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老楊林黯別義子 小秦瑤喜得寶駒
經過了回風塘那檔子事,不僅大太保和二太保,就連其他十家太保都明裏暗裏地把二哥當作眼中釘了。本來他們跟著老楊林,享不盡的尊榮,老楊林也沒有對他們中的哪一個格外偏愛,基本算是一視同仁,大家也就相安無事。可如今來了個二哥,老楊林對二哥的寵愛已是如此明顯,那十二家太保嫉恨之下,不覺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矛頭直指二哥。
在這樣的情況下,二哥便向老楊林要求回曆城去,也沒說其他,隻說王杠的案子仍然懸著,這許多日子了,放心不下,要回去和衙門的兄弟繼續查。
王杠的事,這些日子老楊林雖不說,但這一直是他心上的一塊心病,始終不會忘記的。他不說,我想多半是因著舍不得二哥就回去,想留二哥在登州多待一陣。如今二哥自己說了,老楊林也隻得點頭應了。他給山東各州府縣傳了令箭,王杠的事可以暫緩。又獨給二哥下了批文,這一下,再不會有人敢追究二哥“查案不力”的罪責了。
二哥要走了,我卻被老楊林留下了。我幫二哥收拾行裝的時候,他來差人找了我去,跟我說了許久的話,雖然他說來說去都是諸如他答應我的那匹馬就快找到啦,或者他已經向長安請了旨意啦等等,並沒有提回山東的事,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勸我繼續留在登州。我隻是默著不說話,說實在的,我是不願傷老楊林的心,可是我也不願意一個人留在這是非之地,況且,娘的生辰也快到了,我知道,王伯當是一定會來拜壽的……
見我一直不說話,老楊林有些發急了,說話趕了些,不留神吸了幾口冷氣。畢竟是年老了,身體各樣器官機能都退化了,這一下,老楊林直是嗆咳不止。我本來就心下有愧,見他這樣,也是心酸。趕緊跑過去,在他的背後替他拍著。老楊林好不容易咳得好了些,我又奔到桌邊,替他倒了茶來,端到他的手邊。不想他分明咳得難受,卻不急著接茶,反倒側臉衝我淡淡一笑,自己伸出掌來,在胸口平平順了幾順,吐了口氣,微闔雙目,竟又是一笑,輕輕道:“到底還是女兒好,老夫那些太保,沒一個能像瑤兒這麽貼心的。”
聽他這樣一說,我竟止不住地手上一抖,滿杯的茶潑出了好些,滾燙的水濺在老楊林的身上,他禁不住身子一縮,又咳了一下。我心下著慌,忙要替他拭衣上的茶水,不想老楊林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他使的勁兒太猛,我沒忍住,輕哼了一聲,他的手立時鬆了,再不敢握緊,隻是輕輕地握著我的手。我目光一轉,正觸著老楊林麵上那一番毫不掩飾的寵愛,心裏一抽,眼淚就不自禁地下來了。老楊林見我流淚,連茶都顧不上喝了,手忙腳亂地探手替我拭淚。多年行軍打仗,他的手上滿是繭子,在我的臉上滑過,有一種酥酥的麻癢。我情不自禁地依著他的手臂,手上自然地就去扯他的胡子。很久以前,我也是這樣,躲在爹爹的懷裏拽他的胡子……
“父王,瑤兒不走了,瑤兒留在這裏陪父王……”
我幾乎是悄沒聲息地在他的耳邊說出了這句話,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麵上定是驚喜一片了,因為他攬著我的手分明在顫抖……
二哥回去的那天,我送二哥出城,走了很遠,那些跑來巴結送行的官員都已經回去了,路上隻剩了我們兄妹倆,二哥越行越緩,到最後索性住了馬,隻是默默地看我。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也隻得低著頭不做聲,心裏有些害怕二哥會怪我,畢竟老楊林是我們的殺父仇人,我竟對他動了惻隱之心,甚至……我暗自歎了口氣,若是爹爹知道了,怕是會怪我吧……
“小丫,”二哥終是開口了,他就要回家和娘、大哥、嫂子團聚了,分明是件好事,可二哥說出話來,卻是這樣沉重,“你一個人在這兒,一切都要小心,不要仗著靠山王寵你,就什麽都不怕。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那些小人行事,實在防不勝防的……”二哥說一句,我便點一下頭。二哥沒有責我,句句都是擔心,我心裏感動,隻是說不出話來。二哥忽地又歎了一聲,接道,“其實,我也不用囑咐你什麽,這些,小丫都懂吧……”二哥住了話,到底攏了馬韁,揚鞭準備走了。
我終是不舍,忍不住喊了一聲:“二哥!”
二哥回身衝我點點頭,說了最後一句:“小丫,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壽辰,你一定要回來!”說罷,手起鞭落,黃驃馬飛也似地去了。
我一個人落在後頭看著,心上是一陣又一陣的翻湧,卻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是酸?是苦?又或,隻是難舍難分呢……
二哥走了,靠山王府的那座小院,隻剩了我一個人,一天十二個時辰,實在有些悶。老楊林最近不知因著什麽事兒,像是特別忙些,雖然每日都會來,但總是坐坐就走了,也不得陪我多說幾句話。二哥不在,我也懶得出門,隻好在院裏從東晃到西,從南晃到北,把每棵樹有幾跟樹枝幾個花骨朵都搞清楚了,又開始往小湖裏扔石子兒,計算著要幾天才能把這小湖填滿。
忽然有一天,我正悶得發慌,有一個小太監急匆匆氣喘籲籲地衝到了我的小院,還來不及實成地喘上口氣,要緊先跟我回話:“殿下!王爺有請!”
我有些奇怪,我和二哥到了這王府,老楊林要看我們,基本都是自個兒過來的,這還是第一次派人來請我出去。我心下疑惑,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兒,當下就跟著那小太監往院外頭走去。
小太監領著我,徑直到了王府側邊的內教場。我四下掃了一眼,教場上已有了好些人,看衣飾甚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應該是中東那地方來的。
老楊林正站在隊伍前頭,親自看著人把一輛四麵都有板壁圍起的馬車卸下來。一看見我,立即揚手叫我。我便跑過去,問道:“父王,您叫瑤兒來是什麽事啊?”
老楊林笑嗬嗬地擺擺手,道:“瑤兒先莫問,略等等,一會兒就知道了。”
我也禁不住笑,老楊林這些天像是越來越有童心了,還要賣個關子。
我點點頭,便在一邊站好,瞧著那些人一邊吆喝一邊七手八腳地去板壁。眾人齊心,不多久,一側的板壁已卸了下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車子動了動,一聲馬嘶從裏頭傳出,龍吟般清越高亢。
我被這一聲馬嘶吸引,禁不住朝那輛車走了一步。這時,馬車的板壁已盡數去除,我看清了車子裏麵的情景。
一匹白馬!
我張大嘴巴,又驚又羨地看著它。它好美啊!渾身上下雪白,沒有一點雜色,那一身鬃毛在陽光下呈現出銀一般的光澤,一雙眼睛卻是鮮紅的,四下轉動之時,好像能通人性。
“瑤兒,可還喜歡這馬?”老楊林哈哈地笑著,大聲問我。
“父王!這馬是給瑤兒的嗎?”我心頭狂喜,雖然明知再不會有其他,但還是禁不住要問一遍確認。
“當然是給你的!”老楊林笑得那雙三角眼都快沒到皺紋裏去了,顯然,他的喜悅一點都不比我少,“這是波斯商人遠道送來的,還喜歡吧?”
我隻是沒命地點頭。一旁奇裝異服的波斯商人走了上來,為首的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道:“馬叫踏雪玉兔駒,踏雪,是因為,它的蹄輕,踩在雪地上也不留痕。玉兔……”
波斯商人還要往下說,我已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我知道!玉兔是因著它的鬃毛和眼睛!”我一邊說,一邊朝那匹馬跑去。
我剛跑出幾步,那波斯商人竟在我身後大喊了起來:“小姐!慢!這馬認主!”
我一愣,好馬欺生、認主,這些我是知道的,經他這一說,不覺心下有些惴惴。再一看前頭,已有人把踏雪玉兔駒帶下了車,但沒有人敢近它的身,早早地躲開了,隻是遙遙牽著韁繩。這麽一來,我成了離它最近的人,我在看它,它也在看我。凝視著那雙紅眼睛,我漸漸地覺得周圍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它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也隻有它,整個世界便隻剩下了我們兩個。我不知不覺地朝它走去,它沒有動,依舊看著我。終於,我離它隻有一步之遙了。我收了步子,就近地看它,我可以聽到它的喘息聲,它的鼻息溫熱地噴在我的臉上。我朝它伸出手,它低頭看了看,低低地“嗚”了一聲,上下晃著頭,終於朝我探出頭,我感覺到它冰涼的鼻心貼在我的手上,我對著它笑,朝它走出了最後一步,把臉靠上它的脖子,雙手捧住它的頭,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紅眼睛微微眯起,鼻息也輕緩了不少。我踮起腳,吻了一下它的額頭。它倏地睜開眼睛看我,我便知道,我可以騎它了。
我走到它的身邊,它的背上還沒有鞍轡,可我不在乎。伸手一撐它的背,身子已淩空翻了上去,穩穩地坐在馬背上,低頭往下看,老楊林笑著連聲說好,那幾個波斯商人麵上都有了驚異之色。我衝他們一笑,雙腿夾緊馬背,手拉過它身上唯一的一根簡易韁繩,喊了一聲“駕!”踏雪玉兔駒應聲而走,教場頗大,它繞教場一周,竟連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我控著它回到老楊林麵前站好,“噌”地跳下馬背,心裏高興,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老楊林的手臂,甜甜道了一聲:“瑤兒謝謝父王!”
老楊林高興得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攬在懷裏,低頭看我,輕聲道:“為父的一直想送你匹馬,雖沒問你的喜好,但想著瑤兒大約是喜歡白馬的。”
我有些驚訝,在他的懷裏仰起頭,問道:“父王是怎麽知道的?”
老楊林捋著長須,笑得頗有幾分得意,回答我道:“瑤兒往日喜穿的衣服多是白色或是淺色,喜用的首飾也多是銀飾、珍珠,很少見你用金飾,所以老夫想,白馬一定是瑤兒心頭所喜。”
聽了老楊林這一番緩緩道來,我的心頭滿是感動,像老楊林那樣的大男人,竟會注意我這些瑣事,隻為了給我一個驚喜……我倚在他的懷裏,有一種久違的幸福悄悄蔓上我的心頭,然而,我的心也隨之顫抖了起來,越來越重的不安,幾乎消褪了那份幸福感,讓我全然不知所措。
自從有了踏雪玉兔駒,老楊林常帶著我跑馬練武,我不由得想,前陣子他那般忙,莫不是因著要找這匹馬的緣故,如今馬兒到了,他又能得閑了。
我很喜歡跟著老楊林外出,騎著馬比誰跑得更快。老楊林那匹馬也是萬裏挑一的寶馬,兩騎馬常常齊頭並進。到後來,就算真的能勝他一步半步的,我也情願略收韁繩要和他並行。我喜歡騎在馬上一路飛馳,偶爾扭頭看他,聽他笑責我調皮。
除了騎馬,便是練武了,老楊林這輩子精了兩樣兵器,上半輩子的槍,和下半輩子的囚龍棍。囚龍棍與我的雙鐧多有相似之處,老楊林一路一路地教我,還和我一起揣摩怎樣把囚龍棍的招數化入鐧法中。
閑下來時,我有時會唱那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陪爹爹騎騎馬來練練武……雖然我仍是走調,可老楊林卻極喜歡聽,無論我唱幾遍,他都能聽得搖頭晃腦的,捋著長須笑個不住。
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已是九月了。娘的壽誕在即,我也須得回去了。可我想了幾回,每日起床都想,今日要跟老楊林說,晚上睡覺又想,明日要說。說來說去,九月十三了,我還是沒能開出這口。最近,老楊林不知因著什麽事,來看我時總是喜孜孜的,我瞧著他眯縫起眼睛衝我笑,那回家的話竟是怎麽也說不出口。
又過了兩日,十五了,老楊林一下殿就過來了,特意要帶我出城看月亮。我們騎了馬,兩個長隨挑著酒菜跟著,一路出城,去了郊外的水野亭。
下了馬,長隨布好了酒菜,我和老楊林便對麵坐下,邊吃酒菜邊看月亮,雖不是中秋,但因是十五,月亮也頗圓,玉盤似地掛在夜幕中。水野亭依林傍水,本就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兩個長隨又早躲得遠遠的,亭中隻留了我和老楊林,那一段融融的溫情,直籠了整個水野亭。
老楊林笑嗬嗬地一杯接一杯喝著酒,我是不喜喝酒的,但也淺淺斟了一杯作陪。老楊林喝得很快,一杯喝完,便又自己再斟上一杯,吃兩口菜,端起杯來,又是一飲而盡。到得夜半,月色越發地好了起來,老楊林的麵上也有了醺然醉意。
很晚了,我有些困,沒忍住一個哈欠,趕緊用手掩住嘴。老楊林雖喝了酒,眼神卻照舊犀利,一眼瞧見了,嗬嗬地取笑起我來:“瑤兒還年輕,精神頭兒怎麽還不及老夫。”
我也笑了,起身走到他的身邊,捧著酒盞替他斟滿了酒,端起送到他手裏,笑道:“瑤兒怎能及得父王!父王這一生戎馬,大戰小仗無數,多少人景仰!”我說的這話是真心的,功也罷過也罷,靠山王這一生的豐功偉績,任誰都不能抹煞。
老楊林仰天長笑了起來,回轉頭來,隻是瞧著我,道:“老夫這一輩子,這樣的話聽過不下千百遍,獨是今天,聽瑤兒說來,最是開懷!”說罷,一仰脖子,把我剛斟的酒一口飲盡,伸手輕撫我的肩頭,眯著眼笑道,“還是女兒好。”
我聽他說得高興,心頭卻猛然抖顫了一下,不敢再看他,隻是低頭看著手裏的酒盞發呆。明明是毫不掩飾的寵溺,卻教我不敢麵對,心下又是擔憂,又是害怕,一時竟起了個念頭,想要避開老楊林帶笑的目光。這個念頭乍起,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偏生卻越來越鮮明,越來越迫切,逼得我未及多想,張口道:“父王,瑤兒有一事相求。”
老楊林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有什麽事,瑤兒但說無妨。”
我的頭垂得越發低了,不敢去觸碰對麵那雙殷切的眼睛,隻怕甫一對上,我打定的主意又要變卦了:“父王,瑤兒想回家一趟……”我的聲音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剛說了這一句,又緊著往下接,“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壽辰,瑤兒答應過二哥要回去的……”
我深埋著頭,看不見老楊林的臉色,隻瞧見他握杯的手忽地頓了,就在半空中停了好半晌。我的心也像是和他的手一樣,不上不下地懸在了半中間兒,雖是分外難受,可我還是不肯抬頭。若說出那句話之前我心中的害怕還是隱隱約約的不甚分明,那到了此刻,那一份強烈的憂懼已讓我無法忽視。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個膽小鬼,可現在看來,怕是要重新審視了……
老楊林終是歎了口氣,手一軟,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探手從我的掌中接過酒盞,自己斟了一杯,又是一歎。我的手已是不可控製地顫抖了起來,手背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熱。他端起酒杯送到唇邊,卻又頓住了,像是一時出神,忘了去飲它。怔了半晌,才低聲道:“這也是人之常情,瑤兒當回便回吧,替老夫向你娘賀壽。”
我仍是不敢抬頭,深深地點了點,默然無語。
“隻是……”老楊林忽地又高興起來,仰頭把杯中的酒倒入嘴中,咂巴著抿了下,接道,“隻是老夫希望瑤兒晚三天再走。”
我沒想到老楊林會這樣說,不覺一愣,忍不住抬起了頭。他並沒有在看我,隻是望著手裏已經空了的酒杯笑。我正暗自慶幸,他卻突然把那笑臉轉向了我。我猝不及防,眼睛不知道往哪裏看,手心已又是一片冰涼。
隻聽老楊林笑著接道:“反正,以踏雪玉兔駒的腳力,再晚兩天也是趕得及的。”
我無言以對,總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傷了老父親的心,戰栗中隻是愧疚不住。
我終是點了下頭,老楊林又“哈哈”笑了起來,大聲道:“來!瑤兒別呆站著!給為父斟酒!”
