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44-58

第四十四章

  猛元霸大殿鬥狠 勇宇文禦前尷尬

  殿外傳來乒另乓啷的腳步聲,我心說還真不愧是隋朝第一條好漢李元霸,連出場的腳步也透著驕橫天下的霸氣。等到李元吉和李元霸上得殿來,殿上的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已禁不住失笑起來。這兩個人相差實在是太大了,和已經在殿上的李建成和李世民也不相同,真是難以想象,這四個人竟是親兄弟。

  

  李元吉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很瘦弱,臉色也很蒼白,一雙眼睛好像總是睡意朦朧地睜不開,不時朝他爹飛快地溜上一眼。我很不喜歡他的眼神,總覺得像是帶著幾分心虛幾分畏怯,“賊”,我想起這樣一個字。

  

  和李元吉並肩走來的李元霸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算算他的年紀,應該比小羅成還小著幾歲,但個子卻是比李元吉高大魁梧得多,幾乎趕得上他爹李淵了。身板那個瓷實,肌肉那個硬挺,深棕色的皮膚,濃眉大眼,頭發跟塗了摩絲似地根根倒豎著,再配上他的大腦袋,還真有點像刺蝟。

  

  李淵看見李元吉,便衝他點點頭,到得看到李元霸,那眉竟是兀自蹙起了。李元霸傻嗬嗬地衝著他爹咧嘴一笑,李淵的眉頭就越擰越緊了。

  

  “皇上,這是小兒元吉和元霸。”李淵衝楊廣一躬身,介紹他的倆兒子。

  

  楊廣瞅了瞅底下的那兩人,看樣子並不怎麽喜歡。想想也情有可原,李元吉看上去太單薄,又總像是在轉著壞心眼,至於李元霸,眼睛鼻子雖生得很有特點,隻可惜那雙眼睛總是定定的,一見人就是咧開嘴傻笑,李元吉早已見了禮,李元霸卻還呆愣愣地站著。李淵一句話解釋了這番奇怪的模樣:

  

  “皇上,小兒元霸幼時得病,用多了涼藥,落下殘疾,總是癡傻,萬望皇上勿怪。”

  

  一聽這話,一旁的宇文化及那雙眼睛又開始閃閃發光了,那意思顯然是希望李元霸傻言傻語衝撞了楊廣,好讓楊廣震怒,降罪於李家。然而,楊廣今日心情好,對李家格外寬容,宇文化及又一次失算了。

  

  “卿家且寬心,朕不是那等青紅不分之人。”楊廣笑眯眯地道,一邊點手招呼李元霸,和顏悅色地問他道,“元霸幾歲了?”

  

  殿上的人都為李家今日聖眷這般隆重而眼紅,巴巴地瞧著李元霸,楊廣這一叫他,肯定又是少不了賞賜。不料人人都在羨慕,獨獨李元霸本人淡然處之,甚至都沒有回答楊廣一聲。

  

  楊廣的笑容僵了,大約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他問的話居然沒人回答,這種情況怕是從他出生以來就不多見了吧。李淵已急著要替兒子回答,楊廣卻衝他擺擺手,自己又問了一遍:“元霸,多大了?”

  

  李元霸總算抬頭瞧了一眼楊廣,但仍舊是不說話。

  

  李淵開始著急了,對著兒子斥道:“元霸!皇上問你話,怎麽竟是不答?”

  

  李元霸翻了翻眼睛,竟是一臉的委屈,對他爹道:“是姐夫說的,不要和坐在上頭的人說話。”他自以為是小聲跟他爹說悄悄話,其實聲音大得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楊廣先笑了起來:“怎麽,朕這麽嚇人嗎?”

  

  李淵趕緊上前拜倒解釋:“皇上,想是微臣之婿恐臣這傻兒子說出話來衝撞了皇上,才會這樣跟他說的。”

  

  楊廣點點頭,說出的話讓宇文化及氣得攢緊了拳頭:“朕知道,朕不怪他。”楊廣又轉向李元霸,愈加和氣地道,“元霸莫怕,今*****無論說什麽,朕都不會怪責於你,但說無妨。”

  

  李元霸朝上翻了翻白眼,又朝他爹瞥了一眼。李淵急著給他打手勢,示意他快說,李元霸這才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地喊道:“十二!”他這一句話說出來,真是很有石破天驚的效果,雖然他也未曾故意高聲,但說出話來卻是震得人耳朵發麻,再者,瞧他那個頭,居然隻有十二歲,在場的人,估計多半兒都很是吃了一驚的。李元霸既開了口,便大有不說痛快不罷休的勁頭,竟又自己接道,“我可不是怕你!是因為我姐夫這麽說!”

  

  楊廣含笑問他道:“你姐夫又是誰?”

  

  李元霸一拍胸脯,噔噔噔地跑上幾步,挺胸道:“我姐夫你都不知道啊!我姐夫叫柴紹,鼎鼎有名的!”

  

  我從一旁瞧見,李淵的臉都有些白了,想上去拉,但又好像在猶豫,身子動了動,還是沒有上去。眼看李元霸離王座越來越近了,宇文成都站了出來,一伸手擋住了李元霸,喝道:“陛下麵前,不得無禮!”

  

  宇文成都今日一身的金盔金甲,鳳翅鎦金鐺是沒有帶在身上,隻在腰下配了一柄鏨金飾著大塊紅玉的寶劍,腰帶上懸著楊廣禦賜的“無敵”金牌,一身金光閃閃,很是威武,若是常人瞧見,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也會嚇得腿打哆嗦。偏上李元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呆愣主兒,若順著他還好些,如今一拗著他來,他立即就不樂了,當場拉下臉來,伸長手臂猛地一推宇文成都,喊了聲:“去吧!”

  

  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也不見李元霸使了多大的力,宇文成都竟“噔噔噔”地連退三步,臉色登時就變了,手條件反射似地扣住了劍柄,“唰啦”一聲,半截劍已出了鞘。

  

  “宇文將軍!”上頭楊廣發話了,“元霸年小,又是有病未愈,就不要與他計較了吧。”

  

  宇文成都的臉由青到白,又由白泛出灰來,終是把劍插回了劍鞘,站在一旁悶不做聲。

  

  我站在老楊林身後,對麵看著他,不覺對他生出了同情,方才被李元霸推倒,宇文成都一定已是引為奇恥大辱,可礙於楊廣,又不能發作,隻有悶頭忍耐。

  

  那邊宇文成都忍得辛苦,這邊李元霸卻一點也不念他的情,這殿上那麽多人,李元霸就偏生要跟宇文成都過不去。隻見他三兩步走到宇文成都麵前,抄起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嘻嘻笑道:“這牌子很好玩啊!”宇文成都咬著牙忍他,卻見他抬頭衝宇文成都一翻眼睛,咧嘴道,“借我玩兩天吧!”說著就要拽那塊牌子。

  

  宇文成都忍無可忍了,“無敵”金牌是他聲名的象征,是他用生命和鮮血搏來的,現在突然有了一個傻孩子要搶他的金牌,怎不教他怒火衝天。當下胼指如刀,正切在李元霸的腕上。常人若挨這一下,怕是整條胳膊都得廢了,不料李元霸竟渾然無事地瞧了瞧宇文成都,除了拉著金牌的手鬆開了以外,沒有任何異樣,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楚。這一下,就連宇文成都,麵上也有了驚異之色。

  

  一直站在楊廣身邊的李世民,此時忽然開口了,隻見他眯縫著細長的雙眼,笑道:“四弟有所不知,這金牌是皇上禦賜給宇文將軍的,獎他萬夫莫當,無人可敵之勇,豈是玩耍之物?”

  

  這話聽著像是在稱讚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便向著立在上頭的李世民抱拳一禮,可是我卻不由疑惑,總覺得李世民的話裏像是藏著什麽東西,讓人猜不透。

  

  “無人可敵?”李元霸眼睛一瞪,不買賬了,“就憑他?我就可以敵他!”

  

  這殿上人人都知道宇文成都的厲害,聽到李元霸這樣一說,嗤鼻的嗤鼻,竊笑的竊笑,個個都以為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然而,我心裏卻知道,這大隋朝,誰都不能說這話,唯獨李元霸,他可以對宇文成都說得這話。我偷眼打量了一下殿上,原來也是有人和我抱著同樣想法的——李淵剛剛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李世民則仍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隻是眼裏顯出了幾分得意。我這才明白剛才他那番話是什麽意思,想來他是知道他的這個弟弟性子烈,又好強,故意拿話激他的吧。

  

  宇文成都顯然也很是不以為然,盡管剛才李元霸將他推得退後好幾步,可他是與人無數次臨敵交鋒的猛將,自然認為,有點子蠻力根本不足以打敗他。他毫不掩飾輕蔑之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眼睛連看都不朝李元霸看上一眼。

  

  這一下,李元霸幾乎氣得跳腳,一疊連聲地嚷嚷要跟宇文成都比試,誰贏了這金牌就歸誰。

  

  本來這隻是一個小孩子的戲語,可楊廣那個昏君,不知道愛惜自己的猛將,居然在這個時候,興起了看熱鬧的興致,連聲說好,很是支持那個兩人比試的提議。宇文成都憋了半天了,這時候聽了個“比試”的旨意,竟是分外欣喜,連漠然的眼裏都泛出了光來,他終於肯朝李元霸瞥上一眼了,抱拳當胸,問道:“你待怎生比試?”

  

  李元霸眼珠子一轉,伸手指了指殿外的兩頭石獅子,喊道:“就用那個比!”說完,還沒等人家答應他,他已自己當當當跑了出去,七八百斤的石獅子,就這麽雙手攔腰一抱,也不見他使力,石獅子就“嘎呀”一聲,脫開了底座,被李元霸抱在懷裏了。這麽一下,已是讓人瞠目了,那李元霸還嫌這獅子抱得不舒服,顛過來倒過去,好像手裏抱的不是石獅子而是棉花球,到最後,他總算找到了舒服的姿勢,一手托著石獅子的腦袋,一手扣著獅子前腿,就這麽打橫抱著,噌噌噌,一口氣跑到殿上都不帶喘氣兒的。

  

  宇文成都擰著眉,麵上也凝重了起來。楊廣大聲地喊起好來,直向李淵誇他的兒子威猛。殿上幾個李家人都挺胸抬頭,大有傲視群臣的架勢。

  

  李元霸抱著個石獅子,居然還能說出話來,當下衝宇文成都喊道:“有本事,你也來這一個!”他一邊說,一邊猛地鬆手,石獅子“嘭”地一聲砸在殿上華麗的大理石地上,石屑紛飛,幾個文臣已是閃躲連連,唯恐那石頭渣子濺到自己身上。

  

  宇文成都站著不動,我心裏猜著他大約是有兩層意思,一來瞧李元霸那樣子,純是較力,宇文成都基本上是沒有勝算的,二來宇文成都一個大將,跟個小孩子較蠻力,傳出去也不好聽,贏了都不光彩,更何況還有可能輸。宇文成都便隻是蹙著眉,一雙眼睛隻朝楊廣看著,意思很明確,希望他阻止這場宇文成都占了絕大劣勢的 “比試”。

  

  不料楊廣那個昏君在這個時候居然一點都不開竅,毫不理睬宇文成都的眼色,反而道:“宇文將軍,你就把這石獅子再搬回去吧,元霸雖是孩子,和他比試,也不可失了公允。”

  

  嘿!我心裏那個罵!這楊廣果然是無道昏君!宇文成都為了他拚死拚活,灑汗流血,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楊廣這小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跟李元霸說什麽不可失了公允。他也不想想,對李元霸公了,那對宇文成都可公不公呢!

  

  宇文成都雖不願意,可楊廣已發了話,他再推托就顯得是膽小怕事了。當下卸了身上的佩劍,交給一旁的小太監,自己走上去,在石獅子麵前蹲下,雙手伸出,先托著石獅子的底座試了試,又略換了個位置,再試了試,終於找準了著力點,才雙手使勁,口裏喊了一聲“嘿!”身子一挺,石獅子應聲而起。宇文成都雙手托著它,朝外頭奔去。

  

  殿上群臣見此情景,齊聲喊好,我卻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看剛才的情景,宇文成都分明已是弱著李元霸一大截了,李元霸是看也不看,上來就提,宇文成都卻是找了半天的著力點,李元霸抱著石獅子的時候腳步甚輕,還能開口說話,宇文成都卻是腳下帶頓,很是沉重,麵上也是繃緊的。

  

  宇文成都好不容易把石獅子放回了底座上,我遠遠瞧著他在外頭喘了好半天,喘息稍定,這才回到殿上來,一張臉已略略有些白了。

  

  楊廣讚許地朝宇文成都點點頭,又對李元霸道:“元霸,宇文將軍照樣把石獅子搬回去了,這塊金牌還應該是宇文將軍的。”

  

  楊廣這一說,李元霸可不樂意了,二話不說,扭頭就往殿外跑。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看他跑出去幹啥,就連楊廣都從王座上站了起來朝殿外看。隻見這李元霸,頭也不回地跑出殿去,遠遠地跑到外頭的橋上,把橋頭的石獅子一手抄起一個,提著倆就跑回來了。殿上一幹人等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個個直眉愣目地瞪他。李元霸還不自覺,舉著倆獅子還衝宇文成都示威:“你來這個!這個!”每“這個”一下,他就把倆石獅子對著碰一下,石屑唏哩哩地落下,宇文成都已是連嘴唇都開始發白了。

  

  到這個時候,宇文化及再也坐不住了,出班奏道:“皇上,這樣比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不若就到此為止,兩人不分勝負。”

  

  楊廣看著宇文化及一本正經地搖頭道:“丞相,朕行事怎可如此草率,自是要兩人分出勝負,如此了結,想是兩人都不能心服。”

  

  李元霸一聽有人給他撐腰,嚷嚷得震天價響:“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宇文成都看了他爹一眼,出乎我意料的是,宇文成都麵對著他爹,那目光裏竟是一點溫情也不見,倒像是比往常還冷上三分。更奇怪的是,宇文化及看著兒子冰冷的目光,竟是習以為常似地處之泰然,當下帶著些許詢問的意味朝兒子揚了揚手,宇文成都毫不客氣地眼睛一瞪,宇文化及立即就退了下去,多一句話也不說了。

  

  宇文成都咬著牙,朝那兩個石獅子走去,緩緩地蹲下身子,雙手使力,抱起了一個石獅子,又在肩上轉了半天的力,才換到了左手上。他用手扣著石獅子的腿,以整個肩膀承起石獅子的力。好不容易撐住了,他又俯下身去,伸出右手去扣另一隻石獅子。我看著他艱難地用左手的石獅子和右胳膊去夾那另一隻獅子,心裏大是不忍,有一種衝動,真想上去幫他。坐在我前麵的老楊林發現了,立即向我使了個很嚴厲的眼色,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明白,這個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不能上去幫忙的。我若衝上去,是不是真能幫上忙先不說,宇文成都的台已是會被我幹幹淨淨地拆了,將來說不定還會有人指著他的鼻子說,比武不成,還要一個女人去幫忙。沒辦法,我隻好強自忍耐,看著宇文成都已是煞白的臉,隻有偷偷地替他擔心,給他鼓勁。

  

  宇文成都終於把兩個獅子都舉了起來,連轉個身都遲緩得叫人揪心。我的目光緊跟著他,隻見他剛邁出一步,突然一口殷紅的鮮血箭一般地從他的口中射出,他整個身子就好像在一瞬間脫力,轟然倒地,兩個石獅子撞在他的身上,又是一口鮮血從他的嘴裏噴出,他胸前的金甲上已滿是血汙,也不知是他吐出的血,還是從他胸上淌出的血。

  

  一時間,好幾個人都衝了過去,衝在最前頭的竟是王座旁站著的李世民,宇文化及反倒落在了後頭,楊廣大聲喊著:“太醫!”大家手忙腳亂之下,竟沒有一個人跑出去叫太醫。見此情景,我捋起袖子就準備朝殿外衝去,老楊林又一次攔住了我,把殿當中的情形指給我看,原來李世民一手扶著宇文成都,另一隻手在抓人。抓過一個小太監就往殿外推,一邊吩咐:“快去叫太醫!”手一兜,又抓過一個,吩咐道:“去叫幾個人來!讓他們把那個錦繡軟凳抬來!”……

  

  李世民指揮若定,下達的命令簡潔明了,在這種混亂不堪的情況下很是及時。他小心翼翼地托著宇文成都的頭,麵上滿是關切之色。我不由得想,這個人雖是心計深沉,但心還是好的,宇文成都因和他弟弟比武受了內傷,他便如此焦急關懷,想是也有幾分愧疚在裏頭吧。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收到兩篇長評!!太高興了!再更一章!!!謝謝雲親和m親!!!!!!!!!!!!!!!!!!!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5 樓] | Posted:2009-01-08 12:27|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五章

  演武場遭逢變故 內宮室難猜心事

  那天後半天,整個晉陽宮都處在一片忙亂中,宇文成都的傷像是很不好,宇文化及對每一個人都擺出傷心欲絕的可憐樣,卻惟獨不曾對他受傷的兒子多看上幾眼。我跟著老楊林,到他的屋子遠遠地瞧過他一回,隻依稀見到他麵如金紙,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塊刺目的白被單。我很害怕,有心想過去細瞧瞧他,老楊林卻阻止了我,想想也是,這麽多的人,楊廣也在,我一個女孩子就這麽跑過去,若說得嚴重些,連皇室的體麵都得被我損了。

  

  到得晚上,居然又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明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將馬上較量武藝!

  

  我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完全不知道楊廣那個昏君在想什麽,難道真要逼死宇文成都嗎?今天已是傷成這樣了,明日再比,先不說是不是就能贏了李元霸,再要受個什麽傷的,宇文成都又不是鐵打的身子,他也是會垮的啊!

  

  我情急之下,急急地奔出去就要找老楊林,兜了幾圈才找到他,二話不說,拖著他就往楊廣的寢宮跑。老楊林一邊跟著我挪步子,一邊急問:“瑤兒,出什麽事了?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一路走,一路頭也不回地答道:“父王,您一定要幫幫宇文成都,跟皇上請旨,取消明日的比武吧!”

  

  老楊林一聽這話,步子立即就頓了,任我怎麽拉也不肯再向前挪一步。“父王!”我大聲喊他,他卻隻是一臉肅穆地看我。

  

  “瑤兒,明日的比武,是宇文成都自己向皇上要求的。”老楊林正視我的眼睛,沉聲道。

  

  我呆住了,宇文成都自己要求的……

  

  老楊林歎了口氣,抓住我的手,開始往回走,一邊輕聲道:“瑤兒,你還不懂一個武者的義,那是寧可犧牲性命也不能失去的。宇文成都當眾較力輸給了李元霸,甚至吐血當場,明日一戰,勢在必行。”

  

  聽老楊林這樣一說,我已是呐呐地說不出話來,二哥曾說過,有些東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但我總覺得,人若是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生存是其他一切的根本。然而,我心裏也明白,這一次,我是無法用這樣的觀念去說服宇文成都的。明日,不管他的傷勢如何,他是一定會出現在演武場的……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了,也沒有叫人,自己簡單梳洗了,換了朝服,把所有能不戴的首飾都去了,一個人到了晉陽宮的正殿候著。我本以為這個點兒隻會有我一個人,不料我剛到了晉陽宮,就發現已有好多人等在這裏了,有從長安來的文臣武將,也有山西的官員,甚至還有宇文家和李家的家將長隨。

  

  一群人麵麵相顧,像是約好了似的,今天都穿得比往常樸素,垂頭無話,氣氛竟像是有些凝重了起來。

  

  等了沒大一會兒,李元霸就到了,今日和昨天可是大不相同了,烏油油的一套鐵甲,越發襯得他跟開山太歲似的,手提兩柄磨盤大小的鐵錘,“哇呀呀”一搖就兜起一陣風,都沒人敢站在他的對麵,就連他家長隨都是遠遠地躲在後頭跟著。他座下那匹馬跟他一樣渾身漆黑,隻有四蹄是白的,看上去真是人也威武馬也精神,還真有些萬夫莫當的大將風範。

  

  李元霸哇呀呀地吼了一陣子,宇文成都也出現了。若說李元霸今日是華麗多了的話,宇文成都便是正好相反,他已換去了昨日那身金盔金甲,換回了平日的銀質甲胄和灰色戰袍,手提鳳翅鎦金鐺,座下黃花馬,默默地站在晉陽宮殿前的另一邊,和正吼得起勁的李元霸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看上去幾乎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也是淡淡的冷冷的,隻是臉色蒼白了不少,他微微低下頭,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掩飾這不正常的臉色。

  

  我有心想要過去看看他,可又礙於人多,隻得遠遠地張著。忽然,號角齊鳴,馬蹄聲響,楊廣到了!

  

  楊廣先瞧了瞧李元霸,讚了一聲,又去看了看宇文成都,便帶著眾人進殿去了。大家熙熙攘攘地一陣忙亂,我趕緊趁亂溜到了宇文成都身邊,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小聲道:“喂!”

  

  宇文成都朝我轉了轉眼睛,把頭點了點,示意他看見我了。

  

  “你怎麽樣?”我越發小聲地問。

  

  “不礙事。”他沒有看我,隻是低聲答了這一句。

  

  我白了他一眼:“你上次說不礙事的時候明明是礙事的!”

  

  大約我這回話說得多了,他終是瞧了我一眼,素日冰冷的眼底竟像是有了幾分溫度,嘴角微微一動,輕聲道:“沒事,一點小傷而已。”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我越發擔心了。小傷?昨天他那樣吐血我又不是沒看見!小傷?誰信啊!我這麽想著,話便出了口:“我不信。你用全力推我一下試試。”

  

  這回,宇文成都連頭都朝我轉過來了,擰著眉頭瞧了我一陣,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我咬牙攢緊了拳頭:“好吧,你不推我,那我來推你!”沒等他拒絕,我就一伸手推了上去,“嘿呀呀”地用了半天的力,隻感覺我用出去的力量都是撞在鋼板上了,真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推了半天,宇文成都還是紋絲不動,等我再抬頭,竟看到他在對我笑。他笑起來絕對不是那種陽光般燦爛溫暖和煦的笑,他就像是久不慣於笑一般,嘴角抽動著,笑得很不自然。可我,看著那樣的笑,卻突然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仿佛他不是在對我笑,而是在對我說,盡管放心吧,宇文成都是什麽都打不倒的。我終於鬆開了手,先他走入了晉陽宮。

  

  楊廣今日很高興,盡管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有什麽可以高興的。他看看這頭,看看那頭,時不時地拊掌大笑。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已被小太監收走了,現在放在楊廣的禦案上。楊廣伸手拿起那塊金牌翻弄著,朝下頭笑了笑,大聲道:“今日,兩位愛卿比武,就由朕作這裁決。勝者,朕將欽賜這塊‘無敵’金牌!”

  

  底下的群臣呼喝“萬歲”聲盡起,我心裏卻是止不住地鄙夷,一個皇帝,給了臣子的東西還要再拿回來重新分配,恐怕也是極少見的。

  

  比武的規則都是事先商定好了的,當下也就沒有多說,一眾人等跟著楊廣起駕演武場,各各落座以後,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各自提著兵器,騎著馬,分別從兩頭進了演武場。

  

  “咚——咚——咚!”第一通鼓聲雄壯地響起,震得人心裏也像是在跟著一顫一顫。

  

  場上,兩騎馬正麵對著在兜圈子,宇文成都沒打算先行攻擊,李元霸似乎也有所顧忌。就這麽繞了好幾圈,李元霸終於忍不住了,“哇呀呀”地發了一聲喊,兩柄鐵錘一上一下,就朝宇文成都撲上去了。宇文成都手中鳳翅鎦金鐺一擺,不去擋鐵錘,反倒從上而下,用金鐺尾的勾形鳳尾一敲一撥,李元霸的鐵錘就偏了準頭。李元霸眼看著宇文成都從他的錘下輕鬆地撥馬轉開,隻氣得連連高聲吼叫。

  

  兩個人隻戰了沒幾回合,明眼人就都看出來了。宇文成都招式精妙,臨敵經驗極其豐富,卻苦於和李元霸力量懸殊太大,又加著昨天受了傷,金鐺略和李元霸的鐵錘觸著一觸,就忙忙地一沉,要把力卸了。本來宇文成都有好幾次都可以正中李元霸的要害,但都是因為金鐺不敢與鐵錘相觸,而每每失了先機。至於李元霸,那就完全是相反的了,他力大無窮,但錘法卻極粗糙,像是最簡單的入門錘法,但這樣簡單的錘法,被他使得很是熟練,施展開來也不容人小覷。李元霸雖缺乏臨戰的經驗,可他卻像是有一種無師自通的本領,學得飛快,宇文成都剛使過的招式,一轉身,他就能照樣使出來還給宇文成都。我這才知道,雖然他年紀小,智力又有點障礙,可還真是一個武學白癡,他對別的都弄不懂,反倒能令他一門心思都在武學上,難怪有隋朝第一條好漢之名。

  

  宇文成都開始漸漸處於劣勢了,他的精妙招式漸漸有些失去了作用,隻得勉力支撐。李元霸好像已經猜到了宇文成都不敢去拿金鐺碰他的錘,他舉著錘,就拚命要去夾宇文成都的金鐺。宇文成都隻能左閃右躲,我遠遠看見,他的背部在微微抽動,分明已經籲籲帶喘了。

  

  我正暗自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場上的情景忽然急轉直下,宇文成都一個疏忽,竟讓李元霸雙錘一合,扣住了金鐺。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兒,心底裏在呐喊:宇文成都,快鬆手!讓李元霸奪了鐺去!重傷未愈,再經不起又一次較力了!

  

  然而,宇文成都卻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竟然牙關一咬,就在馬上和李元霸相爭起來。兩人互不相讓,兩匹馬咬著隻是原地轉圈,馬蹄下飛砂走石,黃塵滾滾,好半天仍是不分勝負。忽然宇文成都仰頭長嘯了起來,我隻覺得聲音高亢得幾近淒厲,已有幾個文臣受不了這聲音,而紛紛蒙住了耳朵,麵露痛苦之色。李元霸顯然也被這聲音所影響,突然鬆開了鐵錘,架著馬往後連退了好幾步。宇文成都奪回了金鐺,嘯聲忽頓,我正心頭暗喜,就見宇文成都從馬上“轟”地一聲栽倒在地,鳳翅鎦金鐺也跌落在他的身邊。

  

  我大急之下,人已不禁在觀武台上站了起來。宇文家的家將已衝了上去,扶起了他家公子。宇文成都還沒有失去意識,他不肯回去,示意家將扶著他在演武場上站直。

  

  楊廣從王座上站了起來,帶著一眾臣子太監,浩浩蕩蕩地走下王座,手裏拿著那塊“無敵”金牌。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跟在他後頭,猜測他是要宣布結果了。楊廣會怎樣判斷,我一無所知,卻暗暗地希望,那個結果會有利於宇文成都。

  

  “兩位愛卿都是好武藝,朕大感欣慰!”宇文成都臉色煞白,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是在勉力支撐,楊廣卻還要用這樣的開場白慢條斯理地開口,我隻是恨得牙癢癢,卻苦於無能為力。“宇文將軍武藝超凡,又在最後較力時勝了元霸一程,此金牌,本當再歸於將軍。然則,將軍戰後,無力落馬,若是在戰時,則元霸大可雙錘一擊,結果將軍的性命。故此,朕以為,‘無敵’金牌還是應當交付元霸。”

  

  楊廣話音未落,宇文成都的臉已經通紅了。我聽到有人在議論說宇文將軍覺得羞恥,可我卻不這樣想。那一種紅不是羞紅的,那是更加危險的殷紅,好像是血氣上湧而造成的……

  

  楊廣根本就沒有費神去看宇文成都,他隻是笑嗬嗬地把金牌交給李元霸,和顏道:“元霸,這塊金牌現在是你的了。”

  

  不料李元霸卻完全不領楊廣的情,他接過金牌,看都沒看上頭的“無敵”二字,直接放到嘴裏狠狠一咬,苦著臉又吐出來,嚷嚷道:“這是什麽呀!原來不能吃!”

  

  楊廣看上去是很喜歡李元霸,連李元霸褻瀆禦賜之物他都忍了,隻是笑問道:“元霸本來以為這個是能吃的?”

