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之殤(61)-- 尾聲

(2019-05-06 16:10:58) 下一個

1989年8月的一天,晚上,陸遠征坐在華子衿的客廳裏。蔣乃迪領桃桃去補課,華子衿則動手煮咖啡。

“六四”之後,陸遠征悲涼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當局在全國範圍內搞了一個清理運動,類似於大革命期間所謂“清理階級隊伍”,在共產黨內部人人過關。當然,這樣的運動比起毛澤東時代,威力和效果已大大地減弱了。在藍鋼,由於有湯萬銘掌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護學潮中的積極分子,所謂的運動也便成了過場戲。隻是有一個藍鋼工人的子弟,北京大學學生,北京“高自聯”執委,是在公安部的通緝名單上。六四後他跑回藍嶼,藏在北芒山的鄉間,終於被藍嶼的警察捉拿歸案。當然,在藍鋼的領導班子中,陸遠征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因為他的母親喬南是著名的“精英人物”,也在全國通緝的名單之中——可是她跑到美國去了。在七月份召開的藍鋼“黨代會”上,最初的黨委委員候選人名單中有陸遠征的名字,被湯萬銘劃掉了,而陸遠征的副總經理照當不誤。不管怎麽說,“六四”屠殺的陰影一直集鬱在陸遠征的心頭,就像段幹老的詩:“風蕭蕭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憂國運之將危兮,氣交憤於胸臆。”新中國建立之後最好的十年在滴血的黑夜裏結束了,所謂民主化的進程,所謂政治體製改革,也便劃上了句號。陸遠征的感覺,似乎是一個時代結束了。

比起陸遠征,華子衿卻是豁達放浪之人,他先是到海南三亞參加“筆會”,隨後悠哉遊哉地出國了,隨作家代表團訪問了東南亞諸國。他帶回了印尼爪哇島出產的著名的“貓屎咖啡”,請遠征品嚐。遠征沒聽說過此種咖啡,咖啡豆從暹羅貓的肚子裏拉出來,起到發酵作用,真是聞所未聞。華子衿走了,陸遠征一個月多沒有到同泰街來了。

陸遠征端起咖啡杯說道:

“子衿,你到藍嶼這麽多年,搬了三次家。70年代你到藍嶼後第一次分到房子,在棋子街,我到你家拜訪,趕上了大事。那一次是偉大領袖逝世,我進了你的門就說:解凍了。你回答說:‘解凍’是愛倫堡一篇小說的名字。說這個話,十幾年過去了,卻像發生在眼前的事兒。”

華子衿說道:

“對,我記得。愛倫堡是有勇氣的人,叫人佩服。在50年代初蘇聯發生了‘猶太醫生事件’,有人指控有猶太醫生給政治局委員下毒,於是貝利亞抓了許多人。愛倫堡是猶太人,他義憤填膺,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抗議對猶太人的迫害。寫完信愛倫堡坐在家裏等貝利亞來抓他。可是等了幾天,意外發生了:沒有人來抓他,斯大林死了。”

“你說到斯大林的死,那時我們剛上小學。而毛澤東逝世,八億中國人舉行了人類曆史上空前規模的哀悼活動,全國搭建了無數的靈堂,五次三番地祭拜,每個人都要去哭靈。”

華子衿把咖啡壺拿到遠征的麵前:

“再來一杯?這叫貓屎,別處喝不到啊——且說山西萬榮有一家農戶正趕上娶媳婦,豬肉豆腐蔬菜都買好了,忽聽到萬歲爺駕崩。那時沒有冰箱,鄉下人買這點食物不容易,不能讓東西壞了啊,隻好硬著頭皮辦喜事。婚禮之後公安局來了,抓走這家的父子二人。文革中抓了人要遊街示眾,胸前掛一個牌子寫上罪名。可是寫什麽罪名呢?有說叫‘隨便娛樂罪’,有說叫‘破壞悲痛罪’,有說叫‘傷天害理罪’,警察們都覺得不合適。最後大家說政委文化水平高,就叫政委定吧!政委拍拍腦袋想出個詞兒,果然不負眾望——‘幸災樂禍罪’。哈哈哈,這是當年的段子。”

遠征說道:

“‘六四’過去兩個多月了,‘紅色恐怖’再一次籠罩全國。鄧小平接見戒嚴部隊師以上軍官,大加讚揚,卻對上千被屠殺的學生和市民不表示一點點歉意。動亂、暴徒、鎮壓,這就是他的邏輯。”

