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0)

(2017-12-27 14:36:31) 下一個

 二十 勞動改造

 

其實,《新觀察》的問題在反右之前已有端倪,尤其是針砭時弊的小品文。母親認為,小品文的來稿,反映人們所麵臨的現實。幾乎每一篇來稿都要附一封給編輯部的信,信裏反映的事實,遠比文章更為驚心動魄:全國各地的官僚主義嚴重,共產黨幹部欺壓群眾、假公濟私、吹捧逢迎甚至上下勾結……母親希望多登一些這樣的稿件,引起中央的注意。

195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中宣部文藝局長林默涵打來電話,叫母親到中南海去,向母親傳達一件事。盡管他的態度溫和隨便,像是朋友聊天,說的卻是一件大事。林默涵說:“最近毛主席到南方去,喬木同誌和他一道去的。在火車上,毛主席談到《新觀察》,說這本刊物現在沒有什麽可看的了。喬木同誌說這本刊物群眾還是喜歡的。毛主席聽了,沒有說話。”

林默涵叫母親立即向編輯部傳達,對刊物進行檢查,訂出改進的辦法。他雖然沒有說要寫一份檢查報告給中宣部,但那意思是明顯的。

母親有點手足無措,就去找黎澍討主意。黎澍是《新觀察》第一任主編,母親有重要的事總要和他商量,何況他還是編委。黎澍這時是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曆史所的所長,黎澍建議,是不是開一個編委會,將田家英、王宗一、許立群等人通通請來,看看他們有何高見。母親想,這一回觸動了“天聽”,問題就在小品文這裏。

但是,毛澤東的兩次講話,使母親大大地釋懷了。一次是《論十大關係》,一次是《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兩次會母親都參加了,親耳聽到毛澤東寬大為懷的講話,並做了筆記。沒想到這不過是“引蛇出洞”而已。

在毛澤東的講話之後,有一天,外交部部長助理陳家康將要去開羅擔任大使,母親為他送行,地點定在新開胡同的雲南館子。那個館子我也去過幾次,叫“康樂餐館”,餐廳裏掛一張很大的齊白石的畫,還題了兩句詩,稱讚這家館子的菜。這一天父親也去了,作陪的還有喬冠華龔澎夫婦,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吃過飯到吳祖光的新居喝茶。當時聊天的重點即是毛澤東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吳祖光表示“這是不可能的”,而反駁他的人則認為,共產黨偉大的地方就是善於自覺地改正自己的缺點。在談到“放”和“收”的問題時,喬冠華認為“放”是為了發展科學,繁榮文藝,使中國走上進步。陳家康卻打了一個比方,他說:“比如長了一個膿包,你不放,膿排不出去,就會越腫越大;把膿放了,也就幹淨了。”事實證明陳家康是聰明的,他猜到了毛澤東的本意。排膿,不就是“引蛇出洞”麽?

 母親也有躲過這場災難的機會,她可以效法韋君宜,周揚給了她機會。“我也有被赦免的可能,那一天開完批判會出門時,周揚急走幾步攆上我說:‘你是一個聰明人,怎麽做了傻事?到我家去一趟,我們談一談吧!’我知道這是想保我,如果我真是一個聰明人,隻要去向他表示悔過,是可能逃過這一關的。無奈我的心眼兒太死,沒有去找他。”(戈揚:《我是怎樣被打成右派的》)

這次反右,作家協會的右派隊伍洋洋大觀。小說家有丁玲、羅烽、白朗、秦兆陽、俞林;詩人有艾青、呂劍;散文家有蕭乾、李又然;評論家有鍾惦棐、陳企霞、唐因、唐達成;文藝刊物的編輯有李清泉、龔之方、黃沙、張鳳珠、楊犁……作協通共二百多人,打成右派、中右、曆史反革命的八十多人,比例之高,周揚下手之狠,可見一般。才女張鳳珠原是作協文學講習所的學員,為丁玲所賞識,調去當秘書。她寫得一手好字,為人精細,文章優美。來《新觀察》後,常和黃沙合作,由她執筆寫的文章,配上漫畫家華君武的插圖,被認為是奇妙之作。她還沒有結婚,正在和一位科學家談戀愛。被劃為右派分子,她的前途將會如何?