  

  李元霸很老實地點點頭,答道:“就是!要不我去要他來幹嘛?”一邊說著,一邊氣鼓鼓地把那塊“無敵”金牌隨手摔在地上。

  

  我想都沒想,目光已先於頭腦,向宇文成都投了過去。隻見宇文成都倏地伸出手,狠命地捂住嘴,可是,血絲還是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來,他的麵容越來越痛苦,就連捂著嘴的手都不能穩定,眼看就要脫力垂下了。我再顧不上男女之嫌,反正人們都在跟著楊廣圍著李元霸奉承,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一伸胳膊,展開我寬大的朝服袖子,擋在宇文成都的麵前。宇文成都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下了,他再也忍不住,“嘩”地一聲,一大口鮮血盡數噴在的袖子上。我看著那觸目的殷紅,心裏隻是倒海似地翻湧。宇文成都最後看了我一眼,竟然“哈”“哈”地大笑了兩聲,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扶著宇文成都的家將一陣忙亂,七手八腳地將宇文成都抬上了車送回去。我低頭看著自己袖子上那一大團鮮紅,想起宇文成都,竟是止不住地心痛。我蹲下身,從塵土裏撿起那塊“無敵”金牌,用手指沿著那縫隙擦去了沾染其上的塵土,塞在自己的懷中。可究竟要拿這塊金牌怎麽辦,我的心裏也全沒有主意。

  

  那一天晚上,我回答自己的屋子,換了衣服以後就一直呆坐在桌邊等,但到底是在等什麽,就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時間越來越晚,蠟燭換了一根又一根,我卻還不肯睡。終於,有一個腳步聲急匆匆地踏破了夜晚的靜謐,我不覺“噌”地站了起來,直覺地感到,我要等的,就是這一個。

  

  “瑤兒!”老楊林在外頭喊了一聲,便一下子推開了門。我驚訝地看著從門裏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的老楊林,今天的他,竟有些莽撞,我不由覺得不可思議。“瑤兒!”老楊林的眼裏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欣喜,看著我大聲道,“宇文成都醒了!”

  

  我的心一下子騰了起來,又一下子沉了下去,好像是坐過山車一般。“他……他怎麽樣?”我止不住語聲中的顫抖,急迫地問道。

  

  老楊林卻並沒有急著回答我,那雙眼睛炯炯地瞅了我一陣,我被他瞅得茫然不知所措,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頭去避他的目光。老楊林嗬嗬笑了幾聲,才回答了我剛才的問題:“太醫已經看過了,說是使力過猛傷了髒腑。看著雖嚇人,但隻要醒了,也總可以將養過來。隻是宇文成都年紀輕,若是不養好了,很容易落下病根。”

  

  我點點頭,心裏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見我一直不說話,老楊林像是有些誤會了,急急道:“他不會有事的。現如今在山西,有太醫隨著照顧,將來定不致落下病根。”

  

  我衝老楊林笑了笑,有些不明白為什麽他突然如此關心宇文成都,昨日宇文成都在殿上當眾吐血,老楊林也隻是象征性地去看了看,也沒見他開口閉口都是宇文成都,怎麽今天,突然總是提起宇文成都呢?

  

  老楊林大概有些察覺了我的疑惑,麵上竟有些訕訕起來,我第一次見他這樣,不覺直盯著他瞧。他終是站起了身,對我幹笑了一笑,道:“既是瑤兒放心了,那老夫也該走了。”

  

  “父王……”我喊了一聲,心裏卻在疑惑,“放心了”?宇文成都嗎?老楊林知道我在為宇文成都擔心,所以才特地這大半夜地跑來的嗎?

  

  老楊林走了幾步,又忽地回轉頭來,對我道:“老夫想起來了,前年有西域的商人帶來一些傷藥,治內傷極好的,明日老夫就讓人取來,這幾日我事忙,瑤兒就替老夫給宇文成都送去吧。”

  

  我聽到有傷藥,頓時高興起來,忙著點頭,應道:“好,父王!”心裏想著,這樣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看看宇文成都了,我還真是有些擔心他。

  

  我站起身要送老楊林,不留神,被一件硬物硌了一下。我不覺伸手,從懷裏取出了那塊金牌,怔怔地看了半晌,喃喃道:“父王,瑤兒好像有些明白了‘義’是什麽……”

  

  老楊林也在看著那塊金牌,半晌都沒有說話,忽然,他抬手從我的掌中拿過了那塊金牌,看過來看了看黃金的龍紋,又翻回去看著那兩個“無敵”的字樣,突然開口道:“瑤兒,明日把這塊金牌也一起拿給宇文成都。”我一愣,心說這時候拿去,不是又刺激宇文成都嗎?卻聽老楊林又接下去道,“就說老夫說的,他宇文成都是當之無愧的‘無敵’。李元霸不過是天生蠻力的孩童,論武藝、論機謀,都是宇文成都遠勝於他。較力比武之說,根本做不得準,讓他不要放在心上。”老楊林說著,一手拿著金牌,另一隻手從貼身的懷裏取出一個金黃織錦的香囊。他張開袋口,把那塊金牌放入香囊中,又將口兒收緊,便交給我,說道,“如果他還是不肯接這金牌,告訴他,老夫知道他嫌這金牌被地上的塵土髒過,現下,老夫就用這香囊替他遮了那塵土。”老楊林的麵上顯出了一種朦朧的淺笑,老年人在回憶往事時,常會帶著那樣的笑,“這個香囊,還是當日太後親手縫給我和皇兄的……”

  

  我伸手接過那塊套了金黃織錦香袋的金牌,心裏,就和我的掌中一樣,是沉甸甸的。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6 樓] | Posted:2009-01-08 12:27|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六章

  小秦瑤探視宇文 李世民謀劃張洋

  第二天一大早,老楊林便如約差人送來了傷藥,是用精細的小白瓷瓶裝了好幾瓶的。來人是跟了老楊林多年的貼身老太監,把傷藥給了我以後,還悄悄地附耳對我說,靠山王的意思,讓我多帶些人去,不要落人口實。我也明白老楊林的用意,我在晉陽宮,便是楊花公主的身份,若是暗地裏悄悄前往,被人發現了,反倒會流言傳得滿天飛,還不如就這麽光明正大地去,反正有靠山王的傷藥撐腰。

  老太監走了,我便大張旗鼓地叫了好幾個宮女太監,稱說是靠山王的意思,讓我去給宇文成都送傷藥。宮女們手忙腳亂地取來了一套常服,給我換上,又要給我梳頭。我執意不肯,隻說靠山王囑咐要盡早給宇文成都送去,這一梳頭又是好半天的時間。宮女們拗不過我,便隻得替我簡單地挽了髻就作罷了。

  一切妥當,我走出屋子,早有一乘軟轎在等著了。我不由得有些憋屈,就這麽一點點路,走過去能有多久,還要乘轎子,難道人做了公主就連路都不會走了麽……雖然心裏不樂意,可也無法,既是要按著公主之禮去,那也隻有上轎了。

  似乎剛起轎便已落轎了,小宮女把我攙出轎子,早有太監大聲通稟:“楊花公主奉靠山王旨探望宇文將軍!”

  我被兩個人左右夾緊攙扶著往前走,我心裏著急,恨不得跳起來跑過去,可是那倆宮女完全不理會我的心情,走起來架勢十足,貴氣非凡,卻惟獨讓我急得心頭冒火。

  好不容易到了宇文成都的內室,第一眼竟看到宇文成都試圖在兩個家將的攙扶下下床。我嚇了一跳,話就衝口而出了:“你要幹什麽!”這話一出,我身邊的宮女,宇文成都身邊的家將,各個都呆呆地看我了。我被他們看得臉上有些發燙,趕忙清了清嗓子,重新開口道:“宇文將軍,父王命我來探視,將軍隻消躺著就好,若將軍掙著起了床,萬一對傷勢不利,父王的好意豈不成了壞事。”

  我聽到身旁的兩個宮女舒了一口氣,對麵那兩個家將緊繃的臉也緩和了下來。隻有宇文成都,深瞧了我一眼,終是抱了抱拳,道:“末將謝王爺、公主好意。”便不再試圖下床,但也不肯就躺在床上,他示意家將拿些墊子,意思想要坐在床上。

  我皺眉看著兩個大男人替一個病人弄墊子被褥,居然拿了藤的出來,幾個疊在一起放在宇文成都的身後,還裝模作樣地扶著他靠在那一疊藤枕頭上。我隻瞧著宇文成都的眉擰了起來,臉也像是更白了幾分。我隻得咬牙忍著,才沒有衝上去推開那兩個笨蛋,親自動手替宇文成都弄墊子。

  我從懷裏取出那幾個小白瓷瓶子,道:“宇文將軍,這是從西域來的傷藥,是父王讓我帶給將軍的,治將軍的內傷應是極有效的。”

  宇文成都見著傷藥,臉色竟是微微一變,兩個家將已上來接了傷藥。我空了手,便隻站在那裏看他,他低了眼睛不再看我,我心裏便明白,這個人,定是和我二哥一樣的毛病,不肯要人提起自己的傷啊病的。

  我略等了會兒,又道:“父王還有幾句話,托我轉告宇文將軍。”我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再往下說,隻拿眼睛瞟向床邊立著的兩個家將。宇文成都瞥了我一眼,便立即會意,揮手讓那兩個家將退下,我也遣退了身邊的宮女。

  “王爺有何話說?”沒有人在身旁了,宇文成都沒有再叫我“公主”,而是直接問我話。

  我不覺有些高興,我可不喜歡總繃著臉端著架子跟人說話,實在是累得慌。衝他嘻嘻一笑,答道:“父王是有話的,不過要等會兒才跟你說!”說著,幾步衝過去,一伸手,小心地托起他的身子,把那些藤枕頭統統撥開。四下張了張,沒找到軟墊子,便拉過床裏頭的錦被,理理好,又用手在被子裏頭捶了幾下搗了幾下,弄出凹凸的弧度,再扶著宇文成都靠在錦被上。

  我細瞧了瞧他的臉,兩道濃眉總算是舒展開了,他輕輕吐了口氣,微微對我點了點頭。

  “你這裏怎麽沒有侍女呢?”我拖了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下,皺眉問他,“養病的時候,總是女子細心會照顧人,那兩個家將怎麽成呢。”

  “女人都是麻煩。”他微闔雙目,往後靠在軟被上。雖然說的是這樣的話,但話語間卻像是第一次少了幾分鏡子中的距離和冰冷。我有心想要跳起來反駁,可是他語調中的淡寞竟不由自主地也影響了我,我好像能感覺到,他的心上隱約有一份藏得極深的痛。

  “你怎麽這麽說呢……”如果換一個場合,是另一個人這麽說,我恐怕會激動地跟人家大聲爭辯,但在他的麵前,我隻是輕輕地歎了一聲,看著他蒼白的麵容,那爭辯的心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像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微微偏過頭去,低聲道:“王爺有什麽話?”

  經他這一提醒,我才想起金牌的事。我低下頭,從懷裏把金牌摸了出來。不想,他一看見那金牌,臉上竟倏地紅了,又是那樣駭人的血樣緋紅,緊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嘴角邊又有了血跡。我趕緊抽出自己的帕子想替他擦,不料他一邊咳得厲害,一邊竟還伸出手來,重重地把我擋了回去。我明白他的意思,收回了帕子,起身去桌邊倒了杯水,站在他床邊候著。好一刻,他才咳得略好了些,我趕緊把水遞上,他接了,喝了好幾口,喘息才漸漸地平複了。我拿回杯子放好,看他拿著自己的帕子,擦去了嘴邊的血跡。

  “你別這樣……”我心裏開始痛了起來,不覺把那塊金牌又藏了回去,低下頭,好像存著愧疚似地不敢看他,聲音也不知不覺地低了下去,“父王說,隻有你配得這‘無敵’二字,李元霸不過是個天生神力的孩子,論武義他不如你精妙,論機謀他不如你老道。看他的錘法,頂多也隻是粗通拳腳的程度,隻不過是仗著力大,才占了優。再者,上陣交鋒,帶兵殺敵,豈是隻靠蠻力就能成的?金牌上的‘無敵’二字,不是隻有力大之人才配得上的。”

  宇文成都沉默著,不肯說話,也不肯正視我。我知道他還是過不去心上的這道坎兒,想了想,又拿出了那塊金牌,把老楊林的織金香囊在外頭裹裹好,一點都露不出那塊金牌。然後托在手裏,遠遠地給他看,一邊說道:“你看,這香囊是父王給你的,父王說,他知道你是嫌那金牌落在地上,被塵土髒了,才不肯戴,他給你這個香囊遮了那塵土。”我見他不再像剛才那樣抵觸了,便試圖把裹了香囊的金牌拿到他的手邊,又道,“父王說,這個香囊還是當年皇太後親自縫給先皇和父王的。”

  這香囊的來曆終於讓宇文成都有了反應,他微微震了一下,轉頭看我。我認真道:“父王真是這麽說的。” 我這樣一說,宇文成都便低下頭,從我的手裏看了一眼那一團閃著金光的方塊物,我便拿著那塊金牌朝他的手邊更湊近了一點,要他來接它,嘴裏隻道:“這塊金牌本來就是你的,而且,一直都是你的。”他身子一震,手也顫抖了起來,好像那塊金牌有什麽輻射的力量,越接近他,他便越難把持住自己。我不覺笑了笑,輕聲道:“其實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這塊金牌是你的,隻有你才配得上它。隻是被李元霸當眾那樣褻瀆,你的驕傲不允許你就這樣收回去,是吧?”我歎了口氣,又道,“其實一個人的驕傲隻是對他自己而言的,那是內心的感受,而不是旁人施舍賜予的。李元霸不過是個有些殘疾的孩子,你真的覺得你不如他嗎?你真的覺得你已失了那份驕傲,配不上這‘無敵’二字了嗎?人啊,隻要無愧於自己的內心,任別人說什麽,也是可以挺直腰板,行得正坐得直的。”

  宇文成都的手指終於肯伸直了,輕輕扣了扣那塊金牌,他忽地笑了起來,一開始,他的笑聲是間斷而短促的,聽上去竟有些淒厲,然而漸漸的,便轉為平和,最後竟成了無聲的笑。唇邊的笑意幾乎消泯了他的臉頰與下巴的棱角,盡管他的目光很遠,像是在望著隻有他一個人能看到的遠方,但我卻不再覺得他的眼睛是冰冷而淡漠的,我甚至覺得,那一雙眼睛裏,竟也有了一種夢幻似的朦朧,讓他的整個臉龐都仿佛籠在隻有那種清晨才會有的柔和光線裏,我想此刻,不會再有人覺得他的臉過於方正,過於肅穆,他的堅冷和強硬,似乎都已成了那夢幻的一部分。

  他終於接過了金牌,我忘形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他的臉上竟倏地暈起了一抹淺紅,我不由得指著他笑道:“你現在真像抹了胭脂,比你以前氣色還好呢!”

  從宇文成都那裏出來,我借口說想一個人走走,執意讓那些宮女太監跟著轎子先回去了,我一個人走一程,坐一程,看一程,果然是連楊廣都盛讚的晉陽宮,每一處都透著精心。

  我剛在一座假山後停下步子,想細看看假山石上滿天星星似的藍紫色小花,忽然聽到假山的另一麵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

  “你手也夠黑的,拿自己弟弟的命開玩笑,這要萬一他死了,你在你老爸麵前可怎麽交代?”

  才聽了這一句,我先就已一呆,這個人說話的口吻和用詞,既熟悉,又陌生,很久以前,我經常聽到別人這麽說話……

  “死不了!那日在殿上,我就查過他的傷。他身子都軟了,手腳都是僵的,第二日再比,絕不可能贏了四弟。”

  我又是一驚,這是……李世民……他的四弟……李元霸……這麽說,李世民口中的那個受傷的“他”一定就是宇文成都……

  我不由得回想,是什麽時候,李世民就查看過宇文成都的傷?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那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在殿上搬石獅子較力,宇文成都當殿吐血,是李世民衝在最前麵去扶著他的。我本來以為,李世民是因為挑起了李元霸的爭勝之心存著愧疚,所以才會對宇文成都百般照顧。原來……我竟是如此天真……

  “學武是不錯,”和李世民對話的那人“嘖”了兩聲,接道,“這點我比不上你,那宇文是真傷還是假傷,換了我就隻有抓瞎。”

  李世民“哈哈”地笑了幾聲,道:“先生也不差啊!這次若不是先生,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恐怕都難保全了。”

  李世民稱那人為“先生”,可我卻似乎覺得,他說這兩個字時的口氣,是帶著幾分戲謔和調侃的。更奇怪的是,這個“先生”的聲音,我竟越聽越覺得耳熟起來。

  我這邊還在納悶兒,那頭兩人已哈哈大笑著走遠了,我未及多想,從假山後頭竄出來就朝那兩個人影跟了上去,遠遠地保持著距離,唯恐被他們發現,可是,他們說話的聲音,我也一樣聽不到了。

  跟著兩人七拐八繞,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竟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兩旁茂密的樹林灌木漸漸稀少,亭台樓閣也見不到了。我四下裏看看,不由懷疑是不是已出了晉陽宮。

  前頭那兩人熟門熟路地沿著一條小道,走進了一扇不起眼小門。等兩人消失在門裏,我便悄悄地跟過去,扒在小門外頭往裏麵瞧。這一下,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門裏竟是一個工地!

  起重機、推土機、翻鬥車……我的眼睛從左望到右,從前望到後,那些應該已經離我很遙遠的名詞逐一躍入我的腦海。這這……這活脫脫就是一個我上輩子常見的現代建築工地,隻不過沒有機械力,大多數靠的是人力或者馬力——原來這就是精妙絕倫、氣勢恢宏的晉陽宮能在三個月內建造完成的秘密……然而著些機械,確實都應該是幾千年後才有的,而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我大驚之下,竟沒有留意到腳下,一不留神踏空了半步,手條件反射地一撐,那扇小門年久失修,竟發出“吱呀”的一聲尖響。我嚇了一跳,拔腿就想跑,不料還是晚了一步,小門在我的麵前被拉開了,兩個人出現在我的麵前,一個是正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半眯眼睛衝我挑眉的李世民,還有一個,瘦長臉兒,頭發很短,剛夠勉勉強強紮起一個發髻,卻因為頭發太短,發髻又小又不平整,一根根地勒著頭皮,額頭上繃得光溜溜的,那幾根皺紋也淡了許多。這人……我認識……我忘記了尷尬,隻瞪著那人發呆……他叫……張海?張河?張湖?張洋?是了,就是張洋!幾年前,二哥在皂角林誤傷人命,我去袁大老爺的府上給二哥求情,那時便見過他。一想起這個,我心上頓時浮起一陣不安,“秦瓊還有妹妹?”我還記得他那樣嘟囔著衝我白眼。現在又看到這些……上次我的猜測,難道竟然是真的?

  “是你啊!”張洋的目光,從驚訝轉為了含義不明的笑,雙臂抱在胸前,微微朝後仰著身子,歪頭看我。

  “怎麽,先生也認得楊花公主?”李世民在一旁笑道。

  “楊花公主?哈哈哈!”張洋爆發出了一陣毫無顧忌的大笑,“這可真是經典!”

  我不覺蹙起了眉,李世民不解道:“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洋像老朋友似地拍著李世民的肩膀,笑道:“你是不知道的,那話要到清朝才流行,不過她是知道的。”說著,他的眼睛便一溜一溜地瞟向我。

  我有些不快,他的眼裏分明帶著不加掩飾的嘲弄。我甩了甩袖子,明知他說的是“水性楊花”那四個字,嘴裏卻憤憤道:“我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如果不知道,秦瓊會有妹妹?”張洋放下抱起的手臂,朝我逼近了一步,那雙眼裏有什麽東西在寒森森地閃光,“別以為這些年就你在這兒過了,我可從沒有忘記過你。除非……”他忽地眯起眼睛,盯著我仔細審視起來,“除非你是從宋朝來的,或者從明朝?”他頓了頓,又自己搖搖頭,否定了剛才的想法,“這不可能,你剛才瞧見我這些東西的時候,分明是認識的。”

  我無言以對,他已經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也把我的底細給泄了,當著李世民的麵。我不禁瞥了一眼李世民,他淡淡地笑著,瞟向我的目光裏有幾分好笑的意味,難道張洋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對他和盤托出?那麽現在李世民也知道了我是和張洋一樣,從幾千年後而來?

  “其實你該謝謝她的,”張洋不再理睬我,轉頭看向李世民,“她哥哥就是那天救了你老爸的人。”

  “哦?是瓊五爺?”李世民的眉微微一挑。

  “就是他。”張洋和李世民一問一答,似乎已根本忘了我的存在,“他們的老爸就是秦彝。”

  李世民聽到爹爹的名字,麵上也有些動容,“秦彝?當年的馬鳴關總兵?”他那雙細長的狐狸眼掃了我一眼,“死於靠山王之手。”

  我心裏一跳,爹爹的事情,二哥在老楊林麵前是扯了謊的,告訴老楊林爹爹叫秦理,若是爹爹的事讓老楊林知道了,他會不會暴跳如雷,認為二哥騙他,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做下了養虎為患的荒唐事?

  “哈哈哈!!”張洋又是一陣大笑,“所以說,這丫頭混得不錯啊!秦瓊也隻不過是個掛名的十三太保,她倒有本事混了個公主當當。什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榮華富貴,不享白不享!”

  張洋這番肆無忌憚的話,讓我隻聽得心頭冒火,氣怒之下,扭頭就走。身後,傳來李世民帶笑的呼聲:“楊花公主慢走,待世民送公主一程。”

  我並不理睬,腳下隻是加快了步子,然而,身後卻有一個更為急促的腳步漸行漸近,追了上來。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7 樓] | Posted:2009-01-08 12:28|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七章

  小秦瑤腹背受敵 老楊林心底盤算

  身旁的人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我走得快他便也快,我若慢了步子,他就住了腳步等我,我甩不開他,隻得和他並排往前走。

  

  “皇姑姑有心事?”默不作聲地走了半晌,他忽地說出這一句話來。

  

  我有些愣,這個稱呼第一次聽到,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見他笑嘻嘻地在看我,我才忽然想起,他已被楊廣過繼為皇子了,我是老楊林的義女,論輩分,確實是他的“姑姑”了。想明白了這一層,我不覺有些汗凜凜的,我還不太習慣一個比我年長的人做我的後輩。

  

  “在這晉陽宮中,好吃好喝好睡,能有什麽心事呢?”先前在假山後偷聽到他和張洋的那番話,我便知道,李世民不愧是將來當皇帝的人,盡管現在年紀尚輕,不曾曆過什麽大事,可也已經是心思了得,不容人小覷了。聽他那含義不明的一問,我便隻拿反問去應付他。他既不肯泄了他的底,那我也不能讓他摸清我的心思。

  

  “皇姑姑不是去看了宇文將軍過來的嗎?”他好像是換了一個話題,單問了一句。可我把他的這一句和上一句問話連在一起,不由得心裏又是一顫。

  

  “父王讓我給宇文將軍去送傷藥。”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隨口答道。

  

  “哦?”李世民好像很感興趣,又問道,“是什麽傷藥?”

  

  “是西域商人帶來的藥,治內傷療效極好的。”我垂著眼睛,隻看著自己身前的路,不去看他。

  

  “是這樣,這等傷藥也是值得皇姑姑親自跑一趟的……”這一句話尾音極緩,教人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帶著詢問的上揚,還是肯定的平實,又或者兩者都不是,便是要教人生出一種無法確準的空懸,不上不下的難受。

  

  我低著頭不吭聲,李世民的話總讓我覺得憋悶,好像他時刻在我身邊經營著好幾個陷阱,洞口黑洞洞地敞在那裏,我隻能感覺到,卻沒法看得清楚。而他,便站在陷阱之間,笑吟吟地誘使我心甘情願地往裏頭跳。

  

  “皇姑姑和張先生倒是舊識?”他見我不肯再回答,像是知趣地換了一個話題。

  

  “二哥當日在皂角林誤傷人命,我曾去袁大老爺官衙求過情。”我不想多說,隻簡略答了一句。

  

  “我不是指這個,”李世民含笑瞟了我一眼,“而是指更遠的時候。”

  

  更遠的時候?我心裏一緊,他莫不是指的我上輩子?張洋果然是把什麽都對他說了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加快了腳步,隻是悶頭往前走。

  

  “你明白。”李世民的聲音忽然變了,短短三個字,卻是如墜冰窟似地冷峻,“你能認賊作父保全自己,說明你很聰明,也識時務。你一定清楚,還是不要違拗我的好。”

  

  我怔住了,李世民這話是什麽意思?張洋顯然已告訴了他,自己是從未來而來的,那麽張洋究竟說了多少?李世民已經知道自己將來要做皇帝了嗎?

  

  “你?”我冷冷一笑,“皇侄兒,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順從你?”我故意把“皇侄兒”三個字說得很是清晰,既然他叫我“皇姑姑”,也是時候拿點長輩的架子了。

  

  李世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方才他還把一聲“皇姑姑”叫得有幾分裝模作樣的恭敬,如今已是什麽都沒有了:“我們都知道,楊家的天下不會久了。至於將來……”他沒有把話說完,隻是拿眼睛毫不放鬆地盯著我,他的目光和他的語聲一樣,透著森森的冷意。

  

  我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將來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二公子!”我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忽然有一個人大喊著就追了上來,是張洋!他一上來就勾住李世民的肩,很是親熱地拍了拍,我卻注意到,他已不動聲色地把李世民從我麵前拉開了,“二公子,你瞧你,我就知道,你要送這漂亮的公主一定就沒好事,這老半天了還在半路上晃蕩,你不是對人家動心了吧?”

  

  “瞧先生說的,不過是和皇姑姑說幾句話罷了。”李世民眨了眨眼睛,隻是一瞬的功夫,那眼裏的冰冷已是消失殆盡,麵上又漾起了淺淡的笑,“不過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父親那兒還有事兒等著我。既是你來了,就勞煩你送送皇姑姑了,我得先走了。”

  

  我本以為李世民不會這樣就走的,他正說到將來,說到權勢,說到收買人心……他並不曾掩飾他對這些的渴望,我本來以為,他不會舍得在沒有得到答案之前就走的。然而,他走了,很幹脆很爽快地走了,我又一次錯看了他。究竟是因為他覺得再待下去也不見得會有結果,還是因為他對自己有著極度的自信,使得他對這個尚未給出的答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甚至已不急於在今天索要……我不得而知,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那雙狐狸似的眼睛,已開始讓我不寒而栗。

  

  “我沒說。”張洋一俟李世民走遠,便匆匆開口道。

  

  我轉臉望他,一時間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他將來要當皇帝的事,我沒說。”張洋見我不明白,不由得皺了皺眉,說得已是不能再明確了。

  

  我有些愣,張洋沒說?那剛才李世民的話……難道不是在暗示楊家的天下就將歸於他手?

  

  “不過他是有些猜到了,”張洋咧了咧嘴,吸了口氣,“怪我,太心急了。急著幫他們家造了這晉陽宮,他自是以為我在跟李家示好,他又知道我清楚未來的事,肯定就往那上頭去想了。”他頓了頓,又笑起來,衝我擺擺手,“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他也不能肯定的,我當初還跟了袁天罡,到現在也還不是跟姓袁的說拜拜了。李世民現在隻不過想從你這裏套點話罷了,你小心別露給他,讓他知道將來肯定要做皇帝了,那還用得著你我麽?”

  

  我一驚,想起當日在衙門書房裏見到的那個看著和藹的老伯,不由得問道:“袁大老爺怎麽了?”

  

  “他早就不是大老爺啦!”張洋雙手叉腰,越發得意地笑道,“他既帶著我到了太原,見著了那幾個李家人,他的用處也就完了。還留著他幹什麽?李家人麵前,隻要有一個能人就好。”

  

  我這才明白,張洋以前會在袁天罡府上當一個“副手”,竟是把袁天罡當作了跳板。他和我不同,他來到這裏時並沒有得著一個屬於這個時代的身體,若沒有靠山,就他一個沒有戶籍的人,是絕走不到李淵麵前的。

  

  大概察覺了我並不那麽欣賞他的這番得意,他冷了臉,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以為你自己有什麽不同嗎?你認了楊林,現在他保你平安,將來老頭兒打瓦崗寨的時候,我瞧你怎麽對他!”

  

  張洋這番話說得我心裏一沉,將來……將來的事情我一直不敢想……當我再麵對老楊林的時候……我不由閉上了眼睛,心裏已是揪成了一團。

  

  “其實我們兩個,可以說是一條船上的。”我心緒極亂,默然無語,張洋卻忽地又開口道,語氣已不似剛才那般冰冷,卻換上了一副惺惺相惜似的推心置腹,“你看,我們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在這個時空,也就隻有我們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我羨慕你有個好哥哥,不像我,什麽都得靠自己空著手打拚。至於將來麽,你總是跟著秦瓊保李唐了,我也肯定在這‘真命天子’身邊混口飯吃,沒準還要借你的助力。”張洋搓了搓手,這一回的笑竟像是頗為高興,“我是不瞞你的,你也知道,人跟人之間總是要有互相利用的關係才能合作得長久。我既然想你的助力,那我自然也得拿出點什麽。”他笑著瞥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有些審視的意味,好像想從我的臉上探究出點什麽,隻聽他突然問道,“你喜歡宇文成都吧?”

