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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1)-- 柳蔭街的四合院

(2018-07-23 11:27:32) 下一個

第一章

瘦高的長著鷹鉤鼻子的段幹鉞坐在自家的堂屋裏,坐在一把高背黃花梨木明式太師椅上,那是一把祖傳的相當漂亮的椅子,加了綠色蝙蝠圖案的厚厚的靠墊。他的三五根頭發嵌在幾條黑色溝豁的頭皮上,他的麵龐正如他的姓氏一般,是一截鋸開帶皮的山榆樹幹,而他站立的姿勢恰如一隻高原上的禿鷲。他的泛黃而突兀的眼睛帶著幾分孤傲,帶著一絲凶狠,不是耄耋老人平常的慈祥之態。

院子裏春意盎然,一株四十年的梨樹把開滿白花的枝條伸到廊下,猶如江南園林的窗前一景。80年代的北京很少沙塵暴,晴朗的日子抬頭看見藍天白雲,而春天總是清麗而愛意融融的。

但是80年代的中國,改革開放剛剛興起,中國人還窮,拿供暖來說,到了3月15日暖氣走了,春寒料峭時節,屋裏冷得夠戧,活活把老爺子凍病了。段幹鉞咳嗽、發燒,一個星期躺在床上。兒子段幹玉山真是擔憂了,畢竟是高壽之人,身體虛弱。段幹玉山長著一條與父親同樣的鷹鉤鼻子,戴一副黑框寬邊眼鏡,比他的父親顯得溫柔和善。他為父親辭退一切社會活動,並謝絕來訪的客人。可是今天段幹鉞一定要起床,作家、藝術理論家黃苗子要來訪,他居然答應了。段幹玉山隻好把父親抱到客廳,放在太師椅上,並在他身上加一條毛毯。

矮小而精神矍鑠的黃苗子先生走進段幹家的客廳,他為了一份書稿前來拜訪老朋友,他們是五十年的老朋友——40年代之初,黃苗子即到西南聯大拜訪段幹鉞,而段幹玉山即是那一年在昆明出生的。

段幹玉山在一旁候茶。昨天有人送來今年的新茶,太湖邊的碧螺春。這茶是有客才吃的,平時段幹鉞吃老家的六安瓜片。

“段幹老,寄來的書稿寫得如何?”黃苗子品茗之後問道。“雖說印了大字,您老隻要翻一翻好了。”

“我統統看過了。”

一個月之前黃苗子寄來美籍華人曆史學家黃仁宇的文稿,名為《萬曆十五年》,黃苗子向中華書局推薦這部書稿,並邀請明史專家學界大佬段幹鉞寫序言。

“書寫得好看,”段幹鉞說道。“讀這個書像聽名票的戲——李世濟唱的很好的。”

段幹鉞年輕時候是京戲迷,他幼年生活在北平,聽過譚鑫培的戲,看著梅蘭芳、程硯秋、楊小樓、馬連良從登台到唱紅。他喜歡50年代的程派名伶李世濟,她是學醫的大學生,以票友身份下海。段幹玉山這樣想,老爺子既有稱讚又有譏諷,他是不肯為黃氏的書作序了。牆上掛的“仁者愛人”篆書即是苗子先生寫的。苗子本來不是書法家而是美術理論家,“文革”中蹲了幾年牢房竟然把字練好了。

“苗子,我這把年紀,要我為陌生人寫序嗎?”

“您老沒問題的。”

“你是申子年生人,我是甲辰年生人,與鄧大人同庚,今年85了!”

