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話
奶奶離開那年的夏天,媽媽給我辦了退園手續,準備好書包、文具盒、筆和本,我該上學了。
我興衝衝地揣著戶口本跟隨院裏的一群大人和孩子去報名,卻被學校退了回來。我的同齡人太多了,報名的人數超過了學校計劃,於是劃了一條嚴格的年齡線:凡八月份以後生人一律拒收,明年再報名。我一個人拿著戶口本回家了。可我好想和一起玩兒的小朋友在一起啊。晚上爸爸媽媽下班後,我跟他們說,趙金榮、滿忠琴還有張凱都上學了,我也想上學。我求爸爸媽媽帶我去學校和老師談談,也許會報上名的,可爸爸媽媽認為,既然學校有規定,應該遵守,還是再等一年吧。
這樣,在我的童年時代,就有了這段為期一年的待學生活。這一年,我失去了奶奶,離開了幼兒園。這一年,古大姨和趙大爺成了家,離開了我家,家裏來了一個陌生而年輕的陳阿姨,我不願呆在家裏了, 總是到外邊去玩兒。
我和院裏的小朋友做各種遊戲,跳繩,跳房子,打口袋,釘人,捉迷藏,抽冰猴,甚至和男孩子玩彈玻璃球,打瓦,扇拍嘰,捎杏核。不管哪種遊戲,我都是一玩兒就會,一玩兒就贏。我能在院子裏一連幾個小時的跳房子,跳猴筋,一直“不壞”。我跑的快,釘人時不會被捉住,捉迷藏時會很快地跑回家。每次遊戲前“分夥”時,我就成了雙方的“首選”人物,每天都玩得大汗淋漓,樂此不疲,天黑了都不願回家。我把自己抽屜裏的玩具都轉移到弟弟的抽屜裏,再塞進新的“寶物”:口袋,玻璃球,冰猴,杏核,拍嘰,甚至彈弓, 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媽媽看我一天瘋癲貪玩兒的樣子,說我像個“野孩子”,常把我帶到她們學校院裏,讓我和那裏的小朋友玩兒。我認識了王承印叔叔和丁琪阿姨的孩子保華、保國,認識了和媽媽同一教研室的韓喜叔叔的女兒韓偉,他們都住在學校的大院裏。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在單杠和雙杠上翻飛,坐在秋千上比賽誰蕩得更高更遠。
我和韓偉會趁著大人們上課時,偷偷上到二樓,溜進教研室。這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寬大的實驗台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裏麵用藥水泡著各種人體標本,我對著牆上的人體解剖圖,一點點地辨出瓶裏的是肝、腎、肺、心髒……。
有一個瓶子裏標本隻有大人的拇指般大小,實在看不出是什麽,和媽媽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問媽媽:“瓶子裏最小的那個是什麽?”媽媽告訴我,那是剛剛發育的胚胎。“胚胎是什麽?”“就是長在媽媽肚子裏的孩子,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那瓶裏的胚胎還能出生嗎?”“那瓶子裏的胚胎是誰的孩子呢?”我一個個的問題都冒了出來。媽媽笑了:“說了你也不懂,以後再給你講吧。”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姐姐:“我看見胚胎了,胚胎是……。” 姐姐笑了:“知道,我早看過了。”
教研室的角落裏有一架人體骨骼,真嚇人,我一直都不敢往那裏看。慢慢地,我不害怕了,還幫助大人們在水池裏清洗一塊塊形狀不一的骨頭。它們叫椎骨、股骨、脛骨、尺骨、橈骨……,做這些事時,我心裏有些得意,覺得自己長大了,是有用的人。我從沒有洗過顱骨,那兩個大窟窿太嚇人了。
有時我和韓偉躲在教室敞開的門後聽媽媽和韓叔叔講課,雖然聽不懂,可是我記住了狗流口水是“條件反射”,還記住了巴甫洛夫的名字。這些媽媽口裏的“基礎醫學”真有趣,我把自己認為深奧的問題,如“尿的生成”“影響血壓的幾大因素”,帶回家跟姐姐討論。
媽媽擔任生理教研組組長,還兼任學校的工會主席。“五·一”、“十·一”之前,工會要組織職工紮燈籠,粘小旗,寫各種標語,還要籌備全校師生的文藝匯演。我特別愛幫媽媽做各種紙糊的燈籠,有大白菜、大南瓜,還愛糊一個個的三角形小旗,做多了特別有成就感。
我也喜歡跟媽媽去參加學校的新年晚會,在大禮堂觀看大學生們的精彩演出,看他們大合唱,小合唱,獨唱,舞蹈,最愛看他們演出的短劇,最後全場一起聽新年鍾聲。我和姐姐牽著媽媽爸爸的手,在夜色中快樂地走回家,新的一年就來臨了。
我更喜歡坐在家裏翻看媽媽訂閱的“小朋友”“連環畫報”和小人書,一個個美麗的故事和傳說讓我心馳神往。
張樂平叔叔筆下的“三毛”是我關心的人。每次我都會先翻到“小朋友”的封底,看那四幅漫畫,看看我的朋友三毛又調皮了沒有,又鬧了什麽笑話,又做了什麽好事。許多年裏,三毛都生活在我的世界中,和我一起成長。
