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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童話 (6) --《生於1950》(Brain Book & Music 出版 2025) 第一卷 第一章

(2025-12-04 19:39:49) 下一個

第一章  童年童話

6、大姨媽媽(之一)

古大姨是我最先認識的人,也是我依賴的人。古大姨疼我愛我,處處保護我。小時候我以為她是我的親姨,是我們家的成員。直到有一天,古大姨離開了我家,有了老伴趙大爺和他們的家,我才知道,原來古大姨是我家的保姆,幫奶奶料理全家人的衣食住行。

古大姨的丈夫早就去世了,一輩子沒有兒女。我家剛搬到錦州,古大姨就來到了我們身邊。爸爸媽媽口口聲聲叫她“古大姐”,古大姨和奶奶一樣,叫爸爸媽媽“魁山”和“懷清”。家裏有古大姨照料,每個人都輕鬆愉快,特別是我,每當和姐姐有了爭執,我就跑到古大姨那裏告狀,古大姨會批評姐姐不“帶才”,欺負妹妹。有一次,姐姐氣得來推我,我在古大姨身後躲起來。古大姨裝出生氣的樣子,摘下圍裙要走。我嚇得緊緊抱住古大姨,喊:“古大姨不走,古大姨不走”。直到奶奶勒令姐姐向古大姨認錯道歉,古大姨才不嚇唬我們了。

古大姨沒有讀過書,但頭腦清晰,行止敏捷,做人做事有自己的準則。她的手很巧,閑下來,會教我們疊紙玩。她的手指翻來倒去,就疊出一個個漂亮的衣、褲、房子,還用秫秸劈開細細的絲條,紮成小燈籠。古大姨看我對手工感興趣,就教我用針線縫娃娃的小衣服。我還跟古大姨學會了用襪底板補襪子。星期日不去幼兒園時,我找出自己穿破的襪子,套上襪底板,用古大姨剪好的白布一針一針縫合起來。奶奶和古大姨看著我專注的樣子都笑得很開心,誇我“靈”。

怎麽也沒有想到,弟弟剛剛一周歲,古大姨就離開了我家。爸爸給古大姨介紹了一個老伴,醫學院收發室的工友趙大爺。趙大爺因為窮,一輩子沒有成家,住在醫學院的收發室。爸爸幫他們成了家,又幫他們在離我家十幾米遠的地方找到了房子。爸爸成全了古大姨和趙大爺,卻使我家陷入了困境:奶奶老了,弟弟那麽小,突然沒有了全能管家古大姨。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生爸爸的氣,因為我不敢想象家裏沒有古大姨,會是什麽樣子。可爸爸說,古大姨年齡大了,應該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應該安享晚年了。不管爸爸怎麽說,我就是不能接受。好在古大姨家住得離我家近,每天趙大爺上班後,她都會過來陪奶奶呆上一會兒,我也會每天跑到她家幾趟。

為古大姨找到了一個好的歸宿,爸爸非常開心。他常常和古大姨開玩笑,叫她“趙古翟”大姨(因為她本人姓翟,死去的丈夫姓古,現在又和趙大爺成了家)。古大姨聽了總是哈哈大, 她和爸爸像親姐弟一樣無拘無束。

古大姨是閑不住的人,很快她在家裏為別人帶孩子了。我也離不開古大姨,離開幼兒園以後,古大姨家是我每天的必去之處。每次去,古大姨都會取出為我留好的零食、水果,再戴上花鏡,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和我說話。我常常在那裏呆上很久,有時躺在她身邊睡一覺,有時還留下來和趙大爺一起吃午飯。

古大姨雖然不再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可是她卻一直是我的親人。她家的小屋充滿溫馨,對我具有無窮的魅力。她家的小院、廚房、台階、炕、吊櫃和寬大的窗台,都是我熟悉的地方,閉著眼睛我都會摸到。古大姨總是站在炕上,從吊櫃裏給我拿出一個蘋果,一個鴨梨,一串葡萄或者一個月餅,都是她特意留給我的,那個神秘的吊櫃,總是會有好東西珍藏著,每一次都不例外。

