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綿綿陰陽相隔 情切切死生契闊
我掙紮著想要起身,卻隻覺得腿上疼得厲害,大概是被石塊撞的,也許是灼傷,我已無心去管它。忽又想到三兒,他已經再也感覺不到痛了嗎……
“別動,你也受傷了。”他疾步走了過來,伸手按住我,低聲道。
他的手一觸著我,我竟一下子戰抖了起來,猛地甩開他的手,淚滂沱而出:“你殺了三兒!他才十二歲啊!你怎麽這麽狠心!”
我隻是推了一下他,沒想到他竟沒能站穩,退了半步,身子一歪,他趕緊撐住床邊的小桌子,才勉強穩住身形。
“你怎麽了?……”看他這個樣子,我禁不住一時拋開滿心的恨意,隻是惶聲道。
“沒事。”他淡然答了一句,手上用力,便要直起身子。不料他剛一動,身子竟又一次軟了下來,這一次,他直用手按住額頭,緊蹙著眉,麵上已是隱隱泛白。
我心裏一痛,拖著一條腿,從床上下來,跛著挪過去,扶住他的身子:“慢點……”我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扶到床上坐好。我見他還是撐著額頭,便輕輕把他的手拿開,跪在他身邊,替他緩緩地按著額角,小心地揉著,一直深入到腦後的發髻。
好一會兒,他微微吐了口氣,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引著我的手輕輕放下。我看他的臉色還是白,手心也是冰涼的,我不放心,便伸出另一隻手,用手背替他探了探額頭,熱得燙手。
“你燒得厲害……”我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病中的人對聲音尤其敏感,我不想刺痛了他。
“沒什麽,一直都是如此,明早就會褪了。”他沒有再推開我的手,反而微微闔上眼睛,麵上雖帶著倦容,但看上去已不似剛才那般緊板著,而是顯得輕鬆了不少。我想定是我手背的清涼讓他覺得好過了些,便將手貼得越發緊了些,像要把他額上的熱度都化了似的……
“你這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的心隻是揪著,一時間竟覺不出疼,隻是我的手一直在顫著。
他似是微一猶豫,才答道:“也有些日子了。”他答得很淡,仿佛這件事無關緊要,而且也全不關己似的。
“有些日子是多久?”我不肯就這麽放過他,追問道,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嘴裏已不禁道,“難道是……山西那次?……”
他不答,我的鼻子直是發酸,隻好拚命用力,把眼淚往肚子裏咽。這麽久了……他就天天受著這高燒的折磨……也沒個人照顧……前日,我看他戰場叱吒,還以為他是都好了,誰料想,他又是這麽咬牙苦撐……
門外忽然有了聲音,是宇文義:“公子,張公公來說,皇上等公子去回話。”
“嗯。”他應了一聲,便站起身來要走。
我不舍,輕輕拽住他的衣角,道:“早些回來,你得多休息……”
他回過頭,眼睛隻看著我,眼神仍是那般冷然,但我卻察覺了一絲木然的空洞,教人看了隻覺得揪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殺他……”
他極難得地緩了聲調,話雖盡了,語音卻兀自連綿,隻像是在謂然歎息。我有一刻的恍惚,等我醒過神來,他已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我聽出了他的無奈,他的身不由己……就像老楊林殺了爹爹……兩軍對陣,總是難免死傷,可是,這一個輕描淡寫的“難免”,卻將留給至親至愛的人們多大的傷痛……
我挑亮了燈,想一回,又流下了淚,那一日,我死命從三兒的手裏護下了他,可是,隻不過隔得一日,三兒竟死在了他的手裏,如果那日我不護他,那麽死的會是他吧……這樣說來……三兒豈不是因我而死……
我翻來覆去地想得恍惚,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忽然感覺到一陣風,許是江上的風格外冷些,我不禁打了個寒噤,清醒了過來。
抬起頭,第一眼便瞧見他站在門邊,正細心地把門掩上,一回身,看見我已醒了,他的眼裏便掠過一絲歉意:“吵醒你了。”
“什麽時辰了?”我瞥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問他道。
“醜時了。”他輕聲道。
我不覺忿忿:“這楊廣怎麽這樣!他自己不要睡覺,難道別人都不要睡覺了嗎?”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蹙著眉,手支在桌上,撐著頭,微微闔上眼睛,低低道:“不是皇上,軍中還有些別的事。”
看他一臉倦容,我實在不忍心再向他埋怨什麽,隻是站起身,替他鋪好被褥,輕聲喚他:“快睡會兒吧。”
他睜開眼睛,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很柔和,我已從他的眼中感覺到了他對我的安慰:“不睡了,寅時還要預備點卯。”
我不依,堅持道:“那還有一個時辰呢,你快睡會兒,我替你看著,誤不了的。”
他瞧著我,眼神裏有些無奈,我便知道他是拗不過我,不覺一笑,拉住他,把他推到床上,催道:“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他睡下了,那雙眼睛又看了我一回,才緩緩闔上,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是一個淺淡的笑,隻是太過模糊了,就連我也不能確定……
他終是睡了,我怕燭火晃著他,便走過去吹熄了。一團漆黑中,我的耳邊又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或許是這黑夜格外靜謐,那個聲音,聽上去越發清脆了,隱了刻意裝出來的威武,隻餘了原本應有的稚嫩。
“姐姐!”
三兒到了那一刻,還沒有忘記他的姐姐。裴姐姐現在怕是已知道這消息了吧……她肯定很傷心……三兒從小就是她一手帶大的,卻不料年僅十二歲就戰死沙場……三兒讓我告訴裴姐姐,不要太傷心,可我身在這裏,連這最後一個囑托都沒法完成……
外頭隱隱傳來了更鼓聲,寅時了。我走到床邊,借著夜晚不甚分明的月光看他。他睡得並不很安穩,呼吸時急時緩,睡夢中,兩道濃眉也依舊是蹙著的。我實在不忍心叫醒他,點卯是卯時呢,讓他再多睡一刻吧……我這樣想著,重又在床邊坐了下來,目光卻再不肯移開,隻是望著他。
如今,我對他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連我自己都說不清了。我想說我恨他,可為什麽,見到他痛苦難受,我的心總是絞成一團,若說我對他……那三兒的死又當如何呢?……
他忽然動了動,我沒有叫他,他卻自己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看見我,擰著的眉竟舒展開了,他並不急著起身,隻是這樣躺著,側身看我,緩緩地闔了闔眼,模糊地輕聲道:“如果這是夢,不要醒……”
這樣一句夢囈似的癡語竟像是一下子把我的心掏空了,我跪在他的床邊,握緊他的一雙手,把臉貼了上去,喃喃道:“這不是夢……不是……”
“許多次……許多次……我看見你……”他的掌心忽冷忽熱,指尖一直在顫,我用力地握住他,想要以我的手給他安穩,“可是……都是夢……開始,我還希望能再見你,到後來……我便隻願那夢不要醒……”
他忽地低下目光,凝住了怔怔地看。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手背上,有晶瑩的水滴……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臉上是潤濕的,原來……那是我的淚……
“曾聽人說,相思甚苦。其實,有所思,有所牽掛,又何嚐不是一件幸事,總強過赤身來去,到走時也無人記得……”
他的最後幾句話說得急了些,不覺輕輕地咳了幾聲,我忙俯下身子,伸手替他撫著胸,一邊強作笑顏道:“說什麽呢,你還年輕,怎麽就說死呀活的……”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隻是緊緊地握在掌心,悄聲道:“如果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我本想說一句,怎麽又說死,可話到嘴邊,竟成了一個“會”字。
“你不恨我嗎?”他並沒有就此滿足,卻又問道。
“恨,你殺了三兒……”我剛說了這一句,便瞧見他的麵容一時染上了灰白,連嘴唇都有些哆嗦,趕忙接了下去,“可是……我也放不下你……”
他沒有回答,呼吸卻好像突然急促了起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微仰起頭,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離我越來越近了……近了……
恨綿綿陰陽相隔 情切切死生契闊
“公子,快到卯時了。”
門外,宇文義一聲輕呼,我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心下沒來由地多了幾分懊惱。側身看他,他也已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神雖是極淡,但一雙眼睛卻隻是瞧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不禁垂下頭,低聲問:“你今天還要出戰嗎?”
他搖了搖頭,答道:“不,昨晚秦王差人來報,說趙王的病已好了。”
李元霸嗎……是知道宇文成都這次又受了傷,定是難好了,便收了那裝病的把戲了嗎……
我又探了探他的額頭,像他昨天說的,燒確實是褪得差不多了。我拿過他的戰袍,看他下了床,便替他撐著,他略抬了抬手,便可以穿上。又拿過披掛,替他小心地披在身上,披掛很硬,我不覺皺眉道:“這個不好,這麽硬,你就不覺得硌嗎?回頭我給你做個裏子襯著,會舒服多了的。”
他輕輕笑了笑,他的笑,不像是從嘴邊吐出的,倒像是隻從鼻翼間呼出的,總是太快,太淡……“太麻煩了。”他說。
我故意嘟起嘴瞪他:“你這個人!是麻煩要緊呢還是舒坦要緊!這披掛是要和你的身子打照麵的,不軟和些怎麽行!”
“好……”往日,我隻覺得他的眼裏漆黑深邃,難見底細,今日,那雙眼睛卻隻似是漫了一汪泉水,泉水再深,也掩不去水底那幾縷柔波。
“答應我,不要出戰。”我捧著他的佩劍,卻不肯就給他,隻是立在他的麵前,堅決道。
“這……”他搖頭,“你知道,我不能答應。”
“答應我,無論遇到什麽情況,不要出戰。”我縮回手,把他的佩劍緊緊抱在胸前,他如果不答應,我就不打算還給他了。
“我……”他的眼裏透著為難,麵上已又白了幾分。
我硬起心腸不去看他,隻是倔強地抱著劍,擋在他的麵前,“答應我!”
他忽地伸出了手,指尖劃過我的眼瞼,便沾上了幾滴水珠,“我答應你。”
我一下子喜出望外,忘情地張開手臂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胸膛。
他不動,也沒有推開我,隻是這樣站著,任由我抱著他。
我開始覺得不好意思,不由慢慢鬆開了他,拿著劍,替他掛在腰間。
“我要走了。”他輕聲道。
我點點頭,覺得他的勒甲絛斜了,又解開,替他細細地重新打過。忽又覺得他的戰袍有些皺褶了,想要替他理平,但終是強自忍住了。
“早點回來……”我剛說了這句話,忽然覺得這幾乎像是一個妻子在送丈夫遠行時說的話了,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不禁拿手掩住臉,羞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你……會等……”他像是要說一句話,可卻遲疑著,終是未能說完。
我卻已知道了他要說的話,低著頭,幾乎是悄沒聲兒地道:“我就在這裏等你。”
他終是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中,心裏竟像是被抽空一般,隻覺得有什麽東西,也隨著他一起去了……
我一個人留在船艙裏,因這裏是隋營,宇文成都是背著人把我藏在他的船上的,若是出去,不僅我會有危險,還很有可能連累他。我便隻能下了舷窗關了門,躲在裏頭,聽遠處隱約的戰鼓,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覺到那番激烈和殘酷。
一邊是二哥、小程……一邊是他……哪一邊我都放不下,心裏隻是沒有主意,我該怎麽辦呢……
不知不覺中,胸前的衣襟已濕了一大片,這兩日,眼淚成了不值錢的東西,總是想著想著就落下淚來。抬頭望望窗外,太陽慢慢升到中間,又一點點往江麵上落,我隻覺得自己的心也和這太陽一樣,直往下沉……
看看天色,估摸著他大約要回來了,我便趕著催宇文義去備下飯,想著他這幾日一直在船上,便要宇文義去熬點薑湯,怕薑辛辣傷胃,又多關照了一句要放些棗子一起熬,好把那辛辣中和了。我自己則找了件鬥篷,連頭帶身子一起兜住了,悄悄地跑到後艙,舀了一盆江水,跑回船艙,用紗布墊著,細細地把水裏的雜物濾幹淨了,便放在陰暗處晾著,單等他回來。
日頭終於沉入了江裏,宇文義進來點了燈,我便要他把備好的飯菜再拿下去熱一下,他依言端了,可瞧我時眼裏沒有藏下疑惑。
“阿義,你有話就說吧。”我對他道。
他顯然是早就憋不住了,聽我這一問,立即答道:“公主,您若餓了您就先吃吧,公子總是在軍營裏用飯,回來就不吃了。今日若不是公主在,船上也不會做飯的。”
我笑了笑,不答他的話,隻是道:“我等你家公子回來。”
宇文義無法,終究是端下去又熱了。我心裏隻是酸,軍營裏怎麽能吃得好呢……宇文義好是好,隻是,有些事情總是想不到的……
又等了半個時辰,他終於是回來了,我竟控製不住自己,一聽到他的聲音,便跑著去拉開了門,立在門邊等他。他走過來,瞧見我,步子便頓了,隻是怔怔地看我。我向他一笑,竟瞧見他的臉有些紅了。我唯恐他又是發燒,趕忙把他拉進了屋子,逼著他坐好。自己去取了一塊巾子,浸在先前準備好的江水裏,再絞幹了,替他捂在額上。他深吸了口氣,抬起手,想接過來自己扶著那塊巾子,我不讓,定要親自托著。他無奈地放下了手,任我替他敷著額頭。
“覺得好些了嗎?”我輕輕問他。
“好多了。”他隻是瞧著我,我見他眉眼間多有幾分輕鬆,臉色也好多了,這才相信他是真的好些了。
“吃過飯了嗎?”我拿下他額上的巾子,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總覺得還是有些燙,便又回身去把巾子浸在水裏,一邊問他道。
“吃過了。”他答道。我雖是背對著他,但我卻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總像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幾乎似是心靈感應了。
“吃了什麽?”我轉過身,毫不意外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笑,側頭問他。
“這……”他遲疑著,麵上有了為難的神色。
“你自己吃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嗎?”我臉上在笑,心裏卻隻是疼,這些年,他都是怎麽過來的……
“總不外乎是飯,菜。”他微微挑了挑眉,嘴角輕揚,語氣間竟有種輕飄飄的玩笑之態。
我怔住了,我從沒有想過,他……也會玩笑……許是我發呆的神情被他察覺了,他愣了愣,臉色竟變了,似乎像要回複到往昔那般冷然淡漠。我疾步走過去,他的臉頰總顯得很是冷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沿著那張臉的輪廓細細描摹,在眉梢和下巴的棱角處分外用了力,似是想把那棱角抹平,好教他的臉顯得柔和。
“不要……”我輕輕說,“不要變回去……我喜歡你現在這樣……”
他微仰起頭,整張臉便都落在了燭火的光暈裏,我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的棱角,就這樣,輕輕易易地,簡簡單單地,隱在了那團跳動的火光中。他總是緊抿著的唇悄悄一動,原來他的唇也是這般柔軟,往日卻總是覺不到……他半彎起的眼裏分明藏著笑意,嘴角卻不曾勾勒出一個笑。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撫著他的唇,替他撐起一個笑靨,可我終究是忍住了,並不是因為怕惹惱他,而是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會自己記起真正的笑容的。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尾音那一個隱約的上揚讓我喜不自勝,他不再那麽能沉得住了,我很高興。
“也許現在這個,才是真正的你。”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掠過他的唇,忽然有一種模糊的渴望,想要他的唇覆上我的,好噙著那般柔軟,融化在他含笑的眼波裏。
作者有話要說:某後媽在鍋蓋下偷眼瞧,請相信,kiss是會kiss上的說~但是時機未到咩~~~~光速逃走
尷尬人行尷尬事 情意中漸情意濃
“我得走了。”他輕輕撥開我拿著巾子覆在他額上的手,低聲道。
“營裏還有事?”我強壓下一聲歎氣,勉強笑道。
他低應了一聲:“嗯。”便要站起身來。
我趕忙攔住他,笑道:“等等,別那麽著急。營裏少了你一刻不會出亂子的。”
他瞧了我一眼,終是又坐了下來,他的一雙眼睛本是黑白分明的冷然,可此刻映著跳動的燭火,朦朧的光似是暈開了他眼裏的墨黑,看去便隻覺得柔和,“在船上悶了一日,委屈你了。”他輕聲道。
我一陣感動,他冒著風險將我救下,到了這一刻,竟還掛念著我是不是受了委屈,“隻要看你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了……”這一句話沒有經過太多思量,便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這才是我的心嗎?我想了一日,卻隻是了無頭緒,如今見著了他,這一句話竟就這樣浮上了心頭。
“今日趙王顯了神威,隻有瓦崗無一人帶傷。”他淡淡道。
這個結果我是料到的,怎麽說二哥於李家也是有救命之恩的,李家人雖常使手段計謀,但畢竟仍屬正派,這恩將仇報的事情,定是做不出來的。
聽他說及戰事,我的心又有些揪了起來,一麵怕他察覺又添了憂心,忙忙地岔開,道:“你今日且慢些走,我讓阿義準備了些吃食,你無論如何要吃點兒才能走。”我拉開門喊了宇文義,又回頭向他笑道,“一定是比你在軍營裏吃的飯和菜要好。”
他點了點頭,依了我的話。我便看著宇文義將備下的吃食送來,又退了下去。我自己走過去,替他擺好碗筷,向他道:“我特意讓他做了粥,就多吃了點,也不怕積食的。”
他接過筷子,低頭吃了起來。我雖也沒吃過,可這時卻一點不覺得餓,隻想看著他。
“好吃嗎?”我看他吃完了一碗粥,放下了筷子,便笑問他道。
“好。”他簡略地應著,眼睛又在看著我了。
我的臉上便有些燙,故意嗔他道:“別看我了,要不你又該不記得吃的是什麽了。”
他微微一愕,麵上現了幾分迷茫,喃喃道:“我剛才吃了什麽?”
聽他這一問,我不由得心裏一堵,這個人,莫不是吃飯也想著軍營的事,連吃了什麽都不知道。我忿忿地蹙眉答道:“你才吃了有筍幹、藕片、蓮子……”
我還要說下去,忽然瞥見他嘴角輕揚,側目瞧我,我一下子醒悟過來,禁不住喊了起來:“啊!你哄我呢!你分明都知道!”
他輕笑,我還不依,兩手攢起拳頭要打他,剛擂了他的胸膛一拳,忽見他臉色一變,雙眉微蹙,隱隱有了痛苦之色。我心裏一抽,拳頭早鬆開了,扶著他的身子,急問:“你怎麽樣?碰著你的傷了嗎?還是又發燒了?……”
我急得語無倫次,一句接一句地問他,他忽然伸出了手,溫熱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那雙眼睛已是半眯起,彎成了淺淺的月牙形。
“啊!你又騙我!”我跺著腳向他抗議,心下不由得懊惱,難道原本正經的人一旦會開玩笑了,就要上了癮,把人哄得團團轉嗎!
“嚇著你了?”他低下頭,略帶歉意地輕聲道。
我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撫著他堅實的胸膛,便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我隻是擔心你的身子……”
“我沒事。”他的手順著我的發絲,輕輕滑下,拍了拍我的背,“隻是,我真的要走了。”
“早些回來……我還讓阿義熬了薑湯……”我替他理平了肩上的褶皺,輕輕道。
他正看著我,剛要回答,忽聽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是宇文義:“公子,剛才送來的密報。”
“拿進來吧。”他站起身,向外頭道。
宇文義推門走了進來,將一封戰報遞給他。他剛拆開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最後朝我看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我看著他離開,撿起那封掉落在桌上的戰報,上頭隻有四個字:秦王密出。
這一次,我懸著心一直等到深夜,才將他盼回來,卻是宇文義把他扶進來的。
他的身子靠在宇文義的身上,腳下隻是無力地拖著步子,臉色發青,額上都是汗。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撲上去扶住他,連聲急問:“你怎麽了!”
他費力地側目看了我一眼,已是說不出話來,似乎想要搖頭,可隻是一動,眉就擰了起來,身子竟又軟了下去。
我強忍著眼淚,拚命用力撐住他,本想將他扶到床上,不料他隻是走到桌邊,步子就邁不開了。不得已,我和宇文義將他扶著在椅子上坐下,可他的身子已是脫了力,竟慢慢歪倒下去,我趕忙伸手攬住他的肩,半蹲下身子,讓他的頭靠在我的懷裏,隻覺得他的身子滾燙滾燙的,伸手想替他擦去臉上的汗,卻發覺他連牙關也是緊的了。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眼淚已經滾了下來,扭頭衝宇文義道:“快去請太醫!這樣不行……”
宇文義看著我,卻是一臉的為難,低聲道:“公子不讓。”
我急得直頓腳,又不敢喊出來,隻得壓著聲音道:“難道就看著他這般痛苦嗎!”
宇文義一滯,竟朝後退了半步,目光瞥向他,麵上已現出了驚恐。
我看宇文義這個樣子,心下已是明白,這樣的爭執,絕不是第一次發生。宇文義會怕成這樣,為了不讓請太醫,他一定是大發作過的。
我懷裏的人忽然一動,他的手已拉住了我的袖子,隻是輕輕一扯,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俯下身子,看著他滿臉的冷汗,隻是心疼,顫聲問他:“為什麽,為什麽不讓請太醫……”
他看了看我,嘴略動了動,似是想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還是宇文義回答了我:“公主,若是公子請太醫,那是一定要回明皇上的,到時候,整個軍營都會知道公子病了。”
我攬著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的處境,我也猜到一些,可是沒有想到,實際的情況比我想象的更糟……
“明早……會……”他忽然開了口,卻是每說一個字,身子都會跟著一抽,一句話未盡,胸膛已是劇烈地起伏,喘息急促,再說不下去了。
我已知道他的意思,有心想要不顧他的反對,讓宇文義立即去請太醫,可心裏也明白,如果我這樣做,隻會讓他的處境更艱難。我隻好抱著他,輕聲道:“如果明早還不好,答應我,定要讓阿義上岸去請個大夫來。”
他看著我,終是緩緩闔上了眼睛。我便知道他是同意了,心裏略感到了些安慰。見他有些緩了過來,便向一旁的宇文義打了個手勢,兩人一起把他扶上了床。
一整個晚上,他沒有睡過一刻,喘息……呻吟……我守在他的床邊,淚已是流幹了,隻是越發地心痛。我心裏本已漸漸地有了主意,可看他這樣,我說不出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硬是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伸手探他的額頭,仍是燙手,“不行,得去請大夫!”我攔住他,堅決道。
沒有想到,他比我更堅決,隻是搖頭。我沒有法子,見他就要自己撐著下床,隻好在一旁扶著他,幫他穿好戰袍。
宇文義送來的早飯,他一口也吃不下去,隻是一陣一陣的幹嘔。我特意要宇文義去打了涼水來,替他一點一點地擦去額上、臉上、頸上的汗。
許是水的冰涼有了效用,他看上去好了些,坐了一刻,深深地吸了口氣,一用力,單手撐著桌子,人便站了起來。
“一定要去嗎……”我不死心,捧著他的披掛,還是問了一句。
他不答,隻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神裏那般毫不加掩飾的溫存柔和,先前我還從未見過。
我知道,我是動搖不了他的決心的,便不再問他,隻是替他披上甲胄,動作越發小心,唯恐觸痛了他。替他穿胸甲的時候,我一直騰著一隻手,替他拖著沉重的鎧甲,隻是不忍放手,隻怕他虛弱的身子受不了那般沉重。還是他自己,輕輕握住我的手,引開了。
“我沒事。”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
“你騙誰呢?”我不肯看他,低著頭,這樣說了一句。
他忽然笑了一聲,喃喃道:“父親曾說,很多事,騙著騙著,也就可以成真。”
他說到他的父親,聲音裏總是有一種刻骨的冰冷。我心裏一痛,轉過身,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心上,看著他道:“你記住,這裏有一顆心,是和你一起跳動的。你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我把身子靠近他,兩顆心便好像貼在了一起,“你也記住,你若出了什麽事,這顆心是會碎的……”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雙手捧起我的臉,頭便向我低了下來。一定是因為高燒未褪,他的唇是火熱的,一下子覆在我的唇上,便將我整個的包裹。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急迫地喘息起來,好像已和他一起呼吸……
“為什麽流淚了?我弄疼你了嗎?”他的指尖輕柔地劃過,把我臉上點滴的潤濕蔓開了。
“是高興……”我不肯放開他,他的身子是滾燙的,我自己卻是掌心冰涼,好像離了他,便要凍得戰抖了。
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了抱我,終是走了。我看著門在他身後關上,又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坐在椅子上發呆,這幾日的疲憊都襲上心頭,隻覺得心力交瘁,竟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尷尬人行尷尬事 情意中漸情意濃
我聽到戰鼓聲,聽到馬嘶,聽到將士們的歡呼聲……我朦朦朧朧地探頭去看,戰場中央有兩個熟悉的身影,他握著金鐺,二哥舉著雙鐧,鐧鐺相架,火星四濺,刺耳的聲音不斷地響起。
我忽地看見他舉起金鐺,二哥交起雙鐧去架,卻被他壓得一沉,二哥險些從馬上摔了下去,我禁不住喊:“二哥小心!”我喊得大聲,兩個人卻都像沒有聽見似的。二哥撥馬後退,他緊追不舍,我隱約瞧見二哥的臉,不是戰敗的慌亂,而是冷靜的堅決。我急著喊他:“別追了!小心撒手鐧!小心回馬槍!”
