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年童話 (7): 大姨媽媽 (2)《生於1950》第一卷 第一章

(2025-12-06 08:30:41) 下一個

第一章  童年童話

7、大姨媽媽(之二)

古大姨離開我家不久,經鄰居介紹,來了一位姓陳的阿姨。她是河北人還是山東人,我記不清了。她隻有三十幾歲,梳著兩條長辮子,她愛走動,愛逛街、愛串門,不像古大姨那樣總在家收拾這,歸攏那。她也領我上街,可奶奶不太喜歡她。

奶奶離開後,陳阿姨在我家當家作主的日子來了,她和介紹她來我家的老鄉,我們的鄰居王叔叔,來往的特別密切,什麽東西都往他家拿,有時還讓我送過去,包括做好的飯菜,沒做的糧食和蔬菜。一次,鄰居趙大娘告訴媽媽,陳阿姨公然當著她的麵把一整袋沒開封的麵粉送到王家了。這件事我也知道,但沒有對爸媽講,因為我去過王叔叔家,他們家裏隻有他和兩個兒子一起生活,他們隻住著一個北屋,屋子裏很暗,沒有什麽擺設,吃的飯也很簡單。我想,陳阿姨送給他們東西也沒影響我們生活,但爸爸媽媽經過討論認為東西的缺失不重要,她和王叔叔的親密關係,會使事情變得複雜,所以辭退了她。

一次,媽媽的一群學生來家裏吃飯,一個叫王翠媛的學生看到媽媽一個人在廚房忙裏忙外,提到她姐姐王翠梅可到我家當保姆,媽媽當時就答應了,一點兒沒猶豫。幾天之後,王大姨來到了我家。她是從彰武縣農村來的,家裏有婆婆、小姑、一兒一女。她的丈夫早已去世,小姑和兒女都在讀書,婆婆老邁,家庭成份是地主,家裏沒有勞動力,靠她一個人掙錢養家,生活十分艱難。

王大姨和媽媽一個姓,媽媽讓我們叫她大姨,還告訴我們,她和媽媽是姐妹,所以很多年中我都認為她是我的親姨,是媽媽的妹妹,媽媽的學生就成了我們的三姨。大姨來後,弟弟不再去老畢家了,我們也不再去醫學院食堂吃飯了,家裏的一日三餐分外熱鬧。大姨對我們一家人特別好,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做的飯也好吃。媽媽說大姨要養活一家人,負擔太重,所以將她的工資漲到四十元(古大姨時是三十元),還負責給她買衣服、鞋等全部生活用品。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公園玩,大姨也和我們一起去,我們拍的全家福裏,大姨和媽媽並排坐在一起。

大姨抽煙,她有時派我去買煙,是八分錢一盒的“握手”牌香煙。我看到爸爸有時也抽煙,是“前門”牌的,就對媽媽說,要讓大姨也抽前門牌的煙。媽媽便讓爸爸買煙時,給大姨帶出一份,大姨就不用再抽那又濃又嗆的“握手”煙了。大姨對我說,這煙的味道真好,你爸媽真好。

大姨剛來時,看我每天抱著連環畫報看個沒夠,以為我已經上學了,可是我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念“什麽”,有時一連幾個生字就念“什麽什麽”。大姨聽了納悶,就接過書看,然後一字一字的告訴我讀音和含意。

有時讀著書上的故事,大姨會給我講她自己的故事。大姨念過六年書,很喜歡讀書,可是日本鬼子來了,父母就不讓她去學校了。家裏很早給她訂了親,丈夫是一個文弱書生,結婚不幾年,就得病去世了。大姨一個人帶著兒女回了婆婆家,婆婆家又成了地主,土地和房子被分了,人被鬥了,生活難以為繼。大姨給我講這些的時候,白皙的麵容現出憂鬱。她非常希望她的兒女能繼續讀書,但又怕因為家境艱難使他們讀不下去。我對大姨說,到時候爸媽一定會幫助她的。大姨點頭說,我信。最高興的就是我了,我以為大姨會永遠在我家呆下去。

大姨愛看電影,每次都帶著我和弟弟,最常去的是錦州電影院。大姨喜歡的電影跟媽媽不一樣,她帶我們看過“畫中人”、“女駙馬”、“牆頭馬上”、“天仙配”……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看到的香港電影“男大當婚”,滿場都是笑聲。媽媽說,那叫喜劇。大姨每次都帶我們去電影院裏的小賣部旁,看那裏掛著的電影明星大照片,共有20多幅。大姨對他們的名字很熟悉,慢慢地我也記住了他們。

1958年,在貼滿街頭的“大躍進”標語中有一條是“街街巷巷辦工廠,家家戶戶無閑人”。這個標語還被寫進了一首歌詞裏。大姨被定位為“閑人”。街道幹部來到我家,對媽媽說,街道辦了托兒所,讓大姨到那裏去帶孩子,是為大家服務,而在我家,隻帶弟弟一個孩子,為我們一家人服務,是“受剝削”。爸爸媽媽當然不會讓大姨繼續“受剝削”,隻好同意讓大姨去參加“街道幼兒園”的工作。大姨去街道幼兒園上班了,弟弟也被送到了這個幼兒園, 大姨還是吃住在我家,媽媽照常給大姨發工資。

這個所謂的幼兒園是一個普通住戶的房子,屋內有一個小炕,地上沒多大地方,窗戶外是鐵欄杆,送去的小孩隻有三、四個,沒有任何擺設,沒有玩具,沒有水果,幾個小孩每天隻能站在炕上扶著欄杆向外張望。每天晚上,我都迫不及待地去接大姨和弟弟,然後一起回家。這個小破“幼兒園”很快因為沒有孩子再來而解散了。