古大姨知道我在家裏什麽都會吃到,可還是一直都給我留著。我在家裏不願吃的東西到了古大姨家就吃得格外香甜。我總是毫不猶豫地接過古大姨遞給我的每一個寶貝,一口一口吃完,從來沒剩過。古大姨站在炕上伸手拉開櫃門給我取東西的樣子,今天想起來都特別清晰,就好像離我仍然十分近,還在眼前。

媽媽知道我愛吃古大姨家裏的東西,就買各種食品送到古大姨家,讓她藏在吊櫃裏,以便我去時吃。和我玩兒的小朋友都跟我去過古大姨家,吃過她吊櫃裏的東西。

我上學後,古大姨家是我上學下學的必經之路,我每天一定繞到她家房前走大路上學,為的是在門前、窗前看到古大姨的身影。我還是三天兩頭去古大姨家,幫助古大姨給園子澆水,把在學校裏遇到的問題、新交的朋友一一向她述說。古大姨認識我的每一個小夥伴。

1964年夏季的一個星期天午後,媽媽帶我上街。走到古大姨家門口,看見趙大爺在院子裏幹活,還打了招呼。可當我們回來時,他已經被送到醫院搶救了。爸爸媽媽趕到醫院時,他仍處於昏迷狀態,當晚就去世了。後來聽說他幹完活吃飯時,喝了些酒,就突然昏迷了,媽媽說他得的是腦溢血,和奶奶一樣。

從此古大姨又成了一個孤單的人,她仍然在家裏幫別人看孩子。算起來古大姨帶過的孩子先後有十二名,最早的是孫叔叔家的孫自美和孫誌德,最後一個是劉丹,是劉新一叔叔家的小孩。一個個繈褓中的嬰兒在古大姨一把屎、一把尿的精心照顧下,都長得胖乎乎的,很可愛。我學古大姨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插進寶寶的身下,輕輕地托起他們,抱在懷裏,逗他們玩兒,還學會了給寶寶換尿布。古大姨不要我幹這些,說太髒。我不怕髒,古大姨每天都幹這些事,我為什麽不能做?我還趁古大姨看不見的時候,偷偷跑到廚房,在水池裏洗褯子,我想我幹一點兒,古大姨就能輕鬆點兒,能休息一會兒,我好心疼古大姨。

就在孩子們一個個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古大姨一天天變老了。這些孩子陪伴她度過一個個忙碌的白天和漫漫長夜,帶給她樂趣也耗盡了她的精力和年華,而我,也在這些歲月中長大了。“文化大革命”中我又造反,又絕食,鬧得家裏雞犬不寧。媽媽時刻警惕著紅衛兵來抄家,怕我和他們發生衝突,一次次地把我送到古大姨家住宿,認為隻有那裏才是我的安全之地。於是,我又可以緊緊地靠在古大姨溫暖的臂膀裏入睡,去做我那青春的美夢。

古大姨總是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讓我不要去“鬥爭、革命和造反”,讓我安分守己地呆在家裏,少給爸爸媽媽添亂。說這些話的時候,古大姨的臉上愁雲密布,對我們一家人的處境,滿懷憂慮和不安,我卻隻會衝著古大姨傻笑,不會聽她的話了,因為我已經長大了,既不乖也不講規矩了。我滿腦子裝的是“世界風雲”和“人類解放”,這一切是古大姨聽不懂、搞不清、聞所未聞的事情了。

1969年底,我們全家被下放農村了。就在爸爸媽媽收拾行裝,準備出發的時候,一天晚上,古大姨來到我家。因為我家已在1966年離開原來的住處,搬到小白樓了,我也不是常常見到古大姨了。古大姨已經六十多歲了,小時候她常常告訴我,她整整比媽媽大一輪,也是屬蛇的,我記住了。古大姨坐下來就對爸媽說,把呂強的戶口留下來,不要遷走,孩子還在上學,要留在城裏,由她來照顧。當時我第一個讚成,覺得這個主意好,這樣,我家的房子還可以不交出去,我們還可以回來住,我更不願意弟弟小小年紀就去農村插隊,我希望他留在城市裏,和古大姨在一起,他會受到最好的照顧,他一點兒苦都不會受的。

