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6-13

第六章

  秦瑤飲淚悲大哥 秦安赴席與密會

  二哥終究是去衙門當差了,濟州刺史給他補了個馬快。樊虎,我開始對他另眼相看,此人可真不簡單,為了要二哥去衙門,在他麵前沒勸成,竟巴巴地跑到了家裏,關上門和娘絮絮叨叨地說了有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娘一直擔心衙門把二哥拿了去,這如今捕快都頭親自跑到了家裏,除了滿口應承,還有什麽可說的。我看著二哥蹙著眉,帶著黃驃馬,和樊虎走了出去。

  

  這之後,二哥便天天都得往衙門聽差,時不時還要出趟遠差,去臨近府縣抓捕盜賊搶匪。二哥畢竟是二哥,就是一個小小的馬快,也能當得威名赫赫,山東六府、黃河兩岸,二哥的名頭算是傳開了,人們稱他是:“賽專諸,似孟嚐,鐧打山東六府,馬踏黃河兩岸。”

  

  沒上幾年,刺史給二哥升了個總都頭,倒比樊虎和連明更高了,隻是二哥人好,仍舊和他們平位論交、兄弟相稱。

  

  自從爹死後,娘的日子過得很苦,如今二哥當差了,也有那麽多人尊他敬他,娘便漸漸覺得滿足,眼看二哥也過了二十,就想著要給二哥說親。

  

  論理,大哥還未提親,二哥是不能搶在大哥前頭的,可娘和大哥說了幾次,大哥辭得都極堅決,說自己現下沒這個心思,讓娘一定要先給二哥說親。娘軟硬兼施,還鼓動我跟大哥旁敲側擊了幾次,大哥就是一點也不鬆口。娘無法,隻得央人先給二哥說。

  

  二哥大小也算是個官,來提親的大多都是鄉裏的體麵人,最後娘給二哥定下的是西郊張員外家的獨生女張氏,閨名英嬌。

  

  我很興奮,我有了嫂嫂了!喜事那天來了許多人,樊虎和連明自然都到齊了,濟州刺史也送來了賀禮,臨近府縣也有官員專程差人送帖來。張員外笑得合不攏嘴,我聽到他私下裏向他家長隨自誇著麵子裏子。至於我,我不關心麵子,隻要二哥開心。

  

  可是沒想到,嫂嫂過門才三天,我們一向平靜的家裏竟有了爭執的聲音。這件事,錯不在我,可是,卻是因我而起,仍舊教我很難過。

  

  那天,我照常一大早便在院子裏練鐧,我的鐧法經過大哥和二哥的改良,現在使起來越來越順手了。二哥因有件公案,已先去了衙門。嫂嫂通常不會那麽早起,可這一天是她回門的日子,早早便起來梳妝打扮,瞧見我在院子裏練鐧,臉上竟有些不好看起來。

  

  我先是不解,心思轉了幾轉,才有些明白了。嫂嫂過門前,鄉裏就有嫂嫂工繡藝守婦道的美名,媒婆上門提親時,格外強調的也是嫂嫂的婦德。這樣守著“三從四德”的嫂嫂,瞧見我一個女孩兒家,卻學男兒似地舞刀弄劍,自是大不以為然。我禁不住有些不快,這輩子,我最反感的就是那些教條似的規矩。就算我如今生在這裏,上輩子受的教育我還是沒法拋下。所幸我是在秦家,一來家教本就較為開明,二來娘隻有我一個女兒,大哥和二哥都寵著我,沒人來拿教條管束我。可此刻,嫂嫂的神情卻終於教我記起了,男女平等在我的上輩子是人們的基本觀念,而在這輩子,卻幾乎等同於叛逆和不肖。

  

  可這又怎麽能怪嫂嫂,她所受的教育、所處的環境都是如此,她會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況且嫂嫂是我的長輩,又剛過門,我便想著那就躲了吧,也免得尷尬。於是,我提著鐧,打算繞到後院去練。後院雖小些,但從嫂嫂的屋子是看不見的。

  

  不料,路上竟被小巧兒截住了。小巧兒是嫂嫂的陪嫁丫頭,剛才還在屋裏替嫂嫂梳頭,這會兒,竟從裏間跑了出來。

  

  “姑娘!”她朝我笑了笑,我也笑笑,心裏卻有些不安起來,她這笑,竟像是有著幾分得意似的,“姑娘,我家小姐想煩姑娘幫個忙。”小巧兒又笑了起來,拿出了一方汗巾子,一麵遞給我看一麵繼續道,“這巾子是要做了給姑爺的,圖樣已經繡好了,隻是這穗兒小姐還未得空去打它。小姐今日要回門,想煩姑娘替小姐打一打。”

  

  我一呆,老實說,這我可沒有想到,我接過巾子看,杏黃色的麵兒上,鏽了大朵的牡丹,細密的針腳層層鋪開,繡出了花瓣的凹凸重疊,無論是看上去還是摸上去,都極有立體感。真是好精致的手工,我忍不住讚歎。一抬頭,看見小巧兒正揚臉對著我笑,心情立時又跌入了穀底。刺繡女紅這些,我並不是沒有學過,娘教過我一些,可是人的時間有限,這輩子我總共才不過活了十幾年,哪能樣樣精通,讀書練武就占用了我幾乎全部的時間。再者,在我的觀念裏,從沒有像嫂嫂那樣把女紅當作女子的必修課,對這些總是不怎麽上心。看著嫂嫂繡的巾子,我不禁犯難,我的手工哪能和嫂嫂相比呢……

  

  一瞬間盤算了好幾個借口,但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嫂嫂相請,小瑤本不該拒絕,隻是小瑤的手工實在不能和嫂嫂比,怕毀了這樣漂亮的巾子,浪費了嫂嫂細巧精致的繡工。”

  

  我話還沒說完,小巧兒的臉色已經變了,嫂嫂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出來,這時一開口就把我嚇了一跳:“瑤姑娘想是瞧不起英嬌,連打個穗兒也要推托。”

  

  聽她這一說,我趕忙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急著解釋:“嫂嫂別誤會,小瑤絕沒有那個意思,實在是不敢在嫂嫂麵前弄斧。”

  

  “瑤姑娘不必過謙,英嬌素日在家就聽說,婆婆的女紅極好,想來瑤姑娘必得婆婆精心教導,女紅一道,定是不俗。”嫂嫂這麽一說,我不禁暗叫不好。近些年,娘為了貼補家用,有時會幫人做些活計,娘的手藝極好,鄰裏鄉親中也是有名的,嫂嫂會這麽想也很正常,隻是,本來我是不願拿借口搪塞嫂嫂和小巧兒才說了實話,嫂嫂這樣一想,我的實話反倒成了瞧不起她而推托的拙劣借口了。

  

  我正不知該怎樣向誤會了的嫂嫂解釋,大哥聽到動靜,走了出來。我趕忙朝大哥投去求助的目光,使勁向大哥示意:大哥,快來救救我……

  

  大哥走過來,離嫂嫂還差著四五步就停了,謹慎地垂著眼睛,我看著大哥的樣子,心裏竟先有了不好的預感。

  

  “弟妹切莫誤會,小瑤這孩子心直,有什麽便說什麽了。小瑤自小習武,極少動針拈線,絕不是推托的意思。”

  

  大哥說得客氣,嫂嫂卻仍是一臉不悅,而一旁的小巧兒已嘟著嘴小聲嘀咕著什麽,我留神聽了幾句,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嫂嫂把女紅看得極重,在她的眼裏,女紅好便是一個女兒家最值得自豪的事,女紅不好則是最沒有顏麵的事。而我毫無愧疚地說出自己不擅女紅,這在嫂嫂是根本無法理解的,這一來,她便從另一個方麵去理解我那句話了。

  

  我驚恐於這番自己完全陌生的邏輯,躲在大哥的身後,聽大哥頗為無奈地反複解釋,可嫂嫂的臉竟像是越來越白了。我歎了口氣,看她的樣子分明就是不信,也許這會兒連大哥也一起誤解了。我偷偷扯了扯大哥的袖子,這樣下去,隻會越說越亂,還是等二哥回來再說吧。

  

  大哥低頭默了好一會兒,終是向嫂嫂說鋪子裏有事須得先走了,嫂嫂不吭聲,大哥等了一陣,又歉了幾聲,才轉身走了。我拉著大哥的手送他出去,沒有想到,我們剛走到門口,身後竟傳來嫂嫂的聲音,顯是氣怒之下痛斥小巧兒的勸:“我為什麽要敬他!隻不過是個下人的……”

  

  我猛地攢緊了大哥的手,大哥的步子一頓,我心裏就一抽。但大哥沒有停多久,又照常邁步往外走。可我的心裏卻越發緊了起來,大哥的手心……是冰涼的……

  

  出了家門,我不放心大哥,又陪大哥走了好長一段路,本想今天都陪著大哥的,可走到一半,大哥便要我回去,“小瑤乖,回去好生陪著娘。本沒有什麽大事,若是我們都走了,先就不尋常,倘或再說了什麽……”大哥沒有往下說,我明白,他是怕嫂嫂盛怒之下再跟娘說點什麽,教娘擔心。我也不放心娘,可是又不願就這樣離開大哥,低著頭不吭聲,也不肯動步子。大哥摸了摸我的頭,淡淡笑了一聲。我仰頭看他,大哥看著像是神色如常,那一絲笑照常的寬厚溫和,可我的心已揪得沒了著落。大哥自小就極擅長掩飾的,再大的苦痛,他咬牙一個人扛著,麵上還能笑得淡然。可有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大哥難過的時候,眉頭會微微地聳起,隻是一點兒,眉心不會現出紋路,不仔細看絕不會發現,甚至就是發現了,也不見得就會讓人注意。可我,每次瞧見了,都會心痛得隻想死死地抱住大哥。可是我的年紀一年一年地大了,在娘一聲聲“瑤兒大了,要有個女孩兒的穩重樣”的叮囑中,我再沒法兒像小時候那樣,光明正大地無視男女之防,盡管他是我的大哥……

  

  我想哭,隻有捏著拳頭強忍。大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也不要大哥難過的時候還要為我操心。我眯起眼睛,裝得像是被太陽刺著了睜不開,其實……隻是不想眼淚湧出來讓大哥看見了……

  

  “嗯!”我重重地點頭,再也不敢多待,扭頭就往回跑。眼睛一睜開,眼淚就怎麽也止不住了,我一邊跑一邊拿手去抹,腳下越發用力,好不容易跑到巷口,剛拐了個彎兒,知道大哥瞧不見我了,腿一軟,靠在牆上,張著嘴,隻覺得咽得氣都喘不過來,索性一翻身,趴在牆上,拿手擋著臉,悶頭哭了一場。好不容易心跳得沒那麽難受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身上仍舊沒有力氣,軟軟地坐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嫂嫂那半句話總在我耳邊,我就像是被同一根針刺了一遍又一遍,直弄得自己都麻木了,看見傷口淌著的血,卻感覺不到痛……

  

  大哥……我出生的時候,大哥已是秦家的義子了。那時候年紀小,不是瘋玩就是死睡,什麽也沒去多想。到後來,娘帶著我們逃了出來,大哥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別說我和二哥,就是娘也仰仗著他,在我心裏,從沒有一刻還會想起他是下人的孩子。可是,到現在回想起來,大哥和我們之間總有道坎,這坎有娘有意無意之間設下的,也有大哥自己嚴守著的——大哥從來都沒把自己當作“ 秦家之後”。我曾天真地以為,爹都把秦家鐧教給大哥了,那個“下人之子”的概念怎麽還會存在呢?可是,此刻一想,中年得子的爹,意識到時局動蕩,不知什麽時候自己可能就會為國捐軀,二哥還小,若是不將秦家鐧傳下去,很可能便就此失傳。爹將大哥認作義子時,是不是便有著那一份無奈……而當年的無奈,到了今天,便是那道似乎永遠都無法逾越的坎……

  

  我撐著牆站起來,雙腿仍是抖,但是,我必須要回去了,大哥把娘托付給了我,我不能隻顧在這裏躲著。我扯起袖子使勁地擦著眼睛,又找了口井,打了涼水上來敷了敷,理了理衣衫,這才往家趕。我才知道,這些年,最不容易的就是大哥,然而再苦再難,大哥始終都把娘和我們放在首位考慮。我原本就仰慕大哥,現在對他更是敬重,我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傷大哥的心。

  

  我到家的時候,嫂嫂已經帶著小巧兒走了,娘還不知道這事兒,我想這最好了,便隻是陪著娘說些閑話,娘很喜歡嫂嫂,我就也助著誇嫂嫂的女紅好。到了晚間,大哥回來了。我留神去看他的臉,可大哥卻並不肯讓我多看,先到娘的屋子問了安,就一個人關在書房裏。我急得團團轉,一邊又擔心等二哥回來了該怎麽跟他說。

  

  二哥今日該是和嫂嫂一起回娘家,本來說晚上不回來的,可就在我著急的時候,我卻聽到了疾馳的馬蹄,我絕不會聽錯的,是黃驃馬!二哥回來了!

  

  我跑出去迎他,二哥進了家門,二話沒說先問了一句:“大哥呢?”

  

  我一看二哥的臉色就明白他是都知道了,趕著替他帶過黃驃馬,一邊回答:“在書房!”

  

  二哥把黃驃馬交給了我,三步並作兩步就往書房衝去。我急急忙忙地把黃驃馬帶去馬房安頓好,等我趕到書房,正看見二哥對著大哥一個長揖,也不說話,大哥怎麽讓都不肯起來。我心裏一熱,跑過去站在二哥身邊,學著他的樣子也揖了下去。大哥不再讓了,直挺挺地站著,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懂。”

  

  嫂嫂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娘沒有問什麽,但我知道娘肯定猜到了,隻是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從那天以後,二哥和嫂嫂看上去是一團和氣、相敬如賓,但我卻分明看到,兩人之間已出現了一道隔閡,盡管很薄,然而那正是最不易捅破的。

  

  又過了一年,二哥在衙門越來越忙了,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我常常看見嫂嫂一個人坐在窗邊望著院門發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二哥是在躲著嫂嫂,娘歎氣的次數也多了,一家人竟像是有些生疏起來。

  

  最近這陣子,就連大哥也常常外出,娘有些擔心,私下問我大哥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我一聽就來了精神,當年八卦的勁頭都蠢蠢欲動了起來,自告奮勇地要跟著大哥去探個究竟。

  

  那天,我起了個大早,裝模作樣地先在院子裏練了幾遍鐧,等大哥出來了,一貓腰,提溜著鐧就跟著出了門。本來有些愧疚,這還是幾年來我第一次沒有練完鐧就出門,可一想到娘的推斷,就興奮得把那點兒愧疚都丟到了腦後,暗地裏念著:八卦精神永不倒——忠實地執行娘交代的秘密任務。

  

  大哥先去了鋪子,我就在鋪子外頭牆角旮旯裏蹲著守候,快到了中午,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又不敢跑開去買吃的,隻好靠著八卦精神硬頂。好不容易熬過了中午,大哥竟出來了,我趕忙悄悄地跟了去,大哥通常要到晚間才會歇了鋪子回家,這次那麽早就出來了,肯定有事兒!

  

  一路上躲躲藏藏,竟跟著大哥到了德勝樓。自從幾年前硬賴著跟了二哥來吃了賈閏甫的酒席,我一直都沒有再來過。突然到了這裏,不禁又想起了那個清俊的人。我已經好幾年沒見他了,他幫二哥解了那場圍之後,沒幾個月就離開了曆城,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隻是聽二哥偶爾提起,好像是和綠林有些關係。

  

  我一邊想著,一邊躲在樓梯下的黑影裏,看著大哥上了二樓,才悄悄地跑出來,輕踩著樓梯上了樓。

  

  先掃了眼大廳,沒見著大哥的影兒。我暗自納悶,難不成大哥包了隔間?大哥平素可不是那鋪張的人呢。

  

  我豎起耳朵,貼著牆,一間一間地找過去,期間店小二跑過來,對我左看右看上下掂量,我不耐煩,故意揚起手臂,把手裏捏著的鐧在他麵前晃了晃。小二一看那明晃晃硬實實的鐧,臉就白了,我趕忙再朝他甜甜一笑,撇撇嘴,示意:隻要你不管我,我保證也不管你。

  

  小二沒有浪費時間,扭頭就跑開了,沒有人再幹擾我,我便全神貫注地找大哥的聲音。轉過了西北角,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語聲。

  

  “這樣可怎麽行,不如我去回稟了娘……”

  

  我一聽這話,心就猛跳了起來,雖然隔著牆,但我眼前分明浮現出了英挺的大哥和一個明媚嬌豔的姑娘,那姑娘定是在微微含泣,點點淚痕,梨花帶雨,更添嬌美。“這樣”?怎麽樣了?是什麽樣的事,使得大哥決意去和娘說明了?

  

  我聽到隔間裏有了動靜,像是有人站了起來,走了幾步,我的眼前已出現了兩個身影的重疊,也許大哥的手正扶著那女子的肩,溫柔地安慰著她……

  

  正在我獨自遐想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回答了大哥。

  

  “不。”

  

  男聲?而且……也是我熟悉的……

第七章

  秦瓊遇難題亙阻 秦瑤騎白馬碰巧

  “我不想讓娘憂心。”那個熟悉的聲音這樣說。

  

  我蹲在牆角摸下巴,還好,下巴還在,我還以為我驚得下巴該掉了。是……二哥!

