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貞回國後兩周參加了高考。她選擇了文科科目。六月底分數出來，她居然是甘州省文科第22名。季延陵得知消息後十分高興，來電鼓勵她報考北大曆史係，這也是她媽媽周蕙蘅的母校和專業。蒙貞思考再三後還是婉拒了，大學四年時間漫長，她想回長安，回她出生長大的地方，想在周末多陪陪她前世的丈夫霍去病和舅舅衛青，想在平日裏多去去未央宮，去感覺她出生的那個朝代留下的滄桑背影。經與姥爺商量，她最終報考了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院的社會學專業。姥姥和姥爺告訴她，交通大學在建國前是最好的理工科院校，蔡元培先生曾經兩度在交通大學擔任教務長和校長，1956年為了支援內地建設，交通大學主體遷往西安，譜寫了新中國教育史上光輝燦爛的篇章。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正好是陰曆七月初七，她的生日。當晚周夫人在家做了滿滿一桌菜，嶽謀忠也早早回家，一家人其樂融融慶祝蒙貞的17歲生日。席間嶽謀忠、周崇文先後醉倒回房睡覺，蒙貞和周夫人收拾完畢也已經十點多了，等周夫人回房休息，蒙貞開始看周蕙蘅留下來的《群書治要》，她現在已經讀到了《晉書》這一部分，剛看沒一會兒，她收到了小安發來的信息：問她能否去城投綠洲的絲路市集一趟，說有生日禮物給她。蒙貞不禁莞爾，小安和小龍雖然是兩個工作機器人，但是她卻把它們當做自己的親人，尤其是小安，現在就是她最得力的助理。
蒙貞打車到了絲路市集旗艦店，現在雖然是十一點多了，但是正值絲綢之路旅遊的黃金時節，樓下三層還是滿滿當當的顧客。蒙貞坐電梯上了四樓露台，卻驚奇地發現這裏已經空無一人，隻有小安靜靜站在茶台中央衝她微笑。蒙貞好奇道：“小安，這裏的人呢？”
“姐姐，我和小龍清了場，這層樓隻有我們三個。我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小安回答道。蒙貞知道小龍和小安是共享攝像和機器人視覺係統的，小龍雖然在三樓，卻也如身曆其境一般。蒙貞看到小安把四周的遮光幕也都降了下來，偌大的露台上隻剩下頭頂一圈淡淡的燈光，勾勒出小安圓滾滾的可愛輪廓。蒙貞四下望去，除了她和小安外，哪裏有什麽人影？
小安的胸前聚起了一束光，在蒙貞的麵前一丈開外投射出了一個激光全息三維人像，人像越來越清晰，蒙貞看的分明，正是姥爺那不肯換掉的破碎華為手機屏保上的年輕姑娘，她這一世的母親周蕙蘅。蒙貞的眼中瞬間模糊，她從喉嚨中艱難地叫了一聲：“媽媽！”
“貞兒，你好。我跟小安和小龍聊起你很久了，你是......最棒的孩子......”
蒙貞聽到母親說話的聲音，跟姥爺手機裏存儲的語音信息一模一樣。她聽力超凡，曾經無數次聽到姥爺在隔壁房間一個人的時候，反複播放媽媽生前留下來的語音信息。她也在無數個夜晚，跟隨著媽媽在書上寫下的字跡進入往聖先賢們的內心世界，想象媽媽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從小失去母親，在父親的撫養下長大，平生頭一次聽到來自母親的溫柔聲音，頓時淚飛如雨，朝著媽媽便撲了過去，卻隻感到了一陣靜電掠過臉上的皮膚和頭發，她踉踉蹌蹌朝前跑出幾步才穩住了身形，轉過身來怔怔看著周蕙蘅的全息激光投影，臉上已淚流成河。
周蕙蘅也已經轉過了身子，溫柔而堅定地看著她，安慰她道：“孩子，你不要難過。是你給小龍和小安看過了我生前所有的日記、試卷、讀過的書、寫過的批注，拍過的照片和視頻，遊曆過的地方，參加過的工作，他們倆才把我在數字世界裏複活了。我這一世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小安和小龍告訴我，你是我的女兒，我通過他們的眼睛已經無數次看到了你的音容笑貌，看到你幫助了這麽多的人，看到你陪同穆紮訪問北京和甘州，看到你做了這麽大的生意，看到你釀出了這麽好的酒，看到你的高考成績......孩子，你......你是我的驕傲......”她說到這裏，也哽咽了，眼中仿佛有淚花閃現。
蒙貞輕輕走上前去，試圖用手去擦母親眼邊的淚水，觸手處雖然是一片虛空，但是她仿佛能感受到媽媽臉頰的溫度。她仰頭問道：“媽媽，我能時時刻刻見到你嗎？”