……
忽然,有一雙手扶住了我的肩,一個聲音輕輕地喊:“快醒醒。”
我睜開眼睛,還在發抖,一眼看見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了他,流淚道:“你沒事……沒事……”
他的身子一縮,我的心就抽緊了,趕著問他:“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隻是道:“一點小傷。”
我不依,幫他卸了盔甲,撩起戰袍來看,他的右胳膊上有一條很寬的血痕。我一看那個印記,手就抖了,咬牙伸手試了試那寬度,不會錯的,是二哥的鐧。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看著他的胳膊抽泣,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可我卻根本無能為力。
“趙王戰敗,秦元帥追了出來,我便替他擋了一擋。隻是磕了一下,不要緊的。”他淡淡道。
我一愣,李元霸會戰敗嗎?八成是因著二哥的關係,故意相讓了。他呢?我又一次看他的傷,右手的胳膊,這個位置……我越想越不對勁。他分明隻要一舉鐺,二哥的鐧便是不可能碰到他的,怎麽會……
“你是故意的!你為什麽要用自己的胳膊去迎二哥的鐧呢?”我哭著問他。
他不答,隻是推開了我的手,把戰袍放下,掩住了那傷。我看著他的動作,忽然明白了過來,還會有什麽呢,他定是不願和二哥交戰,隻是陣前不能不出手。故意挨了這一下,便能帶傷回馬,而無需與二哥戰下去了。
“我知道你是顧念我,可是,看你受傷,我也……”我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看著他,心裏的那個念頭卻堅定起來了。
他把我攬在懷裏,緊緊地擁著,隻是不停地重複:“我沒事。”
我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他應該是比昨晚好多了,我狠了狠心,那一句話,我一定得說出口:“今天別去營裏了……行嗎?”他怔了怔,我不及等他回答,又急急接了下去,唯恐過了一刻,我便說不出來了,“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震,擁著我的胳膊已不覺鬆開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不讓他抽回去,急道:“你別誤會,我不去四明山,我想回瓦崗。三兒的事,我一定要親自去和裴姐姐說,是我害死三兒的,我不能連三兒最後的願望都完不成。還有……我想設法讓小程回兵,不要再……”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便一下子抱住我,低聲道:“裴元慶是我殺的,不要把這個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搖頭道:“那日在後山,是我攔著三兒不讓他傷你的,要不然,三兒不會死。是我害了他……”
“別這麽想……”他蹙眉看我。
我將手覆在了他的唇上,攔了他的話,輕聲道:“其實也沒有分別了,就算是你殺的,與我全無關係,如今我把心給了你,也已是對不住三兒了。包袱也罷,罪孽也罷,你記著,有我和你一起擔著,是我自願的。”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留在唇邊,低頭輕吻,好像要將那一個個細柔的吻印滿我的指尖……掌心……
“會回來嗎……”他的話裏,竟隱著從未有過的猶疑。
“會的。”我倚在他的懷裏,悄聲道,“就算小程不退兵,我也會回來……隻是,我有些怕你會為難……”我現在已很是清楚,兩軍交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顧念我,是不會存著心去傷瓦崗的人的,可是,那樣的話,在戰場上,他就很是危險,又或者,讓楊廣察覺了這一份私心,他就更難處了……
“保皇上度過了這難關,等回了京城,我就向皇上辭官退隱。”
他忽然說出了這話,直讓我心裏激蕩不已。等回到京城,他辭了官,我也不要什麽“公主”、什麽“將軍”,我隻要和他在一起,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就此不問世事,戰亂也罷,殺伐也罷,我既管不了,那就索性由它去吧……
“說定了!”我看著他,這麽多天來,第一次真正開心地笑了。
他也看著我,唇微微一動,唇角竟漸漸揚起了,下頜沒去了棱角,眼裏隱去了冷漠,他笑了……他終於牽動著嘴角,將那本已罕見的笑浸染了唇,在整張臉上蔓開……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歪著頭看他,眨著眼睛笑。
他朝我微一挑眉,雖沒有說話,但那疑問已在他的眼裏了。
“答應我,你以後要經常笑。”我輕聲道。
“這可不行,說不定,沒過多久,你就會覺得我笑得太多了。”他含笑看我。
我捏著拳頭捶他,嚷道:“才不會呢!我喜歡看你笑!”
他伸手抓住我的拳頭,眉眼間一絲無奈,卻又很快化入了笑意中:“好,我答應,你將來可不要後悔。”
“將來……”我噙著這個字,覺得心裏似已盛不下那幸福,滿滿的就要漫出來了,“我和你的將來。”我撫著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唇……
“也許,還會有……”他說了幾個字便頓了,隻是看著我笑。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隻是羞得掩著臉。他便把我攬得更緊了些,向我俯下身子……
“嘭!”
平地裏,炸雷似的起了一陣巨響。緊接著,便是連綿不覺的炮聲、刀劍聲……
宇文義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大聲道:“公子!出事了!”
宇文氏患難謀反 李世民危急送藥
從宇文義身後敞開的門裏我可以看到,江麵上有一團火光,那個方向……似乎是楊廣的座船……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剛解下的佩劍又拿在了手裏,“你留在這兒。”他對宇文義吩咐道。
“不!”我堅決道,“我在這船上沒事的,讓他跟著你去吧!”
他剛要說話,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二公子!”
他向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和宇文義走了出去,臨門帶上了門。
我躲在艙裏,把耳朵貼在門上,屏氣聽外頭的動靜。先前說話那人已上了船來,衣物悉索,聽著似乎像是行了大禮。
“你這是做什麽?”我聽到他沉聲問。
“小人帶來皇上的旨意,加封殿下為太子儲君。”說話的聲音極盡諂媚。
“什麽?!”我聽出了他的驚訝,我也吃驚不小,皇上?這肯定不是楊廣。
“殿下還不知?皇上已於方才即位,稱‘許王’。”
原來這就是方才那般混亂的緣由!宇文化及反了!宇文化及一直為北周亡國的事耿耿於懷,他是北周皇族的後代,雖然向楊廣稱臣,可心裏始終都有反意。到了今天,內憂外患,他終於是反了!
外頭一片寂靜,他默然不語,良久才問道:“秦王呢?”
我忽然記起前日的那封密報,“秦王密出”,那日,他回來以後高燒不退,我一直不曾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此刻聽他單問起“秦王”,料想那日之事定是不尋常。
“秦王已往皇上的龍舟賀喜!”這一句回答多少帶著得意。
我又是一驚,李世民竟然願意向宇文化及稱臣?他打的是什麽主意?以他的野心,怎麽可能會臣服於宇文化及?可是,聽到這一句,我心裏也清楚,楊廣是大勢已去了。李世民既已稱臣,李元霸也一定不會護著楊廣了。宇文化及又是宇文成都的爹,這樣一來,全心向著楊廣的隻剩了老楊林,可是,老楊林領著登州的人馬駐紮在四明山下,如今宇文化及先發製人,若是再對外封鎖了消息,老楊林別說馳援不及,就是知情也難啊。
“跟我走。”他並沒有再理睬那人,隻說了這一句,我便聽到宇文義應了一聲,兩人大踏步地離開了。
我一個人躲在船上左思右想,宇文化及謀反這並不讓我意外,我沒想到的是,這樣重大的事,他竟然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告知,反倒是李世民,倒像是早就得知似的。是因為宇文化及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不會支持他的嗎?至於李世民,我就更不明白了,從上輩子殘存的印象中,我找不到一點關於李世民和宇文化及結盟的記憶,是張洋嗎?他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想著李世民和李元霸,我又擔心起他來。一個太子之位是不會讓他屈服的,可是,若宇文化及得了李家人的相助,對他而言,無疑是大為不利的……
“太子殿下!”
我忽然聽到有人這樣大聲地喊了一句,緊接著,便感到船身一晃,像是有好幾條船靠了上來。
“滾!”一聲低喝,我猛地站起身來,是他回來了!
“太子殿下,請恕小的們無禮,皇上的吩咐,讓小的們一定要護太子周全。”一個人說了這一句話,一時間便有好幾個聲音應和。我暗暗心驚,宇文化及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竟派了那麽多人來看著他。
他並沒有急著推門而入,而是立在門口,我聽到他的手指似是無意識地在門上輕叩了幾下。我會意,趕忙貼緊牆角藏好,又過了一刻,門開了。
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隻覺得心已懸在了嗓子眼。從半開的門裏,我可以看到外頭晃過好幾個黑影,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楚,但那一種迫近的危機,已像是烏雲似地,壓在了我的心上。
他緩步走了進來,門剛在他的身後關上,他的身子就軟了下去,單膝跪地,隻是痛苦地喘息著。
我趕忙衝了過去,扶著他,剛要開口問他,他已勉強支起身子,衝我搖了搖頭。我下意識地朝關緊的門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隔牆有耳……
我扶他慢慢走到桌邊,在椅上坐下,他看上去很累,額上也依舊很燙,但精神像是還好,不像前日晚上那麽嚇人。我略放了點心,船艙裏已沒有涼水了,我便站在他身後,替他輕輕按壓額頭。
“出什麽事了?”我輕聲問他。
“皇上被幽禁了,我闖了龍舟,皇上已不在那裏了。”他低聲回答,聲音裏隱隱透著擔憂。
我看著他,我一點也不擔心楊廣,隻是,我擔心他……
外頭有人敲門,是宇文義的聲音:“公子。”
宇文義並沒有和別人一樣,管他叫“太子殿下”,這一聲“公子”,在這個時候聽起來,竟是如此親切,有一種教人心安的感覺,仿佛剛才發生的那一切都是假象。
我重又去躲在牆角,回頭望他,便見他自己用手按著額頭。我心裏一痛,知道這高燒是將他折磨得苦了……
宇文義送來了吃食,還有一盆涼水。大概是為了避嫌,宇文義並沒有帶上門,我不用看也知道,外頭定是有好幾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艙裏了。我隻是看著他,宇文義進來的時候,他就已放下了按著額頭的手,看上去是隨意地坐著,身子卻是挺得筆直的。
宇文義把東西放下以後就走了,沒有再說一句話。門剛剛掩上,我就跑向他,他的身子很燙,臉色也越來越差了。我跑著去拿了巾子,在涼水裏浸了浸,便回來替他敷在額上。看著滿桌子的菜,不覺輕聲勸道:“你就吃點兒吧。”
他隻是搖頭,目光剛一觸著桌上的菜,便很快移開,手已不覺擋著嘴。
我知道他是見了那些犯惡心,心裏隻是痛,便趕緊把那一盤盤菜都移開,單挑了一些清淡的素菜,拿水衝淡了,端過來,幾乎是哀求地道:“你就喝點兒水也好,這麽水米不進的,身子可怎麽吃得消啊……”
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終是點了點頭。我忙忙地拿了勺子喂他,他要接過來自己吃,我不讓,非要親自將那吃食送到他嘴裏才放心。他無法,便隻得由我喂他。好不容易看他喝了三四口,便蹙眉擋了。我強忍著眼淚,收了碗碟,笑向他道:“既吃完了,早些睡吧。”
我扶他到床上躺下,守了他一會兒,看他睡著了,自己就在一旁的榻上睡下,好就近看護他。
大約是半夜時分,我突地驚醒了,黑暗中一片寂靜,沒有一絲異樣,可我的心卻猛跳了起來,下意識地第一眼便去看他,微弱的光線下,竟見他睜著眼睛,也在看我。目光很平靜,我鬆了口氣,起身走到他床邊,輕輕笑道:“怎麽了,睡不著嗎?”
他看著我,分明是如往常一樣淡然柔和的目光,我看在眼裏,心卻忽然抽痛了起來,那一種目光,好像有什麽東西……像是……留戀……
留戀?!……
我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撲在他的肩上,隻是惶急地問:“你怎麽樣?你覺得怎麽樣?”
他不語,臉上忽然一陣泛紅,他身子一歪,一股血箭從他的嘴裏噴出,連我的身上也濺上了斑駁的血跡。我害怕極了,伏在他的身上失聲大哭。他接連吐了好幾口血,已是虛弱地無法轉身,我抱著他的身子,幫他躺回到床上,他的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唇邊還留著血跡,可他的眼裏,沒有一絲痛苦,竟有了一種清澄空明之感。
我什麽也顧不上了,衝到門前,拉開門大聲地喊:“太醫!快來個人去請太醫!”
船上起了一陣騷亂,第一個衝到我麵前的,是宇文義。
“公子?”他隻說了這兩個字,眼睛直瞪著我,神色間竟透著驚恐。
我點頭,說出話來已是不成句子,隻是不停地道:“快!快啊!”
宇文義跑著去了,我躲在門後,見他緊張地和外頭守著的幾個人說了幾句話,不料那幾個人竟哈哈笑了起來,有一個人語氣輕浮地道:“這又是什麽把戲?太子重病?方才在龍舟十來個人都擋不住的又是誰?”
宇文義隻是不停地低聲解釋,那些人卻仍無動於衷,最後有一個人似是好心地說了一句:“你回去吧,你就是再說也是不可能的,皇上說了,讓我們一步也不得離開太子,除非太子肯領了皇上的旨意,受了封,我們才能離開。”
聽到這一句話,我心下已是明白,宇文化及利誘不成,連威逼的手段也不惜對自己的兒子用上了。宇文義疾步趕了回來,隔著門悄聲道:“公主,小將去找人,還請公主照顧好公子。”
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幸好還有一個人忠心耿耿,我噙淚應道:“你自己小心。”便聽著宇文義的腳步遠去了。
宇文氏患難謀反 李世民危急送藥
我回到床邊,將他的手握在掌心。他的麵上已有了倦容,可一雙眼睛還是不願闔上,隻是看著我。我替他撥開擋在額前的發絲,輕聲道:“阿義去請大夫了,很快就會回來,你若覺得累,就再睡一會兒吧。”
他淡淡一笑,語音雖弱,卻很清晰:“我怕我一睡過去,就再見不著你了……”
我心裏一抽,急道:“不會的!”可我雖這樣說,心裏也已害怕起來,不再勸他休息,隻是靜靜地陪著他。
兩人都沒有說話,外頭也沒有了聲響,大概那些人見沒有什麽事,也就去睡了。我隻覺得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宇文義卻還沒有回來,那沉寂便越來越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去想,那一個念頭卻總是不時地撞在我的心上:他能挺得過去嗎……
忽然,他打破了沉默,輕聲道:“小的時候,我很怕水。”
他很少說他自己的事,此時突然提起這個,我不禁笑了笑,道:“原來你也有怕的東西,我一直都以為,你什麽都不怕。”
“怕……我常常會害怕……”他喃喃道。
這一句話,他說得竟有幾分落寞,我忙忙地岔開:“為什麽會怕水?”
“那時,娘的院子裏有一個很大的水缸,原是養魚的,隻是娘久已無那個閑心,原來的魚都死了,隻剩了那缸。”他喘了口氣,又道,“我常常見娘呆呆地往水缸裏看,便總覺得那裏頭有什麽東西,把娘的魂魄收去了。”
他說起童年的事,表麵的平靜下,總是帶著一種藏得很深的隱痛。我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頰,輕輕笑道:“那我們以後不養魚,就養雞吧,或者養些豬,以後你不做將軍了,咱們說不定要窮得沒米下鍋,養著那些,到時候還可以充饑。”
他笑了起來,喘得急了些,便輕咳了一聲。我忙替他撫著胸,道:“你也別那麽著急,咱們總會有辦法的,我說不定可以去給人做靴子,你不知道,我做的靴子可有機巧在裏頭的呢。”想起我給小羅成做的那幾雙靴子,這一刻,心裏竟都是苦澀。
他又笑,才要說話,卻又咳得蹙了眉,我看他的臉色隱隱泛青,連唇都沒了血色,終是熬不住,淚湧了出來。我握著他的手,直是哽咽,低聲道:“到那時,你的傷也都好了,我們每天一起騎馬,看遍群山峻嶺,我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他慢慢止了咳,卻也不說話,隻看著我。他好像很累了,眼裏有一層迷蒙,眼瞼微微顫動,似乎就要闔上。我有心想叫他別睡過去,可看他那樣疲憊,又不忍心。我俯下身子,把臉貼上他的胸膛,很久以前,我也這樣做過,現在我卻隻是懊悔,為什麽空耗了這許多的時光,我本該陪著他,那樣,也許他也不會落下這一身的傷病……
“你若想睡,就睡吧。我隻守著你,哪裏都不去……”我悄聲道。
我說得很輕,也很模糊,但我知道,他是聽見了。因為他的唇邊有一絲笑,那雙眼睛終是闔上了。
我聽著他漸漸均勻,卻越來越微弱的呼吸,隻是用手輕撫著他的臉龐。本來,因為發燒,他的身上總是很燙,可是此刻,燒卻像是褪了,他的臉上竟透著涼意。我把手掌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想留住那僅存的溫度,可卻發現,一切都隻是徒勞。眼淚串成了線滾下,我怕那淚水落到他的臉上,便趕緊轉開了頭,卻隻看見,他的身子也開始僵硬了……
“秦王殿下!”
外頭忽然有人喊了這麽一聲,我一下子站起身來,是李世民?他怎麽會來了?
好幾個人的腳步聲朝這邊來了,我本該躲起來,可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來。被人發現了又怎麽樣呢?這或許是他最後的時光了,我要陪著他,誰都不能把我從他身邊拉開。
“皇姑姑。”這一聲熟悉的稱呼,聽上去是照舊的親切溫和、笑容可掬。
我不理,現在我的心裏、眼裏,都隻有一個人。
“公主!秦王殿下有救命的靈藥!”宇文義忽地大聲道。
我一震,站起身來,直直地瞪著那個含笑站在門邊的人。
“皇姑姑終於肯正眼瞧我了嗎?”李世民雙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笑道,“世民這裏倒是有一味祖傳的靈藥,隻要還有一口氣,都會有奇效。世民到此,便是要將此藥相贈,不過,要皇姑姑答應一件事。”
“是什麽!你快說!”我急道。靈藥……若能救他,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皇姑姑還記得在太原時世民向你問起的那句話嗎?你若肯相告,這藥世民就贈與皇姑姑。”李世民悠然道。
太原……是說將來誰主天下的事嗎?我不由冷笑了一聲,道:“好!你既然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隻要那靈藥真的有效!”
“可以。”李世民從懷裏掏出一個黑匣子,打開,裏麵是一個翡翠玉瓶子,“這裏頭一共有五顆藥丸,前三日每日服一顆,用溫水送下,隔得兩日,再服一顆,再隔三日,服下最後一顆,必有奇效。”
我接過了藥,緊著倒出一顆,宇文義早端來了溫水。我俯身想要喂他吃下,可是他的牙關已是緊了,根本吃不下去,我含著眼淚,自己噙了那藥,嘴對嘴地替他把藥送了下去。
隨後便是提心吊膽的等待……我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仿佛這等待再也沒有盡頭……忽然,他動了……我欣喜若狂,撲到他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瞼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撫著他的眉,他的眼睛,指尖感覺到了他輕微的回應。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怎麽又流淚了……”
這是他醒來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我便笑:“哪兒有,你醒了,我怎麽還會流淚呢?”可是淚卻一直都不斷。
他掙紮著要抬手,可終是無力,我看著心疼,便替他托著手,順著他的力引著。他的手一直伸向我,指尖觸著我的臉頰,替我拭去一顆淚珠。
“答應我,不要再流淚了……”他低聲道。
“答應我,一定要好起來……”我捧著他的手貼在臉上,看著他道。
“我答應。”
他說了這三個字,我便感到他的手上蓄了力,似是想要攢緊。我扳著他的手,替他握成了拳,又用雙手覆在他的拳上,緊緊地握住,好像這整個世界就在我的掌心中了。
江上靈藥顯奇效 營中棍棒逞凶威
“皇姑姑,既是藥已見效,世民就先告退了。”有一個聲音慢悠悠地道。
我這才想起,還有一個人也在這裏。
我轉身麵向他,道:“多謝你的藥。你這就走了嗎?那件事你不是很想知道嗎?”
他嗬嗬一笑,答道:“皇姑姑已答應了,世民自是信得過,此間不便說話,不若候時機恰當,再聽皇姑姑詳談。”說著,他躬身行了個禮,便要離開,我看著他行了兩步,忽又回過頭來,似是體貼地壓低了聲音,卻分明清晰地足以讓這屋子裏的人都聽到,“世民倒險些忘了,還有一事,恩公秦元帥的話,若皇姑姑無事,隻是滯留在此,他就再沒有你這個妹妹。”
我一震,忽然聽到床上有了動靜,我顧不上回答李世民,轉身跑了回去,果然見他正掙紮著要撐起身子,我趕忙按住他,輕聲道:“不要緊。”
他看了我一眼,隻是不肯躺下,卻向李世民道:“秦王果然是去了敵營。”
李世民遠遠地看著他,笑了笑,回道:“彼此,彼此。我若不去,還不知宇文將軍把敵將偷藏在座船上。”
我一驚,便知李世民指的是我,不由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李世民悠然答道:“皇姑姑那日被大火所困,其後便失了蹤跡,亦無消息道皇姑姑已身故。恩公自是心焦,向世民問起,也提及了皇姑姑與宇文將軍之……”他頓了頓,麵上一抹含義不明的笑,這一頓顯然是故意為之,“世民受恩公所托,細查了查,皇姑姑的事便知曉了。”
我還沒有察覺什麽,忽然看到宇文成都蹙著眉,目光冷沉地射向一旁站著的宇文義。宇文義隻是低著頭,像是全沒有看到這一道目光,鎮定自若地垂手立著。我猛然意識到了異樣,我在這船上,除了宇文成都,就隻有宇文義知道了,李世民縱然要查,又能從哪裏查起?而且,今日之事,宇文義說去找人,隨後李世民便到了……李世民身為秦王,宇文義隻是一個家將,輕易怎能見到他?