  

  大哥在歎氣,我約略聽了幾句便明白了二哥的為難處,原來這次的幾個盜犯中竟有一個是濟州節度司使唐璧的妻舅。案發後,唐璧就將人留在了府中,濟州府幾個馬快、捕快,沒有一個敢去他府上要人。二哥是總都頭,推托不得,遞了一個拜帖去唐節度府上,卻被一句“不曉此事”的回複噎得連個訴處都尋不到。二哥也謹慎地回了刺史,濟州刺史一聽是節度老爺的妻舅,怕得罪唐節度,推了個一幹二淨,卻隻著落在二哥身上,要他交出人犯。樊虎和連明也無法,給二哥出了個計,便是教二哥使銀子,買通節度府上的人,讓他們說犯人已暴病身亡,這案犯本就未傷人命,連錢財都未得著,沒有苦主會訴冤糾纏,到時隻消把其餘的盜犯歸案就可結了。大哥的意思,便想回稟了娘,就出了這筆銀子,助二哥過了這難關。

  

  “若是不教娘知道,也有個法子,”大哥說得極緩,微微還有些謂然,“鋪子上的銀子,你便先支了去,等結了案,得了賞銀再還上也不遲。”

  

  我一驚,鋪子的錢是大哥做買賣的本錢,若是給了二哥,大哥的生意可能就做不下去了。二哥顯然也是吃驚,忙忙地拒:“大哥,這不行。賞銀多不過十兩,哪夠還那賄銀。我不能使大哥的銀子。”二哥的語聲慢了下來,輕接了句,“況且,即使有銀子,我也不能做那等事。”

  

  我愣了愣,一時沒明白二哥的意思,大哥已替我問了出來:“二弟所指為何?”

  

  二哥默了片刻,說出的話來讓我又是感動又是歉疚,一時竟呆了:“大哥可還記得那日小丫說幾兩銀子便可打發王法的事?都是我為了打鐧的事莽撞了,教小丫見著了那鐵匠鋪掌櫃使銀子打點差役。建威兄勸我當差,我原不想應,可一是為著娘,二是為著小丫,還是應了下來,想秉公當這個差,好教小丫見著銀子打發不了的王法,便是再難,我也不能違了這本意。”

  

  我背靠著牆,有好長一陣子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大哥和二哥接著說了什麽我都沒有聽見,沒想到,我當年無心的一句話,竟讓二哥記掛到現在,遇上這樣的困境,二哥仍然沒有忘記考慮我。

  

  不知怎麽的,鼻子就有些酸,喉頭也開始咽起來,我忙伸手捂住嘴,跳起身,一溜煙地衝出了德勝樓。

  

  站在街上,大口地喘著氣,我不敢拿手揉眼睛,我的眼圈八成是早紅了。我要幫二哥!沒有多想,這個念頭已先堅定了。

  

  我一路小跑回了家,娘和嫂嫂都不在家,大概是出門買東西去了,這可正合我意。我進了自己的屋子,從床底下拿出我當作儲蓄罐用的鐵皮匣子,裏麵存著娘,還有大哥和二哥平日給我零花的散碎銀子,我拿出來掂了掂,大概也有個好幾兩,一古腦兒地都揣進兜裏,衝出了家門。

  

  先去了對門的大牛哥家,把他家那匹正頤養天年的老白馬借了來,溜達著在街上轉圈,一下子也沒想出轍,閑遊似地漫步,不知不覺竟到了節度司使府。

  

  看著節度府緊閉的大門,我有些意外,堂堂節度司使,門前竟比刺史衙門前還冷清。我下了馬,收緊韁繩遠遠地躲著看,兩扇大門都關著,隻開了一扇窄窄的邊門,偶爾有幾個管家打扮的下人進出。

  

  一刹那間,我忽然有個衝動想去抓一個人來問問,要多少錢才能讓他們願意作那個“暴病身亡”的偽證,然後再想法子去弄那筆錢。可是,想起二哥這些年來都在堅守的東西,我立刻便把這個念頭丟開了。我要讓二哥知道,我明白他的苦心。背地裏使賄隻會幫了倒忙,教二哥失望。

  

  我正想著,一乘轎子行了過來,我忙拉著馬又退後了幾步,隻見那轎子一直行去,直到了節度府門前才停了下來。

  

  好幾個人從府裏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在轎前候著,有人已上前要掀轎簾,嘴裏叫著:“老爺!”

  

  我頓時來了精神,注意力都在那轎子上了,那些下人既叫“老爺”,那轎子裏坐著的八成就是唐璧本人了。

  

  不料,簾子掀開,轎子裏竟是沒有人的,幾個人一迭連聲地問老爺,便有為首的轎夫答說節度老爺因喜天錄寺的水好,要留下和老和尚品茶,先差他們回來和夫人說一聲,不必等他用晚飯了。

  

  天錄寺,我是認識的,就在曆城東頭的淮山上,逢年過節我常跟著娘去敬香。我一邊想著,一邊又上了馬,朝天錄寺奔去。我心裏還是空空的,自己也不知道,就這麽去了,即使見著了唐璧,又能怎麽樣。但是,隱隱地,總有個像是破罐兒破摔似的想法,反正也沒別的法子,便去一趟,或許見了唐璧還真能碰上轉圜的機會。

  

  我騎著老白馬一路往東,噠噠地跑了下來,大牛哥家的老白馬牙口雖老了,倒還很能跑,從城裏到淮山,慢是慢了點,卻也跑得頗為順暢。我正得意,不料才被我誇作“老當益壯”的老白馬拋錨了。

  

  說來也不能怪它,上了山,路就難走了,還沒到半山腰,老白馬就停下死活不肯走了。我沒法子,隻好跳下馬,拽著韁繩一步一拖往山上挪動。這下可好,本是指著它代步,這一來卻多了個巨型拖油瓶,直累得我走個十來步就要停下大喘一陣。誰說驢的脾氣最倔的?老馬犯起強來可是一點不比驢子差,眼下就是明證!

  

  眼看著天都暗了,我還在山裏轉悠,不由得盤算,看來今天要上到山頂的天錄寺是不可能了,再不回去,娘該擔心了。這麽想著,拉過韁繩,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還沒走出幾步,忽然聽到遠處的林子裏傳來叮叮當當的金屬交鳴聲,好像還有人在嚷嚷著什麽,太遠了聽不清。我一時好奇心起,就想去看看,瞥一眼身後的老白馬,又不禁歎氣,如果帶著它,大概天亮了還到不了那個林子吧。攤攤手,跟老白馬嘀咕了幾聲抱歉,隨便找了棵樹把它拴上,自己提了鐧,一矮身,朝林子跑去。

  

  離林子漸漸近了,果然是有人在高聲喊叫,一片嘈雜中,好像說的是:“要想……銀子……先贏了……大刀……”

  

  哎?搶劫?我直著眼睛發呆。以前看《說唐》,好像響馬是那時最常見的職業,隨便過個山都能碰上強占山林所有權的彪漢。可真到了這輩子,十幾年了,連響馬的影兒都沒見過。難不成,今天,終於要見到傳說中的響馬了?!

  

  “響馬!”我歡呼一聲醒過神來,劈裏啪啦地就衝進了林子。有五六匹馬正團團圍著滴溜溜地打轉,外圍的那幾個是典型的響馬裝扮,身上半截布料半截毛皮,仔細看去,有虎皮羊皮,好像還有一個披著馬皮,頭上清一色地包著半黃不白的巾子,手裏的兵刃長長短短,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高高地舉著,並且刃口向外。被圍在當中的那個顯然穿得好多了,一件束腰的袍子,前胸和袖子上還盤著蟒紋,隻是,雖然他口口聲聲喊著大刀,手裏拿著的卻是一根毛竹竿綁了一個鐵槍頭。雖然情勢緊張,我還是禁不住覺得滑稽,一邊偷笑一邊朝邊上看,果然,有一個肩上斜搭著半拉猴皮的家夥空著一雙手站在圍攻圈子外,擺出一副“兵器被搶了,愛莫能助” 的弄不清是無奈還是慶幸的怪樣子,應該就是那根鐵槍頭毛竹竿的合法主人了。在他對麵好像還有一個人,我沒來得及多看,因為那被圍攻的人已經節節遇險了。

  

  本來他的武藝應當是比那些披著動物毛皮的同誌們要好得多了,可是此刻一來武器不順手,二來又是以寡敵眾,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

  

  “呔!”我一手扣了一鐧,上下一分,造型擺好,把小程當年的“呔”學了個十成十,眼看場中殺得正歡的幾個人被我突如其來的喊聲震了震,心裏得意,提鐧就衝了上去。

  

  三下五除二,幹淨利落!不是我誇口,這輩子我可是正宗的將門虎女,學的秦家鐧,大哥和二哥又是名師又是嚴師,哪能不出個高徒呢!這幾個*****,絕對不在話下!

  

  可憐我這輩子見到的第一撥響馬,就這麽落荒而逃了……我把鐧插好,看著他們急速遠去的背影,拍著手惋惜。

  

  “謝過!”

  

  我一扭頭,那個被圍攻的人已扔了那根毛竹竿,坐在馬上衝我抱了抱拳。我有些不滿,怎麽說我也是幫了他,道個謝連馬都不肯下,一點也沒有誠意。我懶得再理他,隨口說了句:“應該的。”便打算走了。

  

  不料那個人又開口了,這回竟是猶猶豫豫地邊說邊頓,好像還了帶點兒難以置信似的不確定:“你……是位姑娘?……”

  

  這是什麽意思?性別歧視麽?我本來心裏就有氣,被他這一激,回身就是連珠炮似的一長串:“對!沒錯!就是位姑娘!不過你也不必害臊,盡管通常應該是英雄救美,但這並不表示英雄就不能被救,虎落平陽、龍困淺灘,英雄也有落難時。再說本姑娘也不是一般人,你大概聽說過‘賽專諸,似孟嚐’的秦瓊秦叔寶吧,那是我二哥,今天救你的是秦家鐧,你也可以心平了!”

  

  “秦瓊……?”

  

  我本來已是轉身要走了,結果聽到了這麽一句含義不清語調不明的話,又刹住了腳步,這人到底是幹什麽的?

  

  回身去看,恰好見到了剛才站在外圍而被我忽略的人,他正提著一盞燈走近那個先前被圍攻的人。我一看那燈就傻了,規整的圓柱體,乳黃色的麵上拿凝重的黑寫了個字:“唐”。

  

  “老爺,天已晚了,山路不好走,不如在山上的別館宿一夜,明早再回……”

  

  那提燈籠的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陣子,我卻隻聽到了“老爺”。心裏開始一上一下:唐……老爺……又是這個點兒……在淮山……我抽了一口冷氣,眼睜睜地瞅著此人便是節度司使唐璧的可能性迅速飆升……泛紅了……

  

  我訕訕地在旁邊磨蹭,不肯動步。本來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見唐璧,結果沒想到,還沒說上什麽話就先把這個極有可能是唐璧的人給衝了一通,不禁讓我滿腹怨念。

  

  我正站著,嚴肅地思考著目前這個尷尬的處境,那個提燈籠的人朝我走過來了。

  

  “秦姑娘,”他躬了躬身,顯然比他的主子有禮貌多了,“我家老爺相請姑娘今晚宿於我家別館。”我一愣,這又是什麽意思?還沒等我發問,那人大概察覺了我的困惑,已急急地解釋開了,“秦姑娘萬勿多心,隻因晚間下山極不安全,老爺才有此一請。”他舉著燈籠朝我晃了晃,說話間頗有幾分得色,“姑娘放心,我家老爺不是歹人,正是濟州節度司使唐璧唐老爺。”

  

  叮——那泛紅的可能性,終於到頂了……

  

  “好說!好說!先替我謝謝你家老爺!”我邊回答邊迅速轉身,以免臉上的竊笑被人瞧見了,這是天上砸下來的機會讓我能多和唐璧接近,怎麽不教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隻是,隱隱約約地,心裏某個地方好像潛著一絲類似不安的空虛,不過在莫大的歡喜下,那點負麵感覺早被我丟到了腦後。

  

  “姑娘這是要去哪兒?”身後傳來了疑惑的詢問。

  

  我急急地開步走,一邊隨口答道:“去接我的馬!”

  

  匆匆跑出了林子,找到了大牛哥的老白馬,它正悠閑自得地啃著地上的草根。大概是休息了這一會兒,總算不怎麽犯倔了,乖乖地跟我走,不再要我又拽又拖的。我不禁小聲喊著上帝保佑,暗自又歎了一聲,這輩子都過了十多年了,還是沒能把“上帝保佑”改成“佛祖保佑”,這就是所謂的本性難移麽……

  

  到了那座別館,原先隻是悄悄潛伏著的不安竟越來越清晰起來。大概是很少有人住,館舍雖大,卻是一派荒蕪的景象,院子裏雜草叢生。看到這樣的情景,連唐璧也緊鎖著眉頭。

  

  出來迎接的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聽唐璧簡單囑咐了幾句,就一聲不吭地下去準備。他年紀雖大,動作卻是不慢,我們剛在廳堂裏坐好,晚飯已經端上來了。

  

  說真的,這頓節度老爺招待的晚飯,實在比我家的還要簡單。除了一盤雞肉,就不見肉末了,群星拱月似地配了幾盤野菜,再有就是米飯了。我暗自抱怨了一句,可折騰了一天,實在是餓慌了,今天,我連午飯都沒吃上呢!顧不得其它,捧起飯碗就朝嘴裏扒拉,一氣吃掉了大半碗,偶然一抬頭,發現同桌的兩人竟幹坐著一口也沒吃,而唐璧的眼睛分明正瞪著我。

  

  我心裏一跳,那點不安越發像是哽在嗓子眼了,沒了胃口,皺著眉放下了碗。

  

  “吃完了?”他問了一句,聲音聽上去竟是極冷的。

  

  我點點頭,一邊為手心裏冒出的汗覺得丟臉。

  

  唐璧靜等了一會兒,又說道:“如果你有話要跟我說,現在就說吧,或許我還可以考慮。”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是了,二哥說,為了這案子,二哥給唐璧遞過帖子,那麽唐璧一定知道二哥有求於他。我私下盤算了一回,現在他這麽說,大概是認定了我要跟他說的話便是為了二哥那個案子的。我不由得翻了個白眼,“或許還可以考慮”,什麽話麽……還不就是騙騙小孩的。看他的樣子,我根本就不認為他真的會“ 考慮”這件事——目光又冷又直,鐵板著臉,好像無論別人說什麽都準備立即反擋回去。他之所以問這句話,八成是因為我剛才在林子裏幫了他,這便象征性地意思意思,盡管不會真的有結果,隻是“考慮”一下,也算是給了我麵子,還了這份情。

  

  我抓起筷子夾了塊雞翅,剛才一直沒好意思吃,現在看來,反正也沒人吃,還不如我來解決了以免浪費。嘴裏嚼著,含混地回了一句:“沒什麽話……”

  

  “認真沒有話要說?”唐璧忽然囉嗦了起來,居然又問了一遍。

  

  雞翅膀的味道還是不錯的,我這麽想著,繼續大口吃我的雞翅,不理唐璧。虛偽!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肉。既然他已經認定了我要說的話,如果他真打算交出人來,犯得著這麽一遍兩遍地詢問麽,直入正題把他的決定告訴我就行了。明明不打算交人,卻還要這麽假惺惺地故作姿態,像是給我機會,尊重我的決定,其實還不是為了以後好把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

  

  他見我不回答,便站起身來,開始往門口踱步。他走得很慢,我卻故意不去看他,他越是這麽惺惺作態,我越覺得他完全沒有誠意。本來麽,我的麵子哪有二哥大,連二哥的帖都能這麽隨口打發的,又怎麽會把我一個小丫頭放在心上。

  

  他快走到門口了,我吃完了雞翅開始算計雞腿,忽聽他悠悠開口,丟了一句話過來:“既沒有話說,又何必出手?”

  

  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原來他幾次三番地以為我必定有求於他,竟是因為今天在林子裏我幫了他。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些為他感到悲哀。我放下筷子,也站了起來,大聲道:“原來你以為我是因為你的身份才幫了你的,既然你都已經認定了,我想,我再怎麽否認也是沒用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解釋。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如果知道你是節度老爺,我當然更會幫你,因為我確實有求於你,但今天,我幫你並不是因為你是節度老爺。”我攤攤手,看到他的背影直挺挺地一動不動,我知道他不信,不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你不覺得你這樣活著太累了嗎?什麽事都要去追究前因後果,即使是別人幫了你,你還要小心翼翼地盤算那人是不是別有所圖。”我又坐了下來,猛然間想起鄭板橋的難得糊塗,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當然,“難得糊塗”四個字是不能搶先鄭板橋幾百年現在便說了的,“我不覺得太精明就是好事,我也不認為什麽事情都知道,或者自以為對什麽事情都一清二楚,就能過得開心。我情願相信更表麵的東西,既不用多費心思,也可以活得更單純,更快樂。”

  

  “這麽說,你來淮山不是為了要找我?”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回來,但還是離我有幾步之遠,我沒想到的是,他這回是撕了麵具,把話都攤開了。

  

  我不由垂了頭,這話可叫人怎麽回答呢……心裏想了一回,仰起臉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從幾年前二哥為我打新鐧開始說起,一直到今天在酒樓偷聽到大哥和二哥的談話跑去節度府,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最後說了一句:“你可以不信。但是大哥說了,人心是最難揣測的,如果總是猜著別人的心思過活,就像是時時刻刻都踩在刃尖上,一不小心就被割傷了。所以,為人,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他沉默了許久,這回說出話來,竟失了冷靜,急促的話語裏聽得出怨忿和不甘,“可你教我怎麽樣呢?我對夫人有過承諾,我會好好保護那個孩子,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領罪!”

  

  原來唐璧並不是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樣,仗勢欺人,蠻橫無禮,倒是一個嚴守承諾,願意負責到底的人。我看看他,說話的語氣不知不覺就軟了下來:“不,我不是在說你,隻是大哥總是那樣說而已。”我想了想,又說下去,“不過既然你問我,我想說,那並不是真正的保護。”我看著他的眼睛瞪圓了,但不知怎麽的,我已經不怕他了,甩甩頭,繼續往下說,“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去搶劫?他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去冒那個險?”