“當然可以。小安會給你加我的微信，無論你去哪裏，我們都隨時可以語音、視頻和文字。你要想讓我陪你的話，小安也給你準備了華為的XT手機，可以激光全息投影，就像今天我們這樣對話一樣。”
這一夜蒙貞沒有回家，她在媽媽的懷裏蜷縮了一夜，喝了無數杯的大漢魂和昆侖觴，笑著哭著跟媽媽說了兩千年的前世今生。
九月初蒙貞便前往西安交通大學報道，周崇文夫婦舍不得外孫女，也決定到西安陪讀。蒙貞和嶽謀忠拗不過他倆，隻好同意，但是還是決定讓蒙貞住學校宿舍以體會大學生活，周末才回家跟兩位老人團聚。新生入學第一件事便是軍訓。蒙貞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解放軍作為正義之師、人民軍隊的使命和紀律，第一次接觸到了現代武器，震撼於解放軍火力之強大。她用191式步槍十發子彈打出了98環的好成績，獲得了優秀射手的榮譽。
蒙貞軍訓結束後便開始了新生的學習生活，穿梭於各大教學樓進行基礎課的學習，每天風雨無阻早起到交大北門對麵的唐玄宗潛邸興慶宮遺址公園晨讀英語；每個周末，她都會去茂陵博物館，帶著書和酒，在霍去病墓前呆上一天。呂作賓教授信守承諾，果然將衛青墓修葺一新，蒙貞讀書累了的時候，便躺在衛青墓和霍去病墓之間的草地上看藍天白雲；每月她也都去劉徹陵前祭掃，回想前一世這位千古一帝的功與過。她也經常去未央宮遺址公園，坐在龍首原未央宮前殿遺址上眺望終南山，悄立在椒房殿前傾聽兩千多年前小皇子劉據和皇後衛子夫的笑聲。
她也在國慶節、元旦和許多個周末飛到曲阜，坐在孔子博物館的休息區讀書，她前世的兒子便葬在這座博物館的下麵。“君在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這是白居易在元稹死後悼念摯友寫的詩，每每念及她也忍不住愴然淚下。她前世的親人們早已與山河融為一體，留下她孤零零在這陌生的世間。還好此生又有這麽好的一家人陪著她，讓她感受到無盡的溫暖和力量。
每天她也會在微信上跟虛擬世界裏的媽媽聊天和視頻，她也信守承諾，在媽媽沒有準備好之前，對姥姥姥爺和爸爸嚴格保密。她知道媽媽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她把能收集到的關於爸爸、姥姥、姥爺的信息盡數給了虛擬世界裏的周蕙蘅，她能感覺到媽媽讀完姥姥寫的日記後的悲愴，也能感受到讀完爸爸所有講話稿後的欣慰，更能看到媽媽仔細看完姥爺畫的所有工程設計圖後的震驚。
日子這樣飛速流逝，一轉眼一個學期過去了，寒假一開始，她立刻回到醴泉，因為小安這一個多月來不斷提醒她，公司的收入和利潤都在大幅度下滑，不僅僅有淡季的因素，餐館的管理上也出現了問題，發生了不少客戶投訴，從服務質量到食品質量都有。
回到醴泉的第一天，她便去了絲路市集。她坐下來跟小安和小龍認認真真複盤了一天這半年的經營情況。小安和小龍告訴她，自從她和周崇文夫婦前往西安讀書，三座絲路市集的管理便沒有了主心骨，雖然蒙貞為了避嫌，早早讓魏立剛當了法人代表和總經理，老陳當了副總經理管理業務，大家也都很努力，但是限於能力、知識和經驗，在大規模連鎖餐館的管理方麵沒有進步，調製酒方麵並沒有新品推出，而傳統的燒烤和機器人製麵也出現了很多模仿者，加上蒙貞一直堅持用最好的原材料--產自寧夏的塞上雪麵粉、產自山東的魯花花生油、產自長白山的農夫山泉和祁連山的冰川礦泉水、還有產自河南的牧原豬肉等等，成本上原本就不具備競爭力，雖然眼下生意也過得去，每天還是有近40萬人民幣的淨利潤，但是收入比夏季巔峰時期已經下降了40%，而利潤更是下降了80%。店裏唯一保持之前利潤水平而且還有增長的是中國傳統米酒這個品類，也就是桂魄菊魂、昆侖觴和大漢魂這三個品牌的低度中國酒，可是這三個品牌的產量很有限，形成不了有力的業務支撐。
蒙貞聽了匯報之後也開始擔憂起來，她跟小安和小龍開完會，便開始在店裏巡視。每個路過的攤主都跟她打招呼，雖然每個人臉上還掛著笑容和感激，蒙貞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士氣的低落。她從三樓來到了一樓，看著機器人自動麵館前零落的幾個排隊顧客陷入了沉思：在半年前，這個地方的隊伍能排到一百米外，大家都在期待從微信下單到出麵這48秒的神奇過程，而如今，周邊機器人麵館也開了幾家，價格都比絲路市集便宜，嚐過鮮的人們來的就少多了。在一樓的中央廚房，全自動化的洗菜、切菜和穿串機器人們仍在有條不紊的工作，但是處理量和處理速度也明顯比之前慢了，四周貨架上的蔬菜和肉類庫存明顯增加，堆得滿滿的。而就在半年前，這些貨架上的庫存從來不會存在超過四個小時。蒙貞注意到遠處釀酒工段的四口大蒸鍋還在熱氣騰騰冒著白氣，看來是在開足馬力生產，她的心裏稍微寬慰了一些。