  

  我吃了一驚,一句回答已衝口而出:“不!”

  

  張洋聳聳肩,道:“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句話。我是不管你喜歡誰不喜歡誰的,不過宇文成都,你最好躲他遠點兒。這人死腦筋,跟著楊廣,就在那一棵樹上活活吊死了,可惜了那一身武藝。你如果覺得姓楊的天下還能撐上一陣子,要討好姓楊的,楊林老兒就是足夠了,宇文成都對你沒有一丁點用處。你如果要嫁人,我給你個提議,李世民正想著要和姓楊的結親,這也是我跟他說的。”張洋帶著幾分誌得意滿地笑了笑,似乎是對李世民肯聽從他的建議很是高興,又接道,“和姓楊的結婚有幾樣好處,第一,隋朝的江山還有一陣子,那宇文化及日日夜夜想著要把李家人置於死地,跟姓楊的結了親,這一陣子總是可以平安保過了,第二,將來人人都要推翻楊廣的時候,李世民可以扛著正統大旗出來,進可以說光複隋朝,退可以說替親家懲罰亂黨,這第三嘛,當公主的總是細皮嫩肉琴棋書畫皆能的,娶一個進門,不吃虧!”張洋說到這裏,突地瞟了我一眼,又補了一句,“當然,半路出家的公主是例外。”

  

  我明知他說的是我,可不知怎麽的,竟也沒生氣,隻是問道:“你是說,最理想的是嫁給李世民?”

  

  張洋聽我這樣一說,嘴邊掛著笑,大大地點了頭,似乎對我的理解力很是欣賞:“告訴你吧,李世民的妃子裏是有隋朝的公主的,吳王恪就是這隋朝公主的兒子。隻是那公主在亡國後就低調得很,關於她的事,就是曆史學家也說不出多少來。”張洋哈哈一笑,瞧著我道,“當然,你本來肯定不是那位公主的,不過你若有意,我可以替你在李世民麵前拉個線牽個繩什麽的,就此把這妃子的名額歸給了你。你想想,嫁給了李世民,榮華富貴不說,就是秦瓊也能跟著你沾光,多好的美事兒啊!”說完了這番話,他沒有等我回答,自顧自地轉身往後頭走,一邊笑,一邊丟下了一句話:“你自己就好好想想吧!”

  

  張洋走了,我一個人沿著晉陽宮的小道回廊往回走,再也沒有心思注意宮中的處處美景。榮華富貴?我不覺嗤笑,我心裏有諸般的感情,衝撞得我隻是覺得心亂如麻,然而,無論有多少心思,唯獨這“富貴榮華”四字從不在我的念想裏。即便是當日我們一家四口隻仗著大哥的鋪子過清苦日子,我也照樣過得很快樂,反倒是現在,被人敬著楊花公主,和二哥分別,惦念王伯當,掛念娘和大哥……心裏還時時有著這般那般的矛盾……嫁給李世民?真要讓我身在那後宮中,和親人三年五載也見不上一麵,縱然吃的是金子又能如何?早已失了那單純的快樂了。

  

  然而,關於宇文成都……我一路走回我的屋子,還是沒能理清頭緒。李世民和張洋的話讓我意識到,盡管我自以為做得很大方,但流言卻仍是無法杜絕。我喜歡宇文成都嗎?當著張洋的麵,我毫不猶豫地答了一聲“ 不”,但此刻,在我的心底,卻悄悄浮起了一個“喜歡”。我喜歡他的強韌,喜歡他的固執,喜歡他難得的笑……可是“喜歡”和“愛”終究是不同的,“愛”是占據了一整顆心的感情,既是整個地都給了人,那還怎麽可能有剩的給別人呢?

  

  那天晚上,老楊林回來的時候,我還怔怔地坐在屋子裏發呆。他出聲叫我,我才像是如夢初醒,這才注意到,桌子上點著的蠟燭已隻剩了一小截,因沒人剪燭芯,蠟燭的光半明半暗的,好像隨時都要熄滅似的。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小碗燕窩粥,我依稀記得,是下人送來的晚飯,我卻根本忘了吃,竟也不曾覺得餓。

  

  “瑤兒,怎麽了?為什麽連晚飯都不曾吃?”老楊林皺著眉頭看桌上的碗碟,問我道。

  

  “沒有什麽,父王,隻是不餓。”我不是不想告訴老楊林真情,隻是不知從何說起。

  

  “這怎麽行,飯總是要吃的!”老楊林叫來了人,撤走了桌上已經冷了的飯菜,重新端了一碗雞湯麵條上來。

  

  清湯的顏色金黃得讓人垂涎,略略飄著的幾片翠綠的菜葉越發把這一碗色澤點綴得更為光鮮。我雖然滿腹心事,但一看這麵條,立即覺出了餓,當下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

  

  老楊林在一旁看著我吃,麵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嘴裏哄小孩似地輕聲嘟囔:“慢點兒慢點兒,別噎著了。”

  

  一碗麵條很快下肚,我這才滿足地吐了口氣,放下了碗。老楊林隻是眯著眼睛看著我笑,問道:“瑤兒可飽了?”

  

  我腆著肚子點頭,嘻嘻笑著回答:“嗯!謝謝父王!”

  

  老楊林瞧著我,若有所思地道:“老夫想到了,難怪瑤兒胃口不佳,在這行宮,也無人陪瑤兒跑馬練武,定是憋悶壞了吧!”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老楊林會把我今晚的反常歸結於在晉陽宮憋出來的,心裏不由得起了一陣感激,老楊林的這一番假設,使我可以免了費力的解釋,怎不教我高興。

  

  “今日,瑤兒去看過宇文成都了?”老楊林捋著花白的長須,問我道。

  

  我點點頭,心裏忽地轉過李世民和張洋的話,不覺頓生了猶豫:我要不要把那些話告訴老楊林呢?可又實在覺得難以啟齒,又怕真說了,老楊林也會誤會。我隻得垂下頭,悶不做聲地聽著。

  

  “他可好些了?那藥可管用?金牌他收回去了麽?”說到宇文成都,老楊林便再沒有那麽輕易地放過我,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我不由得想,宇文成都那一番“義”也定是感動了老楊林,對他的關心便忽然盛切了起來,也不放心下人的回報,定要我親自去探視。

  

  我一五一十地把上午在宇文成都房裏的事告訴老楊林,老楊林邊聽邊點頭,到最後竟笑了起來,點著我的額頭喜道:“沒想到瑤兒這樣有辦法,老夫昨日雖把那香囊給了你,但仍是擔心宇文成都不會再接這塊金牌。瑤兒倒是有法子讓他接了,不錯,比老夫強!”

  

  我笑著在老楊林的指頭下前前後後地躲,回道:“父王可又在取笑我了,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把父王的話搬給了宇文將軍罷了,怎能和父王相比呢!”

  

  老楊林聽我這一說,仰頭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好一陣,才又正色對我道:“瑤兒,太醫說,宇文成都的傷有些不好,接連兩次吐血是傷了髒腑的,若不好好調養,將來便再用不得大力了。”

  

  老楊林說得肅穆,我心頭已是一跳,對於一個武將而言,用不得大力,那和武藝盡失已幾乎沒有了分別,別說宇文成都了,就是我也無法接受……

  

  老楊林見我低頭不語,便又說道:“瑤兒,你明日再去宇文成都那裏看看吧,若那藥用得好,老夫那裏還有,便叫人給他送了去。”老楊林一句一句地細細囑咐,最後又歎了一聲,低聲道,“宇文成都那裏連個侍女都沒有,瑤兒若有空,便常去看看他吧。”

  

  我點頭應了,想起宇文成都那裏的情景,不覺向老楊林問道:“父王,您也知道宇文將軍那裏沒有侍女嗎?”

  

  老楊林吐了口氣,笑了一笑,道:“這事兒京城人人皆知,宇文成都的身邊從無女子。”

  

  我不由得奇道:“這是為什麽呢?”

  

  老楊林聳了聳眉:“誰知道。皇上曾想賜他個侍妾,他竟當殿拒絕了,隻說女人是麻煩。麻煩?……”老楊林“哈”“哈”地接連笑了幾聲,麵上竟顯出幾分讚同來。

  

  細想來,老楊林自己的身邊,也沒有幾個女子,我不禁也隨著他笑了起來。然而,心裏隻消一想起宇文成都,總像是立即結起了一個謎團,亙在心頭,教人難受。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8 樓] | Posted:2009-01-08 12:29|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八章

  成都重傷受煎熬 世民深謀遇天真

  一連幾天,我每天都會去看宇文成都,先是因著老楊林的囑托,老楊林很關心宇文成都,常常送些藥什麽的,他自己沒空,便總讓我送去。到得後來,即使老楊林沒什麽東西要送,我也會過去,宇文成都的情況很不好,現在已是不用太醫說,我也能察覺得到,我不放心。

  

  已經好幾天了,宇文成都還是沒有一點力氣。他第一次和李元霸在大殿較力吐血,雖然也很嚴重,但第二天他就恢複得差不多了,那天演武場比武前我推他測試,根本就是蜉蟻撼樹,以我的力氣是不能推他得動分毫的。可他第二次吐血到現在,那麽多天過去了,他卻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即使隻是坐在床上稍久了一點,一張臉就要青白得嚇人了。

  

  病得久了,他的性子也有些變了。像他那樣沉穩的人,有一次我去的時候,竟然瞧見他正對著幾個家將暴跳如雷,大聲喝罵。幾個家將已是麵如土色,我也驚得呆了,隻是怔怔地看他。而原因,竟是因為摔壞了一個杯子。

  

  “你們在杯子裏放了什麽?!為什麽這麽滑?!”他瞪著一雙幾乎要冒火的眼睛,衝那一幹瑟瑟發抖的家將吼道。

  

  “宇文將軍……”我終於是忍不住,猶豫著喚了一聲。

  

  宇文成都一抬眼看見了我,他滿臉的怒火好像在一瞬間凍住了,那雙眼睛仍舊瞪著,消褪了怒火,便隻剩了一片空洞,慢慢地,慢慢地,抽離出一種極深的痛苦。我實在不忍再看,趕忙挪動步子走過去,也不管他的意思,自顧自地把他那些家將趕走了,自己俯下身,收拾床前散落的杯子碎片。這應該是一個很貴重的杯子,由金、銀、瓷幾種材料鑲拚而成,上頭還綴著各色寶石,越發流光溢彩得好看。此刻雖已成了幾塊碎片,拿在手上,仍能看得出它的價值,掂得出分量,這樣一個杯子,完整的時候,是很有幾分沉重的。我心裏一痛,禁不住去望坐在床上的宇文成都,他現在……連這樣一個杯子都拿不穩了嗎……

  

  他靠坐在床上,臉很是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可能因為剛發過怒,他的胸膛還沒有恢複平靜,一抽一抽地猛烈起伏著,呼吸也仍是不穩,略吸得幾口氣,便要重重地喘上一下。我趕忙低下頭不再看他,他的虛弱,定是不願讓我看到的。

  

  “我……控製不住……”

  

  我悶頭收拾碎杯子,忽地聽到他呢喃似地說了這一句,很輕,很模糊,好像猶豫不定。

  

  我不覺笑了笑,也沒抬頭,一邊繼續收拾,一邊輕輕道:“人總要控製住自己多累呀,偶爾控製不住才好。”

  

  他好像愣了愣,沒再說話,我卻聽到他的呼吸漸漸地穩定了。

  

  “啊!”我一心在關注他的反應,一不留神,手被杯口的碎邊緣割了一下,劃破了一條小口子,幾滴鮮血冒了出來。

  

  “怎麽了?”宇文成都緊張地問道。

  

  “沒事兒!”我把手指頭舉起來給他看,滿不在乎地道,“一點割傷罷了。”

  

  “櫃子裏應該有些紗布。”宇文成都把床邊的櫃子指給我看。

  

  我搖搖頭:“這點傷,還要什麽紗布呀,一會兒就好了。”我心想,從小練武,什麽磕傷碰傷的沒見過,這麽點小傷,我連理都懶得理。

  

  宇文成都臉色一緊,一抬手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被褥,另一隻手撐著床,竟像是打算自己下床來。我嚇了一跳,趕緊爬起來攔住他,嘴裏道:“喂喂,你要幹什麽!別嚇人好不好!”看他這幅樣子,我隻好無奈地搖頭,表示屈服了,“你好好坐著吧,我自己去拿。”

  

  我走到櫃子前打開,略翻了翻,就找出了宇文成都說的紗布,不由瞧了一眼宇文成都,托著下巴感歎:“沒想到你還有這般細心呢,往日我在家的時候,從來不知道哪個櫃子放什麽,若要找東西必是問娘,娘不在我就隻有東翻西找,折騰個一天半天的都是有的。”

  

  宇文成都沒有作聲,那雙眼睛像是又越過了這屋子、這院子,望向了我看不到的時空,忽聽他自語似地低聲道:“我八歲時,娘就沒了。”

  

  我一怔,沒想到宇文成都竟是從小就失了母愛的,我又想起他執意身邊不要侍女的事,是因為小時候的記憶嗎?可是,按常理,小時候便沒有了母親的孩子不是應該更加渴望母性的愛嗎?為什麽他那樣堅決地拒絕呢?

  

  “怎麽不包上?”宇文成都已收回了目光,轉而望向我,問道。

  

  經他這一問,我才想起,我一直呆呆地站著,拿著那紗布,卻不記得包紮手上的傷口。我不覺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不說,我都忘了。”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床邊坐好,把紗布繞在手上,打結時遇上了點麻煩,宇文成都很自然地伸出手來替我拉住了一頭,我終於順利地包紮完畢。

  

  他鬆開手,身子微往後仰,靠在墊子上,閉上了眼睛。我瞧他臉上有些疲憊,便問他:“你累嗎?我扶你躺下吧。”

  

  他沒有睜開眼睛,隻是搖了搖頭,低聲道:“不用。”

  

  我便在他的對麵舒舒服服地坐好,看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映得他的臉上有斑駁的影子,不時微有變幻。他臉上本就很有棱角,雕塑似的輪廓鮮明,幾抹或明或暗的光線,時而將陰影投注在他的側臉上,把他的臉頰消抹了一些,又時而落在他的眉骨,使得那雙眼睛陷入更為深邃的陰影。我突地想起一句話,上輩子的時候曾經很喜歡:“所謂朋友,不是聚在一起的時候有說不完的話,而是在一起時,即使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他睜開了眼睛,瞧了我一眼:“朋友?”

  

  我衝他點頭,笑道:“是啊,你不叫我公主,也不自稱末將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就是朋友。”

  

  他好像怔了怔,一時沒有說話,我卻瞧見他臉上蒙上了一層駭人的灰白,呼吸又有些不穩了。他今天那一場大怒,肯定是極耗體力的,我不覺暗暗自責,剛才就不該聽他的,還讓他坐著,就該早早地扶他躺下。我想著,便再不管他有些抗拒地注目,替他把墊子撤了,扶著他躺下,一邊道:“你現在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傷,養好了,將來還和以前一樣,但是這可急不得。”我細察了一下他的臉色,這些天,總是白得教人放心不下,不覺歎了一聲,又怕他難受,趕忙自己壓住,對他道,“你今天也累了吧,就早些歇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我瞧他微微點了點頭,我便走了,到得外頭,又走出好幾步去,那一聲壓著的歎息才總算吐了出來。宇文成都的將來……我搜腸刮肚地去回想上輩子有沒有見到什麽文字是比較前期和後期的宇文成都的,也不知他這一次傷後來是不是徹底好了……

  

  我想得專心,全沒注意到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衝了過來,直等她一頭撞進了我懷裏,我才瞧清她,頓時喜出望外:“吉兒!”

  

  小公主今天沒穿繁重的朝服,一身輕薄的淺黃色裙裝,襯著粉色綴著細碎小花的紗衣,頭發隻簡單地紮了兩個髻,用粉色的綢帶束了,右邊的發髻上斜斜插了一個鏨金的紫色蝴蝶形發簪,那發簪做得極為精致,蝴蝶的一雙翅膀是用細如發絲的金絲連結著,細密地繞在底座上,隨著吉兒的跑動,一雙翅膀便活潑潑地在她烏黑的發上顫動,越發襯得吉兒明媚可愛。

  

  “皇姑姑這些天都去哪兒了?也不來看看吉兒!”吉兒嘟起了小嘴,淚眼汪汪的,在我的懷裏倔強著不肯抬頭看我。

  

  皇姑姑?我心頭一凜,吉兒以前從不這麽叫我,往常她總是叫我瑤兒,公開場合就叫我楊花公主。皇姑姑……這個稱呼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和那雙細長的總是帶著含義不明的淺笑的眼睛……

  

  “吉兒,真對不起,我這些天有點事兒,一直沒有得空去看你。”我蹲下身,替吉兒理了理剛才跑亂的額發,

  

  “是因為宇文將軍嗎?”吉兒歪著小腦袋,天真地問出了一句讓我大是震驚的話。

  

  “吉兒,你是怎麽知道的?”我沒有回答吉兒的問題,卻問起她來,盡管心底裏已隱隱有了答案。

  

  “是世民哥哥告訴我的!”吉兒笑得很開心,大眼睛忽閃著,在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很分明地露出孩子們特有的純真的欽羨和仰慕。

  

  我心頭一跳,忽地想起那日張洋的話,和隋朝公主結親有多少好處,難道李世民便是挑中了吉兒嗎?

  

  我看著吉兒無憂無慮的笑靨,盡管心裏知道,對於她而言,嫁給李世民無疑是在亂世中保得性命無虞的最好方法,可是,我還是覺得心酸。吉兒還小,什麽都不懂,就這樣淪為了別人手中的棋子,成了爭權奪利的犧牲品,我實在有些不忍。

  

  吉兒被奶娘抱走了,我把跟著我的那些宮女太監都遣了回去,一個人朝上次那座小型工地趕去,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可是,想起吉兒的那雙亮閃閃的大眼睛,我不能就此袖手旁觀。

  

  我又一次推開了那扇破舊的小院門,李世民並不在這裏,然而,另一個聲音的一聲熟稔招呼卻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

  

  “喲!楊花公主,是你啊!怎麽有空到小人這裏來了呢?”張洋在一截圓木上蜷腿坐著,雖然嘴裏自稱小人,但身子卻顯然無意站起來。

  

  “你們是挑中吉兒了嗎?”我一路跑來,還有些氣喘,顧不上和他多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吉兒?”張洋的眼睛忽然亮了,帶笑看我,“怎麽?你終於想通了?想要嫁給李世民了?”張洋終於從那截圓木上站起了身,一邊緩步朝我走過來,一邊道,“好!雖然晚是晚了點,不過,也還來得及。”

  

  “你胡說什麽!”我怒衝衝地朝他喊道,“我的事你別管!你隻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張洋見我這樣,本來還笑吟吟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冷冷道:“這件事,你去問李世民吧,別來問我。”

  

  我一愣,不覺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洋臉色雖難看,總算還是回答了我:“我早跟那姓李的小子說了,別在那個黃毛丫頭身上花時間,不合適!那個丫頭又不是很得寵,現在又小,不能馬上娶進門,至少也得等個六七年的,這幾年的太平是不能指著她來保了。偏偏那小子隻是笑,嘴裏說著好好好,一回身又見他跟那丫頭在一塊兒。那丫頭也可惡,定要粘著李世民,這小摸樣,還真是人小鬼大,已經知道要找個靠山了,‘世民哥哥’叫得那個甜,小妖精!”

  

  張洋囉囉嗦嗦地抱怨了一大通,我心裏卻生出了好些疑惑,這麽說,李世民選中吉兒,張洋是不讚成的,李世民對吉兒究竟安的什麽心,我本以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可到了這一刻,也不由迷茫了。

  

  從張洋那裏出來,我本想再去看看吉兒,可一走近吉兒住的院子,就聽到吉兒甜甜的嬌笑中夾雜著男子聲音,是李世民!

  

  李世民好像在對吉兒輕聲說著什麽,我聽不清他說的話,隻能聽見吉兒一陣陣銀鈴似的笑聲。我突然意識到,無論李世民對吉兒安的什麽心,吉兒與他在一起時,是很高興的。想到這裏,我不覺頓住了步子,轉身離去。這件事,慢慢再和吉兒說吧。各人的選擇都不同,我不願意的事情,不見得別人也不願意,如果吉兒知道了利害,還是願意跟隨李世民,那是她的選擇,我便隻需祝她幸福。

  

  我照常每日去看宇文成都,他的傷最近像是有了點起色,雖然臉色依舊是白,但他的精神像是好了許多,也能吃得下東西了。前幾日,他總是吃了藥後就再吃不下一點東西。我偷偷嚐過他的藥,那味道簡直就不是人喝的,苦且不去說他,還又腥又澀,傷重之人,本來胃口就不好,再被這藥一灌,哪兒還吃得進東西。可這藥不喝也不行,我隻能看著宇文成都神色如常地一口吞下那藥,卻皺著眉揮手讓家將撤下送上來的各樣美食。

  

  有一日,我一早起來就去宇文成都那裏看他,不料前前後後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竟沒見著他的人,我登時就慌了,心說這受傷之人能跑到哪兒去。我從他的屋子竄出來,逮著一個人就趕著問宇文成都的去向,好不容易一路找到了一座偏廳,本是間空屋子,楊廣帶著大隊人馬來住下後,這裏就改成了禦林軍的練武廳。我一路走來,這偏廳離宇文成都的住所雖是不遠,但也實在是不近,我實在想不出,前幾日還無力下床的人,是怎麽走到這裏的。

  

  從門外就能聽見裏頭的動靜,像是有好些人在練武,我心裏著急,再顧不得其他,伸手推開了門。

  

  大廳中央,有十來個禦林軍正一人一劍在練武,大廳靠裏麵的一頭放著一把椅子,宇文成都正坐在椅子上,看著禦林軍練武。他在朝廷的任職,除了是楊廣的隨駕護衛,還兼著禦林軍教官的職。可是,這雖然是他的本職工作,但現在重傷還沒好,何必要急在這一時呢!

  

  “公主!”

  

  排在前頭的禦林軍,已有幾個發現了我,一個個的臉上都帶著幾分驚慌,一抬頭瞧了瞧我,又趕緊低下頭去,不敢看我。坐在裏頭的宇文成都也瞧見了我,立即站了起來,然而,也許用的勁兒太猛,他的身子一晃,又跌坐了回去。我心裏一抽,再不管這滿地的禦林軍都在場,隻是目不轉睛地瞧著宇文成都。他身邊的家將已伸手要扶他,他卻揮揮手遣開,自己用手撐著椅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心裏焦急,卻還不能就跑過去,隻得端著架子,對那些禦林軍緩聲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那些軍士聽我這麽說,都齊齊轉回頭去看宇文成都,宇文成都微微點了點頭,軍士們便向我躬身一禮,整肅隊伍,退下了。

  

  我趕緊衝到宇文成都身邊,踮起腳尖夠著他的肩膀,就把他往椅子上按,嘴裏隻道:“坐下!坐下!快坐下!”

  

  宇文成都坐下了,他看著我,唇角微微一動,眼裏有一種柔和的光韻,水波似地滑過。他的臉仍是板著的,我卻知道他是笑過了,隻是這笑太淡,太快,不容易被人注意罷了。

  

  “你為什麽跑到這裏?”我有些怨怪地問道,剛才發現他不在屋子裏,急得四處亂轉,到現在我的小心肝還撲撲亂跳呢。

  

  “屋子裏悶。”他簡單地答了一句,頭卻微偏向一邊,不肯看我。

  

  我皺著眉,伸手搬過他的頭,硬要他正視我,道:“我也知道你天天呆在屋子裏是悶得慌,那我不是每天都去看你麽。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情願跑出來也要躲著我?”我本想說句玩笑話,可說著說著,突然覺得,他可能真是這樣想的,心裏不覺直往下沉。莫不是隻有我單方麵地覺得兩個人是朋友,而他隻是礙於我的身份敷衍應和罷了。

  

  我等著他的回答,他卻半晌都沒有聲音,既不反駁我,也不加解釋。我正有些著急,忽聽他低低地說了一句:“我是一路走來的。”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9 樓] | Posted:2009-01-08 12:30|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九章

  練武廳強自撐持 晉陽宮暗裏密談

  “我是一路走來的。”

  他就這麽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說出來波瀾不驚,神色間也沒有絲毫異常。我愣了愣,突然間心猛跳了起來,那是一種狂喜,而且我知道,宇文成都的內心也是一樣的。隻是那樣的喜悅,在他的臉上卻仍是不見端倪。我隻能從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比往常急促些的呼吸,猜測他內心正經曆著劇烈的震顫。

  一路走來的……

  我一下子理解了宇文成都這句話的意思,這些天,他不能動,不能用力,甚至連一個杯子都拿不穩,這對他這樣一個習慣於叱吒疆場的猛將來說,是怎樣的挫折和煎熬。而今天,他終於可以下床,可以用雙腿走過這一段路,這對於他來說,就好像是望不見邊際的黑暗中點亮了一盞燈,盡管火光是如此微弱,但在那一片黑暗中,卻是清晰而分明的。

  我的眼睛濕了,我趕忙一個轉身,抽手迅速地偷偷拭去,一回身,隻是望著他笑:“下次,我要和你到外頭賽馬!”

  他瞧了我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我笑得更歡了,這個人,往常那眉眼都跟石頭刻的似的,就是眨得一眨已是稀奇,今天竟會挑眉,他心裏也定是高興極了。“欺我不知道嗎?你那匹是波斯商人送來的寶馬,踏雪無痕,倒要和我比試?”

  我有些愣,這恐怕是我認識他以來他說過的最長的話了。“喲!”我裝模作樣地大喊了起來,背著手在他的椅子前繞圈,“這我可不敢當!誰敢欺你宇文大將軍呀!那可不是活膩了,定是要在鳳翅鎦金鐺下找不自在麽!”

  他的目光忽地空了一刻,微微一側投向了偏廳一角,我注意到他的手緩緩張開了,指尖在顫動,好像在渴望著什麽,可終於,還是再次垂下了,隻是緊緊地攥著拳頭,他的眼睛也慢慢闔上了。我疑惑地朝他剛才注目的方向看去,那是……鳳翅鎦金鐺……

  隻見宇文成都往日慣用的兵器,鳳翅鎦金鐺正安靜地插在武器架子上,這麽就近地看,越發覺得這兵器又粗又長,頭上那幾個狀如鳳翅的尖兒示威似地閃著金光。我心頭一緊,忽然知道宇文成都方才的失常是所為何事了……

  我笑嘻嘻地跑過去,故意把腳步踩得震天響,站在兵器架子前頭,仰頭看鳳翅鎦金鐺,以我的身高,隻能夠上那鳳翅的根部。我捋起袖子,雙手抓住鳳翅鎦金鐺的杆,“嘿——”地喊了一聲,作勢想把它從武器架子裏拔出來。可是,我用力拔了三回,它居然紋絲不動。我傻了……本想做個樣子安慰宇文成都,誰料想居然真的連一點都動不了它……這分量,絕對比二哥的瓦麵金裝鐧還重!

  “別動它了,小心傷了!”身後傳來宇文成都的喊聲。

  我滿頭冒汗地跑回去,指著那鳳翅鎦金鐺,苦著臉問宇文成都:“我說宇文大將軍,你這兵器到底有多重啊!”

  “三百五十斤。”宇文成都眼皮也不抬,淡然答道。

  “神啊!”我沒忍住一聲悲號,“三百五十斤!”我的雙鐧加在一起也不過就四十五斤……“你……你……你太牛了!我說你這人,就你還難過個什麽勁兒!你不過就是現在受傷的時候拿不動罷了!多少人,就是生龍活虎,一點兒病都沒有的時候,都別想拿動你那根鳳翅鎦金鐺!”

  宇文成都沒有回答,可他攥緊的拳頭卻鬆開了。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回去吧。”宇文成都忽然撐著椅背站起來,借著椅背穩了一會兒身子,才放開了手,自己往外走去。

  我在他的身後跟著,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上去扶他。看他一路走過了偏廳,出了門。幾個家將等在外頭,一看他出來,便有幾個人跑上來,站在他身邊。宇文成都先是沒有理睬他們,自顧自地又走了幾步,可終是傷重,身子又搖晃了起來,不得已,他撐著一個家將的肩膀,艱難地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道:“你先回去吧。”

  “我不!”我直眉楞眼地瞪他,好端端地,幹嘛趕我回去!

