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豹一聽愣住了。他原以為借長公主之勢,此琴等同囊中之物。沒想到這父女還如此硬氣,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他轉身看了自己的隨行們一眼,看到那個矮胖子凝神端坐,蓄勢待發的樣子,心裏又有了底氣。他轉過頭厲聲說道:“少來放屁,此琴就是館陶長公主私有之物,被人偷去後流落民間,莫不是你偷的?從實招來!”
二掌櫃並不回答他的話,轉身說道:“貞兒,把琴抱出來,給在座的各位大爺看看,咱爺倆不能讓人給黑了!”貞兒十分聽話,她抹去眼淚,走到琴台前抱起古琴,四下一看,稍微猶豫了一下,徑直朝向中年人這一桌走來。她把琴頭放在燈前,光亮中分明幾行宮體小篆:開直道兮上郡,築長城兮九原。撫琴知意,如在朕側。三十三年禦賜大將軍蒙恬,丞相李斯書。
中年人通曉曆史,一看之下心裏不免大吃一驚,此非俗物,怎麽流落在灞河邊上一個人馬紛雜的客棧裏?少年見小女孩眼中猶帶淚光,心下不忍,從懷中拿出一方手帕幫她擦了擦淚,順便塞入了她的手裏,低聲說道:“小妹妹,不要怕!”小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點了點頭,她朝其他桌走去,一一展示給眾人後放回了琴台上。
董豹心下十分焦躁,他本來就是打算豪取,此時再也按耐不住,眼中凶光畢露,一步步逼上前去。二掌櫃絲毫不怕,看著董豹緩緩說道:“董大人既是中官,此番出京可有長公主諭令和少府關防?既是中官,又是長公主家的掌事,何以作羽林健兒服色?董大人啊,館陶大長公主為人慈悲,宅心仁厚,保不準有人冒充她老人家門下出外惹是生非,大人您說是不是?”
董豹聽他這一席話,渾身打了好幾個冷戰。他確實是個閹人,但是平生最恥於此,但凡離開長公主府上時一直以常服示人。此番出京精心挑選了一套羽林衣冠,沒想到在這裏被人識破。他出京辦的是長公主家事,諭令倒是有的,但是他一貫自大,根本沒把少府放到眼裏,哪裏會去討什麽關防?但是這罪如果深究下來可不小,想到此處,他已是幾身冷汗,心裏殺機頓起,如果宰了麵前這個瘸子,回去以衝撞長公主駕前為由先斬後奏不是說不過去,另外也給這些客商們點顏色瞧瞧,隻要此琴能帶回去,一切都好料理。
想到此處,他一臉獰笑走上前去,對著二掌櫃臉上就是一拳。二掌櫃本來就毫無還手之力,這一拳甚重,打得他仰頭直摔了下去,跌在地上爬不起來。董豹走上前去,對著地下的二掌櫃猛力踹去,小女孩和狗兒見狀後大叫著衝了過來,小女孩死死抱住董豹的腿,張口便咬了下去,狗兒抱住另一條腿不放,一麵用拳猛擊董豹肚子。董豹吃疼,一拳打在狗兒的太陽穴上,狗兒直覺天旋地轉,不由得放鬆了手。小女孩卻死死咬住董豹大腿不放,董豹怎麽也甩不開,頓時殺機四起,他一拳打在小女孩腦門上,將她打暈死過去,隨機抽出腰中短刀,便向小女孩刺去。