我打了一個寒噤,這個我一直認為是忠心耿耿的人,莫不是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皇姑姑若決定要回去,世民願意相助。”李世民泰然自若地避過宇文成都的目光,轉向我笑道,“皇姑姑,由世民勸上一句,為了宇文將軍,你們也不妨早些離開此地吧。”
他格外著重地道了一聲“你們”,意思已很是明白,分明是要我和宇文成都一起離開。
李世民走了,宇文義也跟著退了出去。我坐在床前,想起李世民的話,心裏隻是覺得酸楚,二哥……二哥竟說出那樣的話……他對我一定是恨極了……二哥為人,一向忠誠正直,可如今,我不僅護了敵將,還留在敵營不回去,任誰看來,都會說我一個背叛謀逆之罪了吧……二哥定是容不下的……
“讓你為難了……”他已無力撐起身子,隻是躺在床上,輕聲道。
我轉向他,勉強笑了笑,道:“你說什麽呢?二哥定是一時氣話,從小二哥就疼我,不會怎麽樣的。”
“明日,你就回去吧。”他並不聽我的解釋,這樣說道。
“不!”我喊了起來,“我絕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笑了笑,道:“我沒事,他總是我爹。”
聽他這樣一說,我不由得皺眉恨道:“連太醫都不讓你請的爹?”
他麵上一白,我立即懊悔把話說得這樣重,隻是柔聲求道:“讓我留下吧,我的心都交給了你,你就忍心看我的身子和心兩相分離嗎?”
他低歎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了。我看著他,有心想勸他和我一起離開,可這話終是沒能說出口。不管楊廣對他如何,他對楊廣總是抱著臣子的忠誠之心,此時要他離開危難中的楊廣,我說不出口……
天漸漸亮了,我不肯離開他,就趴在他的床邊過了這一夜。早上,我還有些迷糊,忽然一下輕微的“鏘”聲讓我猛地驚醒了,剛要直起身子,竟發現肩上蓋了一件罩袍。我伸手拉下,這是……他的……
“你醒了。”
我轉身看去,竟瞧見他披掛齊備,佩劍在身,筆挺地立著,含笑看我。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幾步跑過去,扶住他的身子,急道:“你怎麽起來了!才好了一點,又要折騰自己了嗎!”
他輕輕拉開我的手,淡淡笑了笑,道:“我沒事,秦王的藥很有效。”
我還不信,踮起腳去探他的額頭,燒居然褪了,又握住他的手,掌心不再冰冷汗濕,他的手穩定而有力。我欣喜若狂,一下子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懷裏,隻是垂淚。他用手托起我的臉,低頭道:“怎麽又流淚了,你答應過我,不再流淚的。”
我含著眼淚笑,回他道:“我答應的是不要難過地流眼淚,可是高興的時候,我還是要流的!”
他一愣,眉眼微彎,目光裏閃過一絲忍俊不禁,看著我道:“你這個強詞奪理的丫頭。”
我扭著身子不依,嘟起嘴:“你說誰強詞奪理呢!”
他伸手攬住我,無奈地道:“我。是我強詞奪理。”
我笑得越發歡了,倚在他的懷裏,這一番失而複得的溫暖,還有他的氣息包裹著我,我隻願這一刻便就成了永恒。
“該走了。”他低聲道。
“走?去哪裏?”我茫然地問他。
“送你回去。”他的指尖撫過我的發,留下一串細柔的酥癢感。
“你……你也去?”我幾乎不敢相信,顫聲問他。
“這樣,你可願回去了?”他擁著我,悄聲問道。
我喜出望外地點頭,這個結果是我原先想都不敢想的。我並沒有去細想是什麽使得他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楊廣,我隻是感謝上蒼,讓他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我知道未來,哪怕有他,楊廣的氣數也是盡了,若是和楊廣在一起,就連他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能和他一起離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外頭有人輕輕叩門,宇文義進來了。
“公子,秦王殿下的船在等著了。”宇文義恭敬地垂頭道。
他看了宇文義一眼,並不答話,隻是牽著我的手從宇文義的身旁走了過去。小心地繞到後艙,果然見著了一條小舟,正靠在我們的船舷上,我與他的馬已被帶上了小舟,一個舟子默不做聲地立在船上,見我們過來,便彎了彎身子。
他讓我先上了小舟,他自己卻轉向了宇文義,一言不發地看了宇文義一回,才沉聲道:“你留下。”
“公子……”宇文義身子一震,抬起頭來看他,雖然眼裏有幾分訝異,但麵上卻是一反常態的平靜,“公子,小將多謝公子不殺之恩。”
“你不用謝我,”他的語聲也是一樣的淡然,仿佛是在和一個混不相關的陌生人說話,“我給了你一個‘義’字,你沒有對我無義,我自然也不會對你無情。往後,好自為之。”他說了這話,便轉身上了小舟。
舟子將蒿撐了開來,小舟便離了那船,箭一般地往岸上行去。忽然,身後傳來了宇文義的最後一聲喊:“公子!一切珍重!”
我側身看了看他,他沒有動,麵上卻多了幾分沉重。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數十條豪華的龍舟將整個江麵擠得滿滿當當。這一片奢靡繁華給了他無限的榮光,到他走時,竟割舍得這般幹淨,連他自小貼身相隨的家將也被留下了。我不覺向他靠得更緊了些,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天大亮時,我們已騎著馬在岸上疾馳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對反王的兵力部署很是了解,卻不料他竟比我更清楚,該往哪裏走才能避開反王的軍隊,他像是早已心中有數,毫不猶豫地快馬疾馳而行,也沒有半分差錯。
“那裏就是四明山了!”想到就快要見到二哥了,我禁不住喜笑顏開,興奮地道。
他不答,萬裏煙雲獸卻漸漸地慢了步子。我察覺了,唯恐他是覺得不適,趕緊拉住了踏雪玉兔駒,急著問他:“你怎麽樣?還好吧?”
他已是停了步子,側身隻是看我,輕聲道:“你先回去吧。”
我一驚,直覺地有了不好的預感:“那你呢?”
“我……”他說了這一個字,略頓了頓,才又接道,“我怕是不方便。”
我鬆了口氣,忙著點頭表示理解,我心裏隻是怕他放不下楊廣要回去,現下知道他隻是不願和我一起去反王的營地,我放心了許多。說起來,他確實是不方便去的,連著幾天大戰,反王軍中有多少將領都是死於他手,哪一個不是對他存著恨意的。
“那我先回去,悄悄地見了二哥就回來找你。”無論二哥怎麽想,我總要和二哥解釋清楚,即使他不肯原諒我……
“好……”他漫應了一聲,一雙眼睛隻看著我,我說的話他卻像是聽得心不在焉。
“我說的話你可聽見了沒有?”我皺眉瞅他,不滿道。
“聽見了,你見了秦元帥就回來……”他輕聲應了一句。
今天他的話裏總像是帶著幾分猶疑,我雖有些奇怪,可見他答了我,我也就滿意了。從懷裏摸出了李世民給我的那個小匣子,交到他的手上,道:“這藥是有奇效,你到中午時便要記得再吃一顆,我可能晚上才得回,你別忘了,要用溫水送下。”
他沒有接,笑了笑,道:“你既這麽不放心,還是等你回來。”
“可是我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呢!萬一你又發燒了怎麽辦!”我拿著那匣子不肯收回去,堅持道。
他拗不過我,終是接過了匣子,卻隻打開,從那小瓷瓶子裏倒了一顆出來,包好收了起來,又把那匣子還給了我,道:“這些還是你收著吧,明日不是就又回來了……”
我想想也是,明天我是肯定回來了,那倒還不如我拿著,他路上奔波,多個匣子總是不便。
想到這裏,我便收了匣子,望著他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笑,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歪著頭瞧他,撇了撇嘴,道:“你就再沒有話要和我說了嗎?”
他一愣,目光裏仿佛有一絲的恍惚,笑容竟顯得有些幹澀:“怎麽……這樣說……”
“嗯?”我倒迷惑了,心裏尋思,我怎麽說了?好像也沒說什麽奇怪的話呀?當下笑道,“你呀,不是什麽事情都想得周到嗎?你怎麽都不說我們在哪裏碰麵呢!”
他怔了怔,隨即又笑了起來,低聲歉了一句:“我忘了……”他略想了想,便對我道,“繞過了盤陀山,再走上半個時辰,有一間路旁的小客棧,就在那裏吧。”
“嗯!明白了!”我大聲應道,忘形地衝他比了個“V”字形手勢,又自己傻笑著解釋,“這是勝利的意思!”
“勝利……”他喃喃地重複道。
“那我走了,你要等我呀!”我衝他揮了揮手,撥轉馬頭,便向四明山衝去了。
我沒有走前山,而是從後山繞了上去,那裏有幾個暗哨我都清楚,走得很小心,一邊還衝著上頭打手勢,唯恐他們把我當敵人先射倒了。一路走上去,所幸沒碰上攔截,繞過幾個暗哨時,他們瞧我的目光都是訝異,甚至是驚懼的。我心裏納悶兒,但想著,總是見到了二哥就好了,便也沒有問他們,隻是往營地行去。
近了營門,竟已有人等在那裏,這並不奇怪,我這一路上山,肯定早有人把消息報上去了,然而,我奇怪的是,等在那裏的並不是瓦崗寨的人。
我有些遲疑,但終究還是走了過去,他們開了營門,讓我進去。然而我沒想到的是,營門剛一在我身後關上,周圍的人竟忽然橫七豎八地拋上了十幾條索子,一下子就把踏雪玉兔駒絆倒在地上,我也從馬上翻了下來,還沒等我弄明白,我已被他們壓倒,從上到下都綁了起來。
“你們幹什麽!”我又氣又急,大聲斥道。
那些人都不說話,隻是用力扯著索子,不讓我掙紮,直到人群後頭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對待叛徒難道不該這樣嗎?”
我使勁伸長脖子去看,那個人,我認識,是淨梁王李執,四明山第一戰,他的先鋒就死在了宇文成都的金鐺下。
“我不是淨梁王的部下,我是不是叛徒不用你來評判,我有過也用不著你來懲罰!”我被綁得像個大粽子,羞怒之下,話語間已全顧不上他的反王身份了。
“好大的膽子!”他“嘿兒”“嘿兒”地笑,我竟看不出,他這是生氣還是得意,“今日,本王就要代秦瓊好好教訓於你!”
李執說罷,衝那些人揮了揮手,他們便像拉一隻狗似地把我拖著走去。我盡力地四下張望,他們顯然故意避開了瓦崗寨的營地,甚至,偶爾有瓦崗的將士離得近了些,便有人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意思很是明確,若是我出聲,他們就情願弄個魚死網破了。
我沒辦法,隻好咬緊牙關強忍著,由那些人把我帶到了淨梁王的營地。李執已是連多說一句都不屑了,鞭子、棍棒……劈頭蓋臉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咬著牙,隻用手護著頭,翻來滾去地盡量避過要害部位,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在這裏,他的藥還在我這兒,最晚明天,一定要再見到他!
我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大約是打累了,又或者不要我今天就死,竟住了手,退了出去。隻把我一個人留了下來,門窗都落了鎖,我被關了起來。
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心裏隻是著急,眼看天色暗了下來,我是不能留在這裏的。無論如何,必須要出去!
我把背盡量地弓起,壓低上半身,找準了結,用牙去咬著扯開。解了兩三根繩子以後,猛一使勁,掙開了手上的繩子,再解開了剩下的最後幾根。
我喘了口氣,打量了一下這屋子,門窗緊閉,看上去要撞開希望不大,倒是頭頂上還像是有一絲可能。
我撿起掉落地上的繩子,一根一根仔細地結起來,然後拿在手裏,踮起腳,往梁上拋。一下……兩下……十下……我隻是不放棄,終於,那繩子勾上了頭頂的粱,我趕忙把繩子往上送,繩子本身的力量再加著我的推力,勾上房梁的那一頭蕩了下來,我趕緊跳起接住,把繩子的兩頭扣在腕上,沿著繩子往上爬。終於翻到了梁上,一點一點地試探過去,果然有一片瓦是鬆動的!我大喜之下,輕手輕腳地推開那瓦,從縫隙裏爬了出去,順手又把繩子順了上去。
我在房頂上潛行了好一段,瞅準了下頭無人,拿繩子牽著,竄了下去。不料落地時撞著了痛處,疼得我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眼瞅著一個黑影貼著牆角轉了過來,我想躲,可偏偏力不從心,隻好一手夠著一根繩子,暗暗打定主意,若是那個黑影往這邊來了,就用這繩子先下手為強。
我懸著心,盯著牆上的影子,過來了……真的……朝這邊過來了……我的手已攢緊了,咬牙忍著身上的疼,單等他再走近些就竄出去。
“誰在那裏?”
他走了過來,可我並沒有竄出去,反倒扔了繩子,眼淚竟不爭氣地滾了下來:
“小謝弟弟……”
作者有話要說:嗯~親愛的親棉~~~~~是醬紫滴,偶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親們想先聽哪一個的說涅……
啊?好消息?(嗯嗯,偶也醬想,滿意地摸下巴)
好消息就是,《一花一世界》要出書咧~~~~已經簽了出版合同的說~~這和大家對偶的支持素分不開滴!太謝謝親們了的說~~~~~~~~(粉粉激動ing)
嗯……然後……素……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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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因為對喜歡偶一直支持偶的親們十分不好意思……偶還會在趕稿的艱苦過程中(握拳!),另開一個新文,不久後會放上來,也希望有興趣的親們能支持的說~~~~
最後,公告一下,以後會在每周三更新一章的說
另附加一個好消息,以後更新就不是半章半章更了,一更就是五千+的字的說,昨天好多親們說偶字數少的說……愧疚中……掩麵……
偶滴話說完了……頂鍋蓋下……
楊林救難夜行軍 宇文全義騁疆場
“小瑤!你……”小謝弟弟的手本已扣在了劍上,一看見我,早已疾步奔了過來,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壓低聲音,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隻是搖頭,仗著小謝弟弟的撐持,勉強站了起來,來不及解釋,隻是急道:“九哥,我要見二哥。”
謝映登忙點頭道:“好,我帶你過去。”他一邊扶著我小心地走,一邊向我輕聲道,“二哥病了幾日了,一直都在營中,你回來的事,我們一點都不知道。”
“二哥病了?”我心裏一急,趕著問道。
小謝弟弟看了我一眼,歎道:“小瑤,元慶戰死,你又下落不明,二哥的心裏能好受嗎?就是徐三哥也總是麵帶愁容,這幾日咱們瓦崗,人人都是懸著心。要不是秦王來過一趟……”
秦王?我一驚,已不由追問道:“李世民?他來做什麽?”
小謝弟弟瞧著我的眼神有幾分驚訝,道:“秦王是好意,因趙王要出戰了,秦王特來囑咐我們戴一條黃巾,趙王見了就不會傷瓦崗中人了。”
“哼!什麽好意,不過是示好罷了!”我禁不住恨聲道。
“小瑤,怎麽這樣說呢。”小謝弟弟已是蹙起了眉,“若不是秦王,我們還不知小瑤平安,隻是和宇文……”
我知道小謝弟弟的為人,一見他刹住了話頭,早已有些猜到後麵的話是什麽了,不禁冷笑了一聲,道:“李世民說了我什麽?”
“也沒什麽,秦王怕二哥難過,隻約略說了小瑤這幾日都宿在宇文將軍的船上,大約也是不便回來。”小謝弟弟說到後來,已是深低下頭,目光隻是避著,不肯和我相觸。
我呆住了……“宿”……這一個字,有許多種解釋……“不便”……我倒確實是不便回來,隻是被李世民這樣一說,就連我都懷疑莫不是因著我和宇文成都有什麽苟且之事,所以就不便回來了……
“九哥,我和他……”我本想解釋,可看到小謝弟弟隻是低著頭的樣子,一時間隻覺得心灰意冷,李世民的話,我有什麽可以辯駁的?我確實是在宇文成都的船上過了這幾日,也確實是因為宇文成都,才沒有回來……我默了一刻,隻問得出一句話,“二哥生我的氣了吧……”李世民曾帶來二哥的話,說我若再不回去,他就沒有我這個妹妹了。
小謝弟弟終是看了看我,歎了口氣,道:“小瑤,他總是你二哥,可是,你這次……難道在你的心上,就不曾顧念二哥嗎?”
小謝弟弟的問話,我答不出來,甚至連我自己都開始覺得,這樣的做法實在是很自私。這幾日,我的心都在他的身上了,甚至想過要設法讓小程退兵。我隻是想著,混過了四明山,我便和他遠遠地離開這一切,徐茂功的一番運籌,二哥要為爹報仇的決心,都被我拋到了腦後……
小謝弟弟見我不說話,也沒有再問我,隻是扶著我一路走著,近了瓦崗的營地,才說了一聲:“我們到了。”
小謝弟弟向守門的兩個將士低聲說了幾句,他們便讓開了,我雖是心有惴惴,還是走了進去。
屋子裏點了燈,我看見二哥,他正和衣靠在床上,一條白巾覆在他的額上,手裏拿著一卷戰報翻看著。他大約是累了,放下戰報,閉上眼睛,靠在床上略歇了一刻,我看到二哥的臉,連日的勞累都寫在他的臉上,眼窩都陷了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喊了聲:“二哥!”
二哥睜開眼睛,看見了我,麵上立即有了喜色,目光隻是凝在我的身上,張開嘴,卻是遲疑了好一陣,才輕聲道:“小丫,你沒事……”
我身子一顫,到這時,我才好像真正明白了二哥的心,不管李世民帶來的那句話是不是真的是二哥說的,在二哥的心裏,最關心的,始終是我的平安……
“二哥……我沒事……他救了我……”我走過去,靠在二哥的身邊,輕聲道。
“他?”二哥的臉色一變,這一個字說得竟很有幾分冷意。
我輕輕挽住二哥的手,低聲道:“二哥,不是那樣的……我和他,不是像李世民說的那樣……”
二哥瞧了我一眼,微微蹙了眉,道:“秦王也是好意,特意去查了。”
我一怔,這話聽著耳熟,今天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小謝弟弟也說李世民是好意……我還記得,在山西時,李世民的臉上常常露著三分心計,這也是我當日一見他就不喜歡的原因。可是,現在看來,李世民的心計怕是越發深了,那一番“賢王”的嘴臉,連二哥和小謝弟弟都騙了……
我不想二哥誤會,便坐下來,把我和他的事原原本本地道來,山西的相遇,老楊林的有意撮合,我的不告而別,他的那一番情意……一直到這次在臨滄河道重逢……
“二哥……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控製不住……想起他,我就總是覺得心疼……”我倚著二哥,已是禁不住地有些哽咽了,“二哥,你要信我,我和他之間,絕沒有什麽苟且。這兩天,我確是因著他沒有回來,可那是因為,他是背著人把我藏在船上的,我要離開便要冒風險,而且,看他那個樣子……我實在是放不下……”
“小丫,我總是信你的……”二哥歎了一聲,道,“隻是這一次,小丫,陣前投敵,這樣的罪名,連我也護不了你……”
我輕輕笑了,朝二哥靠得更緊了些,道:“二哥,是我的罪,我就自己擔著,我不怕。”
二哥伸手拍了拍我,低聲道:“小丫,你……還要回去?”
二哥的手碰著了我的傷處,我禁不住身子一縮,二哥察覺了,替我挽起袖子要看我的傷,橫七豎八的血印,二哥的手抖了。我知道二哥心疼,忙推開他的手,把袖子放了下來,嘴裏隻道:“二哥,別看了,小傷而已。”
“是誰!”二哥擰著眉,連牙都咬緊了。
“二哥,你就別問了,我沒有什麽的,本來就該是我受的……”我抬起頭,看著二哥的眼睛,堅決道,“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回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二哥不說話了,默了好半晌,終於又低緩地開了口:“明日一早,讓九弟送你下山吧……”
二哥的語聲像是很平靜,可我卻聽出了心痛,我一下子抱住了二哥,哭道:“二哥,你也要多珍重……”
二哥低頭看我,手一動,似是想拍撫我,可要近了我,又頓住了。我知道二哥是怕觸痛我的傷,早已將二哥的手捧住,輕輕握了握。
“小丫,若得空,也要回來看看娘,還有大哥。”二哥輕聲道。
“嗯……”我隻是點頭,眼淚已模糊了視線。
“小丫……”
二哥還要再說什麽,忽然,門外有人壓低了聲音急語:“二哥!”
是小謝弟弟。二哥坐直了身子,忙道:“九弟,快進來,出什麽事了?”
小謝弟弟推門走了進來,瞥了我一眼,已急著向二哥道:“二哥,登州的人馬動了!”
我一驚,是老楊林?宇文化及謀反的事,他應該還不知道。
“是什麽時候的事?往四明山來了嗎?”二哥皺眉問道。
“就是剛才傳來的消息,沒有往四明山,卻像是回兵去江上的,而且,似是趕得很急。”小謝弟弟答道。
“是為著秦王說的事嗎?”二哥沉思著自語道。
李世民?我一聽到這個名字,便急著追問道:“二哥,李世民說了什麽?”
二哥看了我一眼,答道:“秦王說,近日楊廣營中會有異變,請我們相助切斷登州與龍舟的聯係。照現在的情況看,登州的人馬怕是得著消息了。”
“可是,各家王爺都沒有消息說有人闖入,究竟是誰,竟能越營而過?”小謝弟弟的話語中顯然帶著幾分疑惑和不解。
二哥還沒回答,我已經坐不住了,是他!可是……他的傷還沒好……宇文化及那一邊……還有李元霸……
“九哥,你的馬借我一用!”情急之下,我來不及去尋踏雪玉兔駒,這樣喊了一聲,人已衝了出去,從守門的將士手裏搶過佩劍,翻身上了小謝弟弟的馬。長劍出鞘,狠命地揮鞭疾馳,心裏已是下了死決心,即使是殺開一條血路,我也要衝出去!
我騎著馬飛奔,深更半夜的,大多數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已衝了過去。有幾個反應靈敏的,被我鞭打劍刺幾下逼退了,隻是繼續往前衝去。
“西麵有缺口!”
一聲低喝,我匆忙轉頭,是他……王伯當……
“八哥,多謝!”我在馬上抱了抱拳,撥馬就往西麵衝去。
我心急如焚,這一路上,我馬不停蹄地趕路,可夜路難走,我為了避開反王的人馬,又不得不繞了路,等我逼近盤陀山,看到前頭高高的“楊”字軍旗的時候,天已是大亮了。
我隱隱地聽到了喊殺聲,心下隻是著急,想著莫不是已遇上李元霸他們了。當下來不及多想,駕著馬就朝大部隊突了過去。可我,實在是低估了登州的人馬,老楊林親率的鐵騎,久經沙場,訓練有素。我突然而入,大隊人馬竟是絲毫不亂,也不見人指揮,極有默契地裂開一個口子。我心神已亂,想都沒想便衝了進去,卻不料,我剛一進入,隊伍就在我身後合上了,把我困在當中。
我沒有趁手的兵器,提著一柄佩劍,苦苦支撐,隻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但是,這些人……為什麽源源不絕地湧上來……我的手已經軟了,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
“停下!王爺有令,先住手!”