  “我有些……累了。”宇文成都的眉緊了緊,說到“累”,他竟像是猶豫了許久,到最後終是說出來,也仍舊含混不清。

  他從沒有說過累,說過痛……今天……是因為走了這一長段路,又看禦林軍練武,累得不得已說出來了嗎……

  我不由頓住了步子,猶豫著想順從他的意思,可又有些不放心,想著還是該送他回去,看他好好地躺下了再走。

  我們正僵持著,忽然一陣小鳥似的笑聲輕快地隨著風飄了過來,遠遠地走來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雖然身高差距頗大,可看上去卻出人意料地很是和諧。午後的陽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地投在地上,有時那個小小的人影趕了幾步,便沒入了那個高大的影子中,兩個人,看著同一個影子,都是輕輕地笑。

  “吉兒!”我喊了一聲。

  跑在前頭的小姑娘抬頭看見了我,立即歡笑著朝我跑來,“皇姑姑!”她拉著我的手,甜甜地喊了一聲,又探頭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也叫了一聲:“宇文將軍!”大眼睛閃了閃,又道,“聽世民哥哥說,宇文將軍病了,我都不信,是真的嗎?”

  宇文成都看到吉兒和李世民,早已推開了家將,咬牙站著,此時衝吉兒抱了抱拳,道:“公主。”又朝後頭的李世民點頭為禮,稱了聲,“二公子。”

  宇文成都沒有回答吉兒的話,這讓小公主皺起了眉頭,樣子很是不滿。我剛想安慰她幾句,就見李世民走了上來,在吉兒麵前蹲下身子,目光平視她的小臉,笑道:“宇文將軍不是病,是受傷了,吉兒別再問他了好嗎?”

  我一呆,怔怔地看著李世民,這還是李世民嗎?宇文化及對李家百般加害,我本以為,李世民既有了這個機會,一定會好好地折磨羞辱一番宇文成都,可現在,他卻讓吉兒不要再問了……

  “為什麽別問他?”吉兒嘟著嘴,像是越發不高興了。

  對一個孩子的問話,李世民竟很認真地想了想,問吉兒道:“吉兒,你生病的時候,喜歡別人問你嗎?”

  吉兒重重地點了點頭,答道:“喜歡!吉兒生病的時候,頂喜歡父皇和母妃都來看我!”

  “這……”李世民的臉上竟露出了為難的神情,有些尷尬地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低下目光,試圖繼續和吉兒解釋,“吉兒,雖然你喜歡,但是宇文將軍他……”

  李世民剛說到這裏,就被宇文成都打斷了,隻聽他道:“二公子,無事。”

  我不覺瞧了他一眼,宇文成都很少接人家的話,打斷人家更是破天荒極少有的事。他今天這是……

  李世民站起身,那雙細長的眼睛掠過宇文成都,又向我掃了一眼,笑了笑,道:“倒是世民的不對了,擾了宇文將軍這許久,將軍是要回去休息吧?那請快回吧,世民就不耽擱將軍了。”

  這一回,我是徹底地怔了,李世民真的放過宇文成都了?又或者是為了收買人心?宇文成都向他點了點頭,便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我本想跟著過去,吉兒卻拉住了我,一定要我看她頭上的花冠。

  “這是世民哥哥幫我做的!”吉兒舉手扶著發上的花冠,仰臉衝我笑道。

  我又是一怔,細看了看那花冠,是用小野花,配著墨綠的莖葉編成的。編花冠的時候顯然是用了心的,這時節,沒有嫩枝條,莖葉上都叢生著一些小刺,編冠人極其細心地逐一理出,小心地折去了,唯恐傷了吉兒嬌嫩的皮膚。李世民在吉兒的身上花了許多心思,可這是為什麽呢?吉兒還小,即使打定了主意將來要娶她,也至少還得等個好幾年,像李世民那樣的人,竟肯在這種未定的遙遠收益上花如此大的代價?我幾乎難以置信。

  我一眼瞥見李世民走得遠了些,趕忙抱起吉兒,小聲問道:“吉兒,你喜歡世民哥哥?他對你怎麽樣?”

  吉兒咯咯地笑了,她趴在我的肩頭,湊到我的耳邊,悄悄道:“皇姑姑,吉兒將來要嫁給世民哥哥的!”

  我一凜,看著吉兒一本正經的小臉,大眼睛裏滿是認真,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李世民已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束小花,笑吟吟地遞到吉兒的手裏。吉兒伸開手臂,夠著李世民的脖子使勁地抱了抱,接過了小花,像個小大人似的,笑得很是莊重。

  我死死地盯著李世民:“我有話要對你說。”

  李世民瞧了瞧我,又是那種模棱的笑:“好。”他竟然爽快地答應了,拍了拍手,跟在後頭的宮女趕緊跑了上來,隻聽李世民吩咐道,“你們先帶吉兒公主回去。”

  吉兒一聽,小嘴噘得可以掛油瓶了:“不要!吉兒不要回去!”

  李世民蹲下身子,極是耐心地哄道:“吉兒乖,你剛才不是還說餓了嗎?回去先讓他們伺候你吃點東西,我和皇姑姑說幾句話,一會兒就過去,好不好?”

  吉兒擰起了細細的眉,大約是真的覺得餓了,雖然不願意,還是從我的身上下去了。牽著奶娘的手往回走,走出幾步,還要不放心地回頭囑咐李世民:“等會兒,世民哥哥一定要去!吉兒會留著好吃的等你!”

  李世民點頭笑了,回道:“那就多留點兒果脯!”

  李世民沒有說什麽“一定會去”之類的話,說了這一句,效果卻是格外好。吉兒雀躍著應了一聲:“好的!就知道世民哥哥喜歡吃!”一路跳著跟隨奶娘回去了。

  隻剩下了我和李世民兩個人,李世民眯著眼睛看我,卻明顯沒有先出聲的意思。

  不得已,我隻好斟酌著開了口:“吉兒……還小……”

  李世民的眉揚了起來,仍是瞧著我,卻沒有接話。

  我終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麽顧忌了,畢竟他要做皇帝那還是老遠的事,現在我是他的長輩,這麽想著,話就連珠炮兒似地冒出來了:“李世民,你說,你究竟想要幹什麽?吉兒還小,你為什麽就要動她的腦筋?就連張洋都說,你若要娶楊家公主,吉兒不合適,她年紀小,不能馬上嫁給你保你李家太平。你連一個孩子都要騙,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李世民默默地聽我說完了這一大通話,輕輕舒了口氣,道:“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我氣憤道:“那你還讓我怎麽想?別告訴我你愛她!她還隻是一個孩子!”

  李世民垂下目光,淡淡笑了笑,那笑竟是不同於他往常的笑,竟像是發自內心的悅然……隻聽他緩緩道:“若是我說,和她在一起時,我沒有想那麽多,也沒有想過‘愛’呢?”

  這個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皺眉道:“你別告訴我,你也沒想過她的身份,也沒想過她將來能帶給你的東西!”

  “我想過。”李世民竟然承認了!我呆怔怔地瞪著他,聽他往下說,“她是隋朝的公主,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對我都有好處。不過,那都是在和她分開後想到的,和她在一起時,隻是覺得很快樂。”

  李世民……和吉兒……我的腦子遲鈍地轉著,兩人相處時的一幕幕場景又在我的眼前重現,李世民的笑,吉兒的笑,一串串地從我的耳邊劃過……

  “吉兒說,她將來要嫁給你,難道不是你和她說的嗎?”我有些恍惚,但還是向他問道。

  “哦?她這樣說?”李世民笑了起來,他的笑沒有一點聲音,眼裏的神采反倒比往常淡了似的,看上去更為純淨,和他平日完全不同,“若這情根是我種下的,我自會對她負責。”

  李世民走了,看他去的方向,應當是去看吉兒的。我沒有問他為什麽今天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宇文成都,可不知為什麽,我開始覺得,或許他並不隻是打著收買人心的算盤,或許他是看著宇文成都傷重,心下不忍吧。

  我一路往回走,沒想到竟碰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宇文化及。

  他低著頭,走得很快,突然看見我,趕緊讓到一邊,衝我恭敬地行禮,低著頭,尊了一聲:“老臣見過揚花公主。”

  我不喜歡宇文化及,不僅因為他老謀深算,工於心計,時時刻刻都想著要算計別人,鞏固自己的地位,還因為,他對兒子幾乎就是不聞不問。宇文成都傷成那樣,他去看過幾回,屈指可數,僅有的那幾回還是因為楊廣或者老楊林要去,他便跟著去做做樣子。宇文成都也似乎是不把他這個爹爹放在眼裏,有無都無所謂,甚至,照我的感覺,宇文化及不在麵前時,宇文成都還更輕鬆一些。

  “丞相這是去見皇上嗎?”我雖不喜歡他,可在這晉陽宮中對麵碰見,還是不得不敷衍幾句。

  “非也,是王爺召老臣去的。”宇文化及低頭答道。

  我一驚,是老楊林?老楊林和宇文化及不是素來不和麽?怎麽這次,倒有話單和他說?我有心想問他都說了些什麽,但想著像他那樣的老狐狸,若他要告訴我,即使我不問也會說,若他不要我知道,那我就是問了,也是問不到結果的。想到這些,我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那丞相現在是從父王處過來?可是談完了?”我隨意地問道,就等宇文化及答一聲“是”,便和他客客氣氣地分別了事。

  “王爺和老臣談的話是完了,談的事兒卻還沒完。”我一怔,不明白宇文化及怎麽話突然多了起來,抬起眼睛,卻正好瞧見宇文化及也在抬頭看我。他那雙眼睛一忽兒望向天,一忽兒又望向地,骨碌碌地轉來轉去,眼角的魚尾紋也像是更深了。他咧了咧嘴,忽然反問我,“公主呢,可是從我兒處過來?”

  我點點頭,反正我每天都去宇文成都那裏的事,跟著我的宮女太監都知道,早不是什麽新聞了。不過倒也沒人來指斥我失了皇室的體麵,隻有老楊林,常常向我問起宇文成都,每回總讓我多去看看他。

  “我兒可好些了?”宇文化及不肯就走,又問道。

  他這話我一聽就來氣,那是他自個兒的兒子,反倒來問別人好不好,怎麽他自己不知道去看看呢?我心裏想著,嘴裏已說了出去:“宇文將軍的境況,怎麽丞相倒是不知嗎?”

  宇文化及幹笑了兩聲,毫無愧疚地坦然道:“老臣這幾日也是事務繁忙,不得空閑。”

  他的話,越聽越可氣,我不想跟他多說,向他點了點頭,道:“丞相既是忙,那我也不耽誤丞相了,丞相就請便吧,父王也還等著我呢。”

  宇文化及清了清嗓子,連聲應“是”:“公主說的是,那老臣這就告退了。”

  他站在那裏等我的話,我卻懶得再理他,仗著公主的身份,轉身就走了。

  我猶豫了一陣究竟是要去找老楊林,還是回自己的屋子,想了想,還是往自己的小院走去。王爺跟丞相談事兒,弄不好是國家大事,不該我好奇。不料,剛進了我自己的院子,就見老楊林正坐在外頭的石桌前等我。

  “父王!”見到老楊林,我欣喜地跑了過去,心裏還盤算著我那點好奇。
“瑤兒,”今日的老楊林,卻異乎尋常的嚴肅,正色看著我,“有件事,你不要怪父王。”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0 樓] | Posted:2009-01-08 12:31|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章

  宇文成都露心跡 小女秦瑤泣別離

  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腦子裏還是老楊林昨晚上說的話:“兩個人在一起,重在心境契合。有些人,或許諸般都好,但就是與你不合,又或者,有些人,諸多不足,卻可以包容你。”略一回想,昨晚,竟夢見了當日還在家時,老楊林潑去那杯冷茶的情景,直覺中感到這兩件事有關聯,隱隱約約地好像猜到了什麽,卻不敢去細想,隻是害怕那個結果。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推開房門,便習慣性地拐上了去宇文成都那裏的路。昨天他到底是一個人回去了,想想還真有些不放心。

  還沒走近,就聽見屋子裏頭傳出的怒吼聲。出什麽事了?我加緊了步子趕過去,剛一推門,就瞧見宇文化及正站在兒子床前,手縮在寬大的袍袖裏,鎮定自若地看著兒子。宇文成都則用手支著身子,幾乎是半跪在床上,對宇文化及大吼著。

  “走!我的事不要你過問!”宇文成都大口地喘著氣,臉已暈上了一層病態的紅,好像兩團火焰,在灼燒著他重傷虛弱的身體。

  宇文化及也不動,記得上次在大殿上,宇文化及多少是有些怕兒子的,可今天,這當爹的竟也像是欺著兒子受傷無力,在兒子麵前毫不退讓。隻聽他極是耐心地勸解道:“成都,不可如此,這也是王爺的一番好意。”

  我心裏一跳:王爺……這和老楊林有什麽關係?

  “走!”宇文成都已喘得說不出話來,這一個字卻還是掙紮著吼了出來。

  “成都,怎麽這麽對爹爹說話,你娘是怎麽教你的。”宇文化及慢條斯理地說著,絲毫也不管兒子激動的情緒是不是對傷勢不利。

  宇文成都張嘴想要說話,可還沒等一句話吐出來,他已嗆咳得隻是用手捂著胸,身子軟倒在床邊。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擋在宇文成都的床前,把這父子倆分開了。

  “丞相,今日倒是得空來看將軍了?”我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把一塊帕子往後塞給宇文成都,剛才我悄悄一瞥,已是瞧見他的嘴邊有血絲了。

  “是公主。”宇文化及看著我笑了起來,我心裏沒來由地起了一陣恐懼,他的笑,更像是一頭狼在窺伺著獵物時呲牙露出的笑,“這麽早,公主已過來了?”

  “不早了,”我也朝他笑笑,卻很快發現我的功底沒有他好,那一個笑,什麽都掩飾不了,我自己想想都隻覺得尷尬,“父王早就起了,剛才還差人在找丞相呢。”

  “王爺要找我?”宇文化及瞧著我,樣子分明是不信。

  我點點頭,道:“父王還讓我也來看看,說若丞相在將軍這兒,也就不急著請丞相去,若丞相已和將軍談好了事兒,那父王說了,他正等著丞相。”這一番話,並不是老楊林對我說的,我隻是想趕緊把宇文化及從這兒攆走,好讓宇文成都安心養傷,才臨時編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我暗暗地覺得,這麽說會有用的。

  宇文化及聽了我這番鬼話,竟好像是信了。他瞧了宇文成都一眼,像是想湊過來跟兒子說句悄悄話。我見宇文成都咳得厲害,便毫不客氣地擋駕了,不管他做出種種暗示,甚至祈求的手勢,我隻站在宇文成都的身旁不肯讓開,他也不敢上來推我,無奈隻得當著我的麵說了:“成都,王爺是一番好意,你是卻之不恭。”說完了這一句,宇文化及又向我行了一禮,這才慢騰騰地走了。

  “你怎麽樣了!”宇文化及一走,我便趕緊轉身去看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還在咳著,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了出來似的。我著了急,衝著他那幾個呆站著的家將喊道:“快去叫太醫來!”

  宇文成都仍說不出話來,可他卻一伸手拉住了我,用力衝我搖了搖頭,自己拿帕子狠命地捂住嘴,忍咳忍得臉上越發紅了。我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隻拿手替他撫著後背。他忍一陣,又猛咳上幾聲,好半晌臉上的紅潮才漸漸退了些,雖然偶爾還輕咳幾下,但已能說得出話了。

  我一扭頭,看見幾個家將已悄悄地退走了。我捧了茶來給他,他蹙了眉,接過勉強喝了一口,便趕緊還給我,又是一陣咳嗽,那一口茶已全數吐在了帕子裏。

  “還是叫個太醫來吧。”我擔心地望著他。

  他仍是搖頭,低聲道:“太醫來了也不過是再開些藥。”

  想想宇文成都那些藥,難喝不說,效果還不明顯,難怪宇文成都對太醫心有排斥了。我歎了口氣,那就不叫吧……我把手裏的杯子放到一旁,自己拉了張椅子在他的床邊坐下,一邊對他道:“你若覺得喝得下茶了,我再替你倒來。”

  他點點頭,身子軟了下去。我忙扶著他在墊子上靠好。看他閉著眼睛筋疲力盡地倒在墊子上,我心裏有話,卻問不出來。

  “娘是因為爹才送了性命。”我沒有開口,宇文成都卻自己說了出來。我心裏一緊,宇文成都拒絕所有的女子,和父親關係尷尬,都是因為這一句話嗎……

  “娘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生性頗有男兒的豪氣。”宇文成都把母親的舊事緩緩道來,語氣間竟隱隱有幾分驕傲。

  他說了這一句,便忽地頓了,又微微咳了兩聲。我忙道:“我聽著。”他雖不說,我卻明白,他是怕我覺得他說這些久遠無幹的話聽著無聊,說了一半又自停了。

  “爹娶了娘,卻再不許娘舞槍弄棒,拋頭露麵,說是有損宇文家的體麵。娘順著爹的意思,把那些物事一概棄了,隻在家服侍爹,做一個本分的宇文夫人。”他難得說這麽長的話,有些氣喘,我心下已不知怎麽的沉重起來,隻是默默地等他往下說,“沒上幾年,爹有了姨太太。旁人不見,我卻常見著娘暗自垂淚。我曾聽著娘對舅母說,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生這個兒子,得一紙休書,孤老一輩子。”宇文成都的臉又暈紅了起來,嘴唇卻青白了,我想勸他休息,他卻兀自往下說,“話雖是如此說,娘卻始終未曾違拗過爹的意思。到得後來,一次家難,爹被刀劍相加,娘挺身相護,終是力怯。爹被人帶走,娘死時隻有我在她身邊,她笑著對我說,這一輩子,她對得起爹了……”

  宇文成都突地又劇烈地咳了起來,麵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門外的家將聽到了聲音,忙趕了進來,端了盂拿了巾子。我還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麽,忽然宇文成都猛地一伸手,把我狠狠推了一下,我一個沒站穩,往後連退幾步,險些撞在了牆邊的桌子上。還沒等我鬧明白過來,就見宇文成都微一彎腰,“嘩”地吐出了穢物,直吐得盂中見黃,才漸漸止了。家將遞上了巾子,宇文成都隻略伸了伸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家將隻得替他將嘴邊帶著血絲的穢物擦去。有人捧上了茶,他連擺手拒絕都沒了力氣,隻是蹙眉闔上了眼睛。家將歎著氣把杯子放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公子又吐了……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

  我恰好走近了些,聽到這句話,心越發揪了起來,“又”……我二話不說,拉著那家將就往外頭走。出了屋子,把門一關,問他道:“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又吐了?宇文將軍經常吐嗎?”

  那家將垂著頭,像是不敢看我,囁嚅著不說話。

  我氣急了,狠狠道:“回答我!”

  那家將嚇得渾身一抖,哆嗦道:“公主恕罪……是公子不讓小將說……”

  我冷著臉瞪他:“現在,我讓你說。”

  家將權衡了一回,估計是覺得眼前的公主比屋裏的公子更可怕,顫抖道:“回公主,是……是的……公子這幾日每日都會吐,他吃不下東西,但日裏公主在時,他總是強吃下去,公主走後,公子便會像這樣嘔吐。”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忽地想起一件事,急問道:“昨*****們回來後,宇文將軍是不是也吐了?”

  “是……”

  家將一個字證實了我的疑惑,本來我還覺得奇怪,為什麽昨天宇文成都竟會跟我說累了,我怎麽就沒有想到,上次他急著趕我走,也是因為覺得腿傷不適……昨天,他定是也難過得緊了,才不惜說累了要趕我走……

  “你下去吧。”我揮揮手遣退家將,又在門外待了一陣,確定麵上平複如常了,才推門進去,我不要宇文成都看見我紅著眼睛忍淚,又添了難過。

  屋子裏已由家將收拾過了,除了有些微的異味,再沒有剛才嘔吐的跡象。宇文成都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他呼吸,總是急抽了一半便又斷了,好一陣才有力氣再吸一下。他蒼白的麵容也有了幾分痛苦之色,我看在眼裏,不知是因為他肉體上的痛楚,還是因為他方才回憶的往事。

  我仍舊在他的床邊坐下,也不說話,好讓他靜靜地休息。一片寂靜中,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剛才說的話,他應該是很愛他的母親的,也因為這個,所以怨恨宇文化及。又想到他的腿傷,我曾疑惑像他那樣的出身,怎麽會有人用鞭子抽他,現在想來,怕就是宇文化及了。“有了姨太太”……宇文成都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但這五個字,對他和他的母親,恐怕傷害是最大的……宇文成都是宇文化及的第二個兒子,這麽說,後進門的反倒搶先生下了孩子。這種事情在這個年代屢見不鮮,宇文成都小時候過的日子,我不用問,也想象得到了……又想起宇文成都從不肯要女子在身邊服侍,莫不是因為覺得他的父親委屈了母親,毀了母親的一生,唯恐自己也和父親一樣?女人“麻煩”……如果要對心愛的女子好,了解她,體諒她,不以自己的標準去壓抑她,那確實,是很“麻煩”的……

  宇文成都忽然動了動,我趕忙湊過去,輕聲問他:“好些了嗎?”

  他微微睜開眼睛,掙紮著低了低頭。我趕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別動了。你若累了,就睡會兒吧。”

  他止了動作,停下不動了,一雙眼睛卻不肯闔上,隻是看著我。我瞧他這樣,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這又是何苦呢?明知要吐,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吃下呢……”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好像費了極大的力,艱難地輕聲道:“不想……你再見我虛弱……不想……要你……照顧我……”

  我怔住了,他的話,讓我的內心驟然混亂不堪。等我略微回過神來,急急地想向他問清楚,卻見他已闔上了眼睛,呼吸雖然仍舊微弱,但比之前平穩多了,他這是……睡著了……

  我坐在他的床邊看他,把他那一句話翻過來倒過去地想,一忽兒記起當日在雨中,我初見他的情景,一忽兒又想起那天深夜,他咬牙忍著腳傷疼痛的情景,一忽兒又仿佛見著晉陽宮大殿上,他站在李元霸麵前英武威猛的模樣,即使明知處於劣勢,也半步不肯退讓……我心裏隻是攪成一團,好像身處一個偌大的迷宮中,我知道出口,也知道該從哪裏走,可是,偏偏唯一的那一條路已被亂石封死,越不過去也繞不過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期盼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忽聽宇文成都在睡夢中喃喃道:“父親,你要我去皇上跟前求她……可她……我也恐這傷難好……”

  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我從上輩子起就被人取笑為典型的土象星座遲鈍人,不管是對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感情,都是後知後覺,但這次,我卻一下子就明白了宇文成都話中那個“她”指的是誰。

  老楊林昨晚的話,宇文化及的怪模怪樣,宇文成都今天的這一場大怒……拚接起來,隻能有一個答案……

  老楊林昨日找宇文化及密談,便是要他去跟宇文成都說,讓宇文成都在楊廣麵前求親,把我嫁給宇文家……

  難怪老楊林總是讓我替他送藥給宇文成都,難怪總要我多來看看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老楊林有了這個意思的?我仔細回想……似乎……是那次宇文成都與李元霸較力吐血,我在老楊林身邊關心太切……老楊林便生了這個想法嗎……

  我的心揪得隻是疼,眼睛卻隻看著躺在床上的人,他是那樣強壯,那樣勇猛,可現在,又是這樣脆弱無力……在這種時候,他還會想到我……唯恐這傷好不了,將來又委屈了我……我突然生出了悔意,我不該放任自己對他的關心,不該天天來看他,不該讓老楊林誤會,還不該……讓他……生了這番情意……耳邊忽然響起了昨日李世民的話:“若這情根是我種下的,我自會對她負責。”那麽我呢……我自以為比李世民高尚,沒他那樣機謀深重,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利用,可我現在…… 又算什麽呢……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俯下身子,趁他睡著,悄悄地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冷,這一次重傷,好像把他的火氣都給消沒了。我用雙手捂著他的手,使勁地握著,試圖以自己手心的熱量來溫暖他的手。好久……好久……他的手終於漸漸地有了一絲暖意,我又低下頭,對他的手心嗬氣,替他輕輕地揉搓。他忽然動了動,我怕他察覺,趕忙鬆開他的手,正襟坐好,目光卻沒法挪開,仍是凝注在他的臉上。他蒼白的臉頰似乎有一刻,回複了一絲血色,他的唇微微一動,眼瞼輕輕跳了跳,我的心便也隨著在抽搐。

  他沒有醒過來,我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眼淚已撲簌撲簌地直往下掉,我怕落在他的手上弄醒他,趕緊自己擦了,可那淚卻總是不斷。我終於鬆開了他的手,替他塞在被子裏,又理了理被褥。我站起身,可還是不舍得轉過頭去,隻是看著他,看著他……終是控製不住,把臉頰貼上了他的胸膛,雖然隔著被子,我也能聽到他的心跳聲,那是一種堅強的生命力……

  他胸前的被子已被我的淚打濕了一大片,我怕他醒過來,趕緊跳起身,扭頭就往外走。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無論是楊廣,老楊林,李世民,還是……他……都不能再叫我留在這裏了。

  我飛跑出晉陽宮,在馬廄找到了我的踏雪玉兔駒,也不管馬伕詫異的眼神,親自替踏雪玉兔駒備了鞍,翻身上馬,就朝外頭衝去。

  一連跑了十幾裏,突然,身後傳來另一個急促的馬蹄聲,我在馬背上回頭看了看,是老楊林!

  老楊林正騎著他的那匹馬,狠命地加鞭,在我身後大喊:“瑤兒!停下!老夫有話對你說!”

  我有心想不理,可駕馬的手已漸漸無力。老楊林還在我後頭拚命地趕著,一聲聲的呼喚,讓我心裏更亂了。這些日子,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早已把他視作了父親般的存在,習慣於陪在他的身邊,聽他說話,順從他的小小意願,讓他高興。可今天……我還能順從他嗎……心裏雖這樣猶疑,可手上已不自覺地聽從他的吩咐,微微收住了馬韁。

  老楊林終於到了我的麵前,生怕我再一次跑開,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馬韁,重重地喘著粗氣,低吼道:“如果你是要回去找他,我不允許!”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1 樓] | Posted:2009-01-08 12:33|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一章

  楊林急迫吐真言 秦瑤心亂迷路途

  “他?”我一時有些懵,不覺問道。

  “王伯當!”老楊林手上使勁,猛地一甩鞭子,蛇尾似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鞭花,發出“啪”地一聲清響。

  我隻覺得有一股氣直往腦門上頂,一句話衝口而出:“我愛他!”

  “你懂得什麽是愛嗎?他縱然千好萬好,但他的性子與你不合!”老楊林看上去很生氣,高聲喊道。

  “什麽性子!有什麽不合!”我也嚷了起來,大聲道,“他不過就是不喜歡我和別的男子在一起,那我以後隻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傻孩子!”老楊林氣急反笑,抓著我那根馬韁的手越發緊了,“那是你真正願意的嗎?你若能守了他那一套,又怎麽會那樣關心宇文成都?你別以為老夫年老了就什麽也看不清了。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丫頭,男人和女人在你的心裏並沒有那麽分明的界限。無論那人是男是女,你要愛便愛了,要恨也就恨了,你不會壓抑自己的感情。這樣的性子,能受得了那姓王的小子嗎?他要你壓抑對別人的感情,他要你的眼睛隻跟著他轉,你受得了嗎?”

  “受得了!”我固執地喊道,“我愛他!”

  “愛!愛!你怎麽就知道愛!”老楊林煩躁起來,低吼道,“為了這個莫須有的愛,你可以忍他一時,但你可以忍他一世嗎?!”

