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樹林王秦遇險 北翼州秦瓊認親
或許我們倆都過於專注了,就連他也放鬆了警惕,當有人大喊著“要錢還是要命”,從草叢裏林子後跳出來時,我才意識到,這官道旁並不隻有我們兩個人。
王伯當終於放開了我,冷著臉站了起來。我一看圍上來的人,竟有十來個之多,都長得壯壯實實的,各持家夥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我略看了看四周,這些人竟是把我們的退路都堵死了,看來在搶劫這一行當是受過良好的訓練,極有經驗的。
說真的,就這麽幾個人,若是平時,王伯當單手也能把他們打發了。可是此刻,我看著他們一步步逼近,最擔心的就是王伯當右手的傷。這才好了些,倘若再迸了裂了,我看,就連曆史都救不了他了……
“呔!”我的鐧還在馬鞍上掛著,並不在手邊,到了這一刻,隻好兩根手指並攏,架勢十足地點出去再說了,“此山——”剛說了兩個字我就自己先呆了。大概是小時候跟小程說慣了,一個“呔”字出口,緊接著就把開山詞給漏出來了……對麵那一夥可是正宗的響馬,我眼珠子轉了轉,馬上圓了過來:“此山可是你們所開?!”
那為首模樣的人比旁的人格外高壯些,額上綁了根三寸來寬的帶子,手裏一對獨角銅人,一副威武凶狠的模樣。聽到我這話,他手裏的銅人似是頓了頓,眼睛裏竟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我險些笑出了聲,趕緊暗暗掐自己保持麵容上的嚴肅,可心裏還是忍不住想:像這麽老實的強盜,我還真是第一次看見呢!罷罷,第一句既然說出了口,第二句也就一起倒了吧:“那此樹可是爾等所載?!”我一邊大聲地嚷嚷,一邊悄悄地往一旁樹上拴著的馬兒挪步。
那雙眼睛越發迷茫了,呆怔了半晌,漸漸地雜入了幾分怒色,看來是醒過味兒來了!我一邊肚裏暗笑這強盜頭兒被現代說書人的開山詞弄得一驚一愣的,一邊運足了丹田之氣,把最後一句話聲勢如虹地喝了出來:“既然都不與爾等相幹,又為何在此地設卡攔截?!”
趁著那頭兒將怒未怒,被我吼得又有些發愣的時候,我腳下緊了兩步,雙腳蹬地,蹭!一個跟鬥翻過了包圍圈,筆直落在了——不是馬鞍上,我怕自己功夫不到家屁股沒坐在馬鞍上嘴倒弄了個狗啃泥——落在了我那匹馬身旁的地上,兩手一分,唰唰兩下,鐧就到了手中。不想剛轉身,就見王伯當那兒出事了。
王伯當往常除了箭以外便是用槍,但男子和我不一樣,腰邊總是佩著劍。他剛才並未動,此刻我既已出動,他也同時拔劍了。可是,用右手的人,劍總在左側,以便拔劍時順手。王伯當的右手雖然受傷了,可他的劍仍掛在左側,他習慣性地右手拔劍,一用力便牽著了傷口。盡管他很快地就把劍交到了左手,然而先機已是失去了,又加著他左手使劍,到底是打了折扣,這一上來便險象環生。
我著了大急,提著鐧就想衝過去幫忙,不料我還沒來得及邁出半步,就有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拿槍的拿槍舉棍的舉棍。我心裏著急,一隻眼睛老瞄著王伯當那裏,看他節節遇險,我的心就跟著怦騰怦騰地在胸腔裏亂竄,手下的鐧不由得就軟了幾分。我咬著牙迎敵,那些人的功夫是三腳貓,可好幾個人都很有幾把猛力氣,特別是有個使錘的,我的鐧要是不小心被他磕上了就會震得虎口生疼。
好半天還沒能突出包圍,我開始發狠了。緊了緊手裏的鐧,打算破釜沉舟。我單手使鐧,先拚盡全力撩開了左右兩根棍子,不去管又酸又麻的手臂,看準刺來的紅纓槍,讓過槍尖,雙鐧一合,緊緊夾在槍纓處,順勢再一拉。對方本就是送槍之勢,經不起我這一助力,早失了重心,前衝幾步摔倒在地上。我剛要借著空擋竄出去,不料還是算漏了一著,那使錘的竟悶聲不吭地到了我身後,手起錘落,等我覺得腦後有風,矮身回頭,已經避無可避,不得已,我提鐧迎上了那兩柄鐵錘。“嗵”的一下子,好像是重物擊到了硬實的泥地,聲音又低又悶,我的眼前就開始金星亂冒,手立即軟了,連手臂都垂下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第二錘準備落下,卻再沒有力氣舉鐧,到這個關頭,我才好像恍然大悟,難怪這曆史書上秦瓊是沒有妹妹的,原來我在這個時候就一命嗚呼了……
我正昏昏沉沉地想著,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破風似的嘯聲,緊接著就是“嗆啷”一聲巨響,伴著一個漢子的嘶聲喊叫……我遲了十來秒鍾才看清,是一柄劍臨空飛來,剛剛好架住了朝我落下的錘,那錘被劍的餘勁兒帶著直往後沉,那人終是拽不住,錘“嘭”地一聲砸在了地上。
這準頭,這功力,我不用看也知道……可是,他也隻有一柄劍啊!失了兵器,他可怎麽辦呢?!想到這裏,我突然有了力氣,單手支地,一下子蹦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他衝去。然而,就在此刻,不遠處的一座山丘後,傳來了喊殺聲!
我恍惚聽到王伯當喊了一聲“齊賢弟!”兩隊人就打了起來。我隻覺得喉頭發甜,頭暈得厲害,這乒乒乓乓的聲音像尖針似地紮進我的腦袋,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沒事了,瑤瑤。”這聲音那麽清澈,那麽沉靜,那麽……讓人安心……一陣倦意襲來,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瑤瑤——瑤瑤——”
我有些不舍睡夢中的安逸和平靜,可是這個聲音,既溫存又柔和,我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了我的額頭……我睜開了眼睛。
“醒了!醒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欣喜地重複著。另一個雖然年輕些卻似乎更為粗糙的聲音無意掩飾喜悅,赫赫地笑出了聲:“王三哥,你可以放心了!”
我費力地轉頭去看,一個四方臉兒壯壯實實的年輕人正喜得滿屋子轉圈。我也忍不住笑,耳邊又響起了他的聲音:“瑤瑤,這位是齊國遠齊賢弟,方才就是他帶人助了我們的。”
齊國遠?我朝那個正一邊憨笑一邊說著“不敢當”的青年瞧了一眼,一個名字突地躍入了我的腦海:“趙……”
我這一個字出口,一屋子的人竟突然安靜了下來。齊國遠收了笑意,方臉上滿是肅穆,緩緩地走過來,衝我一個長揖。我一呆,急忙起來要謙,便聽他說:“國遠代趙兄弟謝秦姑娘相救之恩!”
想起那一對苦命的夫妻,我也是心下黯然。忽然有人張開手臂環住了我,當著這麽些人,他並不避嫌,輕輕把我擁在懷裏。我感覺到他的暖意,他的慰撫,心裏頓時好過了不少。
“你先好好休息吧,大夫說你受了內傷。”我垂著頭,聽他柔聲低語,他說一句我便點一下頭,“我還有些事,晚上再來看你。”
他鬆開手,站起身,我卻仍牽著他的衣角不願就放開:“你自己也要小心……”話還沒說完,我已經連耳根都開始發燙了。他看著我,淡淡一笑,應了一聲,也不催我,便隻站著,直等到我自己放開了手,他才走了出去。
一連幾天,王伯當都很忙,隻有到了晚上才能看到他。他並不告訴我究竟在忙什麽,我也不去問他,隻是囑咐他一定要當心右手,落下了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
既是無事可做,我便問縫補的大娘討了些針線,想替王伯當做個可以托住右手的布套兒,就像上輩子人受傷了總少不了的那白紗布套。固定傷口用。布套兒一會兒就做完了,看看天色還早,便想在那一團素色上花些心思。正兒八經的刺繡我是不行的,我便想起了十字繡,上輩子也曾玩過一兩回,這偷懶的繡法我還是記得的。我提了筆,琢磨繡個什麽。想了一回,既是這繡法超前了,那圖樣兒也配著超前吧!落筆就是個Q版的包子小女娃,胖嘟嘟的臉,紮著倆小辮兒,臉頰處照例是兩團紅,看著就粉嫩!隻是圖樣顯小了些,布還空出了一半,歪頭想了半天也沒決定那半邊要畫什麽。管他的,反正,先把這女娃兒繡了再說!我喜滋滋地抱著繃架繡開了。
我的心思全放在了這十字繡上,到了掌燈時,女娃兒已是見了雛形。我繡得專心,連他進門時的聲音都沒有聽見。等我猛然發現他時,他已在我身邊站了好一刻了。
“這是個什麽?”他微微笑著,問我道。
我心裏倏地一涼,盡管他是在笑,可是他的語氣讓我頗為不安起來。
“你瞧見了,是刺繡呀!”雖然有些不快,我仍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輕快地回答他。
“刺繡?”他彎下身子,湊近了看,雙眼半眯,眉角已是挑了起來,“這也叫刺繡嗎?針腳怎麽橫七豎八的?繡的女孩兒也不像個人樣。哪兒有臉紅成這樣的?這半邊臉又為什麽用了這怪顏色的線?……”
我的心不斷地往下沉,他卻像是全沒有意識到,隻是笑嘻嘻地說著。如果不是有人來叫走了他,他也許是會一直用著這樣調侃的語氣說下去的。
門剛在他的身後關上,我的眼睛就濕了,雙手用力扯著那塊布,淚珠子就劈裏啪啦地落在了那個笑眯眯的女娃兒上。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哭。王伯當跟我差著這麽多年,他看不上十字繡再尋常不過了。可我,就是覺得悲從中來,好像要把在兩個時空活兩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似的……我本想把那塊布撕了完事,可硬是下不去手,最後隻把它團了團,塞在了衣襟裏頭。這一天,我是哭著睡著的。
我再沒有了室內活動的興趣,待在房間裏隻覺得悶,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好衣服,簡單地挽了個髻,就出門去了。
很難想象,這是我來這裏以後第一次離開房間。我總是擔心我要是跑出去就會錯過了來看我的王伯當。盡管他通常總是晚上來,可萬一哪天他白天來了呢?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哪怕隻是短上一分一秒,我都不舍得。可是今天,我終於是走出來了。
這地方,房子和家具都挺簡陋的,院子卻是出乎意料的大。但盡管地方寬敞,卻多是叢生的雜草和堆積的雜物。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堆木頭,麵前竟出現了一大片空地。和院子的其他部分不同,這裏的沙土地顯然是用心平整過的,我直走過去,又發現了空地兩邊的武器架子和兩頭的箭靶。難怪這裏是比別處多見了幾分心思,習武之人,最重視的莫過於教場了吧。
我走到武器架子前,看到日常用慣的鐧,忍不住抬手沿著鐧柄輕輕地摩挲,這是從小伴我長大的東西,可是此刻我卻無意將它拿起。我又往前走,直到看到架子旁掛著的硬弓,我的眼睛就不肯再離開它了,壓抑不住的心緒動蕩,我忍不住伸手摘下了它。
隨手抽了幾根箭插在腰帶上,走到教場中央,對準遠處的箭靶彎弓搭箭,“嗖”地一聲,箭穩穩當當地插在了箭靶上,可是離中心差著十萬八千裏。我不死心,又是一箭,這次有了些進步,入了靶上的圓環,可是仍是隻在邊緣。
我獨自練了好一陣子,箭就是不聽使喚。雖然大哥和二哥都是功夫了得,可這弓箭一道,卻是全不同於鐧槍棍之類的兵器,自成一路,我竟是全摸不著門道。
正在我灰心失望之際,有一個人在我背後出了聲兒:“拉弓時左手要放鬆,右手貼著臉頰,小臂和箭要平。”
是他……我想要保持鎮定,可我的心全不顧我的意願,跳得就好像是狂濤駭浪下失了控的小船,毫無規律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強迫自己不許回頭,挽箭時手卻一直在抖,好半天才把箭搭上弦,右手一鬆,“嗖”——箭筆直飛出,脫靶而去,奔向它不可知的遠方……
我沮喪地垂手站著,我以為他會笑我,但是他沒有。他隻是走上來,用左手扶起了我的手,非常仔細地替我調整姿勢,一邊向我解釋該怎麽做。最後他拿起箭鏃,遞到我的手裏,替我搭上了弦,左手托著我的手,輕輕說了聲:“現在,再射一次。”他的身體和我貼得很近,讓我感覺我們兩人似乎融為了一體。在我的眼裏,箭靶似乎已經不存在了,我隻是盲目地信任他的判斷,通過他的眼睛看我的目標。我終於鬆開了扣弦的右手,箭仿若有生命似的,堅定而迅捷地飛竄而出,正中靶心!
終於射中了,可我卻並沒有預想中的種種欣喜或者興奮,我放下了弓,他卻並不急於放開我的手。我的身高隻到他的腋下,他手臂微一用力,我便正好埋入他的懷裏。一般練武的人,身上總會有些汗味,可他不同,他的身上永遠是清爽的,素色的袍子間像是有一種薄荷的味道。我深深地吸著氣,好像要讓那股味道充溢我的全身。他終於輕輕笑了一聲,我這才覺得高興起來,仿佛我的快樂不是源自我的中靶,而隻是因為他快樂,所以我便快樂。
我們信步走過教場,他一直擁著我,一路上總是微微地笑著。我歪著頭看他,他笑起來很好看,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那雙眼睛裏有躍動的神采,入鬢的劍眉偶爾一挑,讓他好像孩子似的多了幾分頑皮。
“什麽事這麽開心?”我依偎著他,任由他引導著我的方向,一邊嘻嘻笑著問他。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我,眼睛半眯著,成了好看的彎月形:“瑤瑤,晚上,我帶你去見個人。”
我仰頭疑惑地看他,暗自猜測是什麽人讓他這麽高興。
我還沒有問他,他卻自己告訴了我:“你還記得上次在官道旁碰到的那群人嗎?”
他這一提,我立即想起了那天的遇險,禁不住朝他靠得更緊了些。
他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們的首領叫李如珪,今晚,他和齊兄弟要當眾立誓結盟了。”
我吃了一驚,以前就聽趙嗣道說過,齊李二人為爭地盤打得不可開交,趙嗣道也是因此才受的傷,這次怎麽兩人就肯盟約了?想起王伯當這幾天總是四處奔忙,想必他在這其中,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盡管事實上,在這樣的地方,隻有結盟才是雙方都得利的生存之道,如果爭鬥,到最後隻能兩敗俱傷。但是,能讓這勢同水火的兩人走上這一條路,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麽的困難。王伯當周旋於這兩方之間,憑借他的威望、勇氣、能力和人格魅力,促成了這最好的結果。
“勇哥哥,你真厲害!”我由衷地讚了一句,打從心底裏佩服他。
他淡淡地笑著,眉目間沒有居功,沒有自傲,隻有真誠的快意。我感覺到他把我抱得更緊了些,俯身在我的耳邊,輕聲道:“瑤瑤,還有一個好消息。這些天,齊兄弟一直在差人四處打聽二哥的下落。今天早上,終於有人來回報了,說秦二哥已經平安到達了翼州羅元帥帳下,不僅沒有吃苦受罪,還和羅元帥認了親。”他頓了頓,更加專注地看我,我趕緊在真心的喜悅中擠出了一絲驚訝,其實我早已知道羅藝和二哥的關係,“瑤瑤,你知道嗎,北平王羅藝就是你的姑父,他的夫人是你父親的妹妹,正是你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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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樓] | Posted:2009-01-08 12:00|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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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二十二章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端午節快樂~~ 翼州城初見羅成 北王府喜認至親
我獨自一人踏上了遠赴翼州的行程,王伯當則被留下了。本來,一聽到二哥的消息,再加上這邊的事也告一段落了,王伯當就打算即刻啟程,去北平看二哥。可是齊國遠和李如珪卻不肯放行了,說是兩隊人馬剛剛合並,很多事情都不知該怎樣應對,無論如何也要留王伯當多待幾日。我心裏也是不放心王伯當的傷,這一去路途遙遠,又不好走,還不如留在這裏等養好了傷再說。存著這個想法,我便可勁兒地幫著齊李二人勸說,隻說我一個人去絕對沒有問題,又保證見到了二哥,第一件事就是給王伯當捎個信兒回來。這麽著,合三人之力,終是把王伯當給留下了。
我一個人上路,憑著王伯當給我的玉佩,一路上逢山有人招待,過河有人帶馬,什麽山寨響馬窩的,就是我的驛站,馬兒累了,在山上換匹好的繼續走。說起來,若不是李如珪是個新手,還真不會有人來劫王伯當。
仗著種種便利,不上半月,我就行到了翼州界內,在城外住了一晚,第二天,趕早進了城。
翼州雖然是北邊的州郡,但是北平王羅藝治理有方,城裏也是一番熱鬧繁華的景象。做生意的、行路的,隻覺熙熙攘攘,卻是秩序井然,絲毫不覺得喧鬧雜亂。我帶著馬,一路行一路看,這北邊的城鎮,自是和我的家鄉大為不同。
天漸漸近午了,街上人也多起來了。我拉著馬住了步,剛想找個人問問王府的所在,忽聽遠處一陣急促的蹄聲,突兀而粗暴地打亂了這街上原本的秩序。隻見街上的行人慌忙避讓,母親們緊張地尋找自己的孩子,拉著孩子的手趕緊帶離街道,兩旁的攤販也著急收攤,以防馬或者人衝了貨品。
瞧著這一片慌亂,我禁不住皺著眉,心裏升起了些莫名的義憤。拉著我的馬,梗著脖子,偏生就是不肯離開。有路過的人想勸上我一勸,我隻是搖頭。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生就這麽大的架子,要這一條街的人給他讓道!