  

  他的臉色一變,一直攢緊的拳頭慢慢鬆開了,隻有指節還是青白的。

  

  他不回答,我就替他說:“依我看,就是你保護過度的緣故。做事不考慮後果,反正總會有你替他收拾爛攤子,他自然樂得不去想,隻圖一時的刺激、快意。可是,你這麽保護能到幾時呢?現在是搶劫,你護了他,將來若是傷了人呢?你也能護得了他嗎?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再也保護不了他。”唐璧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可我不管,既然開了頭,就要好好地說完,“現在還是未得財的搶劫,即使去領罪,頂多也不過就是坐幾個月班房。可這卻能教他明白,做了錯事是會有後果的,不能總指望別人替他解決。承擔責任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懂得為自己做的事負責,才算是一個真正成熟的人。”



第八章

  渡難關秦瓊啟程 念兄長秦瑤尋親

  雖然房間因為許久沒有人住,有些陰濕,可被褥是暖和的,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一夜好眠。昨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隻有唐璧臨走前那張鐵青地板著的臉偶爾在眼前晃過,我聳聳肩,伸手揮開。

  

  穿戴齊整,推門走了出去,穿過一條狹長的過道,東兜西繞,竟轉到正廳去了。剛進門,迎麵就見唐璧一個人坐在居中紅木桌後的太師椅上,麵前紙筆都齊全,可我探頭張了張,墨都幹了好幾層了,鋪開的紙上仍是雪白一片,一個字都沒有。

  

  聽到我推門的聲音,唐璧抬起了頭。看到他的樣子,我大是驚訝,黑眼圈、蒼白的臉色、一臉的疲憊,雙眼勉強睜開,半闔的眼瞼沒能掩住深深的倦意。我不禁突地生了些歉疚,他這是……一夜沒睡嗎?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漸漸地,他的眼裏起了淩厲之意,像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兆。我甩甩頭,把下巴揚得更高,瞪大了眼睛,不肯把目光移開。如果這是昨天那番話的結果,那也沒什麽好怕的,我從上輩子起就極喜歡一句話:“一人做事一人當”,一來是喜歡這話的節奏和韻律,聽著就是那麽擲地有聲,二來嘛,便是喜歡那番豪氣。

  

  我們就這麽麵麵相覷地瞪了半晌,我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脖子後頭開始發酸,我正愁著這麽下去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唐璧忽地收了目光,嘴角一掀,給了我一個無聲的半笑——怎麽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我正手心發冷,就見唐璧提起筆,在墨已幹得差不多的硯裏左舔右舔橫舔豎舔……好不容易舉起筆來,又懸空在紙上頓了好半天,直教我一顆小心肝撲騰撲騰地愣是跳得全沒了譜,才總算落下筆去。

  

  唐璧寫得極快,我雖然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看,可因為他寫的都是小楷,從我的位置,又是倒過來看的,無論我怎麽努力,還是一個字都看不清。隻得眼巴巴地候著他寫完,瞧著他拿起看了一遍,重又放回桌上,閉目靠在椅上,垂手等著墨幹。

  

  我幾次張嘴想問,可細一瞧他的神色,又硬是把話咽了回去。唐璧現在的模樣,活像一塊凍脆了的鋼,外表強硬,其實連輕輕一敲都經不起,稍微動那麽一下,就會“砰”地裂成碎片,而滿地的碎片,是一定會割傷人的……

  

  又是好半天,就在我擔心唐璧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紙折了幾折,塞入一個信封,封好口,又在紙麵上約略寫了幾個字。信拿在手上,便朝後麵的邊門喊了一聲,聲調不高,音量也不大,我不禁納悶那個應聲而入的人是不是就一直站在門口,等著老爺的這一聲召喚。

  

  “你打點一下,即刻回府,把這信交給陳老爺,叫他知會秦瓊到府上來帶了公子去。”他頓了頓,好像在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沉吟片刻,終於還是說出了口,“記住,這事兒先別告訴夫人,過幾日再說。”

  

  我張大了嘴瞪著唐璧,他剛才是說……他同意二哥去把他那個妻舅拿了歸案了?……明明是大喜事,我的反應卻異常遲鈍了起來,私底下把唐璧那番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還是沒弄懂似的……

  

  “老爺,您不回府嗎?”下人接過了信,又躬身問道。

  

  唐璧走了幾步,像是故意避開人似的,低聲說了一句:“我過陣子再回去,別教夫人知道我的去處,若是我在這裏瞧見夫人,就拿你是問!”

  

  唐璧忽地狠聲起來,下人諾諾答應著,拿了信退下了。一直到門外傳來了疾速遠去的馬蹄聲,我才終於明白了過來,頓時有一種想要跳著腳轉圈,大喊“烏拉”的衝動!

  

  沒有錯了!唐璧確實是同意了二哥去他府上帶那個犯人,至於他要待在這裏不想回府,顯然的,一定是怕現在回去,他的夫人會跟他沒完。

  

  我笑得眯縫著眼睛,拿隻剩了一條線的眼睛對著唐璧。唐璧又在看我了,大概是因為我自己正是歡喜開心的時候,我好像覺得唐璧的冷眼裏也是藏著笑的。

  

  “你很聰明。”這是他今天對我說的頭一句話,明明是誇獎,聽上去卻比他任何時候說的話都冷上三分。

  

  “我知道。”我點點頭,說真的,算起來,我的絕對年齡也有三十多了,和眼前的唐璧沒差著幾歲,可他卻隻看了外表,老把我當小朋友對待,誰都知道,輕敵是必敗的!我得意洋洋地從眼角瞥他,瞧他一臉可說是肅穆的正經,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謝謝!”

  

  我眼瞅著唐璧的眉揚了起來,我就笑得更甜。我很清楚在這個時代,被人稱讚時,是應該謙虛地遜,或者佯裝羞愧地回避,沒有人會像我剛才那樣,坦然接受,再道聲謝,盡管這樣的回答在我的上輩子並不鮮見。

  

  我昂首闊步地踏出門去找大牛哥的老白馬,咂著嘴想,這個結果,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騎馬回家,老遠就瞧見家門前拴著一匹馬,卻又不是二哥的黃驃馬,我一愣,從馬上直起身,探頭仔細看,站在那匹馬邊上的,分明是大哥!平日這個時候,大哥早就去鋪子了,今天竟還在家裏,帶著一匹不明來曆的馬。忽地,猛然想起昨天我是一夜未歸,心立即晃悠悠地虛了。手裏扣住韁繩,磨磨蹭蹭地湊了過去。跳下馬,要緊先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大哥!”頭一直低著,雖然從心底鄙視自己的情怯,可就是怎麽也鼓不起勇氣去看大哥的眼睛。

  

  “回來了?”

  

  好半天,大哥就說了這麽三個字,我悶著頭,小聲“嗯”了一句,憋著氣不敢動,等大哥的下文。

  

  “事兒我都知道了,節度老爺的家人已來說過了,確是替二弟解了煩難。”大哥終於又開了口,語氣卻教我頗有些心神不定——莫不是剛從唐璧那兒回來,聽誰說話都覺得像是冷冰冰的沒有感情呢?

  

  “大……大哥……”我拿鞋底在地上蹭,似乎有了這“嚓嚓”聲作背景,說出的話還算能有些底氣,“大哥……不……不高興……嗎?……”

  

  大哥卻不回答我,隻伸手帶過了馬,把韁繩挽在手裏,說了一句:“我去把這馬還給賈老板。你先進去,給娘問個安,二弟的事和昨晚的事都不要提,既已過去了,也別再叫娘擔心。”

  

  大哥身子一挺,一個翻身上了馬,眼看他就要走了,我終是忍不住,抬起頭來,叫住了他:“大哥!”

  

  聽到我的聲音,大哥勒住了馬,回過頭來,我的目光剛觸著大哥,心裏立時抽痛了起來。

  

  如果說唐璧是一臉疲憊,那大哥也絕沒有好到哪裏去,連眼窩都陷了下去,臉上也失了血色。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下移,看到大哥袍子上星星點點密布的塵土、馬兒被汗水黏濕的鬃毛和嘴邊未幹的零星白沫……不會錯的,大哥定是在外奔波了一整個晚上!是因為……我……?

  

  “大哥!”我大喊了一聲拽住大哥的袍角,我知道我的眼睛是濕了,隻得拿一隻手半掩著,另一隻手仍是不肯放開大哥,“大哥!是小瑤不好,教大哥著急受累……小瑤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大哥別生小瑤的氣了!”

  

  大哥終是歎了一聲,從馬上俯下身來,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低聲道:“小瑤,大哥也不想怪你,從小到大,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分寸。隻是這次……”大哥忽地頓住了,收回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繃緊的唇角教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來。大哥又歎了一聲,再次開口,卻並未接著剛才的語意,“旁的我也不想多說,小瑤是大姑娘了,我便說於你聽,昨天一個晚上,我和你二哥為了尋你,濟州城裏裏外外都跑遍了,若不是早上節度老爺的人到了,二弟便險些要丟了差事,出城去尋你……”

  

  我的眼淚早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拿手都掩不住了,聽大哥說到:“便是有事,也該給家裏留個信兒……”我已哽得說不出話來,抱著大哥的腿隻是抹眼淚,心裏直後悔,昨天隻想著二哥那件案子,誰都沒告訴就一個人跑了出去,實在是太欠思量了……

  

  我哭得傷心,大哥已住了口,不知不覺地又是一歎,比前兩次還重上幾分。又朝我俯下來,手裏已攢了一塊帕子,送到我麵前。我接過帕子,胡亂地一揉,拚命往臉上蹭。

  

  一雙手伸了過來,輕輕按住了我的手。我一抬頭,大哥已下了馬,彎腰立在我麵前。我的手不由一鬆,由大哥接過帕子,替我拭了淚。

  

  “小瑤乖,不哭了。”大哥輕聲哄我,“快回去見娘吧,我去去就回。二弟已去了衙門,過陣子也就該回來了。”

  

  我用力拽著大哥的手,好半天才放開,看著大哥上馬走了,我一步一頓有氣無力地往家走。

  

  陪娘說了好一會兒話,大哥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二哥。當著娘,二哥隻深深地瞧了我一眼,便什麽也沒有對我說,隻回娘說,衙門裏有件案子,須得押解犯人充軍,刺史老爺把這差事派給了二哥和樊虎,過了晌午就要啟程去潞州了。

  

  我在邊上聽著,立即就明白,唐璧的妻舅必是已到了案,這件難辦的案子總算是了了。又聽二哥說起潞州,我知道,二哥這一走,便是要開始重重磨難了,心裏不免隱隱作痛,雖然知道二哥終是會平安回來,可仍是禁不住覺得難過。悄悄地伸手,隔著外衣摸到了那幾兩昨日出門時揣在懷裏的散碎銀子,一溜煙地繞到後院馬房。黃驃馬已是鞍轡俱全,我偷偷跑過去,把那幾兩銀子一股腦兒都塞在了旁側的鞍袋裏,隻望二哥在潞州失了盤纏窘迫時,還能有這幾兩銀子稍作轉圜。

  

  到了午間,娘和嫂子一起置備了午飯,我們一家幾口團團坐著吃了,便送二哥出門。

  

  二哥一走好多天,日子仍是照舊地過著。二哥不在家,嫂子對娘的照顧越發是悉心周到,娘看著嫂子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千般的滿意都鋪在臉上。說心裏話,我也很感激嫂嫂,她對娘的好,我看在眼裏,也很是感動,可有一樣總是亙在心裏,念著這個,我就怎麽樣也沒法子和娘一樣跟嫂嫂談天說笑——二哥走後,嫂嫂對大哥已是直呼其名了……

  

  大哥總是說他不在意這些,隻要娘開心就好了,關照我切不可生事。我沒法子,咬牙強忍,實在忍不住了就一個人偷跑出去避了。既是瞧不見,也就少生些氣。

  

  獨處的時候,我常常算著日子想二哥。快十天了,二哥該到臨潼山了吧,臨潼山的事兒雖不大,卻是影響了後來好幾個人的命運。就是在臨潼山,後來的隋煬帝楊廣帶人扮成響馬截殺李淵一家,而這番宮廷朝政的爭鬥卻恰巧被我二哥撞上,不明就裏的二哥看不慣那麽多人圍堵李淵一人,當場救下了李淵一家,從此被李淵認作恩公。然而,情分從臨潼山開始,冤仇也是在這裏結下。剛脫離險境的李淵心神不定,一箭誤殺了單雄忠,就是後來的瓦崗名將,也是我二哥在潞州的恩人,單雄信的親哥哥。我想到了就禁不住歎氣,從臨潼山開始的節節糾纏,真是應了一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大哥得著消息,說樊虎已經回來了。娘和嫂子都開始著急了,商量著想把樊虎請到家裏問問二哥的情況。我悶著頭不作聲,心裏知道二哥現下定是被困在潞州了。說起來,二哥這番苦倒有一多半是樊虎不好,兩人本來一起押解犯人,二哥中途和樊虎分開去潞州投文,樊虎竟然忘了把從家裏帶出來的盤纏分給二哥,等二哥到了潞州,身無分文,又碰上個難纏的店家,扣下二哥的回文說是還了欠的銀子才能贖。二哥在潞州,又沒銀子又沒有親戚朋友,吃住都成了問題。幸好賣馬碰見了單雄信,才總算還上了店家的銀子,終於能往家趕了,誰料想又病在了路上。

  

  樊虎來了,身上是一領新袍子,說是在潞州扯的潞綢做的。娘急著問二哥,我在邊上分明地瞧見樊虎的臉色變了,嘴上卻隻說二哥定是等府尹的回文耽擱了。我心裏盤算了一回,越發覺得事情有蹊蹺。若說樊虎和二哥分開時沒注意,忘了把盤纏給二哥,這還情有可原。但是分開以後,樊虎一用銀子,肯定就會發現他沒把盤纏分給二哥,按常理,他就該立即回頭去找二哥,可現在,他居然一個人先回來了,還推說什麽二哥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憤憤地瞪他,卻招來了娘責備的目光,我隻得繼續沒奈何地垂頭,如果現在告訴娘我知道的事,我根本沒有法子解釋我的信息來源,若說是上輩子看小說看來的,娘怕是該以為我瘋了……

  

  樊虎走了,我算著日子,估摸著二哥這會兒是病在東嶽廟了,要說我二哥,運氣真是極好的,被困在潞州有單雄信相助,病在路上還遇見了魏征和徐茂功,有那兩人在,死人也能醫活了。隻是,雖然明知二哥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總還是禁不住為二哥懸心。在娘的身邊,開始每日裏旁敲側擊,攛掇著娘答應我去潞州看二哥。

  

  娘先是不肯的,她說一個女孩兒家獨自拋頭露麵地出遠門不好,嫂子雖沒有說什麽話,但看她的樣子,顯然也是不讚成的。這一拖就是一個月,娘是真急了,成日家長籲短歎地念著二哥。我也著急,終於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二哥小時候的衣服穿上,把辮子拆了梳成發髻,耳朵上的耳洞我也挑了蠟細細地堵上了,對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才跑去找娘。

  

  娘見了我很是吃了一驚,可我對自己的“扮相”很有信心,再加上娘實在是擔心二哥,架不住我東拉西扯花言巧語地百般勸說,終於是同意了!就這樣,一天後,我喜笑顏開地接過娘為我準備的行囊,騎上大哥從賈閏甫處借來的馬,踏上了尋二哥的路。

  

  說真的,出發前我是很有信心的,心裏盤算:就憑我對隋唐的了解,還怕找不著二哥?誰知出了門竟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比如,我知道我是要去潞州,可是,從哪些城走,又該打哪條官道上過,我壓根連概念都沒有,隻好邊走邊問。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這一路上倒是沒有人懷疑我的性別。

  

  一路辛苦,別人走十多天能到的,我足足走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快到潞州了,我又碰到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找不到魏征的東嶽廟!

  

  我在通往潞州的幾條官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還是沒有東嶽廟的影子,使出了看家的法寶:張嘴問人,誰知道,竟沒人知道東嶽廟,想來定是魏征和徐茂功兩個人不善經營,把個東嶽廟弄得默默無聞,於是最受苦的,就是在官道上來回溜達的我啊……

我一直晃到天黑,周圍都灰蒙蒙的了,還沒找到住的地方,我開始著急了,拉著馬從官道上拐了下去,想找個人家借宿一晚。可偏偏這一帶竟是人煙稀少的,走了好半天也沒見著房子。就在我開始放棄,從找房子轉而找樹的時候,遠處有個方方正正的黑影綽綽地進了我的視線。我給馬兒加了一鞭,加緊趕了過去,果然是一處房子!兩扇緊閉的鐵門,門口一對石獅子,看樣子不像是尋常百姓人家。我摸出火折子,點著了高舉起看匾。隻見那匾上三個字,銀溝鐵劃,極是跳脫——東嶽廟。



第九章

  四五樣秦瑤弄白 兩三句魏征識兔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站在東嶽廟門口手舞足蹈,把馬兒一撂就提著鐧去捶門。等了沒多久,就有一個道人出來,先從門縫裏瞅了我一眼,我忙擺出一副乖巧從善的模樣,那道人滿意了,開了門,先衝我打了個稽首,道:“小施主夜間登門,所為何事?”

  

  我心思飛快地轉了幾轉,算著時間,先前病倒在東嶽廟的二哥應該已經被單雄信接回了潞州的二賢莊養病,可到底還是不敢確定,再加上倘若張口就問二哥,我還真有些擔心,怕這份未卜先知把東嶽廟裏的道士給嚇著了……於是,我也抱了抱拳,回道:“道長,小生獨自趕路,天晚了錯過了宿處,不知可否在貴觀借宿一晚?”

  

  那道士聽了這話,對我又是一番上下左右全方位打量。我倒很放心,一來我年紀小,又因為是女孩子,和同齡的少年比起來,身形更是顯小,再加上這會兒正無害地傻笑,絕對能叫最疑心的人放心;二來我身邊就是一匹馬和一些碎銀子,有錢人會教人覺得有壓力,窮人會教人疑神疑鬼防他偷東西,而我不富不窮,正是一般人最願意相信的中產階級。

  

  果然,那道士往門邊一閃,側身讓我,嘴裏道:“出家人,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小施主請。”

  

  我心裏高興,先謝了,這才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就聽見一個聲音,雖是隔著牆,卻很清晰,正赫赫笑著大聲嚷嚷:“白麵、白蘿卜、白梨、白牡丹,好!都齊了!”

  

  我一愣,心說這人是開醫院的?怎麽啥都是白的?