  “我……”我想大聲地說“我可以”!可是我隻說了一個字,下麵的話竟說不出來了。

  “你做不到的,”老楊林的語氣軟了下來,勸慰似地繼續道,“你應該找一個可以欣賞你的與眾不同,或者,至少是珍惜和包容的人。宇文成都和王伯當不同,他不會強迫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

  老楊林還要往下說,我卻一下子打斷了他,心裏被沉甸甸的愧疚和懊悔塞得隻是想哭:“不要再提宇文成都了……”

  老楊林默了一陣,仔細地審視我,最後道:“你就那麽愛王伯當?知道宇文成都對你有意,你就連他都容不下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哽咽著隻是搖頭,幾乎是哀求地道:“不要再提他了……不要再提他……”

  老楊林又是好一陣都沒有說話,我哭得傷心,他便伸出手來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輕聲道:“跟我回去。你不要和宇文成都相處也可以,老夫會想法子對宇文化及說。再過得幾日,就隨老夫回登州。”

  “不!”一想到要和宇文成都見麵,我的心裏就撕裂似地痛,“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

  “家?”老楊林的臉上有一絲心痛,顫聲道,“難道老夫在的地方,不是你的家嗎……”

  我一呆,我的家……是娘、大哥和二哥,還是老楊林……孰輕孰重……我又放得下哪一頭呢……我把臉埋在手裏,什麽都不想看,什麽也不想聽……原來我把自己弄得這樣的一團糟,到現在,還有誰能理得清……

  “父王!瑤兒對不起您!我還是要走……”我低著頭,不敢正視老楊林的眼睛,手上摸索著去夠馬兒的韁繩。

  “瑤兒!”老楊林的手在發抖,我低著眼睛,看到那根韁繩也抖得和風中的樹葉一般,本來我的手已是快夠著它了,可一見這樣,我的手竟兀自停了,再也伸不出去……“瑤兒,你若今日走了,老夫就再沒有你這個女兒。”

  老楊林的語聲,也和他的手一樣抖得厲害。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抓過馬韁,說出話來全未經思考,大聲道:“父王,在瑤兒的心裏,您永遠都是我的父親!”說罷,我大喊一聲“駕!”踏雪玉兔駒奪路而奔,把那一人一馬的蒼老身影甩在了身後。我強壓下了內心想要回頭去看的強烈願望,我不想看到他孤單的背影。

  還沒有跑出多遠,身後竟又傳來一個聲音:“公主!等等!公主!”

  我聽出那個聲音是宇文成都的家將,手已不覺扣住了馬韁。

  家將一路疾行到了我的麵前,難怪他能追上我,原來他騎的竟是宇文成都的坐騎萬裏煙雲獸。是宇文成都?……

  “公主!”家將氣喘籲籲地向我行了禮,從懷裏摸出一個背囊,交給我。我一接,竟極是沉重,裏頭硬物硌碰,像是金銀錢幣。

  “公主,”家將看我接了,這才說道,“這是我家公子讓小將送來的。公子說,公主走得急,什麽都沒帶,這一路會很艱難的。”

  聽他這麽一說,我手上的背囊越發重了,宇文成都這一番心意,教我除了感念,便隻剩了愧疚。我不禁向那家將問道:“宇文將軍醒了?他還好嗎?咳得還厲害嗎?他性子要強,你們就看著他點,若是他要吐,情願少吃下點東西。吃了再吐總是不好的。還有那藥,雖是好的,可太傷胃口,對他也不好。或者再去問問太醫,看能不能換幾個方子,又治得傷,又能讓他吃得下東西……”

  我不知不覺地說了許多,一抬頭,忽然發現那家將一直在看我,我一時便說不下去了,隻得住了嘴。

  “公主,小將有一句話,萬望公主恕罪。”我沒有想到,那個家將竟向我恭聲道。

  我默然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公主,您分明對我家公子有情,又為何要匆匆離去呢?”家將一開口,竟是這樣一句讓我已是大亂的心緒越發難安的話。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默著,家將許是會錯了我的意,忙又道:“這事不該小將說的,隻是……”他頓了頓,長吸了一口氣,才接了下去,“小將十二歲起就跟著公子了,當年夫人剛過世,公子不哭不笑,也不說話,府裏的人都說公子瘋了。姨太太總說公子厭氣,打罵早已是家常便飯。公子從沒說過一個‘不’字,任別人如何,他總是這樣冷顏相待。前幾日,公子受重傷,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我們都隻道天要塌了。誰料想公主來了,我們看公子的樣子,私下裏都道原來是因禍得福。 ”說到這裏,那家將偷眼瞧了我一回,我隻當沒有瞧見,隻是低頭不語,他歎了一聲,又接了下去,“今日老爺過來,把我們都遣了出去,我們雖在門外,卻也隱約聽到了些,我還道老爺這回終於明了公子的意思,誰料公子竟發了大怒……隨後……隨後……”家將說了幾回,終於還是沒有接下去,我卻知道他那“隨後”是什麽,隨後,我便去了……

  “有些事,說不好……或許,隻是機緣罷了……”我輕輕地開了口,那聲音遠得竟不像是我自己的,“譬如……我若先遇見了你家公子……”家將還沒有反應,我心裏就先一跳,這個假設,讓我也戰栗了起來,“可是,人的心隻有一顆,我不能破了開來給人,要不然,就都是碎裂的了……”

  我看那家將隻是麵帶鬱鬱,看向我的眼裏總是帶著幾分怨氣,我知道他是為了他家公子。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隻是收緊了我的馬韁,最後對他說了一句:“回去告訴你家公子,一定要好好養傷,他說了的,不要我再見他虛弱。下次我再見到他時,要看到一個完好如初的他!”

  說罷,我打馬飛奔而去。身後遙遙傳來一聲急喊:“公主,下次,又是什麽時候呢?”

  下次……我不敢去想,也沒法回答,隻是伏在踏雪玉兔駒的背上,逃也似地如飛而去。

  我跑了一夜,直到東方露出了晨光。我隨意在路旁投了家客棧,也不理小二問我要不要用飯,隻要了間房,衣服也沒脫,倒下就睡著了。夢裏,隻是一團迷霧,有好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我的身前身後飄忽地移動。我想要追過去看看清楚,卻發現無論我怎樣使勁,都隻是在原地轉圈。我害怕極了,不由得大喊了一聲,可卻連我自己都聽不清喊的是什麽。前麵有一個人忽地回過頭來,我仍是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的心裏卻好像已是知道。我隻是張開嘴喊,這一次,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勇哥哥!”

  我一下子驚醒了,縮在床上隻是戰栗。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一直以來,想到王伯當,我總是很甜蜜的,可是今天,我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一場一場的噩夢,隻覺得害怕……心慌……卻記不起來真的看到過什麽遇到過什麽……

  等我從夢魘中掙紮著醒來,窗外已是黑暗一片,又是晚上了……

  我苦笑了笑,看來昨晚的一夜狂奔已是把我的生物鍾攪亂了,成了晝伏夜出。我從床上起來,摸索著四處找了找,想尋一根蠟燭和火石。可找了半天一無所獲,想來是得要和小二要的。可這個時候,店裏的人都睡了,再大張旗鼓地去把人叫起來,肯定不會有好臉子瞧。想了想,還是爬回床上,擁著被子,在一片黑暗中,呆呆地瞪著窗外。

  腦子裏先是空空的一片,到後來漸漸地冒出了些思緒的片段,很淩亂,也很散碎,而且……都是令我傷心不快的經曆……

  我看到了一雙冒火的眼睛,怒衝衝地瞪著我,我想跟他解釋,卻發現任何語言在那樣的怒氣下都是貧乏無力的。隻因為我和表哥在一起,他就如此憤怒,最初的震驚和氣忿過後,我的心裏便隻剩了委屈和無奈……老楊林的話像是一記悶雷在我的心裏炸響,“你可以忍他一時,可以忍他一世嗎?”

  當時,我沒能堅決地說出一聲“我可以”,現在,我也同樣猶疑了……

  即使在我上輩子,離婚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我也從沒有認為婚姻是可以重來的,一旦把自己的生命和那一個人聯在一起,那就是一生一世。我一遍一遍地想著老楊林說的話,我說我可以接受他的這種觀念,我可以隻和他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可以,將來呢?這一輩子呢?我也都可以做到嗎?

  我忽然又想起宇文成都告訴我的往事,他的母親生在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倒是與我有幾分相似。她嫁到宇文家,想必對宇文化及是有感情的,而不僅僅隻是身為妻子的責任。若不是這份感情,她恐怕也不會甘願留在宇文家,甚至到了那等最後關頭,還對宇文化及以命相護。可是,她的一生,卻是不幸的,到死時,她也隻想到的是對得起丈夫,她已把自己整個地丟失了……

  我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我本來以為自己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地,可到了現在,又一次迷茫了……

  天又亮了,我出了客棧,帶了踏雪玉兔駒,一人一馬磨磨蹭蹭地在官道上走。我隻覺得無力,走出了好長一段路才猛然想起,從昨天離開晉陽宮到現在,我一點東西也沒有吃過。

  隨意吃了點東西,又繼續走,也不知要去哪裏,隻是漫無目的的閑晃。直走了一個多月,宇文成都臨行給我的背囊也漸漸空了。

  一日,我行到一片山地,時到中午,我便停在路邊休息。忽然,左近的樹叢沙拉沙拉地響了起來,我一扭頭,竟看見幾個人從樹叢後跳了出來,大喊道:“把你那背囊留下!”

  我又轉回頭,繼續啃我的幹糧。真是世風日下,這年頭當響馬的也沒有一點敬業精神,開山詞都不喊,不比小程那時候了。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後麵的人又喊了一聲。

  “聽見了。”我慢悠悠地答了一句,一邊把沒吃完的幹糧包包好,放回包裹裏,給單雄信個麵子,轉過了身去,對那幾個人說道,“我勸你們還是回去吧,於你們於我都是有利的。”

  “你說什麽?!”那幾個人果然不幹了,“哇呀呀”叫著就喊了起來。

  我扳著手指頭給他們講道理:“你們看,第一,我剛吃了飯,飯後馬上進行劇烈運動是要得盲腸炎的,第二,我這是家傳的鐧法,就憑你們這幾個人,還不是我的對手,第三,你們那總瓢把子跟我二哥是老交情了,他要知道你們這會兒在這劫我的路,定會教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那幾個人都是一愣,瞪著我上下一通打量,先前說話那兒到底是膽兒大,把那句話問了出來:“你……你是誰?”

  “我就是……”

  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另一叢樹後頭忽地又竄出一個人來,嚷嚷著就朝我過來了:“秦姑娘!”

  我一看,這方腦袋大眼睛的,不是李如珪嗎!

  “如珪哥哥!”我抱拳打了個招呼。

  李如珪不及跟我多說,先就衝他手下那夥人一頓吼:“你們瘋了是不是!八哥讓你們這陣子不要幹那活兒,你們偏要幹不說,也不看看人!劫到秦姑娘頭上了!若八哥知道這事兒,有你們好瞧的!”

  那幾個人被李如珪吼得直發抖,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原來這裏竟是少華山的地盤……我怎麽……又走到他這裏來了呢……

  “秦……秦姑娘?……”又是先前那個膽兒最大的人,這會兒哆嗦著開了口,“秦二哥的……妹子……?”

  “可不就是的!”李如珪又是一聲吼,打斷了那人斷斷續續的問話。

  “是秦姑娘!”那幾個人哀號了一聲,紛紛開始七嘴八舌地找理由:

  “秦姑娘,我們不知道……”

  “秦姑娘,總瓢把子也沒有信來,不知道秦姑娘上我們這裏來了”

  “秦姑娘,求你一定不要告訴老大啊!”

  ……

  老大……是他……

  “秦姑娘,”是李如珪,他已替我帶了踏雪玉兔駒,走到我身前道,“我帶你上山去吧。”

  我愣了愣,嘴裏已不自覺地輕聲拒絕:“不……不……”我還沒有準備好……就這樣去見王伯當……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對將來我也全沒有主意……

  “秦姑娘不是來看八哥的嗎?”李如珪瞪著一雙銅鈴眼,驚訝地看我。

  “我……我……”我一邊結結巴巴,腦子裏飛快地轉著,想找個借口搪塞。可偏偏腦子裏已是一團亂,想到的盡是最為蹩腳的借口,“我……要回家……二哥……有事……怕趕不及……”

  我這邊還在搜腸刮肚地說著,李如珪卻早不再理睬我,自顧自地帶著踏雪玉兔駒就朝山上走去,頭也不回,隻說了一句:“秦姑娘既來了,我們怎麽能不做個東道。況且……”

  這一聲況且隻說了一半就斷了,卻讓我的心沒來由地揪了起來,我已隱隱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況且什麽?”見李如珪不再說話,我不由心下著急,隻得強自鎮定,問道。

  “況且……”李如珪一點都不體諒我焦急的心情,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吞吞吐吐,“況且……八哥的情形……”我的心跳了起來,果然是和他有關嗎……不由得伸長了脖子等下文,卻不料,好不容易盼來的竟是李如珪這樣一句話,“反正,秦姑娘去看了就知道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早已情不自禁地跟著李如珪往山上走,心裏著急,實在是憋不住了,不覺一句迭一句地問他:“到底是怎麽了?他……病了?還是受傷了?出什麽事了?”

  李如珪扭頭瞧了瞧我,麵上已沒有了方才見到我時的欣喜,隻剩了一臉黯然:“也不是病,我們找大夫來看過了,說是一切都好……隻是,這幾個月來,八哥總是吃得很少,晚上也不見他睡,偶爾睡了,總是略過得一刻就會醒。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請了好幾個大夫,有名兒的都被我們架來了,可人人都看不出毛病,也沒人敢開藥。隻有一個說是心有鬱結,無藥可救。”他的步子頓了頓,低頭道,“這‘鬱結’究竟是什麽……若是無藥可救,那八哥豈不是……”

  我沒等李如珪說完,腳下隻是緊趕著步子,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在喊:快些!快些!再快些!我一定要見他……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2 樓] | Posted:2009-01-08 12:34|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二章

  少華秦瑤醉芳心 竹舍王勇吐真情

  我們一路到了少華山寨的聚義廳,齊國遠已得著了消息迎了出來。可是王伯當,李如珪和齊國遠找了一圈也沒見著他的人影。

  “是到頂峰上去了吧?”齊國遠小聲對李如珪說。

  “頂峰?”兩人聲音雖輕,我已聽到了,急著問道。

  齊國遠瞧了我一眼,道:“便是這少華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原來無名,後來八哥給它取名木桃峰。”

  木桃峰?“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是詩經中的句子。這“木桃”二字,便是取自此嗎……還有瓊瑤……是我的名字……

  “從這裏去頂峰要怎麽走?”我不想再耽擱,隻是直接了當地問道。

  齊國遠伸出手指給我看,可一看我準備自己上山,他忙忙地就來阻止,嘴裏急道:“秦姑娘,你現在不能上去,昨日剛下過雨,山上路滑,摔了傷了可不得了。”

  我衝他笑了笑,毫無停步的意思,隻說了一句:“他既上去了,我也定要上去。”

  齊國遠沒有說錯,這一路上盡是光禿禿的山石,又沒個可以抓的扶的,我一步一挪地小心走著,腳下還沒命地打滑。好不容易爬上了幾座小山峰,隻剩下最後一段路了。

  我手腳並用,連衣服上都蹭著了昨日的泥水,頗為狼狽。眼看就要近頂峰了,忽然一陣山風襲來,卷起細碎的砂石,我趕忙低下頭,展開袖子擋在麵前。風呼啦啦地直灌進我的袖子裏,好一刻才漸漸止了。我放下袖子,抬頭往上看——一襲白衣,映著西斜的太陽,仿佛是玉一般的瑩潤光澤,袖口袍擺還綴著耀目的金邊。一時間,我竟似被這炫目的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睛,隻隱約瞧見一團光影中,一張和那件袍子一般蒼白的麵容轉向了我,略怔了怔,旋即展顏一笑,笑容很輕很淡,但卻是那般溫暖:

  “你回來了,瑤瑤。”

  那一刻,我再也沒有法子抑製自己內心的猛烈震顫。“回”……他用的這一個字,竟讓我驟然之間心生感激,感謝上蒼,他沒有將我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一直在這裏等我,等我回來……

  “勇哥哥!”我大喊了一聲,撲在他的懷裏哭泣。淚水打濕了他的白袍,我身上的泥水沾染了一塵不染的雪白,他本來像是高高在上翩然欲飛的仙人,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凡間,就在我的身邊,用他的手替我抹去淚水。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不快,也就像那淚水一樣,在他的指尖,輕彈而去,在山石上撞碎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來了就好……”他的語聲竟是罕見地有了一絲恍惚的朦朧,餘音無知無覺地被拖長,隻隨著這山風淡淡繚繞。清澈、空明的聲音,縱使是山間的清泉,也當自愧不如。

  “勇哥哥……”我倚在他的懷裏,捧起他的手放在臉頰旁摩挲。然而,觸手一片冰冷,讓我的心不由一跳。

  “勇哥哥,你的手怎麽這麽冷!”我急急地問道。

  他不以為意地淡然笑了笑,也不回答我的話,隻是將手縮了回去,指尖滑過我的臉頰,微微用力,輕輕一按,那冰涼清冷的觸感便留在了我的臉上,久久也不曾退去。

  “你在這山上……多久了?……”即使隔著白袍,我也能感覺到,他的身子也和他的手一樣,是冰涼的。山上風大,也沒個遮擋,他穿的這袍子又是這樣單薄,我已控製不住地心痛。

  “也沒多久。”他隻是看著我,眉眼間俱是笑意。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出那一份滿足,心早已是化了……

  “你又作踐自己,自己的身子自己反倒不知道當心……”我已忍不住有些嗔怪。

  “我站在這裏,有時候會想,瑤瑤就和這山一樣,我自以為了解她,其實,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變化。”他伸手替我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忽地彎下身子,湊近我的耳邊,他的臉頰幾乎貼上了我的,我聽到他悄聲說,“瑤瑤,我以後也會試圖去理解你,好嗎?”

  “勇哥哥!”我把臉埋在他的懷裏,我想,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下山,他一直都牽著我的手不曾放開,我先還走得小心翼翼,到後來,已是大踏步地在山石上跳躍。反正……有他在身邊,我的腳下打滑時,他的手總會及時給我支撐,我站不穩的時候,也會有他,將手伸到我的腰間托扶。有他在身邊,縱使是群山峻嶺,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回到聚義廳,齊國遠和李如珪好像在等著什麽似的,一直不曾離開。一見到我們回來,兩人已是大踏步地迎了上來。

  “八哥!”王伯當在賈柳店結義的兄弟中排名第八,齊李二人比他年小,便不再稱他“王三哥”,而改稱“八哥”。

  “八哥,你和秦姑娘……”李如珪一向心實,一張口,一句話已漏出了大半。

  齊國遠狠狠地踢了李如珪一腳,嘻嘻地直衝我笑:“秦姑娘來了,八哥的臉上就有了笑了,咱兩個可有好幾個月沒瞧見八哥笑了。”

  我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笑道:“兩位哥哥,你們是二哥的結義弟兄,又是……”我朝身邊的王伯當瞥了一眼,麵上已是微微燒了起來,“又是……他的好兄弟……就別再叫我‘姑娘’了。”

  齊國遠愣了愣,還沒說話,李如珪已搶著嚷了起來:“那可該叫你什麽好呢!”

  我抿嘴笑道:“若是兩位哥哥不嫌棄,就叫小瑤一聲妹子吧。”

  齊國遠的麵上有了幾分為難,道:“這不行,你還是朝廷的楊花公主呢,不能這麽失禮。”

  一聽到“楊花公主”,我的心又有些亂了,趕忙截斷齊國遠的話,道:“瞧國遠哥哥說的,什麽禮不禮的,自家兄弟,哪來這麽多客套。哥哥若不依我,小瑤可是要生氣的!”

  聽我這樣一說,齊國遠低了頭,略想了想,便向我笑著叫了一聲:“秦妹妹。”

  我笑了,這個稱呼倒是既親近,也不曾失禮,忙點頭應好。李如珪已極不尋常地靜了半晌,這會兒看到難題解決了,他不由滿臉喜色,也隨著叫了我一聲“秦妹妹 ”。我一一應了,就連王伯當也點頭笑讚。四個人這才進了聚義廳,齊國遠和李如珪當先在兩側的椅子上坐下,王伯當走上去,正中坐了,我便靠在他的椅邊,仍舊由他牽著我的手。

  大家說了些別後的事,娘的壽筵結束後,賈柳店眾兄弟便各各散了,單雄信和小謝弟弟回了潞州,魏征和徐茂功回了他們的東嶽廟,王伯當和齊李二人則回了少華山。

  “隻有老兄弟,沒有回翼州,還留在曆城。”齊國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的,小羅成的名字竟這樣不經意地從他的嘴裏吐出。

  我心裏一緊,不自覺地往王伯當的椅子後頭縮了縮。我害怕他又會發怒,不料他隻是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齊國遠笑道:“老兄弟和二哥是姑表至親,大老遠來一次,秦伯母必是不舍得讓他就會去,定要留他多住一陣子。”

  齊國遠點頭道:“八哥說得是。”

  我有些詫異地看他,他的眼裏沒有一絲隱怒,仍是那樣平和如常地微笑著。他已經不介意了嗎……

  李如珪並不在乎小羅成的事,早急急向我問著山西的景致,我很高興這個話題就這樣被岔開,便把這一路上好玩好看的娓娓道來,說起皇宮的恢弘,晉陽宮的精致,齊李二人聽得專注,王伯當也是含笑聽著。可我不知怎麽的,一看到他的笑,心下就有些慌亂了起來,我越發繪聲繪色得講得起勁,借滿臉的笑掩飾心底的紛亂。我說到老楊林,說到楊廣,說到李淵和李世民,甚至說到吉兒,可是,卻下意識地把一個人給遺漏了……那個我把他留在晉陽宮,獨自跑回來的人,那個在重傷如此虛弱的時候,還會記得我沒帶行囊的人……我隻單單沒有提起他……

  “說起來,那日我們去長安也見過皇帝老兒。”李如珪嘻嘻哈哈地道。

  “你還說呢!那次都是因為你莽撞,險些鬧出事來!”齊國遠揮起拳頭砸在李如珪的肩上,恨恨道。

  “怎麽怪起我來了!”李如珪委屈地瞪大眼睛,喊叫起來,“是誰說的那姑娘太可憐,那公子欺人太甚?!”說著,人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齊國遠針鋒相對,一些兒也不肯讓,也站了起來,揮舞著拳頭剛要開口,王伯當已出聲製止了:“兩位兄弟,都是過去許久的事了,那日我們都是不平,也怪不得李兄弟,此事就別再提了。”

  經王伯當這一說,那兩人劍拔弩張的情勢才緩和了下來。我在一旁看著,心說難怪王伯當到了這少華山就總是不得空,這兩人的火爆脾氣,要沒有王伯當在,這山上非翻天了不可。

  “說起來,那日我們瞧見的那個……叫什麽將軍的……竟連二哥都險些不是他的對手。”齊國遠不說了,李如珪自己倒又提了起來。

  “是天寶將軍!”齊國遠雙臂抱胸,輕蔑地瞧了李如珪一眼。

  天寶將軍……宇文成都禦賜“無敵”金牌,敕封“天寶將軍”……我還是……聽到了他的名字……

  “他也是宇文家的人,宇文成都,宇文化及次子,皇城有名的大將。”王伯當沉思著,緩緩道。

  我不得不強烈克製自己,可我的手心也已是隱隱冒汗了。偏偏齊國遠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失態,反倒向我問道:“秦妹妹,你也見過他吧?”

  “我……”我生怕猶豫不決的遲疑會引人懷疑,急忙開了口,才說了一個字,卻又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是見過……”情急之下,我隻能實說,可說了這一句,便再沒了後文。

  齊國遠和李如珪本來都看著我,見我這樣說了半截子的話,不免麵上有了失望之色。

  “怎麽了?他可是不好嗎?”王伯當也注意到了我的失常,問道。

  “不是的!”我一聽到說宇文成都不好,一句否定竟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這一句話,答得太快、太直,齊國遠的臉色竟有些變了,一時四人都無話,隻有李如珪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一臉不解。

  “我……我……”我囁嚅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伯當忽地笑了笑,淡然道:“既是瑤瑤說了好,那便是好的,當日我們匆匆一見,也是無從判斷。”

  我本來心下又是惶恐又是不安,突然聽他這樣一說,我不覺呆呆地看著他,他沒有氣怒,也沒有追問我,這幾乎讓我不敢相信……

  “瑤瑤,今天你剛到,也累了吧。”他站起身,低頭看著我的臉,唇邊雖隻有一絲淺淺的笑,但那雙眼裏,卻是不加掩飾的柔情,“我剛讓人收拾了房間,我送你過去吧。”

  我還在驚詫中,隻是茫然地點了點頭。李如珪興奮地嚷著要跟我們同去,被齊國遠踹了一腳,拉走了。我跟著王伯當,出了聚義廳一路行去,這裏竟已是一番與往昔全然不同的景象。幾年前,我和王伯當偶然在這少華山上住的時候,這裏是一片亂石迭起雜草叢生的模樣,山寨中的路都是在亂石堆中窄窄地辟出一條略為平整些的石地。可現在,這裏卻大是不同了,小徑用山上隨處可見的碎石子鋪平整了,又用粘土填實,腳踩下去,軟硬兼有,那種嘎吱嘎吱的細碎響聲,反倒襯著這山路越發靜謐。兩旁的雜草也被除去了,換了成片的竹林。竹,不用說,一定是他的手筆了。我不覺抬頭看了看他,他走在前麵,替我撥開叢生到小路上的竹葉,山路微有不平,他就會側身等在路旁,伸出手來小心地護著我。我隻是低著頭,踩著他的足印,走他走過的路,那也是一種幸福。

  不一刻,我們便到了一所獨立的小院前。王伯當走在前頭,當先推開了院門。院子裏幾間小屋,都是用翠竹建成的,院子外頭種著成片的竹林,可這小院裏種的卻是梅花。雖然不是開花的時節,可左近四圍仍是溢著一種淡雅的幽香,仿佛那梅,不僅開出花來是香的,便是這這莖葉細枝,也是浸染著香意的。走進屋去,一溜擺設,全不用紅木紫檀那樣的實硬木,隻用胡楊、鬆木一類的木材,也不上漆,隻把麵上略刨平了,留著天然的紋路。那一種木香,便從這些小器具的肌理中滲透出來,聞著隻讓人覺得,沁得身心都是舒坦的。略走得兩步,屋後的窗子半開著,為防有小蟲沙塵,外頭籠了一層紗,朦朦朧朧地掩著幾枝細嫩的幼竹。原來前頭未曾種得竹子,倒在院子後頭疏疏地種了些,山風陣陣,把那竹子搖得娑囉囉地輕響,那影子便落在窗外頭的紗帳上,真正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

  “瑤瑤……”他拉著我在軟椅上坐下,輕輕地喚我的名字。

  我靠在他的懷裏,半閉上眼睛,鼻翼間滿是清清淡淡的香,也不知是院子裏的梅香,竹香,還是他身上的味道,又或者各樣都有,交匯在一起,竟是越發細膩柔和。

  “我愛你……”我悄沒聲兒地說了一句大俗的話,卻是此刻唯一盛滿我心田的詞句。

  “我知道。”我感覺到他在我的額邊輕輕地吹氣,“無論你和誰在一起,我早應該知道你的心。是我的錯,瑤瑤……”

  “勇哥哥……”我輕聲哭泣,我不怕他會誤解,他一定知道,這是最為幸福的淚……

  “讓我看看,這麽久不見,可有變了?”他帶笑撫著我的肩,把我略推遠了些,上下看我。

  我伸手抹著眼淚,也笑道:“我才沒有。倒是你,瘦了……”我一邊說,一邊已是心疼。他瘦多了……本來就是清俊的臉,現在越發像是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下巴都有些尖了。我伸手摸著他的臉,輕聲道,“怎麽瘦了這許多,如珪哥哥說,你都不肯好好吃東西。”

  他笑了,眼睛隻是看著我:“這山寨裏的東西,哪有你做得好吃。”

  我一聽他這話,禁不住地雀躍,喜道:“真的?你喜歡吃我做的菜?”

  “喜歡。”他微微蹙了蹙眉,報出了一連串這個年代的人應是聞所未聞的吃食,“肉鬆、蛋糕……”

  我咯咯地笑:“你都還記得那些名字!”

  他忽然收了笑,認真地看我:“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

  我仰起臉來,皺眉目測他的臉形,堅決道:“還有呢!我要給你做壽司、飯團、漢堡包、比薩、餅幹……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像我以前一樣!”

  他也笑了起來:“瑤瑤以前很胖嗎?”

