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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58)廣場的最後一夜

(2019-04-21 15:16:11) 下一個

第五十八章

 

1989年6月3日下午5點20分,陸遠征乘坐的麥道-82飛機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三天前玉翎在電話中告訴他段幹老跌倒住院的消息。玉翎在電話裏哭了,嗓子也啞了。這使陸遠征心急如焚。玉翎從小到大很少有哭泣的時候,起碼是在他的麵前,很少哭。68年在北師大為“子彈事件”挨了打,她沒有哭。70年他們剛剛定情即要分手,她沒有哭。76年感情挫折後他淚如泉湧,她坐在一邊就是不哭。她哭得最厲害一回是在伯母的葬禮上。今天是伯伯病了,生命垂危,她哭了一天一夜。他是一定要到北京來探望的,但是他這邊確實離不開。第三煉鋼廠鐵水罐傾覆,總經理又出車禍,公司上下亂作一團。上麵不斷派人來,先頭部隊是冶金部主管計劃和鋼鐵的副部長,帶了七八個人的團隊,風風火火半夜到達。第二天來了國家安全生產總局局長,也是一個團隊,也是風火霹靂。第三天尚武出事之後,冶金部的方家典部長來了,當然黑山省主管工業的副省長也要到場,省冶金廳薑東望廳長和省安全生產局局長自然陪同在側。副省長來了還不行,再過半天,省長大人錢耀也來了,因為一個小時後更大的大人物要出場。果然,國務院副總理童作光出馬了,來去匆匆隻在藍嶼市停留四個小時,在藍鋼停留兩個小時,並參加了此次事故的記者會(副總理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在媒體前暴光)。直到童作光的到來,藍嶼市代理市長項凱來方才在藍鋼露麵。項凱來從來不買草民出身的錢耀省長的賬,他的出麵是衝著童作光的,本來藍鋼也不是市政府管轄的企業。項凱來曾在幹部會上耀武揚威地說:“錢耀管得了黑山省嗎?他這個人不懂得發展,隻知道要錢。”等到各色人等在藍鋼轉悠完了,清靜了,可憐的尚武在藍鋼醫院裏嚥了氣,因此最後一個節目便是總經理的葬禮了。在這個短暫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時期,居然有好事者在葬禮的當天,把總經理的頭像和孔含小姐的頭像並排貼在大白樓前的廣告欄上以示羞辱。

在記者招待會上,有外國記者向童作光問起學潮和戒嚴的事情,被副總理一口回絕了。

這麽多的“婆婆”,光是接待和陪同視察就要用去陸遠征大部分的時間。現場他去了十幾次,爆炸和燃燒的遺跡清理掉了,剩下一大塊鐵圪瘩堆在那裏,如同黑色的墳包,八個死者的屍骨化作了青煙。經曆60年的建設和發展,藍鋼的鋼產量終於達到1000萬噸,成為世界上屈指可數的特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在看過日本和歐洲的冶金工廠之後,陸遠征眼裏的藍鋼就是一個“破大家”,設備主要是60年前日本人建廠時期和30年前接受蘇聯技術改造時期留下的,改革開放十年,新建了兩座高爐,兩座轉爐,一條冷軋線,僅此而已。陸遠征管的線材生產線在炮崖機場那邊,不在老廠區範圍內。老廠區的鐵道上跑著60年前的日本蒸汽機車,不停地喘著粗氣;三個煉鋼廠中,有兩個廠仍然用平爐煉鋼法,此種方法早已被淘汰,且沒有除塵設備,冒出一股股紅煙,罩住小半座城市;一個個散發著灼人熱氣的鐵水包放在火車的平板車上,搖搖晃晃地從煉鋼廠駛出來,而發達國家早已采用了連續鑄錠技術,看不見鐵水包了;無縫鋼管廠的廠房鏽跡斑斑,那是50年代引進的蘇聯最先進技術,如今早已陳舊了;到處是建築垃圾,廠區道路坑窪不平,這個大企業無論是技術還是管理太不像樣子了。龐大的國有企業,殘破的夕陽工業,落後的設備,架床疊屋的管理方式,這個企業確實需要改變了。

陸遠征總算脫身來到了北京,他從一個困頓難耐的環境走出來,卻走進一個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國峰和藍鋼駐京辦主任到機場迎接。機場正常開通,第二條跑道建成後,首都機場的吞吐量大大增加,第二座航站樓也在籌建中。但是今天的機場顯得冷清,看起來學潮以後航班的數量減少了,候機樓給人以陌生空曠的感覺,人們的臉上帶著淒清和迷茫。遠征叫國峰頭一天開“藍鳥”車進京,後備箱裏是洮河大米、北芒山菇、岐峰猴頭、浪田蛤士蟆油,這些土產是帶給父母家和玉翎家的,在北京有車用有國峰服務當然是方便多了。

矮小的興致勃勃的駐京辦主任接過陸遠征的手提包說道:

“哈,陸總!幸虧國峰的車來了。我們門前的馬路被坦克車裝甲車塞死了,辦事處的車根本開不出來!套房給準備好了,陸總,我們新聘了一個一級廚師,做蘇揚菜,您嚐嚐!”