可是爸爸媽媽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把弟弟帶走,一是古大姨年紀越來越大,不想再給她添麻煩了;二是覺得弟弟再過兩年反正也得下鄉,一起走算了。古大姨很失望,也很無奈,她太了解爸爸媽媽了。我送古大姨走的時候,看見她流淚了,用袖口擦著眼睛,我牽著她的手,一直送她到家裏。我跟她說好,一定要去興城看我們,古大姨答應了。

我再見到古大姨的時候,是六年以後。我調到防疫站工作,回到了我兒時熟悉的地方,離古大姨家隻百步之遙。我常常在工作時間開小差,溜到古大姨家。那時古大姨已經七十多歲了,不給人帶小孩了,和她的小侄女鳳姐一家三口住在了一起。鳳姐的身體不好,一直有病,古大姨幫她帶小孩,生活得並不輕鬆。

兩年後,古大姨的腿摔傷了,骨折,行動不靈活了,還在做力所能及的家務。高興的是,我能經常見到她了。古大姨還對我那麽好,像小時候一樣,不同的是,不需要她給我準備零食了,我可以給她買她愛吃的蛋糕和油茶麵了。每月開資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好食品給古大姨送過去。我還用公費醫療開出的藥給古大姨吃。後來,林西路建起了商業街,就在古大姨的家門口,我每次和同事逛市場,都會溜到古大姨家呆上一會兒。

有一次我買了一雙高跟鞋,拿去給古大姨看,她問我多少錢一雙,我告訴她“二十六元”。當時我的工資是四十二元,古大姨說:“有鞋穿還買它幹什麽?這麽貴。”我聽了不以為然。那時,我的鞋多得家裏放不下,辦公室的卷櫃裏都放了好幾雙。後來,我不再買鞋、買衣服,也不逛百貨大樓和商場了,因為我常常想起古大姨說我時的樣子。像我的媽媽、奶奶一樣, 而古大姨已經不在了。

我和古大姨在一起的日子是那麽溫暖,讓我留戀。盡管我已經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孩子的母親,可是在古大姨眼裏我還是她的那個“翔子”,“翔子”是古大姨對我一直不變的稱呼,“翔子”隻屬於她一個人。

1983年夏天的一個午後,爸爸匆匆來防疫站找我,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是古大姨去世了。我有些發懵,因為我前幾天還去看過她。爸爸和我商量給古大姨舉辦告別儀式,還特意跑到商店買了一捆黑綢,這是我此生記憶中,爸爸唯一一次去商店。我們請宣教科大字寫得最好的楊文翰寫了挽聯,又在我的辦公室裏用大頭針別在黑綢上,然後送到古大姨家。那一夜,我和爸爸媽媽一直談著古大姨和我們在一起時的件件往事,無法入睡。

古大姨出殯的那天,我和爸爸早早來到附屬醫院的太平房門前。我的心特別痛,幾十年的往事、割舍不斷的親情在胸中奔湧。從醫院開出的靈車駛向殯儀館,我不由自主地緊跟在靈車後麵飛奔起來。我拚命跑著,喊著,淚如泉湧。在我旁邊,也奔跑著一個人,那是二十歲的劉丹,古大姨帶的最後一個孩子,我們倆都像瘋了一樣。

在殯儀館向古大姨告別的時候,並排站著十來個由她帶大的孩子,我最大,劉丹最小,我們一個個淚流滿麵,痛哭失聲。不知怎樣停下來的,不知是怎樣度過那告別的最後時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在一種巨大的悲哀裏,我曾很多次地想:以後失去父母,我也不過如此吧。因為那時,我真是無法想象,我還會失去父母,還會承受那無法承受的打擊, 度過那難以度過的黑暗歲月。

當我第一次從鄰居口中聽到“保姆”這個詞的時候,問媽媽“保姆”是什麽意思,媽媽不假思索地說: “就是保護你的母親,也是好媽媽的意思。”

古大姨,給了我一生的保護和愛,她是我的第二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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