  “啊!”我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嘴,一時忘形,竟把上輩子的事也說了出來,我搖了搖頭,到了這個時候,也隻好胡亂圓過去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現在呢?”他悄聲問我。

  “現在……有你……”

  我闔上雙眼,感覺到他柔軟溫暖的唇輕輕地落在我的額上……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3 樓] | Posted:2009-01-08 12:35|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三章

  少華山下心莫安 山東城外意難平

  在少華山的日子,是恬靜而閑適的。從山東回來以後,王伯當就嚴令手下,任何來往行人客商都不許劫,所以少華山,便基本上成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關於不許劫路的事,王伯當沒有多說,但聽齊國遠和李如珪的意思,似乎是單雄信一總的命令。我不知道賈柳店後來發生了什麽,但我清楚,徐茂功提議四十六英雄結義,絕不會僅僅隻是兄弟交情那麽簡單。我忽地記起幾年前,我和二哥還在二賢莊時,他對我說起過必須要做的事。他們在計劃著什麽,山東舉義,怕是不遠了。

  

  盡管有些預感到這樣平靜的日子可能不會持續太久,可有他在身邊,我還是盡情地享受著這份安靜淡然的快樂。他會牽著我的手,帶我看遍少華山的險山峻嶺。回到山寨,我就變著方兒地做各樣吃食,古今中外,隻要我能想到的,我都盡量做出來。他總是吃得很少,可如果是我做的,他便會多吃上幾口。我喜歡托著下巴在一旁看著他吃,他吃起來文雅極了,我總是要感歎:上輩子聽說書的,說到綠林豪傑,總要說人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真該讓那些個人來看看少華山的綠林頭兒,非把他們驚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不可……

  

  那一日,天氣很好,一早起來,王伯當便說帶我去山下走走。我很高興,少華山附近有許多我和他的回憶,我還真有些想再看看當日他養傷的那個小宅院。

  

  下得山來,他似乎也是一樣的心思,駕著馬就往從前的那座小鎮子小跑而去。我嘻嘻哈哈地跟著他,學著他的樣子,在馬上坐得筆直,卻是一會兒就累了。不覺歎了口氣,這個人,真正的名門之後,騎馬、吃飯、寫字、看書……那架勢,總是看著就貴氣,就雅致。我雖也是將門,可從小國破家亡,許多事娘雖也說過一兩句,可到底疏忽了好些。

  

  近了鎮子,忽然見著好些人,多是女子,扶老攜幼地沿著小道往山那頭走去。我看著好奇,禁不住停下馬來,拉住一個老大娘問她:“大娘,你們這是去哪兒啊?”

  

  老大娘瞧了我一眼,又瞧瞧王伯當,和善地笑了起來,道:“姑娘不是本鎮的人吧?”

  

  我點點頭,有些害羞地朝王伯當溜了一眼,輕聲道:“我是來看他的。”

  

  老大娘微微一怔,眯縫著眼又瞧了一回王伯當,低頭湊近我,壓低聲音道:“好!好!姑娘好眼光,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長得也好,對姑娘也好吧?”

  

  我不太習慣聽一個陌生人對我的事兒評頭論足,不覺有些忸怩。看這大娘笑得頗有幾分羨意,我又不禁得意,終於還是點了下頭,小聲應了一句:“嗯……”

  

  老大娘神秘地朝我擠擠眼,道:“那姑娘更應該去一趟了。”

  

  我奇怪道:“大娘說的是哪裏?”

  

  老大娘答道:“姑娘剛才不時問我們去哪裏嗎?我們啊,是去貞女娘娘廟,貞女娘娘靈得很,有少女求個如意郎君啊,新婦求個平安幸福的,都能得貞女娘娘護佑。就連我們人老了,也想去給兒女們求個簽兒,孩子們好了,我們也就定心了。”

  

  “貞女娘娘廟?”我更奇怪了,幾年前,我和王伯當到這裏來的時候,可從沒聽見過有這樣一座廟啊,我不禁疑惑地朝王伯當瞥了一眼,想著問問他可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王伯當瞧見了我的目光,大約他也奇怪我和那老大娘怎麽談了這許久,便也下了馬,走了過來。

  

  老大娘已興致勃勃地跟我解釋起來:“貞女娘娘就是我們這兒的人,幾年前,她丈夫死了,沒有銀子,她就在這官道邊上跪著,賣身葬夫。後來遇上了一個好心的公子,給了她些銀子,貞女娘娘葬了夫君,就在那墓碑上一頭碰死了。我們感念娘娘,就大家集資給她建了祠,隔三差五地來拜祭拜祭。先前也沒想過求娘娘保佑,就是有幾個年輕人,領著自己的郎君去拜過娘娘,那後來的日子,個個兒都是蜜裏調油,美的那就別提了!鄰裏看著羨慕,也都去求求貞女娘娘,娘娘人好心善,去求她的人人都得她顯了靈,高興的什麽似的。沒上幾月,貞女娘娘廟香火不斷,連幾十裏外頭的人,都特地跑來求娘娘。”

  

  老大娘說得起勁,我卻已呆了。貞女娘娘……我想起那個在客棧哭著求掌櫃的收留她受傷夫君的婦人,想起那對隻能到深山老林求醫問藥的苦命夫妻,想起那個終是在山上傷重不治而亡的男子,還有在官道邊上跪在塵土裏的婦人。

  

  原來貞女娘娘,就是當年趙嗣道的妻子,那個苦命的女人。沒想到她……竟自盡了……是因為王伯當說的那幾句話嗎……老大娘還說是“好心的公子”,可若她知道,貞女娘娘的死便是因為這位公子說了幾句重話,她還會這麽說嗎……

  

  我垂著頭不說話,心裏很是沉重。老大娘正說得起勁的時候,這時又勸我道:“姑娘,一定要去貞女娘娘廟求娘娘護佑!保你以後跟那位公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早日抱上大胖孩子!”

  

  我還沒有回答,王伯當已笑著開了口:“大娘,謝謝你了,我們會去的。”

  

  我一愣,轉頭看他,他打算去嗎?

  

  老大娘見鼓說有了效用,高興得什麽似的,笑著就走了。我還呆站著,忽聽王伯當在我耳邊道:“怎麽了,還愣著?上馬,我們就跟著她們一起去吧。”

  

  “真的要去嗎?”我還是猶豫著。

  

  “當然。”王伯當翻身上馬,一邊道,“趙嗣道也曾是我少華山的弟兄,當年我們又有過一麵之交,於情於理都該去看看的。”

  

  他已這樣說了,我便也隨著上了馬,可心裏仍是難過。當年,是因為我們,這位趙夫人才起了“死”的念頭,如果不是因為那天在官道上遇見我們,聽王伯當說了那幾句話,也許趙夫人現在還好好地活著……王伯當已走在了前頭,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一句話終究是沒能問出來:這樣去……不會覺得愧疚嗎……

  

  我們隨著那些女子一路走去,貞女娘娘廟並不遠,就在鎮子口上。走近一看,隻是一座小小的土廟,樣子很簡陋,可裏頭香煙繚繞,就連門口的梯級上都有人放著香燭,顯然,那位老大娘沒有說錯,貞女娘娘廟的香火很是旺盛。

  

  我們隨著人群一路進去,正殿裏有一尊泥像,雖然有些粗糙,但看那樣子,分明就是那位“賣身葬夫”的婦人。來的女子有獨自一人跪在蒲團上拜祝的,也有和心上人一起雙雙在泥像前跪倒,低聲地說著什麽,不時向對方看上一眼,傳遞一個淺笑。

  

  我隻是站在一旁看,王伯當忽然牽起我的手,站到了泥像前,低著頭像是默默地在念著什麽。我仰頭看那泥像,不知是故意做成如此,還是因著泥像時間久了,色調有些暗,使這泥像的臉看上去很是憂傷。我隻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對不起,心裏止不住地想,如果那天她不是遇見我們,她現在不會是一尊泥像,也不會這樣悲傷了吧……

  

  我想得傷心,不由得向她拜了下去,起身時微一側目,竟看見王伯當也拜了下去。我吃了一驚,王伯當那樣驕傲的人,竟會拜一個已死去的平凡女子,我還真沒有想到。是因為他的心裏也盛著愧疚嗎?他沒有想到,他的一句話竟斷送了一條生命,是有些懊悔了吧……

  

  出了貞女娘娘廟,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他:“你……求了什麽?”為什麽拜她的話,我終是問不出口,隻好這樣道。

  

  他笑了笑,回答:“那位大娘說是靈驗的話,多半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有瑤瑤在我身邊就足夠了,還有什麽要求的?”

  

  他說得懇切,我高興起來,笑問道:“那你為什麽也拜了?”

  

  王伯當看了我一眼,麵上肅穆了起來,鄭重道:“像她那樣守婦德的女子,當得王某一拜。”

  

  我聽了他這句話,滿腔的歡喜都在瞬間沒了蹤跡,他不是因為對趙夫人愧疚,不是因為憐惜那樣的一條生命就這樣隕落,而是……讚揚她的所作所為……什麽時候,輕生也成了值得敬仰歌頌的美德了……

  

  我再也沒有了遊玩的興致,本來還想去看看當日的那所小宅院,現在卻隻覺得鬱鬱,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王伯當以為我是因為知道故交過世覺得難過,寬慰了我幾句,說的卻都是趙夫人是殉夫的,現在一定和她的夫君在地府相守相伴,過著幸福日子的話。我聽著越發煩悶,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王伯當見我這樣,便也不再往小鎮去,帶著我回少華山去了。

  

  剛上了山,就聽到李如珪在山寨裏大呼小叫,團團轉著喊:“八哥!”

  

  “出什麽事了?”他未及換衣,連茶也沒喝上一口,就趕著過去了。

  

  李如珪見著王伯當回來了,急匆匆地大步走過來,一腦門的汗,身後還跟著齊國遠。

  

  我心裏一跳,直覺地感到這事兒不尋常。李如珪也就罷了,但是齊國遠臉上的神情也很有幾分緊張,是出了什麽大事了嗎……

  

  王伯當迎向他們,卻並不著急先問,目光從齊國遠看到李如珪。幾個人的眼裏有一種共通,仿佛不用片言隻語,就已是心知肚明,唯獨我還在暗自揣測。

  

  “八哥!”齊國遠終於開了口,伸開手,手心裏是一塊雞血石。

  

  這種樣子的雞血石,我認得的,那是二賢莊單雄信用以號令各路綠林好漢的信物。

  

  王伯當接了過來,解下裹在石頭上的信箋,剛看了幾個字,臉色就變了,立即吩咐齊國遠和李如珪道:“去挑三十個精壯,準備出發,其餘人留守山寨。”

  

  聽到這一道命令,齊國遠和李如珪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外頭。

  

  “勇哥哥。”我靠近王伯當,輕輕道。

  

  他伸手攬住了我,我抬起頭看他,原來不止齊國遠和李如珪,就連他的眼裏,也隱隱流蘊著異樣的神采,“四哥和七哥被靠山王拿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程咬金和尤俊達,竟然被老楊林抓住了!可是,老楊林不是一直在山西嗎?什麽時候回來了?小程那個家夥,好好在尤俊達的莊子裏享福就是了,怎麽就偏偏犯在了老楊林的手裏,難怪單雄信要發了綠林令,點齊各路英雄,聚會山東。

  

  “瑤瑤,你也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發。”他囑咐了我一句,便走了。

  

  我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如果可以,我倒願意一輩子都在這少華山,哪裏都不要去。一下山去,世界仿佛在瞬間變大了,有些東西就這樣變得不確定起來,讓我隱隱地感到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伯當、齊國遠、李如珪以及三十個壯丁,在山寨前整裝待發。我有些不安,齊國遠和李如珪卻都是一副興奮的模樣,大概習武者都是希望能有一展雄才的機會吧,王伯當也一定很高興,隻是他不像齊李二人,喜怒都形於色。齊國遠和李如珪帶著三十個壯丁往山下行去,我落在後頭,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輕輕道:“瑤瑤,我已經讓人給貞女娘娘廟捐了銀子,替趙夫人塑一個金身像。你別再記掛這件事了,從昨天起就沒見你笑過了。”

  

  我愣了愣,原來他一直在關注著我的反應,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我禁不住地感動……可是……心裏還有一絲猶疑,一抬頭,卻見他正期待地看我,心念一動,終是對他笑了笑,他的眉宇間也有了喜色,展顏回我一笑,這才打馬到前頭去了。我瞧著他走遠,感動過後,卻是更為強烈的不安

  

  我們一行三十四人,從少華山出發,日夜兼程,不過幾天,就趕到了山東。正想著要怎樣進城,就見前頭有人迎了上來,是謝映登!

  

  “小謝弟弟!”久別重逢,又看到小謝弟弟,我禁不住把心底的那些不安都拋下了,隻是欣喜地招呼他。

  

  小謝弟弟走過來,先笑著和我打了招呼,又朝王伯當瞧了一眼,目光裏分明有一點疑惑。王伯當坦然一笑,伸手攬過了我,小謝弟弟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起來,又轉向我,悄悄地眨了眨眼。我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噗嗤一笑,不覺朝王伯當靠近了一步。

  

  “你怎麽到城外來了?”王伯當向謝映登問道。

  

  “是徐三哥讓我來迎你們的,”小謝弟弟輕聲道,“徐三哥說,城門盤查得緊,今晚兄弟們就歇在城外,等各路都到齊了,明日聽他號令。”

  

  我不由撇了撇嘴,心裏話,果然就是這老道事兒多。

  

  當晚,我們歇在了城外的一處農舍,連地方都是徐茂功指定的。說起來,這老道也不是這裏的人,怎麽對四下各處的地方倒比我還熟些。住了下來以後,還有各處來往通消息的人,我們便陸續知道,魯明星魯明月他們到了,屈突通屈突蓋他們到了,盛彥師黃天虎他們到了……一直到淩晨,各路人馬都到齊了。

  

  一大早,剛開了城門,二哥便來了,小羅成也一塊兒跟著。因為王伯當的關係,我有些害怕再見到小羅成,雖然在少華山時,王伯當已說了,他明白我的心,不會再介意這些,可是,我的心裏,總還是放不下那一份擔心和不安。

  

  二哥見到我也很喜歡,隻是他事兒忙,略說了幾句家裏的話,一個轉身就被別人拉走了。這回小羅成沒有跟著一起走,留了下來。可這孩子人是留了下來,魂兒卻不知丟到了哪裏,一個人悶悶地在角落裏坐著,也不跟人搭話,別人問問他,他也不理。手裏拿了個空酒杯,直著眼睛發呆。

  

  我盯著他瞧了半晌,終是忍不住,提了一壺酒,朝他走了過去。直在他身旁站了好一會兒,他竟還沒有注意到。我隻好笑著自己開了口:“表哥,那酒杯是要盛了酒才有用處吧。”

  

  小羅成慢慢地抬起頭來,木然地瞧了我一眼,又轉開去,還是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等了一刻,心裏還是著了急,瞅準他酒杯端得還正,提起酒壺,給他傾了一杯酒。他不防,手一抖,酒已潑出了好些。我抿嘴看著他笑,心想這回,是發怒也好,是玩笑也好,你可總得有些反應了吧。

  

  不料小羅成今日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做悶葫蘆一般,索性連瞧都不朝我瞧了,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完酒杯一伸,像是還準備再要似的。

  

  我隻看得呆了,記得在翼州的時候,小羅成是很少飲酒的。他在王府中長大,年紀又小,父親管得嚴,根本就沒有什麽機會喝酒。他大約是天生酒量不好的,略喝得幾杯,就臉紅頭暈,路都走不直了。他分明是知道自己醉後的模樣的,怎麽今日喝起酒來,竟這般爽快,喝了一杯還想再要一杯呢?

  

  我有些尷尬,把酒壺緊緊地捧在懷裏,試探地勸了一句:“表哥,聽說這酒性烈,你就不要再喝了吧……”

  

  小羅成擰著眉,也不抬頭,隻把眼睛翻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又轉回去,還是不肯說話,端著酒杯的手卻固執地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就是不肯收回去。

  

  我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我們身旁響起:“老兄弟,許久不見,我陪你喝上一杯可好?”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4 樓] | Posted:2009-01-08 12:36|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四章

  山東城茂功傳令 大廳裏小瑤為難

  我頓時緊張起來,是……王伯當!

  

  小羅成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和他說了這半天他都沒理我,見著王伯當,他竟張口,說了一個“好”字。

  

  王伯當手裏拿著杯酒,這會兒兩人一齊都朝我看過來,我沒法子,隻好給小羅成斟滿了。王伯當端著酒,看著小羅成道:“老兄弟,你是瑤瑤的表兄,瑤瑤在翼州時,多承你照顧,我該感謝你。那一日晚上,是我多有不對,還望老兄弟見諒。”

  

  那個晚上……王伯當一提,我又想了起來,我追小羅成一直追到城外,王伯當到時,怒火衝天,和小羅成打了起來,若不是小謝弟弟趕來,還真不知道該怎樣收場。現在王伯當舊事重提,我的心裏五味雜陳,看小羅成的臉色也變了,那一天他被二哥當眾斥責,又碰著王伯當的事,心裏肯定也好受不了。

  

  “那日是我莽撞了,八哥就不要再提了。”小羅成看著手裏的酒,低頭道。

  

  王伯當笑了起來,舉杯道:“既如此,就喝了這一杯酒!權當各賠了不是了!”

  

  小羅成抬起頭,也把酒杯舉了起來,碰上了王伯當手裏的酒杯,朗聲道:“好!”

  

  兩人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王伯當神色如常,小羅成的臉卻分明紅了。我有些擔心地瞧著他,他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我瞧著他拚命使勁,要攥緊酒杯,不料“波”的一聲悶響,酒杯竟被他攥破了,幾片碎片飛濺而出,有一片正好劃到我的手臂,留下了一條血印。

  

  我低頭看了看,把手覆了上去,我不想小羅成覺得愧疚。小羅成的臉卻已是越發紅了,探手入懷,抽出了半塊帕子,似乎想替我把傷口包上。我正要拒絕,身旁,王伯當已小心地把我覆在傷口上的手推開,嗔道:“受傷了怎麽可以用手去覆它,碰著了傷口,會越發疼的。”我也明白這個道理,手心裏有汗,碰上了傷口,就好像是撒鹽一般,會疼得很厲害,可我……不想讓小羅成看見……我還沒來得及和小羅成說上一句話,王伯當已輕輕地拉著我離開,要去替我上藥,一邊和小羅成說了見諒。

  

  我跟著王伯當回房,到底還是忍不住,扭頭瞧了一眼小羅成,隻見他咬著唇,隻是攥著那半塊帕子,神色木然。我忽然對他起了一份歉疚,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二哥說,徐茂功在城裏還要作些安排,要晚上才能來。我和王伯當說了一聲,便一個人跑了出去。這地方雖是郊外,但因為住的人不少,鞋匠鋪子倒也好找。我一直在裏頭待到晚間,才回到我們住的農舍。

  

  魏征和徐茂功已經來了,大家撿了一處寬敞的宅子,各路英雄都聚在一起,聽徐茂功的號令。我進去時,已見到徐茂功正中上座,魏征側坐在一旁。兩人都換了簇新的道袍,魏征倒還好,這黑臉老道向來就是一副莊重肅穆的模樣,早看習慣了。可是徐茂功……這會兒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頭,眼觀鼻,鼻觀心,一襲灰白的鶴氅道袍,跟他在東嶽廟的時候那馬馬虎虎隨隨便便的摸樣大是不同,那道袍做得精細,連邊兒上都滾著陰陽魚兒的鑲邊。他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挑了個髻,手裏端了杆拂塵,一雙眼睛半張半闔,四下裏略掃得一掃,就見一眾英雄都是深吸一口氣。我隻有在心裏感歎的份兒:要說徐茂功還真是徐茂功,別看他平時一副嘻嘻哈哈的中頑童摸樣,這到了緊要關頭,要威勢有威勢,要計謀有計謀,真是不容小覷的“神機妙算”啊!

  

  “眾位兄弟既已到齊,那徐某就要傳令了!”徐茂功清咳了一聲,說出話來極是抑揚頓挫。

  

  可他這話一出,底下卻有好幾個人在直眉瞪眼了。

  

  李如珪到底是個莽漢,這個時候,哇啦啦地就開了場:“三哥!咱連令箭都沒有,還傳什麽令啊!”

  

  徐茂功微微睜開眼睛,也沒見他有什麽凶樣,隻拿眼波朝李如珪掃了掃,莽漢子竟也抖了起來,閉緊嘴不敢再說話。

  

  “今日是眾兄弟第一次行令,必當令行禁止。”徐茂功照舊說得輕輕緩緩平平淡淡,可這幾個字一出,就連我的心裏都是一震一震的,真正是擲地有聲,“所謂令箭者,隻是一種象征罷了。今日徐某無令箭,但令卻一無不同。”徐茂功說著,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了一把筷子,他把筷子放在麵前的案上,一根根排開,重又看了看大廳裏的眾英雄,忽地笑了一笑,道,“徐某今日,便要行這筷子令!”

  

  徐茂功這話一出,有好幾個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就連魏征那張黑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我肚子裏頭在笑,麵上還板著正經,忽地又想起當日在東嶽廟時,瞧見徐茂功鼓搗的那個“古月白須水”,這個人的心裏頭,到底有多少鬼花樣,還真是猜也猜不透。

  

  徐茂功先抽了一根筷子,轉向二哥,說了聲:“秦瓊聽令!”

  

  二哥沒有絲毫猶豫,當下大步出列,站在正中,朝上一抱拳,喊了聲:“秦瓊在!”

  

  二哥聽令一臉嚴肅,雖然是在這郊外的農舍,糊著泥的茅草廳,接的是筷子令,但二哥有板有眼,就跟當年在姑父的銀鑾殿接北平王的軍令似的,一絲兒不苟。我心裏明白,二哥這樣,也是要給徐茂功撐個場麵,壯個威勢,給底下這些兄弟作表率。

  

  徐茂功拿了筷子,看二哥道:“秦二哥,這第一令交與二哥,一來因為眾兄弟素來都敬重二哥,二來是因為這令耽擱不得,需二哥即刻啟程。”徐茂功頓了頓,再說出話時,竟把廳上的眾人各各都震得呆了,“日間在城裏打探得的消息,四弟和七弟已問了罪,明日午時校場問斬。”這話一出,人人都在倒抽冷氣,唯獨徐茂功不慌不忙地淡然一笑,向二哥附耳說了好一陣,才又接道,“二哥此令,便是要即刻進城,如此這般,務必要攔了靠山王的問斬令。保四弟和七弟周全,且跟他們通個消息,明日酉時三刻,聽號炮一響,即刻動手。但有一樣,二哥需得在亥時前出潼關,切記切記!”

  

  二哥上前接了筷子,喊了聲:“秦瓊得令!”又跟廳上的眾人團團抱了拳,道了聲:“眾位兄弟,秦瓊先去了。”

  

  單雄信他們都站了起來,齊齊抱拳道:“兄弟們祝二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二哥抱拳謝過,轉身往外頭走,經過我身邊時,轉頭朝我一笑,我禁不住小聲道:“二哥,一路小心。”二哥點點頭,走了出去。

  

  徐茂功還在繼續發令,此時又抽了一根筷子,道:“單雄信聽令!”

  

  單雄信立即出列,喊了聲:“有!”

  

  徐茂功握著筷子,道:“五弟可於明日戌時,候於城西三裏黃土崗,若有追兵,五弟須得一人獨擋半個時辰。”

  

  徐茂功這一令卻是奇怪,明日若是小程和尤俊達越獄,那追兵肯定多得很,且不說縣衙門和節度衙門,就是老楊林這一回帶來的兵馬也夠瞧的了,卻隻讓單雄信一個人擋,又隻消擋半個時辰,先不說單雄信是不是能擋住,就是這半個時辰,這點時間夠跑多遠的……隻擋半個時辰,那之後呢?就任由他們追去嗎?

  

  這大廳裏頭,疑惑的不止我一個人,單雄信也有點愣,呆站著沒去接令,徐茂功又喊了一聲,單雄信才上前接了令,說出話來已沒有剛才那般中氣十足了:“得令……”自下去準備去了。

  

  徐茂功一令接一令地發著,有魯明星、魯明月,扮作乞丐,酉時三刻去城東點號炮,通知大家一起動手。又有屈突通、屈突蓋城南放火,尉遲南、尉遲北城北放火,南延平、北延道城東放火。獨留了西門,便要盛彥師、黃天虎斬開西門,接引眾英雄逃出城去,過黃土崗,往小孤山會齊。再接著,便是王伯當和謝映登去攔著節度衙門,齊國遠和李如珪攔著縣衙門。我這才知道,怪不得隻讓單雄信一人在黃土崗擋著,原來城裏頭已各各都攔好了,有這幾個人在,估計能衝出西門的兵也是大大有限了。

  

  大廳上的人已經沒剩幾個了,接了令的好些都下去準備了,除了王伯當、謝映登這些明日攔府門的要等到明早進城,還留在廳裏,其餘的都是沒得著令,準備明晚聽著號炮響,就跟魏征和徐茂功一起往小孤山和大家會齊的。

  

  我有些不甘,心說徐茂功是不是真看不起女孩子,賈柳店結義不要我去,今日傳令也沒有我的份。四下裏張望了一回,原來這大廳裏心有不甘的,還不止我一個。

  

  那邊小羅成紅著臉,也不知是先前喝了酒的緣故,還是這會兒心急,隻是擰著眉,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徐茂功案前僅剩下的那兩根筷子,眨都不眨。想來這孩子是得氣悶,有這種機會,連齊國遠和李如珪都是激動得很,恨不得多討些差使,小羅成那樣心氣兒極高的人,竟然一道令也沒有,能不心急麽。

  

  明明小羅成的急切是人都能看出來,徐茂功卻偏偏不理他,拂塵一甩,篤篤定定地閉目養神起來。

  

  小羅成又憋了一刻,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上前幾步,大聲道:“三哥!”

  

  徐茂功總算睜開了眼睛,瞧了小羅成一眼,唇角一揚,又是那副招牌的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老兄弟可有話說?”

  

  小羅成也不直說,拐了個彎兒,道:“三哥這可不是了。自古來都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三哥把張公瑾、史大奈都派了出去,我反倒躲在後頭,這可怎生服眾?”

  

  我一聽就笑了,張公瑾和史大奈都是小羅成翼州帶來的家將,這回也被徐茂功派了差使,一早就在城裏和大哥一起,護著我娘、嫂子往小孤山撤。小羅成這個人,自個兒急著要令也就罷了,偏還不肯直說,倒拿張公瑾和史大奈說事兒,意思是手下都出去了,他倒甚事沒有,將來要被張公瑾他們笑話。

  

  小羅成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徐茂功反倒笑了起來,伸手又從麵前的案上拈起了一根筷子,放在手裏掂了掂,又細看了看。我看得直翻白眼,不用瞧小羅成也知道,那個孩子,定是整顆心都跟著那筷子在上上下下了。

  

  “其實,徐某也有一令給老兄弟。”徐茂功不緊不慢地吊著胃口,我心說這人怎麽這樣,你有令就快發嘛,看把小羅成給急的。

  

  徐茂功這話一出,小羅成連脖子都伸長了,眼巴巴地看著他。隻見他伸手到另一個袖筒中,取出了一封錦囊,一手拿著筷子,另一隻手托著錦囊,看小羅成道:“隻是老兄弟這令有些囉嗦,徐某有一封錦囊在此,老兄弟可下去細細看來。”

  

  原來徐茂功待小羅成,竟還有這點不同。小羅成才不管什麽錦囊筷子的,見有了令,就喜動顏色了,接了令,跑著就下去了。

  

  見小羅成走了,大廳裏的人卻還是不免奇怪,就聽王伯當向徐茂功問道:“三哥,既是有令給老兄弟,為何定要等他來要了才發呢?”

  

  徐茂功輕笑了笑,道:“八弟可是以為我故意為難?其實不然,老兄弟是北平王府的小王爺,他與我們這些人在一起,總是有些隔閡的。今日是恐他心裏不服,才定要等他自來要了令,才把這令交付與他。”

  

  我不覺對徐茂功又多看了兩眼,今日算是見識到了他的厲害,發令快不說,每一支令都是清清楚楚的,從時間、地點到要做的事兒,幾句話交代明白了,每人雖隻管自己的事兒,但由他統籌起來,便是一整盤棋局。又說到小羅成,他與小羅成交往並不多,可這幾句話,確實是打在了點子上。細想來,小羅成的性子果是如此,他是慣於在銀鑾殿上站在他爹身邊俯視殿下一幹甲胄鮮亮的朝廷武將的,現在讓他跑到這鄉下土房子裏,接這筷子令,若不是徐茂功這一安排,挫了他的銳氣,沒準他心裏還就是不服氣。

  

  我正在一邊想著心事,忽然聽到上頭一聲喊:“秦瑤聽令!”

  

  我一呆:也有我的令?當下不及多想,趕緊就踏了出去,喊道:“秦瑤在!”