送走苗子,段幹老回到桌前繼續玩牌九,這是他每天下午的功課,玩玩手指,動動腦筋。在段幹玉山看來,父親越老脾氣越倔,他不想做的事情,別人拿他沒有辦法。

在段幹玉山的繼母沈南溪去世之後,段幹鉞的日子便大不如前了。沈南溪是1957年嫁到段幹家的,那一年玉山17歲,剛上高中,玉山叫她“沈阿姨”。玉山永遠不可能想到出身名門在美國留過學的女人會如此盡心竭力地侍候老爺子直到她自己死去。沈南溪的前夫在1955年被打成“胡風分子”而自殺,兩年後她來到段幹家,不久便是“反右運動”和三年大饑荒,段幹鉞雖然沒有打成“右派”,卻也是曆史界多年的批判對象,日子從來不好過。接著“文化大革命”,段幹鉞在秦城監獄蹲了六年。而這段時間沈南溪大半是在白洋澱的幹校度過的。回到北京以後,她是最稱職的主婦,每天拎菜籃子乘公共汽車全北京市買菜,並親自下廚。她做菜的手藝一時為圈裏人稱道,她盡心盡力服事老爺子的賢名更是廣為人知。她三年前死的,在段幹家30年沒有過幾天好日子,到了該過好日子的時候段幹鉞老了她自己也不行了。段幹鉞的臥室至今掛沈南溪的照片不掛玉山生母的照片,照片掛在大床的正上方。那是一張二戰勝利後從重慶回到上海在開開照相館拍的黑白照片,22歲的沈南溪穿一件蟬翼紗的月白旗袍,雙眼迷離,神色嬌羞,那水靈勁兒就像一株含苞欲放的白蘭花,似乎站在床前便聞到沁人的花香。可惜她在58歲上因心髒病離世,留下孤獨的段幹鉞。沈南溪離世前在複興醫院住了兩個月,兩個月裏,段幹鉞每天用毛筆給她寫一封信,有時幾十個字,有時一二百字,皆是問候關心之語,屬名“愛你的老頭子”。玉山和姐姐玉玦每天到醫院送飯送信,有時是安徽女傭小芹去送。玉山是工業大學老師,一次有課耽誤了送信,第二天送去兩封信,被段幹鉞一通斥罵。送走老妻段幹鉞叫小芹用沈南溪的紫花睡袍做一個三尺長的抱枕,每天抱著睡。一個八十餘歲老人,如此奇思妙想自我慰藉堪稱一絕。

段幹鉞抱殘守缺還在於他難以改變的惡習,這就是濃茶濃咖啡和香煙。80歲以後香煙抽得少了,依然不能斷絕。1967年“一月風暴”上海造反派奪權正是冬天,段幹鉞在“幹校”的大通鋪上抽煙燒起一把火,床鋪被褥燒個精光。真是作孽啊,害得十幾個“牛鬼蛇神”無地自容,白天照樣幹活,晚上在一堆爛木板上相互摟抱睡了一個星期。段幹鉞吃茶的方法沿襲少年時代上海大家庭的習慣,即從早上起一家人沏上一大罐釅釅的六安瓜片,一整天從大罐中取茶,兌上開水飲用。在炎熱的夏季,每天下午大罐中的茶已經餿壞,依然照飲不誤。喝濃咖啡的習慣是段幹鉞早年留學英國養成的習慣,早上兩杯,下午一杯。如今老了,早上隻一杯,下午茶卻是嚴格的規矩,咖啡配點心。玉山告訴小芹少放些咖啡豆,但是騙不過老爺子,淡咖啡他是不喝的,產自西印度群島的藍山咖啡是老頭子的最愛。

最要命的是段幹鉞諱疾忌醫的態度。他在牛棚裏犯了嚴重的痔瘡,嚴重到每天脫肛。段幹鉞想了一個辦法,用一寸寬的膠布做一個白十字,把肛門貼住。他的偉大發明使用了15年,免除許多疼痛,卻使大片皮膚潰爛壞死,在侄女段幹玉翎的堅持下,他才去了醫院。又過了幾年,他開始便血。大家叫他去醫院,他硬是不去,說便血是痔瘡犯了。這樣堅持了半年,直到段幹玉翎從美國回來。玉翎把伯父弄到醫院確診為直腸癌,立即做了手術——謝天謝地,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玉翎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難道大家的話都沒有道理嗎?在這座四合院裏,段幹鉞老爺子是絕對權威,他不聽兒子段幹玉山的話,也不聽女兒段幹玉玦的話。而沈南溪更是夫唱婦隨。段幹玉翎常年住紐約,她不回來的話,大事不就耽誤了嗎?

“我這個癌症病人,活八十多歲不錯了。”

段幹鉞是樂天知命的。

段幹玉山在大學教書,去年評上正教授,在48歲年齡。這同他的父親段幹鉞是不能相比的——段幹鉞28歲當北京大學教授了。段幹鉞搞曆史,而段幹玉山沒有子從父業,他學理工科,工業大學基礎課教研室的教員,同老頭子相比,實在沒有什麽出息。