大姨又被派到了一個更遠的幼兒園,在第四中學附近的一個胡同裏。我總會想起那個漆黑的夜晚我們回家時的情景,三個人邊說話邊走著回家,弟弟太小,走不動遠路,大姨隻好一會背著他,一會領著他走,很長時間才能回到家。那時候,媽媽晚上給我們做飯,她怕大姨太累了。好在時間不長,這個大躍進誕生的幼兒園就解散了,街道上沒人管了,大姨和弟弟又回來了,我們的幸福又開始了。

不久,大姨身體不適,媽媽帶她去醫院,查出了心髒病,其實她早已染病好多年,隻不過是強挺著罷了。媽媽給大姨買了口服藥,並決定減輕大姨的工作,弟弟被送到了古塔一園,家裏要洗的大件衣物送洗衣店,小衣服每個人自己洗,大姨隻負責做飯一事。我和姐姐負責洗碗,掃地,擦玻璃。而家裏來客人的時候和星期日,媽媽自己下廚房。

半年以後,大姨的身體逐漸好轉,臉色也開始紅潤了。這時候,大姨的小姑、女兒、兒子都上中學了,她很掛念他們,媽媽讓她回家看看。回來後,大姨說,她婆婆貧血,很消瘦,家裏的狀況也不好,孩子們常常吃不飽飯,讀書都成了問題。爸爸媽媽商量後,決定讓她們全家都搬來我家,因為她家沒有勞動力,還有三個正在讀書的孩子,在農村生活太苦了。這樣,大姨一家人全從彰武縣農村搬到了我們家。

他們一家算上大姨一共五口人,三個念中學的哥哥、姐姐和小姑姑,再加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都住在了我和姐姐的屋子裏。屋子裏放了四張單人床,我和姐姐住進了壁櫥拆掉後的隔斷裏,大姨一個人住在做倉庫的小屋裏。家裏熱鬧起來。每天晚上三個中學生都要學習,寫作業,我和姐姐趴在自己的床上看小說,不時抬起頭看著他們揮舞圓規,三角尺,坐標尺等等埋頭計算的樣子,很是有趣。因為小姑姑和哥哥要準備升學考試,每天都要學習到很晚。那個奶奶,瘦得嚇人,臉色白裏透青,不愛說話,也不笑,我有點怕她。

有一天媽媽向大姨發了脾氣,因為大姨在做飯的時候做了饅頭和苞米麵餅子,讓哥哥、姐姐和小姑姑三個人吃苞米麵餅子,並讓他們提前吃了晚飯。媽媽知道後很生氣,說不能全家人吃兩樣飯,要吃大餅子也要全家一起吃。大姨辯解說,三個孩子的飯量太大了,她實在不好意思,而且他們在老家時還吃不到這麽好的飯菜呢。可媽媽說,既然住在一起,就不能區別對待,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的。大姨聽了媽媽的話,從此再也沒有單獨為他們做粗糧,全家都在用寫字台改成的大飯桌上吃一樣的飯菜,那個奶奶還享受媽媽專門為她買回的各式糕點、糖果。

一次,我在景蓬家裏玩兒,跟陳義阿姨聊天時提到大姨一家的處境。陳義阿姨竟記在心裏,沒過多久就幫忙把大姨全家人的戶口都遷到了錦州。後來大姨家的哥哥、姐姐和小姑姑分別升學、就業,一家人搬進了離我家不遠的一棟房子。

1964年,大姨家的姐姐上了大學,哥哥和小姑都進了國營大廠,家人不願大姨當“保姆”了,她和我們戀戀不舍地分開了。大姨離開我家後,沒有在家享清福。她呆不住,去賣冰棍了。我上中學時,大姨就在和平商店門口賣冰棍,每天放學,我都會繞到那裏,和大姨說上一會兒話,然後吃一根冰棍再回家。媽媽帶我和姐姐上街,也常常拐到大姨家看看、聊一會兒天。大姨也常來我家。她在我的心中就是我的親姨,一直都是。

我的大姨,一位惦記我,疼愛我的親人隻活了不到五十歲,在文化大革命的刀光劍影中去世了。爸爸、媽媽、姐姐和我去了他們家,悼念親愛的大姨。

小時候,大姨常常逗弟弟:“長大了掙錢給誰花?”弟弟每次都會清楚地回答:“給大姨。”我雖然覺得自己是大孩子了,不會說出那樣幼稚的話來,可是我一直都在想,長大後,一定好好對待大姨,給她買好吃的東西和好看的衣服,不讓她幹活,讓她享福。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沒有享過清福,她一直都在承擔著重擔,而不願成為子女的負擔。她一直在嚴寒烈日下賣著冰棍,白皙的皮膚曬得又紅又黑,瘦弱的身軀日益衰老。每一次見到她,我心裏都會很酸楚,總勸她不要再賣冰棍,勸她在家好好休息,但她總是笑著告訴我:“大姨不累,在家呆不住。”不知疲倦的大姨就在永不停歇的勞動中離去了。

我又失去了一位親人。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xiaoge 回複 悄悄話 我小時候家裏有個阿姨,這個阿姨是專門照顧我弟弟的,結果弟弟就叫她“姆媽”。我們也把這個阿姨當親人,阿姨對外就自稱是我媽的表妹。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