“是啊,人類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學潮就這樣結束了,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數為400餘人,這當然不是真實的數字。我在香港看到很多報導和照片,包括坦克車碾壓學生的照片,相當慘烈!侯德健說廣場上沒有死人,他說的不對,廣場上確實開了槍,死了人,也有帳篷裏的學生被坦克碾死。當然死人最多的地方是五棵鬆、木樨地,遠征,就是複興醫院附近,就是段幹薇紅被打死的地方。你是屠殺的親曆者,當然會有更真實的感受。有人估計整個事件的死亡人數在1500人至2000人之間,這在人類曆史上是鮮有的。有一張照片:一個男子站在數十輛坦克麵前,照片登上世界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名叫王維林的硬漢被稱作‘坦克英雄’。‘六四’以後香港鬧得厲害,搞了最大規模的遊行,積極救助逃亡人士。但是在一片驚濤駭浪之後,真理依然存在,人性依然存在。我要問你的是,現在喬南阿姨怎麽樣了。”

“母親來過三次電話。第一次是她和玉翎到達紐約之後。她在玉翎家裏住了十幾天,星雲大師派人把她接到洛杉磯了。”

“星雲大師?你是說台灣的和尚?”

“對。母親和星雲是揚州同鄉,他們互稱姐弟。星雲和尚在台灣名氣很大,在大陸鮮為人知。母親在《開發》雜誌上寫了一篇專訪,並請胡啟立先生接見了星雲,使他在大陸打開了局麵。去年是鑒真和尚誕辰1300年,紀念活動在揚州舉行,母親和星雲大師一同參加了。星雲的佛教事業在美國搞得很火,紐約洛杉磯都有寺院。洛杉磯的西來寺是新建的,那裏收留了幾十個民運人士。母親飛抵洛杉磯那天,星雲大師親自到機場迎接,老淚縱橫。”

“星雲在台灣很有名,在海外華人圈也是人中翹楚,在宗教方麵幾乎代表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星雲在美國有不少知識界的朋友,唐德剛、餘英時、包柏漪都是他的朋友。”

“母親不可能在西來寺一直住下去,也不可能一直依靠星雲大師的接濟生活。她準備接受某個大學的客座教授頭銜,在兩三年內獲得生活來源。我有一個同學叫特木爾,蒙古族,分配到青海的冷湖。畢業20年我們沒有見過麵,也沒有聯係過。一天母親來電話,說是有一個叫特木爾的同學,給她寄來一萬美金。特木爾在明尼阿波利斯的一所大學教普通物理,生活並不富裕。他的太太也是清華的,江西妹子。”

“你和喬南阿姨可以隨意通電話嗎?”

“打電話還是可以的。母親沒有接受特木爾的贈金,給他退回去了。”

華子衿點起了香煙,吸了一大口說道:

“你這個蒙古同學真情可感啊!有多少海外華人為‘六四’的死難者流亡者捐錢捐物,聽說在紐約的一個募捐會上,許多女人當場把項鏈耳環摘下來,光是首飾就捐了幾大籮筐。”

“哎,你還不知道嗎?紐約的募捐會是玉翎組織的,在麥迪遜廣場花園,數千人參加呢。”

“啊,啊,原來如此。要說‘紅色恐怖’,你們藍鋼在全國算出名了。”

華子衿說的這件事,是藍鋼工人子弟程旺家,“高自聯”的頭頭,列在通輯名單中。六四之後程旺家跑回藍嶼躲藏起來,可是他的姐姐把他檢舉了。這件“大義滅親”的事使全國人民嘩然。程旺家的姐姐是藍鋼醫院的護士,一時成了千夫所指的女人。

“子衿,說到這件事,一家人相互揭發,讓我們又回到文革,回到階級鬥爭時代。但是你有所不知,這件事中有一個人物,起了關鍵作用。此人姓黃名立金,是我的部下,藍鋼公安處的刑偵科長。寧心儀被他的丈夫坎坎綁架了,就是黃立金和我一起去的。黃立金這個人沒多少文化,但是聰明能幹,特會耍嘴皮子。他早就盯上程旺家的家人了。黃立金逼供程旺家的姐姐,幾天幾夜不讓她睡覺,交待了弟弟藏匿的地點,黃到北芒山程家的遠房親戚家裏抓的人。黃的目的是向項凱來邀功,這一著果然奏效。”

“奏效?項凱來這個人,不是容易胡弄的!”

“正是項凱來,給黃立金記了一等功,調到市公安局南崗分局當局長了。”

“嗬嗬,這小子攀上高枝了。說到項凱來,我聽到一件離奇的事情,就是6月3日的晚上,慕容容坐車出門,她的汽車和你的汽車一樣,也中彈了,也死人了——有這回事嗎?”