我依言捧起酒盞,把最後幾滴殘酒傾入了他的杯中,心頭像是萬根尖刺在紮著。我隻能不停地對自己重複:麵前的這個人不是我爹爹,而是殺害我爹爹的凶手……
作者有話要說:偶到新晉榜首了 (*^__^*) 嘻嘻~~ 謝謝大家的支持~~~~從今天到偶下新晉榜(貌似應該是6/24),每天更兩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向親們表示感謝的說~~~~~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38 樓] | Posted:2009-01-08 12:16|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三十八章
小秦瑤回轉曆城 眾英雄登門賀壽
三天很快便過去了,老楊林照常每日來看我,這幾天過去,我反倒遲疑起來,拖著不願收拾行裝。倒是老楊林差了幾個宮女婆子來替我打點,又送來了幾大箱賀禮,說是他送給娘的。
到得第四天上,竟有了意外之事。我的院兒裏忽然來了一隊太監,模樣比靠山王府上的更加趾高氣昂,打橫捧著塊黃緞子,一進來就要我接旨。我伏在地上,聽那太監拿捏著聲調高聲宣讀,好半天才明白了這聖旨的意思: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承皇叔所請,今特封山東秦瑤為楊花公主,自此為皇叔靠山王之女,入族譜。”
這一道旨意,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楊林之前的那十二家太保,都不曾由朝廷冊封,也從未聽說過能入族譜……可這次……
我還在發呆,一旁的小太監已趕著提醒我快快領旨謝恩。我不及多想,隻好先稱謝接了旨意,轉手交給了一旁的宮女,自有幾個宮女趕著進屋排了香案供起。又有數隊小太監魚貫捧入公主的一應器物服色,從朝服到銅鏡、梳妝匣,一樣都不少。我仍是有些怔,那些皇城的太監諂媚著給我道喜,我也隻是含混地應著,腦子裏始終沒有想明白,為何老楊林不曾給那十二家太保的東西,卻給了我。
過了午,估算著老楊林要下殿來了,一眾宮女仆婦趕著過來替我換衣裳,一套簇新的公主常服。雖是常服,也已很是華麗,珠環翠繞,錦緞絲繡,但在於我,卻不過是沉重的累贅,繁複的頭飾太重,層層疊疊的華麗衣裙又限製了我的行動。
一切妥當,我便坐在窗前候著,穿著這樣的衣服,除了坐著,我似乎什麽都不會做了。不大一刻,老楊林到了,一進院門就笑嗬嗬地嚷嚷:“孤家的楊花公主呢?快來給老夫瞧瞧。”
我仍是坐著未動,他便自己打簾進來了,眼睛盯著我,很是瞧了一陣,才笑道:“果然,穿著這身衣服,瑤兒也是美人。”
一聽這話,我禁不住拋開滿心的煩悶,失笑起來,老楊林說的,雖是誇我,言下之意,豈不是說我原本不是美人,如今靠了這衣服才勉強美了。
我明知老楊林絕無此心,還是忍不住玩笑一句,抬眼望著他笑道:“父王,那瑤兒沒有穿這身衣服呢?就不美了嗎?”
老楊林一怔,一邊邁步一邊打起了哈哈:“這……也美……也美……”
我瞧著老楊林走到我身旁坐了,他麵上那一副尷尬的神色,教我禁不住捧腹笑了起來。一不留神,頭上插的那許多釵環鬆了,我不得已止了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金釵已是斜斜地掛在一邊了。我隻好抿著嘴,試圖拿手去重新插好它,可好半天都沒能弄好,隻攪得頭上越發亂成一團。
我沒奈何,起身打算去找鏡子,老楊林已先走了過來。他看著我一臉的苦相,麵上一掃先前的尷尬之色,眯著眼睛隻是笑。我賭氣重又坐了下來,轉開眼睛不去看他,頭上也不管了,亂就亂著吧,反正唯一看到的人已是笑過了。
我這麽一破罐兒破摔,老楊林倒收了笑,哄孩子似地輕聲安慰我,自己便伸出手來替我理頭上的金釵。我本來乖乖地站著不動,不想老楊林勁兒大,又從沒弄過這些,用力一插,痛得我抱著頭喊了起來。老楊林趕緊收了力,手下越發小心,那一根金釵此刻在他手裏,好像比他的囚龍棍還重上百倍,直弄得他鬢邊冒汗,金釵才總算勉強穩在了我的頭發上。
“好了……”老楊林長舒了一口氣,往椅子上一癱,伸手抹去了額上的汗。
我抬手摸了摸,雖明知頭發還是亂得很,但還是笑著向他行了個禮:“謝謝父王!”
老楊林後背靠著椅子,卻把脖子扭向我,這一看又是目不轉睛。我被他瞧得害羞起來,不由得垂下頭去。好半晌,聽到對麵輕咳了一聲,像是要緩解氣氛似的,老楊林不太自然地笑著,開口道:“瑤兒可還喜歡這個封號?”
我沒能忍住一個白眼,楊花公主……水性楊花麽……心裏雖在嘀咕,麵上還是勉強忍下了,笑道:“瑤兒喜歡。”
老楊林那般精明的人,這一刻,不知怎麽的,竟沒能看出我裝假,反倒得意道:“老夫也覺得甚好,這封號,前半個是老夫的主意,後半個是皇上的主意,現下合在一起,給瑤兒正好。”
我心裏突地一顫,前半個……楊?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封號的非比尋常,“楊”乃是國姓,在楊廣當政的隋朝,賜下“楊”姓,可說是莫大的恩寵。我悄悄朝老楊林瞥了一眼,隻瞧見他那一臉的誌得意滿,楊……他的心裏,或許是想讓我和二哥改姓“楊”的吧……隻是怕我們不肯,便用了個折中的法子。老楊林這一番苦心,雖是旨在束住我和二哥,可我的心裏,卻恨不起來……
老楊林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瑤兒,等王兒回來,也是這般。冊封的旨意老夫已請下了,王兒封為易王。”
我暗自點頭,“易”,木易為楊,是怕“楊王”太招搖了吧……
老楊林還在說著話,他並不是健談的人,到後來,已是無話可說,他卻仍不願意走。我終於忍不住勸道:“父王,已經很晚了,您還是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上殿。”
老楊林嘴上應著,身子卻仍是沒動。桌上點著的蠟燭就快滅了,我起身又新點了一支,一回身,見老楊林正朝我望著,但眼裏卻像是並沒有我,而隻是看著那一簇跳動的火苗,好半天才歎道:“瑤兒明日就要回去了。”
我點點頭,已是十九了,也是該走了。看了一眼老楊林,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他為什麽不肯走,他是在等我說那句話吧……說那句什麽時候回來的話……
我心裏雖是明白,但這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娘的壽宴過後,離二哥他們大反山東的日子已是不遠了,這一走,我應該就不會回來了吧……這一想,我心下便不受控製地生出百般的不舍來,心頭一驚,趕緊打點精神想壓下這番不應當有的感情,可飄忽的目光掃過老楊林,看著他往日威風凜凜霸氣十足的麵容,此刻黯然神傷,幾分期盼,幾分落寞……罷罷,今日就放任自己吧……我壓下一聲歎息,走到老楊林身邊,扳著他的胳膊依偎著他,輕聲道:“父王,瑤兒會想你的……”
老楊林恍惚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終是說出了口:“早些回來……”
一整個晚上,老楊林都沒有離開,我依著他坐著,也是徹夜無眠。這些天,他待我的好一一浮上心頭,總是寵溺的笑顏,毫不掩飾的偏袒,還有,傾心的父愛……
我是不能接受這份愛的,可是,我卻沒法控製自己不受感動……
第二天一早,老楊林頂著深深的黑眼圈上殿去了。畢竟年紀大了,一夜無眠,麵上滿是疲憊。他走時沒有跟我說一句話,隻是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期待的那句壽宴過後就回來的話,我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他走後,我一個人呆了半晌,卸了身上所有的首飾,換過了衣服,夢遊似地走出了屋子,昨日送來的華服器物,還有老楊林備下的諸多賀禮,我一樣都沒有帶。隻拿了我自己的一個小包裹,牽出踏雪玉兔駒,悄悄地出了王府,啟程回家了。
踏雪玉兔駒真是寶馬良駒,第二天中午,我拍響了家裏的大門。出來應門的是大哥,瞧見我,滿麵的欣喜,趕著替我帶過馬,把我拉進家門。二哥也聽到了聲音,出來看見是我,那又驚又喜的神情,把我兩夜沒睡又加連夜趕路的疲憊都驅走了。大哥和二哥瞧見我的踏雪玉兔駒,都是讚羨。二哥是愛馬的人,不肯讓下人碰它,親自牽了,兄妹三人一起,把踏雪玉兔駒帶到馬房。
一到馬房,我竟瞧見了一匹久違的熟馬,和我的踏雪玉兔駒一樣渾身雪白,正安安分分地站在二哥的黃驃馬身旁。這是……閃電白龍駒!小羅成已經到了嗎?
我指著閃電白龍駒詢問地朝二哥看了一眼,二哥點點頭,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一個急促的腳步聲跑著就朝這裏過來了。這腳步聲很是耳熟,我自己做的靴子,隔了多久也不會忘的。
我忙跑出去,遠遠地看到一個頭戴紫金冠,身披銀絲白錦戰袍的少年,正疾步跑著往這邊來。翼州一別,也有年餘了,再見到他,我也很高興,踮著腳揚手喊他:“小羅成!”
大哥和二哥也隨後走了出來,站在門邊含笑看我們。不料遠遠跑著的那個家夥,一眼瞧見大哥和二哥,步下立即頓了,背負雙手,一步三搖地踱起了方步。我笑得直打跌,當下跑過去拽住他,指著他的鼻子哈哈地笑,大聲道:“臭羅成!裝模作樣!”
大哥和二哥也走了過來,含笑看著我們,和小羅成打過了招呼,就回屋去了。我見到小羅成,心裏高興,不想就回去,便拉著他一路閑逛,帶他看家裏新建的院子。
小羅成穿著我給他做的那雙靴子,走起路來分外神氣,如今他比我高了好些,我站在他身邊比了比,這高度之差,不全是我那雙靴子的功勞。想想也對,小羅成這個年紀的男孩,正是發育最快竄個頭的時候,一年不見,小羅成肯定也長高了不少。
“你還穿著這雙靴子呀!”我指著小羅成的靴子喜孜孜地笑道。
“嗯。”不知怎麽的,小羅成一聽這話,皺起鼻子,一臉苦相,“都沒有替換的……”
我“噗嗤”笑出了聲,仔細瞧了瞧他那雙靴子,側麵有好幾處磨得起了舊,和他身上那一套華貴的袍子極不相稱,難道這孩子穿著這靴子就一直不肯換的嗎……我捂著嘴笑,全然無視小羅成聳起的眉心,笑舒服了,大模大樣地踮腳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兒!這次你既來了,我一定再給你做幾雙!”
“真的?”我好不容易止了笑,這會兒小羅成那番欣喜的模樣又讓我憋不住了,這個孩子,眉心還蹙著忘了展開,眼裏就晶亮亮地閃著笑意了。
“真的!”我肯定地點點頭,心下盤算明日就去鞋匠鋪,弄幾雙半成品靴子來,我給加工一下,再讓鞋匠收個尾,就成了。
我們正說著話,忽然聽見大門外又有人敲門。我和小羅成從後頭轉了回來,一眼瞥見大哥和二哥已迎著兩個人進門來。小羅成比我高,一眼就瞧清楚了,說是兩個道士。我心裏一動,道士……不會是他們兩個吧!
我趕著跑了過去,正聽見一個渾厚穩重的嗓音說道:“秦爺,單二員外差貧道師兄弟來說一聲,二員外和眾位朋友怕過來擾了老太太,暫歇在賈柳店,候吉時到了,再一起過來給老太太拜壽。”
二哥忙趕著讓,謙道:“單二哥太客氣了,還專程煩兩位道長跑一趟。兩位道長請屋裏坐,喝杯茶,秦瓊便隨兩位道長去賈柳店,拜望單二哥和眾位兄弟。”
聽二哥說到這裏,我已是看清了,那兩個道士果然就是魏征和徐茂功兩人。小羅成不認識他們,在我身邊疑惑地問:“怎麽表哥還認識道士?”
我忍不住笑,忙衝他擺手,笑道:“他們兩個可不是什麽道士,是冒牌兒的!”
本來二哥和魏征、徐茂功在說他們的話,我和小羅成在說悄悄話,兩下裏井水不犯河水。不料我剛說這話,那邊四個人的話忽然住了,默著沒人開口,我笑得有些忘形,那“冒牌的”三字說得響了些,這一下,那頭四個人都在朝我們看了。
我心說這下可要糟……可到了這個時候,也沒奈何,躲又躲不了,跑也不能跑,隻好和小羅成一起,故作大方地迎了上去。到了他們麵前,雙手抱拳,一躬到地,嘴裏道:“魏道長!徐道長!小瑤這廂有禮了!”
魏征和徐茂功看到我,甩了甩拂塵,也見了禮,口稱:“秦姑娘!”
我偷眼瞧了瞧那兩人,魏征還是跟幾年前我初見他時一樣,一副冷麵冷臉,教人探不出深淺,徐茂功卻有些不同了,可我在旁看著,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同。他還和以前一樣,淺淺上揚的唇角總像是帶著幾分笑,雙眼慵懶地半闔,若不是那雙眼睛偶爾倏然睜開,劃過一道清朗的神韻,他白淨的臉兒就跟孩子似的,喜怒哀樂都形於色,好像什麽都藏不住。
二哥忙著給小羅成引見,聽說這是北平王羅藝的公子,就連徐茂功的眼睛也睜開了,凝注在小羅成的臉上,不動聲色地上下掃了掃。我不禁想起當年在東嶽廟看見的那首打油詩,“羅”也在其上。
五個人進了屋,分賓主坐定,自有丫鬟奉了茶上來。魏征捧起茶來喝了一口,讚道:“雨前龍井,好茶!”