我聽到一個聲音扯著嗓子喊,周圍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我看到遠處一麵“帥”字旗倨傲地高高飄揚,旗下一個人,背插護背旗,昂首坐在馬上,比旁的人都顯得高些。
“王爺,我要見他!”我向著那個人影,聲嘶力竭地喊道。
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身前的人忽地讓開了,我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我要見他!即使前麵是刀山火海,我也會衝過去的。
我看見了,那一個高大的身影,騎著馬,立在隊伍的最前頭。兩旁分明是眾多的將士圍著他雁翅排開,然而,他那樣直挺地坐在馬上,周圍的人仿佛已是自然地和他拉開了距離。我一眼看去,隻覺得他是如此孤獨,似是又回複了往日的冷峻。
對麵不遠處,果然是李元霸,他的錘上已染上了鮮血,一直滴落到地上,他的馬就在血泊中轉著圈,馬蹄踩下的每一步,都濺著鮮血。
“怎麽了?你怕了?怕我像在山西一樣贏了你?”李元霸仰天長笑,我不禁懷疑,他還是不是那個有些癡傻的孩子。
萬裏煙雲獸一聲嘶鳴,他動了……我什麽也顧不上了,猛地竄出,一下子抱住了他。
“別去!”我哭了,隻是死死地抱住他,“你會死的……”
“哈哈哈!”李元霸一陣大笑,“原來是為著一個女人!”
他的臉上已隱隱有了怒容,低喝道:“放開。”
我一時情急,把什麽都說出來了:“你聽我說,我是從幾千年後來的,你這一去,就會死在李元霸之手,別去……別去!你答應過我要離開這裏的……”
他隻是靜靜地聽我說著,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我以為他要答應我了,隻是驚喜地看著他。卻不料,他微抬手肘,重重地撞開了我,一伸手,拿過了掛在馬鞍旁的金鐺,人已衝了出去。
“不!”我哭喊道,便要隨著他而去,忽然有一雙手,猛地抓住了我的馬韁。
“臨陣脫逃,殺無赦!”
我轉頭去看,那張滿布皺紋的威武麵容,聳起的眉透著冰冷和無情,可那雙眼裏,卻刻著極深的疲倦,在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無法消泯的蒼老。
“丫頭,待在這兒吧,你什麽也做不了。”
我抬手擦幹了眼淚,為了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看著陣前的那兩人,錘鐺相交,我的心就像是在那錘頭鐺尖戰栗,錘與鐺的每一次相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李元霸忽地大笑起來,我眼見著他雙錘相錯,高高舉了起來,金鐺已無處可避,毅然迎上……
一聲悶響……金鐺被壓得一沉,李元霸將右手錘也交到左手,單手持著兩錘,人已從馬上直立而起,“嘿呀呀”地狠命往下壓著,趁著金鐺無法脫身,他空著的右手已抽出了佩劍,“唰”地一聲,長劍直刺而入,鮮血噴湧而出,金鐺的光輝也被血光掩沒,再也無力提起……
“快!”我身旁,老楊林一聲低喝,好幾個人冒死衝出,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李元霸已坐回到馬上,悠閑地衝這邊看著,我看見他歪頭衝著我們笑,咧嘴道:“再來那麽一下!”
話音未落,他的雙錘已連綿砸上,我的眼裏隻剩了一片鮮紅,最後一眼,瞧見金鐺,落在了地上……
“不!——”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喊,那會是誰的聲音呢?怎麽如此淒厲……攪得人心都亂了……
……
“太醫呢!太醫!”
雜亂的呼聲、腳步聲……我幾乎是從馬上翻下來的,好多人圍著他,但一看見我,就自動退開了。
我走過去,在他的身旁跪下,他的身上滿是鮮血,我伸著手,卻是不敢碰他……
“你來了……”
我轉頭去看他的臉,隻有他的臉上沒有染上鮮血,除了略顯得蒼白了些,仍是平靜如常。他淡淡地笑著,看著我,好像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從四明山看了二哥回來,如約和他碰麵,我們便要離開這裏,一起去過隱居的生活。
“你說,我們去哪裏好呢?”我迷迷糊糊地,笑著問他。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輕輕地回答道。
“我想去看看泰山,還想去東海……”我剛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禁皺眉道,“呀,不行,你說你怕水呢……”
他笑了,眼裏有幾分迷離:“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也笑:“你不怕了,我倒有些怕我會暈船呢……”
“別怕,有我陪著你……”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話語有幾分模糊。
“宇文將軍,下官替將軍看看傷。”
忽然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我不禁蹙了眉,還沒有說話,已聽他喝道:“退下!”
“成都,讓太醫替你看看。”是老楊林的聲音,我悶悶地不做聲,惱怒大家為什麽隻是打擾我們。
“王爺,我們都知道……不要浪費時間了……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他說得好像有些費力,語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老楊林長歎了一聲,揮揮手,圍在我們身旁的人都退下了。
“你受傷了?”我問他道,他的臉上很平靜,我也不著慌,想來定不是什麽嚴重的傷。
“我沒事。”他仍是淡淡地笑,輕聲道。
我嘟起了嘴看他,不滿道:“你總說你沒事。”
他還是笑,忽地咳了一聲,鮮血便從他的嘴裏噴出,這一下,我慌了神,急道:“你傷得很重!”我的眼睛一直往下看去,他滿身的鮮血刺痛了我的眼睛,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我好像忽然明白了過來,他被李元霸打傷了……
李……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急地伸手在懷裏摸著,直到指尖觸著了一個硬實的小匣,我的心才稍微定了些。我雙手捧出了那匣子,向他笑道:“幸好我們有這藥呢!”
他喘了口氣,臉上燒起了兩團殷紅,但他終是把血忍住了,淡然道:“沒有用的,那是治內傷的藥,對這樣的外傷,無效的。”
“不……它救過你,一定還可以再救你的……”我哭了,我知道他不忍心看我哭,隻要我一哭,他就一定會依了我的。
他皺眉看我被淚水模糊了的臉,輕聲道:“你答應過的……”
“你也答應過的!”我哭道,我是答應過他不再流淚,可他也答應過我要好起來的……
他不說話了,終是歎了一聲,忽然,他掙紮著要抬手,卻隻是無力。我扶著他的手,幫著他從懷裏取出了一塊裹著的巾子,他手一鬆,巾子便留在了我的手裏。我打開一看,竟是昨日分別時,我交給他的那一丸藥。
“你……你沒有吃!……”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放不下楊廣的,昨日那一去,他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他的臉上像是有幾分歉疚,避開了我的目光,隻是輕聲道:“若是秦王要你做什麽你不願做的事,把這還給他……”
他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顧念我……唯恐我為了這藥應了李世民什麽……他便是不吃這藥,也不要我受委屈……
我捧著那藥,隻是流淚。他的身子忽地猛抽了一下,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我忙忙地看他,剛才那一番動作像是耗盡了他僅剩的體力,他的臉上已蒙上了灰白,隻有臉頰上那兩團殷紅兀自不褪,好像要灼燒盡他最後的生命。
“別哭,上天待我已是不薄,我還能再見著你……我隻恨,沒能先遇見你……”他已無力再說話了,我不得不湊近他,才能勉強聽清他的聲音。
“阿義都告訴你了?”我不禁帶笑,想起那日在山西,我匆匆逃離,他讓宇文義追出來,我曾說過的話。
“下一世,我一定要先找到你……”他的眼睛好像已睜不開了,可仍不願闔上,掙紮著,目光始終不曾離開我,可是,他的目光,已開始散了……
我笑了,捧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輕聲道:“我等你。”
他的唇邊掠過一絲笑意,卻並不曾像往日一樣,轉瞬即逝,而是在他的唇上流連。
“好好地活著,給我一點時間,下一世,我要第一個找到你……”
“好……為了你……”
我應了這一聲,便看到,他的眼睛,緩緩地闔上了,唇邊還留著那一個笑,我好像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下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世的故事,請看宇文gg的番外:《上一輩子下一世》
另:雖然宇文gg走了(55555555),但是小瑤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小羅成還在眼巴巴地看著涅……(摸頭,好孩子)
傷宇文秦瑤探墓 悲元慶翠雲泣淚
“小丫,你吃點兒吧,你已經三天沒有吃過東西了。”二哥在我身旁坐下,隻是勸我道。
我不餓,看著滿桌的佳肴,就是一點也沒有胃口,可是,我怕二哥太擔心了,還是點了點頭,拿起筷子,隨意挾了點兒,塞到嘴裏,卻是全不知是什麽味道。
“小丫,你……”我已是吃了,可二哥的眼裏還是憂心。
我向二哥轉過臉,笑了笑,道:“二哥,我沒事的。”這句話才一出口,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我沒事。”他總說他沒事的,直到最後一刻,他仍是那麽說……
“小丫……”
二哥叫了我一聲,我才醒悟過來,剛才我的筷子隻是停在半空……忙忙地放下筷子,轉向二哥,應了聲:“二哥。”可是二哥的臉為什麽模糊了……
“小丫,怎麽哭了……”二哥伸出手,替我拭去眼裏的淚。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那長著繭子的手,拂過我的臉龐,往日慣於馳騁疆場殺敵,這一刻,動作卻是那般輕柔,“我答應過你的……”我模模糊糊地道。
“答應了什麽,小丫?”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見二哥又是擔憂又是焦急地看著我,忙向他一笑:“二哥,被風吹著了,所以就流淚了……”
“小丫,別騙我了……”二哥輕聲道。
我一怔,忽地聽到自己在問:“你騙誰呢?”可是,久久地,久久地,沒有回答,那一個回答我的人,永遠地消失了……
我的手突然冰涼,連心都是涼的了……我幾乎是求救地看著二哥:“二哥,我好冷……”
二哥一下將我抱在懷裏:“小丫,生死有命,別太傷心了……”
我倚在二哥的懷裏,卻仍是冷。二哥,我沒有心了……
“二哥!”門外,是謝映登的聲音。
二哥仍是擁著我沒有放開,隻向門外喊了一聲:“九弟,進來吧。”
謝映登走了進來,向二哥道:“二哥,靠山王楊林回登州去了,太原唐公擁代王侑為帝,現下已向天下宣詔。”
謝映登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話,我不是不知道,這幾日,他們在我麵前總像是很小心,說話也不大聲。可我,仍能聽清謝映登說的話。李世民真是好算盤,先助著宇文化及反了,不僅殺了楊廣,連一直以來的眼中釘,楊廣最後的倚仗,在山西時未能除去的,這次終於也殺了。老楊林折戟盤陀山,不得不回到登州休養。李世民轉臉反目,舉著勤王的旗號,將宇文化及囚禁,欺著天下人不知當日江上發生的事,擺起一副忠義的嘴臉,回京城擁帝去了。宇文化及那個老狐狸,自以為除去了所有反對他的人,連李家人也收歸麾下,卻不料,害死了親生子,也使自己走向了末日。
“楊林沒有出兵長安?”二哥的問話裏顯然帶著幾分疑惑,這確實是很奇怪的,就算天下人都不知盤陀山的事,老楊林卻是知道的,按照他的脾氣,絕不是肯姑息的人,這一次,竟選擇偏安登州,實在是讓人想不明白。
“靠山王怕是有自己的算盤,”謝映登緩緩道,“再者,他現在出兵,也是師出無名,弄不好,還落個爭帝位的指責。”
李家人實在是妙計,搶了這一個先機,卻又不自己稱帝,隻把老楊林弄了個啞巴吃黃連,說不出,也動不得。他此刻若興兵,天下人隻道他是與李淵爭權,又有哪個會信他是為楊廣懲奸呢……
“和四弟商議一下,也該回瓦崗了。”二哥沉吟了半晌,終於道。
我身子一震,要離開這裏了,終於還是要和他分別了……
趁二哥和謝映登都離開了,我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卻沒有去帶我的踏雪玉兔駒,而是把馬廄中的另一匹馬帶了出來。萬裏煙雲獸,他的坐騎,這幾天一直被單獨關在隔離欄裏,不吃不喝,馬伕也束手無策。
“我們去看看他吧。”我輕聲對馬兒說。
萬裏煙雲獸像是通人性似地低嘶了一聲,本來這些天一有人近它的身,它就長嘶不已,凶狠地要踢要咬,現在卻乖乖地立著一動不動,任我給它上了鞍轡。
“好孩子。”我拍了拍它的頸,它的鬃毛都亂得打了結,當日他在時,總是把它照顧得很好。我不覺心生愧疚,這幾日,我隻顧著自己傷心,竟沒有來看看它,輕撫著它柔軟的鬃毛,對它,也對自己許下承諾,“以後,我來照顧你……”
萬裏煙雲獸低下頭,鼻尖觸著我的手,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手上,我不禁笑,把臉貼在它的額上,輕聲道:“以後,你要吃東西。我知道你吃不下,可是也要吃呀,要不然,他會心疼的……”
萬裏煙雲獸又是一聲輕嘶,甩了甩頭,牽動韁繩抖了抖,我便知道它是在催我了,不覺一笑,拉過韁繩,翻身上了馬背,也不去扯韁繩,隻對它道:“你知道在哪裏的,去吧。”
馬兒撒開了四蹄飛奔,載著我在山路上疾馳,到底是他的馬,在崎嶇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跑得又快又穩,很快便到了盤陀山側的一座小樹林,當日老楊林打仗行軍,匆忙間把他安葬在這裏。
稀疏的林木間,地上是青翠一片,唯獨那一塊,光禿禿地呈現出難看的黑土色,簡單地插了一小塊木牌,上麵隻有四個字“宇文成都”,才不過三天,就已剝蝕得幾乎看不清楚了。我不喜歡那塊木牌,那不適合他,他是如磐石一般堅硬的人,至少也該有一塊石碑,不必篆上什麽無敵將軍、天寶大將……我隻想要替他刻上一個 “義”字,在他心裏,那是唯一重過我的東西吧……我曾以為我嫉,我恨,我怨……可是到了來,我才發現,原來我對他,隻不過是愛到深處罷了。
“我來看你了。”我立在他的墓前,輕聲道。萬裏煙雲獸一聲嘶鳴,我不禁笑了笑,拉過它,讓它的頭靠著我,重又說了一遍,“我們來看你了。”
一時間,我竟想不出話來說,我想問他,你還好嗎?可是我沒有問就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好”。我想問,這幾日燒得厲害嗎?還是都好了?可我也知道,他一定會說,沒事。想到後來,我就隻是笑,問他:“你說,我這是了解你,還是不了解你呢?”一句話未說完,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他一直都不肯和我說真話呢,到最後,也不是騙了我……你分明是要去送死的,為什麽騙我!
眼淚模糊了視線,我也不去拭,便任由我的世界變得混沌,好像這樣才更真實……你都不在了,我的世界也崩塌了……
我低低地俯下身去,將臉貼在那一片光禿禿的黑土地上,手撫著硬實的土地,就好像撫著他的胸膛。我拚命用力去聽,好像還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你要我給你時間,可你在下一世究竟需要多久呢?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臉便向那土地貼得更緊了些,“這不行,我等不了那麽久,我怎麽能忍受沒有你的時間過去十年二十年那麽久呢……”
“三年……”我伏在地上,喃喃道,“我等你三年,三年後,我就隨著你去下一世,你答應過的,要找到我……”
萬裏煙雲獸忽地一聲嘶鳴,我轉頭去看,瞧見它正在啃地上的青草。我心裏一急,忙起身想要製止它,卻發現它並沒有把那草吃下去,隻是用嘴銜著拔了起來,放在一邊,集得多了,再一下子推到光禿禿的黑土上。
我走過去,抱住馬兒的脖子,輕聲道:“你是覺得這一片黑色太淒慘了嗎?我幫你吧……”拍了拍它,我便也蹲下身去,拔起草來,鋪在那一片黑土地上。我看著那一塊黑色漸漸地被綠色掩蓋,明年,這裏也會又長出青草的吧……
可是,他是不會再重生了……
我站在那一片已成了綠色的土地前,笑道:“我什麽也沒有帶來呢,別人都會帶酒來吧,可是你也不是很喜歡喝酒,又或者是紙錢,可我知道,你也不稀罕那些。想來想去,隻有我自己了。”我一直走過去,走到那塊小木牌前,把手指放到嘴裏,一使勁,咬破了,鮮血淌了出來,我便用手上的血,細細地描那塊木牌上的字,宇——文——成——都——
鮮血順著木牌一直淌到地上,便滲透了下去,我隻是看著,我想那血是和他在一起了……
我將那四個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我曾經喜歡沿著他臉部的輪廓描摹,直到鮮血滲入那塊木牌,那樣深的字跡,應該不會再那麽輕易剝蝕了吧……
天色不早了,我若再不回去,二哥會擔心的。
“我走了……”我本想笑著和他道別的,可不知怎麽的,才說了這三個字,眼淚就控製不住了。我哭得隻是身子發軟,跪在地上,把那一塊木牌抱在懷裏,心裏卻是越發淒涼。我再也看不見他了,我再也不能抱著他跟他說話,我再也不能倚在他的懷裏,看他眯著眼睛和我玩笑……我曾跟他說,他若是去了,我的心也會碎了……到這時才知道,原來他真的走了,我的心也就隨著去了,連破碎的殘片也不曾留下……
“我愛你……”這一句話,我從未對他說過,我總是想他是知道的,我們之間還需要這樣的話嗎?可是到此刻,我才懊悔,當日沒有將這句話一遍一遍地說給他聽……到今日才說出來,也不知他能不能聽見……
我終是立起了身來,強迫自己撐起了一個笑:“我走了,恐怕有很長時間不能再來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眼睛隻是四處看著,好像要把這裏的一切,連同他的氣息都一起裝進心裏,“但是你知道的,我的心總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飛快地拉過萬裏煙雲獸,翻身上馬,猛地夾緊馬腹,飛也似地離去了。我隻怕,我忍不住,又在他的麵前哭了出來。直到行出老遠,我的眼淚才又一次地滂沱而出。
三年……我在心裏又對自己說了一次。
第二天,瓦崗人馬全體開拔,啟程回瓦崗寨去了。
我騎在馬上,也不去拉馬韁,隻是任由馬兒隨著大部隊緩緩走著。二哥總是有意無意地擋在我前頭,我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什麽,臨陣投敵,背叛眾兄弟……但這些我都不在乎了,愛上他,我無悔。
行了幾日,終於到了瓦崗寨,邱老將軍列隊歡迎我們回來。回到瓦崗寨,大家都很高興,排了酒菜,眾兄弟在聚義廳坐了,暢飲談笑。酒過三巡,二哥便立起身來,端著酒杯,向大家肅穆道:“諸位兄弟,此次我們雖能誅殺楊廣,得勝回來,然有一人卻是無法同我們回來了。元慶雖年幼,但諸次戰績已是赫赫,這一杯酒,敬元慶兄弟!”
大家都站了起來,各各肅然,舉起了手裏的酒杯,望天拜祭,又一飲而盡。突然,一片寂靜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沒有壓住,猛地抽泣了一聲,我循聲去看,是裴老將軍,元慶的父親。小程快步走到裴老將軍的身邊,低聲勸慰著他什麽。大家也都走過去,寬慰老將軍。隻有我,朝那邊看著,卻是不敢走過去,趁著沒有人注意,我轉身跑出了聚義廳。
我知道小程的後宮在哪兒,便徑直走了去,總想著躲是沒有用的,這件事,我一定要完成它。
一路走去,有幾個侍衛宮女,他們都認得我,也不攔我。我隻讓他們別出聲,自己便走向了正宮。
門半掩著,並沒有關實,我從門縫往裏看,看到一個柔弱的背影,獨自坐在桌前,一盞燈顯是許久無人照顧了,似是快燃到了盡頭,隻是將熄未熄地掙紮著。借著這半明半暗的光線,我仿佛看見,那個人影的肩頭在微微地顫抖,她……在哭嗎?……
“裴姐姐。”我隔著門,輕聲喚了一句。
門裏的人影動了,分明是聽到了,卻並不急著站起身來,我看到她低下頭,手裏有一點素白閃了閃,是一塊帕子嗎?她在拭淚嗎……
她終是站了起來,向門外淡淡笑道:“是小瑤嗎?這麽晚了,怎麽到我這兒來了?”
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隻是道:“裴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她像是略遲疑了一下,才道:“進來吧。”
我走了進去,她便走到桌前,挑亮了燈,我一抬頭,瞧見她那雙眼睛,果然是紅腫著,往日的光彩都消泯了。
我和她對麵坐下,她也不說話,隻是用手托著頭,也不看我,隻自顧自地瞧著那盞燈發呆。我本來就不知該如何開口,這一刻便越發地局促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她是知道我想要說什麽的,可是關於那個孩子,她不想和我談起。
看著她,我實在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便想著,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以後再找適當的時機對她說。我便站起身來,向她道:“裴姐姐,我先回去了,這大晚上的,擾了你這許久,真是對不住。”
她朝我笑了笑,點點頭,應了一聲:“那小瑤慢走。”
我剛要轉身,忽然瞧見她一抬手,手裏捏著的那塊素白帕子竟是濡濕的,我心裏一痛,那一句話脫口而出:“裴姐姐,三兒讓我告訴你,不要太傷心!”
她一愣,一時間竟像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隻是怔怔地看著我。我不動,隻是立著看她,便瞧見她的眼睛漸漸地濕了,珍珠似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她也顧不上拿帕子去拭,隻是哭得倒在椅子裏,一個名字冰冷地從她的嘴裏透出,直教我寒噤不止:“宇文成都……”
“裴姐姐!”我一下子跪在了她的麵前,流淚道,“裴姐姐,你一定很恨他,可是,他……他也已經不在人世了……都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裴姐姐,我不敢奢望你原諒他,但是……但是……”我隻是重複著“但是”,話卻說不下去了,但是怎麽樣呢?三兒是裴姐姐最愛的弟弟,卻死在了他的手上,我還能央求裴姐姐做什麽呢……“裴姐姐,你若還恨他,你打我吧,罵我吧,所有的罪,我願意替他承擔,隻要他在九泉之下不要再受折磨……他也已是……夠苦了……”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她一麵流淚,一麵伸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想用她的帕子替我拭淚,可是那帕子上已是被她的淚浸濕了,根本沒有法子再用。她便看著我,相對而泣。
“小瑤,你很愛他吧……”她拉著我的手,低聲道。
“嗯……我愛他……”我看著她,輕聲應道,“裴姐姐,你曾說,當你遇到那個人的時候就會知道了。可我與他,明明知道了,卻一次又一次地錯過,直到現在,陰陽相隔,任憑我怎樣懊悔都已是無用了。我隻望到下一世,他能如約找到我,我們能夠相愛相守,再也不要分開……”
東嶺關秦瓊逢敵 銅旗陣秦瑤遇險
大家在瓦崗寨休養了一陣子,徐茂功便和二哥、小程、魏征商議著要取五關,殺上江都。小程下旨,興兵二十萬,定要旗開得勝,攻克五關。
出征之日,群情激奮,人人都躊躇滿誌,要立下戰績,好光宗耀祖,封妻蔭子。我獨獨立在隊伍中,周圍的歡呼聲、金鼓聲,都像是與我無關似的。出征便出征了罷,於我已是沒什麽分別了。
“公主!”
有人在叫我,我一轉頭,是服侍裴姐姐的宮女。我便走了過去,瞧她可有什麽事。
“公主,這是娘娘讓我交給您的。”她一麵說,一麵交給我一個包裹。
自從那次大半夜去看裴姐姐以來,這一陣子我都沒再和裴姐姐說過話,偶然遇著,裴姐姐總是禮貌地淡淡招呼一聲“小瑤”。我雖有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但見她這樣,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我不怪裴姐姐,至親至愛的人死了,換作是我,也一樣不能釋懷的。就比如李元霸,我隻望那天雷早日將他打死……
可是今天,裴姐姐會給我送來什麽呢?
