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親範衡精通易經,曾為劉徹、衛青和霍去病占卜軍國大事,她也跟隨父親學過易經,一直懵懵懂懂,以為是用來占卜的。可就在今晚,她從這些娟秀的字跡中,突然領悟到了易經的真正內涵和道理:孔子說易經集成了四種聖人之道,立言者通過卦辭、爻辭中的仁德之意去感化人心;為政者通過書中講述的天地陰陽變化去順應天時和民心;大國工匠製作大國重器時,也可以效法卦爻之象來順應天道;決策者占問決疑時,則可以參考六十四卦來輔助決策。等她看完第一卷周易治要,天色已經發白,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她聽到了廚房裏傳來姥姥和姥爺準備早餐的聲音,於是躺在了床上裝睡,直到他們收拾停當,悄悄出門關門的聲音傳來。
蒙貞從床上一躍而起,她來不及洗漱,出門便跟在了周崇文夫婦的身後。她看到他們倆打著傘,抱著那束鮮花上了一輛出租車,她也在街邊攔下了一輛出租悄悄跟著。沒多久兩輛車先後在龍華烈士陵園的門口停下,蒙貞看著周崇文夫婦在風雨中下車進入了大門。她下車悄悄跟在他們身後五十米左右,清晨的風雨聲掩蓋了她的腳步聲,伴隨著他們兩個來到了一座白色的墓前。蒙貞在拐角處的柏樹下停住了腳步,伴隨著時密時疏的雨聲,她看到周夫人打著傘,周崇文略顯吃力地彎下腰,用一塊毛巾仔細擦拭那塊墓碑和小小的漢白玉墓體。周崇文擦拭良久,秋雨已經打濕了他的頭發,蒙貞看到他花白的發梢上滴落下來的雨水一滴一滴濺落在墓上。接著是周夫人將那束花放在了墓碑前,兩人直起身來,對著墓碑上的遺像喃喃傾訴。
蒙貞合上了雨傘,不讓雨滴砸落傘麵的聲音影響自己的聽力。兩位老人說的每一個字都重重擊在了她的心弦之上。
“丫頭,我們都過的很好,爸爸前年已經退休了,我們每年暑假都去醴泉小嶽那裏避暑,他也進步了,現在是醴泉市委書記。他還是一個人,對我們很好。前年上海家裏裝了地暖,媽媽冬天咳嗽的毛病也好了很多。”
“對了,005已經正式列裝了,核動力,電磁彈射,排水量11萬多噸,威風得很。那幫孫子已經不敢再靠近咱們家門了。”
“還有一件事我們也想告訴你,我們收養了一個姑娘,16歲的小外孫,跟小時候的你一模一樣,這裏麵的曲折詳情,等爸爸媽媽有空了寫信燒給你,現在我們也還像在做夢。”
“她很孝順,給我們買了很多東西,還很喜歡讀書,特別像你上中學的時候。昨天在你的房間裏捧著你的書不放手。”
“丫頭,我和媽媽都知道,你在天上舍不得我們難過,就請這個姑娘來到我們身邊替你陪我們……爸爸媽媽謝謝你……可是……我們還是好想你……”
“從002開始,你就一直纏著爸爸帶你去看航母,可是爸爸立刻去了003工程。沒能帶你上艦,是爸爸這一輩子最大的痛,請你原諒我……”
周崇文夫婦已經泣不成聲,蒙貞轉過身去望向天際,鉛灰色的雲中落下無數細密的雨滴,洗去了她眼中的淚水。良久,她耳中傳來周崇文夫婦漸漸離去的聲音,她目送他們走遠,才穿過茂盛的柏樹林來到了墓前,她看到了墓碑上照片中熟悉的笑容和眼裏的溫暖,正是姥爺舊華為手機屏幕上的樣子。蒙貞走上前,看清了墓碑上的字跡:愛妻周蕙蘅之墓 1991—2017,夫嶽謀忠敬立。在墓體上也刻著幾行紅字:周蕙蘅烈士,1991年出生於上海,祖籍浙江紹興,在2017年國家重大反貪專項行動中為掩護戰友而壯烈犧牲,享年26歲。
蒙貞跪在墓前,深深地俯下頭去,她的前額貼在了漢白玉的墓體上,仿佛能聽到來自大地的呼吸和心跳。“媽媽,我會替你照顧好姥姥和姥爺,還有爸爸,”她輕聲說道,她知道媽媽能聽到。
“我會好好讀你讀過的書,讓你的思想傳遍這世界。”
蒙貞伏地良久,然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待她起身時,才發現雨已經停了,陽光驅散鉛雲,溫暖地灑在她身上,她朝西邊看去,兩道巨大的拱形彩虹橫亙在天際,仿佛是通向未來的門。