二哥笑道:“這還是年前單二哥遣人送來的,魏道長喜歡,我這裏還有多的,就讓人給魏道長帶些去。”
魏征點頭稱謝。我端著杯子,正要喝茶,忽然覺得好像總有什麽在看我。我從杯子上頭抬起眼睛,四下一掃,恰看見徐茂功忙忙然移開的目光。我心下納悶兒,這老道盯著我瞧什麽?我低頭看了看身上,沒有異樣啊?穿戴樸素是樸素了點,可很整齊,沒什麽毛病……那這老道是什麽意思呢?
喝了茶,二哥便要往賈柳店去。小羅成嘴上雖不說,麵上卻是一番迫切了,顯然也是想去湊熱鬧。至於我……我早就等不及了……勇哥哥……勇哥哥已經到賈柳店了吧……我好想見他……
二哥沒有問我們,卻默許了我和小羅成隨行。大哥留在家中照顧,我和二哥、小羅成、魏征、徐茂功,一行五人,騎上馬,便向賈柳店去了。
不一刻,便到了賈柳店。說起賈柳店,其實就是賈閏甫和柳周臣兩個人開的。這幾年,鞭仗行生意不錯,兩人便又開了這酒樓,就連夥計柳周臣也升級做了老板,生意紅火,小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的。
賈閏甫早已在大堂候著了,二哥是老熟人,一到便讓兩個老板殷勤地迎了進去,親自領著上了樓。
還沒到樓上,我就聽到上頭吆喝聲、談笑聲、劃拳聲……鬧得不可開交。我瞥了一眼小羅成,先前在家裏的時候,是他切切地要來的,可現在到了這裏,一聽那上頭的亂勁兒,小羅成的眉卻擰起了,嘴角微微一撇,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衝他翻了個白眼,還沒說話,他已展了眉頭,朝我連連擺手。我禁不住失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我又說他拿小王爺架子,忙不迭地否認。
到了樓上,寬敞的大堂裏,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十幾張桌子都坐滿了。我一路瞧去,看到上首的第一張桌子,目光就像被膠住了,再也移不開了。
我還呆站著,二哥、魏征和徐茂功已朝上首的桌子走了去,我看見單雄信起身和二哥打著招呼,單雄信左手邊是小謝弟弟,瞧見二哥,便立即起身讓座。二哥未及坐,卻先和另一邊的男子打招呼,隔著那麽遠,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下,我卻獨獨聽到了那一聲清越的稱呼:“秦二哥!”
自從少華山一別,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可今天,真的見到了,我卻又膽怯起來,看他和二哥、單雄信、小謝弟弟他們一起談話,我竟猶豫著不敢走過去。正在恍惚間,忽地聽到了小羅成的聲音:“小丫頭,你怎麽了?”我搖了搖頭,卻不知怎麽回答,他顯然錯會了我的意思,隻以為我不願去上首的桌子落座,便拉著我,指了指末尾的桌子,招呼我道,“我們去那邊坐吧。”
我點點頭,迷迷糊糊地任由小羅成把我拉了去。雖是坐好了,但對著一桌子的酒菜,我卻全沒有胃口,眼睛雖不在看那裏,可我的耳朵卻總是在試圖捕捉那個清澈的聲音。小羅成好像在我身邊說著什麽,我卻沒有注意到,似乎,除了那個聲音,其他任何聲響都像是過眼雲煙,一飄即散了。
“瑤瑤。”
忽然,一聲輕吟般的低語在我耳邊響起,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可我一轉眸,便瞧見了他……他站在我的麵前,那雙眼睛裏滿含熱切,唇邊的淺笑幾乎讓我的心停止了跳動……
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牽起了我的手,我的臉燒得滾燙,深埋下頭,目光不敢和任何人相觸。我聽到有人笑了起來,那是單雄信的聲音:“看來,下一次咱們這些人聚會,就當是王賢弟和秦姑娘的喜酒了。”
他淡淡笑了笑,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反而輕輕擁住了我。我心裏混亂不堪,他也是世家名公,極講求禮節的人,今天卻毫不避忌,我的心裏悄悄地蔓起了難以言喻的幸福和甜蜜,是因為和我一樣的相思甚苦,使得他今天沒有辦法克製了吧?
身旁突然傳來“叭”的一聲悶響,有人的杯子碎了?我已全無心思他顧,我的眼裏,隻有他那一雙明眸。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39 樓] | Posted:2009-01-08 12:17|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三十九章
月不醉人人自醉 夜不傷心心已傷
“月色真美……”
我和王伯當沒有留在賈柳店,這麽多雙眼睛,我隻覺得臉像火燒似的,坐立不安。王伯當沒有顧及別人的目光,牽著我的手就把我帶出了賈柳店,騎著馬,在曆城已少見人跡的巷子裏漫步。兩人雖是各乘著自己的馬,但王伯當的手始終攬著我的腰際不肯鬆開。感覺著他的氣息,我的身子就軟了,倚在他的懷裏,微微仰頭,看到他在晚風中微微顫動的發絲。他總像是心有靈犀似的,知道我在看他,便垂下頭對我一笑。我凝視著他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歎息似地呢喃。
他的眼睛彎了起來,輕輕地俯了上來,就近地看著我,我看見他在笑。他的聲音已在我的耳邊響起,在這靜謐的夜中,這輕悄的聲音,已不像是從他的嘴中吐出,而更像是隨風蔓入我的心田。
“哪兒有什麽月色啊?”他的眼裏波光似地漾起一片笑意。
我終於抬頭看了看天,自己也禁不住失笑起來。今晚的天是灰蒙蒙的,沒有星星,月亮也隻有朦朧的一片慘白,從厚厚的雲層後勉強地透出。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模糊地笑:“月色,就在這裏……”他的一身素白袍子迎風而舞,仿佛這滿目的黑暗也無法浸染那一分高潔的白。
他的臉隱隱泛起了一層紅暈,眼睛隻是看我,好像在渴望著什麽,那雙眼裏有一種迫切。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忽然,有一種溫熱的氣息靜靜地暈上我的臉頰,我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動,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了全然的空明。那一絲溫暖終於落到了我的唇上,細密地流連。我仰起頭,迎合這一絲溫暖,它便漸漸地把我整個的包裹,我仿佛化成了無形,融入了這一片黑暗,隻有身旁那一抹白與我繾綣纏繞。
“我想你……”這三個字沒有經過任何感官,仿佛是心靈的交匯,從他的心上緩緩淌出,而我,便感覺到了。
不知不覺中,我的眼前漸漸模糊,有一片濕潤的霧氣迷蒙了我的視野。他微微抬起身子,我知道他在看我,我朝著那個朦朧的影子笑。那一片柔軟的溫暖又覆上了我的眼睛,輕輕地啄去了我的淚。霧氣消隱,我隻看到他盈著柔情的眼睛。
夜深了,我知道我們該回去了,可我卻遲遲開不出口,我還不願意離開……這隻屬於兩個人的世界……他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仍然沒有放開我,隻是用攬著我的左手替我拉過了馬韁。我便依偎在他的懷裏,仍由他駕著我們的兩匹馬。我並不在乎我們的目的地,是他在引路,無論去哪兒,都是最美妙的天堂。
忽然,一陣呼喝聲闖入了我們的靜謐世界,我這才注意到,我們離賈柳店已經不遠了。我又害羞起來,輕輕推了一下他。他一笑,手臂用力,緊緊地擁了我一下,才放開了我。左手抽回時,將踏雪玉兔駒的馬韁留在了我的手裏,還有他手心裏的餘溫。
我乘在馬上,幾乎要把臉埋入馬兒的鬃毛中了。踏雪玉兔駒也像是感覺到了我羞澀的幸福,步子邁得極慢。直到我身旁那匹黑白相間的馬忽地緊張起來,我聽到他一聲低呼,馬兒便朝前急衝而去。
見到他這樣,我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趕忙一緊韁繩,隨後而去。
賈柳店前,已經站了好多人,剛才還在樓上喝酒的綠林英雄,此刻都聚在樓下。那些人見到王伯當,便主動讓開了路,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人群。
人群中央的情景,我一看就呆住了。
小羅成和單雄信各在一邊站著,小羅成雙手握槍,麵上像凝著寒霜似的,冰冷一片,隻有眼裏隱隱有怒火。單雄信倒提著他的槊,微微弓著身子,一隻手護著腿部,從張開的手指間不停地有鮮血湧出,一雙眼睛隻瞪著小羅成,仿佛隨時都準備再撲上去一般。二哥站在兩人的中間,一手攔著單雄信,身子對著小羅成,氣得臉都青了。
見此情景,王伯當眉一擰,便走了過去,站在單雄信的身邊。小羅成一眼瞧見單雄信有了幫手,槍一擺,左手一提韁,看架勢好像又要衝上去一般。二哥一把拽住小羅成的馬韁,怒喝了一聲:“你還想幹什麽!”
羅成轉眼望二哥,憤憤地喊道:“表哥!”
二哥握著馬韁的手都在顫,咬牙怒道:“單二哥是我的恩人,你再胡鬧,我就沒有你這個表弟!”
二哥這話又狠又絕,小羅成的眼圈立即紅了,他張開嘴,好像想說什麽,但看看二哥,終是沒說出來。他用力扭過頭,伸手從二哥手裏搶過馬韁,兩腿一夾,閃電白龍駒箭一般地竄出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哥看著小羅成走遠,臉上越發白了,無意識地拉緊了韁繩,黃驃馬甩了甩脖子,但終於是沒有追隨小羅成而去。二哥拉回了馬,走到單雄信身邊,彎腰替他查看傷勢,幫他包紮傷口。人群漸漸地散了,有幾個人已開始嚷嚷著要回樓上喝酒。我呆立在店前,看著所有人好像都把一個人給忘了,小羅成負氣而走,就沒有人管他了嗎?
王伯當和二哥一起把單雄信扶下了馬,瞧我還愣愣地坐在馬上,便朝我招了招手,喊我道:“瑤瑤,過來。”
我沒有動,從王伯當身上看到二哥身上,可沒有一個人有意思要去追小羅成。我正拿不定主意,一騎快馬忽然全速衝了過來,是大哥!
大哥一眼瞧見二哥,徑直走過來,急道:“二弟,出了什麽事?方才羅家表弟到家,拜別了娘,連隨從也未及帶就走了,娘說什麽也留不住……”
二哥一聽這話,立時著了急,頓足道:“這下豈不成仇!”
我瞧著二哥著急的樣子,一扯馬韁,大聲道:“大哥!二哥!莫要著急,我去追他回來!”說罷,我撥馬就走。
從曆城去翼州,隻有一條路可走。小羅成剛才回家耽擱了一陣,我抄近路,又加著踏雪玉兔駒的腳力,要追上他應是不難。我一邊想著,一邊狠命拍馬。踏雪玉兔駒四蹄翻飛,宛若足生雙翅一般,風馳電掣地前行。
一直跑出了老遠,我才終於瞧見了閃電白龍駒的蹤影。濃重的夜色下,一人一騎,孤獨地飛奔,我遠遠看著,心下竟生出了幾分淒涼。不敢多想,當下催馬趕去。眼看著就要追上他了,小羅成忽地狠加了一鞭,閃電白龍駒發狠地奔了起來,我們之間的距離竟又拉開了。
“小羅成!”我一邊狠命打馬,一邊高聲喊道,“是我啊,臭羅成!你連我都不理了嗎?”
前頭閃電白龍駒的馬蹄一滯,我知道他是聽到了我的喊聲,本以為他會停下,卻不料他又狠狠一鞭,閃電白龍駒載著他,拚了命地朝前飛奔。
我無可奈何,隻能猛催座下的踏雪玉兔駒,我聽到馬兒的呼吸有些沉重起來,不似剛才那般輕盈,我知道它累了,可是這個時候,我和它都不能停下。小羅成這樣飛奔是會有危險的。
我硬起心腸,又是一鞭,踏雪玉兔駒幾乎飛了起來,終於,我和小羅成的距離縮短了。我益發急著趕,又近上了幾分,踏雪玉兔駒和閃電白龍駒齊頭並行了!我眼見小羅成仍是無意住馬,再顧不得其他,冒險從馬上探出身子,去夠他的馬韁。馬兒飛馳,顛簸得很厲害。我把上半身都探了出去,一夠沒夠著,我自己卻失去了平衡,猛烈的搖晃,踏雪玉兔駒的馬韁脫手而去。我來不及再去拉回來,隻得狠命地拽住馬兒的鬃毛。馬兒吃痛,步下開始不穩。我左右搖晃著,拚命壓低身子,好不容易才俯上了踏雪玉兔駒的脖子,死死地勾住它,伸長手臂想去夠韁繩,卻怎麽也夠不著……
“停下!”小羅成終於開了口,嘶聲衝我大喊,“你會摔死的!”
我已經放棄了去夠韁繩,隻能用盡全身力氣趴在馬背上,一邊喊道:“你不停!我也不停!”
“傻瓜!”小羅成怒喊道。
我已經沒有氣力理他了,隻覺得手上越來越軟,好像力氣就快要用盡了……
突然,身旁的閃電白龍駒一聲長嘶,朝前衝出半個馬身,向我靠了過來,一邊減慢腳步。踏雪玉兔駒受它所阻,也不得不慢了下來,兩騎馬終於停住了。
我伏在馬上,全身脫力,隻是不停地喘氣。踏雪玉兔駒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一人一馬,喘成了一團。
忽然有一雙手朝我伸了出來,小羅成粗聲喊道:“扶著我!”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手指從馬鬃上掰開,卻根本沒有力氣去扶他。我聽到小羅成歎了口氣,雙臂使勁,把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又小心地扶我在地上坐好。
我仍是喘氣不止,雖然人已經到了地上,但仿佛還在隨著那馬上下顛簸。我已不知是我在顫,還是地麵在顫了。
小羅成在我身邊蹲下,拉過我的手,低頭看。我的手上已滿是血泡和紅印,看上去頗為嚇人。我尷尬地笑了笑,名將世家出身,又是從小練武,騎馬竟會騎成這個樣子,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我不好意思地想縮手,小羅成卻手指使勁扣住了我的手腕,不讓我縮回去。忽然,我的手上一涼,清涼的感覺減弱了灼燒似的痛楚,我禁不住探頭細看。還沒等我看清,又是一滴涼意。這下,我看得分明了,那是眼淚……是小羅成的淚……
我心裏一驚,不再顧及他的堅持,硬是抽回了手,上上下下摸著帕子。可是,一塊也沒有摸出來。今天出來得急,身上並沒有帶帕子。小羅成怔怔地瞧著我,忽然探手入懷,從貼身的裏衣抽出了一塊帕子,展平,捧在掌心裏,遞到我的麵前,賭氣似地道:“你說,你隻有這一塊帕子的。”
我一眼瞧去,不用細看就知道,是當年我和二哥離開翼州時,我留給他的那一塊。他竟一直帶在身上,還藏得那麽好……
我伸手拿起帕子,便要替他拭淚。他微怔了怔,一扭頭躲開了,伸手搶下帕子,要替我把手上的傷口包紮好。我也犯起了倔脾氣,偏是不肯,定要替他拭淚。兩人爭來奪去,不留神擦上了我的掌心。我禁不住手上一縮,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動作終是頓住了,看了一回,低下頭,把帕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衝他一笑,扳過了他的臉。他的眼裏還有淚,眼睛也是紅的,偏要瞪著眼擺出一副凶狠的冷樣。替他擦完了眼淚,帕子已是濕了,我又交還給他,他團在掌中,摩挲了好一會兒,一咬牙,雙手使勁,把帕子撕成了兩半,用那浸染了淚水的帕子替我包紮手上的傷口。潤濕的帕子,帶著清涼,我的手立時舒服多了。
我們兩個人坐在冰冷的地上,天氣不好,濕氣重,還加著冷,更是難受。我把身上的衣服拉得緊了些,小羅成分明瞧見了,他解下了自己的鬥篷,“嗤啦”一聲扔給我,罩在了我的頭上。我伸手拉了下來,扯平了,本想再還給他,但看他低著頭不吭聲的樣子,又突地有些心酸,不想再拗他的意,把鬥篷理了理,披在自己身上。
“你……剛才……為什麽打架?”我還是憋不住,問了出來。
我問得猶豫,不想小羅成忽然發起狠來,怒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打什麽架!”