  

  身邊和我走在一塊兒的道士見我迷惑,停下了步子,解釋道:“那是徐師叔。”

  

  徐?!我直勾著眼瞪那道士,他剛才是說,這個開醫院的,就是瓦崗寨神機妙算的徐茂功嗎?可他……這是在折騰什麽呢?

  

  道士的臉突地有些扭曲,我瞥了瞥他微微抽動的嘴角,猜想他八成是在忍笑,隻聽他說道:“小施主莫怪,徐師叔近日正在探究如何把髭須染白。”

  

  “哈?!”我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一聲驚歎,張口結舌地瞪著那道士,一時竟想不出話說。

  

  我等著那道士再說說他的徐師叔,可他卻顯然不願意多說,早已當先邁開了步子往裏院的一排平房走,一邊還緊著招呼我:“小施主,請隨貧道去客房歇息。”

  

  他既擺出了這個樣子,我也不好多問,隻得跟著他朝客房走去,心想,先把行李放下了,回頭再來看這位徐師叔。想起他那一連串的“白”和那等稀奇古怪的研究方向,實在禁不住好笑。一想到此人可能就是徐茂功我就興奮不已,小腿都在打顫,急不可耐地想要見一見他。

  

  客房不大,陳設也簡單,除了一張床和一把椅子就是四麵牆壁,連櫃子也沒有。我忙忙地把包袱放在床上裏側,拿被褥掩了,隻取出銀子貼身帶著。好不容易等那道士走得遠了,我心急火燎地衝出了房,朝先前聽到聲音的院子跑去。

  

  在院子裏兜了一圈,轉過了幾處樹叢,竟到了一個和外間的院子分隔開的小庭院。庭院呈四方形,四麵都有房子阻擋,房子之間的空隙又密密地種著樹,難怪剛才隻聽到了聲音,卻瞧不見人。

  

  我藏在樹後,先探頭往庭院裏張。隻見院子正中擺著一張小圓桌,圍著幾個石凳,一個綸巾鶴氅的人背對我坐在一張石凳上,低低地朝桌子伏下身,似是在細細地查看著什麽。他身旁的地上擺著一盆水和幾個小缽盂,另一邊則蹲著幾個道童,正態度認真、辛勤刻苦地幹活。我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從樹後探出腦袋看他們在幹什麽,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呆掉……左邊的那一個正把蘿卜去皮切塊,而另一個,舉著一塊銅鑼樣的扁平狀器物,用力地壓著已切好的蘿卜塊。汁液滴滴答答地流入底下擺的一個缽盂中。我瞥了一眼那個缽盂,這個東西,正和那鶴氅道人身旁的幾個缽盂是一樣的。

  

  我看得興起,不知不覺已從樹後轉了出來,冷不丁地,我竟又聽到了先前那個赫赫大笑的聲音,這回似是比剛才正經了些許,然而雖沒有爽朗的笑聲,話語中仍是不乏笑意,仿佛不經意的一聲吐息也像是喉間掠過的輕笑:“樹後的小施主,可是對貧道的‘古月白須水’有興趣?何妨就近前來一敘?”

  

  我吃了一驚,我好好地在林子裏站著,就算我忘形地走出了幾步,那也還有樹杈樹葉什麽的遮擋。那個人頭都沒回,怎麽就知道我在那裏……而且,“施主”之上還加了個“小”字,好像他早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後偷看的人年紀不大……我本來可沒有打算這麽冒冒失失地走出去,可聽他這話說得輕而鬆之,毫不以為意。念頭一轉,自己聳聳肩,他都不在乎,我瞎扭捏個什麽勁兒呀。把雙手往身後一背,肚子挺起,有模有樣地踱起了方步,一邊還慢條斯理地吟著,隻是剛念了兩個字,就險些岔了氣:“古月——白須……水……??”我使勁地憋著氣,就怕一鬆了口那笑就該噴出來了。直憋得我腸子都抽了筋,瞅個空抬手摸了摸額角,果然是濕的,也不知是憋的還是被這名字給汗的…… “古月”為“胡”,再加上“白須”,這個名字,簡直就是表裏不一惡作劇的典範!看著雅致,其實卻是大俗的直白話……

  

  走近前去,他並沒有抬頭看我,一邊繼續擺弄手上的石杵和研缽,一邊滿有興致地向我顯擺:“小施主,貧道起的這個名兒可還好?”

  

  我肚裏早就在暗暗好笑了,先不管麵前這人是不是徐茂功,他實在是有趣極了,弄了個什麽水要染須,惟恐旁人不知,非要親自問一句要博聲讚。我把嘴角使勁地往下扯,好不容易才算忍住了笑,一本正經地回答他道:“小生以為極好,‘古月’二字,實有大氣象,合而為‘胡’,若分之,則既承了古之悠遠,又蘊了月之青白,且與‘白’相應;再論後三字,也可作兩解,‘須’作‘須髯’解,則為可‘白須’之‘水’,然若使‘須’同‘需要’,自當解為要‘白’就‘須水’。”我喋喋不休地胡說八道了一通,繃著臉撐起一副侃侃而談的翩翩美少年風度,肚裏卻是忍笑忍得險些內傷。

  

  “好!小施主如此敏銳,恐怕連貧道那師兄也不遑多讓!”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道人竟拍著手大聲喊起好來,終於從他的石頭器物裏抬起頭來,我這才看清了他的麵貌,三綹清髯——烏黑的,白淨臉兒,眉目五官都極是清俊,雙眼慵懶地半闔,我卻注意到了他拊掌時目中一閃而過的朗逸神采,實在與他麵上習以為常的懶散極不相稱。

  

  我還在納悶,他已重又操起那些家什幹了起來,一邊興致勃勃地向我絮叨起各樣材料的功用。原來先前我在院子裏聽到的開醫院的一溜“白”都是這“古月白須水 ”的原材料,白麵和水,白蘿卜壓汁,白梨搗漿,白牡丹則在研缽中被杵出花液,做完了這些,再按著比例各色調配,用細沙布濾過,便可盛罐備用了。

  

  我瞧著他極是細致嚴謹地一步步做著,等到那些汁液終於在罐中混合成乳白色的液體,我眼見著他驀地喜笑顏開了起來,麵上帶著一種欣喜的甚至可以說是莊重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件偉業一般。他一隻手張開,護住罐子,另一隻手提起了一支雪白且柔軟的羊毫,“古月白須水——”他微側頭,目光朝我一掃,笑眯眯地吟道。我觸著了他的目光,卻並不覺得他那是在對我說話,這一句,更像是他對自己說的,又或者並沒有具體的對象。

  

  他提起筆,飽飽地蘸了那水,便往髭須上抹,烏黑的長髯很快成了花白,他便得意洋洋地不住提筆,看上去對這效果頗為滿意。

  

  然而,可惜的是,這份得意隻持續了短短幾分鍾。那白色的液體畢竟不是染料,調得又稀,根本無法附著在髭須上,不過一會兒功夫,“古月白須水”就順著長髯滴滴答答地滾落,花白的胡須沒了,發明者麵上的笑意也被抹了個一幹二淨。

  

  “又是這樣!”我聽到他憤憤地喃喃自語,眉心擰成了一團,眼仍是半闔著,隻是別說剛才那番神采,就是原先的慵懶,這會兒也被頹唐取代了。

  

  我站在他身後,肚子裏是使勁在嘀咕,恨不得跑去采朵花,扯一片花瓣說一句:“他是徐茂功。”再扯一片,說:“他不是徐茂功。”看那朵花的花瓣究竟是單數還是雙數……就這個人,你說他不是徐茂功吧,他姓徐,又是人家師叔,你說他是吧,徐茂功該是胸中有日月山河,又怎會如此執著於一件頑事。實在是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正在煩惱,他已氣鼓鼓地丟下了筆,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柄羽毛扇對自己一通猛扇。大冷的天,就這麽站著都凍得直哆嗦,哪兒還經得起這陣陣冷風。我看不過,端起他那缽“古月白須水”,本想趁著機會誇上幾句,好順一順他的氣,沒想到我多瞧了幾眼那乳白色的液體,心裏倒有了個主意。

  

  上輩子我小時候好奇心重,什麽木匠、粉刷匠、裁縫……不拘什麽,都能讓我有滋有味地看上個半天,這會兒忽然記起,當年曾瞧見粉刷匠拿白膠混在塗料裏往牆上刷,說是效果更好。現在這水,可不就少了些附著力,往裏加點膠水不就成了?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年頭沒有膠水。我眼珠一轉,抓過一個小道童,湊在他耳邊,關照他去廚房拿一小碗米飯來。小道童狐疑地瞧了我一眼,架不住我再三催促,到底還是跑去了。這邊我早已備下了清水和一個幹淨的缽盂,等米飯拿來了,我便混了水,細細地調了,直到米飯成了一缽盂的漿糊,一股腦兒地倒入了“古月白須水”,於是,“古月白須漿”華麗登場!

  

  我把缽盂端到他麵前,他臉上倒有一多半是陰著的,斜了我一眼,似是在怪我毀了他的發明。我也不管他,用手往缽盂裏一浸,粘了一大團的白,就往他的胡子上抹。果然!這回沒有再像剛才那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給他東抹一下西抹一下,抹勻了也就隻有薄薄一層。我瞧著他的臉從嗔怪到驚詫,終於從陰轉晴,開始有了喜色,肚子裏暗暗得意。

  

  可惜,沒等我好好享受一會兒成果,外邊的院子突然傳來先頭引我進來的那個道士的聲音:“師父回來了!”腳步聲便朝客房靠近。我嚇了一跳,扔下筆,也沒來得及道別,隻馬馬虎虎地抱了抱拳,拔腳就往客房跑,要趕在那道士之前跑回去,要不叫他知道了我在他們廟裏隨便亂逛,把我轟了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我急匆匆地跑回了客房,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房門外頭就有了響動,有人敲過幾下門後開了腔:“小施主,還沒歇息吧?我師父想和小施主一會。”

  

  我一翻身,兩腿蹬地就從椅子上竄了起來,就覺得小心肝兒撲騰撲騰沒命地跳。他師父啊!弄不好就是魏征哪!

  

  我一下竄到門邊,一手拉著門把手,心裏忽地一動,忙騰出另一隻手扯了扯衣服,捋了捋頭發,還不忘伸到耳垂摸了摸,以防我堵耳洞的蠟化了。一切齊備,這才敢雙手用力,拉開了門。

  

  近門邊站著的是那個小道士,我敷衍地衝他笑了笑,眼睛一轉,早就瞬也不瞬地死盯著他身後那個玄衣的道士了。

  

  那道士一身黑衣,隻在兩襟處綴著一對陰陽魚,發色也是黑的,高高地挑成個髻,又加著臉上的膚色較深,遠遠看著就有了一種莊肅的凝重。我心裏沉甸甸的,麵上的笑不知不覺就斂了,恭恭敬敬地抱拳躬身,不敢胡亂稱呼,便先尊了一聲:“道長。”

  

  玄衣道士走了過來,步子邁得雖慢,不想速度卻是出人意料地快。等他走到近前我才瞧出了端倪,原來他竟長得很高,隻是身體各部分的比例極好,不胖不瘦的,所以剛才遠遠看著,一點兒都沒瞧出他是這般高挑。

  

  他甩了甩拂塵,打了個稽首,直起身子時,目光不動聲色地朝我一掃,嘴角分明動了動,我本以為會牽出個笑,卻不料很快又抿起,倒似比剛才還緊上幾分。他也不說話,隻提步走進了屋,外頭的小道士卻像是得著了什麽隱藏信息似的,行了禮便退下了,臨走還沒忘幫著掩上了門。

  

  屋裏隻剩下了我和那玄衣道士兩人,他又不說話,靜悄悄地,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巴望著他能快些打破這沉默,不料,他甫一開口,我又立刻覺得,他還是不開口的為妙……

  

  隻聽他波瀾不驚慢條斯理——連頭發絲兒都沒顫上一顫——地開口了:“秦姑娘請了。”

  

  我懵了,有好一陣兒都是恍恍惚惚的,等我醒過神來,發現自己一隻手摸著下巴一隻手撫著胸口,看來我潛意識裏首先惦記的是下巴有沒有驚掉了,其次惦記的是心跳有沒有嚇停了。

  

  “你……你……你……你你你……”我從心底裏鄙視自己,怎麽就像沒見過世麵似的被人一句話就堵成結巴了……我……我——趕緊順順氣——我可是活了兩世的!!

  

  我要緊兩眼先對著天花板望好——我從上輩子起就有個很尷尬的毛病,但凡說謊話,總忍不住要臉紅,當著人麵說的時候尤其厲害,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不看那人——端好手肘子,伸出右腿,很有架勢地打橫一跨,雙腿叉開,與肩同寬,右腳麵微微外斜,兩腳遙遙呈丁字形,聲音往高一揚,又往低一落:“呃——哦!小生並不姓秦,且不知道長這‘姑娘’二字又是從何而來?”

  

  我盯著天花板不敢挪窩,沒看見他的表情,隻有那拂塵,因是襯著黑衣,格外顯眼,餘光也能瞧見那長白毛晃悠悠地飄了飄。

  

  “秦姑娘,”他開口了,先就又是這仨字,他說得輕飄飄,可對我卻是極具震撼力,我不得不努力克製,提醒自己要鎮定,就算不當心露了馬腳,那馬身子還是爭取要藏藏好,說不定還能挽回露出來的那點兒腳趾頭,“秦姑娘就不必隱瞞了,餘觀姑娘,步下雖健,然使力並不重,著那官靴頗有幾分滯重。姑娘一身緊紮束,乘馬,又帶著兵器,顯是習武之人,若為男兒,早已慣了這官靴,豈會這般辛苦?”

  

  他說得簡短,我卻一聽就傻了眼,原來,都是這鞋子惹的禍!要說清這緣故,還得先說說現下的服飾潮流。這年頭,人們出客時腳上穿的有三種最是常見,第一種便是官靴,男人們一般都穿這個,多用牛皮縫製,幫子統子底子都是極硬的,聽說光是硬底兒就要用八九層牛皮釘上,我現在腳上穿的也就是這種官靴。第二種是繡花鞋,不管是大戶還是小家,嬌滴滴的或者自詡嬌滴滴的小姐是必穿的。第三種是蠻靴,習武的女兒家多愛穿這個,樣式和官靴有些像,隻不過是用羊皮縫製,用料也沒官靴那麽七層八層地嚇人,頂多也就是三五層小羊皮,穿在腳上又軟和又舒適。我平時也頂喜歡穿它,隻是這次出來因是著了男裝,鞋子也不好不配套,隻好舍了蠻靴,穿了官靴。這麽一換可真是苦了我了,官靴又硬又重,穿在腳上夾腳不說,還磨腳後跟,一路上弄得我苦不堪言。這下可好,穿著這靴子走路時的別扭樣,愣是把我的底兒全給漏了……

  

  我呐呐了半天作不來聲,心說這老道是真夠狠的,你說這衣服頭發飾物配件什麽的出了差錯,我還能狡辯個幾句,可這走路的姿勢……我倒是能說我自小殘疾,走路就是這麽著的,可這話連我自個兒都不信,要說服他,我可實在是連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

  

  我實在沒辦法,就想認了算了,剛要開口,忽然愣住了:哎?不對啊!這老道就算看出了我是女孩兒,怎麽連我姓什麽都知道?

  

  “呃……”小小地揚了下聲調,再沒底氣往下沉了,“你又怎麽知道我姓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句式,根本就是默認了老道說得對,我就是姓秦,再加一個“又”字,索性連之前的“姑娘”也認全了……完了!這下不要說馬腳了,連馬頭都露給人家了……

  

  我也不怕臉紅了,把眼睛也轉了下來,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盯那老道了。隻見那老道端著拂塵,一雙眼睛真是精光四射,再加他含義不明地一轉一闔,直教我後背心都涼颼颼的。好不容易候得他開了口,隻聽他不緊不慢地道:“月前本觀有一位貴客,姓秦,表字叔寶。這位秦爺曾對貧道言過,家傳瓦麵金裝鐧,隻在其妹手中改成了紡錘形……”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按:本章題目中“識兔”二字取自《木蘭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第十章

  魏玄成淡語暗試 徐茂功深藏不露

  咿!我說這老道咋啥都知道!鬧了半天,是我二哥早就跟他泄了底啊!!什麽靴子啊步法啊都是幌子,真實情況是,他一看我那鐧就知道我是誰了……

  

  我斜了他一眼,心下實在又是憤懣又是不甘,當下也沒多想,隻為了爭口氣,一抱拳,張口就是:“原來魏觀主和我二哥是舊識,小瑤失敬了!”

  

  我眼瞅著對麵那張臉的神色恍惚變了,那雙微闔的眼睛又睜大了幾分,我越發覺得那對黑瞳亮得幾乎要晃人的眼,而此刻,這如炬一般的目光正專注地投在我的身上。

  

  又是一番沉默,我禁不住暗地裏埋怨,這老道,怎麽好也罷歹也罷,老愛拿不說話這一招打馬虎眼,偏生我最受不得的就是沒人吱聲,安靜比喧鬧要難捱得多啊!

  

  他的唇忽地又動了動,這回我有了經驗,不敢奢望他能露出個和善點的表情。不料,他嘴角向上一勾,本來緊抿著的上下唇也隨之鬆了,竟隱隱地像是含了個不甚分明的笑。他略略垂頭,輕嗽了一聲,再抬起頭來時,嘴角已恢複如常,那抹隱約的笑也消失得一幹二淨,直教我懷疑起剛才是不是眼錯瞧差了。“不想秦姑娘也識得貧道。”他的語氣極淡,仿佛這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而至於剛才他顯然流露出的驚訝,大概要麽與此事無關,要麽就是我的幻覺。他提了提拂塵,極自然地搭在胳膊上,提步走到一邊的椅子旁,寬大的袍袖一抖,拂過本來已很幹淨的椅麵,這才坐了,衝我點了點頭,拂塵的尾尖顫了顫,朝牆邊的床微微一跳。我便走過去,挨著床沿坐好,看他還有什麽說的。

  

  “貧道確是姓魏,”……

  

  不想他一開口自我介紹起來,我心裏仍是很有些不平,也是一時逞強,想也沒想就打斷他接道:“道長姓魏,名征,表字玄成,原是為官者,因看不慣世事,掛冠退隱,和你那個老小孩師弟一起在這裏隱居,我說得可對?”