《項鏈》的故事帶給我震撼。一個小公務員為了讓年輕漂亮的妻子帶上昂貴的首飾參加宴會,向一個貴婦人借了一條鑽石項鏈,卻不慎丟了。為了還這條項鏈,夫妻倆很多年過著艱難困苦節衣縮食的生活,終於攢夠錢買了鑽石項鏈還給人家,竟然聽貴夫人告訴他們,借給他們的隻是一條假項鏈。真是令人歎息,為了滿足一個小小的虛榮心,失去了那麽多。
《一封信》講的是一個誌願軍戰士在前線犧牲了,他的妻子為了不讓年老的婆婆難過,隱瞞了這個消息,強忍悲痛,每個月都編寫出一封信, 告訴婆婆,是她的兒子寄來的,最後還是被婆婆發現了。這個故事很短,但那個年輕女人,舉著一封信奔跑回家的畫麵,那抹掉眼淚在婆婆麵前強顏歡笑的畫麵,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懶鬼海喬》是媽媽推薦給我們的故事。海喬是一個外國人,整天躺在床上,不做工,什麽都不幹。一天,他的妻子要回娘家,給他做了一個很大的圈餅套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天天吃一點,可是,等到他妻子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餓死了。因為餅的前麵被他啃光了,他懶得伸手把餅轉過來。
讀過《懶鬼海喬》,“懶鬼海喬”很快成了姐姐、弟弟和我互封的稱號。無論是誰最後一個起床,或者不疊被,不自己洗碗,不按時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那麽這一天的“懶鬼海喬”就是誰了。如果不能達成一致的意見,我們每個人都會很“謙讓”地喊:“你是懶鬼海喬!”
《雨亭叔公的雙筒槍》說的是兩個相愛的少年男女,住在一個村子裏,每天都在一起玩耍,談好了長大以後要結婚的。但是女孩沒有等到嫁給那個少年,就被年齡很大的“雨亭叔公”娶走了,因為雨亭叔公有一支雙筒槍,可以打到獵物送給女孩的父母,而男孩家裏窮,更不可能有獵槍了。男孩和女孩相遇時,連話都不能說出來,因為雨亭叔公不僅有槍,還有權勢,沒有人敢惹他。女孩在憂鬱中死去。
讀《二嫂回娘家》我忍不住大笑。粗枝大葉的二嫂抱著娃娃回娘家,走到瓜地絆了一跤,娃娃摔掉在地上,二嫂抱起就走,到娘家一看,卻抱了一個大冬瓜,又趕緊跑到瓜地,娃娃在地裏睡著了。馬虎大意的二嫂,好可愛。
記得一個關於老虎的故事:一個老醫生在去給病人看病的路上,遇到一隻受傷的老虎,他給老虎上藥,治好了老虎的傷。後來,他在一次深夜出診時從山上摔下來,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被那隻老虎救進洞裏,老虎正守在他的身旁,用舌頭舔著他的傷口。
還有一個隻有三、四幅畫麵的故事:一個農婦和她的孤身婆婆分家了,婆婆又老又病,來到她家想要一碗飯吃,而她把雞蛋炒飯端給了自己的兒子吃,堵住門不讓婆婆進屋,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婆婆大罵。樣子好凶啊.
我還記得那手捧五彩花的女孩,坐在飛毯上的孩子,大林和小林的故事,一下子打死七個蒼蠅的“英雄”。
每年年底,媽媽都會用裝訂繩把一年的雜誌分門別類的裝訂起來,後來我們學會了自己裝訂,裝訂好的雜誌第一年放到書櫃底層,隨時都會拿出來翻閱一遍,再過一年,就放進貯藏間。
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書中的世界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它開始講鬥爭,講敵人,而和敵人的鬥爭無處不在。連環畫報上有一幅恐怖的畫麵印在了我的腦海:在一件蒙住頭和全身的大黑袍子下麵,是蜷縮著身體而看不見麵孔的天主教主教,他的名字叫龔品梅。他讓我恐懼、讓我好奇、讓我產生許許多多的疑問。
很多年裏,偶爾聽人講起宗教,提到教堂和神父,我就一定會想起這個被我記得牢牢的奇怪的名字龔品梅來。五十年後,我終於又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命運依然令我關注:他是上海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畢業於神學院,終生都堅持自己的信仰,沒有放棄,沒有妥協。他在監獄中度過了三十三年的漫長歲月,最終成為一個沒有國籍的人,他活了九十九歲,生命之路無比艱辛、充滿苦難。而支撐他生命的隻有一個:信仰。
我讀過一個被反複講起,被批判、鬥爭、檢討、認罪的劉介梅的故事。我和媽媽還看過一個電影《劉介梅忘本回頭》。記得另一本書的名字也特別奇怪,叫《你呀你呀蓋友益》。劉介梅和蓋友益有一個共同的稱呼,“右派”。他們的罪行是什麽,我沒有記憶。但他們的名字我忘不掉。
媽媽買給我們的小人書有一本叫《小加的經曆》,讓我知道了“黑暗的舊社會”有一種外國天主教辦的教會孤兒院,專門養育失去父母,沒有家庭的孩子。我第一次知道了“修女”、“神父”的稱呼。有時因想念奶奶,一個人發呆的時候,我甚至會想到:小加現在會在哪裏呢?