學文習武,自己研讀過一些兵書,可畢竟有限,如今兩軍對陣,連二哥也是捉襟見肘了。
果然,二哥也望著下頭,隻是默然不語,一籌莫展。
一旁徐茂功又說話了:“二哥,要破此陣,須得一人。”
他這話一出,二哥還未應聲,已經有好幾個聲音此起彼伏地在喊了:“是誰?”
我心說,還能有誰呢……小羅成唄……
徐茂功兩眼一眯一闔,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小賣個關子,眼見著人人都急不可耐地瞪他了,才慢悠悠地開口:“隻有一個人能破得此陣,便是咱們老兄弟。”
大家都是一驚,怔了片刻,才各各點頭。小程摸了摸他的龍下巴,道:“這件事兒,看來也必須得請老兄弟了。”
回到殿上,大家便開始商議怎樣去請小羅成,徐茂功讓小程禦筆親書了一封信,可這讓誰送信又成了難題。
“三哥、四哥,我去吧。”一個聲音從後殿傳來,清清冷冷的,卻在這殿上激起了千層巨浪。
“八弟!不可!你病才剛好了些,怎麽經得起這般奔波!”二哥第一個出言反對,我低著頭不敢看二哥,也許是我的錯覺,可我好像覺得,因為我的事,二哥對他,總是有一份抱愧。
“二哥,一點小病,早無妨了。”他堅決道。
徐茂功沉吟了一刻才道:“這件事,或許,也隻有八弟去最好。”
“三弟!”二哥急喊了一聲,分明對徐茂功的話很是不滿。
徐茂功淡淡一笑,鄭重道:“二哥,我自有道理。”
二哥蹙了蹙眉,麵上仍是有幾分不鬱,卻沒有再說什麽了。
徐茂功便將小程的信交給王伯當,囑咐了一陣,讓他從東南角那長蛇尾巴的最末端突出去,尾巴和頭相交點是一小片丘陵溝壑,因為地勢的關係,那裏的布兵要比別處薄弱些。
王伯當終是走了,這一路定是奔波勞苦,日夜兼程,他又是大病初愈,一番辛苦,可想而知。我卻隻是看著他離開,隻隨著李如珪他們道了一聲:“八哥,珍重!”他遠遠地下山去了,不僅離開了瓦崗寨,也是從我的世界離開了……我隻望他能尋到另一份愛,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給小羅成的信已送了出去,瓦崗寨便隻剩了等待,好在瓦崗寨儲糧殷實,又是仗著地勢,老楊林若是揮軍殺上山,傷亡必是慘重。於是這兩軍,便就這麽一上一下地僵持著了。
前陣子忙忙碌碌,這會兒時局緊張了,大家倒反而比之前空了,不用再忙著操演兵馬,隻是需得時刻戒備著山下。
我閑著無聊,在瓦崗山上轉來轉去,自己做了一份地圖,走一點,畫一點,把去過的地方都畫在地圖上,我上輩子見過的那些比例尺啦方向標啦等高線啦,都被我用上了,畫得很是認真。有一日徐茂功有事來找我,正好瞧見我在畫地圖,他便跟我要去照著描了一份。地圖交到他的手裏,必是有大用處的,雖是閑著,我也沒做無用功,心裏頗有幾分得意。
那一日,我們正在殿中議事,忽然聽到山下連聲炮響,大家一下子激動起來,小程第一個大踏步地就往外頭衝去。
站在山頭上一看,果然,下麵的一字長蛇陣亂了。我們居高臨下,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兩騎馬從蛇腹處直接突了進來。陣勢急變,蛇頭蛇尾分成兩列,成二龍出水陣包抄而去。徐茂功緊急傳令,瓦崗寨眾兄弟齊齊上馬,從山上往下殺去,分成四隊堵截那兩條龍,二龍被阻隔,一時合不上,王伯當和小羅成已然衝了進來。陣膽定彥平一聲號令,二龍出水陣變為天地三才陣,從後壓上。瓦崗山上徐茂功急急鳴金收兵,大家一起快馬加鞭,回到山上。山頭的弓箭手讓過了自家的人馬,萬箭齊發,老楊林的人馬受傷的受傷,落馬的落馬,定彥平無法,隻得鳴金收軍,退了回去。
小羅成來了,大家都很是高興,小程率領著山上留守的人馬,出殿相迎。我遠遠地便看見小羅成銀盔上的紅纓氣宇軒昂地顫動。一年不見,他長高了,站在王伯當身旁,竟一些兒不見矮,原來娃娃似的圓臉微微拉長了,眼睛越發地細長,顧盼之間,凜然含威。見著小程,一下子拜倒,稱了聲:“四哥!”又向二哥喊了聲:“表哥!”這才站起,團團抱了拳,一總稱了:“眾位哥哥!”他沒有與我招呼,隻向我站的方向掃了一眼,我卻不知,他是沒有看見我一時疏忽了,還是,有意為之……
他既像是沒有注意到我,我便也樂得隻在一旁悄悄地看他。他變了……我止不住地想。他是瓦崗寨請來的救兵,大老遠地趕到這裏,本來大可擺擺威勢耍耍威風,可他,見到大家,卻是真正像見到了自家哥哥們似的,恭謹有禮,把那驕傲的小王爺脾氣泯了個幹淨。我瞧見二哥鬆了口氣,二哥嘴上不說,我卻是知道的,這些天,二哥總是擔著心思,當年小羅成在山東,和瓦崗寨眾兄弟,是絕不能說處得好的。可是今天一見,他竟絲毫沒有慢待輕視的模樣。大老遠趕來,他甚至沒有歇上一歇,隻對二哥說了一句:“破陣為要。”當即升帳,研究對策。
我在帳中立著,排在眾兄弟之後,一眼望去,竟沒有瞧見王伯當,他不是和小羅成一起回來了麽?怎麽這會兒卻見不著他的人了?
“八弟呢?”我聽見二哥在問。
回答的竟是被大家讓著坐在正中的小羅成:“表哥,八哥一路辛苦,是我自作主張,讓他先去休息了。”
二哥瞧了他一眼,麵上已有了些驚訝之色,終是微微一笑,向他點了點頭。
我也不覺悄悄一笑,什麽時候,小羅成也是這般體貼人了。
大家聚在帳中,小羅成便從一字卷地長蛇陣的陣圖說起,講到其中的各樣變化,各種機竅。綠林英雄心直,性子大多豪爽,聽小羅成侃侃而談,心服讚歎已都在臉上。
一直說到半夜,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略睡了幾個時辰,第二天,天還沒亮,就都在中軍帳聚齊,聽小羅成升帳點將。
羅成馳援瓦崗寨 秦瑤被困火雷陣
“五哥!”小羅成的第一支令,竟是給單雄信的,我心裏已是一凜。當年在賈柳店,單雄信與小羅成曾當眾打過一場,二哥為此還訓斥了小羅成,氣得他險些不告而別。他這第一支令,會有什麽暗含的意味嗎?
有好幾雙眼睛都在看單雄信,或多或少都有些擔心,單雄信聳了聳眉,本來接第一支令當可說是一種榮耀,可此刻單雄信的臉上,卻分明現了幾分不快。
“單雄信在!”軍帳之內,就算再不滿,軍令也是不得違的。
“五哥接此令,當單人獨騎,引動蛇信。”小羅成拈著令箭,看著單雄信道。
“單人獨騎?!”好幾個聲音在竊竊私語,長蛇陣的厲害,昨日大家都有所見識,這單人獨騎去闖陣,豈不是等於自尋死路?
單雄信素來勇猛,可到了這一刻,竟也遲疑著沒有去接那支令,反倒向二哥投去了一瞥。
二哥皺了皺眉,分明是為難,如今是羅成掛帥,二哥是不好多說什麽的,可單雄信的目光,二哥又不能全不理睬,隻好在旁和緩地對小羅成道:“表弟,五弟單人獨騎,是否太過行險?”
依著小羅成往日的性子,這個時候被質疑元帥的權威,他即使不當場發作,麵上也至少會不好看了。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隻是淡然一笑,向二哥道:“表哥且放心。”便從正中的座位上站起身來,親自把那支令箭捧到了單雄信麵前,道,“五哥,這一支令箭付與五哥,不消五哥破陣殺敵,而是要五哥引動全陣,長蛇陣之蛇信,乃是由一快騎擔當,五哥隻消去纏住他,不讓他四處奔走,刺探訊息,這一令就算成了。”
小羅成如此鄭重,甚至親自把令箭交給他,單雄信的臉上已是悚然動容。他接過令箭,不覺慨道:“老兄弟,五哥錯怪你了。”
小羅成坦然一笑,輕道一聲:“無怪。”
我在一旁看著,並不比單雄信少了慨歎:這還是小羅成嗎?還是當年那個在賈柳店,一不高興就上馬提槍的小羅成嗎?
小羅成重新坐回帥位,又抽出一支令箭,目光竟朝我掃了一眼,我一愣,這令莫不是要給我的嗎?不覺挺直了身子,隻等他點我接令。不料他朝我瞧了兩回,竟又放下了那支令箭,想了想,喊道:“七哥聽令!”
這一支令箭給了尤俊達,讓他去對付蛇牙。又有小謝弟弟和王伯當從蛇尾攻入,有二哥去拿蛇之七寸……一支一支的令箭發下去,小羅成沒有叫到我,可我,卻常看見他的目光,不時向我這裏一掃,又很快地移開。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各人都已有了任務,唯獨我還兩手空空站在那裏,不覺有些氣悶。雖然我是女子,可也同樣是瓦崗寨的將軍,從小習武,到了這個時候,竟隻有旁觀的份,怎不叫人心中不平。
忽然,我竟看見小羅成的眼睛又在朝我這邊瞧了,而且,他好像想說什麽,可是不知為何,卻說不出口。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隻是一時衝動,沒等他叫我,自己走了出來,站在當中,麵向他抱了抱拳,也不說話,便隻是等他。心裏有一份沒來由的確定,他是希望我這樣做的。
果然,他又取了一支令箭,看著我道:“這一支令箭,要除去蛇眼。所謂蛇眼,是設於高處的旗台,以令旗變化傳遞訊息。切記,務以撒手鐧砸斷旗杆,使其訊息不得及時傳遞。”
我喊了一聲:“得令!”便去接過了這支令箭。這分明是給我的令,撒手鐧,除了二哥,便隻有我會。可他為什麽,遲疑了這許久,直到我自己站出來,才把這支令箭給了我呢?
