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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60)-- 六四的黎明

(2019-05-01 14:10:00) 下一個

第六十章

段幹鉞在6月4日的淩晨4點鍾去世了。

這一天的午夜過後,複興醫院的病房裏再也聽不到槍聲之後,段幹玉翎在走廊的長椅上,在遠征的懷裏度過了這一夜。

無眠之夜,不止是她和遠征,幾百萬住在三環以內的北京市民都會在槍聲中難以入眠。這是血腥的夜晚,就連遠征的身上也有血腥的氣味。因為在午夜前後,遠征又到長安街去了,他和他的司機國峰用那輛滿是彈孔的藍鳥車,往返運送傷員和死屍。遠征說,運了五個傷員和三具屍體,他們全是被自動步槍打死打傷的,全都流了大量的血,座椅下麵已是一層血水。回來後遠征洗了上身換掉了血衣(他的行李在汽車的後備箱),但是他身上的氣味是無法去掉的。他是那樣地憤怒,在醫院的大堂不停地吼叫。是玉翎抱住他使他平息下來。她想起兒時伯父教她讀的楚辭,即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的《九歌 國殤》中的句子:“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天人共憤,棄屍於街頭與棄屍於原野何異?)“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用石塊和木棍對抗裝甲部隊的學生和市民,豈不是死而壯心不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死而有知,英靈不泯啊!)段幹玉翎是出離地憤怒了。

淩晨一點鍾,他們回到幹診病房。

她伏在遠征身上說道:

“遠征,我恨這個國家。”

遠征說道:

“這是因為你太愛它了。”

十年前她決定遠走高飛的時候,她正是懷著滿腔的仇恨的。她的父親段幹戟死在黑龍江的勞改營裏,死在大革命最火熱的1967年。那一年玉翎隻有14歲,她有幸得到了一個大哥哥,是遠征安慰了她,領她到圓明園的西洋樓祭奠爸爸。那兩年發生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卞仲耘校長被打死了,伯父被抓走了,父親在勞改營裏無緣無故地死了,這些可怕的事情是幼年對她影響最大的幾件事情,令她終生難忘。當然,她和遠征的戀情,影響了她的許多方麵,包括世界觀,包括性格和心理傾向。她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是最年幼的紅衛兵。不,她不是紅衛兵,翁欣欣戴上紅衛兵袖標,也給玉翎一個袖標,但是玉翎不戴。她是“黑五類”子弟中最黑的一類,伯父是“反動權威”,父親是“美國間諜”。師大女附中有很多紅二代,正是那些高中的紅二代製造了卞校長的慘案。翁欣欣跑去看了校長的屍體,玉翎不敢去看。因毛澤東說了一句“要武嘛”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宋要武”的紅二代,即是打死卞校長的禍首。多麽醜陋的名字!所謂的紅衛兵就是一個殘暴的青年組織,與納粹的黨衛軍無異。毛澤東煽動和利用青年,他給它起的名字“紅衛兵”與“黨衛軍”何其相似!玉翎所生活的時代是一個劇烈動蕩的時代,這麽大的一個國家,這樣悠久的曆史和文化,但是翻越現代化的山峰卻是如此沉重和艱難。十年前段幹千裏曾到黑龍江的北安尋找父親的屍骨,一無所獲。那裏是北大荒,三江平原,水澤片片,林木茂盛。但是冬季的嚴寒是犯人們的難關,特別是在食物短缺的年月。父親是政治犯也是苦役犯,難以想像他在那裏度過的非人的日子。父親生在富裕之家,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怎麽吃得了這樣的苦呢?他也許有點嬌慣,有點輕浮,有點奢侈,即便如此,也不應該受此淩辱。他畢竟是戰爭英雄,為反抗日本人的侵略貢獻了青春。盡管找不到屍骨,玉翎還是想到那裏去看看,去祈禱,去祭奠。今天,他們殺死了貝貝,也差一點殺死遠征、玉山、國峰。此時貝貝躺在太平間鐵板做的大抽屜裏,啊,她竟然在那裏!她這個清華學子,學業尚未完成,生活尚未開始。她親吻她青春的美麗的麵龐,緊握她雪白的細長的手。他們還在殺人,數百輛坦克車上千輛裝甲車開向天安門。在20世紀80年代,這是不可想像的,在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這都是不可想像的。辛亥革命推翻帝製到今天將近80年,中國仍然是一個專製國家,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更加嚴酷和殘暴的專製國家。究其原因不外乎兩條:第一是共產運動大行其道,第二是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沒有毛澤東,就沒有數十年的暴政,就沒有今天的屠殺。毛澤東時代是無天良的時代,無人性的時代,今天的屠殺就是那個時代的延續。啊,多麽不幸的人民,多麽不幸的民族!玉翎離開罪惡的國家罪惡的土地算是做對了,她早不想生活在這裏,再不想看見這些陰篤邪惡的麵孔,再不想看見這些營營茍茍的麵孔。真的無語了,真的哀莫大於心死了。

玉翎把手伸進遠征的襯衣裏,感受他的體溫。

“喬南阿姨,也能聽到槍聲吧?”