我一滯:好吧,是我用詞不當……“你為什麽……跟單二哥生氣?”
小羅成默了一陣,再開口,先前的怒氣已是消失無蹤了,悶悶道:“他是強盜……”
我禁不住笑起來,張嘴就想說他的小王爺架子。不料小羅成好像也猜到了我會說什麽,急急接了下去:“他不知廉恥,還誇耀說強盜是英雄!”
我心說方才在賈柳店,在座的有一多半都是綠林中人,單雄信談的肯定也是綠林中事,誰料想底下還坐著一個翼州小王爺……“他都說什麽了?”我忍笑問道。
“少華山……”小羅成支吾著嘀咕了一句。
我心裏一沉,少華山是王伯當、齊國遠、李如珪的地盤,莫不是單雄信盛讚勇哥哥和解了齊國遠和李如珪,化幹戈為玉帛,把少華山整頓得越來越好嗎?我蹙起眉,瞪著小羅成:“少華山怎麽了?”我可不許任何人說勇哥哥的壞話,哪怕是表哥也不行。
小羅成大約聽出我口氣不對,轉頭瞧了我一眼,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斷喝:“瑤瑤!過來!”
我站起身,遠遠瞧見一個素白的身影。無論在什麽情況下,見到他,我總是很高興的。他這一呼喚,我便想走過去,剛邁開一步,不想被身上的鬥篷絆了一下,我這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我收了步子,轉頭去看他,想把鬥篷還給他,不料這一眼卻讓我吃了一驚。小羅成也正看著我,那雙眼睛分外地亮,好像有淚在悄悄地打轉。我不覺重又蹲下身,問道:“你這又是怎麽了?”
“瑤瑤!”
我聽出了這一聲喊中的怒意,我不解地回頭去看他,他正向我們這邊奔來。離得近了些,我已瞧見,他的臉上也滿是怒氣。
我心裏還在尋思為什麽他要發那麽大的火,他已衝到了我的麵前,也不下馬,從馬上探出手,抓住我狠命地一拉。
他的手碰著我掌心的血泡,我禁不住痛得喊了一聲,他的手一頓,卻沒有減輕力量,反倒把我的手拽得更緊了。小羅成已“噌”地站了起來,抬手去撩他的手。他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往下一格,仗著人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優勢,把小羅成推了開去。
小羅成臉紅了,二話沒說,噔噔噔地就朝他的馬跑去,翻身上馬,到了王伯當麵前,提槍就刺。我一隻手被王伯當拽著,動彈不得,隻得嘴上急著喊道:“小羅成!你瘋了?!你要幹什麽?!”
小羅成不理我,緊緊地抿著嘴,“唰”地就是一槍。
王伯當一手拉著我不得空,沒法舉槍,隻從腰下抽出了佩劍,“嗆啷”一擋。
小羅成也不言語,一杆槍使得風火輪似的滴溜溜地轉,左一槍右一槍,分明用了全力。
我心裏著急,嘴上也不得閑,仗著我對羅家槍的熟悉,不停地提醒王伯當:“勇哥哥,麵門!”“當胸!”“左腋!”……
我說得快,小羅成的槍刺得更快,而且,仿佛我每說一句,他的槍就快上幾分。隻聽“哧”地一聲,王伯當的白袍被小羅成的槍尖劃開了一條寸把長的口子。我使勁地甩手,意思要王伯當放開我,好用兩隻手應敵。可情勢雖然緊急,他卻仍然不肯鬆開我的手。隻聽“當”的一聲,小羅成的五鉤神飛槍撞開了王伯當的劍,長驅直入,刺中了王伯當的右手臂,鮮血,湧了出來……
我看到血,立時慌了,伸手拚命地替王伯當按住傷口,可血還是不停地從我的指縫間湧出。王伯當鐵青著臉,他猛地甩開了我的手,不顧右手臂的傷,腳一勾,探手取下了鞍邊掛著的長槍,衝小羅成甩手就是一槍。
瞧見他們兩個戰在了一處,直把我急得團團亂轉,奔到踏雪玉兔駒身邊就想抽我的鐧。可我卻忘了手上的傷,掌心剛一觸著鐧柄,火辣辣的疼痛讓我幾乎把持不住。小羅成和王伯當還在相鬥,我不顧手上的疼,咬牙再去摘鐧。就在這時,另一騎馬趕到了。
“小瑤!”
我轉頭一看,竟是小謝弟弟,不由又驚又喜地問他:“你怎麽來了?”
小謝弟弟掃了一眼戰成一團的王伯當和小羅成,一邊提槍一邊回答我道:“你走了以後,王三哥不放心,隨著你就去了。徐道長說,若是你和三哥去追,羅公子是一定不會回來的。我就也趕了上來。”
是徐茂功?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隻看著小謝弟弟提著槍衝入了戰團,左邊一格,右邊一架,好不容易把那兩人分開了。
“羅公子!三哥!”小謝弟弟急喊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仍舊更新兩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0 樓] | Posted:2009-01-08 12:19|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章
逢夜半王秦危機 值吉日楊林賀壽
我一步一頓地往回走,隻覺得全身無力,提不起勁兒來,胸口憋悶得難受。抬頭往前看,隻是黑蒙蒙的一片,不辨東西……
小羅成落後我幾步跟著,也不說話。我認識他以來,從沒有看到他如此消沉過,心下不忍,收了收韁,回頭道:“表哥,你先回去吧。”
小羅成抬起頭看我,輕聲道:“那你呢?”
我呼吸一滯,勉強應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過會兒就回去……”
小羅成點了點頭,人卻仍是站著不動。
我怕他心裏還是想不通,撥馬靠了過去,勸道:“表哥,別生二哥的氣。二哥是把你當作自家人,才會說那樣的話的。在外人麵前,總是說自家人的不是,哪兒有當著這麽多人明著偏袒自家表弟的呢。再說,這件事,也是表哥的不是。”小羅成倏地抬起頭,朝我瞪起一雙眼睛。我也不躲他,任由他瞪,隻靜靜地瞧著他。小羅成終於軟了下來,收回目光,低下頭不吭聲,我這才接道,“表哥,你回去,給單二哥賠個不是。單二哥是極仗義的人,你年紀比他小上這許多,他是不會記恨你的。你也別再挑單二哥的錯,當年在潞州,若不是單二哥,二哥怕是早就病死了。咱家裏蒙單二哥幫了多少,你就算看著二哥的麵子,也不該跟單二哥過不去,教二哥為難。”
我說完了,小羅成怔了半晌,終是點了下頭。我看他還是不動,便又催道:“表哥,你先回去吧,二哥會擔心的。”
小羅成的頭埋得更低了,囁嚅著低聲道:“那……你……”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聽他又接道,“我也跟王……”
王……一聽到這個字,我的喉嚨就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哽得連氣兒都透不過來了,又怕小羅成更加難受,強撐著扯起一個笑,艱難道:“沒事的……小謝弟弟不是說……沒事的……”
我說完這兩句,再也說不下去,隻得頓住了,一抬頭,看見小羅成在看我。我生怕他看出些端倪,趕緊推他,隻是催:“你就先回去吧!回去吧!”
小羅成終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這一片濃重的夜色,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無邊無際的暗便像是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上。我撫著胸,拚命吸氣,可還是覺得憋悶得心慌,伏在踏雪玉兔駒上隻是喘氣。前麵路上有一隊馬隊攔住了去路,踏雪玉兔駒停了下來。先前動的時候我還能忍住,這一停,我隻覺得我的心也仿佛跟著停了。把臉埋入馬兒的鬃毛中,眼淚再不受控製,滂沱而出。
“為什麽一個人追來?!”
“為什麽和別的男人獨處?!”
……
一聲一聲的責問好像重錘一樣敲擊在我的心上,我仿佛又看到他鐵青著臉,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怒火似是要把我也一起延燒盡了一般。
“你!……知不知……”
他終是沒有說完,可我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知不知羞……
我這才知道,為什麽小謝弟弟說,我去趕小羅成,王伯當會隨後追來。不是不放心我一人行夜路,也不是擔心我騎快馬危險,而是……
我忍著手上的痛,替他捂住傷口,他卻看也不看,猛地甩開,轉身就走,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一片黑暗中。若不是小謝弟弟回頭勸我,我真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小瑤,你先回去吧,三哥交給我了,你就放心吧,沒事的!”小謝弟弟很少向人保證什麽,可他一旦許諾了,就一定會做到。
我伏在馬上哭著,也不知哭了多久。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好啦,別哭啦,都哭了那麽久了。有什麽事,告訴父王吧。”
我一呆,是老楊林?他怎麽會在這裏?抬起頭看去,麵前一張蒼老的臉,正半是無奈半是心痛地對著我瞧。前頭那一整隊馬隊都已停下了,有人打起了燈,我這才看到馬上插著的旗,白月光裏一個鬥大的“楊”字。
“父王!”我再也忍不住,撲倒在老楊林的懷裏放聲大哭。
我這一哭,他顯然慌了手腳,又是拍又是哄,手忙腳亂。我漸漸止了哭,他扶起我,柔聲問道:“瑤兒,怎麽了?”
我仍在哽咽,心裏實在憋得難受,不由得把剛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他。他沒有打斷我,隻是靜靜地聽著。我一通都倒完了,不覺舒了口氣,有種一吐為快的輕鬆。
老楊林卻不作聲。我有些奇怪,叫了他一聲:“父王!”才見他如夢初醒似的漫應了一句。我偏臉瞧他,他好像想什麽事想出了神,也不看我。
我心裏有了一種模糊的不安,老楊林會不會也和王伯當一樣想呢?他會不會也一樣覺得我不知羞恥,既已許了王伯當提親,就不該來追趕負氣而走的小羅成……
“父王,您怎麽……會到曆城來了?”這尷尬的氣氛幾乎讓我難以忍受,隻得強作笑顏,開口問道。
“有些事要辦,”老楊林像是無意識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一個動作教我心裏好過了些,至少他沒有躲我而去,“也想順道來看看王兒和瑤兒。”
我愣了愣,抬眼瞧見前頭馬隊中抬著的箱籠,有幾個很是眼熟,依稀像是老楊林先前給娘備下的賀禮。我心裏明白,那日走時,我一樣都沒帶,老楊林這次,說是有公事,其實,八成是專程到家裏送賀禮的,此刻連夜趕路,大約也是在趕壽辰的時間。
老楊林一直把我送到巷口,才帶著人走了,說正事辦好了,得空就過來。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見小羅成的那匹閃電白龍駒。他已經回來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去賈柳店,有沒有跟單雄信道過歉。二哥還沒有回來,想是還在賈柳店陪單雄信他們。大哥的眼裏雖存著疑惑,但看我鬱鬱的樣子,終究是什麽都沒有問,隻是讓我早些休息。
一個晚上都睡得不安穩,第二天,我起晚了,看著日上三竿,我急急地下床梳洗。忽然聽到小羅成在外頭跟二哥說話的聲音,我不覺又把梳子放下了,隻是坐著發呆。經過了昨天的事,我有些害怕見到小羅成,我害怕再見到勇哥哥生氣惱怒的麵容……昨天小謝弟弟追著他而去,也不知道結果如何了。
“姑娘,還沒起嗎?娘讓我來看看。”
是嫂子在外頭叫我,我怕娘擔心,趕緊應了一聲,答道:“嫂子,我就起了。”
粗粗梳好了頭發,洗了臉換了衣服,臨到推門時竟又生出了幾分猶豫,我咬了咬牙,手上使勁,門被“嘭”地一聲推開,我終是走了出去。
我繞過了回廊,要去娘的屋子問安,不想竟迎麵撞上了我最不想見的小羅成。小羅成看到了我,頓時滿臉的高興,緊了幾步走上來,衝我綻開一個笑,喊了聲:“小丫頭!”
我心裏難受,隻低著頭,不肯去看他的眼睛,低聲道:“表哥,小瑤不是小丫頭了,你以後別這麽叫我了。”
說完,我不敢再久待,快步走開了。我一邊走,卻一邊控製不住地豎起耳朵去聽後麵的動靜。然而,一片寂靜,沒有說話聲,也聽不到腳步聲。我強壓下心頭的幾分擔憂,趕緊走開了。
在娘的屋裏吃了些點心,陪娘說了會兒話,嫂子從外頭走進來,看見我們,笑道:“羅家表弟也不知怎麽了,一個人站在廊上發呆,我問他,他隻支吾了幾句,也不動。這孩子,也有心事了。”
我一聽,再也坐不住了,跟娘扯了個謊,說要去馬房看看我的馬,一溜煙就衝出了屋子。一路跑到了剛才的回廊,果然瞧見小羅成還呆呆地站在那裏。我心裏不知怎麽地就是一酸,顧不上其他,忙跑上去推了推他,喊他道:“小羅成,你這是做什麽?”
他動作緩慢地轉過頭看了看我,又別過頭去,悶聲道:“小……”剛說了一個字,就被他刹住了,又是不吭聲地垂頭發呆。
我沒奈何,隻好又推了他一下,勉強笑道:“小什麽?”
小羅成沒有接我的話,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討厭我嗎?”
這一句話沒有主語,但我卻一下子明白他是在問我。我有心想打哈哈避了過去,但看到他那副樣子,有什麽推托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隻看著他,真誠地道:“別犯傻了,我怎麽會討厭你呢?”
“可是……”小羅成今天像是格外地寡言,說了這兩個字,又無話了。
我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昨天包在我手上的帕子,雖然已被撕成了兩半,昨晚回來後,我仍是把它洗淨了,早起便帶在身上。我伸手把帕子遞給他,輕聲道:“你看,你的帕子我還留著呢!”