那個宮女見我接了包裹便走了,我一個人打開了那包裹,裏麵竟是一個手工編結的平安符,鎖形的墜兒,用七色絲絛結出無數個重重疊疊的“平安”,就連一個穗子,一個結都極盡精細,我一看便知,定是出自裴姐姐之手。包裹裏還另有一封信箋,我展了開來看,短短幾行字,娟秀的字跡教人乍一觸目就仿佛尋到了慰藉:
“小瑤,我知你已將生死看得極淡,然仍望你念及秦元帥,念及寧老夫人,念及愛你疼你的人,一切珍重。愚姐無力解你心頭苦結,看你煎熬,也是心傷。臨得出征之際,結此萬千平安,望其助你、護你,平安歸來。”
落款是三個字,“姐,翠雲”。
我捧著那張紙箋,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直到二哥遣人來尋我,我才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那薄薄的信紙已是全被我的淚沾濕了。細心地把信箋重又收好,那一枚平安符掂在手裏,竟似有千斤之重。一時間,心裏直是感慨,裴姐姐真是奇女子,我能得她這一番情意,真是何其幸也。我把那一個平安符貼身帶在頸上,心裏隻想著,這平安符,我戴它三年,到得期滿,再還給裴姐姐……
大軍出征,一路浩浩蕩蕩地行來,第一關便是楊義臣的東嶺關。
楊義臣是隋朝有名的元帥,不僅武藝高強,陣法兵書也都是精通。他聽聞消息說,瓦崗大軍來犯,便在東嶺關擺下雙陣,外有八麵金鎖陣,內有銅旗陣,專等瓦崗軍到。八麵金鎖陣變幻莫測,一入其中,方向難辨,銅旗陣乃是依著各方的八杆銅旗調度指揮,銅旗杆中多是機關暗卡,控製著銅旗陣中的各樣陷阱暗哨,若是不知道厲害的貿然闖入,東嶺關不用一兵一卒,就可叫他有去無回。
那一日到了東嶺關外,大家見了這等陣勢,各各都是犯難。徐茂功便向二哥建議,先帶一小隊人馬去闖關探探虛實,二哥點頭稱是,當下點了單雄信、王伯當、謝映登等數十人,連我也在其中,一行人便往東嶺關而來。
我們先從東麵入,不料剛觸動陣法,便是萬箭齊發,大家各各舞動兵器擋箭,大將們雖可擋得箭矢,那些軍士卻有好些中了箭,一時間,慘呼聲頓起。二哥忙忙下令,從東麵轉往南麵,誰料想這裏更是嚇人,四麵都是絆馬索、陷馬坑,陷馬坑裏滿是鐵蒺藜,一落下去,定是再不可能生還的。二哥當機立斷,下令全隊後撤,大家急急地往回跑,我一邊跑,一邊往後又瞧了一眼,恰看見那幾杆銅旗,又高又粗,陰森森地矗在陣中。
回到營中,人人都是麵帶頹喪,立在帳中默然不語。今日一戰,我們隻不過是在東嶺關的外沿觸了觸八麵金鎖陣,連陣中都沒有進去,更別說裏頭的銅旗陣,傷亡已是這般慘重,好幾個弟兄死在了箭下、陷馬坑中。這一關,如何破去,人人心裏都沒底。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外頭忽然有人來報,說翼州張公瑾求見秦元帥。
張公瑾,大家都是認識的,是小羅成的家將。二哥聽了這一聲報,麵上已有了喜色,早站了起來,趕著讓請。
張公瑾進得帳中,先和大家見了禮,二哥便問起他是怎會到此的,張公瑾回了緣故,原來楊義臣與姑父羅藝曾是至交,此次楊義臣擺此銅旗陣,便專程差人前往北平,相邀姑父來此做陣膽。姑父因邊防要務在身,走不開,就讓小羅成來替他做這個銅旗陣的陣膽。
聽了張公瑾的話,大家的臉上都更添了憂心,本來銅旗陣已是夠難對付的了,現在還加了個小羅成,小羅成的能耐,大家不是沒見識過,這次奉父親的令來相助楊義臣,就算他有心相助,怕是也無能為力。
帳上一片寂靜,人人心裏都在打鼓,惟有徐茂功,忽地向張公瑾悠然笑道:“張將軍,老兄弟獨差張將軍到此,想是別有話說?”
到了這時候,那張公瑾才把真話說出來,向二哥抱拳道:“元帥,我家公子特差小將來告訴秦元帥,銅旗陣之事,先莫著急,且緩得一緩,等公子想出計策,送出陣圖,再一舉破去。”
張公瑾這一說,連二哥的臉上都現了訝異,便聽二哥問道:“張將軍,表弟的意思是……要助我們破陣?這豈不是違了姑父的令?”
張公瑾哈哈一笑,道:“元帥,我家公子離開翼州之時,夫人就交代了,切不可聽王爺的令,到得東嶺關,定要助元帥破得此陣,保瓦崗旗開得勝!”
這話一出,帳中各人都是喜上眉梢,有小羅成助著瓦崗,那無疑是得了力助,楊義臣對小羅成也信賴得緊,未料著他竟是胳膊肘向外拐的。我也不禁笑了笑,我以前就覺得,姑母與姑父,不像是這個年代的一般夫妻,姑母之於姑父,從來也不曾是一個從屬的地位,而這一次,姑母更是公然拗了姑父的意思,偏偏小羅成也是願意聽母親的話。
張公瑾交給二哥一封信函,上頭有姑父北平王的大印,說請二哥三天後派一人,持此信函前往東嶺關,隻說是翼州來的家人,以這樣的身份混進去,將來往來通傳訊息就便利多了。
二哥接了,大家一起送張公瑾出營,便回營各自準備去了。
銅旗陣是有希望破了,二哥一定很高興。忙過了安營的諸般事宜,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我一閑下來,就總是覺得心裏空空的,知道定是睡不著,便一個人往後營行去,一路上隻是麻木地想著。近來總覺得什麽都提不起勁兒來,讓我去做的,我便去做,隻是好也罷,歹也罷,都似是與我無關。
我一路行到馬廄,去瞧瞧我的踏雪玉兔駒,馬兒看見我,也是喜歡,一聲嘶鳴,像是歡迎我似的。我便走過去,輕輕地拍撫它,又想起萬裏煙雲獸,這幾日,萬裏煙雲獸像是好了一些,也肯吃喝了,我便把它留在瓦崗,此刻想起,又不禁有些記掛。
我的手順著踏雪玉兔駒的鬃毛往下,忽地觸著一塊結痂的硬塊,我不由仔細看去,那是灼傷的傷疤,是……那一次嗎?那一場奪去了三兒生命的大火……
我的手兀自撫著那一塊痂,心裏隻是酸楚,近來倒不大覺得心痛了,仿佛痛到極處,也就麻木了……
“小丫。”二哥不知什麽時候,竟到了馬廄,喚我道。
我轉過身,向二哥笑了笑,應道:“二哥,你怎麽來了?”
二哥走了進來,瞧了我好一會,忽然歎了一聲,卻是不說話。
我便笑,向二哥道:“二哥,你這是怎麽了?表哥來助著二哥破陣,怎麽二哥反倒歎起氣來。”
二哥有好一陣不曾開口,到最後終於說了一句:“小丫,你這樣,二哥看著,也是心疼啊……”
我心裏一抽,麵上卻仍是帶著笑,輕聲道:“二哥,你說什麽呢?我不是挺好的。”我嘴裏雖說著這話,心裏卻像是憋著一口氣,喉頭隻是哽著,好像再多說一句,就要忍不住抽泣出聲了。我趕忙向踏雪玉兔駒埋下頭,不想教二哥察覺。
二哥不說話了,又輕歎了一聲,忽地轉了話題:“小丫,我找你是想交給你道令,便是三日後假扮翼州家人前往東嶺關找表弟。因是小丫年紀小,扮作男孩子不易引人懷疑。”
我忙忙地點頭,我是巴不得有些事做,這陣子,我是鬧靜都不得宜的,若是周圍鬧了,我便會越發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隻覺得那鬧聲刺耳,可若是四周一靜,我又會覺得,那樣的靜謐好像要把我吞噬了似的,總是不自禁地要想起過往,可思緒略一觸著那一點,不及細碰,就膽怯地趕緊逃開。我害怕把那一段回憶揭開,可是連回憶都失去了,我還剩下什麽呢……
三日後,我改了男兒裝束,騎著馬特意繞了路,從翼州方向馳向東嶺關,一近了關卡,就大聲喊道:“翼州來人求見羅公子!”
城樓上無人應答,我等了半天,不得已,隻得又喊了一聲:“求見我家公子!”
這一次,城樓上總算有人探出了頭來,還不忘拿盾牌擋著,朝我看了一眼,冷冷地丟下兩個字:“等著!”又沒了蹤跡。
這一等,我直從早上等到中午,直等得口幹舌燥,也再沒個人出來應聲。我心下已是大為奇怪,按理,小羅成應是東嶺關的上賓,如今家裏來人,好歹也該有人接待,就這樣讓我等著,於情於理都是不合。
我有心想再叫,但又一想,看剛才那人的態度,怕是再叫也無濟於事,沒奈何,隻得再等。一直到午時過後,才終於有人出來了。
“姓甚名誰,可有憑證?”一句話,公事公辦的口吻,冷冰冰的連眼睛都不屑於朝我瞥上一眼。
“小人姓羅名瑤,有北平羅王爺書信一封在此。”我粗起嗓子,大聲答道。
來人接過了姑父的信,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好半晌,又是一聲:“等著!”隨即便連那扇好不容易打開的小角門也關上了。
又是一番好等,門終是又開了,裏頭一個聲音說了句:“進來吧。”我總算鬆了口氣,道了聲不知所謂的謝,拉著踏雪玉兔駒走了進去。
進了東嶺關,我跟著來人一路行去,那人就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好不容易到了一所宅子前,那人領著我進了屋,又是一句話:“在這兒候著!”轉身便走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側耳細聽,果然聽到鎖舌“哢”的一聲響,聽著外頭的腳步走遠,我忙跑到門前,伸手推了推門,果然,上鎖了。
到了這一刻,我也不由得著慌了。是那封信出了紕漏嗎?想想又絕不可能,那信是張公瑾交給二哥的,本來就是北平的東西,任你再看也不會假。那麽,是小羅成在這裏露了馬腳?可是,以小羅成的智謀膽識,又怎會如此輕易地就出差錯?
我從早上起就沒有吃過東西了,先前在烈日下暴曬,如今又被一個人扔在這四麵不透風的屋子裏,漆黑一片。我不自覺地生出了懼意,好像黑暗中,哪裏都會生出什麽不可知的東西,又總是在我身後,惶急地一轉身,又瞧不見,靜了一刻,又覺得那東西到我的近前來了,心裏便越發恐慌。
隱隱地,我好像聽到戰鼓聲,心竟莫名地揪了起來,我想走過去,好聽得更清楚些,卻不料我的腿已是軟的了,剛走了半步,便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隻覺得手心冰涼,不自禁地把手縮到衣服裏取暖,卻不料,隻是讓自己的整個身子也都冷了。
我聽到一個人的大笑聲,聽到馬嘶聲,還聽到“當”“當”的兵器相碰聲……這一切都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不,一定是聽過的!可我用力去想,卻就是想不起來,隻把自己弄得渾身無力,虛脫似地倒在地上。
冷……這似乎是我唯一殘存下來的感覺。先是覺得身子下的石地很冷,到後來,便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身子冷,還是那石頭地麵冷,到最後,便連那“冷”都覺不到了,或許是我的身體和那石頭已是一般冰冷了,我迷迷糊糊地想。黑暗中似是瞧見有一點一點的光點向我遊近,我竟不害怕了,睜著眼睛數那些點,一……二…… 三……數不過五,就亂了……那些點就在我麵前旋啊轉啊,怎麽也數不清……
忽然,“當啷”一聲巨響,劍一般地刺入我的耳裏,我不覺皺眉,恨著那聲音,隻願它快些消失。然而,那刺耳的聲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發近了。
有人一下子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大聲喝問:“說!羅藝讓羅成前來,到底安著什麽心!”
我有些恍惚,這一句問話讓我下意識地覺得緊張,想要集中注意力,可隻是無力。我“嘿嘿”地傻笑起來,模模糊糊地道:“陣膽……”
“胡說!就羅成那樣,還能做什麽陣膽?!”那個聲音粗而沙啞,分明裹挾著怒氣。
他提起陣膽,我便順著他的話意重複了一句:“陣膽……”
那個聲音忽地惡狠狠地恨了一句,我便隻聽到“嗆啷”的一聲脆響,寒光一閃,一股冷森森的寒氣已是一怵一怵地刺著我的頸項,那個聲音已到了我的耳邊:“說不說?不說就殺了你!”
那一股寒氣刺得我連舌尖都像是在打哆嗦,可我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快意,不自禁地笑起來,這一次,竟說得很是清晰:“陣膽!”我看著麵前的那雙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格外的大,連眼白的位置都占去了,聽我這樣說了一句,便隻見那瞳仁迅速收縮,越發顯得眼球大得驚人。
我覺著脖子上已有一絲刺痛,我知道那刃尖定是已割傷了我的頸。要死了嗎?我想,並沒有覺得快樂,也沒有感到悲哀,我隻是怕,到了下一世,他不能找到我……
他……這個念頭甫一起,我的心就猛烈地抽動起來。不行!我還不能死!我拚命地弓起身子,整個後背都往後縮,右手手肘蓄了全身的力,狠命地往後一撞,左手對著那一點寒光,猛地迎上,顧不上手背處傳來的劇痛,隻是用力推開,身子已往下沉去,腳下一旋一轉,錯步滑開,眼角瞥見一道震驚的注目,越發不敢停頓,隻是往有亮光透進來的地方衝去。
不料,才走出沒幾步,我腳下就直是發軟,後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已追了上來,我的心裏漸漸地起了一陣絕望,隻是用盡氣力奔逃,可我的步子已是無法控製地緩了下來……
“住手!”
慌亂間,我聽到一個聲音,清泠泠地,英氣逼人。一個銀白的身影挾著幾縷金光,早已迅捷地撲上,攔住我身後那個緊追不舍的人,右手一兜,對方的佩劍已到了他的手中,隻聽“叮當”地一聲,剛才還架在我頸項上的短劍已被撞落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群裏的話偶看到了……偶以後一定爭取一過十二點就更新……
番外偶一定好好寫……免得被砍死……
頂鍋蓋遁走……
羅成計謀銅旗陣 秦瑤釋懷東嶺關
“東方伯!你簡直是胡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
“楊伯伯,您若不滿意我,羅成這就回翼州去。”這個聲音很熟悉,可是,我印象中,這個聲音從來也不曾像此刻這般綿軟無力。
“賢侄,怎麽這樣說,東方伯幹的事,我真是一概不知啊……”蒼老的聲音忙忙地應著,顯然已透著幾分急切。
我茫然地抬頭,剛才那一個銀白的身影,果然是小羅成,隻是為什麽,他的臉上也是蒼白的,身子就和他的聲音一樣虛弱,似是不得不靠著張公瑾的攙扶才勉強能站穩。
“楊元帥,方才您也看見了,要不是我家公子趕到,瑤兒是生是死還未可知呢!”張公瑾哼了一聲,又接道,“再有尉遲將軍……”
張公瑾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聽到一個聲音悲憤地搶道:“楊元帥,你倒是說說,我兄弟究竟幹了什麽,要開了機關對付他?!”
我偱聲望去,隻見一個人攢著拳頭,臉漲得通紅,瞪著眼睛往這邊看著。他的身旁,躺著一個人,那個人……我隻瞧了一眼,身子就涼了……那個人,滿身鮮血,無力地躺在地上……這個情景,很熟悉……很熟悉……那一天,他……也是如此……
我隻覺得昏昏沉沉的,他們好像還在說著什麽,我卻一句也聽不到了。我的眼裏,隻剩了那一片鮮紅,眼睛分明被那樣的紅刺得生疼,可就是沒法移開視線,像是膠住了似的,隻覺得鑽心的疼,卻還是止不住地要去看……
恍惚中,好像有人拉著我往前走,我便跟著虛飄地邁步,有人扶著我坐下,我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心神都隻是混沌一片。
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我的耳邊重複著什麽,我終於漸漸地回複了一點意識,便聽到那個人好像在說:“你怎麽樣了?他沒傷著你吧?”
我是隔了一刻才有些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手背遲鈍地傳來一絲一絲的隱痛,我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手上一片觸目的白,映著斑駁的紅。我一看到那個顏色,心就抽緊了……
“血……”我喃喃道,“他流了好多的血……”
“尉遲北嗎?”有人立即回答了我,“不要緊的,那是裝出來嚇他們的,沒事。”
“騙人……”我含混地念叨,“那麽多血……怎麽會沒事……燒得那麽厲害……怎麽會沒事……”
我忽然就想要哭起來,沒有什麽緣由,隻是一下子情緒失控,淚便決堤似地湧出,我嗚咽著,抽泣著,終於成了嚎啕大哭。
“迷了心竅了,”一個聲音在歎息,“讓她先睡一覺吧。”
我還沒有聽懂他說的是什麽,就有一塊半濕的帕子覆了上來,帕子上的味道很奇特,我聞著那味道,便覺得困意漸漸襲來,不大一會兒,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起先,我隻是在一片黑暗中沉浮,忽然,不遠處的一點微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便靠了過去。那是兩個人,一男,一女,正對麵站著。女孩似是很高興,唇邊漾著笑,一雙眼裏,幾分幸福,幾分調皮,活潑潑地流蘊著靈動的神采。她對麵的男子也在笑著,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深邃了許多,唇角雖也是含笑輕揚,可眉眼間卻有一種決然的意味,目光時時地凝注在女孩的身上,每當女孩笑得彎了腰,男子墨似的黑眸裏便會流露出一點不舍,這是他隻在女孩看不到時才肯放縱自己微微表露出的。
難怪那一日他不肯陪我去四明山……難怪他會奇怪地誤解了我的話……難怪他會忘了約定見麵的地點……我現在是都明白了……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如果,我能早些察覺……早些……
“瑤兒!瑤兒!”
一個聲音急迫地呼喚我,把我從那一團黑暗中拉了出來,我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我又淚流滿麵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那一張關切的臉龐,微蹙的眉間凝著憂心,一雙眼睛焦急地隻是看我,我一下子哭出了聲,泣道:“表哥,如果我能早些察覺,也許他就不會死了!”
這句話,猛然間脫口而出,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那一刻,虛脫似地隻是覺得疲倦,心裏卻反倒像是輕鬆了不少。我虛弱地無力哭泣,淚竟是少了,隻是抽咽著,身子止不住地戰栗。
站在我麵前的人沒有立即應我,隻遞給我一塊帕子。我接過,還未及拭,手便垂下了,隻是覺得沒有一點氣力,好像全身的力都因方才那一場哭被抽空了。他看著我,歎了一聲,扯過那塊帕子,湊近我,輕輕地替我拭去了淚。
“如果他沒有戰死,瑤兒會和他在一起嗎?”這一句問話,輕輕淡淡地道出,話語間不急不焦,隻有隱然的關切教我不自禁地感動。
“嗯。”我點點頭,“他說過,如果楊廣平安過了四明山,回到京城,他會向楊廣辭官退隱,從此後,便隻有我們兩人。”我久已不曾和人談起他,那像是一種禁忌,我既害怕想起了會再一次受傷,又像是一個守財奴似地將這些回憶珍藏,不願與人分享。而現在,我竟將這一段往事輕輕道來,好像將一幅畫軸緩緩展開,沒有多想什麽,隻是覺得很自然。
“如果早些察覺了,瑤兒可是會把他留下,不讓他上戰場?”
我身子一震,轉臉去瞧,那一張年輕俊朗的臉上斂了英氣,此刻顯得很是平靜,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感覺,方才那一句問話,我竟似是覺出了些許不豫。
“我要把他留下,如果那時我就能察覺,他是會依我的……”我的眼睛又濕了,悔恨幾乎要把我整個地吞噬了。
“若是那樣,還不如戰死沙場呢。”這一句話,仍是淡淡的,可話語中的那番無情,已教我不寒而栗。
“你胡說!生總是勝過死的!”我大聲道,心裏已是懊惱,為何要說給人聽呢,旁人總是不能理解的。
“你可曾想過,他若依了你,便是背棄了他這一生所相信、所堅守的東西?君臣之義,人倫綱常,你是要他對他的君見死不救!”
這個聲音,如此冰冷,如此絕情,利劍似地直刺進我的心裏。這些話我從未想過,我隻是想要他活著……
“無論怎樣,他會活著……”我把臉埋在掌心,好不容易才將這一句話掙紮著說出。
“那又怎麽樣呢?即使他活了下來,可他會憎惡自己的所作所為,會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你覺得他會好過嗎?”
一句一句的話語像尖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割著、剜著……可那個聲音還在繼續:
“你隻是自私罷了,你要他活著,陪著你,可你卻絲毫不去管他的感受……”
“不!”我再也忍耐不住,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大喊道,“不是的!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怎麽會說要辭官歸隱呢!”
羅成看著我,半晌都沒有再說話,到最後,終是歎了一聲,輕聲道:“他說這話時,一定很痛苦……”
“不!他是笑著說的!”我伸出雙手蒙住耳朵,可那語聲雖然微弱,卻任憑我怎樣用力都擋不住。
“像他那樣的人,自當疆場叱吒,馬革裹屍。若是他甘願放棄了,那隻有一種可能,他是對自己絕望了……”
“絕望……”我怔住了,淚已不知不覺地滾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不能再好起來了嗎……他看著我笑時,其實心竟是苦的嗎……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呆呆地道,心裏隻剩了一片空白。
“愛一個人,便應當尊重他的選擇……給她自由……”
那一天晚上,我最後記得的便是這樣一句話。
“瑤兒,公子讓你給楊虎將軍送樣東西!”張公瑾站在門口,點手叫我。
“來了!”我應了一聲,便跑去接了,是一柄劍,黃金鍛造,玉石綴嵌,真可謂是華貴異常。我心裏清楚,從這裏到守在銅旗陣南麵的楊虎處,是一定要經過西北和西南旗杆哨卡的,甚至,我若有意取道稍偏一些,還可以窺見正中的指揮塔。
我捧著那柄劍,故意走得很慢,裝作貪玩地東張西望,偶爾瞧見守兵,不等他們問,我便把那一句話說得脆響:“我家公子讓我給楊虎將軍送劍去!”大家都嗬嗬地笑,說著“去吧!去吧!”卻也有幾個人,陰沉著臉躲在後頭一聲不吭。楊虎是楊義臣的次子,因東方伯與大哥楊彪交好,素來與他不和。這一趟,我心裏已是明白,這裏雖是銅旗陣的西麵,但鎮守東方的東方伯也有著自己的勢力。難怪當日我來時,東方伯如此大膽,竟敢私自將我扣下,現在看來,他在這銅旗陣中的勢力怕是連楊義臣本人都不敢輕視了。
楊虎滿麵堆笑地把我迎了進去,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現在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家人,他卻是楊義臣的二公子,根本不必如此待我。我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將劍交給了他,一邊道:“楊將軍,上次我家公子聽說楊將軍愛名劍,這一柄寶劍是公子從北平帶來的,這次特差瑤兒前來相贈將軍,但望將軍喜歡。”
楊虎一臉的喜不自勝,接過了劍細細地看,指尖撫上那些名貴的浮雕玉石和各色寶石,眼裏是一派的欽羨和讚美,連聲道:“好劍啊好劍!真不愧是北平王府的寶物,實在是好啊!”