“喂!”
馬還未至,聲竟是先到了。我翻翻眼睛,這一聲“喂”真和那馬蹄聲一樣,打著橫地出來,怎麽聽都透著一股驕縱。
一騎馬飛也似地衝來,我知道那騎手是看到我了,可居然也沒有一點要減速的意思。身後,我的馬兒躁動不安起來,不停地噴著鼻息,拚命地甩頭,我一個沒抓住,竟被它掙開了韁繩,撒腿跑走了。我心裏那個罵!這沒出息的,走了也好!我才不要那樣膽小的馬呢!
“籲!”一聲嘶鳴!那騎馬的人竟是直到了我鼻子跟前才狠抽韁繩。馬兒長嘶一聲,前蹄人立而起。我雖然不喜歡,但也不得不佩服起那個騎手的膽氣和馬術。他騎在馬上,竟是毫無慌張之色,座下的馬兒那樣竄躍,他竟也坐得穩穩當當,別說翻身落馬了,他那上半身,根本是連一絲顫動都不見的。
“喂!你不要命了!”
這就是他的第一句話,一邊說著,手上那條馬鞭還一邊“嗖”地甩到了我的麵前,削尖的鞭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顫動,叫我感覺像是麵對著一條蛇似的,隨時都可能被它咬上一口。
我也不理他,裝作翻白眼,卻拿眼角的餘光使勁瞧他。他穿著一身白袍,但跟王伯當那樣素雅的衣著完全不同,他的袍子雖是白的,上麵卻是金線刺繡,映著陽光,就隻見一片金色璀璨,華貴異常。
我越發想看他的臉,他的馬太高,我又是拿餘光看的,費了大力才看清了一點。他的膚色極白的,頭發墨黑,戴了頂紫金冠,冠上挑著的大紅絨球就跟他說話的口氣一樣張揚。他的年紀絕不會大,大概也就跟我現在差不多,個頭兒卻好像要比我高上許多。
這是個什麽人呢?我心裏正納悶,他已經又等不及了:“哎!你這樣算什麽意思!你到底讓是不讓!”
他步步緊逼,我到底是忍不住了,把眼珠子翻了回來,衝他狠狠地一瞪眼,大聲道:“你問我什麽意思?我還問你呢!你知不知道在城裏跑得那麽快會驚著行人?你別以為你看著神氣!這路上的人不知怎麽恨你呢!”
他像是一呆,那麽個急躁的人,竟沒有馬上回話。就見他鞭子一甩,隨意往路邊一指,眼睛看也不看,嘴裏說了句:“你,過來!”這麽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那人就呼啦啦地走過來兩三個,都是被他鞭梢的方向或多或少帶著些的。
他並不理睬那些人點頭哈腰的恭敬樣兒,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似的,隻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我問你們,我這樣騎馬,你們恨我嗎?”
我有些愣,搞不清這個人這麽問是什麽意思,哪兒有人這麽直接地問人家恨不恨自己的,又不知道他是真心還是有什麽潛台詞。照我看,還是後者可能性大些。
顯然,被他點著的那幾個人也是跟我一樣的想法,忙不迭地推著:“哪裏哪裏,我們怎敢恨小王爺呢!”
我心裏暗自點頭,我就說麽,被他這一問,那肯定是說不恨,誰還會說真話啊……哎!等等……我私下在腦子裏按了倒退鍵,剛才的話又重放一遍,立時呆脫:小王爺?翼州……好像……隻有一個小王爺……
“表弟!”一個聲音遠遠而來。這個聲音很熟悉……我麻木的腦子還在遲鈍地轉著,“表弟,出什麽事了?”那個聲音不一會兒已到了近前,頓了兩三秒,突然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個分貝,音調裏滿是意外和驚喜:“小丫!!”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人影已到了我的麵前,強有力的手臂把我一圈,猛地舉了起來。我在空中轉了三百六十度,重又回到地麵上,這才醒過神兒來。
“二——哥——!!!”我拉長了聲音興奮地尖聲喊叫,使勁拽住二哥的衣服奮力地扯著,左一圈右一圈滴溜溜地繞著二哥轉,好像剛才還沒轉夠似的。
二哥也很是高興,拉著我嗬嗬地笑著。直到他的身後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表哥,這個人是誰啊?”
我拽著二哥的袖子,哧溜縮到了他的身後,心裏在大喊,不用說了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可是二哥顯然是沒有聽見我心裏的聲音,於是,他對磨磨蹭蹭好不容易下馬來的騎手說道:“表弟,這就是你的表妹,秦瑤。”說完了這個還不夠,不顧我又羞又憤半尷不尬,一伸手把我從背後捉了出來,指著那一團白底金繡說:“小丫,這一位,是你嫡親的表哥,姑母和羅姑父的獨生子羅成。”
我是沒地兒躲了,臉上燒得滾燙,我就知道我那臉肯定是漲成了豬肝色了。我隻好拚命低頭……拚命低頭……低頭……可是低了頭也不好一聲不吭啊……“表……表哥……”我保證,我的聲音一定比蚊子叫是大上那麽一點的。
我這麽叫了一聲,對麵那人竟沒說話,我又不敢抬頭,低著頭隻顧看自己的兩腳丫子。忽聽二哥在旁輕嗽了一聲,低聲喚了一句:“表弟。”對麵才算有了聲音,如夢初醒似地一聲短促的“啊”,又接了一句“表……表妹……”竟是和我一樣結巴。我一愣,終是抬起頭去看他,就看那一張白臉紅得跟大好的紅富士蘋果似的,那還真是白裏透紅,看著就甜脆。
“噗哧——”有人笑出了聲,我本來以為是我,因為我正在忍笑忍到內傷,不料目光一斜,居然是二哥!被他這一引,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地抱著肚子笑得滿地滾——哎喲!我是真沒想到!那麽一個人,竟也會臉紅!也會尷尬!也會結巴!哈!哈!哈哈哈!!
等我好不容易止了笑,我才注意到,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笑,而且,現在臉上還有了慍意。我溜了一眼二哥,二哥很瀟灑地聳聳肩,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他了。隻好自己跑上去,堆著一臉的訕笑,咧開嘴,眯起眼睛:“表哥——”我現在才算知道,為什麽有人說女孩子喜歡把情人說成表哥,原來“表哥”這兩個字,一旦甜了聲音軟了語調說出來,是那麽的——肉麻……我咽了咽唾沫,沒辦法,肉麻歸肉麻,話還是要說下去,要不這可怎麽收場,“表哥——小瑤剛才不知道是表哥,多有冒犯……”我衝他抱了抱拳,順便偏臉往邊上瞧二哥——我這是要瞧瞧二哥的反應,可不是不好意思看對過那人——我一邊繼續抱拳,一邊又道:“表哥就念在小瑤年幼無知,可千萬不要怪小瑤呀!”
他還怔著,雖然沒說話,可臉上的神色已經緩和了不少,我提前開始舒氣,這憋了半天了,實在有些累得慌,一邊乘機打量對過那人。我先前以為他個子要比我高許多,誰料想竟都是他那匹馬的功勞。馬是高頭大馬,他騎在馬上就也顯得高,這會兒下了馬,個子竟是和我差不多,頂多就比我高上半頭,比二哥是要矮上好些了。本來隔得遠,我隻能看清他臉上黑是黑白是白,甚是分明的,現在離得近了,這麽看去,他那五官,竟是分外精巧。那雙眼睛很秀氣,是丹鳳眼的形兒,可是又沒有關羽的那麽長,雙眼皮兒深得很,睫毛很長,很整齊,翹起的角度也剛剛好,若是在我上輩子,弄不好就有人懷疑是假睫毛。鼻子不大,鼻梁卻很挺,這麽挺的鼻子,在東方人中可是不常見。再加上一張嘴,或許有人覺得以這嘴的輪廓,對男人來說顯小了點,不夠豪氣,不夠力度,可這嘴長在他的臉上,就叫人挑不出毛病。充其量有人會說他顯稚氣了些,但絕對沒人能說他缺少男子氣概。他那雙眼睛,亮得就跟太陽似的,蘊著一番逼人的靈氣,好像要教見過他的人都自慚形穢。不僅他的眼睛,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洋溢著自信和驕傲。他的年輕和活力,甚至讓人覺得,他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也不那麽讓人討厭了。
“小丫,”我明明把自己的名字說得清楚,他開出口來卻定要隨著二哥念岔,我心裏就一滯,不料還沒等我反對,他就不聲不響地來了一記致命打擊:“就是一個小丫頭。”
他那語氣,絕對沒有什麽疑問的商量的玩笑的調侃的……那就是正兒八經確準了的肯定句。我氣懵了,糊裏糊塗地竟點了半下頭,反應過來了立即就要抗議,不料他根本就沒給我機會,轉身上了馬,打馬就走,還故意“哈哈”地笑得大聲,分明就是想報剛才的一笑之仇……
我轉頭看二哥,揮著拳頭張大嘴抗議。不料二哥低著頭就隻是笑,翻身上了馬,才問了我一句:“小丫頭還不走?”我氣得跟青蛙似地瞪眼睛鼓肚子,二哥卻篤定地朝我伸下一隻手,我這才想起,我的馬早跑了。沒辦法,搭著二哥的手,上了馬,騎在後頭,抱著二哥的腰,身子順勢貼上二哥的後背,那一股熟悉的暖意,心裏再有什麽氣也跑得沒影兒了。又見到了二哥,真好。什麽事都再比不上這件事了,我坐在二哥身後,心裏頭就這麽默默地想著。
兩騎快馬,不一會兒就到了王府,我本以為我們會繞到後堂,卻沒想到羅成直接帶路到了王府正門。
看到是小王爺來了,門口的中軍立即迎了上來,在羅成的馬前點頭哈腰,要緊先問候一聲:“小王爺!”隨後才想到二哥,叫了聲:“秦爺!”至於我這麽大個人,那中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眼裏,除了他家小王爺,好像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我在二哥後頭,探頭看看小羅成的後背,我想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是以這種態度來對他,難怪他養成了這種臭脾氣,我想起他先前的種種情狀就禁不住撇嘴。
“我爹呢?”羅成沒跟巴結的中軍廢話,簡潔明了地問出了這三個字。
“回小王爺,王爺在殿上,正在和眾位爺商議……”
那中軍還要喋喋不休地往下說,可是已再沒了人理他,小羅成隻是回過頭來跟二哥說:“表哥,我們上殿去吧。”
他這麽一說,我倒有些驚訝,在這年頭,人是不得不習慣性別歧視的,比如這上殿,多少地方,那都是不允許女性登堂入室的。可小羅成就這麽平淡地說了上殿,也沒說要我去後堂等,難道翼州,竟是允許女性上那王爺的銀鑾殿的?心裏這麽想著,到底還是不能全放心,終是要問上一句,不肯問小羅成,隻好找上了二哥:“ 二哥,我上殿不要緊麽?”
我瞧見二哥笑了笑——今天,二哥好像笑得格外頻繁些——卻沒有急著回答我的話,前頭已轉過了一個腦袋:“有什麽要緊?爹爹見到小丫頭肯定喜歡!”我深瞧了一眼這小孩,那張臉上寫著的滿是真誠,那雙眼睛格外地亮了起來,雖然他嘴邊沒有笑,可我已能很清晰明確地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快樂。我有些被感動了,甚至連“小丫頭”三字也可以不同他計較了。
我跟著他倆上了殿,這北平王的銀鑾殿,那氣派真是沒說的。或許這裏的裝潢沒有單雄信的二賢莊考究,可是那銀鑾殿的王座、梯級、座前焚著的香,一排的皇室用品,什麽禦香爐了禦宮燈了,都跟那皇家金鑾殿上的一樣,就是少了幾樣,模樣也略有不同。二賢莊頂多隻有些虎皮啊長戟的,哪裏能比得上這裏,天家威嚴,皇家氣象。
羅成毫不避忌地蹬著漢白玉的梯級上了王座,貼著他爹的耳朵說了幾句。我跟著二哥在殿下候著,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那父子倆,隻覺得羅藝雖是老些,這麽遠遠看去,模樣和輪廓都跟羅成極為相像,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倆。
羅成說完了,羅藝已喜動了顏色,在王座上站了起來,眼睛便直看我。二哥就推我走上去,我立在王座的梯級下,衝上頭恭敬地行了禮,道:“小瑤拜見姑父!”
“好!好!好!”羅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手捋長須,嗬嗬地笑著,“大哥一身戎馬,雖是不幸罹難,但能得這樣一雙好兒女,大哥也可瞑目了!”
我聽他說起爹,心下終是慘然,又行了一禮,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便聽羅藝對羅成說:“你先下去,帶你表妹去後堂見你娘,等我回去再說話。”
羅成應了一聲,就下了殿,我們三人便出了銀鑾殿。早已有人備下了轎子,其實我是偏向於騎馬,但見羅成二話沒說,習以為常地鑽進了轎中,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就坐了最後的一乘轎子,一路行去,感覺也是走了不少的路,轎子才住了。
轎夫壓了轎杆,有個婦人上來打了轎簾,攙著我下了轎。我已是不習慣了,不料又上來兩個丫頭要扶我,我趕緊脖子一縮,衝她們直擺手。兩個丫頭不肯退下,隻是呆站著,一臉的為難之色。好在小羅成看到了,很氣派地一揮手,那倆丫頭就退下了,跟在我後頭往裏走。我一路走一路感歎:這就是差別啊差別……
王府後堂跟銀鑾殿那是完全不同了,樓閣院落沒有銀鑾殿那麽恢宏,好像是縮了一號似的,但卻比銀鑾殿更見精巧,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很見匠心。雖是在北邊,這宅子卻建得很有些江南氣象。一路往裏走,最教人驚詫的還不是這房子,而是這滿園的花花草草。一進門便有牡丹、芍藥、月季等熱熱鬧鬧地列隊歡迎,再走進去,便是成片的竹林,那枝葉幾乎就押著牆。等我進得屋去才知道,這番安排是多麽巧妙。房子這一麵是朝西的,都說西日頭甚毒,這如今添了這一片竹林,從窗子看去,就隻見翠綠蔭翳,那日頭,哪還能照得進半分來。再是大熱天的,這裏也透著清涼。
我們才候了小半刻,就從後頭轉出了一撥人,走在中間的是一位儀態雍容的貴婦,我想這就是姑母了。
算起來,姑母也該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了,可眼前這一位,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頂多也就是三十歲剛出頭,身材保養得很好,眉目間也是風韻猶存,若不是她氣質中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貴之氣,男人見了一準就會動心。她穿了一件水藍色的居家常服,下身是一條藕荷色的長裙。雖是家常的穿著,卻是每一樣都不少精心,襟邊的刺繡,裙擺的墜飾,教人絕不能低看了她的身份。她的頭發綰成了髻,盤在腦後,疏疏幾根珠釵,就恰到好處地把她的黑發襯托得烏木似的閃亮。看得我也不禁暗自感歎在心,我的姑母,真是一位有大家風範的王府一品誥命夫人。
“瑤兒!”她朝我伸出了手臂。
這一聲喊,這一雙伸開的手臂,教我一刹那間眼睛就濕了,險些不能自己。把什麽見禮呀問候呀的都扔到了腦後,我飛身投入了她的懷中,她便擁著我,一隻手在我後背輕輕地拍著。她的懷抱像極了娘,我鼻子又酸了,許久都沒有見到娘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心裏,是這麽想她。
姑母擁了我一會兒,便牽起我的手,要領我去後院,一邊回頭對羅成說:“去告訴你爹,讓他下了殿先不用過來,我們娘兒們自有娘兒們的話,他來了就不方便說。你讓他先去書房歇著,等用晚飯了再過來。”
羅成聽著姑母的吩咐,就留在後頭不過來,隻低頭應了句:“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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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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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秦瑤演武引舊傷 羅成聞言動急怒
就這麽著,我便在北平王府住下了,閑暇的時候常跟著二哥和小羅成四處玩,也常一起看書習武。姑母對我們極好,衣食住行,樣樣都想得周到。到底是一母同胞,我經常能在姑母的身上看到爹爹的影子,自然而然地就對她生出親近來。姑母是個不平凡的女子,聰慧溫婉,任何時候都是端莊得體的,姑父除了愛她,還很敬重她,家裏的大事小情,都要問過姑母,就連軍中的事,姑父有時也願意和姑母商量。
這一日,二哥跟著姑父去軍中巡查了,姑父好像有話要跟二哥說,隻帶了二哥,連羅成都沒有帶去。我本來在府裏待悶了也想出去走走,可是看這情形,這口是開不成了。
我在府裏百無聊賴,小羅成也沒比我好多少,他便提議去教場演武。我立即應了,雖說不用比我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小羅成的對手,可是呀,羅家有名的五鉤神飛槍,我是早就想見見了!大好的機會,怎麽能錯過呢!