本以為這一次,令箭是都發完了,不料小羅成又抽出了最後一支,大家都驚訝地看他。他沒有將令箭交予他人,反倒插在了自己的靴筒裏,站直身子朗聲道:“這一支令箭,交付羅成,挑去陣膽定彥平。”
原來,是單人獨騎引動蛇信也好,是切入蛇尾也好,那最危險的,小羅成竟泰然留給了自己。
“表弟!定彥平的雙槍是羅家槍的克星,你不會不知道的!”二哥急道。
“我知道,表哥。”他輕揚嘴角,笑容裏有一種堅決的意味,“但是我會贏的,必須要贏。”
我從一旁悄悄看他,當年在翼州初見他時,曾為他眼裏逼人的光華所震驚,可是這一次相見,我卻發現那光華比往日淡了。但在剛才,他說“必須要贏”時,他的眼中又重現了那番耀目。原來,不是淡去,而是,懂得內斂了。
傳令已畢,吉時已到,羅成排兵布陣,終於戰鼓擂響,以單雄信為先,眾兄弟各依所令,喊叫著便往山下衝去。
我跟在單雄信的身後,直往蛇頭而去。單雄信引了蛇信,尤俊達纏了蛇牙,我便趁亂長驅直入。一左一右兩人突上,竟是舊識,老楊林的大太保與二太保,原來蛇眼就是他倆。他們兩人再不叫我“瑤妹妹”,隻是喊叫著殺上。我一手提槍,一手持鐧,舉槍略擋得一擋他們的攻勢,手裏的鐧已打著旋地飛向他們身後的旗杆。隻聽“嗆啷”一聲,旗杆歪了。我舉槍一挺,左邊逼退了大太保,右邊繞過了二太保,伸手接過旋回來的鐧,又是一次撒手,右邊的旗杆終於斷了。
見旗杆斷了一根,大太保和二太保顯然著了慌,手底疲軟。我索性掛了槍,雙鐧一陣連環猛攻,把他們逼向了死角,一馬突上,照準左邊那根旗杆狠命一鐧砸上,旗杆歪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略退後一步,雙腿一夾,借著馬兒的勁勢,左右手連環三鐧,這一根旗杆也斷了。
見旗杆被砸斷,二太保氣急敗壞地撲了上來,大太保卻微現遲疑,隻是架著馬在原地打轉。隻有一個對手,我的壓力減輕了許多,趁著空兒從馬上直起身子,往戰團中央看。蛇眼的位置本來就高,我能看見二哥在陣中左衝右突,七寸要害,一座長蛇陣已現了亂形。本該就此變陣,陣膽定彥平卻被羅成牢牢纏住。我遠遠看去,羅成打得很辛苦,五鉤神飛槍對雙槍,本就是吃了虧的,又兼定彥平是名將,手底下招招狠絕,一點不留後路。小羅成拆得幾招便後退一步,一忽兒的功夫,已是連退三四步了。
我還要再看,忽然大太保也衝了上來,我無法,隻得打點精神應敵。那兩人不是我的對手,可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雖是武藝路數不同,但配合竟是極其默契,兩人相加,力量便憑空多出了好幾倍。我不得不出盡全力,雖不落敗勢,但要贏他們,也不是那麽容易。
忽然,長蛇陣中央有人喊了起來,我瞅了空子探頭去看,竟見小羅成一路狂奔,引得定彥平在後頭窮追不舍。正在應付蛇信的單雄信離我不遠,我能清晰地聽到他憤恨的咒罵聲,不外乎是譴責小羅成的膽小和怯懦,在這種時候臨陣脫逃。我卻隻是暗自搖頭,小羅成絕不是那樣的人!
果然,定彥平剛要追上,小羅成一個回馬槍,定彥平喉頭中槍,滾落到馬下,已是一動不動了。
這一下,瓦崗寨眾將齊齊地歡呼了一聲,那攻勢越發如猛虎下山一般。老楊林本在蛇尾馳援,忽見陣膽已失,不顧一切地隻是要往陣中突進。卻被王伯當和謝映登兩人死死纏住,一步也跑不開。
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已明白,老楊林大勢已去,一字卷地長蛇陣也沒法創造挽回敗勢的奇跡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大太保與二太保忽然長笑一聲,各各虛晃一招,往戰團外圍奔去。我不明就裏,打馬疾追,不料剛追出幾步,就見一支火箭呼嘯著射來,踏雪玉兔駒受驚長嘶,我趕忙拍撫著它的頸安慰它,一回頭,我驚呆了。方才的蛇頭,此刻已籠罩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老楊林所擺的一字卷地長蛇陣,蛇頭竟是一座火雷陣!
火雷陣逃出生天 反間計降歸瓦崗。
“五哥!五哥!”我急切地大叫。單雄信!單雄信被困在火團中央了!
沒有人回應……
我再顧不上其他,從火勢還不太大的地方飛快地竄入。四處已都彌漫著濃煙,我幾乎看不清楚,隻能一邊摸索,一邊大聲地喊:“五哥!”
忽然,我好想聽到一個微弱的咳嗽聲,踏雪玉兔駒一頓,它的馬蹄碰到了什麽。我低頭看去,這是……單雄信的馬……應該是踩中了火雷,此刻正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五哥!”我越發焦急地喊著,失了馬,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幾乎就等於是失去了雙腿,在這一片大火中,哪裏還有生機。
踏雪玉兔駒小心地繞過倒在地上的馬,我終於見著了單雄信,他的一條腿被整個地壓在馬身下,因為位置處得低,正是煙最濃的地方,他隻是咳著,話都說不出來,難怪沒法應我。
“五哥!你還好吧!”我喊了一聲,趕緊跳下馬,用力抬起因為死亡將臨而越發沉重的馬身,他總算把腳抽了出來。
“五哥,有沒有受傷?還能走嗎?”我扶著他的身子,上下打量。
“沒……沒有……”單雄信的聲音有些顫抖,但總算神智未失,說話也還清楚。
我略微放了點心,剛想把他扶上我的馬,手碰上他的後背,一片濕漉漉黏呼呼的液體,我縮回手,隻見掌心已紅了一大片……我不覺瞪著眼睛朝單雄信看,他分明是受傷了,可他自己還不自知,是因為痛得太過,已是沒了知覺了嗎……
我不敢告訴他,隻是先把他扶上了我的馬,自己也跳上了馬。這樣一耽擱,火越發大了,剛才我進來的那條路,已經被大火封死了。
踏雪玉兔駒嘶聲連連,隻是一圈一圈地在火團中打轉,仍是沒有找到出口。我開始絕望了,難道今天,真的要死在這兒了嗎……
我的身後,單雄信的身子開始發軟,他失血過多,開始撐持不住了。我解下勒甲絛,甩到身後去,把他和我綁在一起,以免他掉下馬去。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這裏已經越來越熱,別說受傷的單雄信,就是我,也開始抵受不住了。
突然,一聲馬嘶,由遠及近,迅疾的馬蹄聲,一匹雪白的戰馬騰空而起,擦著火苗竄了進來。
“表哥!”是羅成!我激動得隻喊了這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羅成的臉上被汗水和煙塵弄得已完全失了本來的顏色,剛才從火中竄出,連閃電白龍駒的鬃毛都燒焦了好些,隻痛得馬兒連連嘶鳴。
他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閃閃發亮,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像是一無所染似地清澄。“小丫頭,別慌!”他對我道。
我點點頭,看見他,我確實鎮定多了,不像剛才,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地,滿腦子隻想著會不會死。
羅成四下打量了一回,看到地上單雄信垂死的馬,“唰”地一聲抽出佩劍,照著馬兒的咽喉就是一下。我心一顫,閉上眼睛不敢再看,隻聽馬兒悲鳴一聲,便再沒有了動靜。
“表哥,你這是……”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麽在此時結束了那匹馬的生命,忍不住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又是一劍下去,槍隨之一挑,鮮血淋漓的馬頭已被他挑在了槍上。我早已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直到鼻子聞到了一股焦臭味,才忍不住睜眼看去。
原來小羅成正把馬兒用力扔過火堆,隻是每一次拋出,伴隨的都是一股焦臭味。他隻是不放棄,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殘忍的動作,我已看清,他分明緊擰著眉,像是連他自己都在厭惡這番動作,可他還是堅持著,直到最後一次,他一槍甩出,並沒有隨即而起的焦臭味。他驚喜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焦臭味,意味著馬兒的殘體甩出後沒有落入火中,也就是說,這裏的火牆是較別處薄了許多的。
“我先去,如果我沒事,就叫你。”小羅成說了這一句,不由分說地挺槍挑斷我身上的勒甲絛,便在馬上伸長手臂,把單雄信抱到了自己的馬上,撥馬就往火裏衝去。
“表哥!”我一聲疾呼還沒有來得及喊完,就見閃電白龍駒騰起四足,奮力一躍,跳入火牆去了。
“表哥!表哥!”眼見閃電白龍駒消失在火堆中,我卻半晌都沒有聽到小羅成的聲音,忍不住急得大聲喊道。
“我沒事!來吧!”遙遙傳來小羅成的喊聲。
我一咬牙,踏雪玉兔駒退後幾步,疾步衝出,奮力躍了起來。
我感覺到火苗燎著我裸露的手臂,甚至我的臉頰,熱浪滾滾,好像要把我吞沒了似的,我幾乎覺得,我的頭發、戰袍都在燃燒。
踏雪玉兔駒終於又重新落到了地上,火牆被甩到身後了……
逃出火團後,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小羅成用槍挑開的火藥,原來他就是這樣,削弱了火牆。他的手心已經被火灼得滿是血泡,甚至有了焦黑的痕跡,五鉤神飛槍的槍杆上血肉模糊。但他卻像混無所覺似的,單手綽了槍,望著我,淡淡地笑。
“表哥!”我奪下了他手裏的槍,捧著他那一雙手,揪心地痛,“表哥,你的手……”
“沒事的。”他輕聲說了一句,又把手抽了回去。“五哥傷重,得趕緊送他回去。”他扭頭朝身後看了看,單雄信已是暈了過去。
“你的傷也不輕……”他故意把手放在背後不讓我看到,可剛才我瞧見的那番皮肉粘連的慘相早已觸目驚心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等我們回到了瓦崗寨,安頓好單雄信。魏征替小羅成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手上的灼傷,便又忙著去照顧別的傷員了。
隻剩了我和羅成兩人,站在瓦崗山上朝下望去,前日還是氣勢恢宏的大軍壓陣,到今日,潰逃的潰逃、敗退的敗退,蛇頭的大火,一片混亂。
“我還以為你的眼裏沒有我了呢。”我望著山下頭,玩笑地說了一句。
“怎麽會!”這三個字衝口而出,很是急切。
我側頭看他,大戰中那般的鎮定自若,現在卻急得漲紅了臉。這次見他,我幾乎已快不認識他了,可到了這一刻,克敵製勝之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曾和我一起嬉笑玩鬧的小羅成。
我故意繃著臉,冷冷道:“昨天你見到我,招呼也不打。今天在帳中就更好了,傳個令都不肯叫我的名字!”
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瞪大了眼睛,張開嘴,看那個架勢像是要嚷,但終於竟是憋住了,隻垂了頭,悶悶道:“我……不知道要怎麽叫你……”
我一呆,終是笑了起來,指著他道:“小羅成!你不是總叫我小丫頭嗎!”
“你……你不是小丫頭了……”他沒有笑,仍是低著頭不肯看我。我愣住了,還未及回答,忽聽他又急急補了一句,“一定是因為你披了甲胄的關係!”
我沒有忍住一個笑,看他急得手足無措的樣子,不覺輕聲道:“你也不是小羅成了呢……”
他忽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長身玉立的模樣,幾分沉靜,幾分傲然。我站在他的身邊,已隻夠到他的腋窩,禁不住又歎道:“你現在已用不著那靴子了呢。”
他低頭看了看我,神色中有幾分怨怪:“你答應給我多做幾雙的……”
我趕忙解釋:“我有!我給你又做了兩雙呢!可是那天,徐三哥早早就讓你回翼州去了,我沒有見著你,也沒法子給你……現在,你已經不需要了……”
他默了半晌,忽然道:“那麽東西呢?”
我一愣,問他:“什麽東西?”
他蹙眉答道:“你做給我的靴子。”
原來還在惦記那靴子哪,我不禁抿嘴笑道:“你現在哪兒還需要那個靴子呀?”
他仍是擰著眉,固執地道:“可那是你做給我的。”
我拿他沒辦法,隻好道:“好,好。我去拿給你。”
那一刻,他笑逐顏開,眼裏的神采把他的整張臉都照亮了——原來,他還是那個小羅成,還是那個率真單純的大男孩……
我快步跑回房,取來了當年給他做的那兩雙內增高靴子。他接了,極是仔細地在鞍袋裏放好,還唯恐那靴筒折了皺了。本來好好的雕鞍,現在鞍袋被靴子撐開,難看地鼓起了兩大塊,連閃電白龍駒都有些不滿地刨了刨地,他卻隻是笑。
“你傻了。”我托著下巴在旁邊看他。
“呃?”他有些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笑傻了。”我豎起食指,極其認真地說。
他一愣,眉梢微微一挑,輕聲道:“不好嗎?”
我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心道:“好。”
他像是真的傻了,隻是呆呆地看我,突然冒出來一句全然無關的話:“我這次是瞞著我爹出來的。”
我忍不住嘻嘻地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告訴姑父。”
他聽我這樣說,麵上忽然有些懊惱,搖頭道:“不是……”
我迷惑地看他,不是?不是什麽?