小羅成抬眼看了看帕子,又看看我,眼裏終於像是有了幾分生氣。他從我的手裏把帕子接了過去,看了一回,又把其中的半塊還給我,低低道:“這個還是你拿去吧,你隻有這一塊帕子。”
我禁不住想笑,這個孩子,把我當年的一句戲語如此當真,可現在,也不方便和他解釋,我隻能接了過來,向他笑道:“謝謝你啦,小羅成!”
他本來捏著帕子還在發呆,一聽這話,忽然抬起頭來,對著我認真道:“我是你的表哥,不是小——羅成。”
我一愣,往常我一直都這樣叫他,怎麽到了今天他突然說出這話來?
他頓了頓,又接道:“如果我是小羅成,那你也是小——丫——頭!”
這下,換我愣愣地看他了,他繃著臉忍了半晌,終於還是鬆了勁兒,“噗嗤”笑出了聲,趕緊拿手掩住,還想繃上。我抬手打掉了他裝模作樣擋在麵前的胳膊,皺著眉朝他嘟了嘟嘴,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
小羅成歡呼了一聲笑了起來,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口裏道:“小丫頭,表哥說後院的湖裏養著好些魚,你就帶我去看看吧!”
我剛要應他,忽然從前院過來了好些人,走在前頭的是大哥,單雄信,和王伯當……
我心裏一慌,手上使力,狠命地甩脫了小羅成的手,朝那邊跑了幾步,和小羅成拉開距離。偏偏小羅成不明白我的意思,隨後跟了上來,嘴裏還要說著:“怎麽了,小丫頭,不是說好去看魚的嗎?”
我不理他,看著漸漸走近的王伯當,喊了一聲:“勇哥哥!”
王伯當向我這裏轉過了頭,隻看了一眼,竟露出了極其厭惡的神情,很快轉了開去。我的心灌了鉛似地直往下沉,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竟是這般對我……大哥正領著客人往屋裏走,沒有注意到我,二哥在人後,和什麽人說著話,也沒有看到這般情形。隻有小謝弟弟向我投來了一瞥,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有同情、也有安慰,分明是一片好意,我卻不敢再看,轉過身,撒腿跑開了。我聽到小羅成在後頭叫我,我也沒有應他,隻是拚命地跑著。小羅成和小謝弟弟都沒有追來,我猜大概是怕擾了我獨處的清靜,反倒惹我不快……這樣也好……我已經混沌一片,理不出頭緒,再沒有精神去應付別人的關心了……
“瑤兒。”熟悉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竟是如此親切。我轉過頭,隻瞧了一眼便大是吃驚。老楊林沒有穿鎧甲,沒有穿朝服,甚至連他那些日常的華服都沒有穿。他的身上是一件半舊的棉布袍子,這衣服顯然不是他的,因為肩膀處過窄了,讓他不得不微微弓著膀子。
“父王?”我忍不住驚奇地喊了一聲。
老楊林趕緊衝我擺了擺手,緊張地四下看看,才悄聲道:“老夫不想讓人知道身份。”
看老楊林這一番躲躲藏藏的模樣,我才想起,他對“身份”二字的怨念。想來必是耐不得對娘和大哥的好奇,一定想要來看看,但又唯恐他們知道他是靠山王後,便不會在他的麵前流露真性情,這才想出了這個法子。難怪剛才二哥沒有在前頭陪單雄信他們,而是落在最後,想來定是瞧見了老楊林,特意陪他的吧……
我不覺笑了笑,心下又突地有些惴惴:老楊林昨天是知道了前因後果的,也看到我哭……今天,很可能是目睹了剛才的情景,才會來看我的……他會怎麽想?他會細問我嗎?我已是筋疲力盡,微一轉心思,頭就痛得好像要炸開似的……若是他要問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然而,讓我心安的是,老楊林什麽都沒問。他隻是走到不遠處的石桌旁坐了下來。桌上有一個茶壺和幾個疊起的杯子,他伸手提了提茶壺,晃了晃,裏頭還有些殘茶,但肯定是涼透了。他也不在意,一手執壺,一手拿了杯子,滿滿地傾了一杯,放在自己的麵前,又傾了另一杯放在對麵,點手招呼我。我便走了過去,老楊林抬手指了指茶杯,迷茫中我根本就沒有想起要違拗,便端起喝了一口。不料那茶,又冷又澀。九月末的天氣,寒氣已能透骨,這一口冷茶便像是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沿著我的喉嚨一直灌下去,五髒六腑都像是冷了。
我趕忙放下杯子,拿手捂著胸口,想以掌心去溫暖涼透的心。老楊林忽地端起了我麵前的茶杯,一下子潑到了地上,緩緩道:“茶這東西,就該喝熱的,若冷了就是難下咽。”他頓了頓,手裏仍拿著茶杯,瞧了瞧我,又放下,接了最後一句,“但有些茶,原本就是涼的,你若要喝它,五髒都是冷的了。就該這樣幹脆地潑了!”
我心頭一凜,直覺地感到老楊林似乎是話裏有話,一時之間卻猜不透,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老楊林知道我在看他,微微一笑,分明並不打算解釋,隻道:“瑤兒,可願帶老夫去見見你娘?”
我這才想起他當日曾說過想見見大哥和娘的事,我本以為很難,不料他竟這樣喬裝過來了。我禁不住抿嘴笑,道:“父王,瑤兒該怎麽向娘介紹您呢?”
“就說老夫姓木,行二,人稱木老二。”老楊林說得極是爽快,顯然是早就盤算好了。
我在一旁隻是笑,堂堂的靠山王楊林就這樣成了木老二。
我領著老楊林往娘的屋子去,今天娘也挺忙的,剛才大哥和二哥才領了單雄信他們去看過娘,現在又有老楊林。還不是正日子,和咱家關係好的幾人都是趁著今天家裏人少,趕著先來和娘說說話。明日就是一大夥來送禮,忙忙亂亂的,也就說不成什麽話了。
娘瞧見“木老二”,很是驚訝,不知我怎麽會認識這樣一個老頭兒。我便隻說是出門在外認識的,我和二哥都承他照顧了許多。娘很高興,聽到有人對自己的孩子好,為娘的總是希望向那人表示感謝的,娘也不例外。兩人是同一代人,又是在這樣一種良好的氛圍下開始說話的,竟很合得來,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在一旁作陪,隻瞧見老楊林滿麵春風,靠山王的架勢一點都不見了,娘說什麽,他便興致勃勃地應承。娘顯然也很喜歡這個聊伴,到老楊林要走時,還盛情邀請“木老二 ”下次再到家中做客。隻聽得我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如果娘知道木老二就是靠山王楊林,現在怕是已操起拐杖和他拚命了吧……
我一直把老楊林送到門口,推開門,一向冷清無人的巷子竟在角落、門後多了好幾個閃閃爍爍的黑影。我一瞧老楊林,見他搖了搖頭,那些黑影又齊沒入了陰影中。我便知道這些黑影是為著什麽而來的了。
“瑤兒,”老楊林並不急著走,轉頭對我說,“明日老夫會差人來送賀禮,瑤兒今晚收拾好行裝,明日便跟來人走吧。”
老楊林的話這樣突然,我不覺驚道:“去哪兒?”
“山西太原。”老楊林一邊往外走,一邊簡潔地回答我。
“那二哥呢?”我禁不住衝著老楊林的背影又問道。
前頭的身影聽到我的問話,略住了住步子,答道:“王兒需留在山東查王杠,這次就不去了。”
老楊林已是走遠了,我卻還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為什麽這麽趕著就讓我走?難道他竟有預感,覺得我不會回去了,這才急急地來尋我?
我想不透,轉身衝向馬房,想去賈柳店找二哥商量。不料,我的麵前竟突地閃出一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黑發、黑須,淡淡的笑顏,一領灰白的道袍,雪白的拂塵輕輕甩動,是徐茂功!我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了這幾年來,他究竟有什麽不同。是他的笑,當年,他總是開懷大笑,仿佛毫無顧忌,孩子似地無憂無慮,然而此刻,他在我的麵前,卻是那樣淡然而從容的笑,那一個笑,不是發自內心的快樂,而更像是因著他的心裏有太多的東西,卻借那一個笑來掩飾。我上下瞧他,仿佛不認識他一般,這一派仙風道骨,哪裏還是我先前見到的那個中頑童。
“秦姑娘這是要去賈柳店嗎?”他微睜開眼,笑吟吟地問我。
我點點頭,不知為什麽,現在我好像總有些怕他,似乎他的眼睛能看透我的一切。在他的麵前,我仿佛是玻璃人兒似的,這種感覺讓我很是不自在,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和他玩笑了。
“今晚最好別去。”
我一呆,他隻是含笑看我。我並沒有回答,他卻像是料準了我會聽他的話,不再多說一句,轉身離去。臨去時,眼波微轉,我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某種神秘的閃爍,那是一種當孩子們存有什麽秘密不肯告訴人時,常有的半是驕傲半是頑皮的模糊笑意。到了這一刻,我才終於能把此刻的他和東嶽廟中的他這兩個身影重合為一。徐茂功還是徐茂功,隻是他精明、善變,教人難以捉摸.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1 樓] | Posted:2009-01-08 12:23|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一章
秦瑤赴京麵楊廣 宇文冒雨守禦輦
我坐在八人抬的轎子裏,身上是全套的朝服,頭上的鳳冠壓得我絲毫動彈不得。我從來不願意穿這些,即使是在靠山王府。可今天必須得穿,因為這是朝見隋煬帝楊廣的日子。
九月二十三日,娘的壽辰當天,老楊林如約差太監送來了賀禮。這次來人沒有隱姓埋名,實說了是靠山王府送來的。娘麵上是忍下了,收了賀禮,可我卻知道,過了這天,這些禮物怕是都會被娘偷偷地扔掉。壽筵過後,我便跟著老楊林的太監奔赴京城,說是麵見聖上後再隨駕前往山西。老楊林是下了命令的,很直截,不容人違拗,我甚至無法推托。
壽筵當天,內眷和外客的席位是分開的,我走得急,都沒能再見上王伯當一麵。我真不想就這樣帶著齟齬離開,可是老楊林催得緊,我可奈何,辭了娘、大哥、二哥和嫂子就離開了家。
百無聊賴地坐在轎中,忽地生出懊悔來,早知如此,二十二日那天就該去賈柳店的。徐茂功攔了我,後來聽二哥說,那晚,賈柳店四十六位英雄在徐茂功的提議下歃血為盟,大家按著年齡敘了長幼,魏征居長,二哥行二,徐茂功是第三,小程第四,單雄信第五,王伯當第八,小謝弟弟年紀小,排了第九,最小的是小羅成,成了四十六人的最末一位,做了老兄弟。大家喝了血酒,寫了盟約,獨獨沒有我。我不明白為什麽那一天徐茂功不讓我去賈柳店,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所以不要我去結拜嗎?可想起那天徐茂功那道神秘的目光,又覺得事情怕是不會這麽簡單。
正想著,轎子已行到了皇城,一連過了好幾道宮門,才終於停下了。又候了一陣,一個太監尖著嗓子喊道:“靠山王、楊花公主見駕!”
有人上來掀開了轎簾,左一個右一個地扶著我,攙著我出了轎子。我向來不喜歡被人攙扶,總覺得是自己的自由受了限製,可今天穿戴了這一身累贅瑣碎的大小物件,我也不得不一步三晃,倚著宮女的肩膀走路。
老楊林已在殿外等我了,瞧著我被這樣扶出來,他看著我的眼睛多了幾分笑意,除了父親般的驕傲和讚許,還有幾分好笑的意味。瞧著他這樣,我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往日活蹦亂跳,任誰都不能綁住我,今天卻要這樣走路,實在是有些怪異。
老楊林見我笑,竟像是微微怔了怔,又匆忙轉開了目光,當先踏上了殿前宏偉的石級。
進得殿去,那一派金碧輝煌自是不用多說。楊廣高高地坐在王座上,一對赤金打造,周身鑲嵌了紅、藍、綠各色寶石的香爐分別放在兩側,香煙嫋嫋,幽雅的檀香氣息在整個殿上靜靜地漫開,白色的煙霧朦朧了視野,更添了幾分恍若仙境的虛幻。
老楊林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略躬了躬身,道了聲:“皇上!”
到底是皇叔身份,楊廣見了也從王座上站起,忙著讓左右賜座。
我礙著厚重的衣服,一步一緩,進了王座,便深深地拜了下去。一旁的老楊林已笑嗬嗬地開了口:“皇上,這便是老夫求了恩旨的義女,秦瑤。”
我按著臣子之禮沒有抬頭,隻聽到上頭楊廣笑道:“原來這就是楊花公主。既是皇叔之女,那也是朕的皇妹了。不必拘禮了,起來吧。”
我又向上拜了拜,才直起身子,雖仍垂著眼睛,但目光已是止不住地偷偷朝上瞟。楊廣坐在雕龍的寶座上,冠冕龍袍,玉璽朱筆,看樣子,九五之尊該有的一樣也不少,但我卻覺得,他是獨獨少了不怒自威的天顏的。
楊廣年紀很輕,就跟一般驕奢無度的年輕人一樣,臉色泛著一種病態的白,麵上極瘦,兩頰凹陷了下去,越發顯得顴骨突出。他的眼睛全不像老楊林的眼睛,小小的,像在臉上開了條縫。我不喜歡那雙眼睛,通常人們看人,要麽看人的眼睛,要麽看人的嘴,但楊廣,他的眼睛從我的臉上一路往下,胸,腰,一直到腿,又再回轉上去,在我的胸口上下盤繞。我瞧他這個樣子,心下惱怒,可又不敢發作,隻能在心裏暗暗咒罵這個亡國之君,果然生就一副敗落的樣子,和他的皇叔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我冷著臉站到老楊林身後,在他的皇叔麵前,楊廣總算略有收斂。隻聽老楊林問道:“皇上,給太原李淵的旨意已經下了?”
楊廣點頭答道:“三月前朕就給山西太守李淵下了起造行宮的旨意,前日接到李淵奏報,晉陽宮已一切妥當,朕想明日就起駕。”
老楊林愕然道:“明日?皇上,這是否太倉促了?”
