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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54)-- 與學生領袖對話

(2019-03-26 16:53:16) 下一個

第五十四章

 

5月下旬,北京城的空氣越來越令人窒息了。從19日宣布戒嚴,百萬市民上街堵軍車,已經過了十天。軍車雖然留在十天前的位置不動,民眾也已經疲憊不堪難以承受了。而學生們占領天安門廣場將近20天,這是痛苦煎熬的20天。天氣越來越熱,散發著臭氣的廣場變得死氣沉沉,沒有了青春的蓬勃的新鮮亮麗的風采。不止是廣場,整座北京城就像一個腐爛的海棉堆,所有的人都被埋在海棉堆裏,不知道怎樣擺脫,不知道何去何從。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到這裏,這是震驚世界的大事件,在每一個大洲,每一個國度,每一個民族,每一種膚色,無數善良的人都在盼望著學生的好運,都在盼望著中國的好運;都在擔心著學生的惡運,都在擔心著中國的惡運。玉翎在電話裏對遠征說,隻有祈禱上帝了。遠征回答說,上帝會和愚蠢的人開玩笑,也會和愚蠢的國家開玩笑。

回到北京一個星期,段幹玉翎每天晚上和遠征通一次電話。她大部分時間呆在家裏,隻有兩次出門:一次是到慕容容家吃飯,一次是領小華去頤和園。他們坐出租車去頤和園,這輛出租車不是“打”來的而是送上門來的。開車的是韓麗金新結識的男朋友。小夥子是北京郊區的,一口河北話,才開一年出租車,不大熟練。玉翎覺得這小夥子挺不錯,比富蘭克老爺家的意大利小夥兒還強呢。但是他們結了婚怎麽辦呢?小韓要回北京嗎?玉翎當初找北京的女傭,為的是讓小華學好中國話。小韓在紐約5年,去時22歲,現在27歲了,也該結婚了。玉翎每個月給小韓1200美元,吃住不花錢,七年下來會攢下一筆錢。她回國結婚可以過上不錯的日子,做個小生意不成問題。這樣的話,玉翎要另找一個女傭。可是小韓說不願意回國,就是結婚也不回來。這怎麽辦呢?難道還要幫她把老公辦到美國去嗎?這天他們四個人逛頤和園,空曠的公園讓人覺得索然無味。知春亭的小船停止營業,諧趣園的遊廊滿是垃圾,幸虧聽鸝館的餐廳開著,他們在這裏吃午飯,也算請一請小韓的男朋友。站在佛香閣的大台階上,下麵是靜靜的昆明湖,遠處是玉泉山的寶塔,更遠處是紫霧中的香山。玉翎和遠征第一次逛公園就是來頤和園,那時候玉翎14歲,在“摧毀聯動展覽會”當解說員。那是遠征的詭計,那是他們感情生活的開始。啊,22年過去了!

從頤和園回來之後,玉翎買了機票叫韓麗金帶小華先回紐約了。

玉翎還要在北京住幾天,也就是陪在伯父身邊。韓麗金正好有男朋友送機場,紐約那邊是拉瓜迪亞機場,有瓊斯接機。小韓這次談的男朋友不知成不成功,玉翎問小韓“你和他睡了嗎”,小韓是紅著臉點頭的。

  從去年開始,段幹鉞不到東廂的書房裏坐了,而是把一張寫字枱擺在正房的大客廳裏,他每天坐在這裏讀讀書寫寫字,平靜而祥和。這天老爺子寫了一篇四尺的字,上麵是櫻桃大小的秀麗的行書。玉翎過去看,原來是一篇古文:

 

    登天安門賦

登茲門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

攬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

列金水之禦橋兮,矗華表而張翼。

背巍峨之宮殿兮,臨寬廣之平疇。

北彌燕嶺,西瞻太嶽;

華實蔽野,吾土湛秀!

雖信美而心揚兮,曾置居以淹留。

遭紛濁入囹圄兮,漫歲月以迄今。

情眷眷而懷舊兮,孰憂思之可任?

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

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玉翎讀完前半篇笑道:

“伯伯,您這是翻王粲的《登樓賦》啊!”

段幹鉞說道:

“古為今用嘛。王粲是東漢末年人,建安十年,他登上麥城的城樓,就是關羽兵敗的那個麥城。他抒發的是異鄉情懷,我反其道,寫的是故鄉情懷。”

於是玉翎接著看下半篇: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及。

今學子之高呼兮,望政通而戮力。

依萬民之嗬護兮,集廣場而盤棲。

斥貪腐而激憤兮,奮青春之剛烈。

驚甲兵之驟至兮,白日忽其將匿。

風蕭蕭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

憂國運之將危兮,氣交憤於胸臆。

心淒愴以感發兮,涕橫墜而未息。

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玉翎讀完老爺子的賦,並沒有說一句稱讚的話,而是喟然一聲長歎。她把這篇字用圖釘按在牆上。

段幹鉞站起身看自己的詩作,忽然憤怒地說道:

“中國完了,他們要把它毀了!”