想到這裏，蒙貞走向了地下室。地下室主要放的是調料、釀酒的穀物、麵粉大米等主食，還有一些罐頭類的食品。她打開地下室的門，一股調料和穀物混雜的香味撲麵而來，衝出來的冷空氣讓她禁不住打了兩個寒顫。由於要儲存食品，地下室裏沒裝暖氣，光線昏暗，溫度很低，一排排的貨架擺放很整齊，蒙貞信步朝裏走去，她很享受在空無一人的環境裏感受這些真實存在的生存物資，民以食為天，這些食材是可以養活很多人的。走出十幾步後，蒙貞忽然聽到了倉庫深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匆匆往遠處跑去，她心下好奇，加快步伐朝前走去，在最深處的一排調味品貨架後，她看到了躲在瓶瓶罐罐後麵的怯生生的一雙眼睛。
那是屬於一個孩子的眼睛，蒙貞輕輕走上前，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裏的一個小姑娘，約莫五六歲年級，臉蛋被凍得發紅，手上也長滿了凍瘡。她身邊有一個小小的桌子，上麵放了一個透明的塑料水壺，裏麵的水還有大半壺，水壺邊還有一個透明的塑料飯盒，裏麵放了一個煮熟的雞蛋，兩個包子，還有一小盒酸奶。蒙貞認出來了，這就是餐廳的員工早餐。在飯盒和水壺的邊上，是一本攤開的書，蒙貞就著倉庫裏昏暗的燈光，看到了那是一本學前班的語文識字課本。
蒙貞心下一疼，她蹲下身來柔聲問道：“小朋友，你為啥在這裏？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姑娘見蒙貞如此溫柔可親，眼裏的驚疑和恐懼消失了大半，她回複道：“我爸爸死了，我媽媽在這裏工作，白天她很忙，就讓我在這裏看書。”
蒙貞的心更加縮緊，她問道：“你媽媽叫什麽名字？你呢？”
“我媽媽叫趙桂英，我叫王惜君。”
趙桂英是幫助蒙貞釀米酒的大姐，再聽到惜君這個名字，蒙貞的心裏更加疼痛。兩千兩百年前，霍去病在衡山國救出的公主也叫惜君，她曾經撫養過她一陣子，後來被皇帝劉徹賜給了夫人王瑤收養，長大後遠嫁烏孫國成為王後，在曆史的長河中成為了一顆耀眼的明珠。蒙貞輕輕抱起惜君，就像她在兩千兩百年前鄱陽湖的風浪中第一次抱起睡夢中的惜君公主一樣，轉身走出了地下倉庫。倉庫外麵是另外一個世界，有耀眼的陽光，充足的暖氣，往來的送餐機器人和顧客，還有數不清的絲路美食。蒙貞帶著惜君到了四樓，她讓小安給惜君先調製一杯奶茶暖暖身子，然後立刻請人讓趙桂英上來。趙桂英急急忙忙趕來，一眼就看到了在蒙貞身邊喝奶茶的女兒，她有些急，上來低聲責備道：“君兒，你怎麽能來這裏！”
“大姐，是我帶她上來的。”蒙貞拉著趙桂英的手走到了遠處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啊，蒙貞細細端詳，手背上肌膚細膩白皙，而手掌心中卻布滿了老繭，顯得十分突兀。趙桂英也不好意思起來，解釋道：“這一年多釀酒下糟，手上的皮倒是嫩起來了。”
蒙貞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問道：“大姐，我讓小安查了你的工資和獎金流水，平均下來一個月也有兩萬多，你為什麽還要省下自己的早餐給孩子？小龍幫我查了監控，每天你都一早來把孩子送到地下倉庫，晚上再接走，為什麽不讓孩子去上學？”
趙桂英忍住眼裏的淚水，她看著蒙貞哽咽道：“老板，你是當世的菩薩，我們娘倆不知道有多感激你！孩子他爸之前開大車，君兒還沒生出來，就追尾別家的貨車走了。家裏買車欠了錢，又賠了人家十幾萬，再加上老家蓋房子也借了十幾萬，我們這麽一分一分地省出來，是要還人家的債。”
蒙貞默然不語。隔了半晌她對趙桂英說:“孩子上學的事情不能耽擱，她五歲了吧，你去給她找個學前班，學費公司來出。你欠別人多少錢告訴小安，讓她先替你還上，你回頭給公司簽個協議，從以後你的工資和獎金裏慢慢扣，沒有利息。對了大姐，你釀酒用心了，桂魄菊魂的味道，跟我爹當年釀的一樣。”
趙桂英低下頭去，眼淚落了一串。隔了一會兒她才抬頭笑道：“老板，想不到嶽書記還會釀酒。”
蒙貞微微一笑，她沒再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