  

  我想他這回是真的吃了大驚了,索性連掩飾的意思也沒有了,隻拿眼睛盯著我瞧。他那等專注的神情把我弄得很緊張,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數著心跳算計他接下來會說的話。不料就在這靜得一根針沒掉下去就能被聽到——如果有這麽根針出現的話——的時候,忽地起了一個輕微的“撲”聲,就在我迷茫地愣神,搞不清那是個什麽聲響的時候,緊接著一聲“嗤”徹底擊暈了我——他……笑了……?

  

  這絕不是剛才那樣模糊的含混的笑,這是清清楚楚的明確的笑,不單是半張的嘴、上揚的唇角,那笑意甚至還蔓到了他的眼睛裏,那雙點漆似的黑瞳閃爍著彎成了半月形,“老——小孩……”他哈哈笑著重複了一句——說真的,先頭我還真沒想到,他也會像這樣地笑……

  

  我拿手托著下巴,又把手肘子支在大腿上,兩腳勾起,蹬在床沿上,蜷起整個身子,朝他翻白眼,從眼睫的縫隙裏窺他。大約他到底是感覺到了我目光中的冰冷——反正我是沒笑,他止了笑聲,隻有那雙眼睛還是彎彎的,眼瞼偶爾微微一跳,連帶著那兩道長而濃的眉也不時輕輕聳起。

  

  “秦姑娘所言不差,”他微闔了闔眼,隻是還沒等我鬆口氣,那雙眼睛又炯炯地瞧著我了,“然則不知秦姑娘又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我吧登著兩眼傻看他,心裏話:魏征到底是魏征,半點大意不得,這回他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得,我又隻有做木雞的份了……

  

  “啊——哦——”我嘴裏在支吾,心思轉得飛快,還沒等我把所知道的語氣詞兜轉過一遍,我心裏已有了主意,堆起一臉的訕笑衝魏老道咧嘴:“道長為官中正清廉,這遠近鄉民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道長美名,就是小女子也聽得如雷貫耳,又豈會不知?”

  

  我雖說了這一大通,可心裏到底是在打鼓。說魏征的名頭大,那當然是不會有錯的,問題是——貞觀年間的魏征是大大的有名,但是東嶽廟裏的魏征到底有多大名我可心裏沒底……

  

  我撐著笑,直到腮幫子發起酸來,不由皺著眉,扁了扁嘴。不料剛一轉頭,又撞上魏征那雙眼睛了,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著清冷,偏生隻是那麽稍稍一觸,就教我心裏灼灼地起了熾熱感。直嚇得我趕緊抻平了眉心,拉開嘴,扯起一臉的傻笑抵擋對過的目光,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原來如此。”

  

  他說得平淡,我卻暗吃了一驚,盯著他發起呆來。他……他就這麽信了?可看他的臉,戴了麵具似的聲色不露,真是一點兒都瞧不出端倪。

  

  我還在犯嘀咕,他卻已站起身來,像是準備離開了。我縮著脖子,想把憋了半天的氣給吐出來,不想他忽地開了口,教我一下子呼也不是吸也不是,把臉都憋紅了,“秦姑娘,貧道有一事不明。”他就這麽平板地開了口,然而緊接著的後文很快就證明了我額頭上沁出的冷汗是有先見之明的,“秦姑娘從山東而來,既來到這東嶽廟,想必走的是往潞州的官道。貧道猜測,當是秦爺許久未歸,秦姑娘此行是尋兄去的。”他說到這裏,便拿眼睛瞧了瞧我,眼神裏多有些詢問的意思,我不禁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猜不透這番看似平常的開場白後正文又會是什麽。魏征頓了頓,見我認可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秦姑娘既已知秦爺曾暫留此地,為何並不向貧道問起秦爺?”

  

  魏征,字玄成……魏征,字玄成……

  

  我腦子木了,像卡殼的機器似的就隻剩了這五個字搗騰來搗騰去……為什麽?為什麽?還不是因為我早就知道二哥病在東嶽廟,幸好有這倆老道給醫了病,這會兒已被後知後覺的單雄信接去了潞州二賢莊養病……

  

  我是真懊惱啊!我本該裝作一無所知,一聽魏征說起二哥就大為驚喜地撲上去拉著他問二哥,問他怎麽會認得二哥,二哥又怎麽會在這東嶽廟,二哥現在又在哪兒,為什麽沒有回家……可偏偏我逞強,要跟魏征針尖對麥芒地炫耀我對他的底細也不陌生,早就忘了裝模作樣這茬兒……魏征啊魏征,人都說眼裏不揉沙子,我看這老道兒,別說什麽沙子,根本連灰塵都是不揉的!我就是這麽一小點兒一小點兒——我伸出小指頭淩空比劃——一小點兒破綻,誰想那頭兒底兒麵兒裏兒都教他兜摟了個齊全。我真覺得,在他麵前,我就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哪裏還能藏得住什麽去!

  

  我嘴一張,橫豎橫——豁出去了!眯縫著眼嬉皮賴臉地伸頭朝魏征拱了拱:“嗯!”我先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壯壯膽氣,才接道,“這很簡單。魏道長是見了我的鐧才知道我的來曆,鐧又不在這屋裏,魏道長定是在進屋之前就見著了鐧,卻一個人來找我了,那我二哥肯定已不在這裏了。”想起二哥,我不禁笑了笑,那麽久沒見二哥了,雖然知道他一切都好,可還是很想他。我這一路上雖然有些坎坷,但總算是順利到了這裏,明天就可以求著魏征帶我去找二哥了。想到這裏,我就什麽都不怕了,說錯話也好,露馬腳也罷,有什麽大不了的?有二哥在呢!我想著,說出話來底氣也足了不少,“因為我二哥要是在這裏,一定早來找我了!”我瞥了一眼魏征,他臉上倒是比剛才多了幾分笑,隻可惜那似笑非笑的架勢,仍舊叫人摸不著頭腦,“既然二哥不在,那我又何需多問一聲。魏道長若是知道二哥的去處定會告訴我,若是不知道,我就是問了,也仍是得不著答案。”

  

  “原來如此。”

  

  他又是這麽一句,剛才我還以為這話平淡,現在卻覺得這尋常的四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分明就是欲推還就、似是而非的太極八卦手,深淺不明,底細半點不露,愣是叫人茫然無措。我也不敢答話,悶頭隻等他繼續。

  

  “日前單二員外來做法事,適逢秦爺病在觀中,單二員外因仰慕秦爺已久,堅請秦爺去了莊子休養。”

  

  終於聽魏征說出了這番話,我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趕忙裝模作樣地追問:“我二哥病了?這是怎麽回事?”

  

  魏征的目光一閃,我心裏就一跳,我攢著手心裏的汗,再不甘也沒用——就這麽半小時都不到的時間,我都快得恐魏症了……好在他這次總算沒停多少時間,開口答了:“秦姑娘無需憂心,秦爺隻是失饑傷飽,風寒入骨,調養一陣,不會有大礙。”

  

  失饑傷飽,風寒入骨……我一聽魏征說的這兩句話,鼻子立即就酸了,想到二哥在潞州受的那些苦,頭一低,就隻看見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我二哥是怎樣的英雄,卻偏偏受困於一個勢利的店小二,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好不容易出了潞州,又生了一場大病,想我二哥,從小到大就沒生過什麽病,這一次卻病得暈倒,怎麽不叫人心裏又痛又酸。

  

  我這邊哭得傷心,早已忘了注意對過魏老道的反應。我抽抽搭搭地哭了大概有小盞茶工夫,終於漸漸止住了,撩起袖子抹了抹眼淚,視線仍舊模模糊糊的,但魏征已經好端端地出現在視野裏了。

  

  “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貧道即送秦姑娘進城。”

  

  我淚汪汪地抬起頭來,沒想到還沒等我開口懇求,魏征自己先說了明天送我去見二哥,我心裏又是感激又是高興,鼻子不自覺地又有些發酸,我趕忙伸出手指狠狠地揉了揉,衝魏征恭恭敬敬地揖了下去,嘴裏道:“小瑤多謝道長!”

  

  魏征回了個稽首,也沒再說什麽,便離開了。

  

  想到明天就可以見到二哥了,我興奮地撒了歡在屋子裏轉圈。小道士來請我去吃晚飯的時候,我正顛兒顛兒地折騰餓了,趕緊跟著小道士一路轉了出去。晚飯很簡單,一菜一湯一碗飯,味道卻是很不錯。我三口兩口地扒拉完了,不見有人來讓我回客房去,正好我也不想那麽早睡覺,就歸整歸整,從另一扇門轉了出去,打算四處逛逛。

  

  我還記得先前碰見古月老道的院子,溜達著就朝那方向去了,一路走一路思考,東嶽廟——姓徐——魏老道的師弟——於是總結:看來是不會錯了,古月老道等於徐茂功。停步,四十五度抬頭,微微蹙起眉心,憂鬱地望著月亮,輕輕地歎息:唉……我說……我說我怎麽不記得徐茂功是這麽中頑童啊!!

  

  繞過了院子,東頭的一排廂房有些光亮,走過去一看,門虛掩著,探頭朝門縫裏張了張,屋子裏沒人,桌上擱著一盞殘燈,有氣無力地跳著豆半明半暗的光。四下無人,我就推門走了進去。找了把剪子剪了燭芯,挑亮了燈。

  

  這屋子應該是間書房,沿著牆一長溜好幾排書架子,層層疊疊地擺著好些書,大多是舊的,甚至連邊頁都卷了,可神奇的是,每一本都很幹淨,湊近了看都不見積灰,顯然是有人經常翻看。可是這麽一大屋子的書,平常人這一輩子都不一定能看全一遍,竟還有人每一本都不荒廢,這每天可得花多少時間在這些書上啊。我想起白天在院子裏對著胡須折騰的徐老道,那個老小孩弄這些就花了不老少時間,看來這間書房八成是魏征的。

  

  我舉著燈,兜著屋子看去,腳下忽地踢到了什麽東西,我蹲下身去看,原來是一本書掉在地上。我撿起來瞅了瞅,藍灰色的封皮上沒有題字,隻有右下角有一個極小的“勣”字,我不禁有些意外,徐茂功的名裏便有這個“勣”字,這會是他寫的嗎?

  

  我拿了書,索性在桌前坐了,就著燈翻看起來。

  

  原來這是本類似隨筆雜文集的冊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賦,有些成詩,有些卻隻是零散的句子。我還未細看內容,先被這字體吸引了,非行非草,看著像是行楷,卻又似帶著些小篆的韻味,筆觸輕盈流暢,乍一看即覺清秀,細究起來,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間,神、氣、韻無一不在,真是越看越愛。

  

  我便逐頁翻去,忽地看到了一個“白”字,我不由一愣,這個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間,就在這個院子裏,我瞧見徐老道的手邊擱了一張紙箋,上麵寫了一溜的白,什麽白蘿卜白麵……當時隻覺得好笑,也沒細看,如今想來,手上這本冊子上的字體,分明就和那張紙箋上是一樣的!

  

  這麽說,這本冊子,確實就是古月老道的。這樣想著,我不禁細瞧起這篇題為“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無味也。”

  

  這篇小文便是這樣地開了頭,我倒有些吃驚,本以為“白”字隻是借物喻義的托詞,不料竟真的說起白來.第一段說的是太陽光,說太陽光是最常見的白,世人都以為白就是什麽都沒有,但他卻認為,偏偏是太陽光裏什麽都有。譬如花兒的紅,草兒的綠,太陽光下看著鮮豔,若到了晚間,沒了太陽,看去什麽都是黑漆漆陰慘慘的。所以他提出了個新鮮的論斷,認為花兒也罷草兒也罷,那各種顏色其實都是蘊在太陽光裏的,隻是因為個體差異,有些愛紅便成了紅色,有些愛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來,越看越是心驚,這一段像極了我上輩子學的現代科學裏的光譜、光的折射和反射,沒想到多少科學家用了最精密最先進的儀器才證明出來的理論,徐茂功竟隻是靠眼睛看和憑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結果。“神機妙算徐茂功”,腦中突地冒出這麽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卻仍是沒法和午間那個笑得毫無城府的人聯係在一起。

  

  “無為而治”,眼角忽然掃到老子的代表言論,趕緊捧起書看。沒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論“白”後,末尾竟接了這麽一句:“謂無為而治,當類白者也。”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竟教我大為觸動,他這話的意思,是說“無為而治”就和白色一樣,別人都以為最是省力,其實,這四個字牽涉了多少東西,就好像太陽光,周遭的一切顏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賦予的。

  

  慢慢地合上書,心裏有什麽東西壓得沉甸甸的,眼前再次浮現起午間院子裏的情景,隻是那細長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這會兒看去,都像是悄然變了。莫名地起了一種悲戚,卻連自己都解不出這感覺的來源。

  

  我又走回到牆邊的書架前,想把手裏的書冊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張紙從書裏滑了出來。我趕緊撿起,想重新夾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詩,既不講究格律,也未見遣詞有多精妙,倒像是遊戲之作:

  

  “東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雲歸。

  西行木子遊三水,

  北去燕雛振翅飛。”

  

  字體和書冊裏的文字是一樣的,顯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沒懂這四句是什麽意思,便要放回書裏。忽地有兩個字撞進了我的眼裏,“木子”——那不就是個“李”字嗎?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須水”,古月為胡,正和木子為李是一樣的文字遊戲。這麽一想,禁不住又把那紙片拿出來,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遊三水”,木子為李,三水,就是三點水?這兩字剛合到一塊兒,我猛地想起一個人。唐朝的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見他被貶往山西太原,順道從楊廣手裏救了他的。這句話,又合著“西行”二字,難道指的就是李淵?我趕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雲歸”,五人……人五……是“伍 ”!難道這句說的是南陽伍雲召?!我得著了竅門,這幾個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沒再看多久就猜出了“東山和氏采玉回”顯然就是山東唐璧,“北去燕雛振翅飛 ”,那不用說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羅藝。

  

  這回我是真真地震駭了。唐璧、伍雲召、李淵、羅藝……這些都是後來亂世開時“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煙塵”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亂世未至,戰亂未起,這幾人還都在隋朝為臣,徐茂功卻把他們的名姓藏在這詩裏,難道他是早已料到了他們日後的作為嗎?

  

  那張紙的下半頁還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遠處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雖是又輕又慢,但顯然是朝這邊來了。我有些緊張,慌忙就想離開,轉眼之間瞧見桌上放著未盡的墨和筆,也不知怎麽的,抓起筆就在那張紙上補了“唐”、“伍”、“李”、“羅”四個字,對應著那四句詩。寫完把筆一扔,書仍舊落在地上。我做賊心虛,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時,到底還是忍不住回了下頭,好像看見一件素白的鶴氅慢騰騰地晃進了那間書房。




第十一章

  細周全單通交友 巧妝扮秦瑤驚人

  魏征信守承諾,第二天一大早就敲響了我的房門。小道士已備好了兩匹馬,等在門口。我接過自己那匹的韁繩,禁不住打量起另一匹來。在我的印象裏,魏征那樣的人就該是坐車的,現在也乘起馬來,可不由得我不好奇。

  

  魏征卻沒有半點猶豫,左腳踏在馬鐙上,雙手輕輕一撐馬鞍,翻身一躍就上了馬背,動作極是瀟灑,再加上他一身長袍水袖,人又清俊,直看得我浮想聯翩,呆噔噔地在後麵衝著他臨風的背影傻看。突見他微轉身,淺笑回眸:“秦姑娘,再不走貧道晚間就趕不及回來了。”

  

  我苦下臉來,嘟著嘴爬上馬背:這個魏老道,非得挑時間煞風景麽!