羅成騎上了他那匹閃電白龍駒,要我自己挑一匹坐騎。我連看都不看,隨便拉了一匹就騎上了。羅成對我的隨意很驚訝,上陣交鋒,坐騎有多重要那是不必贅述了。我很是托大地衝他擺擺手,樣子很神氣,像是信心滿滿,其實是我心裏知道,羅成那匹馬是萬裏挑一,又是從小經過嚴格的訓練,如今正當壯年,恐怕就連二哥的黃驃馬都弱上一著,與其挑了馬仍輸了腳力,還不如索性大方算了。
我們兩人都上了馬,到了教場,各自使開兵器,較在了一處。小羅成那柄槍果然不是好惹的,出槍又快又準不說,那方位都是刁鑽古怪的。不過一會兒,我已經滿頭大汗,手也僵了,眼也花了,已經是看到槍尖就本能地擋,不要說還手了,我連他的槍是怎麽出的從哪兒出的都沒工夫注意……
“當啷”一聲,槍頭伸到,我抬手一撩,不想一碰沒碰好,正磕著五鉤神飛槍那有鉤的托上,鐧被槍鉤掛上,加著羅成的衝力,險些就要脫手。我咬牙一屏力,拽了回來。本來還好,可羅成收槍,我力一泄,胸口竟是一陣翻江倒海,嗓子眼裏發甜,眼前一黑,身子就軟了。有一個人已經迅速地到了我身邊,幫我拉住了馬,把我扶下馬來。
“你怎麽了?!”
是他的聲音,音調中毫不掩飾的焦急讓我也不禁感動,我牽動嘴角想擠出一個笑,不料胸口又是一陣氣血翻湧,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個還未出爐的笑必定是扭曲成了怪樣子。
“這樣不行,得去看大夫。”他很果斷地做了決定,不由分說地把我抱上了馬,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加了一鞭,朝教場外衝去了。
他一隻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很小心地托著我的腰,馬雖然跑得快,但仗著他的照顧,我並沒有覺得更難受。我定了定神,有一句要緊的話我一定要說:“表哥,別讓二哥知道,我不想讓他擔心。”
他並沒有減慢馬兒的速度,隻是低頭看了我一眼,左手猛一抽韁,閃電白龍駒即時而動,一點都沒有拖泥帶水,前蹄一收,脖子一扭,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它做起來竟是毫不費力,似乎這個轉彎原本就是和先前的直線疾馳銜接在一起的動作。我坐在平穩如初的馬背上,心下隻有暗暗歎服。
閃電白龍駒載著我們到了一座寺院,門匾上是三個大字“報國寺”,一般能叫這種名字的,規模都不會小,果然這間寺廟也是一樣。羅成大大方方地從正門進了寺院,有幾個小和尚正在打掃庭院,看見羅成抱著個女子騎馬進入,臉上都有些驚訝之色,但也沒有人上前阻攔。羅成熟門熟路地長驅直入,一直到了最裏頭的大雄寶殿,才下了馬,伸手要抱我下馬。這個時候,我已經覺得好過了許多,胸口也不再憋悶得慌了,便衝他擺擺手,自己翻身下了馬。羅成也沒說話,隻是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當先朝裏走去。
“師父!”羅成一進殿,就高聲喊道,毫無顧忌地打破了這寺院的寂靜。
從後殿走出來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甫一看那級別就跟外頭那些小和尚不同。光頭、白須、黃袈裟,慈眉善目的,真正有點仙風道骨的感覺。
“小王爺。”這僧人淡然地打了個稽首。
羅成的眉心微微擰了起來,好像有些不悅,但仍舊什麽也沒說,隻是拉著我對那僧人說:“師父,這是我表妹,她好像受了內傷,請師父幫她看看。”
羅成沒有細說,那僧人也沒有再問,隻是把我引到了坐禪的石台坐好,他便坐在一旁替我把脈。趁這功夫,羅成悄悄地在我耳邊跟我介紹:“小丫頭,這一位是玄空法師,他很有本事,我拜了他做師父。”
我撇撇嘴,這家夥好像就不能好好地叫我的名字,罷了,念在他老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份上,這次就不跟他計較了。我斜了他一眼,小羅成倒是好主意,在這裏看病,既不怕被江湖大夫坑了,也不用擔心會讓二哥知道。
“小施主一月前與人較過力吧?”對過的玄空法師慢悠悠地開了口。
我私底下扳著手指頭算了算,一月前……哦,應該是和王伯當在路上碰到李如珪的那回事,我看了一眼半閉著眼睛篤悠悠的玄空,暗道,這和尚果然是好本事,連日子都能算那麽清楚。
“是的,師父。”我隨著小羅成叫了他一聲師父,便把那次的事情對他和盤托出。
“既是受了傷,為何不好好調養,內傷最容易落下病根。”玄空摸著下頜的短須,說話時雖不見感情,但聽上去很是權威。
我垂了頭,想起那段受傷後的日子,腦子裏就全是王伯當,哪兒還有半點關於養傷的記憶。我呐呐著不知該怎樣開口,羅成已在一旁插嘴道:“師父就別賣關子了,有什麽好法子您就快說吧!”
玄空點了點頭,我瞧著他的眼睛好像從眼角縫兒裏瞥了一眼羅成,似乎有什麽別樣的意義,我卻讀不出。隻見他回進了房去,出來時手裏拿了個小瓷瓶兒,交給羅成。轉向我時,麵具似的淡漠臉上多了幾分慎重:“切記,靜心、戒力、忌憚。”
我和羅成回到王府的時候,二哥已經回來了。我瞧了二哥一眼,就知道他有心事,我想我決定不告訴二哥果然是對的。二哥見我們同乘一匹馬,顯得有些驚訝。我便隻說我的馬受了驚,自己跑走了。二哥笑笑,樣子像是心不在焉,我便也不去擾他。不想將要回房時,二哥突然問了我一句:“今日可有練鐧?”
我一呆,這沒準備好的謊話要說起來總是心虛的。沒想到一旁的羅成已搶著回道:“表哥,小丫頭練了好一陣,還是我陪她練的!”
二哥“嗯”了一聲,便又凝著臉不說話了。我瞥了一眼羅成,他正衝我擠眼睛。我努了努嘴,掉開了目光,暗地裏示意他:我不領他這個情。心裏有些絲絲的寒意,小羅成到底是王府裏出生,銀鑾殿上長大的,吹起牛來別說不打草稿,就是連臉都不曾紅得一紅,想來這兩麵為人的習氣,於他可說是家常便飯一般,早成了生存之道了。
從那天起,二哥經常要到軍營去,我揣摩著姑父是不願意二哥隻做一個“配軍”,有心想要提拔他。二哥不在,我又得遵著那玄空法師的六字箴言,不能練鐧不能騎馬的,就連想出個門也會引來羅成強烈的反對。沒辦法,隻好先忍耐幾天了。於是乎,當我坐在床上無聊地望著窗戶發呆時,我開始期盼小羅成的到來了。
小羅成幾乎每天都來,他師父給的那藥他當寶貝似的藏著,也不肯給我,每天都隻讓下人端了熬好的湯藥送來,他自己也就常一起過來。那天,他來時我正在看信,信是王伯當差人送來的。我是守約的人,到了翼州以後先就給王伯當寫了信。古時交通不發達,又沒有電腦電話,這回信直到這會兒才送來。我拿著信的時候,手都有些抖,離開王伯當那麽久,說不想他是假的,我想念他的眉在我手指下的觸感,我總喜歡用手沿著他的眉輕輕描畫,我還想念他身上獨有的味道,想念他的白袍,想念他偶爾調侃時挑起的眉梢……他的信上除了對二哥的問候,便是一些山寨的瑣事,齊李二人拜了他做大哥,他是個重諾的人,又最是有義氣,既允了這事兒,便真要把齊李二人當自家兄弟似的照顧,替他們謀算、打理,把個山寨漸漸弄得像樣起來。我一路看,心就一路地狂跳,看到最後時,我的心終於是戛然停了。
隻見那清秀的字跡寫出了最後一行字:待瑤瑤與二哥回轉山東,勇自將登門提親。
我的心兀自激蕩不已,小羅成卻已大剌剌地進了我的屋子,親自從下人的手裏接過湯藥端到我床前。我手裏捏著信,真是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他倒是全沒注意,隻對著我神氣地一揚眉:“小丫頭,喝藥!”
我趁著機會把信藏在枕頭底下,接過了藥碗,埋頭喝藥,心裏卻根本沒有這檔子事,王伯當那封信,真弄得我心窩子裏跟百八十頭小鹿在狠命撞似的,一下子把我想他的心思都勾起來了不算,還讓我有了期待,那是一種又緊張,又渴望,又興奮,又害羞的混亂心境,連我自己都理不出頭緒來……
“喂,湯已經喝完了,你為什麽還拿著勺子在碗裏攪和?”
我一呆,愣怔怔地把碗放下,目光掠過羅成,竟暗暗地覺得有些好笑。這輩子,我是注定早熟了,本來在我這個年紀,就該跟羅成一樣,沒有什麽傷情懷舊之類的心事。我禁不住嘴上抿著笑,瞥了一眼羅成,大概隻有最純潔的人,比如羅成,才會隻從一個人的實際動作來看她,就像小羅成,什麽信啊,紛亂心緒啊的一概沒有注意到,他看到的隻是我在拿勺子攪空碗而已。
一時無話,羅成坐在那裏,一會兒看看窗戶,一會兒看看屋頂,一會兒又站起來溜達幾圈,我的眼睛跟著他轉,心思卻全不在這屋裏頭。他既不說話,我也無意開口。
羅成到底是好動的性子,這麽默了一陣子,他就憋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跟我找起話來:“小丫頭,表哥近來可有問過你的武藝?”
我搖搖頭,自從那天去報國寺回來,二哥問起我可曾練過鐧,幾天來,二哥沒有再問過我關於鐧和練武的問題。
羅成見我搖頭,嘴一咧,笑得很是得意,道:“我想也沒有,每天我都跟表哥說是我陪小丫頭練的鐧。”
我感覺到有一大滴汗從我的額角寒颼颼地滾下來了,但這次,我沒有再轉開眼睛不理他。圓一天謊容易,難的是天天替人圓謊。小羅成這般堅持不懈,雖然他每天都在騙二哥,也不由得我不感激。
“謝謝。”我說。
“這沒什麽。”他的臉好像是紅了紅,我立即懷起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便是憑空扯謊,麵上也不會有一絲異常。或許是熱的吧,我重又低下頭,忽聽他又繼續道:“這陣子,軍中好像不太平靜。”
我一愣,回想了想,似乎的確是。這幾天,二哥總是回來得很晚,偶爾問起,二哥一定會說在軍中,而且大多數時候都和姑父在一起。我微點了下頭,羅成這話是不錯,隻是與我沒甚幹係,我也不知道什麽內情,便也無話回答他。
兩個人又默了好一會兒,在這期間,羅成已不知在屋子裏轉了幾圈了。到最後一次,他噌地站起,抬手往桌子上夠,好像是要去拿那件鬥篷,他進來時脫在桌上的。我瞧著他要走的樣子,突然想起了一句話要問:“表哥,二哥這一次發配,可有幾年呢?”
羅成立即縮回了手,若無其事地站定了,回答我的話:“一般犯了案發配到這裏,若不是終身,也至少得要個十年二十年的。”
我心裏一抽,十年……二十年……王伯當的信上說,等二哥和我回了家,他就去提親,那……那得多久以後……
“那這麽些年,都不許人回鄉探親嗎?”我的心已經涼了,可還是不肯放棄希望,仍然問道。
羅成頓了頓,好像有些猶豫似的,才回答我道:“怎麽說也得五年後才得回鄉一次。”
五年……我扳著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數,可就是怎麽也數不清楚……五年……我的眼前開始模糊了,心裏也迷迷糊糊的,隻有一個念頭格外清晰:我要怎樣熬過這五年呢……
“怎麽了,小丫頭?你想家了嗎?”
羅成的聲音裏有一絲詫異,我便知道我定是有些失了常態了,趕緊打點精神,抬頭衝他笑了笑,一招太極八卦連環手似推還就:“怎麽會呢,這裏樣樣都好,姑父和姑母對我又極是疼惜,表哥待我也好。隻是離家久了,難免會有些念想。”
我自己為回答得很是完美,既不曾失禮,也圓了剛才的一時失態,卻不料小羅成的臉立時立刻陰了起來。他噔噔噔地衝到我麵前,拿眼睛直直地瞪我,弄得我半點都摸不著頭腦。隻見他沉著張臉,說出話來,聲音都是悶悶的:“小丫頭,你若是想家,你便直說想,說那麽些話,是要給誰聽呢!”
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小孩,八成是覺得我那話圓得太完美了,顯得過於客氣,不像是對自家人。“表哥……”我又把頭埋下了,即便羅成如此表示,要說這話,我仍舊覺得難以啟齒,“表哥,你說……二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這……”羅成也低頭沉吟,“這陣子恐怕是不行了,軍中……”他剛說到這裏,忽然態度大變,猛地抬頭,眼睛裏都像是在冒火,“小丫頭!你的意思是要我爹為表哥行特權?好讓他早回家?你就那麽想回家嗎?連這翼州的規矩都不管了?!”
我呆住了,我不明白羅成為何突然間判若兩人,說到特權,有哪個配軍是住在王府的?姑父給二哥的特權還少嗎?為什麽我隻是這樣提了一句,就讓他怒火衝天了呢?我想著,自己的火氣也上來了,我冷笑了一聲,道:“特權?我還以為,翼州的小王爺對這個詞不會陌生呢!”
被我這一頂,他的臉頓時漲紅了,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跺著地,說出話來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聽上去幾乎像是在喊了:“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爹雖然是北平王,可就連我也從來沒跟爹求過一個情!現在又有朝廷派來的人……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麽?就敢這麽說!要不是你是我表妹,我……!”
他突地頓住了,雙眼瞪得滾圓。我卻偏不買賬,定要梗著脖子跟他對著喊:“你待怎樣!別拿你的小王爺架子來壓我!你以為我會怕你?我秦瑤此生,從沒怕過任何人!以前沒有,以後也絕不會有!”
“小王爺小王爺!你們就知道小王爺!”我從沒見他這樣過,他幾乎連眼白都紅了,拳頭攢得緊緊的,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喊起來氣兒都急,可他仍是高聲地喊著,“我挨我爹打的時候,有人說過我是小王爺嗎?我被我爹扔在大漠裏苦熬的時候,有人問過我是小王爺嗎?為什麽現在,你們就要說我是小王爺呢?!”他沒有再說下去,紅著眼睛瞪了半晌,突然轉身衝出了門,臨走時把門在身後甩得震天響,他那最後一句話我便沒有聽清。好像是在說對一個人好,那人又要走之類的話。
羅成走了,我看著那扇好像還在戰栗的門,想要理清頭緒,腦子裏卻是一團亂麻,胸口又憋得難受。我懶得再脫衣服,隻緊了緊被子,便倒在枕頭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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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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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木兵器羅成演武 外翼州秦瑤出行
等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隻覺得身上很軟,懶懶的像是沒有力氣。我自己拿了枕頭靠著坐了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不願想,不想動彈,也不想看書,隻是放任自己這樣發呆。
有人敲門,我懶得理。外頭的人敲了幾下,又叫了聲:“表小姐。”這個聲音是往常替我送藥的那個下人的。平日裏,羅成總喜歡在這個時候跟著過來,好像送藥的不是下人,而是他自己似的。可是今天,羅成顯然沒有同來。我聽著那個下人在門外謹小慎微地輕聲喚著,若是羅成也在,想來早就推門進來了。
那下人在門外等了有刻把鍾,不得已才走了,走前,我聽到他把藥碗和盤子放在了門外的地上,我坐在床上,也根本無意去取。想起羅成,事情也是平常,昨天那樣一通爭吵,今天他自是不願再來,說不定,從此後都不會願意再見我了。心情有些低落,胸口又不暢快起來,我用手撫著胸,強迫自己一下一下地深吸氣,可總是氣短,到後來隻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在枕頭上一歪,不知什麽時候,又沒了意識。
我大概睡了有好幾個時辰,這次把我弄醒的卻是一陣雖然並不很響,但很是堅定的敲門聲,我閉著眼睛不願回應,門外的人候了片刻,終是隔著門開了腔:“小丫頭,我進來了。”
我一愣,這個聲音,熟悉又不熟悉。說熟悉,那明明就是羅成的聲音,說不熟悉,羅成怎麽會這樣語氣平緩地打招呼?他向來都是直接推門而入,能敲上一下門都是極為稀奇的事情。
門開了,我也不禁睜開了眼睛,進來的果然是羅成,他的手裏端著先前下人放在門口的藥碗,進門就直接放在我床邊的小桌上,嘴裏一邊道:“怎麽不喝藥?藥都涼了。”
他說得誠懇,讓我很是意外,但想起昨天的事,仍舊偏過頭不願理他。本想讓他自己厭煩退卻,不料他竟絲毫沒有要走的樣子,反倒搬了個凳子,在我的床邊坐下了。
“小丫頭,你看我給你拿了什麽?”
