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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53)-- 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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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1989年5月25日,鄭厚良的葬禮在藍嶼殯儀館舉行,陸遠征受尚武總經理指派前往參加。

陸遠征在殯儀館的院子裏遇見的第一個熟人不是別人而是薑東望。薑東望特意從鐵寧趕過來,鐵藍高速公路剛剛通車,薑廳長開來一輛美國吉普車,風塵仆仆。

“哎,怎麽能發生這種事!”

薑東望的臉色不大好看。死者雖然是陸遠征的情敵,卻是薑東望的朋友,陸遠征正是在薑東望的辦公室裏認識死者的。

“他死在索契堡嗎?”

“是的,殺手開了三槍。”

“啊,哪裏是索契堡,分明是索命堡!”

穿著長風衣戴著墨鏡的薑東望恨恨地。

陸遠征確實沒有聽見槍聲。有人說遊泳影響聽覺,他以為是無稽之談。但是他的耳朵確實不行。玉翎耳朵好,鼻子也好,就像一隻小狗。不管鄭厚良是什麽樣的人,這件凶案讓陸遠征很惡心,像吃了一隻蒼蠅。一連串的因素把陸遠征拴在凶殺案中:鄭厚良的妻子曾是陸遠征的女友,鄭厚良正和妻子鬧得不可開交;鄭厚良死在陸遠征同一幢房子裏,這一幢房子隻住了三個人;鄭厚良為了操辦歡迎玉翎的晚宴才來到梨花客舍的;鄭厚良死在藍鋼的賓館裏,屬於藍鋼公安處管轄的刑事案件;藍鋼公安處正是由陸遠征分管的部門。

陸遠征放低聲音說道:

“坎坎死前說了一句話:他是共濟會的,尚武也是!”

“共濟會?我怎麽不知道?”

正說著,人群裏冒出黃立金,他和公安處的人也來了。

“陸總早!薑廳長來了,薑廳長早!”

薑東望擺出了官員的架子:

“小黃,這個案子要趕快破!”

殯儀館的停車場就在院子裏,這時候忽然開進來十幾輛大巴士,從車上下來的都是學生,有的學生拿著校旗和標語牌子。學生的到來使殯儀館的院子裏熱鬧非常。

薑東望大惑不解:

“咦,學潮鬧到殯儀館裏來了。”

但是有一個女孩子捧著骨灰盒,一群孩子簇擁著她。

黃立金說道:

“薑廳長,藍嶼大學死了個學生,死在天安門廣場。學生們是來開追悼會的。市局調來一個中隊武警。”

陸遠征這才看到靈堂東西兩側和山腳下站滿武裝警察。這個藍嶼大學的孩子死在北京是意外,參加天安門絕食的學生有北京的,也有外地的。這個孩子是突發心髒病死去的,在北京八寶山火化。但是今天來參加葬禮的學生實在多。

殯儀館正麵有兩個最大的靈堂,一個被學生們使用,另一個是鄭厚良的葬禮。陸遠征和薑東望走進靈堂,大廳裏已經擠滿人,有別著標簽的服務人員把他們領到前排。前排已有幾名政府官員,領頭的是政協主席。鄭厚良是藍嶼市政協委員,也是黑山省政協委員,正在謀取全國政協委員的頭銜。無論戴上什麽樣的桂冠,鄭厚良這種人是從黑道裏混出來的,開舞廳,搞短途客運,都是靠打打殺殺,成功的都是一方無賴。害死高雄女議員不也是鄭厚良幹的嗎?

大廳裏哀樂低回。前方是鄭厚良的遺體,正麵牆上是鄭厚良的遺像,上麵的橫幅是“沉痛悼念青年精英鄭厚良先生”幾個字,顯得不倫不類。自從鬧學潮,“精英”這個詞兒成了時髦。“青年”這個詞也很乍眼,死者隻有32歲,啊,人生何等短暫!左側站了兩排鄭厚良的家人,寧心儀站在第一位,穿了一襲黑色長裙。她的妹妹寧心存也來了,站在第二排,手上抱著姐姐的女兒。

葬禮開始,由政協秘書長致悼辭。遠征沒有聽悼辭裏在說什麽,他在想寧心儀的事情。鄭厚良生意很大,卻欠債極多。他有五個兄弟,人稱“鄭家五虎”,鄭厚良排行老二。改革開放帶來了原始的資本積累,鄭厚良靠借來的錢買了一輛破舊的中巴,包下了從浪田縣城到他的家鄉白水鎮的長途班車,而拿到這條班車線路,完全是靠“鄭家五虎”打仗得來的,據說打死一人打傷數人。而在中國農村,買通法官比買通縣官更容易。鄭厚良漸漸從白水鎮的地頭蛇變成了響水縣的霸王,有了向藍嶼進軍的資本。如果鄭家的資產資不抵債,或者鄭家的兄弟欺負未亡人,那麽寧心儀什麽財產也得不到。這不是陸遠征的猜測,而是有人這樣說的。鄭厚良暴死的第二天,寧心儀便去電視台上班了,消失十天之後出現《藍嶼新聞》中,叫陸遠征吃了一驚。