楊廣不以為然地回道:“皇叔太多慮了,山西之行三月前就開始準備了,現下已是一切齊備。再者,早日啟程,是丞相的建議,也是朕的意思。”
我聽到這幾句話,心裏已是明白,楊廣和丞相宇文化及,是安著心要害李淵。三個月起造規模浩大的行宮,時間太過緊迫,在現在這個工程技術還不發達的時代,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宇文化及便想出了這個陰招,若是三個月到,李淵沒能造起晉陽宮,就辦他個公然抗旨,辦事不力,若是李淵僥幸完成了,就說他必定是先行造下的,查他個逾製,一樣是株連九族的重罪。宇文化及是有名的黑心腸,又愛記仇,當年立太子的時候,李淵支持楊廣的哥哥楊勇,從此就被楊廣和宇文化及視作眼中釘。楊廣還會念著和李淵的親戚關係,宇文化及卻必是要除之而後快。
一聽到“丞相”二字,老楊林的麵上就顯出了幾分不豫,我看在眼裏,猜測老楊林大約是瞧不上宇文化及的。
“隨駕護衛是誰?”楊廣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老楊林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轉而問起實際的問題。
“是宇文將軍。”楊廣的回答多少有些沾沾自喜,這很可以理解,任誰有了宇文成都那樣的人當貼身護衛,都免不了會得意的。
老楊林點點頭,顯然對這個答複還是很滿意的。他微側頭,瞥了我一眼,結道:“既如此,那就明日啟程吧。”
當日回了靠山王府,便是一通可想而知的忙亂,一幹宮女、太監步履匆匆地跑進跑出,大小箱籠收拾的收拾,捆的捆,紮的紮。我躺在床上,聽了一晚上的轟轟嘈雜,隻有歎氣的份兒,這一晚上,估計靠山王闔府上下,一個人都沒能睡好。
第二天一早,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出發了。皇帝出行,禦林軍、後妃、臣子、太醫、隨從……一大群人,連官道都是提早幾月就重新修過了,以容納這龐大的隊伍,沿途還起造了不少豪宅大院,真正是勞民傷財。
我被安排在公主們的車隊中,和一位小公主同乘一輛車。我本來不管怎麽樣都是想要騎馬的,我總覺得坐在車裏憋悶得慌,可我剛多看了幾眼踏雪玉兔駒,還沒開口,老楊林就一臉難色了,我隻好閉上嘴蹲在一邊歎氣,我不想讓老楊林為難……
和我同車的小公主年紀還小,隻有七八歲的模樣,是楊廣的親生女兒。她的母親好像不是很得寵,不過這次能奉旨隨駕,地位總不會很低。小公主乖乖地靠在馬車一邊坐著,忽閃著大眼睛看我,讓我不禁感歎,到底是金枝玉葉幾代人的優良遺傳,年紀這麽小就看得出,長大了準定是一個美人坯子。雪膚冰肌,小嘴跟櫻桃似的,抿起時微微有些上翹,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將來也不知道要勾去多少魂攝去多少魄。
“小公主,你叫什麽名字?”我試圖跟她搭話,兩個人都不說話實在是有點悶。
“吉兒。”小公主朝我看了好一陣,很像我上輩子的時候那些被爸爸媽媽獨自留在家的小孩子,隔著鐵門要確定上家裏來的阿姨是好人還是壞人。直等得我臉上的笑都快僵了,她才總算奶聲奶氣地回了我。
吉兒?這個名字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看古裝片,公主的名字都是什麽天鳳啊、明珠啊的,相比之下,吉兒這個名字可說是樸素了不少。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麽?”大概看我和她一樣還是女孩,衣飾也很相近,生得也不像壞人——至少也是和顏悅色慈眉善目的……小公主活潑了起來,話也多了。
“我叫秦瑤。”我笑著回答她道。
小公主一聽這話,驚訝地朝我瞪起了眼睛,脆聲喊了起來:“怎麽,你不是姓楊嗎?”
羊脂美玉似的可人兒,聲音也這樣好聽,黃鶯兒出穀,大約也不過就這樣吧。我對她越發地喜歡起來,衝她眨了眨眼,搖頭笑道:“我姓秦,和吉兒你不一樣。”
小公主歪著腦袋看我,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楊花公主吧?皇叔祖的義女?”
我禁不住伸手去捏她粉嫩的小臉蛋,點了點頭,誇道:“吉兒真聰明!”
我手上幾乎沒有用力就鬆開了,小公主卻一臉難以置信地瞪起眼睛看我,伸手捂著被我捏過的臉頰,看上去又驚又怕,惶聲問我:“你為什麽要捏我?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掐過我。”
我笑了起來,丁點大的孩子,就跟大人似地說著“我長這麽大”,再“大”也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我朝她俯下身,湊近她的耳朵輕聲道:“因為我喜歡你呀!”
“喜歡一個人,就要掐她嗎?”小公主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小公主的邏輯很簡單,也很直接,可卻教我犯了難,隻好含混道:“這個……我小的時候,我娘常常會掐我的臉……”
小公主放下了捂著臉的手,眼裏忽然有了幾分與她這個年紀大不相稱的落寞,教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母妃……從不捏我……”
聽到這一句略帶幾分猶豫而道出的稚語,我心裏驀地起了一陣酸楚。我想起娘替我梳頭,拿戒尺打我,點我的額頭,刮我的鼻子……這一些,吉兒和她的母妃都是不可能做的吧。宮牆之內,連這樣一個孩子,都要為是否得到了母親的愛而苦惱。爭寵、爭愛……真的是後宮永恒的主題麽?
小公主的眼裏已有了淚光,小嘴一扁,幾乎要哭了。我趕忙安慰她:“吉兒說什麽傻話?你的母妃怎麽會不喜歡你呢?愛有很多種表現方式啊。你想想,你的母妃和你在一起時是不是很高興?那就是因為她喜歡你啊!”
小公主聽我這樣一說,竟是很自覺地止了淚,認真地想了想,忽然衝我綻開一個笑,嬌聲道:“你說得對!母妃總是看著我笑!不過……”她清秀的小細眉皺了起來,柔嫩的額頭上現出了纖細的紋路,竟是越發好看了,她現在已不僅是美貌,而有了一種動人的韻致,“不過,我好像挺喜歡你那樣捏我的。”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一伸手便將她攬在了懷裏。感覺到小公主的腦袋乖乖地靠在我的胸前,我又不由得生出了一份憐惜:隋煬帝楊廣很快就會亡國,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公主,她的將來又會是怎麽樣呢……
這一天,從早上起天就陰陰的,這時候突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路上泥濘,楊廣終於下令全隊停下休息。我和吉兒坐在車裏,雨淋不著我們。老楊林過來看了我一回,楊廣差來的小太監又到我們車前問了安,一切便都像是靜了下來,隻剩下了嘩啦的雨聲。
吉兒顯然是和我一樣,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來,這會兒已是困得直揉眼。我集了車裏所有的墊子和毯子,給她鋪好,讓她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一覺。我自己卻毫無睡意,便掀開車簾往外瞧。
早上還熱熱鬧鬧浩浩蕩蕩的皇家隊伍,現在卻因著這大雨,頓時冷清了。四下隻見一些零星的輜重,連馬都很少見,人更是都躲去避雨了——有品級地躲進車裏,實在沒有車可躲的,在路邊尋棵樹,也強過站在外頭淋雨。
我四下裏望去,偌大的地方,竟隻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立在地下,近身守著楊廣所乘的禦輦,一手扶著禦輦的車轅,另一隻手則始終扣著懸在腰下的寶劍。因是背對著我,我隻能看見他挺直的脊背,大雨瓢潑,水箭一樣泄在他的身上,卻絲毫沒有能擊垮他的身形。四周沒有其他人作參照物,我卻已經知道他的身材定是高大威猛,遠遠看去,他和那豪華的禦輦比起來,都不曾顯得渺小。
“那是誰呀……”我喃喃道。
“是宇文將軍!”吉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這時趴在我的身邊,將她的下巴墊在我的肩膀上,口裏清晰地答道。
吉兒說得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我卻已是驚得目瞪口呆:原來,他就是宇文成都!隋朝第二條好漢!
宇文成都,宇文化及的二公子,北周的皇室血統,他的父親和祖父都在隋朝得寵,他自己又是威猛無匹,武藝超群,真可說是從小就長在光環裏的。上輩子看《說唐》時,隻覺得宇文成都雖是宇文化及的兒子,生性卻截然不同。他的父親策劃謀反,他卻直到最後一刻還守在楊廣的身邊。君臣大義,雖不見得最是正確,卻仍是教人動容。
“餓……”吉兒在我身邊小聲地嘀咕。
我也餓了,我咬著嘴唇皺眉。早上起得太早,吃的點心早就消化完了,快到中午了,又不見人來安排午飯事宜。吉兒不說,我還能強忍著,她這一說出來,我開始覺得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難受。掀開車簾四處張望,想找個人叫,卻是連個鬼影子都不見。吉兒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隻好趕緊安慰她道:“吉兒乖,在車裏等一會兒,我去看看能不能弄點吃的。”
我找了件鬥篷,罩在頭上,推開車門。低頭朝地上看了一眼,滿是泥濘,心裏知道我穿著這樣的衣服下去,那肯定當場就要完蛋。可看看後頭眨著淚眼期待地看我的小公主,狠了狠心,手一撐就準備跳下去。忽然有一個人影擋在了我的麵前,他的手刻意躲避著,沒有觸碰我,但他已用自己的身子遮擋住了我麵前的泥地,即使我不慎跳下去,也隻會踩在他的身上,而不會被泥漿和雨水髒了裙鞋。
“公主可有事?”他低著頭,沉聲問道。
宇文成都!他如此近地站在我麵前,我幾乎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隻是死死盯著他瞧,不放過一絲一毫我的目光能及之處。果然,如我先前所料,他的身形很高大,但絕不是鐵塔巨人似的教人覺得遲鈍蠢笨。他雖高大,身體各部分之間的比例都極好,讓人隻覺得挺拔威武。雨下得如此之大,他的身上已是濕透,再找不到一寸尚還有幾分幹的地方。然而,雖是如此,他全身上下仍是整肅得不見一絲淩亂。發絲濕漉漉地黏成了股,可高高挑著的發髻仍是端正整齊,雨絲沿著他的鎧甲如注一般地泄下,可對他的影響隻不過是使得銀灰色的戰袍難看地緊貼在他的身上,他的鎧甲卻不見絲毫歪斜,甚至連銀質的光澤都未見減退。
“公主。”
他又道了一聲,他並沒有刻意壓低音調,音色也不見喑啞,可我就是覺得,他的聲音很沉,穩重得嚇人。雖讓人感覺冷冷的,但又絕不會失了禮貌,仿佛是從鏡子中看裏頭的世界,雖然近在咫尺,卻隔著無法跨越的距離,即使伸出手,也隻能觸到冷冰冰的鏡麵,鏡子中的一切,隻能看,卻是永遠無法觸碰到的。
“宇文將軍,我們餓了!”吉兒從車子裏頭探出小腦袋,用著熟稔的口氣,微帶嬌憨地道。
我不由得有些羨慕地回頭瞥了她一眼,到底是年紀小,避忌和顧慮與她無緣。
宇文成都躬了躬身,道:“請兩位公主上車稍候,末將這就去安排點心。”
吉兒嘻嘻地笑了起來,大眼睛一閃一閃地溜向宇文成都,掩嘴笑道:“難怪父皇總說宇文將軍是天底下最棒的!”
我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明知楊廣絕不會這樣說,像他那樣的君主,之於臣子,就算再信賴仰仗,也仍是有所保留的。可吉兒那樣甜甜的笑聲,和明知是假的謊言,仍然會讓人感到一種純真的快樂。
宇文成都很快地轉過了身子,動作之急和他通常那種沉穩的模樣大相徑庭。我幾乎以為他也沒能忍住一個笑,卻又不想讓我們看到。可瞧著他邁著穩健的步子大步離去,我又無法想像,像他那樣的人,也會笑。
我沒有急著回到車上,而是遠遠地看著他。宇文成都走路的時候,好像是隻有腿在動,上半身則是巍然不動的,步頻雖慢,行路速度卻是異乎尋常地快,不一刻已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盡管隻是這樣匆匆一瞥,我已經可以肯定,宇文成都不愧是宇文成都,盛名之下,是一個黝黑冷漠的迷。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今天已經掉了新晉榜了,但還是更兩章吧 :)謝謝火親滴順毛~~抿嘴~
仍舊是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2 樓] | Posted:2009-01-08 12:23|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二章
赴太原楊廣遭襲 至半夜秦瑤生疑
快一個月了,天天都是旅途奔波,雖然是皇家出行,但從早到晚都坐在馬車裏顛簸,真是辛苦困頓。想想這皇帝真是吃飽了撐的,好好的皇宮不待,偏要出來受這個苦。總算太原也不是很遠了,苦日子終於要熬出頭了。
這一天,我正在馬車裏教吉兒玩“你拍一我拍一”,吉兒玩得興高采烈,而我則為自己已無聊到這個份兒上了大為感慨。忽然,這次旅途竟出現了意料外的突發事件——有人來襲馬隊了!