“我……我得馬上回去……”他吞吞吐吐地說著,忽然又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我從他的眼裏看出了熱切,火苗似地躍動,“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的心沒來由地疾跳了起來,我勉強控製住自己,輕聲道:“可以什麽?”話雖問了出來,可我的手卻一直在顫抖,怎麽也壓不住。
“可以……”他的眼睛很亮,我看得出,那一句話就在他的舌尖,可是,他遲疑許久,最後說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句,“可不可以替我和二哥說一聲……我就先走了……”
我看著他眼裏的光彩漸漸隱去,好像燃盡了的火,隻剩下微帶餘溫的灰燼。我的心裏,隱隱浮起一絲失落,又夾雜著幾分模糊的慶幸。他方才要說的絕不是這一句話,可他究竟要說什麽,我已經無從知道了,隻有剛才他眼中那般熠熠光華,還在耀著我的眼睛。
火雷陣逃出生天 反間計降歸瓦崗
小羅成終是走了,臨別時隻對我說了一句話:“我會說服我爹的!”卻沒說要說服什麽,許是要說服姑父,讓他真正加入這瓦崗寨吧……
從那一天後,瓦崗寨就頻頻迎來戰事,先是邱瑞,後是張大賓。魏征和徐茂功一起使計,給邱瑞來了個釜底抽薪,這邊拖著老將軍打仗,那邊悄悄派了人,傳了一封魏征仿寫的邱瑞家書,把他的夫人和兒子都接到了瓦崗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於把邱家人的心收服了,再由邱瑞的兩個兒子下山說服了老爹,老將軍率領帶來的十萬大軍,歸降瓦崗寨。
說到張大賓,那是費了一番周折的。別看這主帥張大賓無用,那副帥卻是裴仁基,裴仁基是有名的老將,更有名的是,他有個三兒子裴元慶,年僅十二歲,就是隋朝的第三條好漢,僅次於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善使一對磨盤似的大錘,一般人別說還擊了,就是被那大錘擦上一下碰上一下就受不得了。史大奈就是明證。那天張大賓初到,裴元慶叫陣,史大奈看是那麽樣一個小孩子,嘴裏喊著就衝上去了。結果,裴元慶輕輕一錘,史大奈的兵器都折了,逃命似地跑回來的。
魏征連使反間計、激將法,張大賓使橫,本來就跟裴家父子有矛盾,別看裴元慶年紀小,那脾氣可是不小。想來是從小被捧慣了的,又加著身邊的人沒一個是他的對手,少年得誌,誰都不在他的眼裏。就他那樣,哪兒經得起一點激,魏征略使小計,這裴三兒一怒之下,把張大賓給劈了。他爹裴仁基無法,領著大軍和三個兒子,歸降瓦崗寨,連家眷都悄悄接了過來。
可這裴元慶,降了瓦崗,還是不太平!當初兩軍交戰的時候,瓦崗寨的眾兄弟大多出馬和他打過,人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小屁孩兒到了瓦崗,那個狂呀!誰都不在他眼裏。小程那人本來就是沒什麽架子的,好在咱瓦崗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跟他玩鬧歸玩鬧,內心裏,還是奉他是主公。偏偏裴元慶不買這個賬,銀鑾殿上就敢跟小程頂撞。小程本來也是個一點就著的火爆脾氣,不過近來做了混世魔王,當了頭兒,事兒多了責任大了,那火爆脾氣好了許多。裴元慶當眾出言不遜,小程竟然也忍了下來,隻是回到後宮把他碰到的什麽瓶兒罐兒的都砸了個稀巴爛。
“這不行。”徐茂功皺著眉頭跟大家說,“得想個法子斂了他的氣焰。”
“能有什麽法子呢?”大家都是為難,這瓦崗寨沒有人是裴元慶的對手,就是再把小羅成請來,也敵不過裴元慶。
二哥站了起來,道:“我去吧。”
徐茂功還沒反對,裴老將軍已急得站起來連連擺手:“這不行,秦元帥!小兒手下沒輕重,萬一傷了元帥,這可怎麽是好!”
我也是擔心,二哥不是裴元慶的對手,一矮身,溜到二哥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隻是搖頭。
二哥卻隻笑了笑,道:“我是這瓦崗寨的元帥,若是裴元慶不服我,將來還怎麽行令。”
裴仁基還是一臉憂心,嘴裏隻是說著:“可是,元帥,小兒他……”
二哥扶住老將軍,寬慰道:“裴老將軍但請寬心,此戰無論結果如何,秦某絕不怪罪於元慶。”
老將軍總算不再說什麽了,可我還是禁不住擔心,趁別人不注意,湊在二哥的耳邊悄聲道:“二哥,那小屁孩兒可厲害著呢,二哥可有把握?”
二哥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就地一翻,衝我比劃了一回,我一看那去勢便明白了:撒手鐧!二哥要用撒手鐧收服裴元慶!
我摸著下巴讚歎,二哥這法子好!想那裴家三兒,雖然武藝好、力氣大,可是畢竟年輕,臨戰經驗到底弱些,他可哪裏見過撒手鐧呀,就要打他這一個措手不及!
到了演武那天,我本來跟著二哥看他備戰,忽然瞧見那徐老道窩在角落裏,神神秘秘地點手叫我。我跑過去,斜眼瞅了他一回,問他:“三哥啊,你有什麽事兒?不能光明正大地說,怎麽躲在這兒弄鬼?”
“小瑤,二哥雖有撒手鐧,但要教裴元慶心服,總還差著一些。”徐茂功開門見山,張口就說了“撒手鐧”。
我一聽,忍不住就“哇哇”地喊了起來:“牛鼻子!你是怎麽知道的?二哥的撒手鐧是行的大險,他極少用的,你不是根本就沒見過麽!而且,你怎麽就確定,二哥會用撒手鐧對付裴三兒呢!”
徐茂功哈哈一笑,道:“這你就別管了,反正,若想這次能徹底服了他,你得依我做件事兒。”
“什麽事兒?你說!”好吧,為了收服裴家三兒,我豁出去了!
“你依著我,去躲在後山那個小岩洞裏……”
徐茂功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嚷了起來:“喂!牛鼻子!你不是吧!你讓我偷襲?!告訴你,我可做不出來的!”
徐茂功聽我這一嚷,趕緊皺著眉頭衝我狠命擺手:“小瑤你想哪兒去了!不是這麽回事!”
“那是什麽事兒?”我朝徐茂功上下看著,單要聽他解釋。
“你聽我說,”徐茂功衝我眨了眨眼,道,“裴元慶和二哥交手,若是輸了,他這一時半刻地定是想不通,心裏不甘,多半不肯就認輸,怕是先想著躲。那個地方,沿著山路過去,後山上的岩洞是必經之路。小瑤你就守在那裏,等他過來,你再用撒手鐧,乘著勢頭,把他最後一點傲氣也給砸了!”
秦瓊飛鐧服元慶 咬金醉酒娶翠雲
徐茂功這樣說明白了,我才肯照著他的話,騎了馬,一個人悄悄跑到後山躲了起來。隻聽前山上戰鼓陣陣,我隻是懊惱沒有瞧見二哥和裴元慶的交戰。
過了不多會兒,就聽前頭的鼓聲漸漸弱了,我心說怎麽這麽會兒功夫,就比完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誰贏誰輸,我躲在岩洞裏,心裏隻是七上八下地惴惴。
忽然,山路上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是裴元慶嗎?這裏地勢偏僻,除了戰敗氣惱的裴元慶,應該沒有別人還會來這裏。
馬蹄越發近了,轉過了一個山坳,我終於看清,果然就是裴元慶!當下,提溜著兩柄鐧就竄了出來,大喝一聲:“裴三兒!哪裏走!”
這裴元慶想是在二哥的撒手鐧底下討了個沒趣,氣糊塗了,他分明是認識我的,這會兒卻舉著一對大錘,蹬在馬上,瞧那架勢像是就要朝我頭上砸下來。
我嚇了一跳,心說裴三兒這倆錘,我可是死活都接不住的。要緊一催踏雪玉兔駒,往旁側讓了幾步,趁著裴三兒的馬與我將錯未錯之時,抬起右手,以手肘為圓心,“唰”地繞了一圈,右手鐧就平平地打著旋兒出去了。我心裏有數,這一鐧旋得雖快,看上去嚇人,可實則力量不大,沒打算要打著裴元慶,但必定是要嚇他一嚇。
裴元慶果然變了臉色,對著那鐧來的方向,高高地舉起他的大錘護住麵門,打算把鐧給擋回去。卻不料我那鐧,將要撞上他的錘時,忽又變了方向,劃過一個回轉弧線,又衝我旋了回來。我篤定地伸手接住,看著裴元慶一臉驚慌失色暗自好笑。緊接著左手一甩,這回,手指上是帶了暗力的,故意要它轉得慢些,卻定要在最後教裴元慶吃上一大驚。
有了前一次的經驗,裴元慶看上去鎮定了不少,我不由暗暗讚歎,小朋友年紀雖小,倒是很有大將風範的。可是我的撒手鐧,除非被纏上了時刻近身,沒法子用,既讓我有了機會施展,那就不是這麽容易躲的!
裴元慶冷靜地看著那鐧旋進,以不變應萬變,錘平平舉在胸前,等那鐧旋近,他雙錘並舉,一錘前一錘後,自以為無論那鐧是挺進還是回旋,那路線都被他封死了。不料我的左手鐧,將要臨近他時,突然旋得疾了起來,帶著風,鐧身猛地一跳,越過了他的錘,“當啷”一聲,打掉了他頭上的紫金冠。金冠掉在地上,連那紅纓兒都斷了,冠身也癟了好幾處,壓在冠上的鐧還在兀自旋著。
這一回,裴元慶算是呆了,丟了魂兒似地,隻管愣愣地衝那掉在地上的鐧看。我倒有些擔心起來,唯恐剛才那一下離他的腦袋近了,把這孩子嚇傻了。趕緊騎著馬溜達過去,拿手指戳戳他:“喂,裴三兒,你沒事兒吧?”
裴元慶動作僵硬地把腦袋衝我扭過來,目光呆滯地瞪著我……瞪著我……直瞪得我頭皮發麻,忍不住嚷嚷:“三兒!有話你就快說!你說你老瞪我是啥意思的!”
“嗚……哇!!——”
一聲巨響,我腦袋炸了……這小孩兒,大錘一扔,鼻子一抽,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嘴裏“嗚嗚哇哇”地叫著,眼淚流了個稀裏嘩啦。
“三兒!三兒!”我手足無措,依稀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我欺負鄰居家的男孩子搶人家糖葫蘆,小男孩子被搶了糖葫蘆就會這樣哇哇地哭起來,而娘,一準就會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想到這裏,我的掌心又在條件反射似地隱隱作痛了……
“你們……你們!……”裴元慶一邊哭,一邊還要伸出手指來指指點點,一下指我,一下指我的馬,一下又點到對麵山上去了,把我看得暈頭轉向,天曉得他這“你們”指的是誰。“你們!你們欺負人!……”
我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欺負欺負……三兒,咱先不哭了成不……”我幹咧著嘴,無可奈何地看裴元慶。這這……確實是我們高估這孩子了麽……他才十二歲……比當年的小羅成還小著兩歲……也就是長得敦實了些,個兒比一般的孩子大了些,力氣猛了些,武藝好了些……可孩子還是孩子,那一番心性還是小朋友…… 或許因著潛心習武,與外界接觸不多,那心理年齡比一般的同齡孩子還得小著點兒……這會兒大哭的時候,耷拉著嘴角,兩隻手揉啊揉啊直把那一雙眼睛都揉腫了,本來紫金冠就掉了,這會兒更是頭發也亂了發髻也散了,連衣服都濕的濕皺的皺,全不像個樣子了……
我搖頭歎氣,走過去給他拉了拉衣服,好歹弄挺了些,緊著哄他:“三兒,打輸了就哭可怎麽行呢……”
我一句話還沒說完,裴元慶猛地挺起身子,梗著脖子衝我瞪眼睛,嚷道:“我從來也沒有輸過!”
沒有?我不覺挑眉,看他哭得那麽傷心,又不敢戳破他,隻好點頭:“是是,沒有沒有,隻不過就是紫金冠掉下來了而已……”
“哇!!!”
我開始冒汗……這孩子,原來不光雙錘力大,這哭起來,力氣也大著呢……
就聽裴元慶邊哭邊嗚咽著道:“誰知道那鐧會撒手……還會打旋!!……”
“三兒,”我開始語重心長,小孩子是需要引導的!“三兒,你看,你今年十二歲,見過多少人,去過多少地方呢?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你總聽過吧?”