我看他那副樣子,已是暗暗好笑,索性再加上一句:“楊將軍,這劍是我家公子貼身相隨之物,前日東方將軍愛極,想向公子要,公子都不肯呢!”肚裏嘀咕:反正楊虎和東方伯平日裏話都不肯說一句的,這謊話多半不會被拆穿。
“那是,那是!楊虎是多謝羅賢弟了。”楊虎連聲稱是,一忽兒又四下望望,神秘地湊近我,低聲道,“其實那東方伯就是個粗人,他哪兒懂這些啊,就給了他,也是暴殄天物!”
我一路走回去,羅成正在書房,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麽,一旁張公瑾、史大奈、尉遲南、尉遲北他們都在。小羅成好算計,一到東嶺關就使出閉氣功,裝出一副病弱的模樣,三天兩頭要閉門養病,弄得楊義臣他們輕易都不敢過這邊來。
“瑤兒,你回來了,那邊怎麽樣?”小羅成把筆一扔,迎向我笑問,那一番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模樣,若教楊義臣瞧見了,怕不要驚掉了下巴。
我不覺有些感慨,當年那個 “小丫頭”長“小丫頭”短的小羅成,在瓦崗時紅著臉說不知該怎樣稱呼我的小羅成……到如今,終於那樣坦然地把我叫做“瑤兒”,而我對他,那一聲“小羅成”也已是漸漸叫不出口了。
“表哥,東方伯的勢力確實不容小覷。”我把一路上所見一一道來,末了還轉述了楊虎的話。
大家都笑了起來,羅成便道:“好劍?那柄劍頂多隻是華而不實的虛物,空有三尺,卻無青峰白刃。”
史大奈已在一旁應和:“可不是!上好的兵器要的就是那一種精氣神兒,有了氣勢,就是生鐵打造的又有何妨,便如天寶大將的鳳翅鎦金鐺,那才稱得上是寶物利器!”
一聽到那幾個字,我已是禁不住地心神動蕩,隻是,我的心裏已不似從前那樣悲戚,雖是免不了的感傷,但自是另有一番驕傲,便從心底蔓延開來。我的他,即使已不在這個世上了,可他的為人、他的武藝仍是會教人牢牢地記著。
別人還沒說話,尉遲北已開口駁道:“說什麽無敵將軍,前後兩次敗在李元霸手上,這一次索性就丟了性命,還有什麽可說的?”
尉遲北還沒說完,我的拳頭就已緊緊地攥了起來,狠狠地衝他瞪眼,幾乎立時立刻就要喊起來。不料一旁的張公瑾早已走了過來,一聲輕嗽攔了尉遲北的話。一時間,屋子裏一片寂靜,我隻覺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極快,已是辨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是憤怒還是傷痛了,或許兩者都有,若不是張公瑾尋了個借口,把尉遲北他們拉走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是不是能憋住那股無名火。
書房裏隻剩了我與羅成兩人,羅成便坐到桌邊,喚了我一聲:“瑤兒,你過來看。”
我走過去,低頭往桌上看去,原來羅成方才寫的不是字,而是一幅陣圖。
“這是銅旗陣和八麵金鎖陣的陣圖,”羅成指著圖道,“隻是這一張圖,我不能讓你帶著回去,太冒險了,你把它記熟,到時好引表哥進陣。”
方才尉遲北的話仍壓在我心上,我不得不強打精神,聽羅成這番話。
“瑤兒,告訴表哥,要破銅旗陣,需得使錘的。錘重力猛,當可砸倒銅旗。”
錘……我一時恍惚起來,不自覺地輕聲道:“他的金鐺,有三百五十斤……”
屋子裏靜了半晌,隔了許久,才聽羅成緩緩道:“他是一個英雄。”
“英雄……”這兩個字,念在嘴中,我竟是又想哭又想笑,英雄……他為這兩個字,送了性命嗬……
“為英雄者,單有武藝不夠,單有蠻力不夠,智謀、胸襟、忠肝義膽……李元霸不是英雄,而他是。”這幾句話,凝神道來,每一個字都似是千金之重。
我怔了良久,竟忽然有些不確定起來,喃喃地問道:“那真的,是他的選擇嗎?”
對麵那雙眼睛便隻是看著我了,那一個字,答得沉穩、堅決:“是。”
我含著淚笑:“那一刻,他看上去確是從未有過的輕鬆。終於能按著自己的心意,他也一定很高興……”
不知什麽時候,羅成已走到了我的身邊,雙手扶著我的肩,卻不說話。我看著他笑:“隻要他快樂就好了……我即使見不著他,他也永遠都在我心裏……”
從那以後,我常常和羅成談起他,雖然他不在了,但是,能和一個人談他的點點滴滴,回憶他的過往,便好像他仍然和我在一起。我發現,雖然小羅成年紀和他差著許多,成長的環境也是迥然不同,但很多時候,羅成能夠看透我弄不明白的東西。
“你說,他那時為什麽不肯接那一塊‘無敵’金牌了呢?我才不信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比不過李元霸呢!”我皺著眉問羅成。
“他隻是在和自己治氣罷了,”小羅成翻著手裏的一冊書卷,頭都沒抬,隻從眼角瞥了我一下,回答得似是很隨意,“像他那樣的人,能擊倒他的隻有他自己。”
有時我高興起來,便會纏著小羅成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說,他會到下一世等我呢。表哥,你倒說說,他若到了下一世會是什麽樣的呢?”
羅成擰了眉,難道:“下一世的事,我怎麽會知道呢?”
我便不依,纏著他道:“表哥,你就說說嘛!隻當是猜謎!”
“嗯……”羅成苦著臉,把這一個單音節的字拖長了數倍,“還會是個將軍吧……”
“不!”我心裏一抽,已是急道,“我不要他再做將軍,我情願他是一個打獵的……種田的……隻是,不要再做將軍……”
下一世,我要自私地讓你隻守著我……
破銅旗羅成立功 傷東方秦瑤報仇
從我到東嶺關,已過去了五天,小羅成沒有浪費一點時間。他自己裝病不能經常外出,便讓我、張公瑾、史大奈等人借著各式各樣的借口在銅旗陣裏轉悠。本來銅旗陣的機關是常常開著的,但因上次尉遲北奉命去找楊義臣的時候,“不留神”走入了銅旗陣的機關迷陣,“傷得極重”,此後銅旗陣的機關便隻在亥時至醜時開啟,白天是無虞的。這樣,我們即使對銅旗陣不熟,也可放心地在其中行走,每次回來,便將陣內情況告訴羅成。
羅成一直在繪那一張陣圖,銅旗陣的陣法機竅,他懂得絕不比楊義臣少,隻是這銅旗陣布置在東嶺關,略有變化,陣圖繪出了大概以後,他便需要將細節處摸索著補全。
一連五天,大家忙忙碌碌,陣圖繪得差不多了,而楊虎與東方伯的關係也成了劍拔弩張,火苗已有了“畢剝”爆裂之聲,大火一觸即發。
“是時候了。”第六天早上,羅成長身立在書房中央,目光爍爍,短短四個字擲地,屋裏眾人已是振奮。
“也該讓那東方伯瞧瞧我們的厲害了!”史大奈第一個開口道。
他這一句話,引來大家齊聲的笑。因為羅成裝病,東方伯瞧我們,那目光總少不得輕蔑,有一次,他甚至當著張公瑾的麵,把羅成叫做“病美人”,隻把大家氣得幾日都不得勁。說起來,雖然楊義臣礙著姑父的麵子,嘴上不說,但心裏多半也是不快的,怪著姑父怎麽讓這一個生病的孩子來了。自羅成到了東嶺關,別說什麽做銅旗陣陣膽,便是一句兵法戰況,楊義臣都從不曾跟羅成提過。
“這幾日,確是憋悶得緊了!”就連素日沉穩的張公瑾也不禁喜動顏色。
便有尉遲南、尉遲北兄弟兩人趕著去請楊義臣,隻說公子今日精神大好,相請楊元帥敘話。這一邊羅成披掛齊備,連同張公瑾、史大奈,甚至我都是甲胄鮮亮,大家各提兵器上馬,一路行至銅旗陣帥台,專等楊義臣到來。
不大一會兒,楊義臣便和尉遲南、尉遲北一起到了,還未及近前,隻遠遠瞧著了我們,已要緊先喊了起來:“賢侄,怎麽到陣中來了,你身子骨弱,好生調養要緊啊!”
我禁不住抿著嘴笑,朝一旁的小羅成瞥了一眼,隻見他手裏一杆五鉤神飛槍,座下一匹閃電白龍駒,銀盔白袍,金絲繡的團蛟,陽光下熠熠生輝,銀盔上雕的雙龍張牙舞爪,要搶一顆金珠,正中高挑著一簇紅纓,顫動間一派睥睨傲氣。再看他臉上,哪裏還是往日運著閉氣功裝病時的模樣,粉麵朱唇,目如點漆,真是豐神俊逸,顧盼生輝!
“楊伯伯!”見到楊義臣,小羅成已催馬迎了上去,就在馬上一躬身,抱拳稱了一聲,這三個字,中氣十足,尾音裏都是勃勃的生氣。
楊義臣怔住了,直愣愣地瞪著羅成的模樣,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呆若木雞,“賢……賢侄……你……你……”楊義臣隻把這一個“你”字結巴地念了好幾回,好不容易才接道,“你的病……”
小羅成朗聲一笑,到這時還不忘暗裏損上楊義臣一句:“多虧了楊伯伯照顧周到,小侄在這裏養著,覺得比在家時還精神多了!”
羅成這話裏多少是有些諷意的,然而楊義臣此刻早已是喜上眉梢,哪裏還會在乎那些。
“賢侄,你現在這銅旗陣中,可是要敘什麽話呢?”楊義臣看著羅成,那一句話裏雖仍有些懷疑,可目光中已滿是期待了。
“楊伯伯,今日羅成便要演陣!”小羅成昂起頭,說出話來雖未見大聲,但分明已是震著所有人的心了,“就請元帥將陣內機關盡數開啟!”
楊義臣也是神色一緊,已是急忙勸道:“賢侄,那樣太過冒險了,我看就不必了,賢侄隻消這樣走上一程便好。”
羅成還未說話,不想一旁竟有一個人好心來幫腔了。東方伯不知什麽時候得了消息,也趕了來,這個時候,便扯起一個別扭的假笑,向楊義臣道:“元帥,羅公子既是說下這話來,那定是有十成的把握了,元帥倒是不要阻了羅公子的興才好。”
東方伯這麽說了,羅成的意思又是堅決,楊義臣隻得下令,將銅旗陣的機關全部打開。眼看小羅成催馬便要踏入銅旗陣,楊義臣禁不住再三叮嚀:“賢侄可要小心!”
我心裏清楚,楊義臣這般憂心,有一半是為著姑父,若是羅成在這裏有什麽閃失,他不好向姑父交代。再有一半,也當是因著惜才,今日的小羅成不同往常,如此人品,很難不教人一見傾心。
“省得!”羅成應了一聲,閃電白龍駒已是四蹄翻飛,竄入了銅旗陣。
我們在陣外,先還見著閃電白龍駒邁著小碎步,一步一步地繞著機關而行。銅旗陣機關重重,能走得這般平穩已是不易,偏小羅成還要行險,故意往那機關觸點邁上一步又縮回半步,堪堪避開,叫人看著隻是懸了一顆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偷眼瞧楊義臣,老元帥的臉已是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額頭鬢角,豆大的汗一顆一顆地往下滾。到得後來,閃電白龍駒竟是越行越快,索性跑了起來,就見它時而騰左時而竄右,方向急轉,速度都不曾慢下來。這一下,別說楊義臣了,就連我和張公瑾他們,都已不由得緊了臉色,手心裏捏著一把冷汗。
也不過盞茶功夫,小羅成竟已是一圈走了下來,回到帥台,氣不喘,麵不紅,笑吟吟地一抱拳:“羅成獻醜了!”
楊義臣是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答的,一連幾個“好”字,一個比一個實重。一旁東方伯早已陰著臉,一聲兒都不吭。
“這算什麽!”小羅成還不甘休,一揮手,滿不在乎地道,“我再給楊伯伯走一個反八卦!”
這一句話說出來,在場的人是沒有一個不心驚的。銅旗陣是按著八卦八方布下的,羅成方才走的是正八卦,也就是從生門入,從休門出,這是大多數熟悉陣法的人都會選擇的路線,也幾乎隻有這條路才有希望活著走出來。而這番,小羅成說的反八卦,乃是從休門入,從死門出,一般而言,入了陣的人,近了死門,那就是死路一條了,極少有人還能從死門活著走出來。
楊義臣又驚又急,看上去,他已是肯定,小羅成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在說大話了,忙忙地攔,連哄帶勸:“賢侄,反八卦就不必了,賢侄對陣法之精熟,已是無人不心服了。”
誰料想,小羅成根本就不理他,隻說了聲:“我去了!”催馬就入了休門。
這一回,一幹人等隻覺得風馳電掣,幾乎都沒看清羅成的動作,就見那一人一騎已繞陣一周,從死門竄了出來。閃電白龍駒要弄精神,滴溜溜地一個轉圈,唰地停在當場,一聲長嘶,震懾人心。
整個銅旗陣都靜了下來,好半晌沒有一點兒聲音。忽然,不知是什麽人帶頭鼓起掌來,掌聲很快傳了開去,倒似是整個銅旗陣都在鼓掌,就連楊義臣,也望著羅成,鄭重地拍了三下手:
“賢侄,這陣膽非你莫屬!”
楊義臣一句話出口,我已暗自長舒了口氣。一番功夫沒有白費,楊義臣將銅旗陣陣膽交給了羅成,便等於將這東嶺關拱手送給了瓦崗。
當天晚上,小羅成親自把我送出了東嶺關,臨行囑咐我道:“醜時一刻,銅旗陣的機關會提早關閉,萬不可誤了時辰。”
我看著他,想到今日剛過了午,張公瑾、尉遲南、尉遲北、史大奈等人就都奉了密令,被派出去各自行事去了,想來羅成已是都計劃周全了。我沒問他醜時一刻之前會發生什麽,隻是道:“表哥,你自己也要小心。”
小羅成怔了怔,又很快地往關外邁了一步,仰頭看天,道:“天色不早了,瑤兒就早些啟程吧。”
我點頭應了一聲,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他方才仿佛是有意躲我的目光似的……
我回到了瓦崗營中,二哥見著我很是驚喜,我也想念二哥,當著好些軍士將校的麵,不作揖,隻屈膝向他福了福,也不喊“元帥”,一聲“二哥”還要不甘心地將餘音盤上三盤繞上五繞。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不在乎,立起身子,隻覺著二哥很是瞧了我一回,末了終是笑道:“到底還是個丫頭。”話裏竟似是有幾分欣慰。
我把這幾日的情形約略說了,又將小羅成的話告訴給了二哥。二哥仔細地聽完了,才笑向徐茂功道:“三弟果然神機妙算!”
徐茂功也不答言,隻是摸著那三縷須子笑。
我愣了半晌,才聽小謝弟弟向我解釋,原來徐老道雖不懂銅旗陣,但卻一早就料著怕是這五六天上,羅成的信兒就該到了。又料著銅旗陣的機關八成就在旗杆中,瓦崗眾將和小羅成想的一樣,要倒旗杆,必要使錘的,所以這錘將早已是點齊了。
一切準備停當,大家各自回營,將就著睡了幾個鍾點,天還沒亮,二哥便率瓦崗眾將,悄悄出營了。
這一路,悄聲潛行,醜時剛過,我們便到了東嶺關。我拿著小羅成的令箭去騙開了關門,守城的軍士還沒鬧明白,就被小謝弟弟一箭射死了。大家一擁而入,幾個關口都把住,一兵一卒都沒有放過。
二哥點了十來個將士,讓他們換上東嶺關士兵的號服,在城樓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天還暗著,這個樣子,從關裏絕對看不出來,交班最早也要到寅時三刻,那時,咱要辦的事定是都辦完了。
到了東嶺關,便是我領路了,我早已把小羅成的陣圖記得滾瓜爛熟,八麵金鎖陣根本是小菜一碟,領著二哥繞著路蹚了過去,既沒往東也沒往南,單往銅旗陣西北頭的開門而來,就在開門外頭埋伏了起來,單等時辰一到,就好動手。
時辰越來越近了,銅旗陣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大家的心裏都免不了焦躁。忽然,原本一片漆黑的銅旗陣裏頭,有火光亮了起來!
“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什麽事!”
……
好幾個聲音響了起來,此起彼伏,並且越來越多,越來越雜。一時間,仿佛四處都有人在問著這同一句話,“出什麽事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打起來了!”一個尖利的聲音驟然從左邊響起,一下子悶住了這一團雜亂。然而,寂靜隻維持了短暫的一刻,更加洶湧的喧鬧,挾著不安和疑慮,滾滾而來。
“東方將軍要謀反!殺了元帥取而代之!”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胡說!東方將軍不是這樣的人!謀反的是二公子!”有人立即惡聲反駁。
“元帥確是受傷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相爭,元帥去勸,卻被大公子傷了!”也有人這樣說。
……
我聽得隻是暗暗佩服小羅成,心說也不知他是怎麽弄的,一下子竟攪出這許多流言來。到了這時候,亂成一團,誰還知道真假。
“羅將軍令——!”這聲音才起,我已是聽得一震,這大約便是信號了。銅旗陣裏靜了下來,就聽那個聲音接道,“羅將軍傳令,事出有異,西北守將楊輝,率部下將士,速往中軍聚齊!”
這一道令可說是極其反常,若擱在平時,大概是要引人懷疑的了。可碰上今天這種情況,先已有雜七雜八的消息陸陸續續地過來,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心也慌了腦子也亂了,多半都沒了主意。西北守將楊輝又不是個意誌堅強的人,當年隻不過是楊家的家將,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了的。此時聽了這令,二話不說,留了個把人守陣,自己帶了人馬,迅速往陣中趕去了。
幾乎就是在同時,我聽到了陣中隱約的更鼓:
醜時一刻。
我當先走了進去,雖說小羅成已說過,機關會關閉,可瓦崗這麽多人,總不能太過行險。我一咬牙,心裏念著:我信得過小羅成!催馬挪到機關旁,提槍對準觸點用力一頂,已趕緊拉著馬跳開,伸長脖子等了一刻,確是沒有動靜!我心裏激動,轉身招呼二哥:“二哥!沒事!”
不料,我這一聲喊得響了些,竟驚動了旗杆上的軍士,有一個人反應迅速,伸手就要升燈籠示警,隻可惜,還沒等他夠著燈籠繩索,瓦崗的大錘已砸在了旗杆上,連綿兩錘,隻聽“轟隆”一聲,銅旗杆倒地了。
有了這一個開端,接下來便容易得多了,我帶路,八杆銅旗陸續倒地,有些旗杆上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想是被小羅成調開了。最後一根旗杆倒地時,大家都是一陣朗聲暢笑。我有些掛記小羅成,此刻他肯定是在帥台,便和二哥商議著,要往陣中接應小羅成。不料,半途竟碰上了一個攔路的。
“你們把元帥和大公子怎麽樣了!”東方伯赤紅著眼睛,劈頭蓋臉就是這一句。
我不禁有些感動,危難關頭,他不擔心自己擅離職守會被治罪,或者憂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反而滿陣找楊義臣和楊彪,這等忠心,實在也不多見。我不覺搖頭,可憐小羅成還造謠說他要謀反,想來定是東方伯平日冷著臉子凶巴巴不得人心,要不然,這種話誰會信呢。
我扭頭跟二哥道:“二哥,你們先去和表哥匯合,這個人,交給我來對付。”
二哥詢問地瞅了我一眼,道:“小丫,這個人是……”
想起剛進東嶺關那天的事,我還不由得恨得牙癢癢,當下喊了一聲:“二哥,此人名叫東方伯,我和他,還有一筆賬沒算清呢!”當下提著雙鐧就撲了上去。
那邊東方伯已是一聲冷哼:“賤人,我早知你不尋常,哪有一個家人騎這樣的馬,還女扮男裝!當日就該一刀殺了你!”
他這一說,我肚子裏的火是越發地蹭蹭直冒,瞪著東方伯,心裏在打算盤。東方伯跟楊虎不同,這人是有真本事的,就看他手上那兵器,獨腳銅人,沒些個斤兩的連用都不敢用,一看這兵器,就知道東方伯定是員力大的猛將,和他硬碰硬是絕對不劃算的。
主意已定,我便在外圈遊走,雙鐧雖短,我卻一次一次地拋出撒手鐧,東方伯顯然沒見過這種打法,舉著獨腳銅人忙得四處招架。可獨腳銅人究竟是又大又沉的東西,麵對麵實打實的戰法肯定占優,可這如今要四下轉圜,哪兒能有我的鐧輕快靈便,早就失了優勢,隻顯得拙手笨腳。我眼瞅著東方伯已是鬢角冒汗了,便趁兩馬相錯之際,暗暗地取下了槍,從腋下往後一送,槍杆撞在了東方伯背上,他一下子沒有坐穩,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我提前趕上,瞄準東方伯的心髒就準備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
我提起槍,剛要刺出,忽然瞥見東方伯正瞪著我,他分明已是受了傷,兵器、馬都失了,可他那神色,仍是那般孤高倨傲的,那一雙黑眸忽地讓我想起另一雙眼睛,我這一槍便怎麽也落不下去了。我幾乎把嘴唇都咬破了,把心一橫,眼一閉,一槍刺出,終是偏了幾寸,正中東方伯的左胳臂。獨腳銅人是必須要雙手使的,這一槍,已是廢了他的武藝了。
東嶺關銅旗陣一戰,瓦崗大獲全勝,楊義臣自盡,楊彪、楊虎戰死,東方伯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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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成大敗八馬將 月娥心係如意郎
破了東嶺關,大軍一路行至紅泥關,紅泥關守將新文禮,人稱八馬大將,乃是說他力大無窮,橫推八馬倒,也是員極厲害的猛將。
當下放炮安營,二哥升帳點將,問道:“哪位將軍願打頭陣?”
“元帥,羅成願往!”
別人都還沒來得及有什麽表示,就見小羅成早衝了出去。我心裏明白,小羅成剛歸到瓦崗軍中,當年賈柳店結義的兄弟們還好,都是知道他的厲害的,可後頭來的那些,像邱瑞的部下、裴仁基的部下,根本就不知道小羅成這個人,多半都是憋著不服,羅成素來氣傲,定是迫不及待地要立功,好壓了那些暗地裏的閑言。
二哥的麵上已是現了幾分擔心:“表弟,前幾日銅旗陣勞累,也當歇息歇息。”
小羅成一仰頭,大聲道:“無妨!”
羅成這般堅決,二哥也無法再說什麽,隻好抽了令箭,喊道:“羅成、單雄信聽令!”
不料二哥話還沒說完,小羅成竟毫不客氣地拒道:“元帥,羅成無須人相助!”令箭也沒接,就大踏步地跑了出去,隻把單雄信怔在了當場,臉都漲紅了。
我暗自搖頭,心說這個小羅成,在銅旗陣擔著一身責任的時候,那個成熟,那個大將風範……誰料想一卸了那“統帥”的責,就把這些個都丟了呢……
我趕著衝二哥喊了聲:“二哥,我去!”便跑著向外頭追羅成去了。
“表哥!”到了外頭,我一眼瞧著小羅成正要上馬,忙叫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沒聽見似的,應都沒應一聲。我也不管他,早帶了踏雪玉兔駒,翻身上馬,跑過來和他並行。他剛瞧了我一眼,就被我一個斜白眼頂了回去,“小羅成,我不幫你,就給你掠陣,你不許反對,聽到沒有!”