段幹玉山一家同父親住在北京西城後海邊上的一座四合院裏,門前的小街叫做柳蔭街。在北京這座近千萬人口的大都市裏,後海一帶是極溫馨靜謐的街區。從段幹家小院走出二百步即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在中國近代史中,恭親王奕?是重要人物,他在“北京政變”、平定太平天國和洋務運動中卓有建樹。共產黨進城直到80年代初,恭王府是由軍隊占據的,總參謀部的幾位將軍甚至在花園裏修建小樓以為居所。幾年前軍隊撤出了,拆除小樓恢複原貌並辟為公園。柳蔭街向南三百米是前海西街,那條街著名的宅子為宋慶齡故居和郭沫若故居,宋慶齡故居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相府,郭沫若故居是乾隆朝宰相和珅的別院。在前海北沿、後海南沿一帶,包括前井胡同東煤廠胡同南官房胡同,50年代起住過兩個元帥五個政治局委員十幾個將軍,風水自然沒得說了。段幹家這一座三進帶跨院的房子算作“大四合”了,俗稱“大宅門”,建於同治年,是段幹鉞的父親在他七歲那年買下的,原來的房主是國子監祭酒一類不大不小的文官,官階從四品。那一年袁世凱稱帝,不久便遭天譴死去。段幹鉞的父親段幹寶貴原籍安徽宣城,祖上也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桂馥蘭薰,到了晚清仍是當地的望族。段幹寶貴早年留學日本,後來跟隨盛宣懷搞洋務,在大冶鐵廠做過襄理,以後在上海開辦小火輪公司,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灘最早的官僚資本家。八國聯軍進北京那一年,段幹寶貴娶了“滬上三傑”之一晚清大畫家任伯年的孫女為妻,生三子段幹鉞、段幹弩、段幹戟。段幹鉞七歲起就住在這幢四合院裏,其中有幾段時間,在英國留學的三年,到大西南避戰亂八年,“文革”在監獄六年在幹校六年,其餘時間他都住在這裏。共產黨進城後段幹家的房屋財產得以保留,包括上海南京無錫段幹家兄弟姐妹的房子,皆因段幹寶貴早年資助孫中山買軍火的功德得到共產黨的恩典。

段幹家四合院共有四個院子40間房,內院是七南七北的正房。三年前段幹玉翎花錢重新裝修,誰知房子修好女主人沈南溪撒手人寰。玉翎嫁給家道殷實的美籍華人,並在美國學習美術,如今是紐約著名時裝品牌拉夫勞倫的服裝設計師。玉翎三歲時候被伯父收養,她在這個四合院裏長大,這裏就是她的家。段幹鉞娶了沈南溪之後,撫養玉翎的責任便落到沈南溪身上,玉翎對於養父母的感情自不必說。她要把這座小院修繕一新,外裝飾依原建築格局,內裝飾是完全西式而現代的。東南角的巽門用黑油刷了五遍,沉著氣派。從巽門進來有一字影壁,上麵是筒瓦,中間是磚雕的“歲寒三友”, “玉棠富貴”。垂花門十分漂亮,簷口椽頭是藍綠色的,望木是紅色的,前簷正麵有錦文、花卉、博古圖案,兩邊倒垂的垂蓮柱頭更是雕飾得五彩繽紛。內院的正房和廂房有抄手遊廊相接,院內鋪磚墁甬道,一株梨樹,一株海棠,一架藤蘿,一口八尺的青石刻蝙蝠壽字紋金魚大缸。南正房是段幹老的客廳、臥室、書房,北正房是玉山一家四口。東廂是餐廳,還有玉翎的一個房間,始終留在那裏。西廂則是藏書室,前後四排頂到天花板的書櫃。在“文革”之前,段幹家的房子除了眼下的三進院子另有一座跨院,又稱藏書院。院子裏一幢二層藏書樓,玉山和玉翎小的時候在藏書樓二樓的窗口可以看見後海的水麵。藏書樓藏書六萬種其中線裝書7000卷,經過“文革”一場刼難,藏書損失大半,如今隻剩下西廂房裏兩萬冊書了。而東邊的跨院,被街道工廠占去,再也要不回來。玉翎的室內裝修,門窗地板全部更換,家電潔具全部是進口貨,總共花掉一萬二千美金,在80年代中期,所費也算不菲,也算是相當的孝心了。

送走老朋友黃苗子,段幹鉞覺得精神不錯,於是搖動手中的小銅鈴召喚小芹煮咖啡,一個星期沒有喝咖啡了。這銅鈴也是段幹玉翎買來的,老爺子不用高聲喊小芹了。玉山也要一杯咖啡,陪老爺子喝。

“玉山,薇紅最近怎麽樣了?”