儀式結束,在哀樂聲中,來賓環繞死者的遺體一周,並向死者家屬致意。陸遠征掃了一眼鄭厚良蒼白英俊的臉,走到寧心儀麵前。寧心儀眼睛紅紅的,雙手抓住陸遠征的手,隨後又把身後的寧心存讓出來。陸遠征和抱著孩子的寧心存握了手,慌張的寧心存臉紅了,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薑東望走在陸遠征前麵,他回過頭來:

“這個女孩是誰?”

“寧心儀的妹妹。”

“啊,怪不得漂亮!”

從鄭厚良的靈堂出來,廣場上已經擠滿了學生,大約有四五千人.一個五百人的靈堂是不可能容納這麽多人的。學生多警察也多了,停車場已封死,車輛已無法進出。孩子們開始唱歌,唱《讓世界充滿愛》、《團結就是力量》,又喊起了口號:

“解除戒嚴,恢複對話!”

“打倒官倒,懲治腐敗!”

“打倒專製!打倒獨裁!”

“民主萬歲!”

陸遠征和官員們隻能站在大台階上,看著學生們的表演,無路可走。

“遠征,是你呀!”

陸遠征低頭一看,長髯齊胸的褚遂善邁上大台階並舉手示意。黎麗雯也來了,二老形影不離,他們臂戴黑紗,是來參加葬禮的。大家握手問候,薑東望說道:

“老褚,我向你求的墨寶,寫好了嗎?”

原來幾天前在梨花客舍聚會,薑東望請褚遂善寫一幅《蘭亭序》,他要掛在辦公室裏。

“小薑啊,我寫是寫了,自己不滿意,要重新寫。嗬嗬,你們參加鄭厚良葬禮吧,這位年輕的鄭老板,我是第一次見他,居然死在我們聚會的那一晚!居然死在我們聚會的那幢樓裏!真是不可思議。我想起大仲馬的小說《三個火槍手》,這些年輕人就是鄧小平時代的劍客,生殺予奪,以命相搏……”

陸遠征料到老褚的話匣子打開了,便問道:

“老褚,你們是奔哪家的喪呐?”

褚遂善指著身邊的黎麗雯說道:

“黎朝暉,老黎的侄子。”

“黎朝暉是誰?”

“就是死在北京的學生呀!他是老黎堂弟的兒子。”

天下真小,藍嶼更小!黎麗雯接著說道:

“這孩子是先天性心髒病,哎,也跟著去北京折騰!”

褚遂善說道:

“聽黎朝暉的同學說,廣場上的學生領袖,吾爾開希、王丹、柴玲,已經擬定了撤退的計劃,停止絕食,停止示威。1968年法國學生示威,後來演變成大規模的騷亂,放火、砸店鋪,也死了人。這次學生們很理智,市民也很理智,但是怎麽收場呢?黎朝暉是天安門廣場死去的第一個學生啊……”

褚遂善的話有一種不祥之感。

這邊在等待和閑聊,那邊人流亂了,傳來武警的哨子和口號聲。由於有市政協主席等官員被困,武警部隊開始行動,集中到停車場前,並疏散人群。幾百個武警士兵手挽手組成人牆,擠開一條車行的通道。這時候學生們發現了藍嶼的高官出現在殯儀館,反而不願意讓出通道,歌聲口號聲更加嘹亮。陸遠征和薑東望告別了褚遂善夫婦,費了好大勁兒方才擠到停車場,總算脫出了紛亂的殯儀館。

薑東望和陸遠征約好,一起去看望湯萬銘。

湯萬銘的家在藍鋼對麵台町的山坡上,離開陸遠征的家不遠。今天是星期天,湯萬銘在家休息。薑東望很久沒有見到湯萬銘了,樊月娥大鬧湯萬銘的辦公室,薑東望是來表示謝意的,他給老書記帶了兩箱茅台酒。成箱送茅台酒,陸遠征沒見過,東望這小子敢幹。據陸遠征所知,給湯萬銘送錢他是絕對不收的,煙酒食品則可。

兩個中年人在湯萬銘的客廳裏落座。十年前他們都是冷軋廠的車間技術員,而湯萬銘是冷軋廠的黨委書記。湯萬銘不但是拔擢他們的伯樂,亦是他們的保護神。

“小薑啊,我告訴你:昨天樊月娥又到我的辦公室來了。”湯萬銘先說他擔心的事兒。“上次遠征替你寫了保證書,你一直沒有回家啊!遠征的前女友被項凱來請到藍嶼,你在梨花客舍辦了宴席。今天你還不準備回家嗎?你必須回家啊!還要向樊月娥認個錯,把矛盾化解掉。學潮鬧完了,日子不是照樣過嗎?你這個廳長不是還要當下去嗎?”