他的聲音裏頗有幾分興奮,我熬了一會兒,終究是抵不過他聲聲相勸,側頭瞥了一眼。隻是一眼,我便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羅成的手裏拿著的是兩根木製的鐧,和我的那一對一模一樣,兩頭細中間粗,呈紡錘形。我還在怔怔地看,羅成已舉起了那兩根木鐧,遞到了我的麵前。我沒來得及細想一想,雙手已不由自主地把鐧接了過來。拿在手裏掂了掂,除了分量輕了許多之外,鐧的粗細、大小、甚至就連入手的感覺都像極了我自己的那對。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羅成,他見我這樣看他,也不著惱,一個隱約的笑多少是有些神秘的意味。兩手一錯,再抬起時,雙手已各多了一柄錘。也和我的鐧一樣是木製的,隻是錘大,而且實,分量肯定是比我的鐧要重得多。他舉錘當胸,雙錘輕輕一碰,對我說:“小丫頭,那天你和別人較力,那人用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錘?”
經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來,那天我因為舊傷複發,被他送到報國寺,曾經跟寺裏的住持說過我和王伯當被李如珪攔劫時,我被迫用鐧擋了一柄錘。這麽說起來,現在羅成手裏的這一對木錘,倒確實和那天的銅錘非常相像。想到這裏,我便微微地點了下頭。
羅成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得意,但很快便被他壓了下去,麵上平淡如常,說出話來也不似往日般飛揚,多了幾分穩重:“小丫頭,你的傷還沒好,不能用大力,我特意做了這木頭的,今天拿來,想教你個巧勁兒。”
我一愣,他是說,這木頭的兵器……是他自己做的?……
羅成並沒有容我多想,他的錘已舉了起來,我條件反射地也抬起了鐧,可我的眼睛已注意到了他右手手背上劃開的血口,難道……便是做這些兵器時弄傷的?
“當”的一聲,我的木鐧已向兩旁蕩開。雖說是木頭的,那實心的錘,再加上羅成的臂力,也是不容小覷。我有些灰心,垂著手不說話。
“小丫頭,你光靠這樣硬碰硬的打法是不行的。”羅成收了錘,臉上並沒有丁點恥笑或者輕視,兩手上下分開,認真地給我講解起來,“人的臂力是有限的,沒有一點兒巧勁,力量再大的人也有輸於別人的時候。我爹常說,練武之人,為人不妨實誠,心眼兒卻不可太實。”他順手拿過了我手裏的鐧,一手使錘一手使鐧,邊說邊演示,“你看,這鐧碰錘,自是極大的劣勢,但其實,隻要你使鐧時不碰實了,像這樣——鐧碰上錘那一刻,鐧就順勢往下一沉,那錘的力就卸了一多半,你再用鐧往上一頂,多半就能頂住。這就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兒。”他演了一遍,又把鐧交到我的手上,自己用錘,示意我再擋一次。我按照他說的,舉鐧,瞅準錘的勁勢,一觸,一縮,再一頂,木錘穩穩地被鐧擋住,再也落不下來。
“表哥,真的管用!”我高興起來,禁不住喊了一聲。
羅成的眼裏也有了喜色,一邊點頭讚許,一邊又繼續講解起來:“其實,四兩撥千斤的法子還有很多種,用鐧的話,可以像這樣稍微一傾,隻要錘向下一滑,力就卸了。又或者,可以用雙鐧去別,力一錯,自然就小了……”
這一天,羅成在我的屋裏,講武,演武,直到了晚上,他講得起勁,我聽得入神,兩個人連晚飯都沒顧上吃。他教我學,真是受益匪淺。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羅家槍的功力。雖說秦家鐧也是絕學,可是爹爹去世得早,就連大哥都學得不久,又沒有實戰經驗,在很多方麵就有所欠缺。而羅成,是姑父羅藝親傳,姑父可是從前朝起就身任邊關大將,身經百戰,自是有很多臨戰經驗和技巧教給羅成,就比如這四兩撥千斤。
窗外,天不知不覺地就黑了,飯菜已是熱了好幾回,我和羅成才興猶未盡地放下了木製的兵器,便有下人趕緊上來要伺候用飯。羅成卻不肯吃,執意要看我先吃了藥。我依言把藥喝完了,他便在我屋裏一起吃晚飯。他吃得很簡單,隨便扒拉幾口,又想起什麽招兒,便放下碗跟我說上一通。我心裏很是感激,麵上隻催著他好好吃飯,“你這麽邊吃邊說的,對胃不好。”我這樣說他。
我們吃完了飯,下人收拾了去,看看天色,二哥也將回來了。
“我先回去了。”他說,身體卻沒有動彈。
我點點頭,也不催他,隻和他對麵坐著,我心裏有句話想問他,可一時又說不出口。
“昨天的事……”我們兩人同時蹦出了這幾個字,又同時縮了回去,我便看著他,他也不躲,我隻覺得他眼裏滿是懇切,不敢再多看,低下頭,打算先聽他說。
“小丫頭,”他這樣開了頭,又頓了頓,仍舊再叫了我一聲,“小丫頭……”好像他也覺得不好啟齒似的。我也不言語,隻是悶頭等著。“小丫頭,昨天…… 我……我不該那樣……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身子也是微微前傾,我不用抬頭,也能夠感覺到他的熱忱。
“嗯……”他今天這番舉動,我心裏早就原諒他了,嘴上卻不知要怎樣說,隻好簡單地應了一聲。但是這一聲,也已讓他很是雀躍了。
“小丫頭!你和表哥在這裏,我是多麽高興!我從小都是一個人,也沒有人和我玩,隻有爹爹教我練武……現在有了你們……我隻是……不想讓你們離開……”他突然說得慢了起來,我這才明白他昨天那番急怒的原因,我隻顧著自己想要回家的急切,全沒有考慮到他的感情……“但是,”他好像費了大力才續了下去,說出的話讓我大是感動,“但是,如果小丫頭那麽想要回家,我會去跟爹爹說,也許可以……”
他還沒有說完,我便打斷了他:“表哥,沒有的事,小瑤也很喜歡表哥,在這裏,我也很開心。昨天隻是一時想家心切才會那麽說的,別說二哥是發配至此,本就必須留在這裏,就是我和二哥來探望姑父姑母,也沒有那麽快就告辭回家的道理。我昨天的話,表哥別放在心上。”
我很快地把話說完了,強壓下心裏那一絲模糊的難過。我是不必那麽急著回家的,這一輩子,我還不滿十四歲,提親也不必急在這一時,便在這裏多留一陣吧。再說,二哥是配軍,這麽短的時間就說回轉家鄉,也實在說不過去。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近半個月,雖然我很喜歡每天與羅成講演武藝,但當我終於被允許騎馬出府的時候,我還是異常興奮,騎著王府馬廄挑來的馬兒一路小跑,嘴裏哼哼呀呀地唱著幾乎聽不出旋律的斷句:“陽——啊光明媚——春——呀,暖花開——”
羅成攏著閃電白龍駒的韁繩,和著我那匹馬的步子,在旁相隨。我很開心,嘴就沒停過,不是說就是唱,機關槍似的嘰裏呱啦。這時候,羅成卻是反常的寡言,最多就在一旁“嗯”“啊”地應和我兩聲,再沒有多話。我終於憋不住了,勒住了我的馬,衝他狠狠地一瞪眼:“喂!小羅成!你怎麽話都不說一句!”這些天朝夕相處,“表哥”都念出了繭子。經過了頭一回和他碰麵那檔子事兒,我有了心理陰影,總覺得這兩字肉麻得很,到後來,索性改成了直呼其名。本來還有半點怯意,試探了幾回見他也不在乎,“羅成”兩字就被我叫順口了。
“咦!奇了怪了!”羅成一臉的冤枉喊起來,“是小丫頭自己說得高興,我哪有機會插話?”
我歪著頭想了想,不得不承認他這話說得也有些道理。可是!我在心裏給自己找著了台階,就憑他,如果真想插話,會找不著機會?誰信呀!
“借口!”我踢了一下馬肚,馬兒竄上幾步,我的手指頭都快點上羅成的鼻尖兒了。
他手裏攢著韁繩,微微一動,閃電白龍駒橫地裏滑開幾步,遠遠地避開了我的指頭,他就坐在馬上哈哈地笑,“是借口,”他故意頓住,趁我愣神的工夫,又嘻嘻笑著接上,“也是事實。”
“臭羅成!”我被他氣得滯了足足有兩三秒鍾才嚷嚷出聲,“臭羅成壞羅成傻羅成呆羅成奸羅成笨羅成!!!”我一口氣連珠炮兒似地滾了一長串,好不容易停下歇口氣兒,又因為羅成更起勁的笑被氣得捶胸頓足,抽出鞭子狠命地一打馬,兩騎馬就在小道上一前一後地跑了起來。
然而,讓我驚訝的是,不過五分鍾的工夫,我的馬就追上了閃電白龍駒。借著地理優勢,我回頭使勁瞅羅成,兩眼就瞧出來他正勒著韁繩強行按著他的馬步,跑兩步就抽一下韁繩,還朝我瞥上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讓著我,可是我一向性子擰,雖然知道他是好意,卻也不願意就這樣接受。這樣想著,我便使勁兒加了一鞭,偏要和他分出個勝負來。
“小丫頭!”閃電白龍駒顯然加快了腳步,但仍舊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並不趕上來,隻有羅成越發高聲地喊我,“小丫頭!別跑那麽快!你的傷還沒全好,受不得累的!”
我聽他這麽說,心裏一陣感動,手裏已是不知不覺地聽了他的話,收韁慢了下來,可心下仍是不甘心,看羅成跑了上來,還要嘀咕著跟他頂上一句:“那就先欠著,等我好了,看我不贏你!”
羅成氣定神閑地坐在馬上,笑眯眯地點頭:“那也得等你好了再說。”
我沒奈何,隻剩下了撇嘴的份兒,搬出老話來堵他:“瞧你那小王爺的派頭!”
羅成一挑眉,剛要辯駁,忽聽路邊有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怯懦,語調間又頗有些諂媚,小心翼翼地恭了一聲:“小王爺……”
我和羅成都是一愣,羅成看看我,我則衝他聳了聳肩,心裏話:這可不怪我,我剛才那句“小王爺”說得輕,我可不信路邊的人就聽到了。
羅成已住了馬,我也轉了過去,探頭一看,那說話的原來是個老大爺,約莫有五十來歲了,正在路邊衝著羅成抱拳躬身。我瞧著他年老,不好意思再騎在馬上,翻身下了馬,一回頭,卻看見羅成端坐在馬上,根本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我心說這孩子真不懂事,哪有當著這樣一個老大爺還托大的呢,一邊衝他猛使眼色,卻不料他根本就不理我,隻在馬上衝那位老大爺抱了抱拳,道:“老伯,您方才可是叫我?”
我牽著馬暗暗皺眉,記起第一次在翼州城裏見他,也是騎著閃電白龍駒在街上飛馳,見到了人也不肯下馬。這個羅成……我已經在心裏決定要找個機會好好說道說道他了,現在……我忍著不吭聲,畢竟是小王爺,我也不好當麵給他難堪。
再看那位老大爺,他顯然沒有我那番腹誹,早已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抬,誠惶誠恐地又重複了一遍:“小王爺……”
羅成愣了愣,顯然無法理解這位老大爺為什麽會有這樣敏銳的眼光,還想要推脫:“老伯,您認錯人了吧……”
“不會有錯的!”那老大爺本來一直戰戰兢兢的,說出話來也是幾分猶豫幾分遲疑,這會兒卻突然堅定了起來,“不會錯的!除了小王爺,誰還會有這樣的馬!”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小羅成的馬泄了端倪,我不覺朝那位老大爺多看了幾眼,他手裏也牽著幾匹馬,莫不是做馬市生意的,對馬格外了解。
我轉頭看羅成,他卻隻“哦”了一聲,半天都再沒了聲音。我隻好輕咳了一聲,羅成才如夢初醒了似的有了反應。他低頭看向那位老大爺,也不再掩飾,默認了老大爺的判斷,隻說道:“老伯,我想向您借匹馬。”
羅成這話一出,不僅那位老大爺,就是我也吃了一驚,心裏嘀咕,這孩子在想什麽哪?好好的閃電白龍駒不要,還借什麽馬?老大爺愣了半晌,要緊先應:“是,是,小王爺相求,老漢哪有推辭的道理。老漢就這幾匹馬,小王爺若看得上,盡管取用。”
老大爺答應得這樣爽快,羅成似是一點都不意外,抱拳稱了聲謝,目光便在老大爺身後那幾匹馬上轉過來溜過去。我也跟著他的眼睛看去,很顯然的,肯定是左首那匹紅棕馬最好了,雖然矮了點,但四條腿很有力,絕對比右邊那匹隻有高度沒有力度的大黃馬強多了。
果然,羅成一催馬,就衝著那匹紅棕馬去了。我在旁邊看著,一邊感歎,這個人,換馬也不下來,居然就騎著閃電白龍駒靠上去,直接從馬背上——
咦!!!
羅成沒有騎上那匹我看好的紅棕馬,居然直接從閃電白龍駒的背上跨上了那匹大黃馬!一等羅成上了大黃馬,閃電白龍駒迅速挪動步子離開,好像連它都不甘心和那匹大黃馬並排。小羅成卻像是挺得意的,把閃電白龍駒托付給了那位老大爺,說好晚飯時來換回,一抖馬韁,噠噠地就往下走了。我在後頭目瞪口呆地看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一踢馬肚追了上去。沒出一會兒就追上了那匹腿長卻無力的大黃馬。
“喂!”我毫不客氣地大聲嚷嚷,“傻羅成,你發燒啦?好端端的你幹什麽要換馬?又為什麽要換這匹?!”
羅成一邊又往他的黃馬上加了一鞭,一邊轉頭衝我擠眼睛:“小丫頭,你不是說我擺小王爺的架子嗎?這回,我把馬都換了,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看還有誰會說我端架子。”
我一縮脖子,我倒沒想到,小羅成換馬居然是因為我……我偃旗息鼓,悄沒聲兒地聽他繼續說:“至於這馬,你不見這馬高嘛。”
我一挺身,這話我得接下去:“什麽嘛!還算是個馴馬名手呢,認馬能認高度嗎?你沒見那匹紅棕馬……”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截斷了我,一邊雙腿夾緊馬肚,催著大黃馬竭盡全力地往前衝,一邊頭也不回地大聲道:“紅棕雖好,奈何其矮!”