玉翎看到伯伯的臉色完全變了。

5月末的一天,翁欣欣打來電話,說是要來看玉翎。玉翎叫她來吃晚飯。翁欣欣是《北京晚報》記者,這次學潮她也是忙得腳不沾地。一個月前她們和華子衿在翠華樓吃過飯之後,玉翎和翁欣欣沒有見過麵,她是偶爾給玉翎打個電話。

下午四點鍾翁欣欣來了。她穿一條背帶工裝褲掛一架漢斯照相機,就像幹活的記者,哪裏是來做客的。

“段幹伯伯好!”

段幹鉞說道:

“欣欣這是要去哪裏拍照啊?”

“伯伯,我也不是攝影記者,拍照是為了留下曆史記憶。”

“噢,是這樣。那些戒嚴的大兵,你拍下來了?”

“拍了呀!我還爬進坦克車裏,看看他們有沒有炮彈子彈。伯伯,我給您拍一張。”

翁欣欣叫段幹鉞坐在他剛寫的漢賦的前麵,把段幹鉞和漢賦一起拍下來。翁欣欣說要把這首詩發在《北京晚報》上。

玉翎說道:

“哎,有意思的地方,你帶我去看看。”

“有呀!一會兒四通公司的總經理要和學生代表對話,我們一起去吧,目的是想叫學生撤出廣場。四通是中關村最大的民營電子公司,老板叫範任寒,和陸遠征是同一屆的清華學生,我采訪過他,他認識遠征。”

玉翎說道:

“欣欣,我就和你去!”

翁欣欣在玉翎家又坐了一會兒,和段幹鉞父女吃了下午茶,打電話叫來一輛報社的汽車。她們上了車,車從東四十條拐到南鑼鼓巷,開到北京站口新建的國際飯店,四通公司和學生代表的對話會就在飯店一層的中餐廳裏。對話會本來想安排在離開天安門廣場更近的北京飯店,可是當天在那裏找不到大房間。國際飯店離開天安門也不算遠,這是一家剛剛開張的酒店,中餐廳叫“彩虹廳”,裝飾得十分華麗,尚未對外經營。對話的一方是以範任寒為首的四通公司管理層,以及四通公司請來的社會知名人士。學生代表還沒有到,卻來了幾十位記者,餐廳裏一片噪雜。翁欣欣上前和範任寒打招呼,這位四十出頭的商界名流穿了一套灰色西裝,帶著江南文士的謙和,微笑中含著苦澀。餐廳裏回響著《讓世界充滿愛》的歌聲。

翁欣欣忽然回頭拉住玉翎的手臂:

“你看那是誰?”

啊,原來是喬南阿姨!玉翎多少年沒有見過她了,她一點也不顯老,臉上甚至泛著紅光。她戴了一副金絲眼鏡,穿一件黑色繡花真絲襯衣,雙手端著茶杯,在同一位先生談話,那位先生是社會科學院的嚴家褀,玉翎在美國大使的家裏見過他。玉翎推開翁欣欣和記者們,走上前去。喬南眯著眼睛,舉著一雙綿綿的手,嘴唇是那樣地紅潤,笑容是那樣地慈祥。

“喬阿姨!”

正在說話的喬南回頭看見走到麵前的玉翎,先是一驚,隨後站起來,拉住玉翎的手:

“原來是玉翎呀!來,來,坐下!坐下!啊,啊,這孩子,還是這麽漂亮!什麽時候到北京來的?孩子帶回來了嗎?段幹老身體好嗎……”

玉翎坐在喬南的身邊,回答她的問題。玉翎有點緊張,有點不自在,她覺得自己臉紅了。但是喬南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的忐忑很快就在喬南的愛撫中消失了。喬阿姨和胡耀邦同年,今年73歲了。17年前玉翎到烏拉漢的沙窩子裏見到未來的婆婆,那時候玉翎是要做陸家的媳婦的。可是在那些歲月裏,玉翎的心中又有多少怨恨啊。現在,怨恨沒有了,一丁點也沒有了,兩個人見麵就像親人一樣!再說故事又回到了原點,遠征又要求婚了,如果答應遠征,玉翎又要做陸家的媳婦了。啊,嚴酷的歲月,荒涼的沙漠,遙遠的荷葉烏蘇!那時候的喬阿姨瘦得像一把柴禾,體重隻有35公斤。那時候穿了一身老棉襖的喬阿姨就像北方的農婦。現在她變得年輕了,富態了,從村婦變回到尊貴的知識女性了。但是她的眼睛裏帶有血絲,在這樣的特殊的時刻,她心中在壓力是可想而知的。17年過去了,時光荏苒,風雲變幻,這就是玉翎生活的時代,這就是玉翎生活的曆史!