眼見刀尖已近小女孩頸中,有人已經禁不住驚呼起來,恰在這電光石火間,董豹覺得手中一震,短刀已經不見了蹤影,一個黑影從側麵閃來,下巴上感覺一麻,仰天就要摔倒,又覺得身後一股柔和的力量扶住了他,耳邊隻聽得叮當幾聲輕響,立刻又安靜了下來。他一陣恍惚後定睛一看,眼前一丈開外立著一個黑影,向左看去,跟隨自己的矮胖子右手搭在自己背上,左手持短劍立在胸前采用守勢,矮胖子麵前三尺開外一個少年翩然而立,右手持劍斜指向自己,左臂已經受了傷,鮮血已經浸出棉袍,血跡不斷擴大,但他仍傲然挺立,絲毫不為傷勢所動。少年後方又一個黑衣人引弓作勢,弦如滿月,箭頭正對著自己。董豹見勢不利,不由地慌張起來,大聲叫道:“雷先生救我,雷先生救我!”一邊大叫一邊作勢藏到了矮胖子身後瑟瑟發抖,隻漏出一張臉哆哆嗦嗦地四下張望。
仍舊坐在桌子後麵的中年人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董豹行凶的刹那,少年像箭一般射出,手中長劍出鞘,直直刺向董豹手腕。但與此同時,董豹座上的矮胖子也突然起身,像彈珠一般彈了出來,後發卻先至,手中短劍寒光一閃,先是劈開了少年手中長劍,讓其失了準頭,第二劍更是迅捷,在少年左臂上輕輕一刺迅即收回。但是讓他和眾人都沒想到的是,就在少年和矮胖子交手的同時,左前方桌上原先背朝他的一個黑衣人長身而起,引弓將董豹手中短刀射落,另一個較瘦弱的黑衣人衝向前去抱起小女孩,又抄起琴台上的古琴,轉身退後幾步站定。所有這一切發生得極其突然,許多人尚未回過神來,待眾人看清這邊小女孩已經脫險,少年和兩個黑衣人已成三對一的局麵,忍不住有人鼓掌大聲歡呼叫好。隻有中年人看得清楚,那個矮胖子身懷絕技,對麵三人加起來未必是他對手。又聽董豹稱他為雷先生,不禁心中一動,心下已經有了計較。
董豹緩過神來,一開始看到眼前情勢不利,再看到少年已經受傷,又看到身邊的隨從紛紛抽出兵刃呼喝著排開陣勢,心裏頓時有了底氣。他聲嘶力竭對著麵前的黑衣人大聲喊道:“趕緊把這賤丫頭和琴交出來,本大人饒你們不死,否則我一把火燒了這黑店,讓你們全都葬身於此!”眾人聽他這麽喊叫,頓生同仇敵愾之意,各自握緊身邊防身兵刃,以防不測,更有人時刻準備加入少年和黑衣人這一邊跟董豹一夥拚了。
董豹麵前的黑衣人聽董豹這麽大叫大喊,厲聲說道:“你,不要臉的,欺負人家,不得好死!”語調抑揚頓挫,非但不是中原口音,竟然是個女子。她把還在昏迷的小女孩放在身後琴台上,將琴放在她身邊,隨後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劍,劍身寒芒流動,直直對著董豹。
董豹這才看清楚對麵的人,她身形婀娜,頎長挺拔,雖然用黑巾蒙麵包頭,一縷金發還是從臉側露了出來,額上肌膚雪白,一雙碧藍的眸子裏殺氣騰騰,不由地讓董豹打了個寒戰。這京輔要地怎麽冒出來個胡人?再看另外一個黑衣人,也是碧眼高額,雖然頭發被包了個嚴嚴實實看不出來顏色,但也確定是胡人無疑。若是胡商,自然不會如此鬼鬼祟祟打扮,莫非是胡人斥候來長安刺探?想到這裏,他膽氣陡然壯了起來,大聲叫道:“這兩個胡人保不準是匈奴探子,給我拿下再審!”
就在此時,一直坐在桌前的黑衣人長身而起。他身形魁梧,走到引弓的黑衣人身邊說道:“甘父,把箭放下!”甘父雖不情願,嘟囔了幾句還是鬆開了弓弦。黑衣人又走到女子身邊,柔聲道:“月娘,收起劍來。”
月娘扔下短劍,撲到他懷裏哭了起來,用不甚流利的漢語說道:“相公,我們......在草原上......騎馬放羊......有什麽不好?我們......還回去好不好?我跟爹爹說......再也不打仗了......”