我問得肯定,可是沒料到,這孩子竟然衝我一臉茫然地搖頭。我心裏開始怨著裴仁基,你瞧瞧你瞧瞧,連這話也沒跟兒子講過,都說“養不教,父之過”,兒子狂成這樣,老爹肯定得有些過失。
我拉著裴元慶下了馬,拽著他進了我剛才藏身的那小岩洞,指著頭頂叫他看:“三兒,你看天上。”
他抽抽搭搭地往上頭看,盯著瞧了半天,轉頭告訴我:“什麽也沒有……”
我也不理他,繼續拖著他出了岩洞,然後,再叫他往頭上看。
這回,他隻瞧了一眼,就轉頭告訴我:“什麽也沒有!”
“有的!”我衝著頭頂上比劃,“你仔細看,這天是不是比你剛才瞧見的大?”
裴元慶又抬頭瞅了瞅,麵上有幾分疑惑:“嗯……”
“你知道這天有多大嗎?”我問他。
裴元慶搖了搖頭,拿腫成核桃似的眼睛斜了我一回,道:“這能有誰知道啊!”
我趕忙衝他肯定地點頭:“就是的!三兒,你不知道天的大小,因為你在岩洞裏看,天就跟補丁似的一塊,等你走出一步,天又變成臉盆大的一塊了,你若再往外頭走走,那天就跟草原似的連綿不絕了,所以你永遠不知道天的大小。這武學一道也是如此啊,比如,你在家的時候,就見著你爹還有你兩個哥哥,他們都打不過你。等你上了朝廷,你就見著其他的將軍們,盡管他們也打不過你,但他們的武藝、招數、變化,已經和你在家的時候見過的大不相同了,是不是?”我看著裴元慶的眼淚有些止住了,頓時信心大漲,希望的曙光開始在我眼前晃悠,“你看,你現在都已經離開朝廷,出來打仗了,見著了更多的人。你就不能總以為別人都打不過你,別人都不如你,指不定哪天,就有一個人的武藝路數是你沒瞧見過的。你若輕了敵,你瞧你會不會打輸了呢!”
我隻說得口幹舌燥,裴元慶半晌都沒有說話,總算眼淚是止住了,隻是不時抽一下鼻子。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三兒,姐姐跟你說的話你可都明白了?”
他扭頭看我,樣子很嚴肅,我心說他這是明白了,正自暗喜,就聽他道:“你才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比你漂亮多了!”
嘿!你說這孩子!有這麽說話的麽……真是沒有紳士風度……
秦瓊飛鐧服元慶 咬金醉酒娶翠雲
後來的事嘛……三兒讓他的正牌姐姐,裴老將軍的長女裴翠雲接回去了。人道“長兄如父”,在裴家,這話卻要變成“長姐如母”,三兒看見他姐姐,那眼神,又是崇拜又是親熱的,他姐姐說什麽話都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不過,說起裴三兒的長姐裴翠雲,那是連我都心服的,真是一個奇女子。像裴家這樣的人家,裴小姐長得又好,又知書達理的,那求親的肯定早早地就把他家的門給踏破了。可是裴小姐一直長到了二十五六歲,都一直沒有嫁人,說真的,這個年紀的女子,在這年頭,是要被人指指點點說老處女的了,於是那求親的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終於又是門庭冷落了。裴小姐的娘親成天家唉聲歎氣,說這閨女被耽誤了,可裴小姐自己卻一點也不著急,在家裏讀書寫字,心境平和。到了瓦崗寨,徐茂功是向來的消息靈通,就跟裴老將軍說想要給小程說媒,求老將軍的這位千金。老將軍自然是滿口的應承,不料裴小姐卻提出了一個要求,說要跟小程獨處一日才能決定。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是大為驚訝了。真是!裴小姐這樣的性子,在我這輩子,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當然,除了我自己。這年頭的女孩,說到結婚,哪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哪個會說要自己先看過的……其他女孩子都是臨到結婚了要避嫌,躲著不肯見未婚夫,到了結婚那一天才見著第一麵。我雖沒跟裴小姐說過一句話,可這心裏頭,早已對她大是仰慕了。
說到小程,裴小姐說了要親自見見小程,咱大家心裏都為小程捏了一把汗。裴小姐知書達理,心思細膩,小程那家夥大大咧咧莽莽撞撞的,大字不識一個,除了開山詞,連首詩都記不全,人家能看得上咱這混世魔王嗎,大家心裏都沒底。
到了那一天,裴小姐親自下廚,給小程做了好幾道菜,還排了酒,要和小程對酌長談。我們都關照小程,要少喝酒,多跟人家小姐說說話,不要話沒說上一句自己就醉了,人家大戶人家的小姐,要瞧不上的。隻有徐茂功,站在旁邊也不說話,就看著小程笑,末了說了一句:“你就想怎樣就怎樣吧。”招來我的一通白眼,心說這徐老道怎麽這樣,還是自家弟兄呢,也不給人小程出出點子,這一句話可不得毀了小程的好事兒呢!
誰想到……誰想到……小程那不爭氣的家夥,居然,真就喝醉了!還不是一丁點醉!那真個兒是酩酊大醉!更沒想到的是,小程還醉在床上呼哧呼哧地打呼嚕,那邊裴老將軍跑著就來告訴,說裴小姐允了!
神了……我摸著下巴直感歎……這可真是神了!
接下來的日子,瓦崗寨忙裏忙外的都是這件事兒,混世魔王要成親了!我也跟著瞎忙,一直都沒有機會見著裴小姐,總算到了成親那天,我如願了——徐茂功找著了我,要我去裴家接裴小姐,然後扶著裴小姐拜堂。
我一大早就起了,一路小跑竄去了裴家。裴家人把我讓進了裴小姐的閨房,裴小姐正在梳妝,看到我便站起來,笑著和我打了招呼。我看著裴小姐發呆,心說別怪裴家三兒成日家吹噓自個兒姐姐,這就近一看,咳,真是個美人兒。眉眼都清秀極了,更難得的是,那雙眼裏有一種知性的光彩,一看就知道是讀了多少書,沉澱了多少學問見解的。說出話來又是輕輕柔柔的,一句平常的招呼都能被她說得極是優雅。唇邊那一抹淺淡的笑,疏遠的人會讚一聲不失禮節,有心親近的人便會覺得很是親切。二十五歲的裴家小姐,我這一見,就已是折服了。
“公主,三弟已都告訴我了。”她見我沒有話說,便先開了口,“三弟在家裏最小,爹娘心疼,全家人都不免多寵了些,慣得太過了,實在讓元帥和公主見笑了。”
我忙著擺手,還沒回答,要緊先道:“裴姐姐,你可別叫我公主,那都是小程瞎封的,誰也沒拿這當回事兒,我可當不起呀。”
裴小姐笑了笑,道:“公主曾是皇上親封的楊花公主,到了瓦崗,主公也照樣封了,怎麽說是當不起呢。”
我認真地看著她,道:“裴姐姐,小瑤很是敬重你,我不要被你當作什麽‘公主’,在你麵前,我隻要簡簡單單地做‘小瑤’。”
聽我這一說,裴小姐的目光也凝到了我的身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忽地一笑,輕道了聲:“小瑤。”
我喜笑顏開,說起裴三兒的事,便道:“裴姐姐,三兒是個可愛的孩子,性子很真,要不服時,就當著麵兒地狂,要真心服了,那就是認定了長長遠遠地心服。” 說起裴三兒,自從二哥把他打敗以後,他是收斂多了,就是見著我,雖然嘴上時而還會損幾句,可也不像從前,兩眼朝天,瞧都不屑於瞧人一眼了。我不覺抿著嘴笑,又道,“三兒是少年名將,被人捧慣了,隻是麵上狂傲些罷了,其實心性兒還是很純真的,和他說些道理,隻要說明白了,他也未嚐就不願意改。”我舒了口氣,暗暗地想,其實說起來,裴元慶和小羅成,倒還是有幾分相似的,隻是小羅成有個嚴厲的爹管教,性子脾氣,就是裝也要裝出幾分沉穩來。三兒就不一樣了,他是被一大家子人寵著的,那傲氣越發是都寫在臉上。
裴小姐把我瞧了好一陣,忽然笑道:“難怪三弟說到你時隻道了一個‘奇’字,今日一見,才知真是與眾不同。”
我聽她誇我,不覺有些不好意思,把頭垂了下去,忽聽裴小姐又道:“小瑤的事,我也略有耳聞,今天我有幾句話想問你,望你不要見怪。你既把我叫做‘姐姐’,便隻當是姐妹間的私房話,可好?”
我有些驚訝地抬起頭,雖然不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麽,但還是點了點頭。
“小瑤,”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好半天才柔聲道,“你和王將軍已是定了親事的,為何又毅然拒了他?”
她這一句話問出來,若是換了別人,我一定會覺得是冒犯了,可是她,卻不同。她的話裏,全沒有責怪的意思或是譏諷的意味,真的便像一個姐姐在和妹妹談心,即便是我娘,也從沒這樣和我說過話。
我低著頭,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她,沒有感到一絲尷尬,最後道:“小瑤一直覺得,婚姻的事,認定了,就是一生一世,要不然,便是寧缺毋濫。”我揚起頭,微笑著看她,我知道,她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身為女子,也不是隻是為了男人而生的,除了結婚生子,她還可以幹許多許多的事情。即使真的如娘所說,將來沒有人再會要我,我也絕不後悔。就算隻有一個人,我也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她怔怔地看著我,許久許久……終於歎了口氣,恍惚一笑,喃喃道:“寧缺毋濫……”她低下頭,對著自己疊在腿上的一雙手,無聲地微笑,緩緩地說了一句話,也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隻是自言自語,“我以前也信,現在卻覺得,這世上一定會有屬於你的那一個人,等你見到他時,你就知道了。”
我嘻嘻地笑了起來,歪著頭從眼角裏瞅她:“那是小程嗎?”
她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淡淡的笑,卻是連眉眼都浸染著笑意的,教人在一旁看了都覺得幸福。“嗯……”她這一聲幾乎是悄沒聲息的,若不是我正盯著她看,準定不知道她還應了這一聲。
“那姐姐又是怎麽知道的呢?”我不肯放了她,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說,那一盤翡翠魚,鹹了……”她輕聲道。
“啊?”我完全沒有聽懂,呆呆地問她。
她看著我笑了笑,自己又解釋道:“我故意在那盤菜裏多擱了鹽,往常那些世家子弟知道那菜是我做的,都隻會說好,即使再鹹,再難以下咽,也狠命往嘴裏塞。隻有他,說鹹了……”
我一邊聽著她說話,一邊托著下巴欣賞她臉頰上那兩朵淺粉漸漸地暈開……暈開……蕩起的都是幸福的光暈。小程那家夥確實不會裝假,你要鹹了,他就告訴你是鹹了,沒想到,這一番真誠,便正好打動了裴家大小姐。
“還有呢?”我看她隻是笑,卻不肯再說話了,禁不住追問道。
她一驚,又是笑:“他說我很美……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他說,其實那都是徐道長的意思,他根本沒有奢望過能娶我……他告訴我,切莫因為他是混世魔王,因為爹爹和三弟都在瓦崗部下,就應了徐道長……幸福,是我自己的……”
小程不簡單!我在一旁伸著舌頭不停地點頭,這幾句話,他竟能說出來,難怪這門親事能成!
“怪不得那家夥都喝醉了……”我皺著眉頭,心裏尋思,是不是因為小程見到這樣一個美人,偏偏又覺得人家不會答應嫁給他,鬱悶了,就喝多了……
“倒不是因為這個,”她笑得竟有幾分狡黠,“那是我灌的。”
“哎?!”我驚訝地喊了起來。
“我灌他多喝了酒,便問他,他現在是混世魔王,將來可曾想過當皇上。”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他怎麽回答的?”被裴小姐這麽一說,我也好奇起來了。
她湊近了我,悄聲道:“他說,他當混世魔王是因為那是兄弟們的意思,大家費了這許多心機要他挑這個擔子,他怎麽好拒了呢。至於將來,要是有能者,他就讓賢。其實無權無勢,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樂。”
原來,小程不傻,這家夥,精著呢!我蹙眉,恨恨地忿了一句:“好你個死小程!”