餐廳裏的人漸漸多了,翁欣欣在和範任寒說話。這時候門口亂起來,四通公司的工作人員領進來幾十名上百名學生代表,絡繹不絕,記者們的閃光燈不斷地閃灼,而在記者背後,進來一排穿黑色中山裝的人,有二十多人!這些“黑衣人”也在不停地拍照,還有人誇張地高舉著袖珍錄音機。玉翎重新感覺到一種緊張。這些學生代表是參加天安門示威的北京和外地的80所大學的代表,一個個蓬首垢麵,衣衫不整,疲憊不堪。四通公司剛剛用大客車從廣場把他們拉到這裏來的。

“喬阿姨,我們去那邊坐!”

喬南點點頭,又和玉翎拉拉手。喬南的柔軟的溫暖的手掌使玉翎感覺到那是一雙母親的手,而自己又像個孩子了。

玉翎和翁欣欣離開中心的座位到了旁邊的圓桌邊。

“那是北大的王丹!”

翁欣欣指著一個高個子戴眼鏡的瘦弱的學生,他是被兩個四通公司的工作人員攙扶著走進來的。不,是架著進來的。經過十天的絕食他已經無法行走了,處在半睡眠的狀態,幾乎癱瘓了。他坐下就像一件衣服被放到了椅子上。

對話開始,主持人叫曹思源,他首先請範任寒講話。範任寒精神振奮而又不失沉穩,他說今天對話會的名字叫“凱旋在子夜”,學生們取得了很大的勝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同學們,如果把你們的行動比作一部作品,那將會是一部傑作!這部傑作的上篇和中篇已經寫完了,如果寫好下篇,寫好結尾,那就更加傑出偉大了!現在,你們應該不失時機地撤離廣場,主動地回到學校,這樣,你們就會受到整個社會的讚揚……”

範任寒說完,學生代表開始發言,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十幾個孩子講過話之後,明顯是兩種相反的意見。而此時餐廳周圍的“黑衣人”增加了許多。對話會的主持人於是說道:

“我們看到‘有關部門’的朋友們來了很多(眾笑),請你們放心,我們的對話全部是公開的,也不會發生治安問題(眾笑),在這裏也不會發生‘動亂’,你們隻要如實地向上級匯報就好了!”

玉翎和翁欣欣也笑了。玉翎覺得範任寒這個人不但口才好,頭腦很清楚,思路敏捷。他們是真心實意地為了孩子,為了國家。但是學生之間爭辯起來,吵作一團。於是範任寒說道:

“同學們,你們爭取民主,自己的行為方式應該符合民主程序的規範。你們現在是小喇叭服從大喇叭,嗓門小的服從嗓門大的,調門低的服從調門高的。誰嗓門大,誰激進,誰就有指揮權。這難道就是民主?”

有人把話筒送到王丹麵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不能撤!如果撤,就是出賣那些拚死攔軍車的北京市民!”

範任寒把話筒交到坐在他身邊的喬南手中。於是喬南說話了,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有人喊“大聲點”。喬南清了一下嗓子說道:

“同學們,看到你們今天的樣子,我的心裏非常難過。你們已經做出非常大的貢獻,你們的付出,整個民族都不會忘記。在這個地球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曆史上有如此驚天動地的學生運動,你們的行動將永垂青史!你們應該明白,避免流血是第一位的事情。軍隊已經開進北京,你們不要存有幻想,現實往往是殘酷的。這位同學說撤離就是背叛,不對啊!這不是背叛,也不是妥協。如果你們不撤,流血的首先是市民。如果你們撤了,他們還有必要擋軍車嗎?還有必要冒風險嗎?這是決定曆史的時刻……”

對話會開了四個小時,玉翎和翁欣欣一直坐在一邊。範任寒和他請來的長者們終於說服了同學們,大部分代表同意了撤離的意見。會上起草了一份《倡議書》,20所高校的代表簽字。

可是當這些代表回到天安門之後,廣場上的激進態度使範任寒的“凱旋在子夜”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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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Liz不堪回首!謝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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