蒙貞回到家連忙換上了幹燥的衣服,不一會兒周崇文夫婦便帶著買好的菜回到了家裏,並告訴蒙貞了一個好消息:十月一號在浙江舟山的海軍開放日,002號航母,也就是山東艦將開放飛行甲板等區域歡迎公眾參觀。午飯時周夫人告訴蒙貞周崇文自交通大學造船係畢業後一直在中船重工上班,參與了002到005航母船體設計的工作,當年與周崇文一起駐廠的海軍軍代表現在東海艦隊任職,知道周崇文要來,特地給他們三人安排了早上的升旗儀式。蒙貞知道她在車上不經意的一句話,周崇文夫婦就會全心安排,她心下十分感動,卻沒有說出來。她知道今天其實是周蕙蘅的忌日,姥姥姥爺一定在竭力克製心中的悲痛,她借口要去睡午覺,午飯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繼續讀書,她看周蕙蘅在書上的標記和批注越多,越是在心裏感到震撼和欽佩。
當晚周崇文夫婦吃過飯早早就回了房間,蒙貞正聚精會神讀書時聽到他們倆在對話中隱隱約約提到了霍去病的名字,她合上書,索性關了燈躺在了床上凝神靜聽。
“老頭子,我們今天也看過丫頭了,我在想,是不是應該帶貞兒去祭奠一下她前世的父母、丈夫和舅舅?小嶽說她前世還有一個孩子,也不知後來如何了?”
“我也在想這件事,她來咱們家兩個多月了,從來沒給咱們提過要求。我琢磨著是該去掃掃墓,小嶽說她前世的爹叫範衡,在史書中不知所終,她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尋找。她生母姓張,應該是葬在了西安東邊的灞橋附近,她的兒子叫霍山,很小的時候就被封為了奉車子侯,跟隨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後病死在了曲阜,可是不知道葬在了哪裏。我想離海軍開放日還有些日子,我們就帶她先去西安吧。”
“嗯。對了,多年前你就帶丫頭去祭拜過霍去病和衛青吧?”
“是,現在想想還覺得不可思議。丫頭把咱們家封了十幾年的一壇會稽山酒帶去了,本來是等她出嫁時喝的,她咕嘟咕嘟倒了大半壇在霍去病的墓前,剩下的倒給了衛青和漢武帝。這……轉眼都二十多年了……”
“我記得你說過,那時是船舶係統在西安開會吧?”
“對,還是001改造的事兒。”
“你聽到丫頭在霍去病墓前說啥了嗎?”
“她沒說話,但是肯定是許了願。”
“不知道她許的什麽願,霍將軍在天之靈,居然把他的夫人送到咱家來了。”
“我也很想知道。我當時也許了願,求霍將軍在天之靈保佑我們把航母搞出來,現在真搞成了,我也得去還願了。有時候我在想,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是忽悠我們的。王陽明格物致知是對著竹子,周總理說麵壁十年圖破壁,人一旦有了信仰,爆發出的能量是無限的。”
“唉,你搞科學搞了一輩子,到頭來竟然相信玄學。”
“當然不是,你去看看毛選,主席他老人家告訴我們,要用辯證法,結合曆史和當下去研究,思維和精神願力也是強大的能量場,影響力足以改變世界。”
“那部毛選你當了多少年擺設也沒看你讀過,丫頭高考完一個暑假就看完了,還寫了那麽多批注。你啊,等她走了之後反而天天抱著看。我知道……你是在想她……”
“唉,別哭了……你知道嗎?我是覺得,我看著她當年想的事兒,就像她從沒離開過我們一樣……”
“我知道,老子也說死而不忘者壽,她是還活著。你看看貞兒,抱著丫頭的書不放手,她啊,會越來越像丫頭的……”
“過幾天我把毛選送給貞兒,這裏麵丫頭寫的筆記最多。”
兩人再不說話,各自進入了夢鄉。蒙貞輕輕起身開燈,繼續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