  

  嘟嘟囔囔地甩鞭,就跟在魏征身後,兩騎馬噠噠噠噠,正趕上晨起開城門,順順當當進了潞州城。

  

  進了城,魏征就下了馬,收著韁繩,一路緩行。潞州人可真多啊,那可真是比曆城熱鬧多了。沿街酒樓客棧商鋪應接不暇,我還瞥見個拿紅綢鋪陳二樓的看著又富麗又顯眼的樓,不敢問魏征,但心裏忍不住猜測,這個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妓院吧?曆城肯定也是有妓院的,可是我長這麽大卻從來沒見過,小時候也曾裝作無辜地向大哥問起,可當時大哥臉上的神情嚇得我以後再也沒敢提這兩個字。

  

  我本來以為魏征是要沿著大路拐進巷子到單雄信的二賢莊,不料魏征一路直行,那二賢莊的門竟就開在潞州最熱鬧的大馬路上,門口一對大石獅子,比我還高出四五個頭,雄獅子腳下踩的球比我的腦袋還大。大門上一塊巨大的匾額,站在門下抬頭看還看不全那上麵的字,我邊看邊想,有錢人到底是有錢人,看這氣派!弄得我都犯嘀咕,早知如此,還不如勸二哥也去做了強盜,弄不好,單雄信現在這個綠林總瓢把子的位子就得是大哥和二哥的!我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來,不想眼一轉,瞧見大門兩邊扯的兩大幅白綾,心裏一跳,趕緊收了笑,不禁暗歎一聲,這肯定是因為單雄信的大哥單雄忠前陣子被李淵誤殺,整個莊子還在戴孝。

  

  魏征跟門子說了幾句,便有人出來幫我帶了馬。我剛瞧了一眼魏征,納悶怎麽沒人來帶他的馬,就見他把馬韁挽在胳膊上,跟我打了個稽首,道:“秦姑娘,貧道恐天晚行路不便,這便回去了,先行告辭,就請秦姑娘代為問候秦爺和單二員外。”他說著便要上馬,認鐙扳鞍,又回轉頭,看了我有兩三秒鍾,忽地笑了笑:“秦姑娘勿要憂心,秦爺在莊中調養得當,不出半月,定得比往日更健。”

  

  等我回過神來,魏征已走了十多米了,二賢莊的下人站在我旁邊,歪著頭,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瞅我。我也不理他,朝魏征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帥叔叔就是帥叔叔,好好地笑便笑了,你說這太陽湊什麽熱鬧,襯著那笑,幾道光一閃一爍一晃一逗,弄得人家眼就花了心就跳了,伸出手來摸摸臉,果然有點溫吞地燙,肯定紅了。趕緊低下頭,灰溜溜地跟著那下人進了莊子。

  

  進了門,迎麵便是一道巨大的影壁,嵌著一整塊浮雕玉石,雕了十來隻蝙蝠,展開的翅膀重疊交錯,連著些枝葉藤蔓,構成了一幅密林圖,仔細看,闊葉細枝間還伏著幾隻鬆鼠蟈蟈什麽的。圖案複雜,看得出匠心,雕工也很是精細,邊框上還有些包金的雕飾,隻是現在都用白綾罩了,隻隱隱約約地看到點燦色。

  

  剛繞過影壁我就震了,這庭院忒大了,青石板鋪地,中間一溜隔幾步便是一個大水缸,一眼望去,這一路長得,怕沒有百來個。兩邊是長排的廂房,盡頭是正房,兩層的樓房,房前植著極高的水杉,遠遠看去就覺得很是氣派。左近裏有間杠房,瞧進去見裏麵停著好幾乘轎子,想來這院子實在是太大了,上了年紀的人沒這轎子恐怕還真走不到底。

  

  我跟著那下人蹭蹭蹭蹭地往裏趕,想到就要見著二哥了,我腳下帶風,恨不得推著那帶路人撒腿用跑的。這種時候我會格外念起上輩子的好來,譬如弄架直升飛機什麽的,呼哧一下立馬就能到內院了。

  

  好半天才走完了三進,我先前以為頭一進院子就夠敞大,房子就夠雄偉了,誰料想直走下去,那後麵的院落比前頭更大,房子更是又多又高——這還不算最奇,頂奇的是那些房子裏滿滿登登的人,管家模樣的、仆人模樣的、跟班模樣的、雜役模樣的……甚至還有頂盔貫甲的家將……可這些人多雖多,卻是一點兒都不亂,行動辦事很有章法規矩,明明有這許多人,整個莊子卻仍是一派清靜安適的模樣。若是在別處,就是隻有這裏一半的人,都得亂成幾鍋粥。

  

  我在連綿的回廊裏盤過來轉過去,暗地裏抱怨:誰說什麽九曲的,這回廊根本是連十三曲都不止了!忽然聽到前頭不知哪個地方有腳步聲,又急又重,聽上去遠不止一個。因為這回廊七彎八繞,我立定了踮起腳也沒看清來人是誰,隻好繼續往前走,一聲突如其來的“小丫”卻幾乎教我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

  

  “二哥!”

  

  我分明看到了從牆後轉出好幾個人影,衣著都頗光鮮,還有一個白袍白巾,就緊跟在那頂熟悉的身影後。我知道這是丟人的,還沒換女裝,撩著身上這男裝袖子擦眼淚,樣子肯定又滑稽又難看。可我就是忍不住,哭得直抽氣,喊了一句之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腳下軟綿綿的,卻像上了發條似的往那幾個人影那邊交替挪動,那幾個人也在快速向這邊移動,最前頭的,不用說,正是幾個月不見的受了許多苦的讓我們一家口裏心裏都掛念不已的二哥!

  

  我張著嘴,把渾身的力氣都用上了,哇哇地直著嗓子拚命哭。雖然我哭得什麽都看不見,但我知道摟著我的胳臂是二哥的——氣息、味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樣起了決定性作用,反正我毫不猶豫地就這麽認定了。我隻感覺到那胳臂越來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緊,我下意識地伸開手去拽著,手指剛觸到二哥的手臂,眼淚便真像決堤似的,連我自己都心驚,我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眼淚……二哥的胳臂,從來都是結結實實的,不管是二頭肌還是三頭肌四頭肌,那絕對是真正鋼鐵似的硬邦邦,手指頭按得重些,指尖都會生疼。可是現在,我分明覺得,二哥的手臂是軟的……

  

  身後有人在拉我,一隻陌生的手拿來一塊絹子,滑潤潤地拂過我的臉,正哭得七葷八素的腦袋裏冒出來的竟不是“絲綢”而是“絲滑”,“德芙”……我混混沌沌地走了神,神遊了一大圈之後,眼淚才總算止住了。

  

  “秦姑娘!”

  

  有人喚了這麽一聲,我轉頭去看,眼前卻模模糊糊地隻剩了一團白霧。照舊撩起袖子要擦,不料一圈袖子都是濕的,扯起襟子想代替袖子,誰想也是濕的。隻好翻過來,湊著裏子擦,反正麵子是早就沒有了,裏子還要它幹什麽……

  

  眼角隱約瞥到一個一身白衣的影子,站在一邊,雙臂抱著胸,不用問,那一定就是戴孝的單雄信了。我沒敢多看,使勁往二哥的懷裏縮了縮,拿二哥的胳臂當作擋箭牌。我把臉埋在二哥的懷裏,感覺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又不是呼吸似的規則,時急時緩。我暗暗皺眉,二哥在忍笑了,二哥要忍笑的時候,眉眼唇角還能憋住,胸口絕對會把他出賣了。

  

  “單二弟,謝賢弟,這是舍妹秦瑤。王賢弟已是見過了。”我的耳朵半堵著,二哥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有一個字卻已是清清楚楚地落進了我的耳朵裏。

  

  王——

  

  我“哧”地倒抽了一口氣,眼前猛地浮現出那個在德勝樓的後院擺弄袖中弩箭的清俊身影,心跳就忽地重了——有好幾年了吧……這些年,隻是零星地聽二哥提起過幾次,卻再也沒能見著他……

  

  我兜轉身子,挺了挺腰,仍是垂著頭,胡亂抱了抱拳,一總見了個禮:“小瑤見過幾位哥哥。”我明明沒有抬頭,看到的隻是腰部以下的部分,可奇怪的是,我的目光自動鎖住了那件淡青色的長袍,看質地像是輕薄的緞子。這天氣,正是寒冬,北風呼嘯,一般的人穿著棉襖還凍得直哆嗦,這人卻隻穿了這樣一件緞袍子,一定是自小習武,早就不畏寒冷了。那袍子上疏疏落落地繡了少許圖樣,不是團花牡丹之類時興的樣式,繡線幾乎和袍子同色,隻是略微深了些。我瞪直了眼睛用力去看,竟是幾根翠竹,或直挺傲立或瀟灑微傾,竹葉間蔓出一股清幽淡雅的韻致。“寧折不彎”,這一定是他。

  

  單雄信叫來了幾個丫鬟,擁著我去客房梳洗換衣,說真的,自從那次國破家亡,娘帶著我們兄妹幾個逃出總兵府,什麽丫頭婆子的早就成了輝煌的曆史。我倒也沒什麽不習慣,反正咱上輩子也就一普通工薪階層,連保姆都屬於奢侈品,不也就這麽過來了——當然公主夢我也是做過的,可突然間真受到了大小姐似的待遇,我竟有些別扭起來。

  

  這一番梳洗打扮,還真是極盡繁瑣之能事。等一切停妥之後,小丫頭捧上銅鏡,我才瞧清了這費了半天工夫的成績:上身是一件粉藍色綴了細碎白花的束腰短襖,邊兒上都鑲了銀白色的毛皮,這年頭是沒有人工製品一類的東西的,我猜八成就是傳說中的銀狐吧,領口上的一圈是雪白柔軟的絨毛,圍在脖間,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底下的裙子和那件襖相比顯得輕薄了許多,最外層是半透明的白紗,打著繁複的褶皺,白紗裏麵才是粉藍的緞子,重重疊疊,既保暖又好看,那藍色便從最外頭的白紗間一絲一絲地透出,輕輕一動,藍白兩色交替悄然變幻,既免於單調又融洽和諧。裙子在兩側腰臀處扣了幾粒珍珠,籠著那白紗收了半寸,隻這半寸,便有了裙裾長短鬆緊的錯落,益發顯得別致好看。這珍珠也應著我頭上綰的珠釵。兩枚珠釵是黃金底座上鑲嵌著幾排疏密不等的珍珠,那般大小的珍珠應該並不稀奇,可我卻愛極了那番瑩潤。這些珍珠顯然是經過巧手匠人的精心打磨,一顆一顆都是從肌理裏隱隱地泛出寶光來,既高貴又不張揚。

  

  我站起身,剛想走幾步,險些就出了洋相。我早該想到的!這樣的衣服,雖然銅鏡裏看不到腳,但很顯然的,我的腳上必定早已不是什麽官靴蠻靴了,而是——繡鞋!

  

  我從小就不喜歡穿繡鞋,一是嫌它太薄腳都沒法落實,稍微踩得重些,腳底都像是能感覺到硬實的地麵,若是在院子裏有些石子什麽的,那一腳下去就夠你疼得呲牙了,二來我嫌它累贅,這左一條右一條的花邊繡紋,剛跑了幾步就該擔心鞋子是不是髒了皺了亂了壞了……忒麻煩!所以我小的時候拖木屐,練武了穿蠻靴,繡鞋我倒也有一雙,隻不過早就壓了箱底。

  

  這會兒,我一抬腳就知道,此刻我腳上的這雙繡鞋不是一般的繡鞋,是最考究的那種,底是特製的,兩頭翹當中陷的船形,穿著這鞋,腳跟和腳尖都繃得緊緊的,隻有腳腹著地。怪道人說“步步生蓮”,我這才算懂了,八成是鞋子太緊,擠得腳丫子前麵後麵都破了皮,血就映在地上,想來那一定是以中心為原點,由濃至淡地化開去,又加著這顏色,蓮就是這麽生出來了吧。

  

  我已經開口打算強製丫鬟們給我把鞋換了,叫我穿著這鞋子去見人,還不如弄塊豆腐來讓我撞死了實在。“喂!”我點著手指喊人,端足了架子也好令行禁止,可惜我剛要開口,門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個人,生生把我的話截斷了:

  

  “還沒好嗎?秦爺已問了幾遍了!”

  

  “好了好了!”

  

  我還沒吭聲,就聽那些丫鬟一個個地緊著應承,不等我說話,早有兩人過來,一左一右架住了我,步履如飛地往外奔去。

  

  我差點兒就要蹬腳罷走抗議了,可細一想那人的說話、神態和那般惶急的情狀,我便知道,我這裏打扮了半天,二哥定是等急了。我歎了口氣,我自己又何嚐不是呢!那麽久才見著二哥一麵,一會兒工夫又被分開,這麽一想,我心裏就有聲音在主導性地念叨了:罷了罷了,先去見了二哥要緊,鞋子的事慢點再說,反正有丫鬟扶著也不至於跌跤。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華麗精致的庭院,我靠著丫鬟們的攙扶走得還算平穩,隻是免不了的有些腳疼,沒辦法,咬牙忍著——沒有皺眉。說心裏話,我很少會這麽著意地打扮,雖然有些別扭有些累贅,還很不習慣,可自己打量打量,到底心眼兒窩裏是覺得這樣挺好看的。於是平時想都不會想到的問題,諸如皺眉會不會有皺紋,會不會影響妝容,也開始偷偷地轉著念頭了,剛才從銅鏡裏看到的自己雖然不是瓜子臉柳葉眉的美人,但私心裏覺得還是夠得上清秀的標準的……

  

  就在我這麽小小地存著得意的時候,整個隊伍忽然停下了,當先的仆役喊了一聲公子,我身邊的丫鬟們便紛紛開始彎腰行禮。突然失去了攙扶,我不自覺地搖晃起來,趕緊低頭看腳下,微微錯了錯步子,總算穩住了身形。這時候我也不敢亂動,隻好低著頭左右瞅瞅,學著別人的樣子擺了個行禮的架勢作掩飾。心裏盤算,也不知道迎麵這人是誰,被叫做公子,八成是單雄信的兒子或者侄子吧。單家的後代我倒是不清楚,大概是紈絝子弟的派頭,書沒讀好武也沒練好,就這麽默默無聞了。要說平時,我是不甘心給這樣的人行禮的,隻是現在情況特殊,單雄信這次又幫了二哥的大忙,想想也就不計較這許多了。

  

  行完了禮,兩行人就分道揚鑣了,丫鬟又攙好了我,不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題著義薄堂的雄偉樓房,看上去就是這莊子的正廳了。

  

  二哥和單雄信正麵對麵地坐著說話,有人先報了進去,一聲拖長了的吆喝:“秦姑娘到!”

  

  我瞧著二哥霍地站了起來,轉向我,剛邁出半步,又突地頓住了,一雙眼睛有些發直,把我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我長這麽大,二哥還沒這麽細致全麵透徹地瞧過我呢,直把我瞧得耳根子都發燙了,低著頭不敢動彈。

  

  “沒想到秦姑娘還是個美人。”說這話的是單雄信,我偷偷地從眼睫後麵白了他一眼,這個人,到底是個武夫,捧人都不會捧。我是美人?要不是清楚他跟二哥的關係,我都快要以為他這是譏諷我了……

  

  我動了動步子,繡鞋可真是難受……我嘀咕著朝二哥投去一瞥,本指望二哥能找補幾句圓個場,不料二哥非但不幫忙,還拊著手點頭,氣得我甩手就要跺腳。誰想今天腳上穿的是繡鞋,腳剛用了點力就已經疼得我要呲牙,身子不禁歪了。

  

  身後忽然伸來一雙手,在我腰上輕輕一托,我趕忙借著這力站直了。心想定是哪個眼明手快的丫鬟,扭身想道謝,目光忽然觸著了一領青綠色銀絲團花繡的長袍,我心裏一跳,趕緊將眼睛上移,視線裏竟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卻教我看得怔了。

  

  這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男子,正是未脫盡少年的青澀,又已悄悄開始浸染成熟大氣的時候。細看他的臉,那真正是目如朗星眉如畫,麵若傅粉唇若朱,下巴微尖,有些清瘦。此時,他正半低著頭,微微垂眸,這樣的姿態,再配著他的容貌,流露出的幾分又像是纖弱又像是羞怯的氣質,不由得不叫人心下生出憐惜。一聲歎息,連我也未曾察覺,竟就這樣徑自從我的唇間溜出了。聲音雖輕,他卻分明是聽到了,臉驀地漲得通紅,手突兀地一縮,緊張地攢成了拳,身子彎了彎,腳下一動,已滑開了一尺遠。我一直看著他,見他忽地抬起頭來,麵上的紅暈未褪,那雙眼睛卻是亮閃閃的,好像要看進人的心底。我趕忙低下頭去,雙手規矩地疊起,認真地福了下去,心裏卻無法平靜。他的目光和他的麵容竟是大不相同的,那雙眼睛,教我想起了金剛鑽——光輝的華貴的,水晶般清澈透明。然而,它卻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在那樣通透的外表下,潛藏的是驚人的鋒銳和淩厲。

  

  “哈哈哈!”身旁傳來一陣朗笑,單雄信已緩步走了過來,伸開手,大聲讚道,“果然是英雄出自少年,謝賢弟剛才這幾招,行雲流水,為兄隻有歎服了!”

  

  謝?是他嗎?

  

  我身旁的男子已抱拳行禮,笑道:“單二哥過謙了。”他又轉向我,第二次躬下身去:“秦姑娘,在下謝映登,失禮之處,還請秦姑娘見諒。”

  

  果然是他,謝映登!後來的瓦崗四十六雄中排位第九的神箭手,也是大唐的開國元勳。




第十二章

  二賢莊單秦論交 潞州郊秦謝對手

  下人擺開了桌子,隻有我、二哥和單雄信三人,精致的碟子仍是擺滿了整整一桌。謝映登已告辭回去了,王伯當在我還沒回來之前就有事先走了。我東張西望地看,不敢動筷子,想著還有先前在院子裏碰見的那個被稱作“公子”的人還沒來呢。沒想到我還在自顧自出神,單雄信已爽快地招呼起用飯來。我疑惑地瞧二哥,一向極守禮的二哥也動了筷子。我心裏仍有些納悶,但既然二哥動了,我便也不客氣地舉筷子吃起來。

  

  望著這滿桌子好吃的,突地想起魏征來。這老道果是有些遠見的,還記得他走的時候跟我說,不出半月,二哥肯定比往常更好了。現在看著這一桌子的菜,我是完完全全地信服了。

  

  雞鴨魚肉已經不算什麽了,那不過是半富不窮人家的好菜罷了。在二賢莊的餐桌上,常見的是鵝掌魚肝,鮑魚像蛤蜊一樣燉了蛋,鱸魚像黃魚一樣清蒸——不用說,必是雲間送來的四腮鱸魚,熊掌則是像大排骨一樣紅燒,還有什麽人參當歸的,那都是放進了湯裏作了滋補藥膳。

  

  我本想撒了歡放開肚子吃,可誰知道,流雲水袖,穿起來是好看,吃起飯來那可是累贅極了。我得先撩起袖子,再伸出筷子,往前捅進碟子裏的時候左手還得毫不放鬆地照顧著袖子,好不容易夾好了再小心地收回來,這才總算能放開了袖子,端起碗吃上一口。這回我才算明白了為什麽大家閨秀總有那樣的氣度舉止。道理很簡單,穿著繡鞋,走路鐵定快不了,落下步子絕對重不了——腳得疼啊!再加上長袖飄飄,動作哪兒還能快得起來。往常在家裏,娘總說我吃飯的時候筷子落得像雨點,怎麽說都不肯聽。現在想來,其實最容易的解決辦法就是穿上這種衣服,舉起筷子,想快也快不起來了。

  

  雖然今天我動作比平時慢多了,不過還好,二哥和單雄信一邊吃一邊不停地談話。而我,隻消吃了,一嘴不二用,比他們省了能有大半的時間。這麽算起來,還是不吃虧的。我這樣想著,心滿意足地重複著那套繁瑣的閨秀動作。

  

  這頓飯吃了有不短的時間,兩個大男人再加一個認真努力全心全意吃的小丫頭,一桌子菜也隻不過去了三分之一,我摸著肚子,到了多一口也吃不下的境地,才眼睜睜地看著碟子撤了下去。本來我該是滿足了,誰料想沒過多久就有丫鬟送上了精致的點心,都是什麽糕什麽團的,我眼巴巴地瞧著,有綠得青翠的,有黑得紅潤的,有白得沁脾的,還有紅得誘人的……無奈我已是撐到了嗓子眼,撿了塊小的,剛吃了一口就不得不放下,隻剩了拿眼睛瞧著歎氣的份兒……

  

  二哥還在和單雄信說話,我光顧著吃,前頭的也沒聽到,這會兒總算放下了筷子,才注意到,他倆說的,竟是一個日後大大有名的人物,現在是朝廷的蒲山公——李密。

  

  “此人近因受牽連,被革職罷官,或可為我所用。”單雄信捧著盅茶,卻不喝,我瞧著他一雙眼睛根本就連看都沒看手裏的茶,隻盯著二哥。

  

  二哥低著頭想了想,我人矮,位置低,依稀好像瞧見二哥皺了皺眉。二哥和朋友在一起時從來都是很高興的,不要說不快,就是為難我都不曾見他有過。可這次,麵對著單雄信這個幫了二哥大忙的好朋友,二哥卻皺起了眉……還沒等我想通這個罕見的難題,二哥已緩緩地開了口:“李密為人,太重仕途。他本就是官宦出身,在錦衣堆裏長大,又素來孤高。此番雖受牽連,但我恐怕此人對朝廷並未死心,與王謝二位賢弟當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接過丫鬟送上的茶,看了看,裏頭加了菊花和枸杞,喝起來有種自然的清甜。二哥的話我完全同意,我一向對李密沒什麽好感,上輩子看小說的時候,私下裏還總認為瓦崗寨就是被李密給弄散了的。

  

  我打了個嗬欠。雖然終於又見到二哥很開心,可是總也沒逮著機會跟二哥單獨說說話,老在這裏聽那些我懶得弄明白的事,我可是趕了好多天的路,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來了的,若是覺得無聊了沒趣了困了,這也不能怪我吧……

  

  忽然,熟悉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一回頭,恰看見二哥轉臉對我一笑。剛才我還滿腹牢騷,可這會兒瞧見二哥的笑,又立馬覺得,其實隻要有二哥在身邊,無論幹什麽,都是幸福的。於是我抱著杯子,往椅子後頭縮了縮,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沒想到單雄信也發現了我的小動作,他赫赫地笑了起來,大聲道:“瞧我!秦姑娘遠道而來,與秦二哥定是有多少家事要說,是單某的錯!”

