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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台月 之 瀚海煙波 第九章

(2023-11-04 19:54:38) 下一個

晚餐後不久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很快蒙貞就聽到了嶽謀忠的鼾聲,而周崇文夫婦還在低聲交談:

 

    “老頭子,咱家丫頭真孝順。你的那部手機,也該換了。”

 

    “唉……你看你……也開始叫她丫頭了。”

 

    “是啊,跟丫頭真是一模一樣,那長相、動作,還有脾氣……不過這孩子比丫頭要成熟,不愧是那個年代見過大世麵的。”

 

    “是啊,你想想她那時候整天接觸的都是什麽人?養父很可能是天下首富,還是陶朱公範蠡的後代;丈夫是霍去病,位列大司馬,相當於現在的國防部長了吧?舅舅是衛青,那更得是軍委副主席、皇帝一人之下了吧?”

 

    “這孩子小時候也是吃過苦的。你看她操持夜市那一攤子,真是得心應手。給我買的自動洗菜切菜機,自動洗碗機,我看著就喜歡。”

 

    “是啊,這點她比丫頭強,她見的世麵多。我時常在想,要是丫頭還在世,她倆在一起該是多好。”

 

    “是啊,要是丫頭還在,按照生長年齡來算,丫頭大了她快二十歲,還真是一對母女呢……”

 

    “別哭了,早點睡吧,明早咱們早起給孩子做早餐。我回頭研究一下孩子給我買的新手機,我這兩天就換上。我……這十年一直舍不得換,這是丫頭給我買的最後一件禮物……”

 

    “你也別哭了,你還老說我呢。這孩子是丫頭在天之靈送給我們的,替她來安慰我們的餘生,我們要好好待她。”

 

    “咱們可得好好照顧自己,別給她添麻煩,多陪她幾年。對了,再過兩天就是丫頭的忌日了,咱倆回去給她掃掃墓吧。”

 

    “是啊,今晚吃飯我還想著這事兒呢。小嶽每年清明都去看丫頭,忌日從沒見他去過,你覺得是為啥?”

 

    “那一天丫頭在他懷中離開,他肯定受不了這個日子。”

 

    “嗯,有道理。你說咱們要不要帶貞兒一起去上海看看丫頭?”

 

    “咱們帶她去上海轉轉吧,在家住幾天,不要帶她去給丫頭掃墓了,咱們一失態,她也會跟著傷心。”

 

    蒙貞躺在床上,淚水反複衝刷著她的眼窩,她沒有哭出聲來,而是緊緊咬住了毛毯的邊緣。

 

    蒙貞在周崇文夫婦的帶領下坐飛機來到了上海。當她知道上海和醴泉之間有三千公裏,折合上萬漢裏的時候,還是被飛機的速度所深深震撼了。在機上的三個多小時裏,周崇文給她解釋飛機飛行的原理,讓她看窗外的壯麗山河。她眼中的風景從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變為蒼翠如墨的秦嶺,最後變為河湖交錯的江南。她在前世並沒有到過這麽遠的地方,最多到過豫章郡,也就是現在的九江一帶;她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上海這個地方。在飛機降落時,她看到窗外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便知道這是一個與醴泉很不一樣的地方,她坐在出租車的前排一路往家裏駛去,看到高架橋兩側的建築,黃浦江上往來的船隻,忍不住跟周崇文夫婦說道:“姥爺,姥姥,這江裏的船好大啊!”

 

    周崇文沒有回答,周夫人笑道:“孩子,你姥爺設計的船,比這些小船大一百倍。”

 

    蒙貞十分吃驚,她見過淮南國建造的樓船,高三丈有餘,長十多丈,寬四丈多,那時已經覺得是龐然大物了。這江裏的船看起來哪個都比之前見過的樓船還大很多,但是姥姥不會騙人,大一百倍的船是什麽樣子,她不敢想象。這時周崇文開口了:“貞兒,你想不想去看看我設計的船?”

 

    “當然想啊!”

 

    “我先聯係一下,國慶前後應該有海軍開放日。”

 

    三人很快抵達了江南造船廠職工家屬院裏的家,行李一放下,周崇文夫婦便忙著打掃衛生,也不讓蒙貞搭手,讓她住進了女兒的房間休息。蒙貞這才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跟這位今生的“母親”進行跨越時空的接觸。她打量自己所住的房間,麵積並不大,靠窗的書桌剛才已經被周崇文擦試過,水痕正在慢慢消逝;右側便是一張單人床,剛換上的粉紅色被褥床單散發出溫暖的光澤;靠床的牆上是一幅放大的照片,是周崇文一家的半身合影:三人對著鏡頭咧嘴大笑,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和他們有關。照片上周崇文和周夫人的頭發還是一片烏黑,完全不見如今的白發滄桑,而他們倆中間的那個女孩兒留著齊耳短發,彎月般的雙眼中光芒粲然,宛如自己現在的模樣。

 

    蒙貞跟照片中的女孩對視,她被她眼中的光所震懾住了:那是多麽清澈溫柔而堅定的眼神啊,她在跨越兩千兩百年的旅程中從未見過。她就這麽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看著這位從未謀過麵的女兒,仿佛要把這世間的溫暖都給她。

 