“能聽到,那裏離天安門更近。”

“柳蔭街也能聽到。”

“城裏每一處地方都能聽到。”

“上帝能聽到嗎?”

“他最早就聽到了。”

“那就好。”

她回到紐約就去聖帕特裏克大教堂(紐約最大的教堂,是玉翎結婚的教堂)祈禱,為貝貝祈禱,為所有死難者祈禱。她要買一車白玫瑰花把教堂的祭壇擺滿。

“遠征,喬阿姨怎麽辦?”

“等我回家商量一下。”

“喬阿姨必須離開了。”

“是的。”

“我要把她送到美國去。”

她想到27日晚上跟蹤喬阿姨的汽車,那輛霸王車橫行無忌令人毛骨慫然。她隻能帶喬阿姨到香港,在香港辦理赴美簽證。她可以利用她的關係,甚至找大使夫人包柏漪。喬阿姨也認識包柏漪。其實不用認識誰,在今天的情況下,任何一個民主國家的大使館領事館都會開綠燈。是的,隻要一開槍,學潮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塵埃落定,專製壓倒民主,暴虐鎮壓和平。她隻能為受害者減輕痛苦。她要募捐,要在華爾道夫酒店舉辦募捐會,動員紐約的以至全美國的華人和美國人為死難者捐款。

“遠征,我想起她了,啊,衣蘭兒。”

“你想說什麽?”

“衣蘭兒也在廣場啊。”

“也許。”

“你愛她嗎?”

“我從不問你這一類的事兒。”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衣蘭兒很可愛喲!”

玉翎想到在大使夫人那裏第一次見到衣蘭兒,她的藍眼睛,她的奶聲奶氣的說話,她的柔弱的外表包藏不住的內心的火焰。玉翎後來在廣場遠遠地看見她。要祝福她平安啊!

遠征故意轉移了話題:

“玉翎,當年我媽為了咱們倆的事,給冷軋廠的湯書記寫信,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湯萬銘這個人嗎?”

“當然,這是銘心刻骨的事啊!我第一次到藍嶼的時候,你領著我去看過湯書記呢,是個方麵大耳的山東人,一口膠東話——轉眼十七八年了。”

“湯萬銘現在是藍鋼的書記,一個好人。那一天我參加了老褚外甥的葬禮——那孩子病死在廣場上——我和薑東望到湯萬銘家,湯萬銘說開槍是必然的結果。誰也不信這個話。湯書記真有遠見啊!不佩服不行啊!”

“真是的。”

玉翎感覺到一絲夜的寒意,便把遠征抱得更緊了。未來的中國將會是什麽樣?思想自由沒有了,言論自由沒有了,腐敗將會蔓延,“官倒”將會盛行,紅二代將會叱吒風雲。未來屬於項凱來這樣的人嗎?項凱來或者與他同類的人會成為中國的國家元首嗎?慕容容或者與她同類的人會成為中國的第一夫人嗎?今天的屠殺會為他們打開人生的坦途嗎?

“玉翎,你睡著了嗎?”

“沒有。”

“玉翎,我是愛你的。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知道。”

“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是愛你的,一生一世愛你。”

“我知道。”

玉翎的思緒回到幼年,回到愛的世界。柳蔭街,後海,北海幼兒園,大柳樹小學,銀杏樹,羅兒胡同……風度翩翩的馮海礁立在銀杏樹下拉琴,阿瑪蒂小提琴拉出顫抖的嗚咽的旋律……

她和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說著話,想著事情,熬著黑夜。四點鍾的時候,歐陽昆過來推醒他們。

“爸爸不行了!”

他們走進病房的時候,段幹鉞已經停止了呼吸。

玉翎沒有再哭,她趴在伯父的身上,把臉貼在伯父的臉上,貼了兩三分鍾。段幹家的人此時都在旁邊,遠征也在旁邊。在一天之內,段幹家死了兩個人,最老的和最年輕的。

“你們來向爸爸爺爺告別吧。”

玉翎的意思是要大家都像她一樣吻別。趙朵一不在,她已被薇紅的不幸擊垮了,躺在一樓打吊針了。屋裏的人按照玉翎說的與老人告別,遠征也這樣做了。玉玦的兩個孩子大學畢業上班了,都是成年人了。

“我們把爸爸送走吧。”

