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話
11、被老師“罷官”
四年級結業後,我們來到了一個新建的學校,站二小學,成為這所學校年級最高的學生,兩年後又成為了這所學校曆史上的第一屆畢業生。
學校的老師是從各校調來的,有一部分是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新老師,教體育、圖畫、音樂課的全是男老師,而我們在站一時全校幾乎沒有男老師。唯一讓我不舒服的是開學典禮大會上,我看見了那個假高玉寶,竟然成了站二小學的大隊輔導員,還看見了那個中年的女教導主任始終叼著一支煙,吞雲吐霧,讓我想起“羊城暗哨”裏的女特務。
我們的班主任馬鳳琴二十一、二歲,果斷幹練,教學認真。因為我作為學習委員經常出入於老師的辦公室,聽老師們聊天,知道馬老師是錦州中學的高中畢業生,學業優良,是數學科代表,高考時因家庭成份的原因未被錄取。她嫁給了教過他的數學老師張家驌,有一段師生緣。
五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前,老師召開班幹部會,主題是抓緊期末複習,加強班級紀律,再次提出每人要準備一個小本子,記下老師不在時違反紀律的同學名單,要有時間、地點,還有事項,比如往地上扔紙屑、自習時說話、上課溜號、擺弄東西等等,要每周一將小本子交給老師審閱。這樣的要求老師已經提過多次,別的班幹部也都做到了,隻有我沒當回事,我不喜歡做這件事,因為很早以前在飯桌上我聽過姐姐和爸爸對話。姐姐問爸爸:“老師要求班幹部向老師匯報’不遵守紀律’的同學,我應該匯報嗎?”爸爸很堅決地說:“不應該,這是打小報告。如果你認為哪個同學做的不對,應該直接對他說,告訴他你的意見,為什麽要搞得那麽複雜呢?”我覺得爸爸說的對,我不願意打小報告。
老師說到做到,一周後,果然要收小本子,我交不出,老師不悅。巧的是,當天下午自習,坐在我前桌的同學回頭和我說話時,隻聽一聲巨響,老師一腳踢開了教室門,怒氣衝衝地走進來,大發雷霆,並徑直走到我跟前,一把扯下我左臂衣袖上的“兩道杠”袖標,說:“你別當幹部了!” 我有些發懵,一直到放學,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我上學以來發生的最嚴重的一件事。從小到大,我在家裏,在父母眼中,是一個乖乖女,在學校是同學們公認的好學生,今天這一切被打碎了,我成了被老師“罷官”的班幹部,而且罷官手段如此粗暴。
幾天以後,為了補上一個班幹部,老師讓大家提名,並要提兩個,我和另一個同學被提名,然後舉手表決,老師先念了那個同學的名字,然後查舉手人數,22人,再念我的名字,全班除我以外,全舉起了手,老師有些惱怒地說:“舉過一次的人都把手放下,每人隻能投一票。”我們班總人數是45名,結果每人得了相同的票數,都沒有過半,選舉沒成,老師悻悻然的摔上教室的門,走了。
我卻很快就釋然了,甚至覺得很輕鬆,我不用再處處“以身作則”了,也不用幫助這個輔導那個的了,我竟然在自習時說話,給我前後桌的同學講“九評”(給蘇共中央的公開信),講二十六屆世乒賽,他們總在盼著我的“下一講”。
我甚至開始帶午飯,中午一吃完飯,就在操場玩兒,晚上放學也不著急回家,一直跳皮筋跳到天黑,我簡直玩瘋了。作業的問題有景蓬代勞,我也不用操心。本來班裏幾個學習好的同學成績不相上下,不知為什麽我開始遙遙領先了。不管老師怎麽考試,我就是不出錯,還總覺得題目特別簡單。老師對我越來越和顏悅色,我卻渾然不覺。一直到期末,學校規定三好學生的成績必須兩門主課都達到九十五分以上,整個年級隻有我和二班一位同學達標,我成了五年組僅有的兩名三好學生之一,另一位是大隊委員,而我隻是一個普通學生,這在學校是一個特例。
老師又開始醞釀開班會,選舉學習委員,結果是我全票當選,這符合了老師的想法。但我卻再不想當這個“幹部”了,“罷官”事件讓我第一次成為了一個會思考的孩子,我看到了自己和“幹部”的差別。我不是一個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孩子,我不是少年老成,隻會重複大人、老師的話,而且從不說錯話的孩子,我更不會總是一臉凝重,深思熟慮的“小大人”。我隻想做一個真實、自然、自由自在的孩子,有自己的見解,有自己的表達。我隨時都會說錯話,做錯事,但我會反省、改正或堅持。