薇紅是玉山的女兒,清華大學建築係二年級的學生,不住家裏而是住在學校。段幹鉞接著說道:

“玉玦說薇紅清明節到天安門給胡耀邦送花圈,有這個事嗎?”

“和同學一起去的。”

“學生們這樣搞,早晚鬧出事來。玉翎就要到家了嗎?”

玉翎回家是段幹鉞最高興的事情。

“是的,她明天上飛機。”

這天晚上段幹鉞又覺不適,沒有吃晚飯,並咳嗽不止。玉山要送醫院,老爺子不肯。第二天,段幹鉞叫玉山打電話叫姐姐玉玦過來,姐弟倆來到床前。段幹鉞顫顫巍巍地說道:

“我恐怕活不了多久——八六高壽,可以了。我那套全集編得差不多了,隻等排版。我叫他們把《賽金花遺事》放在第二卷第一篇。這篇文章批了我幾十年。我這個搞明史的,偶爾寫一篇清史,說我給賣國妓女樹碑立傳嘛,說我是賣國賊嘛!我死了以後,你們也沒有什麽難處。這個房子的手續已經辦好,是段幹家的財產無疑。還有些善本書,也值幾個錢。香港銅鑼灣的一幢房子,最少值五、六百萬,將來如何處置,你們自已決定。這些東西足夠你們和孫子輩生活了。最後,就是我的太公公那些畫作。玉山,你把箱子拿來!”

段幹鉞說到一半,姐弟倆一齊抺起眼淚。聽到吩咐,段幹玉山到西廂房上了大鎖的書櫃拿來一隻皮箱,這隻舊皮箱是40年前段幹鉞在英國買的,裝的是祖傳的任伯年畫作,一共一百張,最多的是人物畫,其次是花鳥畫。任伯年是清末大畫家,“清末三傑”之首。徐悲鴻氏對任伯年十分推崇,他說任伯年是仇十洲之後四百年間中國畫第一人,並為任伯年寫傳記,畫油畫肖像。段幹玉山的祖母之所以嫁給段幹寶貴,是因為段幹寶貴跟著盛宣懷搞洋務,成為滬上精英人物。在“文革”初期,為了保全這些畫作,段幹鉞特別叫兒子把皮箱送到南京的二叔家。如今,曆盡劫波的畫作應是段幹家一筆不小的財富。前些時吳冠中一幅《高昌遺址》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拍出184萬港幣,任伯年的精品不也要賣這個價錢嗎?

段幹鉞叫玉山打開幾幅畫,看一看。畫作是一百年前的原樣子,沒有裝裱過,也沒有托襯過。玉山打開幾張人物畫,一張“小紅低唱”,一張“麻姑獻壽”,一張“秦瓊盜馬”,一張“鍾馗醉酒”,色彩豐富,人物栩栩如生。老爺子點點頭,說道:

“太公公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少年隨他父親學畫,青年時代參加太平軍,是大旗手,‘戰時麾之,以為前驅’。長毛造反不是什麽好事情,太公公仍然是英雄人物。太平軍戰敗,他回到浙江蕭山老家專攻繪畫,很快成名。1895年甲午之戰中國戰敗那一年,太公公在上海開個人畫展,是中國美術史上第一個現代畫展。可惜他隻活五十幾歲,是抽鴉片傷了元氣。造反、成名、抽鴉片,他就是那個時代的曆史,那個時代的英雄。再說這一百張畫作,我看就留給玉翎吧——玉翎不需要什麽錢,但是她學美術,算我最後一點心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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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和聲悠揚 回複 悄悄話 不久前剛剛拜讀了大作《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又等來期待已久的《愛之殤》。讀過第一章已經被作品的時代感感染。
黑貝王妃 回複 悄悄話 大作,佩服,跟讀!故事有很多我熟悉的,黃苗子與家人很熟;我在後海長大;讀書的地方離柳蔭街不遠;小學同學一半住前海西街;中學每天路過郭沫若故居...不過宋慶齡故居的確不在這一帶,過了銀錠橋往西沿河邊走才是。
越吃越蒙山人 回複 悄悄話 估計又是一部內涵文筆俱佳的大作。不過好像對後海一帶描述有的不確切,讓我這個準確強迫症有點難受。柳蔭街跨湖往北是宋慶齡原來住的那條街,郭沫若也不是住在那條街上,郭的故居是在柳蔭街的東南麵,胡同的名字忘了。
不過這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隻看了這一章,就深感我輩的差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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