羅成皺了皺鼻子,嘴角動了動,樣子雖是不甘,但到底沒說什麽話,一聲不吭地扯過韁繩,兩腿一夾,閃電白龍駒已向外頭衝去。我暗自一笑,他既不說,我便樂得把他擺出的那番不滿一概無視,打馬追了出去。
新文禮正耀武揚威地叫陣,小羅成衝上去,二話不說,抖手就是一槍。新文禮的鐵方槊也是反應敏捷,當頭迎上,兩人戰在了一處。
足足打了有三十來個回合,我已是暗暗心驚了,小羅成的本事,能在他手下走出十合以上的就很少見了,新文禮此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徒。
我本來料著小羅成久戰不下,就該詐敗使回馬槍了。可小羅成卻偏偏不要那又省力又穩健的法子,定要死咬著新文禮硬碰硬。我怔怔地看著,忽然有些明白了羅成的心境。這兩日,他來到瓦崗,多少人看著,隻說他寸功未立,隻仗著是元帥的表弟,就拜了將軍。這些話根本是無稽之談,我們聽了也就是一笑而過,隻道是銅旗陣之功,羅成的本事,自然會教那些人啞口無言。可是,大家都忽略了小羅成的感受,這孩子素性驕傲,哪兒受得了這委屈,難為他強忍了這幾日,今日是憋著狠勁兒了。
不到一刻,兩人就又已過了四十來合,新文禮開始露出敗相了,鐵方槊亂了章法,擋格時瞧著笨重,該搶攻時又失了先機。
我一回身,從後頭的軍士手裏搶了一麵鼓,手起槌落,鼓聲咚咚,給小羅成助威!
我的鼓聲越來越急,小羅成的槍也越來越快了。新文禮漸漸沒有了還手之功,連招架也顯得疲軟無力。突然,新文禮大喊了一聲,奮起最後一點氣力,鐵方槊不要命似地當當連擊,將羅成逼退了半步,一兜韁繩,回馬就走。小羅成也是反應迅速,長槍一挺,但到底是慢了幾分,隻刺中了新文禮的右臂。“當啷”一聲,鐵方槊脫手落地,沉重的兵器把泥地都砸出一個坑來,新文禮弓起身子,隻是拚命地往回奔。
我把手裏的鼓一扔,抽出雙鐧,拍馬就追了上去,嘴裏喊了一聲:“新文禮,看鐧!”右手使力,鐧已挾著勁風旋了出去。新文禮伏在馬上的身子動了動,似是想躲,可他早已是強弩之末,我的撒手鐧又豈是如此輕易就躲得開的?隻見那一鐧,結結實實地打在新文禮的背上,新文禮悶哼了一聲,鮮血已是染紅了他的戰袍。
“表哥!”我朝小羅成招呼了一聲,兩人並騎,催馬追上,眼看紅泥關敞了城門好讓新文禮回去,我們便越發趕得急了,有心想要趁著紅泥關來不及關城門,一舉殺入。不料,剛近了紅泥關,隻聽城樓上一聲輕喝:“放箭!”亂箭便齊齊向我們射來。小羅成長槍一擺,挺身而出,早擋在了我的身前,舞動起來,滴水不透。我心下感動,眼見著亂箭下前行困難,又怕小羅成一時失手受了傷,忙催著小羅成回去。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往回退,我的心裏卻還存著一絲疑惑,不由得轉頭朝城樓上望,盾牌重疊,防守嚴密,一個人影也沒有瞧見,可是方才那一聲輕喝,分明是個女子……
這一戰,大勝而歸,雖沒有奪取紅泥關,但重傷了新文禮,大家也都是高興。我有意讓功,躲在後頭不肯出來,偷偷地瞧大家夥向小羅成道著祝賀和仰慕,看見羅成神采飛揚,我的心裏也已是滿足了。
前頭還熱鬧著,我既不能出去,便打算回營睡覺。不料剛轉出中軍帳,竟有一個身影攔在了我麵前。
“哎?”麵前這人低頭斂目,竟是一番極規矩極老實的模樣,仿佛已全不是早上那個拗了二哥令的人,我禁不住笑道,“你怎麽在這兒?快回裏頭去吧,今天你是主角呀!”
他不語,也不讓開,那神情似是憋著什麽話,卻忸怩著不說。我終是忍不住了,蹙眉道:“小羅成,你有什麽話倒是說呀!你再不說,我可不等你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小丫頭,謝謝你……”
我一怔,還未及回答,他已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卻把我留在當場發了好一陣的呆。這不是因為他那樣驕傲的人,竟向我道了一聲謝,也不是因為他又喊了我一聲“小丫頭”,而是為著他臨去時的那一道目光,透著急切,卻又隱約帶著幾分模糊的期許。
他究竟在期望著什麽?
我的思緒剛一觸及這個念頭,心竟一抽一抽地亂了。頭也不回地快步跑開,潛意識中好像是要躲避什麽似的。
我在想什麽呢?三年……隻是三年而已……現在,我隻希望這一場仗盡快打完,他還一個人在四明山,我答應了他的,一得空就定要去看他……
第二天,紅泥關閉關不出,無論我們怎樣挑戰罵陣,就是無一人應戰。二哥下令強攻,卻隻是在亂箭下白白折損了人馬,無奈隻得退了回來,再作打算。
悶悶地過了一夜,到得第三天,探子竟報來消息,紅泥關派出了一員女將!
大家都是一驚,暗地裏猜測此人會是誰,我卻想起了那天,在城樓上指揮軍士放箭的喝聲。會是她嗎?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可她又是誰呢?
兩軍對陣,我們這邊的大都伸長脖子在往對過看,身形纖弱,果然是女將,隻見她一身銀盔銀甲,手提一杆亮銀槍。戰袍雪白,許是女兒家愛美,腰間的勒甲絛之外,又係了一條四五指寬的胭脂粉腰帶,下頭打著穗子,既英氣,又不失柔美。隻可惜隔得遠,那麵貌卻是看不清。
陣勢排開,李如珪當先迎了上去,一打照麵,先喊了一聲:“女將通名!”
不料李如珪問得性急,那女將答得也爽快:“本姑娘的閨名豈是你這等人問得的?”緊了緊手裏的槍,又笑道,“若想知曉,便須先贏了我手裏的槍!”
我一怔,心下早已覺得這女將定是容貌姣好的了,上次聽她一聲輕喝,已是黃鶯兒似的好聽,如今這一笑,柔美嬌脆,竟有一種教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我這邊還在感歎,李如珪卻沒有這等好興致,雙錘一舉,“哇呀呀”地就衝人家姑娘砸去。我心裏一堵,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你說這李如珪,人家姑娘家,他也不怕被人說沒有紳士風度欺負弱女子……
戰場中央兩人已交上了手,隻聽“叮當”聲響,就見剛還被我念叨著是弱女子的女將一槍逼退了李如珪的雙錘,“唰唰唰”槍花急抖,李如珪招架不住,雙錘一擺,敗退而回。
那女將嬌笑連連,脆聲道:“原來瓦崗眾將也不過如此!”
二哥的目光已掃向我,我來了精神,知道二哥是存著“好男不與女鬥”的心思,這樣的話,我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誰料想我正摩拳擦掌準備接令,就見徐茂功湊了上來,向二哥道:“元帥,此戰當由八弟應戰,定可馬到功成!”
徐茂功這一句話,我已不由得朝他瞪眼了,二哥瞧向他的目光裏也有疑惑,偏生徐老道神神叨叨地隻是衝二哥點頭,二哥終是傳了令:“八弟出戰!”
這一聲,大家的眼睛都朝王伯當看了過去,我也偷偷地看他。雖是已過去了這麽些年,可我對他,總還是不能平常待之。王伯當素日接令都是毫不含糊,今天卻是皺了眉,也不作聲,隻朝二哥瞧。我明白他的意思,王伯當那樣的人,若讓他和一個女子相鬥,他心裏定是既不屑又不齒的。
“八弟!”徐茂功喊了一聲。
事已至此,王伯當若再拒絕,就是陣前抗命了。無奈,隻得催馬衝了上去。
王伯當剛一近前,我就覺出不對了,方才李如珪上前的時候,那女將是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而現在麵對王伯當,她竟略低了頭,連槍尖都垂下了。
“來者何人?”這一聲,雖是還勉強能算得高聲,但話音中那一派逶迤婉轉,分明與這幹巴巴冷冰冰的戰場慣用語全然不合。
“等姑娘贏了我手裏這杆槍再說。”王伯當一句話,已將女將方才的言語還了給她,又綽槍抱拳道,“請!”
要王伯當與女將相鬥已是為難,若還要搶先一招,那是他斷斷做不出來的。
那女將卻像是怔了,半天都沒有動。我雖看不清楚,可我遠遠地瞧著,總覺得她一雙眼睛是在王伯當的身上晃。我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這叫是碰著王伯當,女將不動手,他是不會動手的,這若遇著別人,還不早趁著這機會贏了她,弄不好連性命都丟了。
“請!”王伯當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聲。
女將這才醒過神來,“唰”地一槍刺出,王伯當已挺槍迎上。
這一戰,卻與方才李如珪之戰大不相同了!女將仿佛全沒了力氣,出槍軟綿綿的,不過三合,竟已敗了。
“承讓!”王伯當抱了抱拳,既不虜她,也不傷她,瞧那樣子,竟不似是在戰場殺敵,倒像是在演武場比友誼賽。
我瞧見女將躬身垂頭,好像在向王伯當道謝,一扯馬韁,回馬要走,忽聽徐茂功大聲喊道:“新小姐!不是說輸了便通名的嗎?”
看女將的背影,她像是身子一顫,但到底是沒有答話,飛馬進了紅泥關。
收軍回營,二哥沒有責王伯當錯失戰機之罪,誰都知道,王伯當本已是為難,那女將分明又是未盡全力,他心裏定是越發覺得勝之不武了。大家都體諒著他,也不再與他說起,隻各各向徐茂功問道:“徐三哥,你怎麽知道人家姓新呢?那丫頭跟新文禮又是什麽關係?她到底叫什麽名字?”
徐茂功不緊不慢地答得悠閑:“那女將便是新文禮的胞妹,自小習武,雖少上戰場,但據傳已是武藝超群。想來這次新文禮受傷,他這個妹妹才會出關迎敵的吧。”徐茂功說到此處,故意頓了頓,拿手捋著須子,越發緩慢地接道,“至於她叫什麽名字,徐某也是不知。”
“新月娥。”
這三個字,冷冷地道來,我不由得直往王伯當身上瞧。原來那女將到底是通了名的,可究竟是為了信守與李如珪之諾,還是為著什麽別的原因呢?
接連三天,隻要新月娥出戰,徐茂功定會要二哥派出王伯當。王伯當是抗議也無用,隻得一次一次地迎戰。並且這其後幾次,再不像第一次似地總能贏得輕巧了。這兩人,使開了本事交戰,還真個是棋逢對手,一二百合都不一定有一人落敗,一連三日,都隻是平局而退。
第三日晚上,徐茂功竟向王伯當下了一道非比尋常的死命令:明日務必要敗於新月娥之手,被她虜回紅泥關。
王伯當的臉都青了,轉身走出了中軍帳。我心下不忍,有心想去看看他,可到底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隻聽二哥向徐茂功問道:“三弟,八弟被俘虜,若是遇險可怎麽辦?”
徐茂功似笑非笑地瞧了二哥一眼,悠然道:“二哥但請寬心,旁人或要遇險,獨獨八弟無事。”
夜已深了,我一個人在營帳外頭閑逛,就是無心睡眠。新月娥是愛上王伯當了……他們相識隻不過才四天而已,新月娥愛得這樣快,這樣堅決、果斷,全不似我,當年與他,隻是戀得辛苦,好不容易在一起,最後卻又無法相守……知道他被人愛上了,我心裏竟止不住有些酸酸的,我因著這酸楚鄙視自己,可又控製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裏頭的各樣雜念,有人愛他,總是好的,我一直希望他能幸福的。隻願紅泥關早日破去,有情人終成眷屬。
“瑤兒,很晚了,快去睡吧。”黑暗中,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
“表哥,”我轉過身,看見他,不覺一笑,“你怎麽在這兒?”
“我……”羅成側過身不肯看我,“我……呃……是看你一個人走出來……”
他說得含糊,我卻已是明白,我從中軍帳裏一個人走出來,他定是就跟著來了。
“謝謝你,表哥。”我輕聲道。
“瑤兒……”他已轉過了臉來看我,我本以為他是又要勸我去睡,不想他頓了半刻,說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句,“你以前從不曾是一個多思量的人……”
我心裏一緊,兒時那一番玩笑打鬧的情景一下子湧上心頭,當年的我,大大咧咧,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心思過重,難以入眠”的事隻當是傳說,誰料想竟也有應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我不禁苦笑了笑,輕輕道:“我們都在變,不是嗎,表哥?”
“我倒希望什麽都沒有變……”他悶悶地道。
我答不出話來,隻覺得那風吹在我的身上,寒意便一絲一絲地浸染到我的心裏去了,我已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瑤兒,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的語聲中分明帶著猶豫,像是不知該怎樣說才好,是怕刺傷我嗎?隻是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唯恐一句無心的話反倒更添了我的思慮,便隻能這樣模糊地勸我……
“若真能這樣就好了……”我淡淡笑道,“過去了,就幹脆地放下,不再去想了……”
“瑤兒!”他說得有些急切,黑暗中,似是連呼吸都重促了幾分。
我知道他是擔心我,張嘴想寬慰他幾句,教他放心。可怔了半晌,才發現自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笑得一笑,就忙忙地轉了話題:“新小姐是愛上八哥了吧。”
羅成隱約像是歎了一聲,默了一刻,終是順著我續了下去:“可是兩人是敵……”他忽然頓住了,那一句話便是沒有說完。
“若是真愛上了,這不會成為障礙的……”我的嘴裏隻是發苦,都說淚咽入嘴裏,便是苦的,原來是真的……
“倘是這樣,也是件好事。隻怕八哥對新小姐不似這般有情。”羅成輕聲道。
“他會愛上的,隻要新小姐全心對他。”我禁不住笑了笑,當年我和他不也是如此,我一廂情願地愛他,全然不覺這份愛是多麽幼稚,他終是對我動了情,到得後來,諸般心痛苦楚,原來都是因我而起。要早知道,當年我便是忍痛,也要將相思割舍,何苦來去害他……可是,這“早知”二字,又有幾人能做得到。
如今,便隻能願他幸福了……
紅泥關秦瑤送信 中軍帳羅成焦心
按著徐茂功的計,王伯當戰敗,被新月娥虜回了紅泥關。我隻是疑惑,徐茂功是怎麽知道新小姐會愛上王伯當的呢?小羅成卻說,那日新小姐一上陣,眼睛就總瞧著王伯當這邊了。當日羅成和王伯當站在一處,他既這般說,想是不會錯的了。王伯當那樣的人品,當年我初見他時也不由得心動,新小姐少女情懷,想是第一眼就用了情了。
到了晚間,徐茂功來找我,說是要我送一封信去紅泥關。
“八弟在紅泥關總是凶險,咱們這邊也押著紅泥關的將士,若能將八弟換回來那便是最好了。”他這樣說。
我看了他一眼,不用問也知道,他心裏定不是嘴上說的這般主意。好不容易把王伯當送進去的,斷不是隻為了要和新月娥做這筆交易。
心裏雖這樣想著,我卻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將那封信接了過來。徐茂功一直將我送出營,我將要上馬,他忽然又叫住我,難得地斂了慣常的笑意,鄭重道:“小瑤,這一番安排,雖是為著破關,但若能成就一場姻緣,不也是樁美事。”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低聲應道:“我明白……”
我騎馬獨自來到紅泥關前,守關的軍士報了進去,很快便有人來引我到了中軍帳,坐在上頭的正是新月娥,底下紅泥關將領雁翅排開,見到我都是橫眉冷目,這也難怪他們,主將新文禮傷在羅成與我之手,他們豈會不忿。
“你就是秦瑤?”新月娥一聲冷笑,開口道,“你傷我哥哥,還敢前來?”
“為什麽不敢?小瑤自是信得過新小姐。”我抬頭看她,果然是個美人,有女子的嬌柔之氣,又有男兒的豪俠之風,讚歎之下,便朗聲答道。
“信得過我?”新月娥一怔,問道。
“新小姐,你我都是女將,那斬得敵使揚威名的事乃是莽漢子的作為。女將者,多德才兼備,新小姐又怎會屑於去做那等事呢?”我笑了笑,答道。
一個聲音突然吼了起來:“咱們小姐的事,哪輪得著你說?”
我轉頭一看,是一個高壯男子,甲胄鮮亮,站於將軍隊伍之首,顯然在紅泥關地位不低。
我正要開口,卻聽上頭新月娥親自發了話:“吳將軍,你總是這般性急,這等惡言惡狀的,豈不越發叫人家笑話我們紅泥關隻有莽漢嗎?”
那吳姓將領臉一紅,隻是瞪著眼,卻再說不出話來,無法隻得退了下去。
新月娥打量了我一回,忽然笑道:“原來瓦崗將也有伶牙俐齒的,我還以為都是那般的悶葫蘆。”
悶葫蘆?新月娥說的是他嗎?被囚在紅泥關的王伯當……他往日確是從不多話。悶葫蘆……這一句話裏竟似是有幾分羞澀,幾分無奈。
“把那信拿上來吧。”
新月娥說了一句,便有人將我手裏的信拿了,轉去給她。我在下頭,瞧著她拆開信封看信,我並不知這信裏頭寫的是什麽,到了這時,也不禁好奇。
徐茂功那封信,隻有薄薄一張紙箋,新小姐卻看了老半天,我隻見著她的臉隱隱紅了,正在納悶,就見她一下子挺身站起,臉越發紅得透了,發怒道:“那徐茂功欺人太甚,當我們紅泥關再無大將了嗎?”她像是發了大火,隻氣得頓腳,話也不再說一句,恨得大步走了出去。
中軍帳裏的將軍見小姐走了,便也陸續散了,有幾個隻是衝我冷笑,眼裏都是幸災樂禍。幾個女兵走了過來,拿繩索將我綁了,押著我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徐茂功的信裏寫了些什麽,但新月娥的怒火卻似是不像表麵這麽簡單,她離開中軍帳時,走得雖急,可那一封信,卻被她悄悄藏在了袖筒裏……
本來看那幾個女兵的架勢,我是應該被押去大牢的,可沒想到的是,我沒有進大牢,卻進了新小姐的閨房。
“你們都下去吧。”新月娥一揮手,女兵們便躬身退下了,屋裏隻剩了我與她。
她走過來,替我鬆了綁,一邊輕輕道了一聲:“對不住了,方才我也是沒法子。”
我抿嘴笑:“我知道的,方才小姐臉都紅了。”
她一愕,呆了呆,臉上又泛起了紅暈。她忙自己拿手掩了,低著頭卻不說話。
不知為什麽,我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好感,此刻見她害羞,已不禁走過來安慰她道:“新小姐,沒事的,你後來裝著發怒,他們定是看不出來的。”
新月娥緩緩地放下了手,那一張臉上,小麥色的肌膚襯著兩朵紅暈,眸子裏那一點嬌羞,被好事的燭火一撩撥,連那兩道劍眉都直似要化了。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她忽然悄聲道。
“他?”我明知故問,“新小姐說的是誰?”
新月娥連頸項都紅了,頭緩緩地低了下去:“就是……他……”
我不忍心再逗她,便笑道:“可是那個悶葫蘆?”
她已快要把頭低到胸膛上了,我還以為她是不肯答的,不料竟聽見她應了一聲:“嗯……”隻是那聲音輕得隻教人懷疑是不是錯覺。
“他啊……”一時間,我的心裏竟生出了百般感慨,王伯當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我好像有說不盡的話,又好像隻是道不出來,“他文武雙全,極重朋友義氣,為人又極好,最看不得別人受苦,即使要冒風險,也從不肯見死不救……”我已不覺一笑,本以為已是久遠的往事仿佛在這一刻重又變得清晰。我深吸了一口氣,硬是壓下心底裏橫生出的千頭萬緒,接道,“他又是名門之後,原是公侯之家,隻為了不願歸降隋朝才棄了功名,闖蕩江湖的。”
新月娥靜靜地聽著,我說完了,她的神色間便似有些許恍惚,默了好一刻,才輕聲道:“若是他不願意呢……”
“不願意?”我蹙了眉,猜測徐老道那信裏究竟寫了些什麽。
新月娥有些驚訝地瞧了我一眼,道:“你來送信,卻不知道信裏寫的是什麽?”她從袖筒裏取出徐茂功的那封信,遞給了我。
我展開一看,頓時暗罵徐老道表裏不一,還說什麽交換俘虜呢!這信裏分明是勸新月娥獻關歸降,到時候,他定會要混世魔王親自做媒,成就這一段美姻緣。
“徐某妄自猜度小姐的心思,還望新小姐勿怪。隻是小姐颯爽巾幗,待字閨中,八弟俊秀英才,亦是心無所屬,徐某隻願成人之美。隋之將傾,世人皆知,小姐之兄亦無力挽回,小姐又何苦強自撐持,不若順應天理,亦當合小姐之心意。”
看完了這信,我已不禁笑道:“新小姐,這問題可是該問你呢。新小姐若有非君莫嫁之意,自會知曉他的心意,若小姐無此意,倒不如……”
我話還沒說完,忽聽外頭有人敲門,一個聲音低低道:“小姐,將軍來了。”
新月娥緊張起來,推我道:“是我哥哥來了,你快躲到後麵去。”
我藏身到了帷幕後頭的小隔間裏,剛藏好,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外頭喚了:
“妹子,睡了麽?”
“還沒有,哥哥進來吧。”新月娥應了一聲,門被推開了。
“妹子,這些天,關上的事辛苦你了。”新文禮道。
“哥哥說哪裏話來,哥哥傷重未愈,作妹妹的是當為哥哥分憂的。”新月娥答道。
我在後頭聽著這兄妹倆的對話,已是呆了,這哪兒像親兄妹倆?怎麽說起話來如此客套,倒像是陌生人似的。
新文禮問了幾句關上的事,顯然是受傷沒好,才說了幾句話就喘起來,聲音裏一絲底氣也沒有了。
“哥哥,大夫說了,哥哥的傷急不得,要好生養著,哥哥快回去歇著吧,關上的事自有妹子。”新月娥淡淡地勸道。
“無礙的。”雖是新月娥這樣說了,新文禮卻顯然還不想走,歇了一會兒,又道,“妹子,你這次守關,若能退了瓦崗,也是一件奇功,哥哥定當上報朝廷,那時,咱新家也能揚名了。”
“哥哥,妹子也不想揚名。”新月娥的話裏有一絲喟歎,我隻覺得,這兄妹倆談話至今,隻有這一句話還算是真心。
“傻孩子,有了名頭,光宗耀祖不說,妹子也可以有個好人家,哥哥也就放心了。”新文禮頓了頓,又道,“妹子,哥哥近日打聽了,老王爺的九太保人品不錯,也得老王爺的器重,將來襲爵也說不定的。這次退了瓦崗,哥哥就設法去給妹子提,可好?”