“有啊!那天晚上慕容容兩歲的兒子病了,要送醫院。可是慕中奇——就是慕容容的老爹——的汽車壞了,慕容容打電話叫來項仲一的車。6月3日晚上10點鍾,這輛車從中南海開出來,開到西直門慕中奇家,接上慕容容和項瓜瓜,開往六鋪坑的部隊診所。車到德勝門附近,路上的軍人開槍示警。項仲一的司機不管那一套,繼續開。忽然衝出四個士兵對著車掃射,司機身中五彈,當場被打死,汽車翻到路邊。慕容容和項瓜瓜命大,沒死也沒受傷。項凱來在藍嶼,第二天一早跑到北京了。”

陸遠征平時是不吸煙的,這時拿起一支煙點上了。

華子衿說道:

“奇,奇,奇!段幹薇紅小姐坐在前排,也被打死了。這女孩到藍嶼一回,我竟然沒有見到她!香消玉殞,可惜啊!”

“她的男朋友叫汪聰,即科技大學前校長汪勵之的兒子。汪聰在西山的萬安公墓給女友買了一塊墓地。雖然沒有結婚,汪聰非花錢不可。下葬的那天,清華的學生不顧當局的阻攔去了三百多人!”

“是啊,汪勵之先生一直躲在美國大使館,在布什總統的一再堅持之下,當局把先生驅逐出境了。”

“說到項凱來就讓人氣憤,嗬嗬,中國的官場文化,已經向流氓文化演化了。明明是逼供,卻說成姐姐大義滅親!這是項凱來的主意,把髒水潑到別人身上。項凱來是‘西糾’紅衛兵出身嘛,‘打砸搶’起家嘛。蹲了幾年號子,下了幾年鄉,他讀過什麽書?有什麽文化?就是憑著紅二代的身份步步高升。尚武也是這種人,臉皮厚,喜歡抵賴,說了不算,算了不說。中國的未來交到這些人的手裏,沒有希望了。”

華子衿慢悠悠地說道:

“這一切都是從老毛那裏傳承下來的,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場流氓運動,老毛整劉少奇彭德懷就是用流氓手段。我最近讀日本史,驚歎這個國家邁向現代化的進程竟是如此簡捷。1840年英國人的炮艦轟開了中國的大門,十幾年後,美國人佩裏帶了五艘軍艦開進橫濱港,逼迫德川幕府簽訂開放通商口岸的條約,這在曆史上叫‘黑船事件’。這件事30年以後,日本完成了明治維新,實現了憲政,變成現代國家,並在甲午戰爭中打敗中國。鴉片戰爭至今150年了,中國仍然沒有實現憲政,仍然是個封建國家。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是什麽?不就是洋務運動嗎?不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嗎?中國至今停留在李鴻章時代……”

兩個人在客廳裏聊天,蔣乃迪接桃桃回來。桃桃的個子又長高了,16歲的年齡,是變化最快的時候。

桃桃閃著明亮的眼睛說道:

“遠征叔叔好!我在彈《土爾其進行曲》,你要不要聽?”

“當然。”

桃桃於是坐下彈琴,她的到來改變了客廳裏沉悶的氣氛。蔣乃迪忙著弄水果,她端上北芒梨和葡萄。啊,最早的北芒梨上市了,想起春天在梨花客舍的聚會,想起“飄雪梨花穀,流霞芍藥川”的聯詩,如這些人已是風流雲散了。

遠征說道:

“乃迪我問你一個人:寧心儀現在怎麽樣了?”

蔣乃迪說道:

“啊,你們不是有聯係嗎?”

遠征許久沒有見過寧心儀,也沒有和她通過電話。上次見她是5月份,在小平島的療養院裏,轉眼三個月了。寧心儀在電視台挨整最厲害,因為她6月4日晚上穿了一身黑衣播報“藍嶼新聞”,如同中央電視台的薛飛和杜憲(項凱來在幹部大會上說:“杜憲那個臭娘們……”極無恥)。遠征讚歎寧心儀的正義和勇敢,她是藍嶼出色的女性。

蔣乃迪叫彈完琴的桃桃回到裏屋看書。桃桃上高二了,麵臨高考了。蔣乃迪回過身說道:

“寧心儀,不許她出鏡了,先是停職檢查,後來在台裏做編輯。小寧真了不起,疾惡如仇,大義凜然啊!最後一次播音,她的樣子和眼睛裏的光芒,真叫人難忘啊!半個月前我在同泰街菜市場遇到她,哎呀呀,衣衫不整,花容失色,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請她到家,她不肯,我們在旁邊的奧斯威爾咖啡廳坐了坐。你問她住哪裏?好像是回娘家了。坎坎死後的財產,她一分錢也沒得到!鄭孝胥的大房子被銀行收回了。她台裏那夥子人左得很,就要把小寧清出電視台。據說是項凱來發了話,這才留下來。孩子送給大爺的兒子,也就是她的堂兄。嗬嗬,紅顏薄命,這個小寧呀……”