老師做不通我的工作,便邀我去她家裏。在那裏,我認識了張家驌老師,他和顏悅色和平等待人的態度,給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說服了我,我又戴上了“兩道杠”。在馬老師治下的班級,隻有學習委員這個“幹部”才承擔最多的工作。每天下午,老師都很少去教室,我要一直往黑板上抄作業題,布置作業,並且給全班同學輔導各種題型。老師好像忘記了“記名”打小報告的事情,一切都仿佛從未發生。後來,我們成了朋友,我經常去她家借書、還書,和她,也和張老師一起沒大沒小、沒深沒淺的談論社會、家庭和我關心的所有問題。就在我畢業的那一年,馬老師贏得了古塔區小學畢業班升學率的第二名,成為了古塔區的知名教師,第一名仍是保二小學的周大中老師。
文革中,張家驌老師成了我所在中學的“牛鬼蛇神”,並且是被徹底專政的八個人之一。當看到一張張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成了這個社會的“牛鬼蛇神”,因為我的很多看法和觀點與他很相近,而且我和他曾經那樣熟悉。後來我和馬老師張老師都成了“糟字派”,每次見麵都會滔滔不絕,他們關心我的工作,婚姻,生活,關心我的一切,我不再覺得他們是我的老師,而是我的知心朋友了。
九十年代,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張老師的生命。他駕駛的摩托車被橫開過來的汽車撞得騰空而起,又摔落在地,肇事的汽車司機逃逸,並將垂危的張老師扔在路邊,失去了最好的搶救機會。那年,他隻有五十八歲,擔任著第五職業學校的校長。
當我聞迅趕到老師家的時候,能做的隻是和馬老師抱頭痛哭。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很久。那逝去了的美好時光,相處的一個個片斷,一一在我心頭閃現,定格。後來,馬老師一個人輪換著去兒子、女兒家,一直在深圳、北京常住。我們還常常通電話,自從媽媽生了病,我就停止了一切對外聯係。再後來,我們就失去聯係了。當寫出這些的時候,我真想念我的老師。他們是我所熟悉的朋友中最相愛的夫妻。
我們六年級時,馬老師休產假,全班同學被分為三個組,分別到同年級的三個班跟班上課,我被分到六年四班。幾天之後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兒。那天下午上學時,因為剛剛下過雨,沒有修過的土路泥濘難行。我小心翼翼地低頭走路,已經快到學校了,突然不遠的積水處濺起的泥水落在我身上,我抬頭看見一輛小轎車正從我身後疾馳而來。那時,小轎車十分少見,況且是在雨後,在這沒修柏油路的土路上。還沒等我躲開,就看見一個小女孩蹲在汪水的地方,正在用樹枝劃著泥水玩兒,頭都不抬。來不及想,來不及喊,我飛跑上前,推著小女孩滾到路邊。還沒抬起身,小轎車“嗖”的開了過去,我和小女孩又被濺了一身泥水,小女孩這才哇哇大哭起來。旁邊的院子裏跑出一個中年女人,驚慌失措地把小女孩從我身邊拉走,一邊急匆匆地走,一邊回頭向我點頭。
幾天之後,我暫時所在的六年四班的語文課上,老師布置了一個作文題:一件小事。我稍加思考,就把這件剛剛經曆的事寫了出來,沒有任何修飾,實話實說。老師在講評時,念了我的作文後說了這樣的話:“同樣是一件小事,人家就能編這麽好,你們怎麽就不行?”老師竟然說我是編的!我很生氣,但沒有去找老師講理,用行動來抗議了。從此,我不再交作文,不再寫作文,無論換了哪個老師,我都是照此辦理,既不解釋,也不辯護。老師拿我沒辦法。
就在六年級快畢業的時候,馬老師又休病假,這一次,學校沒有將我們分班,派來了一位臨時班主任馬兆中。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站在講台前,不是輔導課程,而是講他的人生經曆。他告訴我們,他從一高中畢業後填寫的高考誌願第一是清華,第二是清華,第三還是清華,結果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沒去報到,想不到現在來教我們,來到了這樣一個小學。他滿腹委屈,又躊躇滿誌,在黑板上揮筆寫下:我的學校生活結束了,但我的學習生活並沒有結束。他的字非常漂亮,寫字時的神情也很瀟灑,竟讓我記了這麽多年。
這個馬老師因為看我從不交作文,好言好語地勸我不要偏科,說語文課是所有科目裏的基礎課程,這種缺陷會影響以後的學業。不管他怎麽說,我就是毫不動搖。他終於從我的班主任那裏了解了我的情況,從此對我大開綠燈,允許我上課時在課桌下看小說,不用回答問題,不用聽講,下課時還會拿過我看的小說和我討論一番。在學校日複一日緊張追求升學率的喧嘩聲中,每天都有考試的日子裏,遇到了這樣一個奇葩老師,真是我的幸運。
七十年代,再次遇到馬兆中老師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學校,在市物價局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