秦瑤出征解密語 宇文護駕讓雙鐧
經過了這幾次大戰,瓦崗寨的聲名算是壯下了,如今提及已成氣候的反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把瓦崗寨的混世魔王放在首位。
徐茂功和二哥加緊練兵,又新招募了一批人馬。這一陣子,楊廣和老楊林都沒有空來管我們,揚州的瓊花終於開了,王世充獻瓊花圖,受封瓊花太守,楊廣禦駕下揚州看瓊花去了。老楊林聽說楊廣私下跑去了揚州,忙不迭地從登州趕赴揚州護駕去了。
有傳說道,瓊花乃是“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煙塵”的象征,因此瓊花有十八片大花瓣,又有六十四片小花瓣,天降此花,乃是昭示隋朝的末日。
這傳說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瓊花我也沒見過,但是楊廣這麽勞師動眾地跑去揚州,確實是把自己往滅亡的路上又推了一大步。
小程正和大家商議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索性一舉殺了楊廣,就有曹州宋義王孟海公的矯詔送到了,約會十八家反王,齊入四明山會合,捉拿楊廣,共舉大事。
“這也不錯。”小程摸著沒長胡須的下巴,說。
當下就傳下令去,令老將軍邱瑞守瓦崗寨,點齊了五萬人馬,二哥為元帥,徐茂功為軍師,浩浩蕩蕩地往四明山而去。
不一日,到了四明山,十八家反王會師一處,好多名人都見著了,比如當年的南陽侯伍雲召,隋朝第五條好漢,還有他兄弟伍天錫,僅弱於他,排名第六,再有雄闊海,比伍雲召還強著一些,隋朝第四條好漢。
大家在一起商議怎麽對付楊廣,別看楊廣離了京城,可身邊的守衛一點也不比在長安的時候少。有宇文成都帶著禦林軍貼身守護,還有老楊林帶著登州的人馬一路護航,除了這兩支,外圍還有好幾支人馬,零零總總加起來,少說也有十來萬人,而且個個兒都是精兵強將。
各家反王都知道徐茂功的厲害,推他來一總定個策。徐茂功略為推辭了幾句,便應下了這個總軍師,傳令十八家反王兵分三路,分別從四明山,盤陀山,和臨滄河道突襲楊廣座船,務必要把船隊攔截下來,將楊廣誅殺在江上。安排停當,大家各各興軍,悄悄前往各處埋伏準備。
咱瓦崗寨人馬,在二哥的統領下,和高談聖等人一起,往盤陀山埋伏,徐茂功卻因著“總軍師”的身份,被各家反王留在四明山,各處調度,連小程也沒能走開。說是定要護得總軍師和混世魔王的安全,其實大家心裏都有數,十八家反王各懷心思,雖說合兵一處,但誰也不信誰,要留小程做個保險。至於那手刃楊廣的大功,那都是各各憋著心思,恨不得是自家奪了。
這一日,探子來報,楊廣的船隊已近四明山了。
“好!”二哥伸掌一擊帥案,朗聲道。
當下,二哥率瓦崗寨人馬,會同高談聖、李子通等人,點兵上馬,就等徐茂功的令了。
不一會兒,傳令兵騎著快馬趕到,一封錦囊交到了高談聖手上。高談聖便會著眾人,一起拆開看了。徐茂功的令上,是教我們讓過老楊林的人馬,等四明山那邊和老楊林戰上了,再一齊殺出,截殺宇文成都,定要教宇文成都所領的禦林軍,前不能馳援老楊林,後不能回兵往臨滄河道保楊廣。
徐茂功的令在各人手中傳看,到二哥手中時,我也伸過頭去瞥了一眼,不料這一眼竟讓我大驚失色,那令上,除了居中寫的那幾行字,在左上角居然還有幾個字,赫然竟是“E3”兩個字,“E”那落筆還正好拖長了一些,指向“臨滄河道”。
“二哥!”我喊了一聲,把“E3”這兩個字指給二哥看。
二哥略瞧了一眼,不以為意地道:“這也不成個字,想是三弟寫時落下的墨跡。”
我腦子裏拚命地轉,徐茂功怎麽會寫字母和阿拉伯數字?又或者真的隻是不小心留下的墨跡,隻是看著有些像“E3”而已。
忽然,有一件事閃電般在我的腦海裏劃過。是了!那幅地圖!我在瓦崗的時候畫下的那幅地圖!徐茂功曾問我借去照樣謄了一份。那一幅地圖上,我按著我上輩子常見的符號,用字母標了方向,用數字標了比例尺、等高線等等的數據。徐茂功拿了去,並沒有問我這些符號的意思,我也就忘了,難道……他竟是上心了的……對著地圖研究了這些符號的意思……
如果是這樣的話……“二哥!”我拉住二哥小聲道,“徐三哥的意思,是要我們悄悄去臨滄河道,在河道以東三裏處埋伏。”
二哥奇怪地看我,問道:“小丫是怎麽知道的?”
我指著那兩個字,悄悄告訴二哥:“這一個,是東麵的意思,這一個,代表三,也就是三裏。這是……往日在瓦崗山時,和徐三哥商定的記號……”我一時想不出怎樣和二哥解釋,隻好這樣說了一句。
二哥的臉上仍有幾分疑惑,這也難怪二哥,軍中傳令的記號,徐茂功既是有,也是該和二哥、魏征、小程商議的,怎麽會他們都不知,卻隻有我知道呢。一時說不清楚,我隻好向二哥重重地點頭,道:“二哥,不會錯的。”
二哥又瞧了我一回,麵上很是凝重,眼裏雖還有幾分訝異,但已是沒了疑慮。背著諸家反王,湊在我耳邊悄聲道:“小丫,這件事須得你和元慶去。我們從四明山一路下來,合兵一處,白禦王他們已知道了我們的底細。我若撥出了人馬,別家定是起疑。隻有你和元慶,你是女子,元慶年紀又小,你們不在,應是還瞞得過去。 ”
二哥將重任所托,我忍不住心情激動。這一輩子十餘載,我早已忘了楊廣是死於何時何地。若徐茂功這計能成,那此番,他就該死於我和三兒的手下了!
各家反王的大軍開拔,準備迎擊宇文成都,隻有我和裴三兒,悄悄地留了下來,等大隊人馬走遠了,我們各提兵器上馬,反方向往臨滄河道而去。
臨滄河道是從大江處另開出來的一條小渠,與大江相接,孟海公他們就埋伏在此。我和裴三兒小心翼翼地繞過孟海公他們的人馬,算著路程又行了三裏,到了一叢蘆葦蕩,這裏地勢偏僻,連個鬼影兒都不見,密集的蘆葦又不透光,弄得這裏烏煙瘴氣的,直把我們兩個看得目瞪口呆。
“這裏會有人來嗎?”裴三兒小聲嘀咕。
我雖然心裏也是納悶,但還是衝他比了個手勢讓他別說話。徐茂功把這裏摸得那麽清楚,又特地用暗語傳了那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們便隻要等著,我相信,徐老道的計謀,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是不會落空的。
楊廣的龍舟行得慢,我和三兒一直等到中午,才隱隱地聽見大江上有了鼓樂之聲。蘆葦蕩密得很,我們伸長了脖子使勁看,也隻能瞧見一些影影綽綽的影子,看架勢,很是壯觀,直行了一頓飯工夫,這影子才陸陸續續地都過去了。
我心裏知道,按著徐茂功的安排,這戰火會先從四明山開始,四明山攔截老楊林,盤陀山攔截宇文成都,臨滄河道突襲楊廣船隊。按理,最有可能搶到誅殺楊廣大功的,就是臨滄河道那一支,徐茂功定是為了避嫌,把自家人馬安排在盤陀山,卻悄悄地在令上動了手腳,教二哥暗地裏作了安排。
“嘭!”“嘭!”
四明山的信炮響起了,四下裏頓時有了喊殺聲,我便知道,這是交上陣了。偏偏我們這裏還是一無聲息,直把裴元慶急得按捺不住,右手攢成拳,不停地往左手掌上捶著。
忽然,蘆葦蕩那邊有了聲音,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伏在蘆葦叢中不敢動彈,一邊伸手,把身邊的踏雪玉兔駒也往下壓,用手按住它的嘴,以防它發出聲音。
有一條小船劃進了蘆葦蕩,我聽到一個聲音低聲道:“皇上,從這裏去,可以暫時避開外麵那些人。”
這個聲音,我認識,分明是宇文化及。我心裏暗喜,隻是讚徐茂功好謀算,外頭打得熱鬧,楊廣要避禍,這蘆葦蕩還真是首選。
我一轉頭,想關照裴元慶藏藏好,等楊廣他們走得近了咱們再出去,一舉攔住。不料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聽身後一聲馬嘶,裴元慶那個小屁孩兒,一點都沉不住氣!居然已翻身上了馬,舉起一對大錘,“哇呀呀”地吼著,就朝蘆葦蕩裏頭衝了過去!
“三兒!”我喊了一聲沒叫住他,眼看是藏不住了,隻好也上了馬,緊隨其後,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這蘆葦蕩其實是一條很窄的河道,當中可以行船,兩旁則是濕地。我和裴元慶一前一後,踏著河道旁的濕地往前頭衝。楊廣他們也發現了我們,掉轉船頭,船上一幹人拚命地劃,小船箭一樣地往大江的開闊地帶衝去。
我和裴三兒使勁地追,小船沒命地逃,眼看已到了小河道的盡頭,可我們離那條小船,始終還差著幾步。我四下裏一看,一眼瞥見蘆葦叢中還有一條小船,似乎是跟著楊廣那條船的,隻是行得要慢些。我在馬上立起身子,忙忙地把那條船指給裴元慶看,一邊喊他:“三兒!快!快把那條船搶下來!”
裴元慶撥馬去搶船,我催著踏雪玉兔駒一路飛奔,然而,小河道已到了盡頭,我還是沒能追上楊廣的小船。沒有了踏足的地方,我正無奈地想要拉馬停步,忽見踏雪玉兔駒一仰脖子,“唏哷”長嘶一聲,縱身跳下了河道。我嚇了一跳,本以為這次要身上濕透了,沒想到踏雪玉兔駒並不曾沉入水裏,四蹄翻飛,竟在水麵上疾馳而去。“踏雪”,原來,不僅踏雪無痕,連在水麵上,也一樣可以踏足!
遠處,是楊廣的龍舟,想來是楊廣在臨滄河道遭襲,坐著龍舟一路逃往這裏,近了蘆葦蕩便棄了龍舟,坐小船想藏於蘆葦蕩中。如今蘆葦蕩也有人伏擊,便想逃回龍舟,至少龍舟是大船,比小船行得快些。
我心裏清楚,要等楊廣上了龍舟,我們就追不上了。當下狠命地催馬,又逼近了一步,我一夾馬肚,踏雪玉兔駒騰身而起,躍上了楊廣的小船。
船上好幾個人立即各持兵器朝我撲了過來,我一路退到船尾,先一鐧一個,把兩個掌舵的軍士打落水裏,小船失了舵手,開始在水麵上打轉,不往前進了。我一邊迎向船上那些武將,一邊抽空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瞧見裴元慶立在另一條船的船頭,正往這邊趕來。
我心裏已定,使開雙鐧,踏雪玉兔駒艱難地往前進,眼看要接近座艙了,不出意外的話,楊廣就是在裏頭!我越發興奮,把看家本事都使了出來,隻是拚命往前突進。
忽然,陽光下一道刺目的金光射入我的眼睛,我不覺眯了眯眼睛,再睜眼看時,竟瞧見了一柄金鐺,向我壓了下來。
秦瑤出征解密語 宇文護駕讓雙鐧
是他?我心裏已不由一痛,卻想不明白,本應已帶著禦林軍到了盤陀山的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不及多想,到了這時候也別無他法,我隻得舉起雙鐧去擋,一邊還記著小羅成教我的法子,不等接實,就往下沉,好卸了力。雖然,我很是懷疑這樣做是否有用,他的力量,我清楚,就算我的力氣再漲上三倍,也不是他的對手。我有心想喊他一聲,可是今日,我們身在敵對的陣營,即使相認,又能如何?讓他為難嗎?我不由得閉上眼睛,這一鐺,我知道,我怕是就此要變成肉泥了。
“當啷”!