這次襲擊無疑是經過了周密的計劃的,我們剛行過一片地勢陡峭的險山,到了一塊窪地,楊廣下令隊伍停下,就地休整。因為窪地是狹長型的地塊,整條皇家隊伍被拉得很長。禦林軍被分成了三隊,分守著頭、中和尾,老楊林也提著囚龍棍,不停地在隊伍前後巡視。宇文成都本來是寸步不離楊廣的禦輦的,但那天仿佛是宇文化及有事,稟明楊廣,把宇文成都帶在自己身邊。
就是這樣一個時候,襲擊者出現了。我從車裏看見,這些人很有章法,隊伍整肅,個個都有披掛,雖然不似皇家禦林軍的精致華貴,但很是頂用,一般的刀劍還真奈何不得。他們很精明地分成了好幾隊,卻不是平均分配,主力的力量都在第一隊,直接朝隊伍中央楊廣所在地撲來,其他的人則分散搗入了後妃、公主、臣子等的隊伍。
喊殺聲頓起,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不絕於耳。吉兒嚇得躲在我的懷裏一動都不敢動。我一手攬著她,一手夠著了我塞在車後的鐧。把車簾放下,隻留了一條縫,我可以從裏頭看到外邊的情景,外頭的人卻很難看到裏麵。
襲擊者勢如破竹,老楊林以一當百,但仍是陷入了顧得了頭就顧不了尾的苦戰。有那麽一刻,刀劍幾乎已觸到了楊廣的禦輦,老楊林吼叫連連,卻苦於身陷戰團,眼看要趕不及馳援。忽然,斜刺裏殺出一支生力軍,宇文成都帶著幾個親隨死士趕到了。他們是一路從臣子的隊伍殺來,到了此地,已是渾身浴滿鮮血。幾個人一出手,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在禦輦四近左衝右突,老楊林也終於緩過手來,一邊往禦輦衝,一邊搶了一支號角,狠狠地一通猛吹。已幾乎被打散了的禦林軍,到底是訓練有素的精銳,聽到這一聲號角,又漸漸地重新聚成了隊形,開始朝禦輦方向趕,隻留了少數人護著其他車隊,幾乎已是安著犧牲這些皇親和臣子的心了。幸運的是,襲擊的隊伍感覺到了壓力,也在往回收,幾隊合為一隊,集中力量攻擊禦輦。兩隊人馬撞在一處,直殺得是天昏地暗。
我抱著吉兒輕聲安慰:“好了好了,沒事了。吉兒別怕。”
我心裏知道,襲擊者到了這一刻,已經完全地失了優勢。他們的人數本來就比禦林軍少,要想成功,隻有利用地形和皇室隊伍的冗長。如今兩隊人馬的主力相遇,又加著楊廣這邊有宇文成都和老楊林這樣的猛將,我已經可以肯定,襲擊者是沒有勝算了。
果然,兩隊人馬,襲擊者的隊伍是越打越亂,禦林軍卻是越戰越勇。過不了一刻鍾,襲擊的隊伍中有人打了一個呼哨,那些人便齊齊發了一聲喊,退走了。禦林軍中便有幾個人要追去,都被老楊林叫了回來,全體守在禦輦旁,以防對手詐敗。
看著來襲擊的那夥人多半是不會回來了,老楊林立即下令,清點人數,有傷的立即做應急處理。太醫奔波於各隊人馬之間,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次,戰死的人數不多,大多數人都是輕傷,就是大家都受了不小的驚嚇。清點完畢,老楊林下令全隊開拔,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本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沒過多久,禦林軍中竟有了一種流言,使得軍心都有些動搖了,就連我和吉兒,坐在車裏,都聽到了這種流言:宇文成都應受失職查辦。
“因為宇文將軍那日不在,陛下才會被置於那樣一種岌岌可危的境地,累得大家受苦。”有人這樣說。
“宇文將軍那日離開是皇上同意的,怎麽能怪他呢?”也有人這樣反駁。
眾說紛紜,但也隻是在眾人的口中傳說,始終未見聖旨。那一天的戰事過後,作戰英勇的將士都或多或少有了封賞,唯獨宇文成都,既無獎賞,也無降罪。於是,又有了一種說法:將功折罪。
我坐在車裏,經常能從車窗看到他。上次交戰,他也受傷了,可他就好像是鐵打的一般,日日夜夜守在禦輦旁,好像是不用睡覺、不用吃飯、不用……上“五穀輪回之所”……至少我每次往外看,總能看到他巍然的身影,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但與禦輦的距離始終不超過兩步。
五天後,我們終於走出了山區,進了城鎮,總算不用宿在車裏了。皇室的隊伍占據了好幾座院落,才算全部住下。我和吉兒被分開了,沒有住在給公主們的院子,老楊林親自來接我,把我帶到了他和楊廣歇宿的院子。
我雖然有些舍不得吉兒,但心裏也是很高興的,這些天,老楊林要忙著守衛,幾乎一刻也不得閑,偶爾來看我,也就是略問一句,就趕著要走,如今終於是熬過了最危險的路段,也可以多說上幾句話了。
可到了那所院子,我才發現,事情並不如我想的那樣,皇帝在場,我們得先陪著他用膳。幾個宮女來替我梳洗,全套朝服,甚至比在馬車裏的時候更為憋悶。穿著這樣的衣服,禦膳就算是瓊漿玉液,也是難以下咽。更何況,還有一個楊廣,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裏,左邊一個妃子,右邊一個妃子不算,還總要看我。我最討厭他的眼睛,隻得埋頭裝著吃得起勁。
好不容易候著楊廣用完了他的禦膳,老楊林借口累了,討了個旨,我們終於可以自由活動,而不必再陪著楊廣受罪了。
我和老楊林出了楊廣住的正屋,到底是被選作皇帝下榻的地方,院子雖小,但也是別具匠心,天氣也不錯,不熱也不冷,涼風習習,隻覺得那月色下樹影婆娑,影影綽綽的,幾分羞澀,幾分婉約。
老楊林衝我眨了眨眼,伸手遞過一個包裹,神秘地囑咐我回房去看,看完了再出來。我疑惑地接了,在小太監的引導下到了我自己的房間,包裹一解開,我呆住了。小小的包裹裏,竟包了幾件我過去常穿的衣服,有我平日喜歡的男裝式樣的褂子,還有簡單的小裙子,甚至以前王伯當送我的那套宮裝也在裏頭。我本以為,這次出行,我作為楊花公主,行李中隻會帶著那些厚重繁複的服飾,卻沒想到,老楊林竟把這些親自帶了。這一番情意,讓我心上一陣暖流湧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公主!公主!”門外有人敲門,是老楊林身邊的太監,“公主,王爺讓我來看看公主可好了沒有,要不要派幾個人伺候?”
我趕忙應了一聲,道:“不用,你先回去吧,告訴父王我很快就過去!”
小太監走了,我則趕緊開始換衣服。三下五除二去了身上那些累贅的東西,手伸到包裹時,又猶豫了。在老楊林麵前,我是不用擔心因為衣飾不合禮而被治罪的,可是,這裏畢竟是皇帝下榻的地方,穿那些褂子實在太不像樣了。我不由得撿出了那件宮裝長裙。按理,今天穿這條裙子應是最合適了。可我,手指一觸著那絲潤的質地,心裏竟是震顫不已……王伯當……一想到他,我就止不住地心亂……他對我的指責,他對我的怒火……可是,我還是想念他……想要盡快見到他……跟他解釋……他會理解我嗎?……即使……不是理解……隻是原諒……
不知不覺地怔了半晌,到最後還是穿上了這一件宮裝長裙,把頭發鬆鬆地挽了一個髻,什麽釵環都沒用,隻用了一根緞帶略紮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再沒有什麽不妥,便推門走了出去。
小院裏的石桌上,已經擺滿了杯盆碗碟,老楊林一個人坐在桌邊,正一手持壺,一手端杯,自斟自飲,身邊太監和宮女一個都不見,想是被老楊林支開了。
我直走過去,叫了聲:“父王!”
老楊林抬起頭,一瞧見是我,麵上頓時笑開了花,皺紋在他的臉上堆起了褶子,活像一張幹桔子皮。
“瑤兒來了!快坐!坐在為父的身邊!”他放下酒壺,揚手招呼我。
我笑應了一聲,走過去,拿起桌上的酒壺,替老楊林斟酒。老楊林哈哈笑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雙眼睛卻隻笑吟吟地看我。我被他瞧得害羞起來,低下頭,小聲問道:“父王怎麽一直看著瑤兒,這身衣服不好嗎?”
“好!好!”老楊林捋著長須連聲讚道,忽然話鋒一轉,笑得有些神秘,“不過,這衣服,一定不是瑤兒自己選的。”
我一愣,老楊林沒有說錯,這件宮裝是王伯當替我買的,若是我自己,恐怕是不耐煩穿這樣的衣服的。我點點頭,在老楊林身邊坐下,一邊問他:“父王是怎麽知道的?”
我一直喜歡吃甜食,老楊林親自夾了一塊綠豆糕放到我的碗裏,並沒有回答我的話,隻是看著我道:“其實老夫本想看瑤兒穿那件褂子的,那日第一次見你,你就是那個樣子。”
老楊林這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當下不禁有些懊惱,早知道,我就穿那件有點男裝式樣的褂子了,那件衣服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更自在,而且袖子又長,料子也厚實,不會得關節炎。
“那天的事,老夫還沒謝過瑤兒。”老楊林的麵上忽然有了些失落,從我到登州以後,他一直沒有提起過那日在長葉林落入陷阱的事,不想今天突然提起,我又是一驚。
“父王,那隻是小事,無論是誰,看到那樣的情況,都會去幫忙的,父王怎麽還記在心上!若父王再提,瑤兒可是會生氣的!”我鼓起腮幫子,裝作生氣地衝老楊林嘟起嘴。
老楊林仰天大笑了起來,眯著一雙三角眼瞧我,道:“好!老夫不再提了!”
我也一笑,點點頭,低下頭去吃碗裏那塊綠豆糕。忽聽老楊林歎了一聲,竟是很有些落寞之意,我不覺奇怪,抬眼看他。老楊林見我看他,寂寂地笑了笑,低聲道:“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老楊林突然冒出這一句話來,主語也不明確,我卻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誰。那天在長葉林和他大戰的老頭兒,老楊林這話,一定是在說那個人的。
“父王,他是誰呢?”我一直都不敢問老楊林長葉林的事,隻怕他已把那件事因為恥辱,提起來就要發火。如今看他自己先說起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不由得問道。
“他叫韓彥平,本是老夫帳下的一員大將。”老楊林邊說邊歎,顯得很是惋惜,“這麽多年了,隻有他一個人敢出真本事和老夫較武。他武藝也好,老夫一直很器重他。獨有一樣,他為人過於孤高,恃才傲物,有時候,連老夫都不放在眼裏。去年他喝醉了酒,犯了軍規。老夫一怒之下將他逐出軍營,本想等他知道悔改了便召他回來。誰想他竟懷恨於心,這次,他知道長葉林失了王杠,老夫必會親自前往查看,他竟事先做好了陷阱候老夫過去。若不是瑤兒……”
我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見他又要提起我,趕忙截斷道:“父王,瑤兒說了,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
老楊林“赫赫”地笑了幾聲,端起酒,又喝了起來。可我卻覺得,老楊林這酒,喝得並不高興。早就聽說,武學到了一定的境界,勝敗已是不重要了,隻想能求得一個對手。想老楊林這樣的人,武藝自是不必說了,身份又是尊貴非常,要能找到一個能與他比武,並且敢與他比武的人,自是難上加難啊。韓彥平這一去,竟讓老楊林惋惜到今天。
見老楊林鬱鬱不樂,我便也倒了杯酒,說些笑話在旁相陪。直喝到半夜,老楊林心情不好,又加著這幾天實是累了,竟自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地睡著了。
我怕他著涼,趕緊想把他扶回房去。可老楊林身材高大,又都是肌肉,這會兒睡著了,真是比一頭牛還重。太監和宮女一個都不見,這個點兒了,估計都睡了吧……我扶著老楊林,一步一蹭地往前挪,直累得氣喘籲籲,身子軟腿打顫,眼看就要堅持不住了。忽然,旁側伸來一雙手,從一邊架住老楊林,一下子替我分去了大半的力量。我感激地望去,竟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照舊全套甲胄,劍不離身,威武的身形,卻如石像一般冷淡漠然——宇文成都。這個時候,還沒睡的,大概也隻有他了……
有了宇文成都的幫助,我們終於把老楊林扶回了房,看他安穩地睡在了床上,我吹熄了蠟燭,和宇文成都一起退了出來。
“公主,很晚了,請早些歇息。”他躬身道。
雖然他這樣說了,我卻不願就走。上次在馬車外頭和他近距離相見,他一直低著頭,弄得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沒看到。現在就不同了,雖然他的頭依然是低著的,可是,仗著身高的差距,我仍舊可以看清他的麵容。
國字臉,端端正正的麵相,眉骨有些突出,因為臉部的輪廓過於平直,使得臉頰和下巴的線條形成一個鮮明的鈍角,他又總是板著臉不語不笑,弄得教人看著隻覺得是對著個石膏雕像一般,又冷又硬。
“宇文將軍,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呀?”我不想就這麽回去,沒話找話,隨口問道。
“末將要為皇上守夜。”他冷冰冰地回答我,讓我覺得,是因為我的身份,他才不得不回答我的。
“宇文將軍,你每天都值夜嗎?”我不死心,繼續搭話。
“是。”這次,他連回答都懶得回答我了,隻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又開口催我,“公主,末將送您回房吧。”
他幾乎是安著心要將我趕走了,我無法可想,隻得點點頭,隨他往我的屋子走去。
他陪著我到了屋外頭,躬了躬身,伸手推開了屋門,意思很明確,要我快點進去。我隻好往屋子裏頭走去,走了幾步,心裏實在有些不甘,忽然想起我先前帶出去的一個小鐲子被我脫了放在院裏的石桌上,立即轉身,想借口回去拿,好和宇文成都多說上幾句話。不料剛一出屋子,竟見到宇文成都一手撐著牆,佝僂著身子,步子緩慢沉重地往前走。我嚇了一跳,趕緊跑了過去,喊道:“宇文將軍!”
宇文成都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可我卻看到了他的整個身體隨著他的動作,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公主,請歇息吧。”他的聲音仍是冷冷的,可是,話語中已有了明顯的急迫。我忽然明白了他剛才為什麽急著趕我走,莫不是他已經感覺到不適,又不願讓我看到,所以才一直催我走。我剛進屋,那劇烈的痛楚就把他壓倒了。
“宇文將軍,你怎麽了……”既已看到了他這番情景,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走了,當下扶住他的身子,問道。
“無事,是舊傷了。”他推開我的手,又要朝前邁步,不料剛動得一動,他已是痛得曲了膝,彎下了身子。
這下,我看清了,他的傷應該是在左腿上。我蹲下身子,把他的袍子下擺略掀起了幾寸,他的小腿上一截血一樣紅的傷口,讓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宇文將軍!”我偟聲喊道。
宇文成都已是痛得臉上煞白,冷汗一滴一滴地從他的鬢邊滾落。我看著他的傷口,心裏除了擔心,還有極度的驚訝:宇文成都腿上的傷,不是刀傷劍傷,不是比武交鋒留下的傷,而是鞭傷。而且,看他的傷,應是當年就未曾好好醫治,於是這傷,便一直到了今天還在折磨著他。
可是,宇文成都那樣的貴胄,難道竟還有人敢用鞭子打他?他又為什麽不反抗呢?
http://bbs.readnovel.com/?u=310179
[43 樓] | Posted:2009-01-08 12:24|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四十三章
秦瑤巧言勸宇文 世民妙語辯楊廣
我取了方才喝酒時老楊林用來鎮酒的碎冰,拿我的帕子裹了,給宇文成都敷在腿上。冰有暫時麻痹的效果,雖不能療傷,但可以止痛。我瞧宇文成都像是痛得好了些,便把他扶到院裏的石桌邊坐好,替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麵前。他看了我一眼,隻是不接,我也不催他,就這麽端著等他。他終是伸手接過了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我伸出手,想替他把酒杯拿過放好,可他卻寧願忍痛微微直起身子,自己把酒杯放回桌上。
“公主,請去歇息吧,末將無事。”宇文成都分明痛得在咬牙,但他仍是從齒縫間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橫了他一眼,原來,這個人不止外表硬,就連內心,也是狠絕得嚇人。“你這個樣子不行,我去找太醫來。”我說著,起身便要離開。
“不!”宇文成都一向恭謹的語調竟突然成了急喊,我不由嚇得一怔,將要邁出的步子也縮了回來。宇文成都大概是見我害怕,語氣又緩和了下來,“公主,末將這傷是小時就有的,過於勞累便會發作,休息幾天也就好了,不礙事的。公主就請回吧,已是耽擱公主許久了。”
原來是因為這幾天太累了,我不由得歎道:“宇文將軍,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這傷,一旦累了就會發作,你為什麽還這麽拚命呢。雖然你是皇上的貼身護衛,但你也不必這樣事必躬親,沒日沒夜地守著啊!你可以安排別人輪班嘛!”
宇文成都闔上了眼睛,因為疼痛,連呼吸都閉住了,熬過了那一陣,他才舒了口氣,低聲道:“前幾日,便是因為末將不在,皇上才會遇險。即使皇上沒有責罰,但那總是末將的失職,實在對不起君恩。”
我已全沒了睡意,聽他這樣說,禁不住搖頭:“宇文將軍,沒想到你還是一個典型的超人綜合症患者呀!”
宇文成都疑惑地看我,那樣冷淡的人,竟也會忍不住開口問話:“什麽是超人綜合症?”
我抿嘴一笑,回答他道:“超人綜合症就是一個普通人在潛意識中總把自己當作無所不能的超人,什麽事都想做到最好。若是有什麽事他沒有能做到,就會產生強烈的挫敗感,不停地自責。”我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他正低著頭不吭聲,我繼續搖頭,我越說越覺得,上輩子在《超人》裏看的這心理問題,和他真是太相配了,“ 對於超人綜合症患者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旁人的評判,而是他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標準。”
宇文成都默了半晌,緩緩道:“這些,你是怎麽會知道的?”