黑衣漢子眼眶一紅,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把她從懷裏推開,走向董豹麵前,抱拳行禮道:“董大人,在下張騫,這是我的內人月娘,這一位,”他手指甘父說道,“是奉當今天子詔書,跟我一同出使西域的甘父,我們在外十三年,今日終於能回到長安,向皇上複命。我等並非匈奴探子,”他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二掌櫃和昏死過去的小女孩,繼續說道:“這店家是本分經營,肯定不敢私藏長公主府上的東西,那琴必有故事,能否容二掌櫃說清來龍去脈?”
張騫這幾句話出來,不僅店中諸人都吃了一驚,中年人也直覺身上熱血沸騰。十幾年前張騫已經奉旨出京,那時還是一個翩翩公子,今天見到卻是須發花白,滿臉滄桑。出使之初,每隔月餘皇帝都會問詢有無張騫的消息,至今十餘年,問的是越來越少,屬下眾臣都勸皇帝張騫已不在人世,但是皇帝始終不信。今天他終於回來了,還帶回一個胡人妻子,這當中有多少曲折?
正感慨中又聽到董豹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說是郎中張大人,可有印信憑證?天子給你的詔書和封印何在?”張騫回複道:“董大人,我在外多年,死裏逃生幾次,信物早已不存,唯有這漢節不敢遺失。”他說到這裏,已是滿臉淚水,雙手顫抖著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雙手呈在董豹麵前。董豹定睛一看,是半截已褪色的犛牛尾巴,約莫兩尺長,光禿禿的連毛都剩下不到一半,他自是不信這就是張騫所持漢節,抓過來看了一眼,鼻中聞到一股腥膻的氣息,心裏一陣惡心,當下扔在張騫腳邊,轉身對身邊侍從大聲喝道:“此人假冒漢使,包庇奸細,給我拿下了!”
這變故突如其來,眾人原本以為此場風波就此平息,不想董豹更變本加厲欲對朝廷命官無禮。張騫見董豹欺人至甚,忍不住怒火萬丈,從地下撿起漢節放入懷中,高聲對店內眾人說道:“此節乃吾大漢天子禦賜,被此閹人侮辱至此,吾等不能再忍,萬一吾等有何閃失,還請在座各位給個人證,我張騫心係漢室,豈敢有二心?”隨即抽出腰中佩刀,一刀劈翻衝上近前的一個侍從,大聲對甘父說道:“射賊,留他性命!”
隻聽弓弦響處,一箭如流星般射向董豹右肩,眼見箭頭及身,一把短劍斜斜刺來,正中箭鏃,火星四射,箭失了準頭,射入邊上柱中,箭頭穿柱而過,箭羽沒入柱中,兀自不停顫動。
出手的人正是雷先生。第一箭被格開後,甘父暗暗心驚,迅即連珠射出兩箭,一箭射向董豹右腿,另一箭卻射向雷先生麵門。雷先生絲毫不懼,迎著箭朝右前方踏出一步,射向他的箭登時落空飛向身後牆壁,右手輕揚,用劍格開射向董豹的箭。他已經對局勢了然於胸,必須先將甘父製住,其他的人以他的武功逐一對付不在話下。甘父眼疾手快,毫不遲疑又是連珠兩箭流星趕月般向他射來,同時立在側麵的少年也一聲低喝,長劍向他肋下刺來。
眼見雷先生躲無可躲,否則董豹就會被箭穿胸而過,他暴喝一聲,左手淩空捉住第一箭,迅即劃向左下方,箭頭與少年長劍相激,火花四濺,少年的劍立時偏了出去,同時右手短劍揮出,將第二箭擊飛,腳下絲毫不停,三步已竄至甘父眼下。甘父直覺眼前白光一閃,手中長弓已斷為兩節,隨即胸口被重擊一下,整個人身軀向後飛出,把身後桌椅砸的七零八落。雷先生旋即轉身,身後張騫和少年的短刀和長劍已經追來,他將手中短劍豎起,朝前揮了個半圓,隻聽兵刃相激叮當幾聲,張騫和少年同時向後退去,看著手中隻剩半截的兵刃又驚又怒。雷先生隨即穩住了門戶,短劍一揮,頂住了甘父的咽喉。少年和張騫一時遲疑,舉起兵器護住身前,死死盯住雷先生,唯恐這一劍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