我睜開眼睛,呆噔噔地瞧著自己手裏的鐧,雙鐧交叉呈十字,當中竟架著一柄鳳翅鎦金鐺。我……我架住了?……
我想要抬頭看他,忽然聽到一聲低沉的“去吧!”鎦金鐺一送,我把持不住,踏雪玉兔駒後退了好幾步,一腳踏空,從小船上翻了下去。這一回,一人一馬失了重心,再不能像剛才一樣在水麵上站立了,我伏在踏雪玉兔駒的背上,大半身都沒入了水裏。
我已瞧見有幾個人正撲向船尾,要取代那兩個舵手的位置,好讓小船再往前行。我身在水中,隻是使不出力。忽聽身後水聲驟起,我一扭頭,就瞧見裴元慶的船到了。
裴三兒沒有什麽廢話,“哇呀呀”一聲大叫就竄上了楊廣的船,雙錘打翻了擋住他的所有人和東西,隻聽“撲通”“撲通”聲不絕於耳,不斷有人掉下水去。於是金鐺又再一次挺起了。“當”地一聲,我瞧見裴元慶的身子明顯地一縮,麵上頓時現出了驚訝,咬牙挺身,臉都漲得通紅,卻還是掀不開金鐺。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裴元慶的雙錘不得空,船上那些武將已各提兵器準備撲上了。我趕忙叫他:“三兒!快回來!這次不成,咱以後還有機會的!”
裴元慶看了我一眼,牙狠命地咬著,分明極是不甘,可到底無法,隻好用力往後一跳,退了下來。
我也爬上了裴元慶搶來的那艘小船,兩人站在船頭,眼睜睜地瞧著楊廣的小船一路飛馳,靠上了江心的龍舟,船夫齊齊舉漿,龍舟行遠了。
“嘿!”裴元慶懊惱得一拳頭砸在船舷上,跌坐在船裏隻是喘氣。我雖有些怪他心急壞了徐茂功的計,但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忍心再責備他,歎著氣坐在他旁邊,寬慰他道:“好啦,三兒,你也別難過了。你看,今天我們隻是第一次出馬,就把楊廣逼到了這個份兒上,等咱下次再打,楊廣還跑得了嗎?”話雖這樣說,可我心裏清楚,今天我們是偷襲,趁著楊廣沒防備,這接下來,楊廣肯定四處調兵,再要得著這樣的機會,已是不可能了。
隻是……今天,三兒雖是心急了,可本來我們也能成功,但是他……宇文成都……探子分明報說他帶著禦林軍前頭開路,怎麽今日會在楊廣身邊呢……
“我真不明白!”裴三兒憋了半天,忽然喊了這麽一句。
我奇怪地看他,問道:“你不明白什麽了?”
他瞪圓了眼睛看我,悶聲道:“為什麽你都能擋下,我卻掀不開呢?”
我一愣,原來這孩子是想著先前碰到宇文成都的事。被三兒這一問,我的心裏也亂了……兩軍對陣……他到底還是讓了我一著……
這一次十八家反王齊齊偷襲,雖然讓楊廣方麵的人馬傷亡慘重,可終究還隻能算是失敗,因為最重要的目的,誅殺楊廣沒有達成。蘆葦蕩的事,其他人並不知曉,於是,隻有臨滄河道的那一支人馬,承下了大家的怨怪,高談聖他們都認為,臨滄河道是離楊廣座船最近的一支,本該能由他們將楊廣誅殺於江中。倒是徐茂功,出來替他們維護了幾句,說是楊廣船隊舟船眾多,單是龍舟就有四五條,樣貌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條是楊廣的。再加一個在江裏,一個在岸上,讓楊廣跑了,也不能全怪臨滄河道的人馬。
徐茂功這樣說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重又在四明山聚齊,清點人馬,準備下一次的攻勢。
散了會下來,我卻還有話要跟徐茂功說。急急地去找著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先開了口。
“小瑤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他淡淡一笑,道。
我倒不解了,問他:“你知道什麽了?”
他看了看我,答道:“蘆葦蕩的事,二哥已經告訴我了。小瑤幹得漂亮,那昏君這次是受了大驚了。”
“我……我不是要問你這個……”我伸手從懷裏拿出了他那封令,展開,指著角上那兩個字,問他,“這個……”
他一看那兩個字,輕輕地笑了笑,道:“我隻望我沒有猜錯。”
“猜錯?”今天,我就好像在和他打啞謎似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懸著心。
“是的,我希望沒有猜錯你的文字之意。”徐茂功平靜地道。
他越是說得淡然,我就越發驚訝,我的文字?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在暗示我和他們使用的不是同樣的文字嗎?
“我不懂……”我囁嚅道。
他轉目瞧了我一眼,目光中沒有一絲猶豫:“不,你懂。”說著,他從袖筒中取出了另一張紙,交到我的手中。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覺怔了。這一張紙,已有些發黃變脆,赫然竟是很多年前,我初到東嶽廟時,在那間小書房裏發現的紙片:
“東山和氏采玉回,——唐
南天五人召雲歸。——伍
西行木子遊三水,——李
北去燕雛振翅飛。——羅”
前頭四句是原本就有的,後麵那四個字,是我那日補上的。
“啊!”我突然失聲喊了起來,一下子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
徐茂功一直瞧著我,看我忽然變色,他卻微微笑了起來,蹲下身,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兩個字:
“羅——羅”
當日,我心急慌忙,一時逞強寫下這四個字,竟忘了,那一個“羅”字,我寫下的,是幾千年後的簡化字……
“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你與別人不同了。”徐茂功緩緩道,“有一種傳說,有些人在出生時就身負記憶,許是旁人的,許是上一世的。我不知道小瑤的記憶從何而來,但你,一定不止這一生的記憶。”
我麵對著他,無話可說,他隻憑猜測,就能料得八九不離十,我的秘密,本以為除了張洋,再無人能看透,誰料想,竟有一雙眼睛,早在張洋之前,就把我看穿了……
四明山張洋用計 後山路宇文逢險
四明山一戰以失敗告終,大家都不免消沉。有探子來報,楊廣已傳下令去,命各路人馬勤王救駕,第一路到達的竟是山西太原李淵。
我一聽“李”字,立即緊張起來。宇文成都在楊廣身邊的事,我曾和徐茂功說過,就連徐茂功也疑惑。宇文成都此舉,好像是知道楊廣會在四明山遭偷襲似的,甚至特意做出他不在楊廣身邊的假象。可是,十八路反王是秘密舉事,個個都是偃旗息鼓,悄然而來,甚至為了不走漏風聲,各家反王都沒有多帶人馬,那麽這消息究竟是怎麽會讓楊廣知道的呢?當時,徐茂功曾猜測是反王軍中有人叛變,但十八家反王,兵馬眾多,要查也無從查起,隻好先把這事兒壓下,緩緩再說。但是現在,這件事似乎又有了另一種答案。
我一把拽住探子,急急問他:“李淵軍中有沒有一個叫張洋的?”
探子被我問得發怔,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這……小人並……並未曾……打探到……”
“那再去打探來,務必要將此事弄清楚。”一個聲音冷靜地響起,是徐茂功。
探子飛奔著走了,我瞧著他出了帳子就翻身上了馬,狠加一鞭,馬兒撒開四蹄奔馳而去。
“張洋是誰?”徐茂功悄無聲息地走到我的身旁,淡淡問道。
我不覺自嘲地一笑,答道:“和我一樣的人。”
“哦?”徐茂功並沒有接話,隻是用這樣單音節的字表示他在聽著,等我的解釋。
“就像你說的,身負兩世記憶的人。”我側身看他,又道,“瓊花的事,楊廣下揚州的事,四明山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徐茂功默了一會兒,忽道:“那小瑤也知道?”
我搖了搖頭,答道:“我不如他,好多事,我都不記得了……”這一輩子,小二十年,若說我一開始還能把《說唐》之類的書記在心上,到現在也多有模糊了,更何況,我從未想著就按照史實過這一輩子,也就不曾去試圖挽救這一份記憶,隻是由著它漸漸淡漠了。
我本以為徐茂功會失望,一個知道未來的人是可以對他有大幫助的,偏偏我卻記不清了。但是沒想到,他竟笑了,隻看著我,目光中像是隱約還有幾分讚許:“小瑤不同,隻有野心勃勃精於算計的人,才會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我到底有些訝異,不由問他道:“我不記得將來的事,你不失望嗎?”
“為什麽要失望?”他笑著反問我道,“徐某一直相信,未來是在自己的手中。”他又看了看我,語聲越發溫和了,“其實,即便小瑤記得將來的事,我也不會問你的。”
這一回,我是真的怔住了,依稀記起在山西時,李世民曾試圖套我的話,想問出將來的天下究竟落於誰手。如今又聽著徐茂功這話,不由心中感慨,原來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竟是這般天壤之別。
不多一會兒,探子來回報了,李淵軍中果然有張洋此人,身份是參將。探子還帶回來一個消息,楊廣剛剛封賞了李淵一家,李淵封公,次子李世民封秦王,四子李元霸封趙王。
我和徐茂功對視一眼,心裏都是一樣的想法,此時封賞,那四明山的事,多半與張洋有關了。想是張洋知道隋朝氣數未盡,還有些時日,急著讓李世民去邀功,繼續壯大李家的勢力。
十八家反王再次集會四明山,大家都知道,這一回,是要真刀真槍地幹了。
探子來報,天寶將軍宇文成都在下頭叫戰,徐茂功道了一聲:“哪位將軍下去應戰?”便有淨梁王李執部下將領出列領命,飛馬下山,迎戰宇文成都。
大家便在山頭觀看,隻見宇文成都鳳翅鎦金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輕巧地一擺一轉,那一個將領已是身首異處。
十八家反王都是看得心驚,雖早已知曉宇文成都的威名,但畢竟沒有幾個人是親見,如今對麵碰上了,才知道宇文成都這番赫赫聲名是血汗廝殺而得,絕非空有虛名。
一個一個將軍上馬衝下,卻是接連敗在宇文成都手下。
一直從早上打到下午,宇文成都沒有一點空兒停歇,別說飯了,連口水都沒能喝上。我已是暗暗心驚了,悄悄向徐茂功道:“徐三哥,這太奇怪了,楊廣的軍中絕不止宇文成都一人,要說威震叛軍,前日趕到的李元霸也可以當此重任,為什麽今日隻有宇文成都苦苦撐持呢?”
徐茂功蹙了眉,道:“我也覺得奇怪,剛才有消息來,說趙王李元霸身染急病,抱病在床。”
急病?是真的嗎?還是,隻是裝樣子?如果是裝病的話……那目的……難道是要累垮宇文成都?……
自從山西一別,我已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他了,本來還擔心他的傷,今日看他這般神勇,想來他的傷總算是好了。這次見他,我想起來就總是心亂,一直也不知道對他究竟是作何感想。可是此刻,忽然意識到李家人又在打他的主意,心竟一下子絞痛了起來。想起他上次在晉陽宮重傷虛弱,他那般情意,我還無以回報,今日,竟又是身在敵對的陣營,我隻能在山上看著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這一日,直從日出打到日落,徐茂功才下令鳴金收兵。宇文成都終於可以撥馬回船上去了。我在山上遠遠地看著他,不知怎麽的,竟覺得他的背像是有些佝僂……是我的錯覺吧……宇文成都為人,即使再累,他也不會把這份疲態暴露在敵人麵前的,就是咬牙苦撐,他的麵上也是從容淡然的。可是,我的心裏,仍是止不住地想:他還好嗎?從早上一直戰到晚上,雖然是大獲全勝,可他,定是很累了……
當天晚上,十八家反王再次聚會中軍帳,決定明日一戰,改變戰法。
“這是打仗!不是比武!沒有什麽道義可言!”高談聖狠狠地喊道。
我深埋下頭,藏起自己那一份無法掩飾的擔心。反王的人馬中,有雄闊海、伍雲召那樣的猛將,若是一起殺上,就是宇文成都,也會很難應付的。
孟海公、李子通等人高聲應“是”,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悄悄地跑了出去。
“小瑤。”我正獨自一人在營帳後頭有一步沒一步地踱著,忽然有一個聲音打破了這一番寂靜。
“你怎麽來了?”我一回身,看到那件熟悉的道袍,不由道,“你是十八家反王的總軍師,難道不應該待在中軍帳裏嗎?”