他沒有對我用敬稱,而是直接稱呼我“你”。我在驚詫之下,竟覺得有些欣慰,也不知是因他終於把我當作了可以同輩相稱的人,還是因他終於願意放下那張辛苦的麵具,而肯以真麵目示人了。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想了想,自顧自地道:“其實,人力總有不可及之處,即使真的是力大無窮,飛得比子彈還快的超人……”說到這裏,我忽地想起,宇文成都是一定無法理解“子彈”是什麽的,可是說也說出口了,他亦未曾置疑,也就隻好將錯就錯吧,“即使真的是超人,也有趕不及的時候。”我從酒壺中倒了一點殘酒,用手指蘸著酒,在桌上畫了兩個圓,一個大些,一個小些。我指著這兩個圓又對他道,“你看,一個人的能力就好像是這樣一個圓,能力越小,接觸的世界越小,能力大了,接觸的東西就多了,承擔的責任也會越發的大。你在提升自己能力的時候,你肩上的責任也會越來越大,永遠也不可能麵麵俱到。你應該學會接受這個事實。”
“可我……放不下……”宇文成都竟歎了一聲,低低道。
“你放不下什麽?”我揚了揚眉問他,“是你的責任,還是你那百戰百勝的聲譽?”
宇文成都被我問得一愣,囁嚅著答不上來。
我吐了口氣,笑道:“我教你個法子,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想明白這事是在能力範圍之內的,還是在能力範圍之外的。如果是在能力範圍之內,那就盡全力去做好它,如果是你的能力不可及的,那就該趁早放棄,尋找更可行的方法,因為,如果以你的能力根本無法做到,即使你咬牙拚命去做,也不一定就會有好的結果。比如現在,”我看了看宇文成都,他垂頭坐在那裏,本來就是疲累過度,又因為腿上的傷痛,越發顯得憔悴,“要知道,你是沒有辦法沒日沒夜地守著皇上的,即使你咬牙忍了下來,後果也隻不過是腿上的傷發作,把自己的身體弄垮掉。萬一再遇到有人來襲,你連還擊的力氣都會沒有了。那樣,你就算和皇上寸步不離,又能有什麽用呢?”
我說了這許多,他卻隻是默然不語。我歎了口氣,看看天色,都快天亮了,想著明日還要趕路,便跟他道了聲安,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一路走,一路想著,也不知道我今晚這一番話,能不能起到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起床,就接到了楊廣的旨意,說大家連日辛苦,今天休息一天,以作休整。
我有些擔心宇文成都,雖然還是覺得困,可既然醒了,我就趕著起來,跑到太醫那裏問他要了點傷藥,便急著給宇文成都送去。不料剛走近後殿他的屋子,竟有一個軍士攔住了我,為難地對我說,宇文將軍在休息,讓他守在這裏,不要人去打擾。
我笑了笑,點頭說知道了,一邊轉身走開,一邊把手裏的藥塞到袖筒裏,打算等會兒去還給太醫。宇文成都終於知道休息了,這些藥,想必也用不著了。
這一路,又行了十好幾天,才總算到了山西。所幸這後半程還算太平,宇文成都基本和老楊林白天黑夜的輪班,宇文成都夜班,老楊林日班,有這兩個人坐鎮,想來即使有人還有襲擊禦駕之心,也沒有這個膽子了吧。
一到山西,就有李淵派來的專人迎候,而李淵自己,則等在太原,出城三十裏接駕。我們到達時,各府各州的官員,還有百姓,到處的人,幾乎快要把路給堵死了。這麽多閑雜人等,我不能再堂而皇之地掀開車簾,隻好悄悄地從車簾的縫隙裏往外看,隻見路旁的人群中,立在最前頭的那個,頭上戴的烏紗綴著好幾塊玉飾,其他人都沒他的玉多。我心說,這個人,一定就是山西太守李淵,未來的唐開國皇帝唐高祖了。想到這裏,不由得對他多看了幾眼,可他腰彎得很低,頭都不抬,我沒法看清他的麵貌,隻覺得他的肩很寬,背很直,因為即使是現在,他的腰彎著,頭低著,可他的背仍然是筆直地繃緊的,簡直就好像戴了一塊鋼質的護背似的。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年輕人,我猜應該是他的長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我從左邊那個看到右邊那個,猜測究竟哪一個才是曆史上的明君,未來的唐太宗李世民。可還沒等我猜出來,車隊已過去了。
禦駕直接前往了新造好的行宮晉陽宮,楊廣要上殿接見官員,後妃和公主則被安置在後宮。我私心裏很想跟著上殿去瞧瞧李家父子,遠遠看見老楊林正下馬準備隨楊廣上殿,不由朝他投去了哀怨的一瞥,他和我隔著老遠,我也說不上話。沒辦法,隻得坐在車裏隨隊往後宮行去。忽然,有一個太監攔住了我們的車子,我隻聽到外頭有人嘀咕了幾聲,便有一個聲音在我們的車窗邊響起:“公主,王爺有請公主隨駕。 ”
一聽這話,我又驚又喜,嘴大張著半天也合不攏。趕緊整了整衣服,端正了頭上的鳳冠,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下了馬車。有人抬過來一乘小轎,我便坐著那轎子越過了公主和後妃的隊伍,一直到了禦輦旁。小太監住了轎,我一掀轎簾,就看見老楊林坐在馬上眯著眼睛衝我笑。我禁不住心下感動,隻是一道不經意的目光,一個幾乎無理的要求,老楊林卻這樣爽快地答應了。我的心裏忽然浮起了一個模糊的希冀,隻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爹爹的事,也永遠不要跟老楊林道破……這個想法是那麽的大逆不道,我隻覺得心上好像被千萬隻小蟲啃齧,一絲一絲的痛楚,卻隻是鑽心……
低著頭,跟在老楊林的身後緩步走上正殿。楊廣高高登上了王座,老楊林在王座下頭,自有小太監看了座,我便立在他身後。王座的另一邊,立著宇文成都,他是這裏唯一一個佩劍的人。其他的隨駕官員則在殿上並列排開,一個個恭謹整肅地站好,石像似地一動不動。
“宣山西太守李淵父子見駕!”一聲拖長了音調的宣詔,外頭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宣旨聲,像是人造的回聲一般。
從殿外急匆匆地走進來幾個人,正是我先前看到的那個立在最前頭的人,身後仍是跟著那兩個年輕人。三人一進殿,便俯首見禮道:“臣李淵,挾長子建成,次子世民,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著,三人便一躬到地,身子彎著,候楊廣的旨意。
“三位卿家免禮平身!”楊廣道了這一聲,立即便有太監高聲重複:“免禮平身!”仿佛當了皇帝,便是連話都不會說,定要人複述一遍,別人才能聽得懂似的。我心裏嘀咕,一邊偷偷朝楊廣瞥了一眼,他剛才的話裏好像很是高興,我有些不解,他不是安著要治治李淵的心才來的嗎?
楊廣下了旨,李淵和他的兩個兒子終於可以直起身子了,我趕忙趁著機會上下打量他們。李淵的麵相很是端肅正氣,兩道眉毛弄得跟用重墨畫的似的,方方正正的臉,連眼睛裏都是肅穆。他身後的兩個人,左邊的那邊長得跟他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更為年輕些,眼角和下巴上的紋路少了幾條。至於右邊的那個,就大不相同了。他的臉是細長的,下巴很尖,全不是老爹那樣方正的臉形,一雙眼睛也是又細又長的,眼尾挑起,好像總有些眯縫著眼睛在笑的意味。我瞧見了他的眼眸,竟是琥珀色的,和他爹那樣中正的墨黑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我不覺盯著他瞧,忽然,他像是察覺了似的,那雙眼睛一眯一轉,目光竟筆直地射向了我。我不覺心頭一震,不由得垂下了目光,避免和他接觸。可在我的心裏,那雙眼睛卻長久都不曾消失,我突然覺得,他的眼睛就好像是狐狸的眼,時時刻刻都帶著深淺難測的笑。
“愛卿,這晉陽宮建得很好,朕很滿意!不想卿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建成這等華院美景,愛卿的能力真是不可限量!”楊廣撫著無須的下巴,點頭讚道。
我這才知道方才楊廣會如此高興的原因,原來,竟是因這晉陽宮造得很合他的意,不覺又對這個亡國之君多了幾分鄙夷。身為一個帝王,國家、社稷、百姓、權謀都不在他的心上,隻對宮殿、美女感興趣,看到這晉陽宮,竟連自己到這裏是做什麽的都忘了,還誇臣子的“能力”,李淵治國論天下的能力他不欣賞,倒欣賞他造宮殿的能力,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淵身子一躬,大聲稱謝。
楊廣還處在興奮中,哈哈笑道:“愛卿,朕定要賞你些什麽,愛卿可有什麽想要的?”
楊廣顯然已經忘了他先前的來意,李淵還沒有回答,一旁列班站著的宇文化及已是忍不住了,顧不上會落得個和李淵公然為敵,當場出班奏道:“陛下!確是規模浩大,精致豪華,然而,臣有一事不明。”宇文化及壓著聲音,那幾句話好像悶雷似地在他的胸腔打轉,一雙眼睛已威脅地瞟向了李淵。李淵分明瞧見了,但他隻是低著頭不作聲,倒是跟在他左後方的那個和他長得極像的年輕人不安地動了動步子,至於另一個年輕人,根本連眼睛都沒抬,我不由得想,若是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轉向宇文化及,恐怕顫抖的倒反是宇文化及了。
楊廣經宇文化及這一提醒,終於想了起來,他立即正了正身子,抹消了臉上的笑,肅穆道:“丞相為何事不明,但說無妨。”
“皇上,想這晉陽宮工程如此浩大,李大人隻有三月之期,是如何能建成的?”宇文化及的聲音越發陰冷,聽上去簡直就像是一條覬覦著獵物的毒蛇,正噝噝地吐著紅信,“莫不是李大人先前就造好的,此刻陛下來,才獻於陛下。”
宇文化及此話一出,殿上群情聳動,這晉陽宮乃是皇帝的行宮,臣子是不得私自建造的,若真如宇文化及所說,李淵是先就建造好了的,那就犯了逾製的重罪。
老楊林也站了起來,喝道:“李淵,這可是真的?”老楊林當年隨楊堅征戰南北,百般艱辛才打下隋朝的江山,最在意的就是楊姓的天下能不能長久,對這等反心反舉,最是介意。
李淵慌忙拜倒,大聲道:“皇上明鑒,微臣絕無私建,晉陽宮確實是皇上下旨後所建。臣等一家,受皇恩浩蕩,豈敢有貳心!”
我在一旁聽著,沒能忍住一個暗地裏的皺眉,“皇恩浩蕩”?李淵確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楊堅受到楊廣的挑唆,革了他的職,把他們一家貶到太原,楊廣還親自帶了人在半道截殺,要不是我二哥恰好路過,他一家幾口就全都沒命了。“皇恩浩蕩”!這些為官的人,扯個謊,臉上不紅不算,連心都不慌,就算長得再正氣,這四個字也早在舌尖滾熟了。
李淵說得忠心,宇文化及卻顯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逼道:“李大人自是會如此說,隻是如何讓人信呢?三個月建這樣一座宮殿,莫非神人天助?”
楊廣已在暗暗點頭,這晉陽宮造得實在是太好了,可能就連他也不禁相信,李淵是先造好的。
“丞相且慢!”一個人影忽地從李淵的身後衝了上來,正是那個眼睛像狐狸的年輕人,此時他大聲道,“皇上,若要憑證,可將這殿上的鉚釘起下幾個來,若是早就造下的,那釘子自是鏽蝕的,若是這三月造的,便定是不鏽。如此,一看便知。”
他這個法子倒是簡便,楊廣當下點頭道:“好!就依此辦!”
早有幾個人搬來了梯子,爬上去,在頂上起了幾個釘子下來,用綢布包好,交由太監呈給楊廣。楊廣便當眾打開驗了,那釘子閃閃發光的,就是站在下頭也能看清,顯然不是鏽蝕的釘子。
楊廣高興起來,說了聲:“李卿家果然是忠心!”
我在一旁倒是看不懂了,完全不明白楊廣的心思。這個人,難道不是跟宇文化及商量好了來找李淵的碴兒的嗎?怎麽現在沒找到錯處,反而他倒如此高興呢?我偷眼瞧了一回宇文化及,他黑著臉站在一邊,教人看了就覺得寒磣得慌。我搖了搖頭,對他深表同情,誰讓他跟了這麽個糊塗皇帝呢……
“愛卿,這一位是?”楊廣指著那狐狸眼睛的男子問李淵道。
李淵趕忙躬身回答:“啟稟陛下,這是小兒世民。”
到了這時,我才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了,原來,此人就是李世民啊!
楊廣像是很喜歡李世民,當下取下自己手上的翡翠如意扳指,交給太監。太監便捧著扳指,走下來,交給李世民。李世民朝楊廣深深躬了躬身,道:“世民謝過皇上!”這才從太監的手裏接了,戴在自己的手上。
楊廣在上頭笑吟吟地看著,道:“這個扳指還是當年朕作太子時,父皇賜給朕的。如今送給愛卿,倒也正合適。”
見兒子得了賞賜,李淵也領著李建成向楊廣行禮:“犬子魯莽,微臣謝皇上不責之恩。”
楊廣拊掌笑道:“愛卿說哪裏話來?朕看此子,天庭飽滿,目若朗星,豐神俊逸,將來定有大氣象。朕欲過繼此子,愛卿意下如何?”
我在旁聽了,心說這楊廣別的事情不會,看人倒還有點本事。隻是他雖說覺得李世民將來會有作為,但一定沒有看出,此人是會奪他的天下的。
“皇上青眼,臣謝主隆恩!”李淵說著,便帶著李建成和李世民向楊廣跪倒行禮,李世民當場就喊了“父皇”,一副驚喜不勝的表情。可不知為什麽,我卻覺得,他那副樣子,不是出自真心。
楊廣哈哈笑著,點手把李世民叫到了自己身邊,一邊向李淵問道:“愛卿共有幾子?”
李淵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臣共有四子,長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吉,四子元霸,現下元吉和元霸都在後堂候旨。”
楊廣聽到李淵有這許多兒子,當下眉開眼笑,急著要都宣到殿上來。但凡君王,總有個毛病,好像想要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納為己用。楊廣皇帝做得不怎麽樣,這毛病卻是十成十的,看到李世民好,就要把他過繼為自己的兒子,還最好李淵有更好的兒子,再過繼幾個,真是貪心不足!
早有人下殿去宣元吉和元霸,我不由瞥了一眼一直悶不作聲的宇文成都,他就要和他這一輩子的克星,李元霸,見麵了……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37-43
所有跟帖:
•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44-58 -天真不是我的錯- ♀ (1772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55:43
•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錯- ♀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 -天真不是我的錯- ♀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 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 回複: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 回複: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花木南- ♀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