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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1)

(2017-12-29 14:09:40) 下一個

二十一 聾叔叔

黨和國家機關的右派,勞動改造的地點就是北大荒。丁聰、吳祖光、黃苗子早去了北大荒,外文局考慮父親患有嚴重的胃潰瘍,同意他留在北京,可是被上麵追查下來,隻好遣送他。

父親為此頗傷腦筋,除了胃病,他非常怕冷,北大荒零下幾十度的嚴寒,怎麽過冬呢?他找來一個跟他學過油畫的學生,名叫鄭威,黑龍江人,問他北大荒的風土人情,要準備哪些東西。鄭威是《人民畫報》的攝影師,後來隨父親學畫,60年代到四川美術學院去了。

父親出於恐懼感花六七千元買來一堆毛皮衣服,這些衣服到了北大荒全成了廢物。畫報社的幾個人送他到火車站,一個朋友悄悄對他說:

    “這不是流放嗎?”

    父親恍然大悟。

  父親走了,家裏剩下四個孩子和一個保姆。保姆叫王伏珍,湖南湘潭人,三十幾歲,到我家四年多,是來帶小妹妹的。我上初一,住在學校,每周六回來。賬由我管,其它事阿姨管。阿姨的湖南人習慣是嚼檳榔和嚼茶葉,湖南並不生產檳榔,這是什麽原因呢?阿姨和男人離婚了,因為她的男人抽大煙。她辛辛苦苦在我家八年,直到母親的工作調到東北。

父親母親走了以後,親戚和父母的朋友就來關心我們。

父親去北大荒的這一年,北京隻有奶奶和大姑、三姑。三姑嫁了一個非常厚道的小夥子,是個軍隊轉業幹部,在石油公司工作。除了大姑三姑來看我們,親戚中就是表叔張榮浩了。表叔有時從天津過來,帶些吃的用的。有一次他來踢球,民航局內部比賽,把我領到球場上看。表叔40多歲,踢上球就有了精氣神。他看過李惠堂的球,也喜歡講球王的故事。表叔住在另一個城市,為什麽總是趕過來?後來我知道,父親去北大荒之前,給表叔寄了一筆錢,這樣安排的。

  父親的朋友中,經常來看我們的是聾叔叔。

  聾叔叔叫陸誌庠,他比父親大兩歲,我們叫叔叔不叫伯伯,反正叫什麽他也聽不見。他和父親從小認識,他11歲時候因為吃藥不當聾了,可是他憑借天分和意誌力自學成為畫家。他這個聾人聾而不啞,會說上海土話,幾十年過去,他說的上海土話上海人也聽不懂。丁聰聽懂一半,隻有父親一個人能完全聽懂陸誌庠的話,父親憑口型同他說話,他也能聽懂父親的啞語,他們兩個人可以說說笑笑十幾分鍾。父親是這樣評價他的:

  “聾叔叔素描有功夫,他的畫比張樂平、小丁都要好。”

  現在我們在網上看得到陸誌庠40年代的作品《蘇州河碼頭》、《踏車夫》,確實很棒。

胡考50年代證件照

 

解放後聾叔叔從上海到北京找父親,40多歲,孤身一人,生活無著。父親安排他在《人民畫報》社上班。母親通過《新觀察》的某位編輯給聾叔叔介紹了一個對象,西四醫院的大夫,三十多歲,相貌平常,文質彬彬,是一個健全人。聾叔叔結婚,在我家院子的東南角開一個房間,張燈結彩。可是他們結婚以後經常吵架,聾叔叔酗酒鬧事,大聲喊叫,他的太太就到我家來哭。聾叔叔膀大腰圓,蓄唇須,瞪起眼珠很嚇人。後來他們搬到白塔寺的一個大雜院,母親領我去過。聾叔叔的太太見到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和聾人一起生活,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聾叔叔在畫報社總是發脾氣,他這個殘疾人與同事難相處,沒辦法,母親將他調到《新觀察》做美術編輯,算安定下來。聾叔叔和太太沒有孩子。

聾叔叔偶爾參加“二流堂”的活動,比如像丁聰的婚禮這樣比較大的活動,大家都稱他“聾子”,同他開善意的玩笑。

父親母親離開北京,聾叔叔到和平裏看我們。我用寫字的辦法和他交流,他在孩子們麵前是不會發脾氣的,他是那樣地慈祥,充滿了愛意。第一次他領我到東安市場大地餐廳吃西餐,吃完西餐到彈子房打彈子。聾叔叔居然會打彈子!他也是從小在十裏洋場長大的呀!第一次打彈子,打的是“開倫”,即四顆球撞來撞去。他領我到前門外吃“老正興”,又領我到西四吃“沙鍋居”。1959年,離開“大饑荒”還有一年,北京市場上的東西又便宜又好。我和聾叔叔吃一次“老正興”隻一塊零八分錢,兩菜一湯加一小瓶老酒。每次吃飯,聾叔叔要喝點老酒——上海人白酒黃酒統統稱老酒。父親滴酒不沾,我們家沒有酒,聾叔叔看見一瓶存放多年的醫用酒精,就倒出來喝,伸出大拇指說“俠其裁!俠其裁!”(上海話“非常好”)總算找到“陳年老酒”。一次他在紙上寫“十三陵”,於是我們爺兒倆到德勝門乘公共汽車,那是我第一次去十三陵。穿過石人石馬的通道,我看見景區冷冷清清,我們在永樂皇帝的長陵轉來轉去,竟然沒有碰到一個遊人。

聾叔叔來看望孩子,帶我出去玩,是他對於我的父母的一種報答。

母親離開《新觀察》,作家協會派馮牧接任。馮牧原來是部隊作家,他是昆明軍區的文化部長,母親54年到雲南采訪,與他認識。他調到作協後因病住院,母親多次到醫院探視,算是個朋友。58年三月《新觀察》開會宣布戈揚為右派,就是馮牧主持的。馮牧在會上特別說:

“戈揚成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不是偶然的,有她的階級根源和社會根源,大家應當吸取教訓,不應當惋惜。剛才有人表示惋惜,是錯誤的。”

當然馮牧不得不這樣說。

馮牧不久把主編交給陳笑雨接任。50年代有一個雜文文家叫“馬鐵丁”,其實是三個人的筆名,即陳笑雨、張鐵夫、郭小川,所謂“前有‘馬鐵丁’,後有‘三家邨’”。陳笑雨幹了一年,《新觀察》停刊了,他到《人民日報》當副刊部主任,文革開始那年投河自殺 ,年僅49歲。《新觀察》停刊後,聾叔叔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美術編輯。一次他在和平裏看到父親從北大荒寄回的家書,流下了眼淚。

聾叔叔是殘疾人不會劃成右派。60年代,一次聾叔叔在中國美術館開畫展,不是“個展”而是三位畫家的聯展,我去看了。聾叔叔的速寫,線條沉著有力,越看越好看。隻有葉淺予的速寫達到這樣的水準,而葉伯伯的速寫是流暢灑脫的風格,與聾叔叔各有千秋。

一個殘疾人在國家美術館開畫展,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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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You bring us back to the history and tell us the truth, goodness, and beautiness. Always follow your story and love it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人情冷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你寫的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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