“我回父母那兒住。”

車子從機場出來,暮色漸濃,進入三環陸遠征就看到了軍車。但是軍車上沒有士兵,周圍也很少有堵車的市民。在6月3日的下午,北京城的東邊顯得懶洋洋的,靜悄悄的。國峰把車開到虎坊橋。遠征父母的家從團結湖搬到這裏好久了,國峰到這裏來過多次,很熟悉。父母的家就在前門飯店的對麵,幾幢紅磚的四層公寓。

遠征敲開二樓的家門,國峰拎著土貨跟在後麵。開門的是新來的安徽小保姆,十六、七的樣子,遠征沒見過。因為昨天打了電話,家裏知道他今天回來,遠途也過來了。遠途結婚後住在前三門大街靠近東交民巷的地方,生了一個女兒兩歲了。她的丈夫叫阿科,群眾出版社的編輯。遠征父母的家從團結湖搬過來變成四室一廳的大房子,有一個客廳,兩個書房,一個客房和一個傭人房。遠征叫國峰回辦事處等電話,晚上要去複興醫院看段幹老。

遠途跑出來迎接,她接過土貨說道:

“哥,你瘦多了!”

陸剛毅搖著一頭白發迎過來:

“藍鋼這個副總經理也不是好當的!”

喬南在自己的書房裏打電話,她朝兒子招招手。

陸剛毅是閑人,整天呆在家,有時候三天五天不下樓。陸剛毅的書房是用來讀書寫字的,遠征看見牆上掛了父親新寫的字,乃是臨摩趙孟頫的小楷《漢汲黯傳》,一篇長卷足有三米長。父親78歲還能寫這樣的小楷真叫人驚歎。還有一篇是臨的陶源明《歸去來辭》,也是趙孟頫的帖。

喬南打完電話回到客廳,一家人在沙發上坐下,遠途給哥哥端上西瓜。這個季節,北京供應的是海南西瓜。

遠征說道:

“媽,你的白頭發又多了。”

喬南說道:

“老了就是老了嘛!”

“新一期的《開放》呢?”

遠途把新雜誌遞給哥哥。《開放》雜誌是半月刋,每個月的一號和十五號出版。雜誌的刋名是胡耀邦題的字,這一期的封麵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喬南說道:

“形勢越來越緊張了。”

遠征上次回家是春節,幾個月時間母親不但白發多了,眼角的皺紋也多了。

陸剛毅說道:

“不是緊張了,而是學生和市民都累了。這一個星期大的遊行沒有了,廣場上的人也減少了。”

喬南說道:

“廣場上還有十萬人。外鬆內緊,部隊已經到了廣場的旁邊,大會堂裏是27軍,65軍,公安部大院裏是24軍。剛才從大會堂衝出一撥軍人,打傷了十幾個學生。”

母親這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消息,都是通過電話傳遞過來的。時局這麽緊張,母親也顧不得電話的監聽了。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是阿科打來的電話。自從學生占領天安門廣場,阿科天天呆在那裏,有時一夜不回家。

遠途接聽阿科的電話,忽然變得十分緊張。陸剛毅、喬南和遠征在等消息,不知道是什麽消息。遠征看母親的臉漲紅了。

原來阿科是在北京音樂廳打的路邊電話,六部口剛剛發生了民眾搶奪車輛的事件。民眾搶的不是軍車,而是一輛大客車,車上裝滿自動步槍、機槍和子彈。阿科是聽到消息從天安門騎車子趕過去的。為了搶這輛軍火車,部隊出動了上千人,有從新華門裏殺出來的,有從大會堂趕過來的,使用棍棒和催淚彈,打傷上百人,也許有打死的。來了不少救護車,還有光著膀子的北京爺們踏著三輪平板車運送傷員。這件事激起了民眾的義憤,上萬人圍堵在長安街上,交通完全堵塞了。

陸剛毅說道:

“軍隊開槍是不可能的。”

遠途說道:

“那為什麽運槍運子彈?”

遠征看見茶幾的下麵有一張紙,拿起來看,原來是打印出來的一封信:

 

首都戒嚴指揮部並轉中央軍委:

  鑒於當前事態極其嚴重,我們以老軍人的名義,向你們

提出如下要求:

  人民軍隊是屬於人民的軍隊,不能與人民對立,更不能

殺戮人民,絕對不能向人民開槍,絕對不能製造流血事件。

為了避免事態進一步發展,軍隊不要入城。

         簽名:張愛萍 蕭克 葉飛 李聚奎

            楊得誌 陳再道 宋時輪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遠征過去隻是聽說,並沒有見到七上將這封信的原文。

喬南說道:

“這封信將會永存史冊。遠征,搞這個簽名活動的是羅瑞卿大將的女兒羅點點。”

遠征說道:

“羅點點和我同在育英小學,我認識她。她很淘氣,小學一年級就掏男孩子的小雞雞——如今是英雄了!”