    蒙貞擦去眼中的淚水,她不敢再跟照片中的姑娘對視,而是望向對麵的書櫃。蒙貞看到了史記和漢書,還有後續的二十二史,她也看到了資治通鑒,看到了金庸全集,看到了紅樓夢和三國演義,看到了劍橋中國史、劍橋近代世界史、劍橋中世紀史、劍橋古代史和劍橋科學史。她隨手翻開一本書,裏麵每一頁上都有書的主人閱讀的痕跡:彩色記號筆著重顯示的句子;娟秀的字跡記錄的感悟;還有當作書簽的一片片銀杏葉收藏的當年的陽光。書架中層最右邊的一套書吸引了蒙貞的目光:紅色的封麵上以楷書寫著群書治要四個大字,而作者卻是唐代的魏征、虞世南和褚遂良。這段日子周崇文教她讀書,她知道這幾個人都是唐初的名臣,震爍千古的貞觀之治的締造者。她打開第一卷,發現在扉頁上有書的主人寫下的一大段文字:

 

    觀諸子之義,歎漢晉之傾。

    聽百家之言,開貞觀之盛。

 

貞觀之世,魏征、褚遂良、虞世南等柱國重臣為太宗編此重典,上始五帝,下迄晉年,為太宗資政,成貞觀之治,此書之功,絕不可沒。張橫渠曰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殆雲此書乎?

 

    蒙貞看到書主人這般高度評價,想起了季延陵也送了她一套一模一樣的書。

 

    第二天周崇文夫婦帶著蒙貞去逛上海,他們從上海中心的觀景台開始俯瞰整個城市,遠眺東海;然後乘坐輪渡過江,一路沿著外灘散步。蒙貞看看江東邊高聳入雲的現代建築,再看看江西邊巍峨厚樸的曆史建築,仿佛覺得這一條江就是時空交錯的邊界。周崇文告訴她,左手邊的曆史建築並不是光榮的象征,而是屈辱的印記,並告訴了她抗日戰爭和淞滬會戰的曆史,蒙貞萬萬沒想到在西漢時期隱隱約約存在的委奴國竟然將中國的半壁江山蹂躪了一遍,周崇文說落後就要挨打,她又想起了漢朝立國前七十年被匈奴欺侮的曆史,不由得感慨萬千。中午一家人在豫園的綠波廊吃飯,嚐到了蟹粉拌麵,響油鱔糊,還有生煎包。下午一家人去了衡山路散步,在街道兩側茂密的梧桐陪伴下體會這座城市的滄桑,走著走著,便來到了交通大學的門口。周夫人對蒙貞說:“你姥爺原來就在這裏讀了七年書。”

 

    周崇文看著巍峨的校門拍了拍腦門歎道:“七年的時間啊,都給了圖書館和教室了。孩子,我帶你進去轉轉。”

 

    周崇文帶著蒙貞和周夫人進了校門,他一一給蒙貞解釋這個老校區裏麵的院係,他所在的造船係已經搬去了閔行校區,管理學院、法學院和金融學院還在這裏,他告訴蒙貞,交通大學是上海乃至華東最好的大學,蒙貞高中畢業可以選擇報考這裏,周夫人開始揶揄周崇文:“56年交大西遷之後,你們不是就變成上海第三了嗎?現在能不能超過複旦還不一定呢!貞兒,你以後學文科,報考複旦,姥姥的母校!”

 

    周崇文無奈的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三人從學校出來打車回家,在家門口的花店裏,周夫人買了一大束白色的菊花和百合抱回了家裏。吃完晚飯後周夫人對蒙貞柔聲說道:“孩子,明早我和姥爺出去一趟,你在家多睡一會兒,我們中午之前就回來給你做飯。”

 

    蒙貞點點頭,她知道他們兩口子要給去世的獨生愛女掃墓,也知道他們倆為了不讓她難過,選擇了不帶她去。她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幫助周夫人收拾廚房完畢後便早早回房休息,她知道他們倆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去回憶、哀悼和調節心裏的悲傷。果然,周崇文夫婦晚上沒有怎麽說話,但是很久了還沒睡著。蒙貞一直睡的很少,她就在書桌前開始閱讀那部《群書治要》。她看到書的主人用橙色的記號筆在很多地方都做了標記,她就循著那些橙色的標記,緩緩進入主人的內心世界。

 

    蒙貞看到的第一段批注,是主人在《易傳》的開頭寫下的: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在這段易傳的原文邊上,主人這樣寫道:天下最複雜的係統,遵循的可能就是最簡單的道理;天下最難做的事情,也許有最簡單直接的解決辦法。安排工作時要化繁為簡,化難為易,大家才會開心快樂的去做,才能建立龐大而複雜的係統,終究能成就大功業。

 

    第二段標記: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順,是以天佑之,吉無不利。主人的批注:順天道而守信用,上天保佑,人人助之,想不成功都難。

 

    第三段標記: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禁民為非,曰義。主人的批注:唐太宗年號貞觀,原來出自易傳。用仁愛對待人民,讓人民通過勞動富起來,並讓他們遵循道義,一個國家一定會強大起來。華為的任老板一定也是這麽做的。

 

    蒙貞知道華為,她姥爺的那部舊手機就是華為的,她給姥爺買的新手機也是華為的,她在醴泉的夜市中見過陳師傅作為一個重慶人,看華為手機的太空版四川話廣告時笑出的眼淚。

 

    第四段標記: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主人寫下了如此的評論: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仁者無敵,舍生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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