羅成說完了這話,跑得都快沒了影兒,我還在發呆,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失笑出聲:難怪小羅成死活不肯下馬,又難怪要挑那匹大黃馬……原來,他竟是在介意自己的身高!小羅成今年十四歲,男孩兒發育晚,他的個頭才和我差不多。這小孩兒,人小心不小,自己不夠個兒,靠著匹馬混個俯角也是好的。
我一邊搖頭好笑,一邊抖動韁繩,趕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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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樓] | Posted:2009-01-08 12:02|
燕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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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沙陀國行凶招災 銀鑾殿鬥狠引禍
翼州的郊外,很是一片富庶的景象,一想就也明白,這些年朝代幾次更替,戰亂不止,但是翼州,和其他地方不同,在羅藝的管轄下,始終自在一方,依稀有些世外桃源的景象。
一路走去,清風拂麵,不要說花兒草兒了,連翻起的泥土都是香的,我不知不覺就醉了,話也少了許多,隻是徜徉在這一片自然的世界中。
“小丫頭!”我正被花香沁得有些熏熏然,身旁羅成卻突然緊喊了一聲。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一片焦土,赫然出現在我們的右前方,和四周蔥蘢的綠意顯得極不協調。本來清風適宜,但一到了那塊焦黑的土地,就驀地生出了肆虐的凜意,卷得幾株殘存的苗木瑟瑟地發著抖,即使從我們所處的地方,也能聽到那種枯朽斷裂的“哢嚓”聲。
我和羅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策馬往那塊焦地馳去。不料,越往前走,我們眼前的景象越發淒慘,
焦土……斷垣……渺無人跡……滿目瘡痍……我驚呆了,這還是翼州嗎……怎麽會是這樣……
我們緩緩地往前走著,忽然聽到路旁一處破舊的小茅屋裏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我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但那分明是一條幸存的生命。
我唰地跳下馬來,剛要伸手撥開散亂的茅草,沒想到有一個人比我更快。在府外幾乎從來不肯下馬的小羅成,這時卻早已立在了平地上,徒手尋找著進去的入口。
我怔了一秒鍾,顧不上感歎,已趕上前去幫他。在我們兩個人的努力下,很快就找到了茅屋被亂草掩蓋的門,羅成當先進了屋子,再出來時,手裏抱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
“水……”我終於聽清了這個微弱的聲音在呢喃什麽。
我轉身去拉我的馬,準備給他去找水,羅成卻騰出一隻手來拉住了我,把懷裏的男孩交給我,自己上了我的馬,也沒有說什麽話,隻衝我點了下頭,狠加了一鞭,飛也似地去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累著,心頭盛了滿滿的暖意。我撿了一處較為平整的草堆,先把孩子放下,又從羅成的馬上扯下鞍布,鋪在地上,再把孩子抱起,讓他躺在厚實的布墊上。
我試著和孩子說話,這裏的情況如此反常,我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事。可是這個男孩,始終緊皺著眉,雙手用力地扯著身下的布,除了喃喃地重複著“水”這一個單音節的字,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在這樣一種蕭索緊張的氣氛中,我好不容易把羅成盼了回來。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皮囊,裝了滿滿一袋子的水,就要喂給那個男孩喝。我趕忙搶了過來,看這個男孩的樣子,應該是被困在這裏,很久都沒有吃喝了,這時候要由著他喝,非出事不可……
我捧著皮囊,舉起湊在男孩的嘴邊,看男孩喝了一口,趕緊把皮囊拿開。男孩沒了水,嘴裏使勁地“嗚”了一聲,我忙轉開身子不敢去看他,想必他現在一定是對我怒目而視了……
“你是誰?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的?你的家人呢?”看他有些緩過勁兒來了,羅成便問他。
剛才我問他這些話的時候他不肯回答我,這回小羅成一問,他就咿咿呀呀地說了起來,一邊還用手拽著羅成的衣角:“我……我們住在這裏……他們來了……放……放火……爹……娘……都……都死了……”說到最後,男孩已是抽泣起來。
聽到這話,看到男孩掩麵而泣,我也禁不住心酸,又因為剛才生生地搶走男孩的水,越發覺得對不住他,隻好低著頭不說話,就想指著羅成來安慰這個孩子。不料,我等了好半天,就沒聽到小羅成開口。我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瞅了他一眼,隻是短短的一瞥,卻讓我大為吃驚。
羅成的臉上陰霾一片,嘴角抽動著,眼裏已隱約紅了。他這是……我趕忙朝他靠了過去,一低頭便瞧見他緊緊攢著的拳頭。這個孩子,莫不是正在努力忍著眼淚嗎……
我狠狠地朝他一瞪眼,把眼睛睜得溜圓,示意他瞪大了眼睛,眼淚就不會滾出來了。他猶豫了一下,奮力地瞪起了眼睛。我一邊點頭一邊想轍,這法子可是隻能救得了一時。眼見著羅成的眼睛漸漸潤濕了,我掂了掂手裏裝水的皮囊,俯下身去,借著喂水,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那個男孩的視線。等我再直起身來,羅成已經恢複如常,隻有他的右手手背分明地濕了。我抿嘴一笑,這個小羅成,拭淚的功夫,倒是不比他的槍法差,還真是又快又準。
回去的路上,我和羅成不約而同地默然不語,我隻記住了一個名字,“沙陀國”,是從那個男孩的嘴裏聽到的,男孩說這話時,連唇都險些咬破了。羅成告訴我,沙陀國是和翼州比鄰的關外小國,雖然國土疆域甚小,經濟水平也落後,但民風卻很是彪悍,常常在邊關挑起騷亂,破壞、搶劫……幹盡了壞事。前陣子在姑父的武力壓製下有所節製,沒想到最近又開始猖獗了起來。
我們再也沒有心思遊山玩水,觀賞風光了。先去換回了羅成的閃電白龍駒,便再不耽擱,返回了翼州城。
雖然我一直說著不累,沒事兒,羅成卻執意先送我回了府,又獨自出府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姑父,心下不免惴惴。沙陀國的事,弄不好又是一場大戰。
到了晚上,還沒見羅成,二哥卻提早回來了。我一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好。
“二哥!”我喚了他一聲,他沒有應我,隻略點了點頭,走到窗邊,悶悶地坐著,老長時間也不說話。
看他這個樣子,我雖心急,卻不敢問,偏又耐不住寂寞,坐立不安的,隻好起身去給二哥倒了茶來。剛把茶給二哥端上,就聽二哥輕輕歎了一聲,我心說,好了好了……二哥總算是發聲了……
“小丫,姑父要開戰了。”二哥的音調極穩,好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似的,隻是口氣多了幾分凝重。
這回輪到我不吭聲了,二哥要說的肯定不止這些,我側身在椅子上坐下,等著二哥往下說。
“姑父點了我隨軍出戰,表弟留守翼州。”二哥淡淡地說了這一句,我偷眼瞧他,二哥的眉已是蹙了起來。
事情並不出乎意料,一來二哥是配軍,出戰定是要衝在前頭的,二來姑父既是有意提拔二哥,這建功的機會肯定不能放過。然而,我也清楚二哥為難的原因,二哥發配至此,黃驃馬和瓦麵金裝鐧都被扣在潞州,沒了坐騎和兵器,出戰顯然會有諸多不便,風險也更大了。
“表哥莫擔心!”一個聲音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知道表哥的兵器和馬都在潞州,爹爹已經寫信去要了,就是趕不上,也還有我的鐧,我的亮銀鐧雖不及表哥的好,但也當得一用!”
聽了羅成這些話,我禁不住眉開眼笑起來。這個時候,什麽都沒有羅成這番話更能解得二哥的煩難了。
三天後,姑父的軍隊開拔了。我和羅成一起送姑父和二哥出了城。說了預祝旗開得勝的話,我的心裏卻是擔憂和不舍攪成了一團。我雖信得過二哥的本事,可這戰場上真刀真槍的,受個傷掛個彩是再平常不過了。我有些懨懨的,偏偏羅成又要去關上巡視,也不得陪我。隻好一個人回了王府。
前日我和羅成救回來的那個小男孩,身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就是不太肯說話。我去看他,總是怔怔地發呆,隻有羅成在,他才肯說上幾句。說起這孩子也真有趣,旁人告訴他羅成是小王爺,他定了半晌,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哇哇地嚷了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人家都說小王爺又傲慢又無禮的!”說這話時,小羅成並不在,我沒把這事兒告訴羅成,想來其他人也不會敢跟他說。
回到自己的屋裏,發現前些天我要的東西已經送到了。一張平整的牛皮,觸手就是硬實滑潤的手感,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皮。我好好地坐了下來,很有架勢地拿起那張皮對著太陽研究,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啥名堂來……托著腮幫子犯難,上輩子我別說沒做過鞋,就連看人家做鞋都沒看見過。罷罷,我從椅子上站起,把那塊牛皮往懷裏一揣,直接出府上路,奔著東頭那鞋匠鋪子就去了。
羅成在關上守了一天,我在鞋匠鋪子裏搗騰了一天,等羅成回府,我已經手提兩隻樣子精巧的靴子——除了靴跟有些奇怪,其他地方還是不錯的——笑眯眯地等著他了。
“這是什麽?”
我本來滿心得意,不料小羅成第一句話就把我打擊得體無完膚……
“什麽叫這是什麽啊!”我氣鼓鼓地嚷嚷了起來,“這是靴子啊!你瞧不出來麽?”
“靴子?”羅成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和拇指,用兩根手指拎了拎靴筒的邊緣,用狐疑的聲調發出了這麽兩個讓我抓狂的音節。
“是靴子!”我憤憤地把靴子放在地上,上帝證明我不是扔的或者摔的,雖然聽那靴子落地的聲音是有些像……“我都做了一天了!”
“小丫頭……是你做的?……”羅成開始從審視靴子轉向審視我了。
這個……“其實……”我向來是個老實的人……“其實……靴幫靴麵是鞋匠做的……但是靴跟是我做的!”
“是給我做的?”小羅成還不死心,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我乜斜著眼睛白了他一眼,這小孩不是廢話麽……不是給他做的拿給他做什麽啊……
“喂!穿上試試吧!”看著小羅成光動嘴不動腳,我終於是忍不住了,催促道。
羅成終是把腳伸進去了,我在旁邊瞬也不瞬地死盯著他,眼瞅著他的腳在靴子裏落實了,穿好了……
“哇!”
我嚇得蹦了起來,再落地後衝著羅成瞪眼:“幹啥幹啥呢!一驚一乍的!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我叫得大聲,羅成卻像是沒聽到似的,看看靴子,又看看我,再看看靴子,“這……這……這靴子……”我伸長了脖子等下文,“這跟……怎麽是高的……”
“這就對了!”我兩巴掌一拍,開始跟羅成闡述現代理念“內增高”靴子的種種優點,一邊現場示範,經過我特別加工的墊了厚棉花團的靴跟是怎樣的可以使得羅成看上去高聳挺拔又不讓外人看出端倪。
我這頭說著,羅成一邊聽,一邊已蹬著靴子在屋子裏轉悠開了。我說得起勁,不妨羅成突然跑過來,躬身衝我作了個揖,說了句:“有勞!”
我一呆,看著他笑嘻嘻的臉,心裏最後一根緊著的弦也放下了。雖說我是好心,可原先到底還是有些擔心小羅成不接受,嫌這靴子做得不好或是穿著丟了身份……現如今瞧著他喜歡,我也越發高興了。
趁著這個勁兒,我憋了好久的話,終於決定要說出來,我正色瞧著羅成,道:“表哥,小瑤一直知道,表哥是好人……”我開始覺得,這樣的開頭極傻,可既然已經說了,又不好中途縮回去,隻好硬著頭皮繼續道,“可是表哥……你如果能稍微注意下對人的態度……就會更好了……”
羅成一怔,我心裏直呼不妙,越想越覺得我這兩句話說得實在糟糕,本想說得婉轉些,誰料想這話說得大約還不及直截了當地說呢……
我正猶豫著怎麽找補,羅成忽地開了口:“小丫頭以前說過,路上的人會恨我……”
我愣了愣神,這才想起第一次在翼州見他時,因為他騎著馬橫衝直撞,我氣急了吼過他……這事兒說起來也有我的不是,不覺低了頭,心裏明白小羅成是懂了我的意思……
“可是,我問過他們,他們告訴我不會恨我的。”羅成說得一本正經,我禁不住對他猛瞅了幾眼,以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
羅成的眼睛定定的,有些木然,也不看我,隻看著自己前方十厘米處的空地。他不是在開玩笑……我愧疚起來,為我那天在大道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羅成問那些鄉民恨不恨他的話,是真心的……這個孩子自小長在王府,外人無法理解他的不諳世事,就把他的種種態度和心意完全誤解了。若是有一個人跟他說,其實翼州的百姓不滿他的那些作為,他也就不會再做了吧……
“表哥,”我本想叫他一聲“傻羅成”,可臨到開口,還是用了這個稱呼,“表哥,你是小王爺,那些人巴結你還來不及,怎麽會當麵說恨你呢。但是背地裏卻不知怎樣怨恨你呢。”羅成的臉埋得更低了,我看著,心下忽然不忍起來,語氣越發柔和了,“表哥,小瑤給表哥做這靴子,以後表哥在府外也不必老騎在馬上了,見了長者,也當下馬見個禮,小瑤不願別人錯會了表哥。”
我看他依舊是不說話,想想這番別人看來淺顯的道理,在他,恐怕還得花些時間才能明白吧。不覺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希望他一個人想想,能想得通。
剛走到門口,背後有個聲音忽然叫住了我:“瑤丫,謝謝!”
我心裏一陣激動,步子也不由得頓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又要濕了,不敢再回頭,隻說了句:“表哥,別說見外的話。”就逃也似的,快步跑了出去。
姑父和二哥直過了半個月才回來,我真沒有想到,應付一個邊陲小國會如此辛苦。我和羅成一起去迎候接風,二哥笑盈盈的,原來的大黃臉被曬黑了,成了西班牙人似的棕色——我從上輩子起就對這樣的膚色很有好感,如今瞧著二哥,那更是越瞧越好看了。半月征戰,姑父竟是沒有一點疲態,仍是精神矍鑠,他騎在馬上,和別的將官都很少說話,唯獨和二哥,常常低聲交談幾句。看得出,姑父是越發喜歡二哥了,隻是我也看見,在姑父身後,有幾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二哥,顯然不是懷著什麽好意的。
一行人回到銀鑾殿,紛紛下馬,姑父跟二哥瞧見羅成,麵上都有驚訝之色。小羅成倒很是鎮定,垂手在他爹右手邊站著,又恭敬又嚴謹。我沒小羅成那麽好的定力,再加上也沒人瞧我,樂得在一旁抿著嘴偷笑,揣測姑父此刻肯定是在想,不知這幾日姑母都給羅成吃了啥,怎麽一下子長高了這許多。
大家在銀鑾殿上站好坐定,小羅成照舊是站在姑父上座旁,其他人就分兩排站在殿下。二哥因是配軍,站在最後,我就當個拖油瓶,在他身後跟著。
姑父先說了幾句場麵話,諸如眾將辛苦,勝仗不易之類的話。我低著頭,不用看也知道,現在這殿上肯定大多數人都在屏著氣了。誰都知道,場麵話過後,肯定就得是論功行賞了。
果不其然,姑父結束了開場白,還沒往下接,那大殿裏的氣氛就跟九十九度的開水似的,再加一點兒熱度,就該咕嘟咕嘟地開鍋了……
“秦——瓊!”
姑父抑揚頓挫,一上來就叫出了二哥的名字,我垂著頭沒有動,餘光看見二哥應了一聲,大踏步走了出去。我心裏一陣欣喜,不用問,二哥這次一定是赫赫戰功,姑父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封賞二哥了!
“秦瓊雖是配軍,但鐧法精明,陣前交鋒有勇有謀,堪當大任。”姑父捋著長髯,威嚴的目光在殿內環視一圈,隻落在二哥身上時隱約閃過幾分笑意,“本帥欲點秦瓊為都領軍,諸位意下如何?”
姑父這一句話雖是問句,但我想在場的人都明白,姑父主意已定,這一句話不過是形式而已,二哥這個都領軍是當定了!
沒想到,正在我暗自歡欣的時候,有一個聲音橫地裏刺了出來:“秦瓊是個軍犯,命案在身,王爺此舉大是不妥!伍魁偏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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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樓] | Posted:2009-01-08 12:03|
燕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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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橫伍魁不知死活 小羅成玩笑閉氣
伍魁!我把倆巴掌縮在長袖子裏,幅度極小地隔著布臨空一拍。原來——是伍魁這個倒黴蛋,好端端地他不要,偏要把命送在二哥手裏他才安心。
“伍魁!”姑父顯然生氣了,聲音裏都是冷峻的,“你這樣說是何道理?”
我扭頭看伍魁,說起來,雖是有“人不可貌相”的話,可是你不得不承認,外貌對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而第一印象對整體判斷的重要性,而整體判斷對日後交往相處的極其重要性——歸根結底,外貌對人跟人的交往那是肯定重要的!就比如伍魁,生就一張大黑臉還泛著油光,長了點胡子還是根根倒豎的,弄得跟脫了毛的掃把頭似的,一對眼睛瞪得不像銅鈴像鐵鈴,沒什麽神采還恁地凶狠……我脖子一縮,把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想法丟到了九重天開外。
“王爺!”伍魁針鋒相對,明明瞧見姑父生氣了還毫不退讓,這銀鑾殿上恐怕也就他跟他哥伍亮這兄弟倆敢這麽跟姑父說話,誰讓他們是朝廷派來的先鋒——說是先鋒,其實誰不明白,還不是因為朝廷不放心姑父這個鎮守一方的北平王,派了他倆來監視。就這麽著,這哥兒倆到了翼州,還不得比誰都狂上個十幾二十倍的,“ 王爺,那秦瓊隻不過一戰之功,王爺就封他個都領軍,那小將們數十戰之功勞,不該封侯拜相了?”