  

  徐茂功拿起了最後一根筷子,看著我道:“秦姑娘,徐某今日之令,人人都當依令而行,唯獨秦姑娘你,可以選擇接還是不接。”

  

  我愣了愣,軍令還可以有選擇的?當下也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徐茂功,等他接著往下說。

  

  我沒有說話,一旁的王伯當卻走了出來,站在我身旁,望上向徐茂功道:“三哥,瑤瑤還小,又是女兒家,若有什麽令,小弟願替瑤瑤接了。”

  

  我心下感動,徐茂功已給了我選擇的權利,王伯當還是挺身而出,唯恐我卷入戰事有危險。我微微側頭,看了看他,他正仰頭望著坐在上頭的徐茂功,那一張臉,堅毅而執著,眼裏隱隱地有著一絲熱忱。

  

  徐茂功微微一笑,對王伯當道:“八弟莫要憂心,秦姑娘這令隻有她可接,旁人都替不得。再者,明日還有別的事要相托八弟。”

  

  徐茂功這樣說了,王伯當也不能再說什麽,我朝他笑了笑,低聲道:“勇哥哥,放心吧,不要緊的。”

  

  王伯當看了看我,微點了點頭,才退了下去。

  

  徐茂功拿了筷子,重又對我道:“秦姑娘,這一支令,是要你去見靠山王楊林,在亥時前絆住他,不讓他騰出手來。”

  

  是……老楊林……我心裏頓時攪成了一團,在山西的時候,我執意從晉陽宮跑了出來,老楊林曾說,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要叫我回去……

  

  我默然不語,徐茂功等了一刻,把手裏的筷子收了幾分,輕輕笑道:“秦姑娘若有為難,此令不接也可。”

  

  徐茂功雖這樣說了,可我心裏卻知道,方才他傳令的時候,幾處衙門都有人去擋住了,唯獨老楊林那裏沒有派人,道理應是很簡單,因為老楊林武藝高強,除了羅成,沒人能敵過他。可小羅成是不能和他打的,若讓老楊林瞧見小羅成的麵目,北平就要遭難了。讓我去用軟法子擋了他,自是比讓自家兄弟折在老楊林手裏強。

  

  想到這裏,我便向著徐茂功重重地點了下頭,堅決道:“小瑤願接此令!”

  

  徐茂功深看了我一眼,雙手托了那根筷子,交到了我的手裏,又囑咐了一句:“秦姑娘此去,一切當心!”

  

  我接了那根筷子,向徐茂功稱了謝,這才退了下去。

  

  到這時,所有的筷子令都發完了,徐茂功便讓大家去休息,今晚還可睡上幾個小時,到明日,就睡不成了。

  

  我接了那令,便有了心事,隻是悶悶地想著要怎樣去見老楊林,見到了又該說些什麽,可腦子裏一團亂,理不出頭緒。隻好歎口氣,想著先去睡上一覺,也許明天能有法子也說不定。這麽想著,便往外頭走去,不料還沒走得幾步,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

  

  這是……小羅成的聲音……他不是剛才就接了令走了嗎?怎麽還在這裏?

  

  “你要保證她永遠快樂。”小羅成又說道,可沒等別人回答,又急急地接了下去,“我是她表哥……”這話沒頭沒腦的,可他說這話時,卻像是費了極大的力氣,連語聲都在顫抖,但又偏偏宣告什麽似的,很是堅決。

  

  “我會盡力。”回答他的是一個平靜的但卻很堅定的聲音。

  

  我聽到小羅成“駕”了一聲,飛馬走了,我的心裏,早間那種歉疚的感覺,卻是越發重了……我猛地搖了搖頭,就像他說的,小羅成隻是我的表哥,僅此而已。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5 樓] | Posted:2009-01-08 12:38|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五章

  小瑤犯難遇楊林 秦瓊出關誆文通

  第二天一早,大家趁著早上開城門多有混亂,各各化了裝,混進城去了。我想了一個晚上心裏都沒有主意,隻好一個人騎著馬到外頭打轉,但我越是著急,這法子倒像是離我越遠似的。有心想要不管不顧先闖了靠山王行轅再說,可又總是鼓不起勇氣……見著了老楊林,我該說什麽呢……他還會舊話重提,讓我離開王伯當嗎……

  

  我兜轉了幾圈,心裏隻是亂,連路也未細看,等我突然醒過神來,這才發現,我竟到長葉林來了。

  

  心下也沒有多想,隻是下意識地轉上了熟悉的路。那一片小樹林又出現在我的麵前。下了馬,緩步走過去,當日韓彥平為老楊林準備的陷阱還在老地方,張著黑洞洞的口,好像還打算把誰吞沒了似的。我探頭朝洞裏看了看,洞口邊緣還有手指粗的繩印兒,是那天我拆了墊子把老楊林拉上來的時候留下的……

  

  想起初見老楊林的事,我忍不住一個人悶著頭笑,那樣倔強的怪老頭兒,沒想到竟是靠山王。初見麵時那般別扭,後來與我相處,卻是父親般的百般關懷愛護,他的倔強、固執和剛烈,想來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到老來還是孑然一身,孤單太過的緣故吧。

  

  在長葉林轉了幾圈,忽然想起來,時候已是不早了,我頓時著了急,現在若是不趕緊往城裏走,誤了關城門的時候,今天就進不了城了。沒想到,我剛要打馬飛奔,那林子裏忽然多了一個黑影,一聲輕嗽讓我整個身子都猛地一顫。

  

  老楊林……

  

  也不知他躲在那裏看了我多久,到這時才緩緩走了出來,一雙眼睛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左右掃著,就是不朝我看。他張了張嘴,看口型分明是一個“瑤”字,可到了也沒有說出口來,他歎了口氣,索性略了稱呼,低低道:“你怎麽在這兒。”

  

  我本想叫他一聲“父王”,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王爺……”

  

  他終是抬頭看了看我,那雙眼裏有一種心痛教我不忍去看,可那一聲“父王”還是叫不出口……原來心境,就在不知不覺中,變了……

  

  “老夫問,你怎麽會在這兒。”老楊林又說了一句,語調中仍是沒有詢問的意味,卻分明是要我回答的。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隻好扯了個謊,道:“聽說王爺來了,就來這裏看看……”

  

  “他呢?”他走了幾步,分明已到了我的身後,隻把背對著我,這一句話,卻又問了出來。

  

  他沒有明說,我卻一下子知道他問的是誰,王伯當現在大約是在節度衙門口候著,準備動手了吧,這些卻是不能和他說的。他問得簡單,我也隻簡略答了:“在城裏。”

  

  “他……”老楊林隻說了這一個字,像是碰到了什麽煩難,語聲沒能接下去,生生地頓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狠狠地攥緊,緊得隻是發抖,怕他心裏難受,忙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我知道,老楊林說那一個字,必是要問他和我的相處。

  

  “哼!”老楊林冷笑了一聲,“好?跟你說點好聽的帶你四處逛逛就叫待你好了?你這丫頭……”

  

  老楊林話沒說完,又噎住了,我的心隻是往下沉,當日在山西,我曾大聲地反駁他,可現在,我隻是覺得難受,心裏又酸又苦……王伯當待我極好,樣樣都護著我照顧著我,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總是有不安的感覺……

  

  “王爺……怎麽到山東來了……皇上……也……離開山西了嗎?……”我斷斷續續地說著,想要說一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若是要問宇文成都你就問吧,這裏沒有人笑話你。”老楊林粗聲道。

  

  我心裏一跳,那個我想說沒有說出來的名字,就這樣突兀地跳到了我的麵前,我再也控製不住,顫聲道:“宇文……宇文將軍……他怎麽樣了?他的傷……”

  

  “不怎麽樣。”老楊林答得很生硬,“反正他本來就寡言少語的,也不見個笑,現在也就是和以前一樣。他的傷?原來你還記著他有傷。看著像是好多了,隻是太醫不肯斷了他的藥,成日這藥那藥地往他屋裏送。老夫略問上一句,太醫就神色慌張地答稱他的傷是不礙的了。依老夫看,卻是不見得。”

  

  我心裏越發酸楚,嘴上不肯多說的人,越是把事兒放在心上,看著像是豁達,反正樣樣兒都是冷著臉子不言不笑,但卻是把所有的傷都烙在了心尖兒上,麵上冷慣了,也不知道該如何發泄,就這麽默默地讓那刀一直在心裏割著……剜著……麵上還要一如往常……

  

  “你若難受,就跟老夫回去。”老楊林突然大聲道。

  

  我身子一震,已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老楊林重重地一歎:“你要什麽時候才能看清!罷罷!你既不想聽,老夫就不提了!”

  

  我垂著頭,見老楊林往那坑洞走了幾步,忽然笑了起來,邊笑邊道:“你可知道老夫為什麽要到這兒來?昨日王兒來過了,說了些兒話,老夫就想到這裏。”

  

  二哥昨晚是趕去見老楊林了,今日老楊林既出現在這裏,小程和尤俊達便一定是無事,要不然,老楊林要親自監斬,哪兒有空到這長葉林來。

  

  老楊林忽地回轉身來,目光隻是看著我,道:“老夫現在還時時想起,當日遇到的那個沒禮貌的丫頭,說出話來雖然直得教人一聽就氣怒,可倒是實心實意地寬了老夫幾句好話。”

  

  這還是第一次,老楊林和我說起那日初見的事,原來,不僅我覺得他是個怪老頭兒,他也覺得我不懂禮貌。說來也是,那日我都管他叫“老頭兒”了,他對我的印象自是好不到哪裏去。想到這裏,我禁不住笑了起來,輕聲道:“那日我也覺得,父王是個倔強的怪老頭兒呢!”

  

  老楊林的臉色突然變了,我這才意識到,方才一時鬆了神,竟把“父王”兩個字叫了出來,耳邊忽然想起在山西的最後一個晚上,老楊林氣急地怒喊,以後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心裏便隻是覺得窘迫萬分,囁嚅著想說上一句道歉的話,卻不料,老楊林把手一揮,打斷了我:

  

  “瑤兒,今日陪老夫喝酒,可好?”

  

  瑤兒……他又把我喚作瑤兒了……好像有太久太久我沒有聽到他這麽叫了,心裏一陣暖流湧動,大聲應道:“好!父王!”

  

  老楊林哈哈大笑了起來,騎上馬,當先往城裏而去。我記起徐茂功的囑托,趕緊在後頭叫他:“父王,今日別去城裏了吧!”

  

  老楊林勒住了馬,回過頭來,有幾分狐疑地問我:“瑤兒,這是為什麽?”

  

  我一時沒有想出托辭,不覺暗地裏犯了難。

  

  老楊林仔細看了看我,忽地問道:“可是因為他?”

  

  本來這事和王伯當毫不相幹,我大可坦然答一聲不是,然而,經老楊林這一問,這幾天來的事,樁樁件件都浮上心頭,這一個“不”字我竟說不出口,連自己都在問著:因為他?不自禁地垂了頭,隻是說不出話來。

  

  老楊林又是一歎,終是道:“罷了,那就不進城吧。”

  

  老楊林說了這話,便當先往林子下頭跑去了。長葉林附近,也有幾個小鎮,要找一個酒鋪還是容易。跑了不多遠,就見著了挑在簷上的酒招。老楊林跳下馬,隨意把馬韁係在店前的樹幹上,我便也照樣拴了馬,跟著老楊林進了酒鋪。

  

  “小二!把你們的好酒都拿上來!”老楊林一進店,大大咧咧地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一整錠的銀子,“當”地往桌上一扔,喊出話來威風凜凜,氣派十足。

  

  見了這樣的主顧,小二哪裏還敢怠慢,早捧了好幾個酒壺奔過來,得意洋洋地一一介紹:“爺,這是山西的汾酒,這是紹興的女兒紅,還有波斯的葡萄酒,爺但看喜歡。”

  

  小二說得起勁,老楊林卻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波斯的葡萄酒?就你們這小店能拿得出?是覺著老夫沒喝過嗎?”

  

  小二被老楊林頂了一句,敢怒又不敢說,隻是幹瞪著眼。老楊林揮了揮手,道:“酒留下,你下去吧!”

  

  那小二巴不得聽到這一聲,當下半秒鍾都不肯再耽擱,一溜煙地就跑了。

  

  老楊林自己斟了杯酒,端起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道:“酒味兒不正,也粗糙了。”

  

  我抿嘴笑了起來,輕聲道:“父王,那個小二八成又要把您當作怪老頭兒了呢。”

  

  老楊林愣了愣,自己也笑了起來,道:“那倒是和瑤兒見解一致了,也未嚐不可。”

  

  老楊林這一句話,幾分寵溺幾分愛護都在臉上,我隻說不盡的感動。心下卻還記掛著那支筷子令,便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向老楊林笑道:“父王,今日瑤兒舍命相陪了!”說吧,便一飲而盡。

  

  老楊林喊了聲:“好!”開始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我在一旁陪著,盡量喝得慢些,好讓自己不要先醉倒了。不料,雖然老楊林喝上個四五杯,我才喝上半杯,我還是先感到頭暈眼花了。

  

  “父王……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都說酒入愁腸化作淚,我伏在桌子上,隻聽到自己語無倫次地把這一句話翻來覆去。

  

  老楊林奪下了我的酒杯,歎道:“瑤兒,老夫知道你痛,可是早晚都是要痛的,拖得越久,不僅對你,對他也是折磨。”

  

  “可是……我……”我說得模模糊糊,常常說了一半,又不記得自己究竟要說什麽。

  

  “不要跟老夫再說什麽愛,”老楊林打斷了我的話,“愛不是什麽可以長久的東西,性子不合,再有什麽情啊愛的,也是會被磨滅的。”

  

  我隻是覺得困,頭疼欲裂,強撐著看了看天色,該是酉時了。從這裏要回城,至少也需要一個時辰,將老楊林拖到亥時的任務,完成了……我鬆了強撐著的最後一點勁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老楊林沉重的歎息:“瑤兒,離開他吧……”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我們仍在酒鋪子裏,可這裏分明大大地變了樣。除了我和老楊林坐的這張,其他桌子已都撤了下去,小二和其他酒客早已一個都不見,現在鋪子裏恭恭敬敬地站了好幾個人,有一個正在老楊林麵前,低聲跟他說著什麽。我們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我略掃了一眼,額上就冒了汗,再有酒意也被驚醒了。那是……賈柳店四十六英雄結義的拜貼……當先一行就是:“魏征、秦瓊、徐茂功。”除了最後幾行,柴紹、羅成和翼州將領們的名字被抹去了,一應姓名都是賈柳店結義的弟兄,一無所差。

  

  我一時想不明白,這張帖子怎麽會到了老楊林手裏,還想再看看清楚,老楊林已注意到我醒了。他向我點點頭,也不說話,又轉向站在他麵前的那個人,道:“這事兒也不一定就做得準,若說這貼上有王兒的名字,怎麽又沒有瑤兒的名字,這貼上的日子,兩個孩兒都在家給母親做壽,若要結義,怎會一個在,一個不在。”

  

  徐茂功……那一日是徐茂功攔著我不讓我去賈柳店的,難道便是因為此嗎?

  

  “王爺,兩個響馬都跑了,這可怎麽是好。”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除了老楊林,這底下的人各個都是神情慌張的。

  

  “老夫自去走一趟,你們都不必跟著。”老楊林說了這一句,起身便向外走。

  

  我忙忙地站起身追了出去,隻喊了一聲:“父王!”

  

  老楊林見是我,微蹙了蹙眉,沉聲道:“瑤兒若要來,就隨老夫走這一趟吧。”

  

  有老楊林這一句話允準了,我便急急跟了出去,帶過踏雪玉兔駒,翻身上馬,跟著老楊林的馬如飛而去。

  

  走了片刻,我就發現,我們並沒有往城裏走去,而是沿著城牆繞了過去。這是……潼關的方向……這麽說,老楊林的心裏終究是起了疑惑的,不然的話,他要找二哥,定是進城去衙門尋,可現在卻是直接往潼關而去,是怕那帖子是真的,二哥會逃出潼關去嗎……

  

  我們一路疾馳,不一刻就趕到了潼關,遠遠看去倒是一切尋常,老楊林到了關下,喊了一聲:“魏文通!”就見潼關的門打開了。

  

  迎出來的是一員人高馬大的大將,見著老楊林便恭敬地躬身抱拳,道:“小將魏文通,見過王爺。”

  

  老楊林不理會魏文通這番諂媚,張口就問道:“王兒可曾來過?”

  

  魏文通又躬了躬身,才道:“回王爺,十三殿下來過,現下已出關去了。”

  

  魏文通這一句話,可是捅了馬蜂窩,老楊林大吼了起來:“什麽?你讓他出去了?!”

  

  魏文通嚇了一跳,他在潼關守著,城裏的事估計還沒有聽說,這會兒肯定不明白,為什麽老楊林忽然發了這麽大的火。他結結巴巴地道:“王……王爺……十三殿下有王爺的令箭……說是替王爺辦事去的……”

  

  老楊林的臉色變了,魏文通這話當著他的麵一說,謊就立刻對出來了。二哥既在潼關扯了謊,老楊林心下肯定已是明白,那張帖子八成是真的了。

  

  我已不免害怕……二哥的事,我肯定脫不了幹係,即使那張帖子上沒有我,老楊林還是可以把我問個謀反同黨的罪的……

  

  不料老楊林卻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咬牙命令魏文通:“去把他給老夫追回來!”

  

  魏文通已意識到事態不對,碰到這將功補過的機會,怎肯錯過,當下上馬提刀,衝出了潼關。

  

  老楊林也上了馬,再沒有對我說過什麽,我心下盤算,留在這裏吧,橫豎是跑不掉的,還不如跟著老楊林一起走,若是遇上了二哥,或許我能多少幫上一點,若是遇不上,好歹出了潼關,要跑也容易些。

  

  我和老楊林的馬快,不一會兒已把魏文通甩在了後頭。一路狂奔,靜悄悄的夜裏,竟響起了二哥黃驃馬上的金鑾鈴聲。

  

  我心裏一跳,就聽老楊林喊了起來:“王兒!”

  

  二哥不理他,跑得越發快了。我心下慌張,手上已是略扣了馬韁,踏雪玉兔駒慢了下來,縮在了後頭。

  

  “王兒,停下!”黑夜裏頭看不清楚,我隻聽到老楊林又這麽喊了一聲,緊接著便是囚龍棍相碰的悶響,老楊林亮兵器了……

  

  二哥終是無奈,轉回了身來。我遠遠瞧見虎頭鏨金槍的槍尖兒上那一點金光,二哥提槍了。

  

  “我不是你的什麽王兒!”我聽到二哥這樣喊了出來。

  

  先前老楊林就是再有準備,一下子聽到這話,心裏肯定也是一時接受不了,當下喊了起來:“王兒,你說什麽?!”說了這一句,語調又軟了下來,幾乎像是在懇求,“王兒,無論你今日犯了什麽過,跟老夫回去,都可說解得的!”

  

  我一聽老楊林這話,心下已是酸楚,想想這陣子以來,老楊林對我們兄妹的好。盡管他和我秦家有仇,可若不是他,二哥早被問了辦案不力的罪,不說別的,就說那假冒響馬,知府縣官的就絕容不下他了。都是老楊林一力擔待,二哥才能太太平平地將小程和尤俊達一直護到今日。甚至昨晚,老楊林都已經確準那兩個就是響馬,也是二哥去一說,就暫不問斬了,賺得這多一天,救了小程和尤俊達的性命。至於我……老楊林對我的百般疼愛,我早就知道,我是沒法忘掉的。

  

  “王爺,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嗎?”二哥的語氣也緩了下來,可這一句話說出來,卻是格外凝重。

  

作者有話要說:天天幫偶建的群 34340367,歡迎大家加進來的說~~~

謝謝天天~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6 樓] | Posted:2009-01-08 12:39|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六章

  出潼關秦瓊反目 攔山崖秦瑤護敵

  “你——是什麽人?”老楊林沒有再喊二哥“王兒”,一個“你”字,遲疑得很是沉重。

  

  “在下秦瓊,家父乃是當年馬鳴關總兵秦彝。”二哥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我知道,這一句話,在二哥的心裏憋了多久,隻是於朋友、於家都不能說出來,到今日,終於揭開了。

  

  老楊林顯然是怔住了,半晌都沒有說話,好半天才開出口來,語聲卻是從未有過的飄忽:“你不是說,你爹叫秦理麽?”

  

  二哥也默著,沒有馬上回答,我想起爹的死,可又分明感覺到老楊林此刻的心痛,心裏便隻是揪著,我雖瞧不見二哥,但我知道,二哥定是與我一樣的……

  

  “家父秦彝……”二哥的話意分明未盡,語聲卻是斷了。

  

  老楊林忽地“哈!”“哈!”大笑了兩聲,盡管二哥沒說出來,可那後半句話,他又怎會不知,“家父秦彝,於馬鳴關死於楊林之手。”

  

  “原來老夫倒是與王兒有殺父之仇啊!”老楊林越發笑得大聲,仿佛要把那滿腔的鬱積都借著這笑散開去。

  

  老楊林仍叫了二哥一聲“王兒”,可二哥這一次,卻沒有反駁。他雖提著槍,本可以趁老楊林心亂之時先發製人,但二哥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站著。

  

  “既如此,老夫今日絕不能放過你!”老楊林大吼了一聲,“逆賊看棍!”囚龍棍已鏗鏘出聲。

  

  “當啷”一聲,聽聲音,應是二哥舉槍一擋,卻再不見二哥還擊,隻是撥馬就走。我心裏明白,雖然二哥不是老楊林的對手,可也絕不至於一招之內敗北。今日老楊林心緒大亂,二哥定是不願趁人之危,又或者……不願讓老楊林更傷心……

  

  “逆賊休走!”老楊林喊著便追了上去。

  

  我落在後頭,好像已被人遺忘了似的,我想這個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悄悄地跑了,再去小孤山和二哥匯合。二哥已成了逆賊,我就算不是逆賊,那也是逆賊之妹,老楊林看到我,怕是也不會放過我吧……可是,雖然這樣想著,看到前頭兩騎馬一前一後地如飛而去,我還是不能就此轉身離開,咬咬牙,狠了狠心,雙腿一夾踏雪玉兔駒,也尾隨而去。

  

  忽然聽到二哥的黃驃馬一聲長嘶,前頭是一座小山崖,黃驃馬奮力騰蹄而起,上了山崖繼續狂奔,老楊林剛要也上去,忽然山崖上出現了一個黑影,一個聲音在一片黑暗中響起了:

  

  “勸你莫要再追了!”

  

  王伯當……是他……徐茂功曾說他今天還有事,那麽,除了攔截節度衙門,還有今晚接應二哥嗎?

  

  老楊林根本不理睬王伯當的警告,一甩馬鞭,就要上那山崖去。我心裏一慌,越發追得緊了想要趕上去。王伯當在高處,老楊林在低處,以王伯當神箭手之名,老楊林是全無勝算的。

  

  果然,“嗖”的一聲,老楊林一聲痛呼,我又跑近了一些才終於看清,老楊林的左腿中箭了。

  

  “還不回去麽?”王伯當凜聲喝了一句。

  

  老楊林悶哼了一聲,囚龍棍舞了起來,上護其身,下護其馬。可他的地勢總是不好,又加著他還想要往山崖上爬,囚龍棍舞得再急,這一動,也就露出破綻來了。

  

  又是“嗖”地一聲,我分明看到,老楊林的右手垂了下去,他的右臂又中箭了!

  

  “你再不走,我射你心口!”王伯當冷冷地喊出了這句話,我一聽就知道,他的這句話,絕不僅僅是威脅。

  

  “勇哥哥!不要!”我再也忍耐不住,踏雪玉兔駒猛地竄出,擋在老楊林身前。

  

  “瑤瑤,你讓開!”王伯當喊了一聲。

  

  “不,勇哥哥!停手吧……他已經中了兩箭了……”我偷偷瞥了一眼老楊林,他正咬著牙用左手抓著右手臂的箭,可是那箭鏃紮得太深了,他的臉白了又青,箭卻始終沒能拔出來。

  

  “瑤瑤!他殺了你爹!”王伯當厲聲喊道。

  

  “我……我知道……”我左右為難,麵前的王伯當……身後的老楊林……

  

  “讓開!”王伯當的聲音越發狠絕了,我隻覺得心裏有一股寒氣,漸濃漸重,連手心裏都是冰涼的了。

  

  “你讓開吧……你爹確實是老夫殺的……”不知是因為傷重,還是因為此刻情勢危急,老楊林的話音裏都可以聽得出氣弱。

  

  “王爺……你還好嗎?”我沒有回答老楊林的話,隻是問他道。

  

  老楊林抽了一口氣,咕噥了一句:“死不了。”

  

  “王爺,我送你回去。”我沒有多想,隻是看見老楊林在馬上佝僂著身子,艱難地用胳膊和身子夾著馬韁,伸長左手,試圖把右手臂上的箭打掉,這一句話就一下子冒了出來。

  

  老楊林手一抖,碰上了右手臂上的箭杆,痛得他直呲牙,皺緊眉頭,抬起眼睛,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粗聲道:“不用!”

  

  老楊林雖說得凶惡,我卻已不由分說地一下抓起了他的馬韁,一邊盡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他,一邊趕著他的馬往後退。

  

  “瑤瑤!”見我這樣,王伯當高聲喊了起來,“瑤瑤!你若救了他,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他殺了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又險些殺了四哥和七哥。就算不論這些,過了今晚,你與他就是各為其主,勢不兩立了!你怎麽可以救他!”

  

  王伯當的話像一支支利箭一樣,直刺進我的心裏。理智告訴我,他說的是對的,可是,在情感上,我就是做不到。我聽到老楊林粗重的喘息聲,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救他,隻是看著他死在王伯當的箭下,將來我一定會後悔的……

  

  我和老楊林一步一步地後退,那山崖上的人影越來越小了,我一直看著他,他就這麽站著,在這一片黑暗中,越發顯得孤獨。他終於放下了弓箭,但仍沒有離開,隻是遙遙地看著我們。我狠狠心,一扭頭,拉著老楊林的馬,飛奔而去。

  

  一直跑出好遠,我聽到後頭老楊林“哼”了一聲,趕緊停了下來。跳下馬,又跑去把老楊林扶下馬來。他的臉灰白灰白的,嘴唇上都是咬出來的血痕,剛才一路狂奔,他的傷肯定是痛得厲害了……

  

  “王爺,先休息一下吧……”我看著老楊林的額上豆大的汗珠,禁不住擔心地道。

  

  他抿著嘴隻是喘氣,歇了一刻,便自己用左手把右手臂扳過來,檢查手臂上的傷。那箭傷很深,看得他隻是皺眉。又彎腰去看左腿,幸好腿上的箭傷沒有右手臂上的深,血也還未凝住。老楊林一咬牙,用三根手指扣住箭杆,“嘿!”地喊了一聲,猛一運氣,把那箭起了出來。

  

  我看到那箭鏃上鮮血淋淋,連老楊林的手上都染滿了鮮血,已是心驚。見老楊林的腿上血流不止,我趕忙撩起長裙的下擺,用力撕下一長條,替他在腿上裹好。老楊林看著我替他包紮傷口,一直到我都弄完了,他忽又開口對我道:“丫頭,你替我把右手上的箭打下來吧。”

  

  “王爺!”我一驚之下,禁不住喊了起來,“這箭紮得深,若是弄不好,這一條手臂都會殘了……還不如,回城裏,請大夫……”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老楊林打斷了:“來不及了,現在不打下來,這條胳膊遲早也是要廢的!”他伸出沾血的左手,輕輕拍了拍我,溫和道:“不妨事的,你隻管把它起出來。這箭傷位置不好,老夫自己起它隻是不得力,隻好要你相助了。”

  

  我看了看老楊林中箭的右手臂,血已快凝住了,果然如他所說,這箭再不起出來就很危險了。沒法子,我走過去,跪在他的身側,用雙手握住箭杆,咬緊牙關,使勁一收……

  

  老楊林一聲長嚎,身子霎時無力地軟了下來,頭上身上的汗,一陣又一陣,他的衣服已是都濕透了……

  

  “王爺!”我大喊了一聲,撲過去扶住他的手臂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那箭,箭杆是下來了,可是箭鏃還嵌在他的手臂裏。我又是愧疚又是難過,我不怎麽會打箭,這箭傷又深,時間又有些久了,再加著剛才那一番顛簸,箭沒打下來,卻讓老楊林痛得連連呻吟。

  

  “王爺,對不住……對不住……”我急得眼淚都下來了,看著那傷口,隻覺得觸目驚心。

  

  老楊林喘了一口氣,咬牙道:“不怪你……這傷……不好……就……太醫……也未……必能打下來。”我見他痛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卻還是在安慰我,心裏越發難受了,隻聽老楊林頓了一頓,掙紮著從袖筒裏摸出一柄短劍,遞到我的手裏,道,“丫頭……用它……挖出來……”

  

  我一聽就知道,老楊林是要我用這柄短劍,把嵌在他手臂中的箭鏃給挖出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接劍的手都抖了。這一輩子,我也是習武出身,小傷小痛的,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現在,這箭傷,已是生死攸關,弄不好,老楊林這一條右手便會就此殘廢……我控製不住地膽怯,力都弱了。

  

  老楊林看出我的懼怕,扯著嘴角,硬是強撐出了一個笑,對我道:“你隻管挖……老夫還受得!”

