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話
我最早的記憶，是快到兩歲的時候，第一次認識媽媽。
那天下午，我靠在奶奶端坐的腿上，抱著奶瓶喝古大姨用奶粉衝好的奶。隨著門被推開的聲音（門是從來不鎖的），飄進好聽的歌聲。我側耳傾聽。屋門開了，伴著歌聲走進來一個戴白色眼鏡的女人。她向古大姨和奶奶打了招呼，就轉頭看著我笑，走過來拿下我正在吸吮的奶瓶，一把抱起了我。
古大姨和奶奶幾乎同時問我：“這個人是誰？你管她叫什麽？”我瞪著眼睛，望著抱我的人，是一張生疏的麵孔，是個大人。每天在我身邊的大人隻有奶奶和古大姨，可眼前抱著我的這個人我不認識，那一定是客人。於是，我清清楚楚地說：“阿姨。”奶奶和古大姨都笑了，抱著我的人也笑了。奶奶告訴我：“這是媽媽，叫媽媽。”這一天，我認識了媽媽。從此，我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叫“媽媽”的人。她住進了有奶奶、古大姨、爸爸、姐姐和我的家裏。
有了媽媽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每天從早到晚，我都會聽到媽媽的歌聲。不管是走路，還是洗碗、拖地、洗衣服，甚至在備課和批改作業時，她都會哼著歌曲。媽媽總是笑嗬嗬地和我說話，逗我玩，抱我去她的房間裏睡覺,可是我還是會跑回我的房間，和奶奶、姐姐住在一起，每天還是抱著大奶瓶喝奶。奶奶和古大姨逗我時，常常提起我管媽媽叫‘阿姨’這件事。我想自己一定是個傻瓜，不然怎麽會不認識自己的媽媽呢？
長大後，我才知道，就在我剛滿月的時候，媽媽去沈陽的中國醫大師資班進修業務，學習俄語,又趕上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被占滿了，寒暑假也要參加“運動”。媽媽一直沒有回過家，我也沒有吃過媽媽的奶。
認識媽媽後，第一件事就是和媽媽、姐姐一起上街。媽媽帶著姐姐和我去百貨大樓，從一樓逛到三樓，給我倆買了餅幹、糖果和漂亮的衣服,最開心的是媽媽給我倆每人買了一個大娃娃。娃娃的頭發是黃色的，鼻梁高高的，眼窩深深的。娃娃的胳膊和腿都可以擰動，能做出各種姿勢，個子和我差不多高，比我看過的所有娃娃都大。我和姐姐高興極了，一直抱著娃娃回到家。
從此，我把娃娃帶在身邊，不管是吃飯還是睡覺，也不管是看書還是做遊戲，娃娃一直跟著我。有了娃娃後，我變得很忙碌，還學會了用針線縫東西。我坐在奶奶旁邊，學著古大姨的樣子，用她找出來的碎布塊給娃娃縫製小衣服，小裙子，精心地打扮她，樂此不疲。
每個星期日媽媽都會帶我和姐姐上街，最常去的是老馬路上的和平商店和寄賣商店。和平商店當時是僅次於百貨大樓的一家百貨商店，不是樓房，隻有一層售貨廳，我們日常需要的生活用品和學習用品都可以在這裏買到。寄賣商店的名字使人覺得它是一個出售舊物的商店，但裏麵卻有很多在其它商店見不到的高檔商品和樣式新穎獨特的服裝，服裝衣領上的商標說明它們來自上海，而且僅此一份，沒有重樣。很多難得一見的商品並不擺在櫃台上，媽媽的留聲機、唱片都是在這裏買到的，全是包裝完整的新產品。
每次發現新東西我都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別的商店裏沒有呢？聽媽媽說，這裏的很多商品是公私合營時，從私方手中接管過來的。我當時聽不懂媽媽的話，我隻知道有地主、資本家，不知道還有什麽公方、私方。
媽媽把五鬥櫥上邊的兩個抽屜分給了我和姐姐。我抽屜裏的“財富”不斷增加：七巧板、積木、玩具灶具、萬花筒、五子棋、跳棋、……，我用笨笨的手指將七巧板對著圖案擺了一遍又一遍，將積木搭成高樓大廈，搭成我們住的小院，每天都玩兒得津津有味。
星期日的下午和傍晚，媽媽會帶我們去公園玩兒，現在的兒童公園是當時全市唯一的公園，名字叫“解放公園”。它沒有現在的磚圍牆，隻有木板圍欄，圍欄很矮，塗著深綠色的漆。在我眼裏公園好大好大，似乎總也玩兒不夠。那裏有假山、金魚池，有猴、老虎、滑梯、吊環，還有鮮花叢叢，綠草如茵。我最愛趴在石橋的欄杆上俯視金魚池，波光粼粼的水麵下，一尾尾紅色的金魚上竄下跳，互相追逐，十分可愛。那時候，池水澄澈透明，沒有汙染，也沒有人破壞這美好的環境。
有一次，我和姐姐追逐著跑到了西麵的圍欄下，跌倒在一塊大石頭旁，險些把頭撞在上麵。那是我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石頭，它像巨龍一樣臥在地上。我和姐姐仔細打量著它，發現它很長很厚，上麵還刻著字，是繁體的，我們不認識。媽媽說，那是篆字。圍著它看了半天，知道了是倒放著的紀念碑，紀念碑為什麽不立起來？為什麽倒著放？我和姐姐一個勁兒地問媽媽。媽媽隻說了一句“是民國時立的”就不說話了。我不知道民國是誰，不再問了。可是我知道紀念碑是為犧牲的烈士而立，所以再去公園的時候，總會去特意看看那塊大石頭，有時還趴下來看看上麵刻的名字。我弄不懂，好好的石碑為什麽不立起來。幾年以後，它在公園裏消失了。很多年後，我知道了，它是一個抗日紀念碑。
冬天的晚上，吃過飯，批改完作業，媽媽就會帶我們去公園門口，就著盞盞蠟燭光買剛剛出鍋的糖炒栗子、榛子、糖葫蘆。夏天的傍晚，媽媽一手牽著我，一手拎著菜籃子，跨過人民街，走到保二小學和平安合作社的交匯處買香瓜。媽媽用左手拿起瓜，用右手中指和拇指彈一彈，再放在鼻前聞一聞，就挑好了，香瓜是媽媽最喜歡吃的水果。媽媽告訴我，這種瓜的名字叫稻香村，是她的故鄉天津靜海產的。
一次，媽媽買了一台收音機，奶奶稱為“戲匣子”。媽媽把按鈕輕輕一轉，收音機裏就響起雄渾的歌聲。從收音機裏，我聽到了孫敬修老師的聲音“小朋友，你們好”，聽到了女主播柔和親切的“星星火炬，開始廣播”。我也會跟著爸爸媽媽一起聽“新聞”，雖然似懂非懂,每天我都會搶先去打開收音機，瞪著眼睛欣喜地聽著那不知是哪裏傳出來的聲音。
有了媽媽的家真好，她總是帶給我們快樂、驚喜，帶給我們別開生麵的生活。認識媽媽是從歌聲開始的，媽媽的歌聲陪伴了我一生，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