伍魁這話,聽上去還真個是冠冕堂皇,竟把姑父堵得說不出話來,大堂上便沉肅地寂了半晌,隻聽到有一個人在輕聲地哼笑,不用看也知道,那定是伍魁的兄長,伍亮。
“如此說來,你待如何?”姑父終於發話了,聽上去竟像是咬著唇齒,我猜姑父現在一定是在強自按捺著怒火。
“若依小將,就讓這軍犯和小將比試一場,生死不論!若小將敗了,自當心服!”伍魁一甩袖子,凸著肚子仰著脖子說出了這麽一句話。殿上眾將就在小聲議論,不外乎是誰贏誰輸的話,我暗地裏一掃,好像是看好伍魁的多些。我暗地裏“唚”了一聲,鄙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這些人可知道什麽呀,沒看見伍魁那脖子上已經有小鬼拿著鏈子等著了嘛。
“生死不論……?”姑父捋著長髯,目光在飄,一下飄過伍魁,又很快移開,終於落在二哥的身上,目光和話語一樣都存著幾分猶豫,幾分遲疑。
“王爺,秦瓊願應。”二哥說得淡然,但語調間分明有著隱隱的堅決。他低頭彎腰,衝姑父躬下了身。我人矮,稍一貓腰,照舊能瞧見二哥的臉。還真得說是我二哥,這個時候,嘴角邊一抹靜悄的笑,讓人瞧著又舒坦又安心。
“好。”姑父終於點頭了,眾人也沒有異議,姑父站起身,像是準備下殿了。
這個當口,我心裏著起急來。怎麽大家都好像忘了一件東西呢?若沒有這件東西,將來伍魁送了命,我二哥可怎麽辦呢!我一邊盤算,一邊一步一蹭地挪到二哥身邊,偷偷地用力扯二哥的衣服下擺,想要引起二哥的注意。卻不料二哥隻是挺了挺身子,連瞧都沒瞧我一眼。我暗自著急,猜測二哥是不肯節外生枝了。沒辦法,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我橫跨一步,挺身而出,對著上頭的姑父說:“姑父王爺,小瑤還有一事!”我一頭說著,抬頭瞧見姑父板著臉看我,心說不妙:往日姑父看我,可從沒用過今天這種眼神——姑父的心情,今天鐵定是糟到底了。我趕緊搶著往下說,也不等姑父問我了,該倒的話快點先倒了出來,以免姑父動怒,“姑父王爺,小瑤想,伍將軍既說是生死不論,那便當立下軍令狀,否則豈不是不公?”
我這話一說,姑父的眼睛直往我身上瞧,我拿手半擋住臉,不讓殿上那些將領們看到,隻衝姑父嘻嘻一笑。姑父的臉色頓時有所緩和,我知道姑父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收了笑,照舊垂手站好,聽到上麵姑父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伍魁,秦瓊,你們既是自願比武,生死不論,可願立下軍令狀?”
姑父這一問,殿上眾人都有些小驚,二哥因是配軍,沒有先回答,而是衝伍魁抱了抱拳,意思是等他的決定。伍魁連瞧都不屑於瞧二哥一眼,就聽他大聲喊道:“這是自然!伍魁願立!”伍魁先說了,二哥便隨後接道:“回王爺,秦瓊願立。”
我在一旁看著伍魁跟二哥寫軍令狀,心裏突地有些愧疚,一個念頭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樣說來,伍魁豈不是我害死的……我趕忙狠命搖頭,對自己說,不,害死伍魁的是他自己的狂妄和野心。人,若要把所有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那除了累死苦死難過死,再沒有別的出路了。
事情辦妥了,大家下了銀鑾殿,姑父便要去看姑母,我和二哥、羅成也一起陪著過去。
到了姑母那裏,姑父不顧我們還在場,先問姑母安好,那一段溫柔場景,直教我目瞪口呆了一番後,在邊上吃吃笑著嘀咕“小別勝新婚”。當著姑母的麵,姑父終是問起了小羅成的身高問題。我得意洋洋地就想再闡述一遍我的“內增高靴子”的理念,誰料想小羅成一下子截住我的話,支吾著就把他爹媽應付了過去。我看著他倒是不懂了,不明白為什麽小羅成要把一個內增高的墊子瞞下他爹媽。
二哥和伍魁的事,姑父也告訴姑母了。姑母聽說了那立下的軍令狀,顯然比姑父更擔心,拉著二哥的手,眼眶濕潤了,樣子像是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過了許久,才歎了一口氣,說了聲:“為何要立那軍令狀呢……”
我心裏一涼,姑母這話,似是有些像怪我的意思。我正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小羅成已急急地開了口:“娘,不能這樣說,小瑤她也是……”
我以為小羅成要給我辯解呢,巴巴地瞧著他等他的下文,誰想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憋紅了臉,不停地拿眼角瞟我。我的汗開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小羅成啊,鬧了半天,連你也不知道我是為何要求立那軍令狀嗎……
“哈哈哈!”姑父赫赫地笑了起來,我垂頭喪氣地往姑父身邊挪了一步,一邊盯著姑父的官靴發呆,考慮要不要把全副的期望再寄托在姑父身上,以免又弄來全副的失望……“你們都不知道這丫頭的意思,”姑父笑嗬嗬地開了口,“軍令狀對內侄有百利而無一弊。想那伍魁,既說出了生死不論,場上就絕不會留情,若傷了內侄,他頂多就是誤傷一個軍犯,但若內侄傷了他,他盡可以不依不饒。果真如此,那番‘生死不論’的話也救不了內侄的性命了。”
姑父說到這裏,便不再往下說了,隻捋著須子看著我笑,我沒法,隻得接下去說:“姑母,小瑤說要立那軍令狀,就是要伍將軍即便受了傷都無話可說,而對二哥而言,無論有沒有軍令狀,他都是‘生死不論’的。所以那軍令狀,其實約束的隻有伍將軍一人。”
我已是說完了,姑母和小羅成還在發呆,二哥首先笑著說了聲:“軍令狀立得好!”姑母和羅成才回過神來,不約而同地也一起笑了起來。姑母一下子把我攬在懷裏,用手指點著我的額頭,嘴裏說著:“你這個鬼丫頭!”我就勢依偎在姑母的懷裏,湊到姑母的耳邊,小聲說:“姑母,別擔心,那伍魁可不是老楊林,二哥也不是爹爹。”姑母聽到這話,麵上的笑突地凝了一瞬。我拉住姑母的手輕輕捏了捏,我知道姑母在擔心什麽,當年,如今的“靠山王”楊林在戰場上殺了爹爹,姑母是擔心二哥也會遭同樣的毒手。但是二哥是不一樣的!我扭頭看了一眼二哥,一邊手上加勁,拉了拉姑母,引著姑母的目光也轉向二哥。二哥正淡淡笑著,這幾年,二哥變了不少,年輕時的盛氣一點一點地褪去,如今的二哥,雖然眼睛裏沒有了耀人的光華和驕傲,可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和平和的眉梢卻透著剛毅和堅韌。我再次轉頭,終於看見了姑母寬慰的笑意。我舒了口氣,低下頭翻弄衣角,裝作沒有看到姑母眼裏閃爍的淚花。
二哥和伍魁演武之期,定在三日後,二哥像是沒事兒人似的,每日看看書散散步,除了日常的練武,連鐧都不摸一下。於是,不上兩天,我就開始自覺扮演起了“太監”的角色,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滴溜溜地在二哥“皇帝”身邊轉,就想著要動什麽念頭好讓二哥多練練武。二哥卻隻是笑,不肯回應我的諸般詭計。
正在我使盡了法兒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小羅成來了,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嚷嚷著要看羅家槍和秦家鐧的對決。小羅成很配合,熱切地同聲附和,二哥終於是應了。放下書,取了鐧,便要出門帶馬。我樂顛顛地跟在後麵,本是計謀得逞滿心的歡喜,不料二哥臨出門時的一道目光讓我得意的奸笑成了裝模作樣的傻笑,繼而終於進化成了訕笑……二哥的目光,幾分好笑,幾分無奈,幸好還不曾有責備。
二哥和羅成的比武,不用我說,也沒有人會懷疑其精彩程度吧。我縮在一旁,隻看到槍光鐧影,連兩騎馬都咬得死死的,一步都不肯退後。
我正看得帶勁兒,忽聽羅成“啊”了一聲,手一鬆,二哥一鐧沒收住,“唰”印在了羅成的肩上,羅成翻身落馬,摔到了地上。
一見這個情景,我和二哥都慌了,二哥撲上去扶起了羅成,我蹲在旁邊看。隻見小羅成臉也白了嘴也青了,那一雙手還在微微地發著抖。二哥嚇壞了,不住聲地喊:“表弟!表弟!”
我站起身,跑著就想去找大夫,剛跑出兩步,忽然想起了件事兒,不禁收住了步子,又跑了回來。這個小羅成,該不會是……?
“二哥!”我喊了一聲。二哥已急得滿臉都是汗,聽我叫他,隻匆忙地應了半句,看也沒朝我看一眼,隻是顧著羅成。我隻好湊上去拉著他,問道,“二哥,剛才那一鐧,二哥使了幾分力?”
二哥一怔,終於轉過了頭來瞧我,想了想,答道:“當是三分……”話剛出口,他又突然猶豫起來,最後說,“許是五分……”
我皺著眉搖頭,二哥關心太切,也有失了鎮定的時候,連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都不能確準了。可我心裏已有了疑惑,二哥的話,說明他和羅成比武並沒有用大力,兩人較的多是招式,在力量上都不自覺地收了。不管是三分還是五分,這個力量應該都不足以把羅成打得落下馬來昏迷。看來,應該真是……
我低頭看小羅成,這家夥仍是固執地不肯醒。我撇撇嘴,伸開手,對著手掌嗬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湊到了他的咯吱窩下。一……下……兩下……嘿!讓你沒反應!——三四五六七八!
“噗——哧!”在我魔爪下的身子一軟,大睜開眼睛叫出了聲,“臭丫頭,你還沒完了啊!”
嘿!果然!——目的達成,我抱著胳膊站在一邊,冷笑著瞄他。
“表弟……你……你沒事吧?”二哥退了半步,但手仍扶著羅成,盡管二哥也奇怪,但仍是不放心小羅成,仍要以小羅成的安危為要。
我看不過,在一旁毫不客氣地數落那個壞小孩:“臭羅成,這樣很好玩啊!你要嚇死我們是不是?以後你再裝死看我怎麽對付你!”
羅成嘻嘻地笑了,半玩笑半討饒地作了一個揖,道:“我也是怕表哥憋悶。”
小羅成這樣一說,我不禁轉頭去看二哥,二哥擰著眉,問羅成道:“表弟,你剛才既是沒事,又怎麽會是那個樣子?”
我心裏嘀咕了一句,還不是報國寺那個老和尚教的“閉氣功”……心裏雖是清楚,可嘴上卻不敢說出來,隻好瞧著小羅成得意洋洋地顯擺:“表哥,這是閉氣功,一運起來,就跟生了大病一樣。往常,我若運起這功來,我爹就能放過我幾天。”
我瞧見二哥的臉色有些不豫,二哥是剛正的人,素來不喜歡這般弄假的事。可我看著小羅成,雖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的,可那雙眼睛裏那點調皮的笑卻是始終沒能褪了天真和稚氣。這還是一個孩子,小王爺的身份為他加上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榮光,可也讓他承受了一般的孩子絕不會經受的磨難和苦痛。二哥不喜羅成的裝假,可換一個角度去看,也是因為姑父逼他讀書練武太狠了,羅成才會動出這個心思。這樣想著,我心下便生出諸般不忍來,再不肯去苛責他一句,拉著二哥打起了圓場:“說起來,羅家槍和秦家鐧真的都好厲害,小羅成也隻能欺負我罷了,二哥一來就替我報了仇!”我抿著嘴笑,雖說羅成在隋唐英雄譜上的排名比二哥高,但兩人若打起來,肯定隻會是今天這般的難分輸贏,親姑表兄弟倆,誰肯傷了誰呀。
不料我這一句無心的話,卻讓小羅成轉了念頭,他放下槍,一臉認真地對二哥說:“表哥,我覺得小丫頭說得對!但是羅家槍和秦家鐧若是各在你我之手,便也隻是如此了,若我與表哥互授我們兩家的絕技,豈不是兩相得益。”
一聽羅成這樣說,我的心頓時停跳了一拍,一直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按照上輩子我看的小說書上的說法,羅成和二哥在互傳武藝時盟誓不瞞招,結果兩人都忍不住瞞下了一個絕技,二哥瞞了撒手鐧沒教給羅成,小羅成則瞞下了回馬槍,結果兩人都應了誓,羅成萬箭攢心,戰死沙場,二哥吐血而亡……
我心下一陣戰栗,還沒等二哥回答,我已搶在了前麵:“小羅成,你這樣可不好!”我裝作氣鼓鼓地一本正經,“後天二哥就要比武了,現在說什麽互授武藝的話,一來二哥添累,二來隻會讓二哥槍法未純熟,鐧法倒許生疏了!”
上輩子,我從不信命,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可現如今,先是被超自然力量送到了這裏,又加著後來遇到的這許多事兒,讓我生了諸多疑惑。而今天這事,更是關乎小羅成和二哥的生死,我不能不緊張。我情願要他們少會一樣絕技,也不要他們因為應誓而不能善終。
聽我這樣一說,羅成不吭聲了,二哥也沒接他的話茬。我暗自慶幸,至少今天,這件事就可算是被揭過去了。至於將來……我禁不住歎了口氣,將來的事誰能保證呢,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這一天,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雖然外頭仍是一片漆黑,可我就是怎麽也睡不著了。我也不點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悶悶地發呆。盡管我未卜先知,但若說我不擔心那肯定是假的。看著天漸漸亮了,我在心裏默默地跟我上輩子和這輩子認識的所有神都打了一遍招呼:一定要保佑二哥!這才穿衣梳洗,歸整好了跑出去找二哥。
小羅成跟著姑父先去軍營了,我和二哥便到了教場候著。過了不一會兒,姑父就來了。擂鼓升帳,一切安排就緒,中軍來報說,伍魁仍是不見。
姑父氣得臉都青了,誰都知道伍魁不是臨陣脫逃或者怯場,像他那種自信心極度膨脹的人,隻有一種可能,耍大牌。
從見伍魁的第一麵起,我就不喜歡他,到了這個時候更是憤憤,禁不住在二哥身邊走過來走過去,每走一圈都要譴責一遍伍魁。就連高高地站在姑父身邊的小羅成,也在頻頻往我們這裏看。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大概就是二哥本人了。二哥是那樣的人,越臨近關鍵時刻,他便越鎮定。說起來,王伯當也是這樣的人。心頭突地翻起一陣激蕩,我硬要把它解釋成羨慕,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晌,我才發現,我竟一直在低著頭傻笑。王伯當……再念一遍這個名字,笑意已是將整個心思都填得滿滿的了。
我們這許多人,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瞧見伍魁大搖大擺地帶著大批家將,出現在教場上。
我在下頭,遠遠瞧見姑父的手伸向了令牌,似乎是要軍法處置伍魁的傲慢。然而那枚令牌在姑父的手裏掂了許久,終於還是被放下了。
我轉過頭,看著伍魁走近,悄悄地冷笑:這個人是不知道,他的性命就快要走到終點了。這些時日,他在翼州作威作倀,二哥借這個機會殺了他,恐怕姑父心裏,也是暗暗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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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樓] | Posted:2009-01-08 12:04|
燕子歸來
級別: 乞天使
精華: 0
發帖: 165
威望: 1035 點
小說幣: 221 RN
貢獻值: 49 點
注冊時間:2007-04-27
最後登陸:2009-01-10
第二十七章
伍魁送命演武場 秦瑤轉圜王府園
教場上,人已經都到齊了。比武的裁判的看比武的無所事事的……把一個教場擠得滿滿當當。姑父舉起了右手,整個教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簡直就好像這許多人在一瞬間突然消失了似的,連馬兒都沒了聲音。
姑父先說了這場比武的起因,隨後令伍魁和二哥當眾宣讀了他們的生死軍令狀。比武分為三個環節,箭術、馬戰和步戰,姑父將箭術排在了第一場,也許姑父心裏還是希望二哥一箭定輸贏,伍魁知難而退,二哥也不必冒風險。
二哥和伍魁騎著馬到了教場中央,三通戰鼓擂響,比武開始了。
箭術先從伍魁開始,我正看得專注,身邊忽然有了動作,我轉頭一看,小羅成不知什麽時候,從姑父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跑了下來,正站在我身邊仰頭看。
我推推他:“你怎麽下來了?”