“小瑤,你認識宇文成都?”我沒有想到,他竟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有……有過一麵之緣……”我心頭震顫,說出話來都有些結巴了。
“你與他,絕不止一麵之緣。”他甚至沒有看我,隻是負手仰望夜空,那一句話,卻是如此準確地擊中了我心底最深處的隱痛。
我低下頭不說話,我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
“明日一戰,你就不要去了吧。”徐茂功的語氣平和淡然,好像是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我卻一下子抬起了頭,直愣愣地瞪著他。他分明看見了我的目光,卻仍繼續道,“前次在瓦崗,你放過楊林的事,我不是不知道。”
我一驚,心裏清楚,徐茂功說的是那次老楊林攻打瓦崗寨,瓦崗用車輪大戰對付他,幾乎把老楊林拖垮,後來老楊林趁亂逃脫,我趕去追,卻讓他走了……
“小瑤,你心裏有情,這我不怪你。但是,兩軍對陣,你對敵人有情,就意味著對自己無情。戰事一道,你死我活,敵若不死,我們就該死了。”他看著我,目光很溫和,可唇邊卻沒有一絲笑意。
“我明白……明日之戰,我絕不會輕舉妄動的……”我不敢去觸及他的目光,隻是忙忙地回身。話雖說了出來,可我的心裏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四明山張洋用計 後山路宇文逢險
第二天,我被徐茂功安排在後山,說是守營,但他的意思分明已很是清楚。徐茂功果然是徐茂功,莫說他信不過我,就連我都信不過自己。若是宇文成都在山下遇險,我真能待在山上袖手旁觀嗎……
裴三兒騎著馬立在我的身旁,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徐三哥說了,今日不可讓你下山一步!”徐茂功想是沒有要他這麽直白地告訴我,可這孩子心直,我還沒問,隻瞧了他一眼,他已是都說了。
前山戰鼓聲聲,我側頭聽一回,又騎著馬轉一回。為什麽那鼓聲沒有一刻停歇呢……他又要從早上一直戰到晚上……這種戰法,就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昨天已是累了一天了,今天再如此……李家人的算計就真要得逞了……
裴三兒人雖在我身邊,心卻分明是早已飛到了前頭的戰場。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伸長脖子往前張望,雖然從後山隻能看到密密叢叢的樹,但他的眼睛好像就能透過那樹叢,看到前山的戰況。
“今天,雄闊海、伍雲召、伍天錫三位將軍會齊齊上陣!”裴元慶攥著拳頭,重重地點頭,道。
我心裏一顫,原來這就是他們昨日商議的結果。雄闊海、伍雲召、伍天錫……在隋唐英雄中分別排名第四、第五、第六,若是單打獨鬥,這三個人肯定都不是宇文成都的對手,但若聯手一起上……
前山的鼓聲忽然震天似地齊響了起來,不是我們這邊的鼓,而是對過的戰鼓,還夾雜著歡呼聲。我拚命在馬上立起身子,可還是什麽也看不見,是宇文成都勝了嗎?……到底是號稱“無敵”的天寶將軍,連那三人齊上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心裏已禁不住地感到一絲驕傲,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我們戰敗了,我竟為敵人感到高興……
一陣馬蹄聲從前山轉了過來,我和裴元慶從山上往下看,恰好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有三匹馬從前頭飛也似地跑下來,另有一匹馬在後頭緊追不舍。前頭的三人中忽有一人朝後喊道:“宇文成都!今日我們不與你再戰,你還不肯罷休嗎?”沒有人回答他,隻有越發急促的馬蹄聲,萬裏煙雲獸撒開了四蹄,崎嶇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宛若背生雙翼一般,載著它的主人飛奔。
“居然敗了!”裴元慶的牙咬得格格地響,朝山下怒吼道。
底下那三人聽到了聲音,抽空抬頭往山上看,大約是見著裴元慶年紀小,很是輕蔑地反唇相譏道:“你若有能耐,你下來戰他!”
“哇呀呀!”裴三兒出了名的火爆脾氣,本來就在跳腳,哪兒還經得起這一激。怒吼一聲,打馬就往山下衝去。
我在後麵看著,心裏著了大急。宇文成都已經戰了一天了,連雄闊海他們都吃不消這樣的打法,退了下來,現下若是裴三兒這個生力軍衝上去,那形勢肯定會逆轉的……
想到這裏,我雙腿一夾,跟在裴元慶的身後,也往山下衝去。
隻見裴元慶讓過了雄闊海他們,舉著一對大錘向宇文成都衝了過去,二話沒說,當頭就往宇文成都砸了過去。
我清楚裴元慶的力氣,急迫之下顧不上其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快讓!”
一時間,兩個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過來,裴元慶的眼裏噴著怒火,宇文成都的目光裏……竟是一種……落寞……我心裏一下子抽痛了起來,腦子裏突地冒出了一句話,“英雄末路”……我本來從未想過,這個詞竟會和宇文成都聯在一塊兒……
裴元慶雙錘頓了這一頓,已卸了大半的力,被宇文成都一鐺撥開,他氣得隻是吼叫連連。當下雙錘一碰,猛搖著又衝宇文成都撲了過去。宇文成都沒有讓開,他甚至住了馬,站定了迎裴元慶。我隻瞧見裴元慶猛地一錘砸下,宇文成都舉鐺一架,穩穩地架住。裴元慶發了狠,從馬上直立起身,另一錘也“嗵”地砸下,宇文成都金鐺一兜,鳳翅尖兒上架了一錘,柄上頂著一錘,兩騎馬滴溜溜地死咬著打轉。誰想,萬裏煙雲獸這一天下來,也是耗盡了力氣,一不留神馬蹄踩上了一塊山石,腳下刹不住地一絆,宇文成都跟著往前一衝。盡管萬裏煙雲獸很快就緩了過來,重新站直了身子,但這一次較力,宇文成都已是輸了一著。裴元慶哈哈大笑,緊跟著連環數錘,接連砸下,宇文成都的金鐺垂了下來,身子明顯地軟了,伏在馬背上,鳳翅鎦金鐺的尖兒已拖在了地上,他好像已沒有力氣再把鐺舉起來,隻是伏在馬上,雙肩劇烈地起伏,挽著馬韁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宇文將軍!”我一眼瞧見裴元慶舉錘就要照準脫力的宇文成都砸下去,禁不住大喊了一聲,踏雪玉兔駒大步躍上,我挺起雙鐧,托住了裴元慶的錘,“三兒!別打了!”
“你瘋了嗎?竟然護著敵將?!”裴元慶瞪圓了眼睛,衝我吼道。
“三兒!他從早上起就戰到現在了,你此時贏他,也隻是乘人之危,勝之不武!”我不肯讓開,擋在宇文成都的身前,大聲道。
裴元慶的臉色變了變,這孩子素性驕傲,說他一聲“勝之不武”,已激著了他的自尊心。
不料,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裴三兒竟又舉起了錘,瞪著我道:“徐三哥說了,這是打仗,勝利比道義更重要!”
眼看我再也擋不住他,我心裏著急,眼淚竟不知不覺地滾了下來,大喊了一聲:“三兒!求求你!放過他吧!”
裴元慶的錘頓住了,眼睛隻看著我,麵上的神情全不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應有的。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垂下了頭不敢看他,忽聽他低緩道:“難怪徐三哥讓我守著你,不要你下山。”
“三兒……”
我隻囁嚅著說了這一聲,忽然,我身後的萬裏煙雲獸一聲長嘶,鳳翅鎦金鐺再一次挺了起來,卻隻用鐺柄撞了我一下,我被撞得退開了好幾步,便隻看見宇文成都拖著鳳翅鎦金鐺,從我身旁疾馳而去。
裴元慶一抖馬韁,作勢像是要追,我撲過去一把扯住他的韁繩,死拽住再也不肯放手。裴元慶怒目瞪著我,伸手便要搶馬韁,我索性拿整條胳膊勾住了馬韁,把身子也壓了上去,死活不肯讓他走。眼看宇文成都越走越遠,再也追不上了,裴元慶終是長歎了一聲,把手鬆開了。他也不和我說話,便自回馬往山上行去。我默默地跟在他後麵,三兒的怒目,即將麵對的指責,我似乎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獨他與我側身交錯時,那一隻緊捂著嘴的手,卻像是把我的整個魂魄都攝去了……
宇文成都,他還好嗎……
這個問題,我每問自己一次,心都像被刀剜著似地疼……上次我見他用手捂著嘴……那是在忍著胸腔喉頭的血啊……
元慶中計遭埋伏 秦瑤受困得援救
我站在軍帳的中央,聽周圍聒噪的聲響一句連一句憤慨地叫嚷,聲音疊加交錯,反正我也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麽。我瞥了一眼裴元慶,先前怒火衝天的孩子此刻卻坐在角落裏,沒有夾雜在那群人中吼叫。我知道這事兒不是三兒說的,盡管我並沒有問過他。方才後山下的那一場較量,一定是有其他人看到了,回來稟報了,那些反王定是單等我回來好群起而攻之。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這一句話忽然竄入了我的耳裏,我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是李子通,正大義凜然地衝我點著兩根手指。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嘴想說:我早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呢!忽地瞧見一直沒有說話的徐茂功朝我猛一瞪眼,向兩旁揮了揮手,大聲道:“諸位王爺,雖然秦瑤是我瓦崗中人,但今日行下此等叛舉,徐某定不輕繞!左右!拉下去重責!”
我被人拖了下去,不過,徐茂功雖說重責,卻也沒有人真的操板子打我,隻把我鎖在一間空屋子裏,也不留燈,隻把我黑洞洞地關在裏頭,就走了。
我拿背頂著牆,蜷起身子,雙手抱著膝蓋,深埋下頭聽自己胸膛裏的心跳聲。我不後悔,我牽起嘴角給自己一個笑,我做了我想做的,也是我應該做的事。
“小丫。”外頭的鎖“哢嗒”一聲落下,是二哥來了。
門開了,一道光射了進來,我的眼睛一下子還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光線,隻好仍是蒙著頭,悶悶地喊了聲:“二哥。”
“小丫,你還沒吃飯吧?快起來吃點兒吧。”二哥走到我身旁,蹲下身子,對我道。
我微微抬頭,看見二哥帶來一個食盒,裏頭放著一小碗飯,還有幾碟小菜。可我就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好苦著臉看二哥,皺眉搖頭。
二哥歎了口氣,把食盒移開了些,索性自己也坐了下來,看了我一回,輕聲道:“小丫,你和宇文成都……”
“一麵之緣。”我沒有等二哥說完,就急急道。
二哥默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道:“小丫,你若不想說就不說了吧。”
我看看二哥,禁不住有些歉疚:“二哥……我……不是……”
我正說不下去,二哥向我擺了擺手,已接道:“方才探子送來消息,說宇文成都一回到船上就暈了過去。”
我心裏一抽,他果然是……受傷了……
“不過,大家都認為,這恐怕是計,是宇文成都故意示弱。”二哥忽然止了話音,伸出手來按住了我的手,輕輕道,“小丫。”我這才注意到,原來我的手一直在顫……
“不是的,二哥……他那樣的人,絕不會用示弱的計……”我隻覺得喉嚨口有什麽東西哽著,想哭又哭不出來,隻是更加的難受……他現在怎麽樣了……處境一定是極其艱難……外有十八家反王,內有李家人虎視眈眈,有一個常把他往火坑裏推的主子,還有一個不像父親卻隻像是在互相利用的爹……
“不是示弱……”二哥沉思著道,“那明日他們還能派誰來應戰?”