  

  二哥忙要開口,單雄信卻已豪爽地站起身,推開椅子,擺了擺手,邁開大步,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我把手裏的茶杯放在桌上,朝二哥靠了過去。一隻手挽著二哥的胳膊,另一隻手早已不自覺地扯著了他的袖子,心底裏仿佛還在怕二哥突然又不見了。娘總說我大了,是個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粘二哥了。二哥從來都很聽娘的話,可這次,他沒有推開我,一隻手不動,任我拉著,低低地歎了口氣。

  

  “娘好嗎?”我聽到二哥低聲問我。

  

  我點了點頭,忽又想到二哥現在好像是低著頭根本瞧不見,趕緊出了聲兒:“好。”我頓了頓,眼前浮起娘每次提起二哥時藏也藏不住的殷切和企盼,沒多想又接道,“娘很想二哥。”

  

  二哥許久都沒有說話,我偷偷斜眼瞥他,正看見二哥一隻手按在眼睛上。我趕忙轉開頭,二哥一定不願意我瞧見他流淚。我拿眼睛對著單雄信家手工刺繡紅木鑲邊的精致屏風,暗地裏後悔說了那句話,二哥的身體還沒全好,我怎麽那麽不小心,又讓他傷心了……

  

  “二哥!”我不敢再朝二哥看,要緊搜腸刮肚湊了一籮話出來,想著先打破沉默,把二哥的注意力分散了再說,“二哥我告訴你呀,大牛哥家的那匹老白馬看上了隔壁張叔家的那匹母馬,談了一陣子戀愛,居然就有了後代,大牛哥說,估摸著下月就該產駒子了。還有,我們家後頭,王阿婆的那隻寶貝母雞,每天都能下倆蛋的,有天突然就不見了,王阿婆哭得尋死覓活的,娘看了直說淒慘。賈老板家新來了一匹烈馬,據柳家哥哥說那馬可凶了,上籠頭的時候踢傷了好幾個夥計,現在被單獨關在馬房裏,誰都不敢靠近它,喂草料都是拿大叉子叉了塞進去的。還有啊……”

  

  我喋喋不休地說了半車,可憐曆城總共就那麽點大,我認識的人更是有限,別說芝麻綠豆了,就是把赤豆小米都算上,也統共就那麽點,被我嘰裏咕嚕一頓都倒完了,隻好張著空口袋瞪眼發呆了。好在二哥總算是抬起了頭,眼睛瞧了我一回,讓我高興的是,那目光裏總算是又回複了幾分笑意了。

  

  二哥也沒說話,把我擱在桌上的茶遞來了,我接過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二哥見我喝夠了,才問道:“小瑤這次出門,大哥可有帶話來?”

  

  我捧著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腦門的汗,剛才緊張之下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家事兒都說了,竟忘了大哥的話。我這什麽毛病呀……這不是典型的舍近求遠麽……

  

  我抹了抹汗,一本正經地開始轉述:“大哥說,家裏一切都好,讓二哥不要掛心。家裏雖不知道二哥為何許久未歸,但知道二哥總有二哥的情由。近來天是益發冷了,大哥說,若是不宜上路,教二哥無需著急,不妨等一切妥當了再上路。有娘的話,急也不用急在這一時。至於衙門裏,樊家哥哥去過家裏了,大冷天兒的,老爺也生了懶意,也沒什麽大案,二哥可以放寬了心。”

  

  二哥聽我說完了這一番話,便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大哥也好?”

  

  我看了一眼二哥,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二哥像是有什麽話吞吐著沒說出來。既問了大哥,我便答道:“好。大哥的生意近來也不錯,天冷了,左鄰右舍都懶走動,就近在大哥的店裏買了。”

  

  二哥又點點頭,我看二哥一時無話,也不去問他,隻往他身邊又靠近了點兒。二哥瘦了,即使隔著衣服,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鼻子突地發酸,我趕忙使勁抽了抽,拿手蒙住——我不要再在二哥的麵前哭了。

  

  “小丫,”二哥忽然叫我,我趕忙伸開手半擋著臉,含混地“唔”了一聲,就怕二哥猜到我在忍淚心裏不好受。可這時候二哥心裏好像也塞著好多事兒,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怪樣子,隻是問道,“家裏人……都好嗎?”

  

  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二哥剛問了娘還問了大哥,這會兒怎麽又問起家裏人來?家裏不就那幾口人麽?除了……可是,二哥和她之間,明明……我瞥了一眼二哥,如果我真的是十來歲的小丫頭,或許我不會懂,可是,雖然我沒談過戀愛沒結過婚,但究竟也是兜轉了兩世,兩口子之間的不和諧,又是這樣近在身邊的,不可能感覺不到。

  

  我呆愣著沒有回答,二哥看了我一會兒,轉開頭,輕歎了一聲。我心裏猛顛了一下,然後就咕咚咕咚地往下沉。我怕二哥再歎氣,趕緊開口:“好!家裏人都好。嫂子對娘極好,得空了就陪娘說話,還常下廚給娘做好吃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二哥笑了笑,又默了好一陣,才開了口,聲音很低,似是對我的解釋,可淡寞的語調間,又像是有些恍惚不明的歉意:“夫妻之間,沒有什麽好不好的,既成了親,就是一家子,心就在一處了。”我聽二哥這麽說,不禁又愣了,因為二哥說的這番話,也因為,二哥言語之間,仿佛我不再是小丫頭片子一個,竟像是看到了我心裏那個活了兩世的自己……

  

  正在我心神不定的時候,二哥忽然拉著我站了起來,推我道:“已經很晚了,還不去睡嗎?回房去吧,若是在家裏,娘又該說了。”

  

  我仰臉衝著二哥傻笑,也不知是什麽原因作祟,此番是笑得比往常更傻一點。二哥喚了一聲,便有丫鬟走了進來,又像來時似的,擁著我離開了。

  

  一夜好睡,單雄信這個綠林總瓢把子真不是白當的。一間客房,棉被是簇新的,被麵是錦緞的,帳子是蛟綃的,枕頭裏縫的是上好的新茶嫩葉,睡在上頭一股清香,別提有多舒服了。晚上夢到了上輩子廣告裏吹得很玄乎的薰衣草,早上醒來想了想,大概薰衣草的效果還比不上這綠色純天然的嫩茶葉。

  

  丫鬟們替我洗臉梳頭換衣服。單雄信家的丫鬟真多,從昨天到今天,在我麵前轉來轉去的大概就有十多個,弄得我都不敢問名字,怕萬一搞混了,索性“這位姐姐”“那位姐姐”地混著。

  

  梳洗完畢,早飯已送了上來,我等了一會兒不見要等的那個人,拉著丫鬟問:“我二哥呢?”

  

  那個丫鬟極有規矩地先行了禮,才答道:“二老爺一早就和秦爺去東跨院賞花了,怕是還有一陣才得回。姑娘可要先用膳?”

  

  我不由得皺眉,這一大早的,賞花?又想起昨晚的事,這個單雄信,肯定是拿著賞花當借口,又拉二哥去談他的誰可用誰不可用了。

  

  我走到桌邊,撿了一塊赤豆糯米豆沙餡的糕,往嘴裏一塞,叼著就去拿鐧,走幾步,咬一口,等我走到院子裏,一塊糕也沒剩多少了。我提著鐧,擺好架勢練起來。我不想一個人吃早飯,還不如先練幾趟鐧等二哥來了一起吃。

  

  在院子裏練了好一陣,才終於把二哥給等來了,不過,來的並不隻二哥一人,單雄信、謝映登、王伯當,都來了。

  

  我迎上去,二哥隻看著我笑,倒是單雄信先開了腔:“秦姑娘果然還未曾用膳,難怪秦二哥要著急趕回來!”

  

  我有些懊惱,在單雄信家,吃的喝的住的那是樣樣都好得沒話說,可就是和二哥相處的時間怎麽就縮水了。我低著頭,縮在二哥身邊進了屋。

  

  單雄信和二哥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百無聊賴地窩在邊上,雖然早就吃飽了,但仍捧著碟子搗騰,把下麵的糕翻到上麵,一塊一塊地疊起來,再推翻,伸長手指使勁摳出最底下那塊,咬一口,嚼巴嚼巴,又放下。

  

  “噗”地一聲,就跟壺裏那水要開了似的。我抬頭一看,倆腦袋對著我,左邊一個謝映登,右邊一個王伯當。

  

  我拿手支著頭,使勁往一邊歪,瞅了那倆一眼,翻了個白眼。我很無聊,而且,也沒打算掩飾。

  

  又是一聲“噗”,我抿著嘴朝那個始作俑者王伯當拱了拱,剛想連眼睛也瞪了過去,忽聽謝映登在一旁笑著開了口:“秦姑娘初到潞州,秦二哥身子有恙,也不得陪秦姑娘遊玩。今日,我和三哥得空,若是秦姑娘喜歡,我們兄弟倆就陪姑娘四處逛逛可好?”

  

  謝映登這番話,我是一聽就來了精神,張嘴就想接上一句:“那敢情好啊!”卻被走過來的二哥接了過去:“舍妹年幼頑皮,為兄恐怕……”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神色不像是開玩笑,竟真的很有幾分擔憂。我禁不住撇撇嘴,有句話我跟二哥說了不下一千遍了: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啦!

  

  幸好謝映登立即打了包票:“二哥但請放心!”

  

  二哥的眼睛又甩到我這裏來了,一溜,又轉走了。衝王伯當和謝映登一拱手:“那就有勞二位賢弟了。”

  

  於是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兩手一甩就跟著王伯當和謝映登走了出去。我騎來的那匹從曆城雇的馬也不要了,自有單雄信府上的人帶了一溜馬來讓我挑。本來我私心裏是想要白的,我一直都是喜歡漂亮的大白馬的!可是馬夫一臉歉意地跟我說,莊子裏的幾匹白馬有的病了有的性子不好賣了,這幾天正好一匹白的也沒有。沒辦法,我隻好挑了一匹棗紅馬,備了鎦金鞍,手上掛著紮了好幾束紅纓子的馬鞭,蹬上馬鐙,也是頗為神氣。王伯當和謝映登也各自騎了馬,三個人一齊甩鞭,雄赳赳地就出了單雄信的二賢莊。

  

  騎著這麽精神的馬,我滿心裏就想著要先痛痛快快地跑一氣。於是三騎馬噠噠地出了城,沒上官道,從小徑繞了出去。小徑上僻靜無人,又是一路平川,跑得更是歡暢。

  

  一個上午,仗著這三騎馬的腳力,我們把潞州城外的山山水水亭亭橋橋遊了大半。到了中午,肚子餓了,王伯當在路邊的一家小酒鋪子下了馬,沽了些酒,卻並不去裏頭坐著,重又上了馬,一路小跑,從山路繞上了半山腰,在一個小亭子前住了馬。

  

  我翻身跳下馬,學著他倆的樣子,把馬兒拉到道邊,隨便找了棵樹,勾著韁繩鬆鬆地係了係,回身進了亭子。

  

  路邊買的酒,再加上從莊子裏帶出來的糕點,這一桌子,也是頗為豐盛。我正餓了,毫不客氣地伸開雙手狼吞虎咽起來。

  

  “嗯嗬……”

  

  一聲咳嗽,我戀戀不舍地從糕點間抬起頭。是謝映登,他並沒有吃,隻拿一隻手微微擋著嘴,臉雖朝著我的方向,眼睛卻是垂下的,不肯和我觸著目光。

  

  “嗯?”我斜眼瞧他,拿眼神跟他說:咋了?別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民以食為天,小謝弟弟!和他處了這半日,我開始偷偷叫他小謝弟弟,昨天初見麵時還不敢就把他當作少年,可是,現在看來,這個孩子——我都開始叫他孩子了——就是一個五好少年。喏喏,看!小謝弟弟臉又紅了,這個孩子,每回我跟他說話,還沒上兩句,這孩子的臉就好賽蘋果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小謝弟弟輕輕悄悄地說出這麽幾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立馬蔫了。第一眼的印象,雖常是錯誤的多,但關鍵的部分卻通常是正確的,就比如小謝弟弟的眼睛,被他那麽一瞧,我明知他是在笑我,竟也氣不出來了。

  

  好在他那雙眼睛總是垂下的時候居多,說完了話,那被我比作金剛鑽的目光又沉下了。我立即生了懈怠,抱著手臂打量小謝弟弟,依舊紅彤彤的一張臉,一手垂著,另一隻手有些拘束地扳著腰帶。我大大咧咧地一甩袖子,抓過一塊糯米糕,把嘴張得恁大,還要“啊嗚”一口咬下去,一邊拿眼睛斜他,這才算是報了仇!

  

  酒足飯飽,收拾收拾歸整歸整,三個人又打算騎馬上路了。我吃得高興,他倆都走在前頭,跟在後麵可瞧不見那雙眼睛,一時忘形,竟把我的隱秘稱呼給叫了出來:“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啊,小謝弟弟?”

  

  我這一聲,前頭那兩人全都轉回了身,小謝弟弟那雙眼睛,晶亮亮地瞧在我的臉上,我從扁嘴巴眨眼睛到縮脖子,險些就要撐不住朝後退了……不想小謝弟弟關鍵時刻饒了我一程,點了點頭道:“過了午,城裏的市集很有些意思,秦姑娘不妨去看看。”

  

  我趕緊稱好,急著步子先避過了這個亮眼睛的孩子,跑去拉馬。一路無話,快下山時,要穿過一片密林子,我的馬被斜枝擋了一下,落在了後頭。我出來時太過興奮,鐧劍一樣都沒帶,正有些著急,忽地一個人影已到了我的側旁,嗆啷一聲,佩劍出鞘,擋路的樹枝已斷作了幾截落到了地上。我抬眼一看,小謝弟弟已收了劍等我,我剛想道聲謝,忽聽他的聲音到了耳邊:“請秦姑娘恕謝某無禮,敢問姑娘的生辰。”

  

  籲!我在心裏小驚了一下,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哪!可這哪能難道我呀!我兩眼望天,張嘴就把二哥的生辰報了出去,心裏想著,反正我都快四十的人了,借用一下二哥比我年長的那七歲也不為過吧。

  

  小謝弟弟竟也沒說話,不懷疑也不驚訝,本來一切都挺好的,可是……他的眼睛又在瞧我了……目光極淡,臉上一派的平靜。然而,他雖是這般,我心裏卻狠命地打起鼓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他仍是那樣看著我。我到底是捱不過去,老實招了……

  

  他也沒回答,隻是撥轉了馬頭繼續往前走。我心裏頭仍是沒尋到著落,要想在後頭叫他一聲,不料一張嘴竟又是“小謝弟弟”……我嚇了一跳,怕他拿事實跟我辯駁。卻不料等了半天也沒見他說話,我加了一鞭趕上去,仍不見他有什麽反應,可我卻從側邊依稀看到了他臉上的一個悄然的笑。



第十三章

  遊街巷偏遇險情 亂心緒初逢危機

  我跟著王伯當和謝映登回到潞州城,大街小巷一轉,果然是好玩的不少!大大小小的集市,賣什麽的都有。一路逛去,我對胭脂花粉綾羅綢緞沒甚興趣,卻對琳琅滿目的小吃垂涎欲滴。偏那兩人和我不是同路的,紅豔豔的糖葫蘆、香味四溢的羊肉串、撒了嫩綠香菜的麵條……那兩人竟是連瞧都不舍得瞧一眼,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可把跟在後頭的我給急壞了——好吧,我是剛吃了午飯,而且吃得挺飽……可是!不是有句話嘛,肚子飽了眼睛還沒飽哪!我忍了有小半晌,終於決定在沉默中爆發了!我趕了幾步到了那兩人的頭裏,擋在一個糖葫蘆攤前就再不肯挪窩了。

  

  王伯當有好半天沒說話了,這會兒對我道:“秦姑娘,過了前麵的巷子就是十裏鋪,每年中秋月半,商販攤鋪能綿延十裏,便是現在平常時節,也是極熱鬧的地方,既已到了這裏,不妨去看看。”

  

  幾年前,我最後一次和王伯當見麵,倔強地強著他稱了我一聲“小瑤”,如今事過境遷,一聲“秦姑娘”不由得讓我有些泄氣。低低地“嗯”了一聲,腳下卻沒有動。

  

  “要一根。”

  

  我驚訝地抬起眼睛,正瞧見王伯當將幾枚銅幣交給賣糖葫蘆的婦人。那位大娘拔下了一根要交給他,他卻閃身往旁一讓,沒有去接。我瞧了他一眼,自己上前接下了糖葫蘆,舔一口,酸酸甜甜的,那糖葫蘆外頭裹著的糖衣,像是比曆城賣的還要厚。

  

  糖葫蘆在手,我心滿意足地跟著那兩人往前走,還沒等走到十裏鋪,我的注意力已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

  

  還記得和魏老道進城時看到的那幢拿長匹紅綢裝飾的房子麽?說真的,我是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現在又看到了它的話……

  

  今天天氣好,又加著是剛過了午,日頭正正地照著,那紅綢更是顯出三分新鮮七分嬌豔來。

  

  我走到樓下流連,踮起腳尖想看清二樓上懸著的匾額,可惜匾額太高,牆上、頂上、陽台上掛的紅燈籠又多,匾上的字根本就看不清。

  

  我還在徘徊,忽地聽到一聲“秦姑娘”,從前頭傳來,像是還隔著不少許路。我抬頭一看,不得了,那兩人竟已走到了十來步開外,王伯當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總算小謝弟弟停了步回轉頭來叫了我一聲。我一看這情形,得,啥念頭都甭轉了,趕緊走吧……

  

  不一刻,到了十裏鋪,我跟著王伯當和謝映登轉悠開了。這兩人明顯一副公子哥兒的派頭,哪兒有好吃的、好玩的,那是門兒清,還要挑肥揀瘦,什麽品茶必去老德坊,聽戲少不了歸雁樓,要論雅句聯詩,那是非得鶴爽齋不可啊!