  

  我點點頭,心裏明白,到了這個份兒上,根本就別打什麽主意想著回城再治了,別說這個樣子,老楊林根本撐不到回城裏,就算我有本事把他弄回去,他這條手臂,恐怕也沒有人能有能耐保住了。

  

  既已逼到了這步田地,再是膽寒,再是害怕,我也隻有硬著頭皮幹了。

  

  我起身,在一旁的路邊找了幾根枯枝,從鞍袋裏找出了火石,點著了枯枝,便把那柄短劍放在火上烤。直烤得劍刃泛紅,才吹熄了火。

  

  我把劍用牙齒咬著,跪在地上,先用手撕開老楊林的衣衫。現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角形的箭鏃牢牢地卡在老楊林的手臂中,而且,位置是微微歪向一邊的,難怪剛才起不下來,這一支箭射中時,老楊林正在舞著囚龍棍,必是因為這個,所以位置不正。

  

  我又撕了幾塊布條,放在一邊,以防鮮血噴出。一切準備停當,我伸手取下了咬在嘴裏的短劍,望著老楊林,道:“王爺,我要起了!”

  

  老楊林點點頭,牙關已不由自主地咬緊了,我能看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隻是一突一突地跳。

  

  我提起劍,這劍,現在仿佛是千鈞之重,我不得不凝了全身的力,才握得住它。我深吸了一口氣,手起劍落,一下子刺入了老楊林的手臂中。我知道,我的動作越快,他受的苦就越少。

  

  我感覺到劍下的手臂猛烈地一顫,我不得不拚盡全力狠狠地壓住,禁不住想抬頭去看老楊林,他痛得狠了嗎?不料我剛一動,一隻粗糙的大手已覆了上來,擋在了我的眼前。一個聲音悶悶地響起:“別看……你會……更下……不去……手的……”

  

  我心裏知道老楊林說的是對的,我若是看到他痛苦,就更沒勇氣把那劍往他的手臂裏插了。我埋下頭,手飛快地動著,把他手臂上的肉一點一點地剖開,直到那斷裂的箭鏃鬆動,再用劍尖挑著那箭鏃,使勁拔出來。

  

  等到那箭鏃終於從老楊林的身體裏被取出,我已是滿頭大汗了,眼見老楊林的手臂血流不止,我趕緊拿著白布條,替他一圈一圈地裹上去,又取了一根,緊緊紮在傷口上方的臂膀上,這樣應該可以暫時減緩血流。

  

  這整個過程中,老楊林始終直挺挺地坐著,用他的手擋在我的麵前,而他自己,自始至終,連哼都沒有哼過一聲……

  

  “王爺,您若痛,您就喊出來吧……”我扶著他的身子,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老楊林的嘴動了動,卻虛弱地發不出聲音來。

  

  我從馬背上拿了水下來,送到老楊林的嘴邊,看他一口一口地啜了幾口,才把臉轉開,以示不要了。我放好了水,又見他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自己撩起袖子,擦去了額上的汗,轉臉對我道:“扶老夫上馬。”

  

  我便走過來,用自己的身子給他做支撐,看他艱難地用單腿上了馬背,我要替他拉著馬韁,他卻固執地自己搶了過來。

  

  “你走吧。”老楊林也不看我,隻是低聲說了一句。

  

  “不,王爺,我送您回城。”我不放心他就這樣回去,如果這一路上傷口再裂開,又沒個人在身邊,弄不好,失血過多,就……

  

  “你走吧!老夫一個人回去!”我抬頭看了看老楊林,他的臉色仍然沒有緩過來,可說出話來總算清楚多了。我略放了點心,可是,對於他的話,我仍舊隻是搖頭。

  

  “走吧,瑤兒!”我渾身一震,心裏忽地冒出一個念頭,聽他再叫我“瑤兒”,恐怕這是最後一次了吧……老楊林歎了口氣,輕聲道,“你如果這麽跟老夫回去,老夫就要拿你了……”

  

  我低著頭不說話,心裏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現在我也是叛賊一黨了,若是回了城,他就要把我抓了,下牢獄了……

  

  “王爺……那您一個人……”

  

  我還沒有說話,他便猛然打斷了我:“瑤兒,再叫我一聲‘父王’……”

  

  我心裏一酸,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我哭著喊了聲:“父王!”淚眼朦朧中,就見老楊林“唰”地一鞭,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打馬如飛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那一片黑暗中了……

  

  盡管再也辨不出他的身影了,我還是一直朝他離去的方向看著……心裏隻是想,這一別,下次見麵,就是兵戎相見了……

  

  已經很晚了,看天色,快到子時了,我不敢再久留,上了馬,一個人朝小孤山的方向趕去。可是,越臨近小孤山,我心裏和老楊林離別時的感傷竟漸漸地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不安……還有……怯懦……

  

  我想起王伯當,我到底還是沒有聽他的話,與他相處這麽久,我似乎從沒有真正違拗過他……今天,我不僅逆了他的意,還幫助了敵人……我就這麽回去,他會怪我嗎……還有,二哥、徐茂功、小謝弟弟他們……也會怨我嗎……

  

  小孤山就在眼前了,我已經可以看到前麵的火光和人影,但我卻還在猶疑……

  

  忽然一個聲音喊了起來:“小瑤!”

  

  我一抬頭,就見小程一路狂奔了下來,一臉驚喜地衝到我的麵前,“小程……”我喊了一聲,底氣卻分明是不足,心裏隻是止不住地想:他知道了嗎?我救了老楊林的事……

  

  “你可回來了!小瑤!”小程猛地一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搖了一搖,像是要把我的骨頭都搖散了似的,也不讓我回答,拉著我就上了小孤山,一邊告訴我,“徐老道一直在等你,二哥和八弟他們已經先去金隄關了。”

  

  “秦姑娘回來了。”我剛上得小孤山,就見徐茂功慢悠悠地踱著步,從一座簡易帳子裏走了出來,看著我,微微笑道,“二哥可以放心了。”

  

  小程朝徐茂功翻了翻眼睛,撇嘴道:“徐老道倒是沒有說錯,小瑤果真無事,那老楊林到底還是不會和小瑤動手。”

  

  不知為什麽,我一聽小程這一句話,竟忽然有些氣悶起來,瞥了一眼徐茂功,想問問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7 樓] | Posted:2009-01-08 12:40|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七章

  小孤山茂功解惑 金隄關伯當痛心

  到了小孤山,我先去後頭見過了娘、大哥和嫂子。娘受了驚,不時地抱怨二哥,嫂子在一邊勸慰著,大哥提著鐧一旁護衛。我寬慰了娘幾句,隻說這等行路艱苦的日子很快就會過去的。在娘的麵前說得高興,可大哥隻瞧了我一眼,我就抵受不住,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了……往後,太平日子是沒有了,沙場戎馬,就此開始了。

  

  從娘那裏出來,便去了徐茂功設下的臨時帳子,徐茂功仍是居中坐了,等著各路英雄來交令。

  

  眾兄弟接了不同的令,幹的都是不一樣的事,可是來交令的時候,我卻經常聽到同一個名字:

  

  “沒想到縣衙門裏頭那麽多人,多虧了老兄弟趕來相助。”

  

  “我們哥兒倆險些上不去城樓,幸虧老兄弟來擋得一擋!”

  

  “西門頭虎狼兵最多,我們差點就被他們斷了,要不是老兄弟一杆槍前頭後頭地照應,四哥他們怕是就出不來了。”

  

  ……

  

  我越聽越是心驚,昨兒這一個晚上的工夫,小羅成到底跑了多少路,怎麽好像有無數分身似的,哪裏都幫了一回。可是……這個四處都出現了的小羅成,現在又在哪裏呢?

  

  我悄悄地拽小程,輕聲問他:“小羅成呢?”

  

  小程瞪大了眼睛看我,道:“你不知道?老兄弟一早就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去?”我沒有料到這個,吃驚地問小程。

  

  “當然是回翼州去了。”小程聳了聳眉,“徐老道說的,老兄弟若是再留在這裏,恐怕要被人認出身份來,那連他爹都要牽連了,故此一早就讓他回去了,連張公瑾、史大奈他們都跟著走了。”

  

  原來……小羅成回去了……我替他做好了靴子,還沒有來得及給他……

  

  不一刻,大家都交完了令,便紛紛下去準備。魏征、單雄信他們已先走了,二哥由王伯當接引,也已趕往金隄關了,徐茂功傳下令去,眾兄弟各各準備,天一亮就出發。

  

  從今天一早到現在,我一點都沒有睡過,可到現在,竟然絲毫都不覺得困,獨自在帳外頭走來走去,心裏隻是空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秦姑娘。”一個聲音,輕輕淡淡的,帶著一絲隱約的笑意。

  

  我回過身,是徐茂功。他仍舊是那一件簇新的道袍,隻是一路奔波,發髻到底是有些亂了,他顯然也懶得理,任由那發絲紛飛,他卻像是毫不受影響似的。我忽地想起當日在東嶽廟見到的那一篇“論白”,那番“無為”的境界,我似乎又明白了幾分。

  

  麵對他,我心裏還有一個疙瘩沒有解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是躬身抱了抱拳,便默然地站著。

  

  “秦姑娘有話要對徐某說。”

  

  我沒有問他,他卻自己開了口,語氣是肯定的,像是他對於自己的判斷毫不懷疑。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有話要對你說呢?”我沒有接他的話,卻反問道。

  

  他挑了挑眉,眼睛直看著我:“難道沒有嗎?”

  

  “有……”我剛說了這一個字,就見他微微一笑,眼神又鬆了下來,我不覺有些氣悶,道,“我是想問你,你是不是總覺得,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心思,可以把人性掌控在手裏呢?”

  

  聽我這一問,徐茂功愣住了。他本來那樣逍遙的神情,這會兒卻像是遇上了冰封,凍結在他的臉上了。他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道:“秦姑娘為何有此一問?”

  

  他既問了,我禁不住脫口便道:“方才小程說你早就料到靠山王不會和我動手的,所以你甚至沒有讓人來接引我。還有那張拜貼,你明知道二哥昨日還在城裏,卻故意把那張帖子留下,甚至,沒有抹去二哥的名字,是因為你怕二哥就留在了靠山王身邊做十三太保,才故意留下這帖子,好教二哥沒有退路嗎?還有昨日行令,你給表哥的那支令到底是什麽?你還故意要他自己去討了才肯給,分明是有什麽玄機……”

  

  徐茂功一直看著我,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等我說下去。見我不吭聲了,他才緩緩地答道:“秦姑娘誤會了,徐某沒有讓人去接引你,是因為接引二哥的是八弟,八弟若是覺著你有危險,是絕對不會走的。他既肯和二哥走了,那秦姑娘一定是沒有危險。”

  

  我一怔,當時,老楊林已經連中兩箭,連馬都騎不穩,我們又是在潼關外,我若想走,隨時都可以走,確實是沒有危險……

  

  徐茂功見我不吭聲,便又說下去:“至於那張帖子,徐某確實是故意留下的,秦姑娘說的……”他說了一半,竟是硬生生地頓了,那一句話便沒有說話,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卻是把那個話茬放下了,“二哥是感恩之人,楊林對他的這一份恩,他沒有法子報已是夠他難受的了,若要教他當麵去和楊林說了那殺父之仇的事,二哥一定是很為難。倒不如,留了那帖子,讓楊林自己去問二哥,索性說開了,以後也不至於總懸著心事。”

  

  我沒有想到徐茂功會這麽說,細想想,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心裏漸漸地平了,隻是小羅成的事,我還想聽他解釋。

  

  “至於老兄弟,”徐茂功忽地笑了笑,頗有幾分神秘地道,“徐某給老兄弟的錦囊,隻不過是把各路兄弟行動的地點和時間寫在上頭了而已,老兄弟果然四處馳援,不是他的馬,他的槍,旁的人也絕做不來。”

  

  “為什麽要給表哥這樣一條令呢?”我有些替小羅成不平起來,“隻他一個人要四處跑,不是很危險嗎?而且,也容易給人認出來。”

  

  徐茂功凝目朝我細看了看,好一刻才忽地微闔雙眼,又是一笑:“老兄弟這一陣子也是憋悶得緊了,給他這一支令,正好讓他把心裏那股子氣發解發解。”

  

  徐茂功這一番話,讓我再說不出什麽來。原來我以為徐茂功托大行險,現在聽他這一說,好些時候看似極是危險,實則倒是沒有什麽險處。我仰起頭,今晚那月亮竟是分外的明,不知不覺地望著那月亮走了幾步,輕輕道:“道長,是小瑤錯怪你了……”

  

  徐茂功淡淡一笑,道:“秦姑娘那幾句話,徐某也當謹記於心。所謂人性,實乃太過恢宏壯闊,沒有什麽人能真正‘掌控’,我輩也隻能猜測揣度,隻在逼不得已時方可行險,若是故意為之,那便是托大炫耀,而不是計謀製勝了。”

  

  聽徐茂功這樣一說,我禁不住抿嘴笑了起來:“你這牛鼻子老道還真是厲害,我也沒說你是逞強行險,你倒也知道我的意思。”

  

  徐茂功微微一怔,也大笑了起來,戲謔道:“貧道這可不是妄自猜度秦姑娘的意思。”

  

  我笑了笑,輕聲道:“小瑤。”

  

  “小瑤,”他走上幾步,立在我的身後,雖然我是背朝著他的,但我卻好像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看著我,“那麽,也不要再叫我道長了。”

  

  我搖頭暗歎,這個徐茂功,還真是會討價還價呢。我忍住笑,假作一本正經地回答:“好!那我以後……就叫你牛鼻子老道吧!”

  

  月色甚是明朗,兩個人的笑聲在這樣寂靜的月夜裏,越發顯得清越。可我的心裏,總還是不定……

  

  徐茂功已止了笑,走到我的身邊,靜靜地從一側看著我,默了半晌,忽然道:“小瑤還有話說?”

  

  麵對他的問話,我一下子有了一種無力的感覺,像要尋求幫助似的,要把心裏壓著的一切都傾訴出來,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是徐茂功的話,即使不讚成,也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我救了他……”我低聲道。

  

  “哦……”徐茂功低應了一聲,撩起道袍便在山上坐了下來,又拍拍身旁的山地,示意我也坐下。我便順從了他的意思,席地坐下。山風陣陣,有時會聽見他的袍子咵嗒咵嗒的聲響,卻並不覺得聒噪,反倒像是越發靜了。

  

  “他殺了你爹,便是因此而成仇,對麽?”他的聲音悠然飄渺,緩緩道來,那等可怕的事,也像是平和了許多。

  

  我點點頭,父仇不共戴天,這一句話,即使在我上一輩子的現代,也並沒有被社會道德淘汰。

  

  “可他又認你做了女兒,給了你傾心的父愛。”徐茂功微謂了一聲,“若是你二哥,便沒有這等煩惱了。”

  

  “二哥?”我不同意了,直著脖子道,“二哥也是為難的!他對二哥也極好的!”

  

  徐茂功不理睬我的激忿,仍是悠悠地繼續說著:“你二哥是記恩,卻不會動情。綱禮倫常,在他的心裏界限很是分明,仇人就是仇人,就算有恩,報恩是一回事,報仇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各為其主,身在敵對的陣營,日後遇上,該打便打,該殺便殺,你二哥是不會有遲疑的。可你不同,你是至情至性之人,心隨意走,身隨心行,又加女兒家心性本就是柔情似水,很難不對那樣一個‘父親’動情。你既有了‘情’,就再不是‘恩’‘仇’那般,可劃出分明的界限了。”

  

  情……老楊林在我的心裏,是恩人?還是仇人?又或者,隻是一個傷心的父親呢……

  

  “那我……豈不是對不起爹爹……對不起娘……對不起大哥和二哥了麽……”我心裏難過,說到後來,已是哽咽著,泣不成聲了。

  

  “那也不盡然,”徐茂功淡然一笑,道,“報仇可以償命,難道不可以償愛了嗎?他沒有把命給你,卻補給了你一份父愛。即使你爹在天有靈,也隻會覺得欣慰,因為有一個人,替他疼了他最愛的小女兒,不是嗎?”

  

  “爹爹……”我喃喃地道。十多年了,爹爹在馬鳴關戰死,已是十多年了,可爹爹的音容,在我的腦海中,卻是絲毫沒有模糊。也許是因為我帶著上輩子的記憶出生,當時雖小,我卻不像一個真正的孩子一般,少有記事的能力。爹爹對我笑,逗我玩,哄我,抱我……即使我犯了錯,爹爹也總不舍得責罰我……

  

  “真的?爹爹不會怪我?”我仰臉望著徐茂功,仍是不放心地問道。

  

  徐茂功笑著點了點頭,肯定地道:“不會。”

  

  我垂下頭,心裏仍是過不去,低聲道:“那將來,我見著他,可又怎麽辦呢?”

  

  徐茂功微微一笑,從山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道袍上的土,負手站著,朗聲道:“小瑤,問你自己的心吧,沒有人可以給你這個答案。對於你來說,跟著你自己的心走,才能真正地快樂。”

  

  那一天晚上,我到底是沒有能睡著,第二天一早,各路兄弟向金隄關進發,我腫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在馬上夢遊。徐茂功騎馬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小瓷瓶子。

  

  “把它放在鼻下。”徐茂功指著瓷瓶子對我道。

  

  我按著他說的,拔開蓋子,剛吸了一口,一下子就覺得清醒了不少,驚訝道:“薄荷!”

  

  徐茂功的麵上也有了幾分驚奇,問我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這……”我一時答不出來,薄荷這個東西,我在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想來不是易得之物,我總不能跟徐茂功說,我上輩子的時候經常見這東西吧……沒奈何,支吾了幾句,急急岔開了,問徐茂功,“三哥,這個東西你是從哪兒來的?”

  

  幸好徐茂功沒有再追問,隻是答道:“有一年,有個西域客商病在東嶽廟,為謝我們收留治病,臨走贈與我們的。”

  

  我看著他,當日二哥病在潞州,也是他和魏征替二哥治病的。看來,這幾年,兩人在東嶽廟,也不知救了多少人,不覺笑道:“三哥和魏大哥真是慈悲心腸呢。”

  

  徐茂功一本正經地打了個稽首,道:“豈敢!豈敢!”

  

  等我們到了金隄關的時候,二哥、魏征、王伯當、小謝弟弟他們,早已攻下了金隄關,大開關門在等我們了。原來是二哥走馬取金隄,從潼關來,人不下馬衣不卸甲,一舉殺敗了守將華公義,奪了這金隄關。

  

  二哥見著我,便隻是笑,和徐茂功說守關的事時,眼睛也隻看著我。好不容易抽了個空,二哥過來,隻對我說了一句:“小丫沒事就太好了。”潼關的事,老楊林的事,一概都沒有問。

  

  我心裏感動,知道二哥關心我,便趕著跟他說了一句:“二哥放心,我一切都好。”便推著二哥回去繼續忙他的正事兒,我自己則一個人出了府,在外頭找了僻靜的地方閑逛。

  

  我還沒有見到王伯當和小謝弟弟,想是別的地方有事,兩人也去忙去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焦心,這麽久沒見著王伯當,又加著昨晚那事兒,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急著想去見他和他解釋,就像去山西之前的那個晚上似的。可這次,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沒有急著想見他,仿佛就是不見他,也沒有什麽妨礙。

  

  可這世上,有些時候就是如此,你想見的人,找了許久也未必能見著,不想見的人,一轉身,竟發現,他就在你的麵前。

  

  “瑤瑤。”連夜殺伐,他的一身素色的袍子也染了塵土和血跡,都有些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他自己也是一臉的疲憊,眼裏滿是倦意,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你累了,去休息吧。”我本想和他解釋,可忽然又覺得,無論我說什麽,都不能改變他的看法。在他的麵前,在那等沿襲了千百年的禮教綱常麵前,即使是徐茂功,也沒有辦法教他理解我的做法吧,更別說……認同了……看著他一臉倦怠,竟像是消沉了不少,當日與他快馬疾趕二哥、連夜送趙嗣道求醫,也沒見他如此疲憊……我不由得想,昨晚的事,也是一直壓在他的心上吧……我不僅救了仇人,還救了敵人……他一定是打心眼裏覺得厭惡的……

  

  “你沒有別的話要與我說了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隱約能聽得出心痛。

  

  我勉強笑了笑,輕聲道:“有什麽話,也該等你好了再說啊……你再不去休息,眼睛都要熬摳了……”

  

  “瑤瑤……”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麽,但終於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我不由得想,他是為了要信守與小羅成的那一句承諾,所以忍著沒有責備我嗎……在他的心裏,我分明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了……

  

  “你去休息吧……”我又說了一遍。

  

  他看了看我,分明已累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是問我道:“你呢?”

  

  “我不累。”我垂頭答了一句。

  

  “好。”他說了這一個字,我便聽見他加了一鞭,駕著馬離開了。

  

  直等他走出了老遠,我才敢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沒來由地想起了昨日老楊林的話:拖得越久,於他,於我,都是折磨……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償命和償愛的說法,是取自Passkiss的建議,謝謝Passkiss!

Passkiss原評論如下:

還有 可以借女主來稍微化解下楊林的殺夫之仇麽 老頭子很可愛吖 他殺了他們的父親也是因為戰爭 那時候兩個必然有一個要死的本事強的自然可以活下來..後來他對待女主也等於是把父愛還給她拉 等於是命運變相的補償嘛 動不動就償命可遠不如償愛呢 作者應該宣揚下這種思想~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58 樓] | Posted:2009-01-08 12:42|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五十八章(上)

  伯當無語傷心處 咬金淒慘地宮行

  金隄關已破,徐茂功便傳下令去,大家休整三日,再一起前往瓦崗寨。二哥威望高,被大家舉為元帥,關上的事,營裏的事,忙得不可開交。我和娘、大哥跟嫂子一起住在後衙,常常一直到深夜都見不著二哥的人影。

  我一直懶懶的,隻是關在屋子裏不肯出門。有時候略覺得氣悶想出去走走,可隻要一想到出門會碰上他,便沒了力氣……我實在不知道見到他要說什麽……我也害怕見到他消沉的模樣……

  一天,我正在自己屋子裏發呆,忽然外頭有人敲門。我聽見娘喊大哥去開門,剛想出去瞧瞧是誰來了,就聽見他的聲音:“秦兄。”

  我一下子慌了神,隻覺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亂跳,在屋子裏來回地轉了幾個圈也沒有主意,第一個反應竟是把門、窗都掩好,自己趴在床上,拉過被子捂住頭,好像就可以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不管了……

  可是,被子沒有厚到可以把一切擋絕在外,我還是聽到他的聲音:“伯母,瑤瑤在嗎?”

  娘是知道我和他的事的,二哥那次去長安,允了王伯當後,就曾回稟了娘。娘一直都覺得他很好,對這件事很滿意,現在見了他,很高興地笑著回答:“應該還在屋裏吧。”

  我聽見娘和他一起,到了我的房門前,娘拍門叫我:“瑤兒,王公子來看你了。”

  我把被子捂得越發緊了,心裏隻有一個聲音:我不想見他……不想……

  娘拍了幾下門沒有回應,便對他說:“王公子,你來得不巧了,瑤兒不在。”

  他好像怔了怔,沒有應娘的話,卻對著門裏道:“瑤瑤,是我,你在裏麵嗎?”

  我拚命拿被子壓著,才沒有哭出聲音來,可是眼淚,已經把被褥打濕了一大片。

  他終於是放棄了,對娘道:“伯母,那我改日再來。”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還聽到娘嘀咕了一句:“這孩子,跑哪兒去了……”

  我就這樣趴在床上,不想動彈,也不想起來,腦子裏空空的,忍不住地想,他去哪裏了……他沒見著我會難過嗎……這些天關上辛苦,二哥事兒多,他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好不容易抽了空來看我,卻沒見著,他心裏一定不好受……我縮在被子裏嗚嗚地哭,心裏也在恨著自己的無情,可我……又該怎麽辦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又想起了腳步聲,是他……他怎麽會回來了?

  “瑤瑤,你在裏麵嗎?”

  這次沒有娘,隻有他一個人,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好像是怕驚嚇了我。

  見我沒有回答,他又輕輕地道:“瑤瑤,你在吧?我到外頭各處都去找了,沒有見著你……你是不願意見我吧……”他頓了頓,一聲沒有壓住的喘息,聽上去像是抽泣,直把我的心都揪緊了。他默了好一刻,像是在努力壓製自己,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又道“瑤瑤,若是我讓你受委屈了,你就告訴我……”

  我埋在被子裏大哭,我知道,我如果現在出去,投入他的懷裏,他一定還會像以前一樣,微笑著,用他的臂膀把我緊緊地摟在胸前,那麽之前的一切不快便會就此過去,我們之間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可是……將來呢?我好像已經預見到了將來,我和他總會有誤會,有不快……我在忍他,他又何嚐不是在忍我……老楊林曾說,因為愛,可以忍得一時,但可以忍得一世嗎?我若和他在一起,總有一天,兩人都會心碎……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我的淚隻是不停地流著,好像怎麽也流不盡似的,直到有一個聲音在門外叫我:

  “小丫!小丫!你在裏麵嗎?我要進來了!”

  是二哥……二哥這麽早就回來了……是因為我嗎……他知道了?……

  我想下床給二哥開門,可身上就是沒有一點力氣。二哥又喊了一聲:“小丫,我進來了!”

  門被推開了……二哥疾步走了進來。我勉強從床上撐起身子,眼前卻隻是朦朧著,根本看不清二哥的樣子,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卻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切……

  “二哥!”我撲在二哥的懷裏放聲大哭。

  二哥攬著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低聲道:“小丫,沒事了,有二哥在。”

  二哥的話裏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我漸漸地平靜了下來,隻是眼淚還在不爭氣地淌著。

  二哥扶著我的肩,讓我把臉對著他,輕聲道:“小丫,今日八弟棄了關上的事,在外頭找了你幾個時辰。”

  聽二哥這樣一說,我心裏越發愧疚,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是嗚咽著,求救地看二哥:“二哥,我……”

  二哥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道:“小丫,這是你的決定嗎?”

  我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堅決,一伸手抹去了眼淚,在二哥麵前挺直了身子,把頭點了下去。

  二哥隻是看著我,好半晌才終於道:“好,小丫,你沒法啟齒,這件事我會去跟八弟說。”二哥輕歎一聲,又道,“其實八弟他……也已是知道了……”

  我跟著二哥,走出了屋子,娘、大哥和嫂子都在外頭,娘看著我直搖頭:“已是許了人家了,哪有反悔的道理……瑤兒,將來還有誰會要你啊……”

  嫂子扶著娘,雖沒有說什麽,可是她看我的眼神,那意思分明就是對我越來越不以為然了。

  二哥衝娘擺了擺手,娘便不再言語了。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出來:那是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與其在一起,兩個人都痛苦,還不如,趁現在認清了便就此分開……

  後來在金隄關的幾日,我都沒有再見過他。三日之期滿,二哥安頓好家眷,留下一隊人守關,便開拔瓦崗寨了。

  行軍路中,我又見到了他。他騎在馬上,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感覺,小謝弟弟一直在他身旁,常常跟他說兩句話。可是,小謝弟弟說上十句,他也不一定答了一句。他臉上沒有了笑,眼睛裏隻剩了空洞,削了往日的神采,戴了麵具似的木然。

  我不敢上前,隻是縮在隊伍後頭,他也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偶爾目光掃過我的方向,總是茫然地又移開,仿佛完全沒有看見我。我越發地愧疚,有心想要和他說幾句話,卻始終鼓不起這個勇氣。

  到了瓦崗寨,放炮安營,二哥升帳,問誰願前往叫陣。小程想是在牢裏憋得久了,大著嗓門就要了令,上馬提斧就趕了去了。

  別看小程像是有些粗糙莽撞,那三斧頭還是不可小覷的,一般人都接不下他那三板斧,也候不到疲軟的第四斧了——小程應敵,隻有前頭三斧是力大勢猛的,到得第四斧就手上沒力,敵不過人家了。小程平日像是有些憨實,可自個兒的斤兩他比誰都清楚,所以一般應敵,三斧頭沒打敗人家的,他就準備腳底抹油開溜了。

  瓦崗寨守將馬三保兄弟三人,輪番出戰,都敗在了小程手下。二哥乘勢領軍殺上,一舉奪了瓦崗寨。

所有跟帖: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給 熊窩窩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給 毛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給 紅與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複: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給 逸風 發送悄悄話 逸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複: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