母親在被宣布為右派的前兩天去看了一趟黎澍,意思是向告別,今後很難見麵了。黎澍早已讀過《人民日報》有關《新觀察》的報道,知道母親必為右派無疑,可是他仍然握手問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走,吃飯去。”

他領母親進了附近一家餐館,要了一桌菜。那意思也很明顯,是為母親送行。兩個人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都沒有說,桌上的菜也沒吃什麽。在那樣的時候,黎澍居然給一個右派分子送行,這種勇氣令母親難忘。

右派和非右派,如同陰陽兩界,陽界的人是絕對不能與陰界的人來往的。阿英卻不然,在母親下鄉勞改之前,他派保姆來把母親找去,問長問短。

阿英住在棉花胡同,獨門獨院。他的夫人林莉看到母親哭了起來。在新四軍三師的時候,兩家人就是好朋友。母親辦《新觀察》,阿英經常做義務編輯,他把自己當成為《新觀察》的一名工作人員。

1958年春天,我家從北長街遷出,遷至和平裏的作家協會宿舍。50年代的和平裏沒有多少房子,在菜地上修建了一些兩三層的普通公寓。母親領我去看的,給我們家的房子是在一層朝北的三間,廚房和衛生間是共用的。我們搬了家,母親就下鄉去了,化名“高南”,父親給她寫信,信封上是這樣寫的。母親降了三級,從行政11級降至14級;父親降了四級,從文藝三級降至七級,當然還有開除出黨,撤銷一切職務。父親的小說《機關生活》不能出版了,電影《行軍紀事》也不能拍了。父親沒有下鄉,他到長辛店機車車輛廠勞動。阿英的大兒子錢小惠在北京市文聯工作,他為父親聯係這家工廠,並得到外文局的同意。《人民畫報》的上級單位是國務院外文局,它的任務是對外宣傳。在文藝界的右派中,美術家協會黨組書記江豐待遇最好,他下放在東郊農場,在十間房附近,每個周末回到城裏的家,還可以喝農場生產的牛奶。作家協會右派的下放地點是河北省的涿鹿縣,遠古時代黃帝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丁玲寫過的桑乾河從這裏流過。丁玲沒有回到桑乾河,她和艾青兩個人被王震將軍接走了,一個去了黑龍江,一個去了新疆。

胡考與戴浩夫婦(攝於196年,左起:蘇曼意、胡考、戴浩)

 

四月的一天,作家協會下放去涿鹿的右派集體出發,在西直門火車站上車。他們是《新觀察》行政組長龔之方,《人民文學》編輯主任李清泉,《詩刊》副主編呂劍,《文藝學習》編輯李興華以及“文學講習所”的教員等等,還有剛從武漢調來的小說家俞林。郭小川代表作協前來送行,他上到車廂和大家寒喧。俞林和郭小川是好朋友,他曾私下對郭小川說:“這是怎麽回事呢?我連自由主義也攤不上呀!”郭小川安慰他說:“老兄算你倒黴,下去體驗體驗生活吧!回來還不又是一條好漢。”

“二流堂”的人物紛紛落馬,吳祖光、黃苗子、胡考、丁聰、戴浩、龔誌芳劃為右派。戴浩是右派加反革命雙重帽子,並開除公職。反右運動並沒有把“二流堂”拿來批判,但是這些藝術家的自由化思想和作風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父親在長辛店勞動了一年,心情還不錯。他做鉗工,有一回做了一隻小卡尺拿回家,老鉗工說達到5級工水平。工廠裏還有幾個工人畫家跟他學畫,畫的都是小人書。父親每個星期六下午從長辛店回到城裏,我從育才學校到前門公共汽車站等他,到前門外吃飯,到大柵欄逛一逛,每個星期都是如此。父親雖然隻有70元生活費,但是家裏有積蓄,生活並不緊張。星期天或者看一場足球,看一場京戲。記得看過馬連良的《借東風》,李世濟的《鎖麟囊》,趙榮琛的《大登殿》。1959年夏初的一天,我在前門車站等了三個小時,沒有等到父親。回到和平裏,晚上很晚父親才回來,他對我說:

  “我要去北大荒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8)
評論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Rosaline' 的評論 : 你是誰?人與人能比嗎?有的人當國家主席有的人掃廁所吃的能一樣嗎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我也不是專門關注博主的生活水平啊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Your dad is a great man and great artist and knew your mom more and really respect your mom too.
Thank you for sharing the experience and story about them.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對不起,我沒得罪胡小胡先生的意思。請“世事滄桑”別誤會。僅有感而發。我一直在認真追讀故事。
世事滄桑 回複 悄悄話 我是說讀的人。這不是重點也不值得特別關注和比較。
世事滄桑 回複 悄悄話 沒必要太關注生活水平吧。
Rosaline 回複 悄悄話 我同意華府采菊人的。我記得很小時候,父母私下嘀咕,母親的上司如何奢侈,竟然當眾說他的孩子不喜歡吃萍果。太過份了。我那時聽著想像著,世上還有不愛吃萍果的孩子?!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說句實話, 您家即便是被打了右派後, 日子比普通老百姓還是好得多啊, 記得電影牧馬人中一小段話, 小孩子聽到大人說右派平反得了一些錢, 吆喝“我長大了也要當右派”, 老哥, 不是在說你啊, 想說的是中國的老百姓那年頭有多苦, 從鄧公開始, 到如今的習某, 日子的確是比毛公是好多了, 但願別折騰讓老百姓的生活一天一天更好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