  

  三個人轉了一下午,名堂就不帶重樣的!玩得那叫一個盡興!下了綴芳橋,我正積極響應小謝弟弟的提議,要雇個船遊遊這尋芳河,忽見上遊口上一群人亂了起來。

  

  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人群裏突地傳來了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救人啊!!!”

  

  我嚇了一跳,腳下蓄了大力,剛要往前衝,就見我身旁一左一右兩道黑影,“嗖”!“嗖”!早已沒入了前頭的人群中。我趕忙緊了步子趕上去,那兩人正好給我開了路,我跟在他倆後頭,雖是個子小吃了虧,也算順當地擠了進去。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個人,正跪在地上,一雙手上上下下、翻翻覆覆地撕扯著揉搓著。衣服已是破了,露出了半條胳膊,那皮膚的顏色卻是根本辨不出了。頭發亂蓬蓬的,但隱約還能認出是個盤髻,這……是個女子吧……

  

  身前那兩人沒有一個說話,也不見動彈,都是背對著我,瞧不見麵上的神情,可我猜,八成是和我一樣,多少被震得有些懵。

  

  那女子忽地挺起了身,雙手本來是不知如何著落的,這一刻,卻明明白白地向左前方點著,頭抬了抬,一張臉讓我禁不住心下一寒。那臉上,灰、土、塵、泥……隻那雙眼下被淚洗出了模糊的淺色,卻時刻因著無處不在的灰黑侵染調和,終是暈化了……

  

  她的脖子慢慢直了起來,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我再一次聽到了先前的那個聲音:“救人啊!”不似剛才的響亮,嗓音中無法抑止的氣弱和喑啞,卻教人的心猛地抽緊了。

  

  聽她這一聲喊,我才像是略微回過了些神,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聲驚呼連我都沒能壓住——一個人!正時沉時浮地在水裏拚命地撲騰!

  

  我手一抖,往左旁一斜就扯住了一領衣袖,“王——”我心緒很亂,突地衝出口的竟是這樣一個字。

  

  我看見左旁那人轉過了頭,清秀的臉此刻卻是僵硬地繃緊了,下垂的嘴角磐石般堅毅而酷烈,眼裏的冰冷像是凍結了所有的感情,我卻從中讀出了少有的怒火。

  

  一隻手輕輕按了按我攢緊的拳頭,與我自己的相反,那一隻手,就連指尖都是有力而穩定的。受到那番鎮靜的感染,我的心略定了定,緊扯著袖子的拳頭也鬆開了。他又深看了我一眼,一個箭步就往河邊衝去。

  

  沒想到,王伯當剛衝出兩步,一隊短打扮,卻將胸背都袒露在外的健壯男子,各持棍棒,攔在了他的麵前。盡管有這樣的阻礙,王伯當卻並沒有停下步子,相反,他緊趕了幾步,身形兀地拔高,騰空竄起,堪堪避過壯漢們迅速收攏的包圍圈,在空中滑出一大步,繼續朝河邊撲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到達河邊時,淺灘處竟忽地升起了一道漁網,王伯當身在半空,前力將盡,後力難繼,他隻能抽出佩劍,使勁搗向漁網。不料那漁網竟非比尋常的結實,寶劍未能斬斷漁網,卻被盤錯的漁網纏住,掛在了網線上。

  

  王伯當險象環生,我的心也懸在了嗓子眼,忽聽我身後有人在議論,原來我們眼前的這一幕並不是行人偶然落水,竟是盤踞江河的船幫尋仇滋事,圍觀者雖不平,卻也不敢出頭,不想被我們三個不明就裏的人碰上了。

  

  我一聽這話,著實地起了急,瞅準了前頭那隊壯漢還在愣神,加緊了幾步,從側旁竄了過去,恰巧王伯當失了劍,卻借著那一股網線反彈之力,躲過了逼近的漁網,退了下來,正好和我並排。

  

  情況非常不妙,王伯當沒了兵器,我是根本就沒帶,而前頭的漁網後頭的壯漢都是各有家夥的。我瞥了一眼王伯當,隻見他微蹙著眉,沉著臉,一聲呼哨,亮得極是幹脆果斷。我眼剛一錯,河邊已有了“撲通”入水之聲,是謝映登!那夥人光注意了我們,不防小謝弟弟早利索地竄下河救人去了。

  

  那夥人顯然有些亂,那張漁網分明是想收了重去兜小謝弟弟,可我們哪會這麽輕易就讓他們走,我拉開了架勢,剛想上去招呼,不想王伯當比我快了一步,駢指如刀,早已切準了漁網的幾處節點,卸了拉網的力。

  

  好吧,我轉過身,既然王伯當對付了前頭,那麽我就預備和他背靠背,後邊這排壯漢,要贏,我是肯定沒有把握的,但擋上一擋總還可以。我牙一咬,拳頭一緊,蹬著步子就衝了上去。

  

  左邊一棍,我胳膊一檔,右邊一棒,我伸拳一格,又來一根,我右手一扭一反,兜著棒順勢就架住了……秦家不重拳法,但我也是名家之後,拳腳也是很有章法的!——啊呀不好!又有一棒子當頭來了!我左邊擋著棍子右邊拖著一根架著一根,沒法子,眼睛一閉,頭一歪,把左邊肩膀頂了上去,避開了頭,撐死了肩膀挨一棍,往常跟大哥二哥練武,也常挨鐧,我心裏有數,死不了的!

  

  “嘭”這是硬物挨著了肉體的聲音,嗯,我知道是挨上了,看吧,我果然沒死。我想著,睜開眼睛——

  

  “啊!!!——”

  

  我不尖叫的,真的!我若要尖叫,這輩子出生那天就好都叫完了。可是,為什麽那些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呢?……

  

  有一個人擋在我麵前,右手舉著,胳膊和小臂正好呈標準的直角,那一棒就頂在他的小臂上,好半晌都沒人動彈,也沒人吱聲。我傻愣愣地站著不動,死盯著小臂和棒子交點的眼睛卻看到了緩緩地、一絲一絲地滲出的紅,耳朵是遲了幾秒才聽到“滴答”的聲響的,隻有這一聲,可等我低下眼睛,地下卻已紅了一大片。人,竟有這樣多的血……?

  

  王伯當縮回了手,手臂一垂下,那血更是沒命地往外噴。我心裏一抽一抽地空了,手再怎麽攢緊,手心也是冰涼的,眼前一陣模糊,腳下有些軟,那步子卻已是狠狠地蹬上了,身子便往前撲去。不料,他卻伸出手,擋住了我,是鮮血淋漓的右臂,他動作快了些,血濺了出來,有幾滴染紅了我的衣襟。我低頭看著那紅點,接連的“呯”“嘭”聲已響了起來,他竟隻用一隻完好的左手,攪進了那些壯漢的棍棒圈。

  

  拚殺鬥狠,步下免不了有竄躍騰挪,可是,無論他是進是退,那一隻右手,始終伸開擋在我的麵前。我有心想要推開上前,可是,看見那滿目的鮮紅,我的一切動作都遲緩了起來,腦子裏禁不住翻來覆去地想,我若推開他,他會更痛嗎?那血會流得更狠嗎?……

  

  “三哥!”一聲喊和著飛竄的人影突進了包圍圈,那聲音依舊是往日一般的清亮,但是那急促高亢的語調顯然帶著焦迫的狠意。“嗆啷”一聲,謝映登長劍出鞘,裹挾著絲絲寒氣,那一番銳不可當的氣勢,已教那些棍棒漢們先行怯了。

  

  王伯當得此力助,如虎添翼,那些壯漢節節敗退,再沒有了剛才呲牙咧嘴的凶狠勢頭。

  

  身後忽然又起了喝聲,我轉頭一看,剛才被王伯當打退的漁網竟又豎了起來,似是想要援助棍棒漢,挽回頹勢。我咬著牙竄了上去,腳尖一點,身形騰起,我早早地伸長了手臂去夠王伯當遺下的劍,心裏有了盤算,雙手握著劍,卻並不使力拔出,而是狠狠地連旋帶攪了起來。那漁網經得起劍鋒,卻經不起這般圓轉之力,左纏右繞,亂成了一團。

  

  這些人本就在苦苦支撐,再經此一擊,發一聲喊,丟棍棄網,不一刻已逃得不見了蹤影。

  

  被救的是一對打漁的夫婦,兩人對我們自是千恩萬謝。可我們記掛著王伯當的傷,寬慰了他們幾句,小謝弟弟扶著王伯當,上馬便往醫館奔去。

  

  所幸王伯當傷雖重,但他素性練武,抗擊打的功力是絕不比擊打的功力差的。用了上好的金瘡藥,細細地包紮了,小謝弟弟便執意要先送我回二賢莊,我拗不過他們,隻得先回了單府。

  

  就憑單雄信在這潞州城的神通,二哥早已得著了消息,臉上的焦急和憂心雖是被他強壓著隻餘下了隱約的痕跡,但我仍察覺了那雙眼睛一直在切切地看我,從上到下,由左及右,不放過一絲半毫。我便故意走跑竄跳要教二哥放心,好一會兒,二哥才終於肯把目光收回去了。

  

  王謝二人先告辭了,單雄信也回了他獨用的那座跨院。我有些心虛,不想果是被二哥說中了,我還真是給那兩人添了麻煩,一想到這兒,我便又開始心煩意亂起來。不料這一回,二哥卻是什麽話都沒說,隻囑咐我早些歇息,別說責備,連個重眼色我都沒見著。

  

  依著二哥的話早早地上了床,我也是累了,眼一闔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醒來時,四周一團漆黑,正是夜半時分,我卻不願意再睡,夢裏都是一片一片斑駁的血跡和那一雙堅定果決的眼睛。

  

  從那天起,一連幾日,我都沒有離開過二賢莊。王伯當和謝映登都沒有再來過莊子,我知道王伯當的傷,不養個十天半月,他的行動總是不能自如的。想到王伯當,我經常免不了地失神,一時半刻間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鮮血模糊的手臂影子忽虛忽實,總在我麵前晃動,那寒氣便從腳心一直升了起來,直到我的手心涼得沒有了一絲溫度,撫在胸口,也不知是因著麻木還是哆嗦,我竟感覺不到心跳。

  

  二哥去會單雄信的次數顯然少了,默默陪著我的時候居多。我坐在窗口,他便倚在書案邊上看我。我分明知道二哥在擔心我,我不想讓他擔心,可是,我已經控製不住……

  

  那一日,二賢莊的馬廄終於來了一匹白馬,二哥知道我喜歡,便拉著我要去試馬。這天天氣也好,二哥興頭極高,我也來了些興致。馬房備好了馬,我不知為什麽,臨去時還特意帶上了鐧。上了馬背又下意識地查了查鞍側雙鐧是不是掛好了。二哥也已上了馬,沒想到快到莊子門口時,單雄信攔下了二哥,悄語幾句,二哥便滿麵難色地下了馬。

  

  我知道單雄信必是有要事,然而二哥不去,我這幾日原本就懶,心裏也就不想去了。可瞥了眼二哥的臉色,那“不去”的話我便再沒有說。今日我若不出門,非把二哥擔心死不可。

  

  我一個人到了街上,略轉了轉,那強打的精神早耗沒了。忽然瞧見路邊有個賣糖葫蘆的攤兒,不知不覺就走了過去,摸了幾個銅子兒,拔下一根糖葫蘆。

  

  我一手牽馬,一手舉著糖葫蘆,步子邁得比蝸牛還慢。一步一蹭,停下來,舔一口糖葫蘆。我想,這潞州的糖葫蘆,永遠有曆城糖葫蘆及不上的味道了。

  

  行了一程,忽然又瞧見了那棟扯滿紅綢的高樓,我看了一眼,打點自己與從前大不相同的心境,不覺失笑起來。原來那所謂童心,來得那般容易,去時也就是如此輕巧,隻留下沉甸甸的心緒和腳步。

  

  “那不是秦姑娘麽?”

  

  一聲熟悉的呼喊,教我猛地刹住了腳步——謝映登!趕緊回身,竟看到了另一個身影。這些天,這個人影一直在我眼前沉浮,可現在陡然見著了他,竟忽然覺得陌生似的,訝然愣住了神。

  

  他的臉色仍是白,不隻是白,還有一層青隱隱地透了出來,我知道這是因為那天失血太多。這本不是件好事,可這片青白在他的臉上,卻教那整張麵容都更顯出一番不似凡間的出塵超逸和淡然。我刻意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直直地下垂著,袖口下還可以見著包紮傷口的雪綢長帶,右手五指僵硬地維持著一種別扭的半張開姿勢,不時有一陣輕微的痙攣從指尖傳至指腹,又及掌心,引得整個右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每逢此時,他那入鬢的劍眉就會聳起,徒勞地想要恢複右手的穩定,卻總是無可奈何。我看著那手,突然覺得,那顫動仿佛就這樣隔空傳到了我的心裏,心尖兒上的戰栗,教我整個身子忽冷忽熱地苦受煎熬。

  

  “秦姑娘。”他沒有抱拳,隻點了下頭,微躬了躬身。我一直瞧著他,盼著他慣常的淡笑,可是他沒有,莫說笑容,就連他的眼底,我都沒能找到一絲歡愉。

  

  我低了頭,悄悄打量他。他緩緩走開了幾步,也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他與我之間的距離被拉開了。

  

  我的心裏忽地湧起一陣懊惱,既然他已經能走能動,在和好友遊街閑步,為什麽,他沒有來二賢莊?

  

  這太可笑了,我知道。即使他好了,為什麽又要來二賢莊呢?縱然二賢莊有他的兩個好友,也不過幾天前他剛去探望過,又有什麽必要傷還未痊愈就急急趕去呢?——我明白,這很荒唐,也很沒道理,可是,我仍舊覺得懊惱……

  

  一聲輕嗽,三人之間,良久無語,小謝弟弟已急急地開了口:“天色不早了,秦姑娘也還沒用飯吧?不如今天就讓我們兄弟倆做個東,相邀秦姑娘嚐嚐潞州風味。”

  

  我抬頭,瞧了一眼小謝弟弟,那個孩子分明為難,卻硬扯起一臉的笑,隻有那雙眼睛有些閃爍,也不知是在避著我,還是在避著他身旁那人。

  

  我終究還是禁不住,目光斜了斜,與旁側那人一觸,心頭就突突地跳個不停,我趕忙又把目光移開,飄來轉去,急慌慌地找個可以著眼的目標。我知道小謝弟弟在等我的回答,這麽久不說話,豈不是讓他尷尬。我越發著急,伸手隨意一指,嘴裏道:“那敢情好。我倒想想嚐嚐那一家的手藝呢!”

  

  我沒有轉眼,卻忽地發現小謝弟弟的神色有些變了,這才疑惑地轉頭去看,是——那一家……那棟扯滿紅綢到處懸著燈籠的兩層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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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14-20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06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38:3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21-28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03002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1:43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29-36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0808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6:10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37-43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3753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49:2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44-58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7722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1:55:43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59-::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91617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2:01

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146608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09:54

回複: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蕭湉 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260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4:57

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51 bytes) () 01/09/2009 postreply 12:28:54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熊窩窩- 給 熊窩窩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01/10/2009 postreply 19:49:34

好看, 謝謝分享 -毛兒- 給 毛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08:35:49

回複:最後一段居然貼不上,我,。。。 地址見內 -紅與- 給 紅與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0:21:38

實在抱歉, 後麵的實在貼不上, 原帖我也看不了了,不知道為什麽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1:14:04

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7942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21:05

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2312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5:43

回複:回複:我來試試接著貼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12978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39:09

暈,後麵還有好多,試了3遍都貼不上。誰來教教我怎麽貼呀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09 postreply 18:46:07

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逸風- 給 逸風 發送悄悄話 逸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0:40:18

回複:等著呢,誰給貼個完整的啊 -花木南- 給 花木南 發送悄悄話 (80 bytes) () 01/12/2009 postreply 17: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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