小羅成盯著教場中央不肯轉頭,也不回答我的話。
我剛要再問,教場中央忽然有了大動靜,原來那伍魁跑馬射箭,二百步開外的箭靶,三射三中,歡呼聲此起彼伏。
“小丫頭,”一片嘈雜聲中,一直沒有開口的羅成倒突然說話了,“表哥的箭術……如何?”
原來小羅成是擔心二哥,說真的,二哥的箭術我還真是不知,往日從沒有見過二哥使箭,家裏倒是有一把硬弓,隻是長久沒有人碰過,連弓弦上都因為積塵而毛毛糙糙的。小羅成這話,我真不知道怎麽回答,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忽又想起,我這個動作,莫不要被小羅成誤會,以為我在說二哥的箭術不濟,趕緊又補上了一句:“二哥的箭術,我也不知。”
我聽到羅成深吸了一口氣,想來聽到我如此說,他怕是更擔心了。我自己的心裏,也很是惴惴,凝神注目著場內,不敢把目光移開。
隻見二哥騎在馬上,穩步走入場中,遙遙衝姑父抱了個拳,又衝伍魁拱拱手,不想伍魁竟然側過臉去,裝作沒看到。這邊我跟小羅成都氣得牙癢癢,場上二哥卻是氣定神閑,全不以為然。二哥一手帶馬,一手拿弓,繞著場子緩緩地跑,卻始終沒有進到射箭的位置。我聽到教場外圍起了一陣狐疑的低聲議論,就連我也不明白二哥的意圖。忽然,二哥的馬快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二哥鬆開了韁繩,一手彎弓一手搭箭,仰麵朝天,“嗖”,一箭騰空而去。場上眾人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一隻大雁已經應聲而落,腹上分明插著二哥的那支箭。
早有軍士上前撿了雁去,呈給姑父。姑父當著眾人的麵,親自拔出箭來驗了,又交給候在一旁的中軍。中軍捧著箭走到場中,高高舉起,大聲道:“王爺諭,此箭確乃秦瓊所射。秦瓊之箭,能射天上飛雁,實乃神箭!”
一時間,鼓聲如雷,軍士們的歡呼聲遠遠蓋過剛才給伍魁的。周圍一片喧鬧,我的心裏卻是清澄一片:二哥剛才射箭的樣子,我一看便知。難怪二哥的箭術如此高超,那分明是王伯當所授的。
“勇哥哥……”我禁不住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呢喃,這個稱呼是我隻在王伯當麵前才會用的,此刻念起,我又感受到了那一種甜蜜,好像他用雙臂擁著我時的溫暖。
我……很想念他……
“小丫頭!小丫頭!”
羅成在叫我,我趕緊甩甩頭,衝他擺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回道:“有事兒你就說嘛!”
羅成的眼睛裏分明有一點疑惑,我怕他追問,轉頭避開他的目光,幸好他隻是說道:“小丫頭,真沒想到表哥的箭法這麽好!”
我點點頭,心說,我也沒想到。不知道王伯當是什麽時候教的箭法,再見著他時,一定要當麵問問他。我偷偷地笑,心裏隻想象著和他重逢的場景。
一陣鑼鼓齊鳴把我驚醒了,場上,箭術已經比完了。讓我意外的是,這一場並沒有分出輸贏,姑父隻判了個平局。我倒還沒什麽,一旁的小羅成卻攢緊了拳,狠狠地跺了一腳。我站得近,就聽他壓低了聲音恨了一句:“不公!”
我衝他擺擺手,心裏知道這怪不得姑父。像對戰那種結果客觀、一目了然的比武還好,若像箭術這種靠主觀判斷來分勝負的,姑父肯定是不得不避些嫌。二哥是配軍,又是姑父的親內侄,若被伍家兄弟倆說姑父偏袒二哥,莫說二哥,連姑父也要受牽連。還不如就馬馬虎虎過了這箭術比試,反正後頭還有兩場,諒那伍魁也是敵不過二哥手中的秦家鐧的。
第二場是馬戰,我見著二哥上場時,仍是衝伍魁行了禮,伍魁雖是照舊不理,但卻不敢托大轉身側臉,手捧大刀,正麵迎向二哥。想來他見到二哥的箭術也定是有些震,到了這一刻,也終於知道二哥不是一般的配軍了。
“哇呀呀!”伍魁喊將起來,一把砍刀左一掄右一轉使得呼呼有聲。就聽“當”“當”“嗆啷”三聲巨響,伍魁的刀盡數撞在了二哥的鐧上。我一看便知二哥是在讓他,隻守不攻,偏偏伍魁這個當事人自己全無感覺,竟然“呀嗬”“呀嗬”地笑了起來,像是真的以為二哥武藝不濟敵不過他,下一刀便用了全力,連上身都傾了下去。
我在一邊冷眼旁觀,伍魁是犯了大忌了。場上過招比武,最忌的就是過分自信,一旦起了輕敵的念頭,這仗就輸了一半。比如伍魁,將上半身都壓了下去,二哥一讓他就得失去平衡。
不出我所料,二哥撥馬側身,極其輕鬆地讓過了伍魁的刀。伍魁在馬上身子連晃三晃,這時,隻消二哥在他背後找補上一鐧,他以後就再也沒有閑話可說了。然而二哥並沒有這樣做,隻是繞到了伍魁的身後,一鐧點向了他的馬。馬兒吃痛,嘶吼一聲,人立而起,讓坐在它背上的伍魁著實吃了一番驚嚇。
伍魁沒有吸取教訓,一連幾記狠招,二哥都沒有實接,隻控著馬四下遊走。伍魁東一刀西一刀地亂了章法,紅了眼睛,隻是“呀呀”地吼叫著。
這時候,不止我,教場上觀戰的眾將有好幾個都看出了問題,有一個人終於忍不住了,衝著場上大喊了一聲:“軍犯總是閃躲,可見實在也沒什麽本事!已被伍將軍打得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
我心說這人怎麽歪曲事實,睜著眼睛說瞎話,不覺斜過去一眼。目光一觸,我頓時醒悟,原來說話這人,正是伍魁的親哥哥,伍亮。
伍亮這一喊,便也有人跟著起哄,叫得最響的,就是站在他身後的伍家家將們。
二哥的馬忽地住了,我一陣竊喜,心說,這回,二哥是要反攻了!果不其然,伍魁雙手握刀,“嘿呀”一聲,作泰山壓頂之勢向二哥蓋下去。二哥眼都沒抬一下,單手持鐧,向上一挺,右手鐧穩穩地架住了伍魁的刀。這一下,連我身旁的羅成都是倒抽一口冷氣。兩人座下的兩匹馬咬住了,在場上滴溜溜地轉,伍魁一邊“呀呀 ”地叫著,一邊拚命地使勁,要壓下二哥去。二哥穩穩地在馬上坐著,右手鐧一路上抬,到最後,二哥踩蹬立起,一舉掀翻了伍魁的大刀。伍魁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人便往馬的側後方倒去。二哥左手鐧隨後補上,卻並沒有照著伍魁的腦袋胳膊招呼,隻是“當啷”一聲,震碎了伍魁的護心鏡。伍魁吃這一嚇,再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眼看就要翻下馬來。二哥一催馬,伸手想去替伍魁拉住馬韁,不料伍魁那馬兒先前被二哥嚇過,一見那對亮銀鐧晃到了它的眼前,立馬長嘶一聲,再不顧背上的主人,拖著伍魁,溜韁飛馳而去。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慌了,連姑父都從座上站起,一疊連聲地喊:“快拉住馬!”
我轉頭去看這場上第一好馬的主人,隻見小羅成悠哉遊哉地背著雙手,半仰著頭,漫不經心地瞄著教場中央那一團忙亂。我聳聳肩,他不管,我也懶得去湊這熱鬧。
雖然我和羅成無意插手,到底還是有人冒著被狂馬撞踏的危險衝了上去。我嘴裏數著眼睛在看,一共上去了二十三個人,清一色都是伍家的家將,我搖了搖頭,在這種時候,伍魁在翼州的人緣真是一目了然哪。
伍魁的馬終是被攔下了,家將們七手八腳地把伍魁的腳從馬蹬中解放出來,抱著伍魁平放在地上,伍亮已經哭喊著撲了上去。雖然我早已知道了這個結果,可現在親眼看到,心裏仍是有些悲戚,不覺轉過了頭,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場上忽地靜了一陣子,我便聽到小羅成在我身邊的低語:“伍魁死了。”
“王爺!這個軍犯行凶打死了我兄弟,請王爺將他就地正法!”伍亮已是失去了理智,若不是旁邊的人攔住他,他就快衝到姑父的座上去了。
“伍將軍不可如此混淆黑白!分明是伍先鋒的馬溜韁,將主人拖拽致死,與秦瓊何幹?”說話的人是姑父帳下的副將張公瑾,素來與二哥交好的,這時也看不過,大聲喝斥伍亮。
伍亮更火了,白著一張臉,惡狠狠的模樣好像當場便要將張公瑾扭斷了脖子碎屍萬段:“好你個公瑾小兒!竟然敢這樣和我說話!”
伍亮還要叫罵,姑父發話了:“伍亮,令弟的死實不與秦瓊相幹,再者說,伍魁與秦瓊有生死狀在先,若今日死的是秦瓊,也沒有人能追究。伍將軍再勿多言!”
姑父這一番話其實很是秉公,甚至多少有些偏伍亮的意思,本來照伍亮剛才那個行狀,是很可以治他個藐視軍規之罪的。然而,急紅了眼的伍亮卻根本不領姑父這個情,“嗷嗷”叫著就要衝二哥撲去,姑父既不肯殺二哥,他便要親自動手了。二哥不肯接,又被伍亮逼著,無法可想,隻得打馬繞場飛奔。伍亮情急之下,跟在二哥身後使勁追,兩人一前一後在場上疾馳。
姑父終於忍無可忍了,一聲令下,早有軍士衝了上去,把伍亮攔住,拉下了馬,再不管他的身份,架著他的胳膊,拖到了姑父麵前。
“伍亮,念爾兄弟新喪,本帥可以不計較你適才出言不遜之過。但爾也當悔罪思過,伍魁的後事,可以一等將軍禮厚葬,你也要節哀。”姑父說到後來,語聲柔了下來,不像是在責罵,而更像是撫慰了。
伍亮不吭聲了,我本以為他是接受了這個事實,不再頂撞姑父了。卻不料,姑父剛下令那些軍士放開伍亮,就見他昂首怒目,高聲喊道:“羅藝!誰不知道秦瓊是你的內侄!你偏袒內侄,殺我兄弟!你該當何罪!”
伍亮這幾句話是很厲害的,不僅我,連羅成都緊張了起來,站直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場內的動靜。確實,今天的事,若是讓伍亮先在朝廷麵前參上一本,姑父這偏袒內侄殺害軍中大將的罪名,是絕逃不了了。但是伍亮這當麵說出來實在很不明智,一來姑父身為北平王,不可能因為伍亮這幾句話就當場妥協,麵子上下不來,二來他等於是提醒了姑父,像今天這種事,正反都可以說,要讓朝廷相信自己的說話,隻有一個法子,搶先去報告。姑父一家王爺,有最快的馬最好的人,要搶伍亮這一步,自然不難。伍亮這番話一說出來,隻落得個嘴上快活,其實早已連底牌都被揭了。
姑父發怒了,喝令將伍亮革去先鋒之職,亂棒逐出教場。
這場演武最後竟弄得這樣的結果,大家都很意外。散場後,我和羅成就去找二哥了。在確定了二哥從上到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破損以後,我總算徹底放心了。剛要回王府去見姑父,又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傳來了:伍亮被趕出教場後,連自己的住地都沒回,直接上馬,拿著過去的令箭騙出關,投奔沙陀國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三個趕緊上馬,奔王府去找姑父。我本以為姑父定是在書房裏,不料小羅成斬釘截鐵地把我們帶去了姑母的房間。進門一看,嘿!姑父還真的在姑母那裏。
姑父也已經知道了伍亮投敵的消息,坐在書桌前隻是笑。姑母來拉了我們的手,笑吟吟地告訴我們,先前姑父為了寫奏報的事正傷腦筋呢,沒想到伍亮倒好心幫了姑父。伍亮這一走,姑父的奏報隻消將伍家兄弟報上一個叛變,連二哥和伍魁的比武都不用提了。
我望著姑父如釋重負的樣子,心裏不知不覺竟浮起一絲怯意。都說官場險惡,連姑父這樣的人都不得不使心計用手段。我又看看二哥,暗暗歎口氣,難怪二哥到現在也不過是個都頭,就二哥那性子,這個世道,往上升看來是不可能了,不被撤職就該感謝上蒼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暗了,有丫鬟端上了點心,姑母便把我們三個領到外間去用點心,留下姑父獨自在裏間寫給朝廷的奏報。
點心很好吃,我對綠豆糕很有興趣,一口氣吃了五六塊,嘴裏甜得慌,正捧著水杯拚命灌,忽聽姑母說了句話,我一驚之下被水狠嗆了一口,隻能“咳”“咳”地咳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聽姑母說的是:“太平郎兒,我聽你姑父直誇你的鐧好。你和成兒本就是姑表至親,不若互相授了槍法和鐧法,你們兩人都好,姑母也放心。”
羅成一聽姑母這話,立即拍手叫好,他本來就有這個意思,現在更是熱切了。我急得咳紅了臉,這本來不是壞事,我當然也願意二哥和羅成的武藝變得更強,可是……我咳得厲害,二哥也過來替我撫著背。我說不出話,隻能可勁兒拽著二哥的袖子拉。二哥瞧著我,關切的眼神告訴我他完全誤會了我的動作。我拚命地想壓住咳嗽,剛剛好了些,急急地想說話。不想二哥見我咳停了,騰出空兒來便去回應姑母的話。隻苦了我,還沒說出一句話來,眼睜睜地看著二哥答允了姑母,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隨後的幾天,二哥和羅成便經常在後花園裏演武。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也一起跟著,我暗下決心,第一要阻止二哥跟羅成盟誓,第二,要保證羅成學會撒手鐧二哥學會回馬槍。
一連幾天事情都很順利,我成日家盯著,確定二哥和羅成都沒有盟過誓。我正得意呢,沒想到,到了最後一天,我卻出了問題。
潞州那個拖拖拉拉的蔡知府終於把二哥的鐧送來了,姑父的意思,二哥練武要緊的時候,讓我去替二哥驗一下鐧。我那個恨啊!明明算著進度,今天就該是傳最後殺招的日子了。誰料想蔡知府人品不咋地,倒真是會挑日子。
我站在那裏發呆,把五髒六腑都搜刮盡了也沒有想到什麽借口推拒。二哥以為我學武心切,便安慰我,讓我先過去,等回來的時候他再把今天羅成教的槍法教給我。我心裏大急,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偏生姑父遣來的人還要催,說什麽潞州的差人還在等著。我實在想不出法子,隻有先跟著過去了大殿,一路上大步流星,連跑帶趕,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點驗完了好回去,希望還能趕上最後一招!
卻不料,事情就是這樣的不盡如人意。我趕著驗完了鐧,正要往回跑,姑母又差人來找我了。原來今天有製衣匠送來新料子,姑母好意,要我也去挑幾塊做新衣服。
我在心裏掂量了一番,這事兒拒得麽?很快就自己搖頭,拒不得。姑母疼我,我若是以什麽有的沒的借口拒了,豈不是寒了姑母的心。也罷,既是拒不得,也就隻好先走這一遭,下頭的事再想辦法。
誰料想,這一去,竟直弄到天晚了才結束。姑母心細,不許我馬虎了事,定要般般件件都周到了才肯作罷。等一切妥當了,我趕著跑出來,一看頭上漫天的星鬥,真正是欲哭無淚……
我先跑到後花園,不出所料,這裏早沒了二哥和羅成的身影。跑了幾步,碰見有人,隨手拽過一個家丁,便問二哥和羅成。家丁告訴我,二哥午間就被姑父叫走,去了營裏,小羅成騎著馬出去了,家丁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轉身衝入了馬廄,二哥在營中我是找不得的,便決定出去碰碰運氣,找找小羅成。
我把馬拉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馬廄的牆上掛著兩三塊黑布,我想了想,伸手扯了下來,往懷裏一揣,打馬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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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樓] | Posted:2009-01-08 12:05|
燕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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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秦瑤設計討槍鐧 秦瓊兼程奔鄉裏
我沿著大路跑,在一個岔道拐上了一條林蔭小路。前陣子我和羅成常常結伴出門去玩,他喜歡去哪兒我心裏約略有個數。行了一陣,果然在路旁的林子裏聽到了熟悉的馬嘶聲。
我從路上下來,拉著馬躲在樹後頭看,一眼瞧見羅成拿了兩根樹枝在練鐧法。我肚裏好笑,心說這孩子怎麽自家後花園不待,跑到這黑漆漆的林子裏練鐧。肯定是二哥走了以後他一個人無聊跑出來玩的,結果半路又放不下新學的鐧法,拿兩根樹枝也好練得起勁的。
我用手把地上的草撥了撥,弄平整些,席地坐了下來準備打持久戰,我要看看小羅成今天學了些什麽,到底二哥有沒有把撒手鐧傳給他。
我就這麽趴在樹後頭看了半天,所幸今天月亮好,我還能看清羅成的人影。雖然模糊是模糊了點,但是憑我對秦家鐧的熟悉,基本上眼一瞄就能判斷他使的是哪一招。
羅成一邊練,我一邊數,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第三十六招過後,羅成立即又接了秦家鐧的起手式白鶴亮翅。果真沒有撒手鐧……我心裏一沉,還不敢輕舉妄動,關照自己不要著急,再看一遍,或許羅成第一遍沒使出來呢。我一路看一路數,三十五……三十六……仍舊是三十六!