遠征想接過蔣乃迪的話,可是話到嘴邊留住了。項凱來發了話,不就是因為她的妹妹寧心存嗎?如果不是蔣乃迪曾經把姐妹兩個介紹給自己,他會把白金漢酒店的事情講出來。紅顏薄命也許不止是寧心儀,還包括她的妹妹啊。

蔣乃迪接著說道:

“遠征,你問我一個人,我還要問你一個人。”

“盡管問。”

“就是衣蘭兒啊,聽說她也被抓了?”

“是的,抓了。衣蘭兒是6月3日的下午在她樓下被捕的,同時被捕的還有四通公司的曹思源。在天安門絕食的四君子中,兩個人也被抓了:劉曉波和周舵。”

“啊,這個衣小姐,我們家的客廳,隻有她沒有踏進過。看照片她真漂亮啊!據說是藍眼珠啊!可是我就納悶了:為什麽要抓一個女孩子呢?”

華子衿說道:

“這個原因,我聽說衣蘭兒幹了一件大事:七個上將的呼籲書,原來是衣蘭兒和羅點點一起搞的啊!”

陸遠征說道:

“是的。抓蘭兒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字——愛。為了愛,蘭兒少說判八年,也許更多。”

蔣乃迪說道:

“真叫人心疼啊!一個未婚的女孩,因為做對了事情成了政治犯,嗬嗬……”

華子衿說道:

“她是我們藍嶼的英雄,藍嶼的驕傲。”

蔣乃迪有點急迫地搶話說道:

“遠征,我還要再問你一個人:玉翎現在怎麽樣了?”

遠征說道:

“她是傷透了心,恨屋及烏,現在連我也不理了。”

“不理你?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6月6日她飛廣州,從那以後我沒有見過她。她是送母親出去的,6月7日到了深圳。他們沒有走羅湖口岸,而是走的蛇口,那兒不大引人注意。有趣的是,母親遇到了一個貴人。”

華子衿說道:

“貴人?有意思。這事情似乎很有戲劇性,說說看,也許我寫小說可以用上。”

“這個人是國家安全局的特工,跟著母親到了廣州,到了深圳。那天母親的好友劉賓雁、嚴家琪也到了深圳,因為離開北京之前通了電話,約好在一家有名的粵菜館吃晚飯,玉翎一起去了。玉翎說吃飯的時候就覺得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一種慌張的揪心的感覺。吃過飯一個中年男人在飯館門外走到母親麵前說:‘喬南同誌,我是國安局的,但是我支持學生運動。我想幫助你,我也是《開放》雜誌的讀者啊!’於是特工和母親、玉翎一起回到酒店。”

蔣乃迪說道:

“喬阿姨這麽輕信?如果他是來抓人的,不是壞了嗎?”

“那也沒有辦法。母親為人單純,輕信。母親說,這個特工文雅禮貌,看上去就是好人。回到酒店他拿出工作證說明他的身份,他說5月27日在國際酒店跟蹤母親的車,就是他幹的。他告訴母親,通緝令今天晚上發出,上麵有母親的名字,也有嚴家褀的名字。估計通緝令發到深圳還有一天的時間,因為在每一個環節都會有同情者,都會有所延宕。但是母親必須在6月8日早上出境,最好走蛇口海關。正是這位可愛的特工把母親送出了蛇口。”

“嗬嗬,真是不可思議!可見人心的向背。”

“到了紐約,玉翎把母親安排在長島她家裏。玉翎很快返回北京,參加段幹老和薇紅的葬禮。我沒有參加葬禮,玉翎沒有告訴我。她的心情自然是悲憤欲絕的,對這個國家充滿了仇恨。”

蔣乃迪說道:

“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到底怎麽辦呢?”

遠征歎了一口氣說道:

“嗬嗬,沒有結果。”

華子衿用食指敲一敲茶幾說道:

“乃迪,他們倆叫‘世紀之戀’。這不是人間的戀,而是神仙的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遠征,我真服了你!隻有你和玉翎能把愛情演繹得如此浪漫,花團錦簇,美侖美奐;同時又如此沉重,生離死別,摧肝裂膽。要我說啊,以後的故事還長著呢!”

 

            2013年7月起筆於海南保亭

            2016年4月完稿於遼寧鞍山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heidi876 回複 悄悄話 你現在的妻子是玉翎嗎?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