老楊林?李元霸?想想都有可能,再一想,又覺得不會……把自己折騰得頭疼,到了才發現,原來隻是心裏放不下他……
第二天,對麵一陣死寂,無人應戰,隻有數條艦船巡航,上頭坐滿了弓箭手,個個都是箭上弦,瞄準著這邊。
反王們曾試圖衝過幾次,可每次都因為傷亡過於慘重而退了回來。從日出到日落,大家隻是在軍帳中一籌莫展。
宇文成都受傷了嗎?
這個問題成了困擾大家的核心,原來……一個人,能對戰局起到如此大的影響……
第二天就這樣過去了,不料第三天一大早,大家正懨懨地,預想今日八成會和昨天一樣,就有探子飛奔著報了進來,說宇文成都在對陣叫戰。
宇文成都!一時間,我不知道是喜是悲。一麵希望他前日的傷真是好了,今天便又能上陣,一麵又擔心他和前次在山西似的,隻是咬牙苦撐……這重重思緒,直把我折騰得全身忽冷忽熱,隻是混混沌沌的,心裏一團迷茫……
一聽說對方排開了陣勢,將士們都是群情激奮。為將者,大約都是希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場的,總比兩下裏拖著不決的要好。
徐茂功沒有多話,張嘴就點了裴三兒:“元慶聽令!今日務須生擒宇文成都!”
“元慶得令!”裴三兒一雙眼睛直放光,氣勢如虹地喊了這一聲,拍馬就衝了過去。
我又是擔心又是緊張,隻顧著伸長脖子往戰場中央看,兩人交上手了!
裴元慶雙錘一舉,宇文成都便金鐺一擺,馬兒一錯,就朝裴元慶的背上招呼,裴元慶不得不回錘自保,眼看錘就要磕上金鐺了,宇文成都立即收鐺,催馬前衝,兩騎馬分開了,第一回合就這樣過去了。
我看得暗暗心驚,宇文成都的打法,分明是在避著裴元慶的錘。我清楚,宇文成都的力量絕不比裴三兒弱,他的性子又是向來不肯服輸的,這樣子的打法,隻有一個解釋……他確實是傷重未好……
今日兩人的戰法和前日大不相同,前日兩人碰麵,兩騎馬一直都死死地咬著,金鐺和雙錘互不相讓,隻要一撞上,就是互相較力的僵局。可今日,兩人打得奇快,兵器幾乎沒有相觸的時候,總是對過一照麵,又很快地分開。裴三兒到底年輕,碰上這樣的戰法,有些沉不住氣了,“哇呀呀”地隻是喊著。
我悄悄看了看我們這邊的將領,到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覺出了問題,麵上都是疑慮重重,吃不準宇文成都是示弱誘敵,還是真的受傷體弱。徐茂功蹙著眉,一雙眼睛隻是盯著場中,半刻也不放鬆。
忽然,宇文成都金鐺一晃,撥轉馬頭,朝戰場旁側的小路飛奔而去。這是……敗逃?……
裴元慶哈哈大笑了起來,猛地一催馬,隨後追去。
徐茂功從馬上立了起來,高聲喊道:“元慶!回來!”
然而,裴三兒的馬快,早就跑得不見了影兒,哪裏還聽得到徐茂功的喊聲。事實上,以裴元慶那樣驕傲好強的火爆脾氣,眼見勝利已是近得唾手可得了,他即使真的聽到了,恐怕也不會回馬的。
“二哥!”徐茂功急急向二哥道,“得把元慶追回來,那條路過去是座峽穀,宇文成都獨走了那條路,怕是有詐!”
二哥還沒答話,我已拍馬竄了出來,喊了聲:“我的馬快!我去追!”心裏想著,反正不用交戰,這一次若能將功折罪,二哥和徐茂功在其他反王的麵上也不至於太為難了。
元慶中計遭埋伏 秦瑤受困得援救
踏雪玉兔駒一路飛馳,難怪徐茂功會如此擔心,這裏的地勢很是嚇人,一開始還能勉強算是平川,越往前走,兩旁的土山竟越來越高了,隻把那條路夾在中間。像這種地方,隻要兩邊山上有人埋伏,再把一前一後的路口堵了,箭也好,火攻也好,都是無處可逃。
我拚命打馬,終於,遠遠地瞧見了裴元慶的身影。
“三兒!”我大聲地喊他,“三兒!別追了!快回來!徐三哥說了,謹防有詐!”
裴元慶應該是聽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停下馬,宇文成都就在前麵,這個孩子,已是被近在咫尺的勝利衝昏頭了!
“三兒!”我隻能一邊喊他,一邊越發用力地加鞭。忽然,我聽到一陣“咕轆轆”的聲響,越來越近了。
我抬起頭,頓時驚得呆了,兩旁的山上滾下了大塊的巨石和粗壯的圓木,山的陡勢加快了它們的速度,先前的“咕轆轆”已變成了“轟隆隆”的巨響,這些石塊木頭正挾著滾滾塵土朝我們砸下來。
徐茂功果然沒有猜錯!我們中了埋伏了!
踏雪玉兔駒左一閃右一繞,避得很辛苦,可我還是催著它往前衝,裴三兒還在前麵!
忽聽前頭“嗷嗚”的一聲慘叫,那是裴元慶的馬!接連的石塊它沒有能避開,一塊巨石正中馬身,馬兒先還堅持著繼續往前跑,但很快就邁不出步子了,站定了下來,身子隻是抖。裴元慶剛要下馬來,不料又一根長木滾下來,裴元慶閃躲未及,雙腿被那塊木頭壓住了。
“三兒!”我急喊了一聲,猛撲了過去。
裴元慶的馬已支持不住,在主人的身旁跪了下來,我咬咬牙,拉過踏雪玉兔駒,讓它立在裴元慶的另一邊,用它的身子擋住兩旁山上滾下來的巨石。
“三兒,你怎麽樣?”我要緊先托起裴元慶的頭,還好,看上去脊椎什麽的都沒有問題,隻是腳被壓住了。
裴元慶緊抿著嘴,借著我的力量支起身子,伸長手臂就去夠壓在身上的長木,像是打算自己把它推開。
“別胡鬧了!”我想要斥他,但見他已是痛得臉色發青,底下的話我就說不出來了,隻是伸手把他的身子按在了地上,道,“你好好躺著,覺著有鬆動了就趕緊抽腿!”
裴元慶朝我看了一眼,分明疼得臉上身上都是汗,但就是緊咬著牙關,一聲兒都不哼。好在他總算聽了我的話,沒有再掙紮著坐起來,身子微往後仰,用兩條胳膊撐著地麵,隨時準備往後退。我看他這樣,放了心,俯身抱住那根長木,用力一挺身。長木往上跳了跳,裴元慶雙手撐地,迅速地往後退,還有一寸,他就可以把腿拔出來了!
不料,就在這時,踏雪玉兔駒忽然一聲悲嘶,身子已向我們衝了過來。我直起身子去看,竟是一塊巨石,一下子砸中了踏雪玉兔駒,馬兒吃痛,再也控製不住,整個身子,帶著那塊巨石的衝力,就向我們撞了過來。我來不及躲開,被它撞得一下子倒在地上,手裏的長木脫手落下,連人帶馬砸在了裴元慶的身上……
裴元慶仍是喊都沒有喊一聲,可他的身子分明軟了下去。我慌了神,趕緊先推開了踏雪玉兔駒,來不及檢查它的傷勢,又用力把那根木頭也拖開,可是,裴元慶的雙腿……已經……
“三兒!”我一聲還沒有來得及喊完,忽然一陣熱浪襲來,我扭頭一看,兩旁的山上竟開始滾落點燃的柴禾了!一捆一捆的,翻滾著急速下墜,連山坡上的野草也被引燃了,大火借著風勢,飛快地向我們蔓延過來。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風,鋪在地上,抱起裴元慶,讓他躺在披風上,自己一伸手挽住了披風上的束帶,拉過踏雪玉兔駒,翻身上馬,便準備這樣拖著裴元慶往外頭衝。
因為後頭拖了一個受傷的人,我不能跑得太快,一麵又要躲避山上滾下來的火球。踏雪玉兔駒也是受傷了,我感覺到它的四條腿一直在打顫。可是這時候,我已顧不上去心疼它,隻是殘忍地拚命抽緊韁繩,拉住它的頭,不讓它倒下去。
“喂……把我放開吧……”是裴三兒的聲音,我不理他,繼續艱難地往前走。
“放開我!”裴三兒直起嗓門,用力高喊了一聲,但很快,那聲音又軟了下來,話音中的執拗聽上去還帶著幾分孩子氣,“這樣下去,你也會死的……”
我仍是沒有停步,頭也不回,低低答了一句:“咱們是一起進來的,要死就該一起死!”
沒有人回答,我卻聽到身後“嗆啷”一聲,好像是佩劍出鞘的聲音,趕緊回頭去看,隻見裴元慶手起劍落,揮劍斬斷了披風的兩根束帶。我還來不及喊一聲,就見他猛地用劍柄撞在踏雪玉兔駒的身上,馬兒吃痛,撒腿就跑,我拉也拉不住,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告訴我姐姐不要太傷心!”就再也沒了動靜。
“三兒!!!”我瘋了似地大喊,他才十二歲啊!老天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踏雪玉兔駒越發受了驚,隻是沒命地狂奔。我伏在馬背上,已是全無心去注意周遭的情況,仿佛那火也罷,巨石也罷,都與我渾無關係,恍惚間,似乎我這一條命,也是可有可無的……
“嗒嗒——嗒嗒——”
是……馬蹄聲?我心上一團混沌,卻隻有這馬蹄聲,聽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很熟悉……
好像有一雙手,拉住了我的馬韁,踏雪玉兔駒不再驚恐地亂衝亂撞,而像是順從地跟著那人走了。一直炙烤著我的熱浪漸漸地褪去了,我心神一鬆,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一片漆黑中,我看見裴元慶的臉,有時挑著眉在笑,有時耷拉著眼角好像要哭,又有時,隻是瞪大了眼睛,眼裏有孩子們特有的既像委屈,又像討饒,還帶點撒嬌的神情……
“告訴我姐姐不要傷心……”
“不要傷心……”
“傷心……”
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不停地在我的耳朵裏盤旋,我隻覺得心都要被這一聲聲的低喊撕裂了……
好不容易掙紮著醒來,一睜開眼睛,微抬起自己的手,竟瞧見仍纏在手上的披風束帶,半截殘存的帶子上沾滿了鮮血,那是……他的鮮血嗎?……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眼淚奪眶而出,三兒……我幾乎難以相信,昨天還那樣鮮活的生命,隻不過隔了一天,就……
“公主,您醒了!”一個聲音溫和地響起,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和喜悅。
我費力地轉頭去看,這個聲音……這張臉……都很熟悉……“啊!你是……”我脫口驚呼了一聲。
他笑了起來,像是很高興:“公主還記得小將?小將從公子姓宇文,單名一個‘義’字,公主叫我‘阿義’就好。”
我點點頭,忽然察覺身下的床仿佛在動,不由得問道:“這裏是……”
宇文義很快地答道:“公主但請放心,這是咱們公子的座船,小是小了點,不過不會有別人來的。”
我心裏一顫,分明已隱隱猜到了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我怎麽會在這兒……”
宇文義有些訝異地答道:“公主不記得了嗎?是公子把公主救回來的。”
原來,那個大火中出現的人影……果然就是他……
一想起那場火,我已是控製不住地戰栗。是他……是他設了這計……是他誘使三兒步步深入……是他……殺死了三兒……
“三兒……”我喃喃道。
“三兒?”宇文義愣了愣,問我道。
“三兒!三兒怎麽樣了!”我一下子激動起來,大聲喊道,全沒有注意到宇文義對這個名字的迷茫,心底深處隱隱地升起一絲希望,他救了我,也許,也有人同樣救了三兒……
“他死了。”
一個聲音漠然地響起,極其平淡地說出了這句如此無情的話。
“你……”我本有多少話要向他問起,他的傷……他的處境……可再次見麵,我竟隻說了這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宇文義一見著他,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屋子裏隻剩下了我與他,分明是對麵注目,卻像是隔了一個世界似的遙遠,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與他初見。隻是這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不僅是他,還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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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 -天真不是我的錯- ♀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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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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