玉翎指揮著一切。護士把車推來了,玉翎、玉塊、玉山把段幹鉞抱上車。護士把車推出房門的時候,玉翎的淚水刹那間湧出來了。

段幹家的人第二次來到太平間,安放老人的遺體。

太平間的工人說,這裏已經快停滿了。

走廊和太平間的地板上灑滿血跡。

複興醫院的院子裏也灑滿血跡。

從太平間回來,遠征用幹診病房的電話給家裏打了電話,遠征的爸爸媽媽都沒有睡覺。遠途說,天安門清場結束了,所有的學生和市民撤出了廣場。遠途的丈夫阿科是最後離開的,有人數了一下,200輛坦克和500輛裝甲車包圍了廣場。侯德健、周舵代表廣場上的學生與戒嚴部隊談判,決定從廣場的東南角撤離。隨後坦克和裝甲車推倒了所有的營帳和自由女神像。

不久,天亮了,這是6月4日的早晨,天是陰沉的,霧霾之中升起灰白色的太陽,帶著一絲絲血痕高掛在樓頭。

在走廊裏,頭上纏滿繃帶的國峰拎來一兜子麵包、餅幹、礦泉水。大家隻喝礦泉水,誰也不想吃東西。

玉翎用眼睛招呼大家。

“玉玦,玉山,姐夫,我要回紐約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遠征的媽媽送到美國去。你們都知道喬阿姨處在危險的境地。我一會兒就去遠征家,安排這事情。你們在家準備葬禮,我會趕回來的。骨灰不要留在八寶山,那不是幹淨地方。玉山到萬安公墓買一塊好墓地,不怕花錢,錢由我出。要雙人的墓穴,伯母要葬在一起。段幹薇紅也要買墓地,也要葬在那裏。今天是段幹家悲慘的日子,也是全中國悲慘的日子。等下次回來,辦完後事,我也不想再回中國了。”

玉山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被擊垮了,一夜之間,臉上生出許多深紋,頭上生出許多白發。

玉玦也是蓬首垢麵,她上來一把抱住玉翎:

“你走吧,你放心……”

而玉翎是梳洗過的,現出清麗的冷峻的淒愴的美。

玉翎和遠征走出複興醫院,去虎坊橋。

“藍鳥”徹底開不動了,國峰說,所有機動車禁止通行。玉翎看見國峰的一雙旅遊鞋上沾滿了血。

他們隻有步行到虎坊橋去。

他們從白雲路走上長安街。

他們看到馬路上履帶的印痕,散落的子彈殼,燃燒過的催淚彈,被坦克撞翻的大巴士,被碾壓的路障,東倒西歪的公共汽車站。

長安商場的櫥窗被打碎了。

路邊的樓房上是星星點點的彈孔。

玉翎拉住遠征的手,她感到恐怖。

走過南禮士路,路上的行人多了。大家都向東走,向城裏的方向走。也許是去上班,也許是去看望親人。大家都不說話,麵色陰沉,行色匆匆。

路邊又有軍車了,年輕的士兵坐在軍車上,端著自動步槍和衝鋒槍。

快到二環的地方,馬路兩邊排列著軍車。

在二環的立交橋橋口上,玉翎看見一個年輕的麵容俊朗的軍官,腰上挎著手槍,斜靠在坦克車履帶上,用輕鬆的戲謔的眼神看著過橋的人流。

玉翎突然脫開遠征的手,上去抓住軍官的胳膊。那軍官一時愣住了。

玉翎大聲喝斥道:

“我問你:你們打死多少人?學生有什麽罪?為什麽對他們下毒手……誰讓你們開槍的?就算有人下命令開槍,你們怎麽下得了手……你們還有良心嗎……”

年輕的軍官有點懵,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但是坐在車頂上的士兵們拉動了槍栓,隨後,噠噠噠噠的子彈飛向天空。

剛剛聚攏過來的人被槍聲驚嚇了,紛紛低下頭向前走去。

遠征拉過玉翎隨著人流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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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三十年的五月,我正在北京,六月三日離開。我那些天在北京的經曆仍記憶猶新。三十年過去了,中國還是個專治國家,清華開除敢於直言的教授,而把博士學位奉獻給普京,。。。痛心,悲憤,無望。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章水緣' 的評論 : 當政者的手不可能永遠遮住曆史的天空。那些為追求民主自由而死的人總會有一座紀念他們的豐碑。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eorgegan' 的評論 : 曆史永遠記住這一天!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迴瀾閣' 的評論 : 永世難忘的血色黎明。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感謝作者把曆史真相展現於世人。但願為追求民主自由平等而死中國人永遠活在我們心裏。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蒼天與大地同悲同泣!
迴瀾閣 回複 悄悄話 血色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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