我皺了眉,新文禮的話裏竟似是有一種討好的意味,老楊林的九太保,我倒還記得,武藝上不如大太保和二太保,就學了個故弄風雅,成天和這個鴻儒那個名士的混在一處,青樓酒館,都是他們鬼混的好去處。新文禮竟要將妹子嫁與那種人,這不是要把新小姐往火坑裏推嗎?
“哥哥,妹子還年輕,這事兒還早呢。”新小姐顯然不願意,可又不與哥哥當麵說清,隻是這樣推托道。
“這還年輕啊,娘在妹子的年紀,早已嫁給爹了……”新文禮的語音越來越弱,到底是重傷,這會兒已是支持不住了,隻聽他強撐著向新月娥道,“妹子,不早了,你早些歇著吧,哥哥就先回去了。”
“哥哥慢走。”新月娥恭謹地道了一聲,我便聽到新文禮緩步離開了。
我躲在後頭,正猶豫著是不是要出去,忽然聽到一個輕微的啜泣聲,我心裏一緊,已跑了出去。
新月娥伏在桌子上,不住地抽泣,纖細的身子隻是顫著,我見了隻覺得柔弱得教人心疼。
“新小姐……”我走到她身邊,安慰地拍撫著她的背,“新小姐,你若不願意就跟他說吧,他總是你哥哥,定是心疼你的。”
“不……沒用的……”新月娥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模糊了她英姿勃勃的臉,“哥哥一心想的隻是要揚名升官而已,我即使不嫁給九太保,也總有一個公子王爺要嫁的。”
“這……可他是你哥哥呀……”我不知說什麽才好,我想起了我的哥哥,大哥和二哥從來不會強迫我做什麽事,二哥曾說,他總是信任我的,甚至,我和宇文成都在一起,二哥也依了我了……
“秦姑娘,你不會理解的。”新月娥輕聲道,“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是被人寵愛著長大的,那日在城樓,亂箭齊下,也有人幫你擋箭……我卻不同……從小,爹娘早亡,是哥哥把我帶大的,哥哥教我武藝,教我兵書戰策,可卻從沒有問過我是不是喜歡。現在也是如此,他替我決定的事,我從來也沒有能夠反駁。”
我不覺歎了一聲,道:“可是,你是知道自己的心的,不是嗎?他雖然沒有問過你,但你一直知道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隻因為他從小撫養你長大,你礙著他說不出來罷了。”
新月娥沉默了好一陣,我看她的樣子,猜測她是翻來覆去地拿不定主意,便也不吭聲,隻在一旁看著她。這種事,旁人說什麽都是無用的,我也曾經頗多猶豫,隻是,若真的愛上了,便是難以抗拒。
“我若降了,哥哥怎麽辦呢?”新月娥終於開了口。
我不禁感動,新文禮這樣對他的這個妹妹,可到了這個時候,新月娥還總是念著他。我歎了口氣,若是新文禮能真的疼愛自己的妹妹,珍惜妹妹的這份情,本來這會是多麽幸福的兄妹倆呀。
“新小姐,徐三哥不是說了,你若降了,便是我們的八嫂,你的哥哥若想留下,瓦崗定會待他如自家人一般,若他不想留,那便由他去吧,瓦崗也不會傷他的。” 我雖是這樣說了,心裏卻知道,新文禮怕是不會肯留在瓦崗的,他到了這個時候,還滿腦子要去巴結老楊林,對隋朝,他心還未死,總還是巴望著得到朝廷的重用。
新月娥忽然抬起頭來看我,我從她的眼裏看到了堅決,隻聽她道:“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紅泥關舉關歸降!”
“新小姐……”我本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話到嘴邊,竟成了這樣一句,“我若是你,也會這麽做的。”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忽地想起了這樣一句話,王伯當……我隻希望這一次,不管是王伯當還是新月娥,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新月娥將我領去了大牢,她說她要送王伯當回去,以示誠意。我卻懷疑她最後一句話的心意,分明是心疼王伯當在牢中受苦,要放他,卻偏偏還要找一個借口。我暗暗地笑,卻沒有戳穿她,少女情懷,總是要保留一些羞怯的秘密。
到了大牢,新月娥遣開了守兵,隻帶了自己的女兵進去。在最裏頭的一間牢房裏,我見到了王伯當。
他正閉目坐在地上,發髻已是亂了,從來一塵不染的素袍,此刻難看地沾染了汙泥和塵土,牢房中沒有椅子,他隻能盤腿坐在灰泥中,可那身子仍然是筆挺的,臉上清清淨淨,教人看了便隻覺得,再多的汙漬也隻能弄髒他的衣服,卻弄不髒他的心。
新月娥開了牢門,我便跟著走了進去,四下裏掃了一眼,便瞧見牆角有一個漆木盤子,上頭是幾樣小菜和一碗白米飯,這肯定不是牢房送來的牢飯,隻是看那個樣子,分明是根本就沒有動過。
“王將軍,怎麽還是不吃呢。”新月娥也瞧見了那個盤子,歎了一聲,道。
王伯當沒有回答,新月娥無奈,向旁讓了半步,朝我看了一眼。
我便走上前,喊了他一聲:“八哥。”
王伯當的眼睛倏地睜開了,一瞧見我,語聲也急了起來:“小瑤,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三哥安的是什麽心?怎麽連你……”
我看他著急,忙打斷了他:“八哥,不是的,我是來送信的。”我略一猶豫,還是沒有把徐茂功那封信的真實內容告訴他,隻是道,“三哥說交換俘虜,新小姐已經同意了。”
王伯當的目光轉向了新月娥,新月娥的臉早已又紅了,隻是垂著頭,幾乎是難以察覺地點了點,算是肯定了。
王伯當一撩袍子,站起身來,他此刻雖是身在牢房,衣著裝束都不齊整,若換了別人,怕是隻會覺得狼狽,而他,竟絲毫也無憔悴頹廢之相。站直身子,朝新月娥一抱拳,道:“王某謝過新小姐。”看他那樣子,全不像是在牢房中的犯人,而隻像是豪宅裏的座上賓,瀟灑倜儻,溫文有禮。
新月娥親自將我和王伯當送出了紅泥關,回到瓦崗營中,還沒走近中軍帳,就聽到裏頭一陣喧鬧。
“三哥!你派人送信怎麽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新文禮那傷就是瑤兒的鐧打的,你派她去不是太危險了嗎!”
“老兄弟,稍安勿躁,小瑤不會有事的。”
“表弟,不可如此說話,三弟既如此說了,小丫定會平安回來。”
“表哥,說什麽平安回來,都已經那麽晚了,萬一出了什麽事……不行,我要去找她!”
“老兄弟,你這麽去能做什麽?這大晚上的,萬一人家暗箭偷襲,你躲都沒法兒躲。”
“就算什麽也不能做,總也好過在這兒幹等!”
“表弟,不可亂來,還是等到明天一早……”
“明天……明天說不定就太晚了!”
我心裏一抽,怔在當場,隻是說不出話來。王伯當瞧了我一眼,默不做聲地騎著馬離開了,隻把我一個人留在營帳外頭。
急匆匆的腳步聲從中軍帳傳來,熟悉的身影漸漸走近了,因為走得急,身子略往前傾,看上去竟不像是那個素來驕傲的小王爺了。我知道他是要去帶馬,忙喊了他一聲:“表哥。”
他的步子一下子頓了,試探地喚了一聲:“瑤兒?”
“表哥,我沒事,讓你擔心了。”我輕輕道。
“瑤兒!太好了!你平安回來了!”他的聲音裏滿是狂喜,一路跑了過來,好像要拉住我的手。
我一轉身,避開了他,隻當作沒有察覺,隻是淡淡地道:“表哥,我們回去吧。”
他似是怔了,我走出老遠,他才跟了上來。他的腳步很沉很緩,我隻覺得那腳步聲也仿佛透著失落。
表哥,我們都需要放下……
月娥香消紅泥關 邱瑞命喪臨潼關
新月娥所說的三天,很快便過去了,第三天晚上,新月娥派了女兵過來,獻了降書,以及紅泥關的錢米糧冊和將士名錄。我問了問那女兵新文禮怎麽樣了,她答說新文禮的傷越來越不好了,新小姐吩咐了,關上的事,一概不許去煩擾新文禮。聽她這樣一說,我也就明白了,獻關的事,新月娥終究是沒有告訴哥哥。
紅泥關獻降書的時候,二哥、徐茂功、小謝弟弟等人都在,卻獨獨不見王伯當,那日在營帳外分別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他好像是在躲著人似的,也不知道那封信的事徐茂功有沒有告訴他。
紅泥關獻關那天一大早,大家在陣前列隊相迎。我終於又看到了王伯當,今天本該他是主角,他卻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沒有刺繡,沒有一點裝飾,就連一張臉也是慘白的,我從沒見他像今天這般冰冷過,一道目光都似是要把人凍到骨髓裏。我的心裏不由得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向他靠近了幾步,忽見徐茂功已走了過去。
“八弟,怎麽穿成這樣?”我聽到徐茂功有些責怪地問道,又笑了笑,接了一句,“今日可是你的喜事。”
王伯當不答,一道目光卻教我遠遠看著都覺得心涼了。
徐茂功皺起了眉,麵上沒有了笑意:“八弟,無論你心裏怎麽想,新小姐是為你才這麽做的,你總得對人家好點,將來的事可以慢慢再做打算。不過三哥要勸你,新小姐是個好姑娘,你這一生也許再找不到一個肯為你冒這麽大的風險,做出這麽大犧牲的女子了。給她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若你們兩人能好,我們看著也是高興。”
徐茂功說了這一大通,卻不料王伯當就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冷沉著臉,眼裏都是冰霜。徐茂功歎了一聲,撥馬轉回了隊伍。我心裏也不好受,望著對麵紅泥關的關門緩緩開啟,我不禁擔心起來。
“新月娥見過秦元帥、徐軍師,及眾位將軍!”新月娥提槍乘馬,神采奕奕地迎麵而來,她沒有穿盔甲,一件輕薄的米黃色水袖宮衫,襯著霧一般的雪紡紗衣,腰上係了一條紅底金繡的腰帶,柔美之外平添了幾分英氣。這樣一個麗人兒,生氣勃勃地對麵而立,瓦崗這邊的眾將看得早已是精神一振,各個臉上帶著笑,抱拳見禮。
“新小姐,此次全仗小姐深明大義,如此也可免兩方將士傷亡。”二哥迎上前,抱拳道。
“秦元帥不必如此客套,我也是……也是……為了他……”新月娥的臉紅了起來,微垂臻首,那一句話真是說得不勝嬌羞,引來瓦崗眾將的一陣朗笑。
二哥也是嗬嗬一笑,道:“新小姐心有所念,秦瓊就不在這裏相礙了。”說著,二哥撥馬回身,背對新月娥的時候,我們都瞧見,二哥朝王伯當使了個眼色。
一直站著沒有動的王伯當,終於拍馬往前去了。我鬆了口氣,徐茂功的勸或許無用,但二哥的令他總要聽的。
王伯當朝新月娥走去,大家都在他身後看著,李如珪早已伸長了脖子,像是恨不得推著王伯當去把新月娥擁在懷裏。眼看著兩人越走越近,新月娥連槍都放下了,羞得頭也不敢抬。大家正準備歡呼道賀,忽然,瞧見王伯當雙腿一夾馬肚,先前還緩步而行的馬兒一個急衝,跑了起來。我心裏一抽,暗道一聲不好!趕忙催馬衝上去,卻不料,我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幅慘象……
王伯當挺起搶,借著馬的衝力,槍尖“唰”地刺入了新月娥的喉頭,鮮血噴湧出來,染紅了他那一件素白的袍子。隻見新月娥抬起頭來,瞪著一雙美目,難以置信地朝王伯當看著,她的唇在動,像是要說什麽話,卻因為喉管已斷,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一口一口吃力地喘著氣,那雙眼睛仍是不甘地睜著,可卻漸漸迷離,抽離了生氣,那雙眼睛不再那樣直勾勾地瞪著,眼神變得柔和、朦朧……卻仍是不曾離開王伯當。
“新小姐!”我大喊一聲撲了上去,伸出雙手捂住她的脖子,可是,怎麽也止不了從傷口裏不斷湧出的血……
二哥和徐茂功他們都趕了上來,徐茂功俯下身子,焦急地要探新月娥的傷,結果隻看了一眼,他的臉上就黯了下來。
“王……!”徐茂功竟沒有稱呼王伯當“八弟”,險些直呼其名。
“八弟,你!”二哥的臉也青了,這一句話裏有震驚也有憤怒。
王伯當騎在馬上,高高地往下看著,冷冷地道:“此等叛國背家之人,我王勇豈能容之!”
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徐茂功失了冷靜,他幾乎是大喊道:“叛國背家!她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啊!你心裏就一點也不顧惜她?!叛國也好,背家也罷,她總是沒有對不住你,為什麽你要這樣對她?!”
他們還在爭執,我卻隻看到,新月娥的眼裏已失了神,我知道,她快要支撐不住了。我的心裏一陣酸楚,淚已不覺模糊了視線,我捧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麵對她,已不知是悔恨還是痛惜。
“新小姐……我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我想到我送去的那封信,若不是那封信,她現在或許還不會死……
分明是頸脖受傷,那樣的痛苦,新月娥的唇邊卻蔓起了一絲笑,好像到了這最後的時刻,她已感覺不到痛楚,把那一點牽念都融在了這一個笑靨中。
“無……悔……”
這是她最後說出的一句話,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到她闔上雙眸時,那一絲笑還留在她的唇邊,仿佛她已沒有氣力將那笑收回,便任由它殘存在她嬌柔的臉上,益發顯得淒美……
新月娥下葬的那一天,二哥、徐茂功、小羅成、小謝弟弟……好多人都去了,二哥讓人替她起了一塊墓碑,雖然簡陋,但行軍途中也隻得如此了。大家在她的墓前默然立了好一陣,才各各散了。我還不想就走,二哥喊我,我便隻說想再陪陪她,二哥沒說什麽,便走了,我看著二哥走遠,一轉目,竟看到了一個素白的身影,遠遠地立在密林裏頭,借高大的樹木擋著自己的身形。
他也來了嗎……卻不走近前來,隻是躲著。他親手殺死了一個將滿腔情思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子,他此刻的心境又會是怎樣的?愧疚嗎?惋惜嗎?還是隻是事不關己的淡漠……我不信他恨她,我不信這個世上真的有人能痛恨一個全心愛自己的人…… 他殺了她,卻又來送她最後一程,他對她,即使沒有愛,至少也有一絲眷顧吧……
那一個密林中的人影終是轉身走了,步子邁得極緩,一步一頓地邁出,連我的心裏都似是沉重起來。很多年前,我便覺得他的背影很孤獨,如今,他一個人,遠離了瓦崗的眾兄弟,那一個身影越發顯得寂寞清冷。看著他遠去,我有一種感覺,他與我們,亦是漸行漸遠了。當他殺死新月娥時,二哥的震驚,徐茂功的震怒和懊悔,將永遠成為他與我們之間的隔閡。
“瑤兒。”
我有些愣神,原來這裏除了我還有別人。我轉過身子,衝著那個玉樹一般的身影一笑,模模糊糊地道:“表哥,我有一種感覺,好像葬在那裏頭的,是我……”
他好一陣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新月娥那塊簡單的墓碑,忽然道:“新小姐是個勇士,她敢愛,敢於承認自己的愛,敢走出那一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國、家、忠孝仁義……多少人衝不破這重重阻礙,隻把自己困在其中,傷人傷己。新小姐一個弱女子,竟能做到多少豪俠之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如此勇敢,如此毅然決然。”
我微微一怔,不覺問道:“表哥,難道你不覺得新小姐是背叛國家,為了一己之私而舍棄忠義之人嗎?”
“新小姐有何錯?忠義之說也要看對誰,良禽亦會擇木而棲,人為何不可擇明主。楊家的天下岌岌可危,楊廣無道,楊侑又隻是一個孩子,早已不值得人至死相隨了。天下人總稱道君臣之義,卻不知,擇主而從亦是一種大義。隻是各人的選擇不同罷了。”羅成淡然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羅成這番話,直似是從我的心裏流淌出的。我長這麽大,還從沒有聽人這樣說過,即使是二哥,也從不會這樣說。良禽擇木而棲,這話雖普通,可在這個時代,真這樣認為的,卻是少之又少。亂世之中,多少將士為國盡忠,而那些歸降的將士,大多也隻是拿這句話做個借口,真正讓他們歸降的原因不外乎是身家性命、功名利祿,又有幾個人能在生死危急關頭還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判斷力呢……
“表哥,新小姐說她已是無悔。”我望著新月娥的墓,輕聲道。
“新小姐是有擔當的人,當她走出那一步時,她就已準備好了接受一切可能的後果。即使她沒有能最後得到幸福,但她知道,她曾經努力地要去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曾經勇敢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盡力了,也就無悔了。”他說得很慢,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能聽出他的堅決。
我忽然起了一種衝動,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聲哭了起來。小羅成的話,似曾相識,依稀便是我曾對二哥說的話。新小姐無悔,我亦無悔,愛上他,是我一生的幸福……
紅泥關告破,新月娥戰死,新文禮潛逃,瓦崗寨小程的嘉賞連夜送到,隻是誰都沒有心思去慶賀了。二哥下令,在紅泥關休整了一天,便往臨潼關而去。
臨潼關總兵尚師徒,人稱“四寶將”,盔、甲、槍、馬都是寶貝,最有名的應當就是他那匹馬呼雷豹了。呼雷豹馬如其名,吼聲若雷,凡馬一聽都會受驚,輕則打跌,重則會將背上的騎手都甩下來。呼雷豹頸生癢毛,隻消一扯那毛,馬兒就會吼叫。
二哥下令在臨潼關前安營,大家正在中軍帳商議對策,外頭忽然報說老將軍邱瑞押運糧草到了。
大家聽了這個消息都有些吃驚,邱老將軍年歲大了,聲望又高,連小程都敬著他,輕易不讓他上戰場。此次二哥出征,邱老將軍本是在瓦崗寨留守的,怎麽今日忽然到了戰場了。
二哥站起身來,帶著大家迎出帳去。邱老將軍都六十好幾的人了,大概是因著武將的緣故,到老來還是精神矍鑠,此刻頂盔貫甲,笑吟吟地回大家的禮,胸前一捧花白的須子一飄一蕩,便是跟老將軍一般的威武軒昂。
進得帳中,二哥請了老將軍上座,才問起,怎麽今日老將軍竟親自押糧到此。邱老將軍撫著長須,笑得一臉的得意,環視了大家一圈,才道:“老夫是特意來給秦元帥送臨潼關的。”
送?我呆噔噔地瞧著老將軍,心裏早被一個一個的問號填滿了。臨潼關現在有尚師徒守著,二哥和徐茂功也沒想出計策,老將軍這一個“送”字可是什麽意思?
邱老將軍“嗬嗬”地笑著,孩子似地滿足於大家驚訝的神情,笑完了才肯道:“尚師徒便是老夫的弟子,與老夫親如父子,這孩子從小到大,也從不曾違拗過老夫。此番隻消老夫前往,與他說明道理,他自會獻關歸降。”
邱老將軍這樣一說,中軍帳裏頓時歡騰起來,原來邱老將軍和尚師徒還有這樣一重關係,那臨潼關自是不愁了。二哥滿麵喜色地向邱老將軍道:“那就有勞老將軍了。”
老將軍路途辛苦,這一天便在營中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二哥令我和小羅成陪送老將軍前往臨潼關,二哥本想多派些人,老將軍卻說不必,師徒見麵,人多了反顯得生分了,便隻我們三人,乘著馬往臨潼關而去。
“師徒!”老將軍中氣十足、極有威勢地衝城樓上高喊一聲。我在老將軍的身後抿著嘴笑,尚師徒這個名字可真有趣,特別是讓他師父叫起來,無論是“師徒”還是“徒兒”,聽上去都像是一語雙關。
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動靜,我已禁不住心裏有些打鼓,朝小羅成瞥了一眼,他也是擰著眉直盯著臨潼關,仿佛是無意識地緊了緊手裏的五鉤神飛槍。我一震,手已不覺夠著鞍旁的雙鐧。隻有邱老將軍,撫著他的花白胡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馬上,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嘎……哢拉拉……”
臨潼關的門終於打開了,尚師徒縱馬提槍,獨自走了出來。見到邱瑞,遠遠地站定了,便在馬上抱拳躬身,道:“老師在上,徒兒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了。”
老將軍先是不動,像是要等尚師徒自己走過來,不料尚師徒就是立在關前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老將軍的麵上已現了不快,無奈隻得自己向他行了過去,我和羅成便留在後頭看著。
“師徒,”邱老將軍雖是不悅,但向尚師徒說起話來,仍是父親般的和藹,“你現在回去收拾收拾,就把關獻了吧。楊家的天下是坐不久了,這般守著總是無益。為師年歲大了,人老了,就希望孩子們都在自己身邊。你獻了關,老夫跟秦元帥說一聲,你也別跟著他們出征,先跟為師回去看看你師娘,這麽些年不見,你師娘也想你得緊,總說還是你最貼心,她喜歡什麽想什麽你都知道。你這一回去啊……”
老將軍還在兀自往下絮叨著,我卻已覺出了不對勁,尚師徒從說了那一句見禮之外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了,我雖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卻瞧見他原先抱拳當胸的手此刻已懶散地垂下,頭也不像先前那樣恭謹地低著,而是抬了起來,略往一邊歪著,朝老將軍瞧。
我朝羅成靠了過去,小羅成顯然也已有所察覺,目光朝我一轉,兩人都已心裏有數,尚師徒這一次,多半是不肯聽從老師的話了。
果不其然,尚師徒終於不耐煩起來,手裏長槍一擺,“嗆啷”一聲響,冷冰冰地砸在人心裏。
“邱瑞,你怎麽那麽糊塗!我念著當年與你師徒一場,這才沒有與你計較,誰知你竟如此不識時務!今日且繞你回去,要我獻關,休想!”尚師徒撕破了臉,連老將軍的名姓都直呼起來,話裏是一句比一句地無情。
邱老將軍全沒想到自己心愛的弟子竟會說出這番話來,氣得身子都在抖,險些連馬都坐不穩。他是發號施令慣了的,從來也沒人敢違抗他,現如今自己這得意門生竟當眾讓他下不來台,老將軍已是肝火大動了,高聲吼道:“師徒!你說的這都是什麽話!今日就給老夫獻關,老夫還可饒恕於你!”
我聽得直搖頭,想那尚師徒這等絕情的話都說出來了,哪兒還會在乎老師饒恕不饒恕呢。我和羅成對視一眼,兩人便一起催馬從後抄上,唯恐這師徒倆鬧得更加不可開交,想先把老將軍拉回去再說。
不料,還沒等我們趕到,一聲雷鳴般的嘶叫突然在場中炸響了!尚師徒竟扯動了呼雷豹的癢毛!呼雷豹吼叫起來,霎時間場中的三匹馬都不安地驚跳錯步。
老將軍本就在發抖,這時候哪兒還經得起坐騎發狂,身子一軟,一個倒栽蔥從馬上摔了下來。
我心裏著急,偏生踏雪玉兔駒也是一步都不肯邁了。一轉頭瞧見小羅成反應迅速,早已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一矮身就朝那兩人奔去。我趕緊也跳下馬來,卻沒想到,我還沒跑出幾步,就見尚師徒惡狠狠地提起了槍,對倒在地上的老將軍冷笑一聲,道:“老師,今*****我各為其主,老師莫要怪我!”一語未盡,他已手起槍落,一槍刺穿了老將軍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