羅成還在勤奮地練著,我心裏卻已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難受,二哥到底還是沒有把撒手鐧傳給羅成……雖說仔細想來,二哥這樣做也無可厚非。自古來有哪個人不珍惜自己的家傳寶貝,那家傳武藝,更有人是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肯傳授的。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武學一道,若連自己的底都泄了去,也就多了一分戰敗甚至戰死的可能性。可是,知道二哥對小羅成有所保留,我仍然覺得難過……
我伸手從懷裏掏出了那幾塊黑布,盤算了一回,便動手把黑布蒙在臉上,隻露出眼睛,掂了掂手裏的鐧,就這個樣子,肯定得被認出來。我拿起另一塊黑布,一圈一圈地纏在我的右手鐧上,左手鐧則被我插在鞍袋裏藏好。一切準備妥當,我跨上馬背,用足力氣粗著嗓子大吼了一聲,衝了出去。
大晚上的有人蒙著臉冒冒失失地衝出來,我本來預計羅成會很吃驚的,沒想到這個家夥隻愣了愣,隨後竟漫開了一臉的笑,居然倒是很高興的樣子。
我本想喊一套開山詞壯壯底氣,但又怕話說多了羅成會認出我的聲音,隻好沙啞著簡略了:“買路錢!”
“買路錢?”羅成看著我的樣子顯得很老實,“但是這裏不是路。”
“咿——”我一時語塞。好吧……“買林錢!”
“我沒帶錢……”羅成忽閃著眼睛看我,看上去很有些懊惱。
“沒錢?”我腦子裏拚命地轉,沒錢怎麽辦呢怎麽辦……“沒錢你就拿命來吧!”我提著鐧衝了上去,一邊感歎響馬真是不好當,好不容易逮著個有錢人家的公子,他居然還沒帶錢……
羅成嘻嘻地笑了,一邊拿槍一邊回了我一句:“命我還是有的。”
我提著鐧的手都抖了,心說我若是響馬,餓死也不來找羅成這樣的……
“霹靂乓啷”“砰砰乓”!
我要輸了。這並不意外,我還沒打就知道我打不過羅成的,用雙手露出嘴巴的時候都打不過,現在用單手隻露出眼睛,那就更不可能了。
眼見羅成一槍刺來,我急吼吼地趕緊用了絕招,裹著黑布的右手鐧脫手飛出。到了這個時候,我也管不了其他了,一伸手把左手鐧也抽了出來,又是一記撒手鐧,兩鐧連環封住了羅成的去路。我一探手接住了回來的右手鐧,又一次直向撒手,直奔羅成的後背而去。小羅成肯定從沒見過這樣的打法,連他都慌了神,一催坐騎,往下避了開去。我心頭暗喜,跟在他後麵不放鬆,眼看就要追到了,我“唰”地將右手鐧撒了手,自己要緊翻下馬背,隻用單手勾著馬脖子,借馬身做自己的屏障。我的右手鐧帶著風地就奔羅成去了,到底是羅成,才接了幾下撒手鐧,竟然已摸著了門路。頭一偏,讓過了我的右手鐧,緊接著一記回馬槍就衝著落後一步的我來了。幸好我早有防備,在馬脖子上掛著就為躲他這一槍。他一刺未中,我依稀瞧見他臉色有些白了,又或許是這大晚上月光的緣故。我沒工夫再多想,回馬槍和撒手鐧都使了出來,我得趕緊投降,要不然搞不好被羅成誤傷,那就實在太不劃算了。
我翻身坐回馬背,伸手一扯臉上的黑布,裝作開懷地大笑道:“小羅成!你看我是誰!”
羅成本在前頭跑,聽我這一喊,他“叭”地住了馬,折回來時連閃電白龍駒的步子都透著幾分猶豫。
“是……你……?”
“是我是我!”我要緊先明確自己的身份,免得他衝上來不問清楚就先給我一槍,我可沒把握擋住他那招梅花七蕊,“表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麽哪!小瑤在府裏遍尋你不著,想你大概會在這裏。”有求於人,嘴上也得甜著點兒。
“我出來玩……”小羅成答得快,卻沒話往下接,大概這會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來幹什麽的,說出來玩,卻拿著兩根樹枝揮來揮去的。愣了會兒,又發狠道:“小丫頭,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還不聲不響的。這槍鐧不長眼的,萬一傷了誰可怎麽辦!”
我“嘿嘿”一笑,拉著馬韁靠了過去,軟聲道:“表哥,小瑤這不是沒事兒嘛。”半是道歉半是討饒地說了這一句,就趕緊切入正題,“表哥,你剛才那一招是什麽呀?好厲害!”
“回馬槍。”羅成答得爽快,我倒是一愣,偷眼瞧了瞧小羅成,心說他是不是驚糊塗了,回馬槍三個字就這麽告訴了我……
“是回馬槍啊!”我繼續裝傻,“那表哥今日教給二哥了嗎?小瑤也要學!”
“這……”羅成一猶豫,我就吃準了,唉,二哥沒把撒手鐧教給羅成,果然小羅成也沒把回馬槍教給二哥,這兄弟倆啊……
“嗯?”羅成不往下說,我怎麽會那麽輕易地放他過門,定要追問到底。
“是這樣的……午間表哥讓爹叫去了,也沒來得及跟表哥說回馬槍。”羅成期期艾艾地說著。我斜睨了他一眼,雖然明知他說的不是真話,但看他這不好意思的樣子,罷了罷了,原諒他了。
“那表哥,明日表哥一定要跟我和二哥說這回馬槍呀!”我裝著雀躍,興高采烈地攛掇。
“好。”小羅成看看我,終於是應了,我的心這才算放下了一半。至於那另一半……
“表哥,你看小瑤的撒手鐧用得還好吧?”我一邊說,一邊暗下決心,這還有一半,也得要努力!
“撒手鐧?”羅成顯然沒聽過這個名詞,這孩子說狡猾時很狡猾,連他爹都敢騙,可有的時候,又實在是老實得可愛。
我點點頭,掂了掂手裏的鐧,有些得意:“嗯!就是秦家鐧的絕招呀!說起來,小瑤用這招,可比二哥還熟!”我把我的鐧遞到羅成麵前,給他講了那個紡錘形雙鐧的故事,最後道,“二哥今日還沒把這招教給表哥吧?這招確是不好練,等明天,小瑤和二哥一起給表哥講這招吧!”
小羅成聽到有新招可學,笑得跟朵花兒似的,點著頭連聲地應。我一瞧天已經很晚了,便和小羅成一起,一麵說笑,一麵回到了王府。
第二天見著了二哥,我裝做什麽事兒也不知道似的,拉著二哥興奮地把昨晚的事告訴給了他,最後說:“二哥!表哥的回馬槍真是太厲害了!要不是小瑤用撒手鐧,沒準就回不來了!”
二哥一聽這話,臉都緊張地繃住了,一雙手使勁地扣著我的肩膀,啞聲道:“小丫,你怎麽這麽胡鬧呢!槍鐧是玩鬧的嗎?萬一出了什麽事,你教我們怎麽辦呢?表弟心裏會過得去嗎?”
我低下頭不吭聲,我怎麽會不知道危險呢……羅家的回馬槍自從被人發明出來,就從沒聽說落過空。昨天晚上,要不是我用撒手鐧,又加著一直在防備回馬槍,我也肯定是逃不過的。可是……為了二哥和小羅成……我堅定地抬起頭,目光觸著二哥的時候又盈上了滿滿的笑:“二哥,你看我不是沒事嘛!而且今天就可以學表哥的回馬槍了!”
二哥無奈地擺擺手,看我笑得開心,他終於也露出了一絲笑意。能學到羅家槍的殺招,二哥一定也是很高興的,我開心地想著。
這一天,我們在後花園裏待了一整天,我和二哥把撒手鐧教給了羅成,又學了回馬槍,我還學了前一天拉下的那幾招槍法。這下圓滿了!我腆著肚子得意地想。自己想了一回,又忽地有些心虛,我千方百計地將兩人拉在一塊兒,內心裏莫不是存著改變曆史的念頭?莫不是想著這樣他們就不會應誓,就不會有那樣可怕的後果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那樣渾渾噩噩地混過來了,沒去多想什麽曆史,可到了今天,我才好像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如果按照曆史的進程,二哥會死的……小羅成也是英年早逝……看著身邊那兩個鮮活的生命,想到有一天他們會那樣痛苦地死去,我的心裏就像有什麽堵著,難受極了,原來提前知道未來也是一種不幸……忽然聽到小羅成爽朗的笑聲,我知道是因為學會了撒手鐧,他很是高興。今天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若說隻靠這樣就能改變曆史上他們的將來,我心裏也是不信。可是,我既來到了這裏,知道了這些事兒,這些人又是我的至親至愛,那我就定要想方設法替他們避過那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但我知道我要盡力去做,到我死時,有這樣一個“盡力”,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可以挺直腰板,不至事後懊悔。
過後的幾天很是平靜,本來以為伍亮投奔了沙陀國後必定會有一番動作,可許久都不見沙陀國的人來翼州界內搗亂,想來上一次大戰,沙陀國也是嚇怕了,至少也能安分一陣子了。
二哥在軍中有了職銜,小羅成也常常被他爹抓去跟著學政務公事,隻有我,天天沒事兒閑晃悠,日子過得雖然舒坦,但我有了心事,也時常覺得空虛。
突然有一天,姑父讓人來把我叫了去,我到了姑父的書房一看,二哥和小羅成也在那裏。二哥和我一樣一臉茫然,顯然也不知道姑父叫我們是所為何事。
姑父遞給我們一張紙,二哥一看臉色就有些變。我疑惑地瞅他一眼,上前接了,隻見那紙上寫著:“一日離家一日深,猶如孤鳥宿寒林。縱然此地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我一看那字跡,原來竟是二哥寫的。這一刻,我的心緒再難平靜,二哥的思鄉情切,於我,也是一樣的。
姑父緩緩站起,歎了口氣,道:“賢侄,今日實與你說了吧,老夫見你人才出眾,又是內兄獨子,本欲將你留在翼州,待得賢侄建下功業,便向朝廷保奏。到那時,賢侄也得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想來大哥在天有靈,也是心安。”姑父說到這裏,便又歎口氣,目光掃向我手中的紙箋,頗有些落寞,我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姑父頓了頓,便又再說道,“然今見賢侄此詩,方知你一直心念的是故土。又加你表弟說,若他在外不歸,也自會心心念念故裏,在外雖好,也不能似家中,有滿心牽掛之人。老夫想來也確如此,如今我年過半百,隻有這一兒,他在我跟前我尚自不能放心,若他出外久了,也定是思念甚苦。”姑父住了話,走過來,拍了拍二哥的肩,又朝我看了一眼,垂頭低聲道,“賢侄,你既有此心思,老夫也不久留你了,明*****便收拾收拾,見過了你姑母,就帶小瑤回山東去吧。”
姑父說到後來,連語聲也都有些哽咽,我心裏難過,閃躲著目光,卻恰巧掃過小羅成。他的頭也低著,麵上也是一番凝重。我突地想起他早先說過的話,他也是希望我和二哥留下的,那天我無心提起想要回家,他甚至大發雷霆。可今天,聽姑父的話,他分明是在姑父麵前替我和二哥說了話的,勸姑父體諒我們,讓我們回家。這麽一想,我對小羅成越發感念,又加著心裏本就有些戚戚,隻覺得眼眶就濕了。
三天後,二哥把軍中的事交代好了,我也收拾妥當,終於要啟程了。姑父、姑母和小羅成都來送我們。姑母忍著淚,強裝笑顏給我們送行,姑父一遍一遍地說著珍重,隻有小羅成,什麽話都不說隻是騎馬跟著我們,一連把我們送出了十幾裏還是不肯回去。看看天色,小羅成再不回去,晚上都到不了王府了,二哥便去勸他。才說了幾句,我就見小羅成的眼睛紅了,我趕忙上前擋下二哥,單把小羅成拉到一邊,扯出一塊帕子遞給他,裝作生氣似的,語氣生硬地道:“喂,小羅成,我就這一塊帕子,你要是再哭鼻子抹淚的,我可沒有多的給你。”
這話的作用真是立竿見影,隻見羅成脖子一梗身子一挺,大聲道:“誰哭鼻子了!”
我翻著眼睛瞅他,拿著那塊帕子在他眼前晃:“那,這塊帕子我可拿回去了,反正你也用不著。”
羅成臉一紅,伸手從我手裏拽下了那塊帕子,也不拿來擦,隻團在掌心。
“你回去吧。”我小聲對他說,“不久以後我們就會再見麵的。”
羅成抬起迷惑的眼睛看我,問道:“不久以後?你怎麽會知道?”
我滿有把握地衝他點點頭,嘻嘻笑著:“我呀,就是知道!”
好不容易把羅成哄回了家,我和二哥便一路星夜兼程往回趕。到了潞州,二哥便要去二賢莊看單雄信。我嘴上不說,心裏直在打鼓,有一個暗暗的希冀弄得我心癢難耐。我隻能歎氣,天知道我是多麽希望能在二賢莊見到王伯當啊!
到了二賢莊,單雄信早已得了消息,在門口等著了。見到了二哥,他那一臉的笑容,我看得出,真是出自真心,沒有半分裝假。我等他們先敘了話才好意思開口,問單雄信道:“王公子和謝公子可在潞州?小瑤多日不見他倆,很是想念。”
單雄信半眯著眼睛看我,嘴邊的笑我怎麽看怎麽別扭,好在他總算回答了我:“真是對不住了,要讓秦姑娘失望了。王賢弟仍在少華山和齊、李二位兄弟在一起,謝賢弟近日不在潞州,出門辦事去了。”說完還衝我擠了擠眼睛。
他這一番動作,都是背著二哥做的,二哥沒瞧見,我卻看得一清二楚。本來王伯當和小謝弟弟都不在,我實在很是失望,但這會兒又瞧見單雄信這一連串奇怪舉動,心裏不禁疑惑:難道單雄信已經知道了我和王伯當的事嗎?……
我揣著心思惴惴,一頭擔心單雄信把這事告訴二哥,我還沒做好讓二哥知道的心理準備,一頭又好像在盼望著什麽,仿佛我自己無法啟口的事,倒希望借著單雄信的口說了,那我也不必再為難……
我這邊心事重重,單雄信卻早已放下了這話茬,下人送來了厚厚一疊信箋,單雄信親自接了交給二哥,鄭重道:“二哥,弟本當留二哥小住,然自從二哥去燕山,令堂有家書十三封至此。前十二封是令堂手書,最後一封卻是嫂夫人的手跡,乃是說令堂重病,催二哥回家的。就是二哥這次不來,弟也正欲遣人去給二哥送去。”
娘病了!單雄信說了這一大通,我聽得最明白的就是這一句。二哥最是孝順,當下二話不說,轉身衝出門,就要上馬回家。單雄信急急追了出來,喊道:“二哥,弟還有一件事!”說著,他一個手勢,便有下人牽出了一匹馬來。我一看,禁不住開心地大喊大叫起來,正是二哥的黃驃馬!在翼州時,潞州的差人隻送來了瓦麵金裝鐧,卻說黃驃馬已經作價賣了。原來,竟是單雄信買了,養在府裏等二哥回來。
二哥也很高興,他和單雄信如此交情,當年單雄信厚贈二百兩黃金,二哥都不曾言謝,今天為了黃驃馬,二哥衝單雄信深作一揖,道了一聲謝。
單雄信送我們出了潞州,這一路上,二哥騎黃驃馬,我的坐騎也是姑父王府的好馬,我們兩騎馬真可說是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用最快的速度趕赴山東,趕赴曆城,趕回闊別已久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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