湯萬銘坐在家裏,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什麽事情都知道。

“我在電話裏和樊月娥表示了態度。”

“那也要回家!”

“好,好,我回去。”

“遠征,你把柳葉從鐵寧調回藍嶼,我說還是到哪個廠礦當團委書記吧。她呆在黑山就是授人口實嘛!”

陸遠征接著說到剛才參加鄭厚良的葬禮,湯萬銘詢問破案的工作進行得如何,陸遠征是分管公安處的副總經理。在80年代,國有大企業的管理模式早已脫離了所謂“集體領導”,而是處在雙頭領導和個人專權之間。藍鋼即為雙頭模式,黨委書記湯萬銘牢牢把握幹部任免權,總經理尚武則對經營權特別是財權不放手。在尚武眼裏,陸遠征是湯萬銘的人,要時時提防。尚武把誰也不愛管的公安處交給陸遠征兼管,就是故意給陸遠征添麻煩。

陸遠征說道:

“公安處組成八人專案組,黃立金組長,市局派三人參加。凶手是從陽台翻窗進入室內的,開了三槍。沒有指紋,有腳印。發現一輛超寬的車轍,是路虎,這種車藍嶼市隻有兩台。有目擊者淩晨兩點十分在白水鎮看到這輛車。但是找到藍嶼的兩台路虎,那天晚上都沒有出門。鄭厚良商業對手和債主共有七位,萬和公司賣了兩條貨船給鄭厚良,鄭隻付了定金,欠三千萬,兩家鬧上法庭。還有高雄女議員謀殺案裏的立泰公司,和鄭厚良勢成水火。湯書記,我也著急呢,破不了案謠言滿天飛了。”

湯萬銘哈哈一笑說道:

“謠言有,桃色新聞也有啊!”

薑東望說道:

“柳葉的故事哪有段幹玉翎的精彩!”

說完笑話該說時局了,陸遠征想聽聽湯萬銘的看法,和褚遂善相似,湯萬銘總有與眾不同的看法,往往出人意表。可是湯萬銘繼續說鄭厚良:

“無論是暴發戶,無論是大款,都是社會經濟的帶頭人,社會發展的中堅力量。可是帶頭人素質太差了。我們共產黨人鬧革命,鬧出什麽結果?土改打倒了地主,公私合營沒收了資本家,把這兩種人消滅了。階級鬥爭鬧了幾十年,鬧錯了,回過頭來再生產新的地主,新的資本家!這些新資本家都是什麽人?就是鄭厚良這樣的人,出來一批地痞、流氓、無賴,成了改革開放的當家人!當然也有好的,我看是壞的多,好的少!過去,地主中有很多好人,所謂鄉紳,是農村經濟的基礎,道德的模範,社會的穩定劑。我老家山東榮成,最好的鄉紳在土改中都被殺掉了。過去的資本家也是社會精英,晚清狀元張謇就是中國紡織業的開創者嘛!榮家也是不錯的,都是留學的,有文化有道德的。所以馬克思主義搞階級鬥爭是完全的錯誤,革命走了彎路。現在是名義上的社會主義,實質的半資本主義。又不搞政治體製改革,學生上街又處置不當……”

湯萬銘當了兩屆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在學潮的感染下,他對革命本身有了全新的認識。

湯萬銘起身為兩位客人倒水,薑東望趕緊站起,接過水壺。湯萬銘說道:

“你們倆是消息靈通人士,有什麽內部消息嗎?”

薑東望說道:

“我聽到兩條:第一,趙紫陽已被撤銷總書記之職;第二,萬裏委員長在加拿大答記者問時說,學生是愛國的。”

湯萬銘說道:

“第一條不算新聞了,第二條有意思。萬裏是我們山東老鄉,文革前是北京市副市長,八屆中央委員也沒有他。他是改革開放後當鐵道部長名聲起來了。今天他敢講這個話,曆史上要記他一筆。”

陸遠征說道:

“湯書記,請你來預測局勢,這次學潮,最終將會怎樣?”

“我看最後的結果很可怕。”

兩個中年人愣住了。

湯萬銘站起身,攤開雙手,聲音洪亮:

“開槍!肯定要開槍!現在不止是學潮了,是全社會反抗政府的大示威,是真正的動亂!鄧大人不會束手就擒的,死多少人也要壓下去!這將是改革開放以來最大的悲劇。”

陸遠征第一次聽見如此悲觀的預測。隻有湯萬銘這種有政治經驗政治嗅覺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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