小保姆做好了晚飯。端起飯碗陸剛毅對喬南說道:

“老喬,你要準備出走了。這樣發展下去,你要變通緝犯的。”

喬南說道:

“出走?去哪兒?我不走。”

吃過飯遠征叫來國峰的車,去複興醫院。

“早點回來吧。”喬南這樣說。

遠征叫國峰走和平門,從六部口拐上長安街。

六部口空無一人,大客車早沒了蹤影。

長安街上隻有路燈閃爍。

天朗氣清,北極星依稀可見。

車過西單路口,過複興門,過南禮士路路口,在白雲路左轉。

到了複興醫院的大門口,遠征下了車就撞上段幹玉山。段幹玉山在門廊的燈光下抽煙,這位大哥穿一件肮髒的牛仔襯衫,一臉疲倦,一貫的寸頭忽然間變白了。遠征緊緊抓住玉山的雙手:

“怎麽樣?”

“大夫說不行了。”

“為啥送這個醫院?”

“這是關係醫院,院長是沈阿姨的同學。”

玉山領著遠征去“幹診病房”,玉翎站在走廊的門外,她似乎知道遠征會在這個時候到來。她一把抱住遠征,淚水奪眶而出。粗頭亂服不掩天姿絕色。她變得如此淒美如此嬌媚,像一枝帶雪的臘梅。遠征的鼻子也酸了。

陸遠征走進段幹鉞的房間。段幹鉞仰麵躺在床上,額頭上青筋暴露,高高的鼻子上插著氧氣管,雙目緊閉,神態卻是孤傲而威嚴的。他的手上打著滴液,枯瘦的鷹爪般的手背上布滿了老年瘢。遠征抓住段幹老的手,玉翎則輕輕趴在段幹老的腿上。遠征第一次見到老人是17年前,段幹鉞剛剛從秦城監獄出來。那一天是聖誕節,段幹老心情極好,興致極高,講了許多笑話。幾年以後的“四五事件”,遠征被抓進公安部大院蹲了一宿,是段幹老找到吳德把他放出來的。最近十年遠征來北京的機會多了,玉翎不在,遠征也要到柳蔭街走走,看看段幹老和南溪伯母。段幹老喜歡和他高談闊論,並且多次寫長信回答遠征的問題。段幹老的每一封信都是最好的教材,他的深遂的思想和秀麗的行書是送給遠征的最珍貴的禮物。段幹老是學者是大師是泰鬥,他的自尊和不屈是民國時代知識分子的天性,是最可貴的品德。而這些舊時代的學人,哪一個不在毛澤東時代吃盡苦頭?祈禱吧,讓烏雲散去吧!讓死神走開吧!讓光明重現吧!

段幹家的人都在這裏,走廊裏和房間裏,玉塊、玉山、趙朵一,以及歐陽家的兩個孩子,唯獨沒有段幹薇紅。

陸遠征說道:

“薇紅呢?她在哪裏?她沒來看爺爺嗎?”

段幹玉山說道:

“沒有。前天我到廣場找她,沒有找到。”

段幹玉翎說道:

“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這時候歐陽昆氣喘籲籲地走進來,手裏拿了一張印刷品,原來是剛發出的《緊急通告》:

 

          緊急通告

  當前北京的事態發展已十分嚴重,極少數暴徒大肆製造

謠言,煽動群眾,公然誣蔑、圍攻、毆打和綁架解放軍戰士,

搶奪軍火武器,圍堵中南海,衝擊人民大會堂,並企圖糾集

各種勢力,隨時可能製造嚴重的暴亂。為了維護首都的社會

秩序,保護廣大人民群眾,北京市人民政府、戒嚴部隊指揮

部絕不能置之不理。為此,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

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

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避免遭

受不必要的損失。

  特此通告。

           北京市人民政府

           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指揮部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歐陽昆說道:

“剛發下來的,今天晚上要動手了!”

段幹玉山說道:

“隻要當兵的不開槍,他們也無可奈何。”

趙朵一說道:

“不管有沒有事,快去把貝貝找回來!爺爺病成這樣,她不要來看一看嗎?”

陸遠征說道:

“玉山,我們這就去找吧,正好我有車在樓下。”

玉翎仍然趴在伯伯的腳底下,她微微扭轉脖子,朝遠征點點頭。她的目光是灼人的,好像穿透了遠征也穿透了樓房,望到無限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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